隨波逐流之一代軍師  


第一部 南楚狀元 序章
 

  「真是好畫,煙波浩淼,孤舟寂寞,筆法非凡。」我淡然的點頭讚賞,畢竟身份擺在這裡,總不能太過失態,對收到的禮物若是表示出欣喜若狂,那就必須得給人辦事不是,像我這種身份地位,有些事情舉手之勞的可以幫個忙,有些事情麼,還是袖手旁觀的好,雖然陛下現在還是挺英明的,但是總要想到,他已經七十多歲了,聽說明年就要傳位給皇太孫了,萬一他年老糊塗,對我這樣的老臣懷疑起來怎麼辦,我可是想善始善終得到一個好的結局呢。送禮的中年人劉禎見我這樣的神色,眼中閃過一絲憂慮,小心翼翼地說道:「老公爺,小侄的父親年老糊塗,不該胡亂寫書,求公爺念在當年份屬同年,又曾同殿為臣的份上,給家父說上幾句好話,讓他老人家得以安享晚年吧。」 
  「是麼,文舉兄寫了什麼書麼,快給我看看,我可是很喜歡文舉兄的文筆呢?」我來了興致,當年我和他的老子劉魁劉文舉是一起中的進士,我是狀元,他是榜眼,不過說句實話,我可是很佩服他的文章,文字嚴謹,史據翔實,若非他個性太執拗,說什麼也不肯侍奉二主,本朝的史官一職絕對是他的囊中之物,前陣子聽說他正在寫《南朝楚史》,我是翹首以待啊,可是最近卻沒了消息。劉禎的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遞了過來。我打開一看,淡青色的封面上寫著「南朝楚史」四個大字,我興奮的打開讀了起來,完全忘了屋裡還有外人在。等我一目十行的讀完之後,不由苦笑起來,文舉兄可真是不給我留情面啊。懶洋洋的放下書本,漫聲道:「賢侄,你先回去吧,這件事我得端詳端詳,你是知道的,老夫已經多年沒有過問政事了。」 

  送走了劉禎,我大聲叫道:「小順子,小順子。」隨著我的呼喚,從門外走進一個青衫老者,看上去大約四十多歲的年紀,相貌清秀,面白無鬚,這人正是跟了我五十多年的親信隨從李順,他曾是南楚宮中的宦官,武藝絕頂,據說已至宗師級別,為什麼說是據說,當然是因為我不大懂武功上的事情,不過看他明明已經六十出頭,看上去卻是中年人的模樣,應該是真的吧。以前有人不相信李順這樣的高手會對我這麼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忠心耿耿,曾經想收買他,不過下場之慘我就不說了,免得你聽得吃不下飯。我苦笑著問道:「劉魁是南楚遺臣,他說些過分的話也沒什麼,怎麼朝中那些大臣那麼看重呢?」李順笑道:「老爺想是忘了,明年皇太孫就要繼位了,太子妃是您的長女,這當口誰不想討好您呢,偏偏劉魁那麼執拗,非把您老放到貳臣錄裡面,就是您不計較,太子妃和皇太孫的體面也得維護。」 

  「是啊!」我恍然大悟,別看劉魁在《南朝楚史》裡面說我是「陰柔詭譎、心機深沉」,可誰知道我是一個對政治不大敏感的人,如果不是小順子的提點和我的明哲保身,只怕早就覆頂了。想到這裡,我淡淡道:「你去跟柔藍說一聲,劉魁是南楚遺臣碩果僅存的了,何必為難他呢,有些事情就是他不說別人也會說的,他給我寫的《江隨雲傳》雖然有些尖刻,但是總算還是符合事實的,他寫了免得別人亂寫,再說,我的事情也連累不到皇太孫身上,叫她不必多事了。」小順子恭恭敬敬的的退下了。 

  我則是興致勃勃的打開《江隨雲傳》重新看了起來,雖然我還沒有蓋棺論定,但是提前看看也沒關係吧。 

  顯德十六年丁卯,國主勝微恙,至秋,病癒,開恩科,江南士子雀躍,從者如流,八月十五日,金榜出,狀元者,嘉興江哲是也,其時隨雲名尚未顯,眾相詰問,乃知其人。 

  江哲,字隨雲,生於同元四年戊申,其父江暮,字寒秋,寒秋少年家貧,然文雅風流,故世家妻以愛女,寒秋以亂世不可進取,故不肯出仕,終日唯教子讀書,顯德八年己未,嘉興瘟疫,其妻病逝,未幾,寒秋因細故與妻族絕,扶病攜子遠遊,至江夏,寒秋疾甚,隨雲為之延醫,逢醫聖桑臣,桑臣愛隨雲博聞強記,乃傾囊相授,未幾,寒秋漸癒,桑臣赴江北,隨雲侍奉湯藥,滯留江夏,顯德十一年壬戌,寒秋病故,有《清遠集》十二卷傳世,典雅清新,今人頗愛之。 

  寒秋歿,隨雲貧而不能葬,時鎮遠侯陸守江夏,為子求師,隨雲往見,陸侯見其年幼,故難之,命其為文,隨雲筆下千言,片刻而成《秋水賦》,其中有「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之句,陸侯驚甚,起而謝之,命世子出,拜師求教。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一章 落魄書生
 


  顯德十六年,隨雲欲科舉,遂離江夏,往赴建業。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南楚顯德十六年,天下還在紛亂當中,但是局面已經清楚多了,長江以南大部分被南楚佔據,江北則是大雍的天下,江夏是防守大雍的戰略要地,而鎮守江夏的鎮遠侯府乃是軍機重地,所以時時刻刻守備森嚴,我這個西席雖然地位不低,但是也得乖乖的俯首聽命,躲在書房裡面盡量不要外出,免得惹禍上身。我一邊翻著書本一邊盤算著什麼時候能夠吃飯,沒辦法,鎮遠侯陸信乃是軍方重臣,按照南楚的慣例,他的家人都要留在建業,只有十五歲的世子陸燦被陸信任命為侍衛留在身邊,這個朝廷倒是允許的,陸燦雖然跟著我學文,但是武將世家的子弟自然也要學習軍事,今天是江夏大都督陸信召開軍議的日子,陸燦作為侍從被帶去旁聽,我就只好在書房等他了,原本說好了一起用飯的,不料今天的軍議過了晌午也沒完,而且所有參加軍議的人都沒有用飯,我這個小小的西席若是自己吃飽了,等陸燦回來一定得嫉妒的大喊大叫,然後又要找機會暗算我,我還是等他一起吧。想到這裡,我摸摸扁扁的肚子,無奈的歎了口氣。你說父子兩人怎麼差那麼多,陸信慷慨大方,陸燦卻是斤斤計較,上次他被陸侯爺責罰,我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被他看見,第二天就騙我出去散心,說什麼我守孝已滿三年,應該出去走走,結果把我騙進了煙月樓,要不是我見機溜的快,我的第一次就被搶走了呢。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無聊的翻著書本,唉,鎮遠侯府的書房雖然不錯,但我這三年幾乎都看完了,而且畢竟是武將世家,所以都是一些比較易見的書,我估計是讓書鋪把所有的書都送了一份,要不然怎麼連黃歷都有,可是沒有什麼真正的珍品啊。 

  我正在那裡看著日影計算時間,這時陸燦的侍從陸忠來了,告訴我說,軍議已經結束,陸信宴請下屬,讓陸燦也去作陪,讓我不要等他了。我高興的答應了,也不管飯菜已經涼了,就去狼吞虎嚥起來。正吃的高興呢,突然前面的大廳裡傳來一陣喧嘩,開始的時候,我還沒有在意,但是後來聲音越來越響,只聽見震耳欲聾的「抓刺客、抓刺客」的聲音。我心裡一震,糟了,這裡有刺客,十有八九就是鎮遠侯遇刺,他現在可是我的靠山啊,可不能被刺客殺了啊。我知道自己沒有本事保護鎮遠侯,還是躲起來的好,可是心裡忐忑不安,從書架上拿起一具精巧的弩弓,這是南楚工部精製的弩弓,射程可以達到百步,可以連續射出五支弩箭,這原本是陸信送給陸燦的禮物,可是陸燦嫌弩弓不夠光明磊落所以不喜歡使用,反倒便宜了我,誰讓我不會武功,弓箭是肯定用不了的,這具弩弓才是我的最愛,將弩箭上好,把窗戶打開一個縫向外看去,我呆的這個書房離前面的大廳不是特別遠,只見外面刀槍如林,一大堆紅衣軍士正圍著兩個僕人裝束的漢子廝殺,不一會兒,我看見鎮遠侯陸信在部將的陪同下趕來了,他的右臂纏著白布,血跡殷然,而經常在他左右的親信侍衛陸平卻不見蹤影,只見陸信面上一片慘白,扶著他左側的是陸燦,神色十分憤怒,見這樣子,我猜到定是那兩個刺客混進侯府,看情形可能是在陸信宴請下屬時偽裝上菜的僕役,然後突然行刺,我估計陸平八成已經盡忠職守了。 

  我正看得起勁,只見那兩個刺客突然互相使了個顏色,突然從懷中掏出兩顆黑色的圓珠子摔在地上,頓時白煙滾滾,片刻就將方圓十幾丈的空間給遮住了,正在這時,我看見離陸侯不遠處有一個身穿偏將服色的將領眼中閃過一絲凶光,一把匕首從袖口滑落到他的手裡,我心知不好,連忙大叫道:「侯爺小心。」一邊喊著,一邊射出了一支弩箭,一聲慘叫響起。等煙霧散盡,驚魂未定的眾人看去,那兩個刺客仍然被圍在當中,而陸侯身後,一個偏將倒在地上,心口中箭,而他的手裡仍然緊緊握著一把匕首,匕首的鋒刃上泛著藍光,而且離陸侯不到半步的距離。這情況就是瞎子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看著那兩個刺客難以突圍,最後力戰而死,陸侯下令部將善後,就把我召到了他處理軍務的白虎堂。他神色複雜的望著我,問道:「多謝隨雲相救本侯一命。」我謙遜地道:「都是侯爺福德深厚,才能避過奸人陷害,晚生只是僥倖罷了。」陸侯疑惑地問道:「隨雲如何知道那人要行刺本侯呢?」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如何知道,當然是我看到的,可是我可不能這麼說,這是我的防身法寶呢,我的六識天生異於常人,這麼說吧,我的耳力,百步之內,可以聽見落葉飛花,我的眼力,數里之內纖毫可見,我的味覺,什麼東西,只要一沾唇,我就能分辨的一清二楚,我的嗅覺,只要一絲氣味,我就能跟蹤他十里八里,有的時候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人,不過我也知道,那些事情若給別人知道不免遭人嫉恨,你也不想有一個有一個人可以偷聽你的私語吧,為了留作防身利器,這些事情我可是從來不告訴任何人的,除了我死去的父親,沒有任何人知道。所以我編了個謊話道:「說來也巧,晚生本來是拿著弩弓防身的,看見那兩個刺客放出煙霧,不免覺得奇怪,想來不論那兩個刺客如何本事,這種情形也難以脫身,放出煙霧一定是想給別人造成機會,所以晚生才會認為一定還有刺客藏身在侯爺左右,一時心急喊了出來,記得當時大人身後無人,想必刺客若要行刺,然後從那裡來,所以胡亂射了一箭,幸好侯爺德厚,才能殺死刺客。」 

  陸信半信半疑的點點頭,讓我出去了。後來我聽說行刺陸信的是大雍的刺客,他們收買了那個偏將,想刺殺鎮遠侯,然後趁著江夏群龍無首的時候來攻擊,誰知萬無一失的行刺計劃卻失敗了,所以他們大軍又退了回去。事後,陸信見我聰明多智,想讓我進入他的幕府,可我一想,他這裡和大雍隔江而望,經常要打仗的,如果一時不幸兵敗,我可怎麼辦才好,而且,如果大雍知道了是我救了陸信,派刺客殺了我怎麼辦,所以我拒絕了,當然我不能用這個理由,就說是我父親生前頗以沒有功名為撼,所以我決定參加科舉,這可是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誰也不能擋著我上進不是。所以陸信不僅派人去我的原籍嘉興為我取得了考試資格,還在恩科開考前的兩個月,就送我盤纏,讓我到建業赴試,為了我的人身安全,還讓我跟著他們負責軍需的人員一起走,無奈之下,我只好跟著那些人一起上路,好在路上我想了一個辦法,說我偶感風寒,時間又還來得及,所以休息兩天再走。於是我終於恢復了自由身,我又不是白癡,南楚在顯德九年向大雍稱臣,去帝號稱國主,現在又有傳言說國主想要恢復帝號,這樣一來一定會惹惱大雍的,將來一定是兵禍連綿,我雖然不想去打仗,可是兵法我可懂得不少,人家大雍是兵強馬壯,而南楚卻是君臣醉生夢死,將校貪生畏死,就是有名的名將陸侯麾下,我聽說也有不少膽小鬼呢,氣得陸侯幾次都要把他們斬了,可是礙於他們家族的勢力,只能把他們養起來罷了。在這個時候考科舉,我還不想作亡國之臣呢。 

  抱膝坐在一艘客貨兩用船上的甲板上,我舒舒服服的享受著夜晚清新的江風,這種中型船隻,底艙都裝滿了貨物,上面的船艙則隔成一些小房間供客人使用,絕對比那種專用的客船舒服,只是價格也貴上許多,不過,現在我腰裡有幾百兩銀子,怎麼也夠用了,所以我就奢侈上一回。看著清寒的明月,寥廓的星空,我不由詩興大發,吟誦道:「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正當我反覆吟誦的時候,只聽見身後有人拍掌叫好,我回頭望去,只見一個青年站在那裡,雖然月色昏暗,可憑著我的眼力,清楚的看到站在那裡的是一個英俊威武的青年,雖然穿著便服,可是氣勢不凡,我怎麼看都覺得比陸侯爺還要威嚴,而且他身上彷彿有一種驚人的魅力,令人如沐春風,有點自慚形穢的看看自己,身材普普通通,只是沒有風吹即倒罷了,相貌雖然還算清秀俊美,可是怎麼看都是一個文弱書生,現在兵荒馬亂的,最吸引女孩子的還是文武雙全的英俊公子,就是一個武夫,即使大字不識幾個,只要稍微斯文一點,也比我能夠吸引女孩子的眼光呢,問我怎麼知道,當然是因為陸侯府上的那些侍女從來不正眼看我的緣故。 

  我站了起來,抱歉地道:「打擾閣下休息,真是抱歉。」 

  那個青年搖頭道:「那裡話,若非我沒有休息,豈不是要錯過公子這樣的好詩,請問可是公子的作品麼?」 

  我心裡歡喜,面上卻謙遜地道:「拙作難登大雅之堂,閣下見笑了。」 

  那青年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半天,才道:「公子年紀輕輕,文才如此出眾,真是佩服,在下李天翔,乃蜀王治下行商,這次到建業辦事,請問公子尊姓大名,到建業何為?」 

  我心裡嘀咕,這人雖然是蜀地口音,可是我聽著總有一些彆扭,但是別人的事情我管那麼多,所以我客客氣氣地道:「晚生江哲,字隨雲,這次到建業是去赴考的。」 

  李天翔目中閃過一絲古怪的神色,道:「公子才華絕世,想必是蟾宮折桂,輕而易舉了。」 

  我尷尬的笑了笑,如果不是為了圓謊,我跟本不想參加科考,反正我有辦法避免中舉,又讓別人說不出什麼來。李天翔見我窘迫,也不在說及科考的事情,感慨地道:「唉,這次從蜀中來,看到中原局勢緊張,在江夏又幾乎遇上戰事,現在的生意越來越不好作了。前陣子南楚國主下旨增加關稅,幸好蜀王國主遣使到南楚談判,要不然我們的貨船就要賠本了!」我隨意地道:「其實蜀王國主根本不必費心,南楚、蜀國唇齒相依,只要把這層關係說透,國主一定會降低關稅,甚至還會提供通商的優惠呢?」 

  李天翔微笑著問道:「這怎麼說呢,在下可是不明白。」 

  難得遇到有人想知道我的看法,我得意地道:「這就要從當今天下的局勢說起,當今天下,南楚和大雍對峙南北,但這只是表面的事情,不論軍力民心,南楚都不及大雍,只能防守,無力進攻,所謂剛不可久,柔不可守,大家都知道這樣下去,南楚遲早必亡,所以當今國主才會向大雍求和,去帝號,稱國主,以求苟安,可是現在情勢已經不同,蜀中在貴國治下,兵精糧足,雖然蜀國因為地理的限制,只能是一個偏安的格局,但是對我南楚,卻是居高臨下的強勢,如果蜀國和大雍聯合,大雍猛攻長江,蜀國臨江而下,我南楚必然滅亡,單若蜀國嚴守蜀中,而我南楚和大雍北方的北漢聯合,一旦雍軍攻南楚,北漢從北面和南楚呼應,而大雍面臨長江天險,只要守到三月以上,大雍必然退兵。」 

  李天翔面色肅然,良久才道:「若是這樣,豈不是天下永難一統,只是苦了我們這些老百姓。」 

  我安慰他道:「我說的不過是理想中的情況,現在南楚君臣有些自大,認為長江天險可恃,危機隱伏,如果大雍有明智之士,還是有統一的可能的。」 

  李天翔似乎有些好奇,問道:「公子剛才不是說大雍難以為繼麼,怎麼又說大雍還有可能一統天下。」 

  我理了理思路道:「雖然大雍處於百戰之地,但是它的優勢明顯,上有明君賢臣,下有大軍百萬,只要戰略正確,二十年內定可一統天下。現在天下的格局,蜀地才是關鍵,只是蜀中易守難攻罷了,若是想要奪取天下,首先便要結好北漢,安定後方,然後就要離間蜀楚。」 

  李天翔疑惑地問道:「結好北漢還是有路可循,蜀楚唇齒相依,如何離間呢?」 

  「這有什麼難的,我聽說近來南楚朝中有人想恢復帝號,如果大雍此刻表現的束手束腳,難以為戰,南楚君臣必然迷惑,若是大雍再派遣細作,以甘言厚禮賄賂寵臣,促使南楚恢復帝號,那麼南楚和蜀國之間的隔閡必然加重,到時候就連北漢也不免心中疑忌。到時候大雍暫時承認南楚稱帝,兩國劃江而治,然後再和南楚聯手攻打蜀國,南楚君臣短視,必然上當,雖然蜀中難攻,但是也難以抵擋兩國攻勢,到時候蜀國必然痛恨南楚,只要大雍策略得當,必然能夠得到蜀中大部,然後大雍兩面夾擊,必然可以滅掉南楚。等到這時,就可以養精蓄銳,一舉破漢,何愁天下不定。」 

  李天翔聽得眉飛色舞,道:「看來只要我蜀中和南楚結好,就是大雍再大的本事,也沒有辦法,幸好江兄你不是大雍的子民,如果你去了大雍得到重用,我們蜀國可就危險了。」 

  我懶洋洋地道:「我才不去大雍呢,聽說那裡以軍功為重,像我這種文弱書生,到了那裡可是吃不開的,等過幾年,我多掙點銀子,到鄉下買幾畝地,娶個溫柔賢惠的妻子,才是人生樂事呢?」 

  李天翔笑道:「那我就祝賀閣下如願了,不過聽你的計劃,大雍應該不需要二十年的時間吧。」 

  我已經有了睏意,道:「本來是不需要的,但是如果到攻下南楚為止,有個五六年就差不多了,可是我聽說大雍的皇帝陛下春秋已高,太子李安雖然是儲君,可是聲望軍功遠不如次子雍王李贄,當初大雍立國的時候,雍帝李援因為次子李贄功高,所以用國號賜他封號雍王,原有立儲之意,可是之後大雍典章制度一一齊備,李援又根據立嫡立長的制度立了李安為儲君,所以蕭牆之亂難免因此而起,搞不好大雍因此分崩離析也不一定,我說二十年還是在內亂不會範圍太大的前提下呢。」 

  李天翔微微低下了頭,良久道:「是啊!」 

  我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也懶得去想,就告辭回艙了。第二天起來,我聽說李天翔已經提前下船了,真是奇怪。 

  本來我的打算是不錯的,可誰知道天意難料,我到建業的第一天就成了窮光蛋。 

  回想那時,我第一次看到建業,看到那虎踞龍盤的都城,真是瞠目結舌,所以在落店之後就出去遊玩,在雍淮河畔的夫子廟,我遇到了一個命中的福星,當然當時對我來說,他就是我的災星。 

  我正沿著街道溜躂,突然看見前面聚了一堆人,忍不住好奇的鑽了進去,卻原來是一個小孩在賣身葬父,我一下子想起當初父親去世,我囊空如洗,如果不是有機會進入鎮遠侯府,怕我也只能賣身葬父了,一時衝動,我掏出一百兩銀子給了那個小孩,他清秀的臉上露出感激的神色,恭敬地道:「公子,等小的葬了父親就去伺候公子,請問公子住在哪裡?」我尷尬的笑了笑,看看周圍人群中射來的嫉妒眼神,心想財不露白的古訓我已經犯了,難不成還告訴別人我住在哪裡。也沒答話,匆匆忙忙地就跑了,為了迅速回到客棧,我低著頭飛快地走著,走到一個巷口的時候,只覺的身後有人靠了上來,我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覺得硬邦邦的東西頂住我的腰,於是我老老實實地被帶進巷子,然後就覺得後腦勺被打了一棍子,等我醒來,我已經囊空如洗的躺在地上了,哭喪著臉回到客棧,萬分慶幸當初存了十兩銀子在櫃上,可是這點銀子我頂多能住一個月,怎麼辦,怎麼辦?我輾轉反側了一個晚上,才想到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我認認真真的參加科考,然後取個名次,然後我就有官俸可以花,有官府給的宅子可以住了,想來南楚應該不會很快亡國吧,等我賺足了銀兩,我就可以辭官歸隱了,到時候應該沒有人和我這個沒有官職的人過不去吧。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二章 金榜題名
 


  顯德十六年六月,江哲入建業,八月,金榜出,江哲中一甲頭名,赴瓊林宴,宴未畢,雍使入朝,求聯姻,以示盟好。 
  顯德十六年十二月,雍長樂公主入楚,顯德十七年戊辰元月,太子殿下趙嘉舉行大婚,立長樂公主為太子妃。 

  長樂公主,年十五,母長孫氏,雍高祖貴妃,素得帝寵,長樂公主生時,逢雍高祖登基,故頗愛寵之,賜封號長樂公主。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從會試考場出來,我伸展伸展四肢,唉,這幾天可把我辛苦壞了,那個考棚又窄又小,我又沒有銀子打點,所以到了第三天,基本上屋子裡面全是馬桶的氣味了,如果不是以前跟著爹爹流落他鄉,吃了不少苦頭,只怕我連飯都吃不下去,只怕我省吃儉用到了今天,身上就連一個銅子都沒有了,離放榜還有半個月呢,這些日子我可怎麼辦呢,要不要去賣字畫或者替人寫書信,我認真的想著。 

  回到客棧,我計算一下,明天的房錢是沒有了,所以拿著文房四寶,決定到夫子廟去擺攤,到了夫子廟,跟一個小茶館的老闆套了半天近乎,又答應替他寫兩封信,就在他的茶館門口擺上了攤子,可惜生意不大好,到這裡寫信的人都是大字不識幾個的,誰管你字寫的怎麼樣。我等了半天也沒有生意,正在愁苦的時候,一個青衣小婦人走了過來,我一看她的裝束,就知道是個寡婦,可是年紀只有十八九歲的樣子,真是可憐啊。她怯生生地道:「先生,奴家想寫副狀子。」我拿起筆道:「是什麼狀子,要告誰啊?」 

  她有些赧然地道:「奴家的丈夫不幸去世,奴家想要改嫁,可是公公不同意。」我又問了幾句具體的情況,拿起筆寫道:「十七娶,十八寡,公壯叔大,瓜田李下,嫁與不嫁?」她莫名其妙的看著我寫得字,問道:「先生,這個幾個字,太少了吧。」我得意地道:「你放心,這狀子遞上去,保證官府同意你改嫁。」她給我十個銅子,我滿懷感激的望著銅子,心想,今天的晚飯有了,還得努力,明天的放錢還沒有呢?接下來我又沒有生意了。過了不到一個時辰,只見那個小寡婦喜氣洋洋的回來了,一見到我就感激涕零地道:「先生,謝謝你的狀子,大人一看到我的狀子就准了。」我心想,那當然,現在的建業京兆尹是十分重視倫理道德的,寡婦改嫁,不過一人失節,若是發生亂倫醜聞,就是大事了。這個小寡婦一走,我的生意就好起來了,到了晚上一看,足夠兩三天的房錢了,當然我沒有敢多寫狀子,如果有人來寫狀子,我總是變著法的勸他不要告狀,不是為了別的,訟狀寫多了是要損害我的名聲的。 

  在夫子廟寫了幾天信,我看差不多足夠我在建業等到放榜了,就收了攤子,在小茶館裡面聽人聊天說笑,反正一壺茶可以讓我呆上一天,當然我雖然不作生意了,如果有人來找我寫信,我還是幹得,只是要多收幾個銅子。反正消磨時光麼。過了一兩天,我一時手癢,用我學得一點易經給人測字算命,說句實話,我算命不大准,只是憑著一點易經心算,再加上我的觀察能力,很快得就成了神算,當然我銀子夠花就行了,所以我一天只算三課,每天還奉送一課,說也奇怪,我這樣倒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所以銀子如流水一般滾來。當然,為了掩人耳目,我改變了裝束,又在相貌上做了點改變,也就是用藥物塗面,使膚色發黃罷了。 

  這天快到午時了,我已經算過了三課,決定再算完免費的一課就收攤,這時一個小伙子匆匆忙忙地走來道:「先生,我是個行商,前兩天收到同鄉帶來的口信,說我的妻子快要臨盆了,可是身體不大好,我連忙趕回來,還沒回家呢,不知怎麼搞得,我心裡很不安,您給我算算,這一胎是否平安,是男是女。」我將算籌擺了半天,才道:「沒問題,小危則安,尊夫人本來有些凶險,但是你們夫妻平日積德行善,應該會順產,你是子女雙全的命格,老兄真是好福氣。」問我怎麼知道,我還真不知道,這種事情可是算不出來的,不過總不能說難聽的話吧,把他急個半死怎麼辦,不過我看他相貌忠厚,身體不錯,聽他的口氣,夫妻也頗為和睦,那麼子女應該沒有什麼問題,至於他說妻子身體不大好,當然了,快要臨盆了,丈夫還不在,心情哪裡會好,這小子一回去,他妻子一高興,一定會順利生產的。至於是男孩是女孩我可沒有明說,到時候也好搪塞。這個小伙子高高興興的就要給錢離去,我告訴他這一課是奉送的,他正在感謝我,一個中年漢子跑了過來,高興地道:「老三,你可回來了,弟妹生了,一對龍鳳胎啊,快回去,快回去。」那個小伙子一聽,呆了半晌,突然狂奔而去。我吁了一口氣,正在慶幸的時候,旁邊的人都以崇拜的眼神看著我,看得我不好意思起來。 

  這時,一個坐在門口的灰衣人站了起來,走到我跟前,淡淡道:「先生給我算一課如何。」 

  我抬頭望去,只見這人不過二十七八歲的模樣,身軀挺拔矯健,年輕英俊的臉上透著沉穩的神色,他身後跟著一個青衣儒服的中年人和一個黑衣勁裝的隨從。我猶豫地道:「在下今天卦數已滿,這個……」 

  那灰衣人淡淡道:「我也知道先生為難,只是我明日就要離京,所以請先生勉強為之。」 

  我看看這三個人,那灰衣人眼中滿是命令的神色,想必是令出禁止的人物,而那個青衣人雖然有些不屑,卻也有些期望,至於那個隨從卻是滿臉的威脅。看到是得罪不起的,我算算日子,後天就要開榜了,就道:「也罷,在下恰好也要歇業了,這一卦就算是我的收山之作吧。」 

  那灰衣人有些驚異,似乎以為我是因為要給他算命才被迫如此,但是他心中疑惑難解,只得問道:「我即將遠行,請問此行是凶是吉?」 

  我將算籌擺了半天,道:「坎卦上六,系用徽□,□於叢棘,三歲不得,凶。閣下此行怕是礙難重重。」說到這裡我偷眼看看他的神色,心想,你這種人平日大概自信慢慢,既然你都猶豫不決的問卜,那事情必然棘手。那灰衣人神色灰暗,片刻又道:「請問先生,何處礙難。」這我怎麼知道,我想了一想,心道這人從氣度舉止看起來應該是從軍之人,見他身邊這兩人,一個應該是幕僚,一個應該是護衛,這人身份應該不簡單,現在南楚有什麼大事麼,不管什麼大事,我只要含糊其詞就行了,想到這裡我說道:「內有紛爭,外有強敵,事情難辦,若是閣下小心謹慎,或有可能。」我雖然說得含糊,可是卻正好迎合了灰衣人的心理和朝局。灰衣人歎了一口氣,轉身離去了,那個青衣人取出一張銀票放到桌子上,我等他們走遠了,仔細一看,一千兩,差點叫出聲來,連忙塞到懷裡,然後收攤,走人。 

  又過了幾天,已經是八月十五了,今天是金榜出來的日子,我有些猶豫,如果是幾天前,我當然盼望金榜題名,可是我現在囊中頗豐,倒是有些後悔可能會考上呢,所以我沒有去看榜,在房內翻閱自己的詩稿,沒有多久,聽見外面響起辟里啪啦的鞭炮聲,一名夥計和掌櫃的興沖沖的推門進來,高聲報喜道:「恭喜老爺,賀喜老爺,恭喜江老爺高中一甲頭名狀元,小店真是蓬蓽生輝,還請狀元老爺得空給小店寫幾個字。」我有些迷茫的望著窗外,不知道前途如何。轉念一想,反正我未必就趕上亡國,而且聽說南楚翰林院的藏書樓藏書百萬,是天下最大的藏書樓,我又高興起來,聽說南楚國主去年下詔收集天下圖書字畫,要建立崇文殿以傳世,想必我會有機會參與呢。 

  當天晚上快到酉時的時候,我帶著號牌到了會試院門口,門口聚集的新進士個個穿戴一新,神采飛揚,等我到了門口,卻見所有人都以異樣的眼神看我,有得還帶著嫉妒的神色。我正奇怪呢,一個方面大耳的書生走了過來,問道:「這位兄台可是赴瓊林宴的新進士麼?」我點了點頭道:「正是,請問有什麼事情麼?」那人聞言頓時露出尊敬的神色道:「原來是新科狀元到了,失敬失敬,在下劉魁,真是本科的一甲第二名榜眼。」原來我來之前這裡已經到齊了其他七十九名進士,只等我這個狀元了,我這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眼中帶著異色。那些新進士一個個都過來寒暄,我正應付不來的時候。聽見三聲鐘響,一個大官帶著一些考官出來了,一個個檢查我們的名牌,核實我們的身份,讓我們排列起來隨他入宮,我這個狀元自然走在最前頭,身後左右就是榜眼和探花,而其他七名一甲進士則跟在我們後面,另外七十名進士則七人一排的排成隊列。走在往皇城的路上,道路兩邊都是看熱鬧的百姓,我們走過之處,歡聲雷動,隊伍在朝陽門進了皇宮內城,朝陽門是內城的大門,平日裡除了皇上之外是誰也不能走得,除了皇上之外,就只有我們這些新科進士在赴瓊林宴的時候可以走一回了。走進了內城,我不時看到假山花木之後有女子的嬉笑聲傳來,想必是那些宮女在偷看我們吧。 

  終於走到了瓊林苑,我們在司禮監的官員安排下各自落座,所有的進士和主考官分別按照名次地位坐下之後,只聽見司禮太監尖聲道:「國主駕到。」只見一個身穿龍袍的老者在一群宮女太監的服侍下走了進來,我跟著眾人跪伏在地,認真無比的喊道:「國主萬歲萬歲萬萬歲。」國主有氣無力地道:「眾卿平身。」我們站了起來,這個瓊林宴總算要開始了。在按照禮儀一樣樣進行之後,我們終於可以放心的品嚐御膳了,真是好吃啊,如果可能,我真想把御膳房的廚子弄回家做菜。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人都有些放開了。 

  這時,趙勝放下筷子,對主考官說道:「史愛卿,為孤引見一下今科的前三甲吧。」主考官連忙起身行禮道:「臣遵旨。」然後指著我道:「稟國主,這位是今科會試的一甲第一名狀元,嘉興江哲。」我連忙離座跪倒道:「臣江哲叩見國主。」趙勝微笑著道:「好好,果然是年少英才,你的文章寫得不錯,尤其是那首《月下感懷》,孤已經命人重新譜曲,一會兒讓大家都聽聽。」主考官又指著榜眼和探花道:「稟國主,這位是第二名榜眼江寧劉魁,這位是第三名探花淮揚伏玉倫。」趙勝一一讚歎了幾句,然後吩咐我們歸座。待我們落座,趙勝一擺手,不一會兒一隊女樂從後殿飄出,有的吹簫撫琴,有得偏偏起舞,一會兒,一個女子曼聲唱了起來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睛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正是我考試時的作品。殿中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那美麗的情懷當中。 

  正在這時,一個太監進來稟報道:「啟稟國主,丞相大人求見。」 

  趙勝漫聲道:「什麼事啊,孤正在這裡舉行瓊林宴,有什麼其他國務,就讓他先處理吧。」那個太監道:「丞相大人說是有急事。」趙勝無可奈何地點頭道:「好吧,讓他進來吧。」不一會兒,一個穿著一品官服地老頭子興匆匆的走了進來,一見到趙勝就跪下道:「恭喜國主,賀喜國主,大雍遣使來朝,轉達雍帝旨意,欲和我南楚結為姻親。」趙勝面帶喜色,有些不信地道:「此話當真。」那個老頭子點頭道:「正是如此,雍帝有一愛女,年方及笈,願意許配我國太子為妃,從此兩國和好,永不交兵。」趙勝大喜道:「今日真是雙喜臨門,我南楚新得棟樑之才,又和大雍結好。來人,速召雍使覲見。」說罷,趙勝起駕離去,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的瓊林宴就這麼虎頭蛇尾的結束了,不過大家聽到好消息都是面帶歡容。我卻有些疑惑,怎麼大雍會突然結好南楚呢,難不成真像我策劃的那樣,不可能,我搖搖頭。 

  之後幾個月朝廷上下忙的要死,我則是按照慣例進了翰林院,高高興興的投進了藏書樓,只是隱隱聽說,雍帝的女兒長樂公主容貌秀美,甚得雍帝寵愛,不過我想,一個剛剛十五六歲的小女孩能夠多美麗,經過幾個月的運作,完成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的六禮之後,就在新春華旦之時,長樂公主正式和南楚太子舉行了大婚,我作為新科狀元有幸參加了婚禮,婚禮之後,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接收群臣朝拜的時候,我終於看到了長樂公主的真容,當真是雍容華貴,絕色出塵,雖然年紀還小,不免有些稚嫩,但是當真是美麗啊。比較起來,旁邊的太子殿下,雖然二十出頭,但怎麼看怎麼覺得也別黯然失色。當然此時大家都在說什麼「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之類的鬼話。不過想來雍帝不會那麼無情,用自己最愛的女兒來假意結好吧,我還是希望南楚不要和大雍打起來,雖然說長痛不如短痛,早點統一的好,但是我還是想多過幾年舒心的日子,所以我誠心誠意的祈禱起來。希望大雍真的和南楚結好,讓我過上幾十年太平的日子。 

  在我誠心祈禱的時候,樂官開始奏樂,演唱的正是我這個剛剛出爐的翰林學士的新作《青玉案》。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樂聲中宮女們翩翩起舞,我抬頭望去,卻看見長樂公主微微側過頭去,從她的眼角,一滴晶瑩的淚珠無聲無息的滑落塵埃。我心中一涼,這個孤獨的少女從此就要在異國他鄉度過自己的一生了,從此不能和父母家人相見,這還是從好的前景來看,如果,如果大雍只是假意結好,雖然我希望不是,可是我可不敢那麼肯定,那麼這個少女將要面臨的是多麼嚴酷的結局啊。這時,我看見太子殿下低頭在公主耳邊說了什麼,雖然有些太遠,聲音又雜亂,可是我還是隱隱約約的聽見太子殿下告訴長樂公主,這首《青玉案·元夕》是新科狀元江哲的作品。長樂公主順著太子殿下的目光向我看來,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春花綻放一般,令我心中不由一顫,連忙低下了頭,不知怎地,心裡竟然生出一絲莫名其妙的感覺。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三章 翰林學士
 

  顯德十六年九月,江哲入翰林院,依例授翰林院編修,職七品。 
  顯德十七年元月,哲以博學多聞,特詔參與籌立崇文殿,歷三年,哲精於鑒賞,明於考證,每每廢寢忘食,手不釋卷,聞者皆讚歎不已。未幾,遷升翰林院修撰,從六品。 

  崇文殿典藏,均留存至今,卑人曾見之,十之六七均為哲校訂品鑒,令人為之瞠目。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真是幸福啊,我伸伸懶腰,拿起手裡的孤本詩集,這些日子以來,我都在翰林院的藏書樓裡邊呆著,這裡不愧是天下藏書之最,有很多我沒有看過的書籍,我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從前就看過很多書,基本上一本書只要看個一遍,就可以記住大概了,好的文章我還能一字不漏。不過我就是再大的本事,這上百萬的書籍我也看不過來,所以找了一本藏書索引的冊子,按照上面順序揀一些沒有看過一一看去,反正我在翰林院得呆個三五年,怎麼也看的差不多了,當然我最留意那些註明孤本的書籍,要知道這樣的書籍好多都是絕世之作。 

  這一天,我在書庫裡面正在找書看,無意中看見一本黃綾冊子,看外表十分精緻,想必是難得的精品,我隨手翻開一看,差點沒昏過去。首頁血淋淋的八個大字「欲練神功,揮刀自宮。」我連忙合上,看看封面,卻是什麼《葵花寶典》,連忙扔到一邊,我可還想娶妻生子啊。這時看到旁邊有一本漢代的莊子《養生主》,連忙拿了起來,翻了幾頁,雖然和外面見到的文字差不多,但是眉批很豐富,密密麻麻的幾乎寫滿了空白,我是很喜歡看別人的註解的,那裡面凝聚著讀書人的心血啊,看看旁邊沒人,我隨手扯過墊腳的凳子坐了下去,到外面看多浪費來回的時間啊。這一看我可是著迷了,原來這個寫批語的人可能是一個道士兼醫生,寫得都是一些養生的秘訣,什麼時候該吃什麼,該喝什麼,幾點起床,幾點睡覺,如何在睡前打坐,如何在起床的時候練氣,甚至連房中術都有,真是我的最愛啊,你可別笑我,我的最大願望就是活的舒舒服服,無病無災,娶個溫柔賢惠的妻子,生幾個可愛的孩子,房中術也很重要啊,你沒見那些好色的人都經常短命麼,就是不節制自己,不會養生啊。我正在高興呢,突然想到,不行啊,我怎麼知道他說的對不對,怎麼辦?想來想去,如果有疑惑就要自己解決。於是,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就在書庫裡面找尋養生方面的資料,有些互相矛盾,有些相互印證,我是誰啊,我是天才啊,終於讓我整理出一套自己的養生要訣,並且開始付諸實施。 

  怎麼做呢,首先,我每天一睜開眼睛,先靜坐一會兒,練練養氣之術,然後出去活動活動手足,練拳雖然不會,但是什麼五禽戲還是可以的,然後吃上一頓清淡的早飯,再出門做事,中午若是沒有什麼事情,當然最好的就是回家,吃上一頓符合節令的滋補午飯,最好吃得晚一些,睡個午覺之後,喜歡幹什麼就幹點什麼,晚上若是有應酬一定要少喝酒少吃菜,等到回家之後,在睡前喝上一杯自己釀製的藥酒清清腸胃,然後打坐半個時辰,再好好睡覺,而且平時坐臥行走都按照某種特定的姿勢,當然看起來不能太明顯。雖然我現在職位低微,這樣的日子還不能保證,但是這是我要盡量達到的目標麼。至於武功,我是不會練的,沒聽說過善泳者溺於水麼,我若是會武功,難免會介入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中去,搞不好還會英年早逝呢,反正我只想活到七十歲就可以了。 

  這麼堅持了兩個月,果然我的身體情況大有好轉,以前經常有的小病痛也不見了,而且覺得思路明晰,讀書作文更加得下筆如有神了。 

  這一天,我從書庫裡面走出來,準備去吃一頓好午餐,唉,我還雇不起好的廚子,只好自己做了。正在我盤算今天中午吃什麼的時候,我的同年劉魁,就是那個榜眼笑嘻嘻的走了過來說道:「江年兄,怎麼樣,咱們一起去明月樓吧?」 

  「明月樓,幹什麼?」我好奇地問道。 

  劉魁驚訝地說道:「怎麼,你不知道麼,去參加長樂公主的琴會啊!」 

  「琴會,長樂公主。」我更加糊塗了。 

  劉魁道:「是啊,建業上下誰不知道啊,長樂公主遠嫁我國,不免思鄉情切,為了排遣寂寞,所以舉行這個琴會,聽說是想見識一下我南楚的士子風範,還聽說長樂公主陪嫁的女伴是大雍有名的琴仙子梁婉,梁婉的琴技據說傳自樂聖無憂子,超凡脫俗,若非長樂公主是她的至交好友,才不會陪公主遠嫁南楚呢。還聽說,梁婉有意在南楚擇婿,你說,凡是未婚的才子,誰不想去試一試。」 

  我瞠目結舌地道:「可是,梁婉不是陪嫁來得麼?」 

  旁邊有人答道:「那不過是個名份,聽說公主早就和太子說過了,梁婉是她的好姐妹,一定要嫁個志同道合的才子做正室呢。」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探花伏玉倫,看他已經換上了華美的便服,腰間繫著一支玉簫,想必是有心求凰了。不過他出身淮揚世家,應該有這個身份吧。我在心裡竊笑,如果那個梁婉真的如此出色,想必太子殿下一定會扼腕歎息吧,不過他總不能不給長樂公主面子,反正他將來登基之後,三宮六院可以隨便選妃,現在麼,還是謹慎一點,畢竟長樂公主身份不同麼。 

  本來我是沒有什麼興趣的,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我的相貌還算是不錯的,但也不過中上而已,我的才華也不錯,但是有才華沒有好的背景,飛黃騰達的機會並不多,這年頭,兵荒馬亂的,會領軍作戰的將領要比我們這些文人強多了,南楚是比較重視文人的,所以它的國力就不強,就連偏安蜀中的蜀國都不如,如果不是水軍比較厲害,大雍早就渡江了,綜上所述,我江哲並非一個值得爭取的目標,又沒有強悍的實力防身,別說梁婉不會看上我,就是看上了,我敢娶麼。但是不去也不好,讓人以為我太不給太子、長樂公主面子,所以我決定就去這一次,反正我對那些琴棋書畫並非十分在行,琴可以聽聽,棋可以下一下,就是很難贏棋,書法麼,還不錯,但是絕對算不上名家手筆,畫畫麼,我勉強可以應付,但是我更擅長鑒賞,我有個表舅,是有名的朝奉,手裡流過的珠寶首飾、古玩字畫那是不可勝數,當年我曾經跟著他好好學過,這些年又博覽群書,相信這方面可以混口飯吃,如果不是爹爹帶我離開,我還真想去當朝奉呢。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漫無邊際的隨口應付他們,我們一行人就這樣來到了明月樓,明月樓原本是一個大官的別院,恰好和幾年前新建的太子府毗鄰,所以後來太子索性把它買了下來,因為喜歡它的小巧精緻,所以沒有把它和太子府連通,據說長樂公主來了以後非常喜歡這裡,就要來做了她的休閒之處,現在梁婉在這裡舉行琴會,真是再合適不過了。穿過黑油油的角門,我左右打量著這個小園子,一潭碧水,十幾株紅梅,加上臨波照影的二層精美小樓,真是神仙境界,怪不得長樂公主喜歡。我一邊走一邊想,這麼一座小樓,能夠容納多少人呢?等我繞過潭邊,卻看見在小樓前面有一片空地,原本想必是種著花木的,現在卻被人清理了出來,用松枝搭了一座花棚,棚子上面覆著厚厚的苫草,四周放著一圈紅紅的火爐,上面聞著美酒,棚子中間放了幾排鋪著厚厚的毛皮的座椅,南楚的冬天本來就不是特別寒冷,今天又湊巧下了一場輕雪,棚子裡面一片暖洋洋的,有十幾個穿著各色輕裘的貴公子坐在裡面,一邊賞雪品梅,一邊喝著醇釀,真是南面王不易的美好生活。走近之後,我聽見他們議論,原來長樂公主的琴會豈是什麼人都能參加的,所以除了年輕的新貴之外,只有世家子弟才敢來參加,而且還有自負有些才名,否則豈不是自己來找難看,所以來得人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多。雖然有些後悔可以不來的,但是一看這種招待,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連忙跳了一個犄角旮旯坐下,然後倒了一大杯溫熱的御釀,準備偷得平生半日閒了。 

  沒等多久,小樓的樓門打開了,出來了十二個秀麗高挑的宮妝麗人,她們放下了門前的珠簾,不一會,裡面傳來環珮叮咚的聲音,然後,隱隱傳來沁人心脾的香氣,其中一個宮女躬身向內施了一禮,然後轉過身來用清脆的聲音說道:「公主殿下有令,梁小姐在樓內撫琴,不論詩詞文章,還是琴棋書畫,如果有人能夠令梁小姐青睞,梁小姐便出來和眾人一見。」 

  眾人立時斷然穩坐,側耳屏氣。不過片刻,從樓中傳來了梁婉的琴聲,琴聲初時微弱,令人非得側耳細聽,漸漸的,琴聲宛轉盤旋,如同穿花蝴蝶一般迤邐而出,琴音反反覆覆,音韻連綿不絕,恍若高山流泉,清新流暢,令人頓時生出蕩氣迴腸的感覺。聽到這裡,我悄悄打了個哈欠,真是無聊,我還以為大雍來得琴師會很高明呢,卻原來也不過如此,這樣的琴藝在南楚也並非沒有麼。正在這時,琴聲越發宛轉低回,令人覺得有些昏昏欲睡,突然,防若銀瓶乍破,鐵騎突出,急促的音調好像千軍萬馬一般縱橫馳騁,琴聲就在爆發之後變得渾厚沉著,殺機隱伏,豪邁悲涼,好一幅沙場秋點兵的景象。我凝神細聽,這才是值得浮一大白的好琴音啊。接著琴聲漸漸恢復平靜,宛如大戰之後的歌舞昇平,讓人在心曠神怡中沉醉。 

  一曲終了,掌聲雷鳴,然後就是眾人紛紛拿出自己的得意之作,想讓梁婉中意,出來一見,偏偏,那梁婉大概心氣極高,始終不肯出見,後來有些沒頭腦的眾人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一個貴公子半是央求,半是命令的對我說道:「久聞江狀元才華橫溢,一首《月下感懷》驚動天下,還請江兄作詩一首,也免得我南楚士子無顏啊。」我倒是無言了,這些傢伙,好像我拿不出什麼好詩來,就是丟了國體一般,罷了,這小子是丞相大人尚維鈞的獨子,我也不能得罪他,剛好聽了這樣的曲子,我心裡也很癢癢,於是,我也不要筆墨紙硯,高聲吟誦道:「暱暱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任飛揚。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嗟余有兩耳,未省聽絲篁。自聞梁師彈,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婉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場中靜默片刻,喝彩聲頓起,幾個人連忙吩咐拿筆墨,要將我的詩默下來。這裡正在紛亂的時候,只聽見珠簾飛揚,從樓中走出一個身穿素黃羅衣,披著淺綠大氅的女郎,我定睛看去,這女郎大約二十歲左右的年紀,和南楚女子大不相同的就是她那修長勻稱、凹凸有致的美好身材,雖然因為天寒,衣著頗多,加上大氅的掩蓋看不真切,但是那種隱隱約約的美感令人心生渴望。我向她的面上望去,卻見她雖然未施脂粉,卻是膚光如雪,兩行入鬢的黛眉,配合那雙清澈如冰泉的明眸,當真是絕世佳人。 

  梁婉目光落到我身上,微微一笑,款款下拜道:「這位就是南楚才子,今科狀元吧,妾身很喜歡你的詩文呢。」我雖然有點昏淘淘的,但是心裡可明白的很,連忙道:「拙作能夠得小姐賞識,是隨雲之幸,其實我南楚才子如雲,只是江某勝在才思敏捷罷了,小姐若是有興趣,不妨和大家詳談。」那梁婉的美目流轉,向眾人看去,這下眾人如蒙大赦,連忙圍上前來,我則是不多說話,漸漸的,見梁婉已經和眾人談得十分投機,便悄悄的慢慢的溜了出去。就在我即將走出角門的時候,我下意識的回過頭去,卻看見小樓後面的窗子半開著,一雙晶瑩剔透的眼睛正在看著我。我推門走了出去,那是誰呢?不知怎麼,我總覺得可能是長樂公主。 

  後來我聽說,長樂公主將明月樓賜給梁婉居住,梁婉性情明朗,若是有人前去拜見,只要有拿的出手的詩詞歌賦,或者精通琴棋書畫,常常能夠得到接見,不少愛慕梁婉的少年都是想方設法的見她一面,雖然不少人有心於她,卻礙於長樂公主不敢用強,再說梁婉名氣越來越大,就更沒有人敢得罪她。到了後來,就是連趙勝國主也收了梁婉為義女,雖然沒有列入宗譜,但是大家都開始稱她明月公主,聲名遠揚。 

  我這個小小的翰林學士可不會去找這個麻煩,雖然梁婉幾次下帖子請我,我都用種種借口回絕了,有人問我,我就說,書中自有顏如玉,別人雖笑我迂腐,卻也樂得少了一個強敵,不過為了不大過分,我熱切萬分的投入到翰林院的藏書中去,這樣我既自得其樂,又免得別人側目,這樣產生了一個令我欣喜若狂的結果,顯德十七年元月,我被特詔允許參與了崇文殿的籌立。我這個過目不忘的年輕人很快成了其中的主力,也難怪,我既精通鑒賞古玩字畫,又博聞強記,在整理藏書和字畫的過程中十分得力,我又年輕力壯,不用我用誰呢?這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崇文殿從正式奉詔籌立到建成,一共經歷了三年時間,我一直在其中,樂此不疲。 

  當然,在我沉迷書海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我隱隱約約覺得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就是南楚和蜀國發生了衝突,而且越演越烈。當然,我是沒什麼機會參與的,也沒什麼興趣知道,除此之外,若是還有什麼事情比較特殊的話,就是長樂公主懷孕了,可是卻不幸流產,據說是因為年輕再加上水土不服,在這之後,長樂公主一直身體不大好,所以到建業西郊的莫愁湖行宮居住,當然,太子殿下是不會寂寞的,長樂公主陪嫁的宮女都是大雍的美女,而且個個擅長內媚之術,她們早就成了太子殿下的寵姬了。說給我聽的人都是滿臉的羨慕太子的艷福,我卻是微微苦笑,在我看來,長樂公主恐怕是不大喜歡太子的,否則怎麼會移居行宮呢,也是啊,人家金枝玉葉的大雍公主,為了和親嫁到南楚,怕是沒有什麼心思討好庸庸碌碌的南楚太子吧。我惡意地想,大雍陪嫁那麼多美女,是不是存心迷惑太子,免得公主委屈呢?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四章 品畫明冤
 

  顯德十八年己巳,三月,我已經二十二歲了,剛中狀元的時候,有很多人上門說媒,都被我婉拒了,用的理由是年紀還輕,想多多讀書,好為朝廷效力,後來,這種事情就少了。因為明眼人都看的出來,我這個年少的狀元完全沒有飛黃騰達的慾望,完全沉浸在書海之中,甚至有一點癡迷,這樣一個人,並不符合那些世家大族的要求,因此我得到了難得的清淨。 
  這一天,我按照慣例來到翰林院準備工作,卻看見一大堆人圍在正堂上,我不由驚奇起來,要知道,雖然我也被稱為翰林學士,但翰林院裡邊還有高下之分呢,我因為是狀元,所以越過了最低的庶吉士、檢討,直接當上了正七品的編修,在這之上還有編撰,侍講、侍讀、侍講學士、侍讀學士、掌院學士多個級別,可是我看到那一堆人裡邊,上有掌院學士謝賢,下有和我同科的一個二甲進士,一個庶吉士,這就讓我驚奇了,要知道,那些侍講學士以上的很多人都是經常在國主身邊伴駕的人物,怎麼會圍在一起呢。我走了過去,卻看見尹學士和田學士正在滔滔不絕的爭論著什麼,而在他們中間的桌子上,擺著一卷古畫,旁邊擺著一章紅字條,上面寫著「青山居士臨江圖」七個字,原來他們正在討論這副畫的真偽。我這才明白過來,自從國主下詔籌立崇文殿之後,卻是有不少人將珍藏的書籍字畫送來,希望能夠得到收錄,只是真正的曠世傑作還是不大好找的。 

  尹學士一派雍容的說道:「這副畫一定是偽畫,青山居士前期的作品都是青綠山水,風格絢麗,後期因為參修佛道,所以作品大多是水墨山水,畫風變得恬淡秀麗,這副畫雖然是水墨山水,但是你看筆鋒嶙峋,畫中雲霧彷彿撲面而來,江流奔騰,似有耳聞,所以我說這不是青山居士的作品。」 

  田學士也不示弱道:「你說得雖然有理,可是你看,這副畫的紙質是精選的簾紋紙,雖然保存的很好,仍然可以看出應該是兩百年前青山居士時期的畫作,你看這副畫上有青山居士五方印章,從題跋上看絕對沒有問題。」 

  其他人各自支持兩方,爭吵不休,我來了興趣,仔細看了半天,從記憶中搜索了半天,才終於作出了決定。這時他們也看到我來了,因為我這些日子以來都表現出對字畫鑒賞的熟識,又是新人,所以兩位學士不約而同的向我往來,掌院學士咳嗽了一聲道:「隨雲,你的看法如何。」 

  我走到這副畫前面,仔細的看了一看,開口道:「首先從款識來看,這副畫的上款是『柯子遠兄雅玩『,下款是『元佑後二年甲申七月初九敬制『,下面是名章『藍氏寧泉『,畫的四角都有青山居士的印章,左上角是『寧泉畫印『朱文方印,左下角為『臨淵堂章『的白文方印,右上角是『奎章閣侍講藍『的白文方印,右下角是『青山居士『的朱文方印,這四種印章在青山居士畫作上基本都出現過,印章的鑒別,田大人是其中翹楚,必然是不會看錯的。從考證上來看,青山居士原本是大晉名士,位居正四品奎章閣侍講學士,後來西晉南渡,青山居士傷心國事,隱居蜀中臨淵堂,據說當時居士貧不能自給,幸虧蜀中富商柯明接濟,才度過那幾年的戰亂歲月,你們看畫的右下角有柯氏的兩方印章,可見此畫是青山居士贈送給柯明的。」 

  我喘了一口氣,接著說道:「這些印章都是有來歷的,而且我曾讀過青山居士的《蜀中紀事》,在第九卷裡有記載『至秋分,子遠設宴,賓主俱歡,臨別,柯氏執手相求拙作,感其意誠,為作臨江圖『,後來我查閱柯氏的記載,雖然柯氏已經湮沒,但是我記得在東晉末年陶開所著的《蜀志·石崇篇》裡面提到『石崇少微,為柯氏執役,柯氏薄待之,後石崇富甲天下,勾連內宦,污柯氏謀反,九族誅絕『,你們看這副畫左下角還有石崇『金谷園密藏『的印章,而且石崇後來身死族滅,他的收藏基本上都被沒入官,你們看,左側中部有『長陵王印『,長陵王,東晉末年王室,受寵於晉元帝,抄沒石崇的正是元帝,所以這副畫在長陵王手中的可能性很大。由此可見,此畫的傳承十分分明,所以我認為是真品。」 

  大多數人聽的連連點頭,只有尹學士不服氣地道:「這些就算你說得都對,那麼畫風又如何解釋呢?」 

  我一笑,道:「這一點是我的個人之見,如果有謬誤還請眾位指正,青山居士在南渡之前的畫風明朗激烈,所以喜歡畫青綠山水,但是在南渡之前那一兩年,他的畫風已經漸漸變得恬淡,基本上都是小青綠山水,以水墨勾皴淡色打底並施青綠等敷蓋,間或已經有水墨山水出現,在蜀中幾年,青山居士幾乎沒有作品傳世,直到東晉平定之後,才開始專著水墨山水,但是初期仍然喜歡用濃墨渲染,筆法挺拔,從這些來看,我想蜀中時期想必是居士轉變畫風的時期,這也符合罕有作品流傳的情形,畢竟不成熟的作品,經常可能會被主人焚燬,我在《蜀中紀事》的第七卷曾經見過青山居士焚燬畫作的記錄。」 

  聽到這裡,大家已經認可我的判斷,目光也變得尊敬熱切,畢竟像我這麼博聞強記的人並不多見。 

  這件事之後,我有了更多的工作,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到大內書庫裡面去整理御札,原來在籌建崇文殿時候,有人建議我南楚立國六十年,歷經開國武帝趙涉和當今國主趙勝兩朝,在史書的記載上卻不夠完善,希望能趁這次機會整理武帝的朱批和御札整理成冊,供皇室子弟和勳貴學習,我雖然覺得很沒意思,但是翰林院上下都十分認可,奏請國主之後,國主龍顏大悅,但是整理那些御札朱批可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我雖然是新人,但是因為我的能力非凡,所以掌院學士謝賢決定由最資深的侍讀學士夏悚來負責,而我協助夏悚,夏悚實際上已經年過花甲,很快就要致仕退休了,所以我是實際上的負責人,而夏學士在跟我跑了幾天之後就自動請假回家休息了。這項工作最麻煩的地方就是必須到御書房後面的藏書庫工作,那裡收藏著所有的文書,而且我不能自己查閱,必須要有管理書庫的管事陪同,所以,我就在離國主不到百丈的距離處開始了我的工作,這大概就是近在咫尺遠在天邊的詮釋吧。 

  管事的太監姓王,已經鬚髮皆白了,每天坐上六七個時辰簡直是要他的命,所以我第一天就聰明乖巧地勸道:「王公公,我們一起怎麼也要待上十天半月的,您也不要客氣,只要找個伶俐的小公公來幫忙,您就隔三差五的來看看就行了。」王公公年紀也大了,擔任的又是閒差,藏書庫雖然離御書房很近,可是司禮監的那些公公們都是年富力強的寵宦,所以王公公根本搭不上國主的邊,既然沒什麼本事爭寵,他年紀又大,誰會無端的和他為難,所以,他跟本不用太擔心有人告發他不盡責。所以他就派了一個新收不到一年的弟子小順子給我幫忙,因為這個小順子聰明能幹,而且讀過幾年書,胸中有個幾百篇文字,這在太監來說已經很難得了,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司禮監的太監那樣要接收專門授業的。 

  不過我看到小順子就是一愣,因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小子就是我剛到建業的時候遇見的賣身葬父的小子,怎麼現在成了太監了,不過大概是有什麼傷心的事情吧,我也不好問他,反正他也沒有認出我,我就把他當成陌生人算了,不過這小子還真的不錯,不僅打點文房四寶十分得力,而且我只要說要找那一份奏折或者御札,他都能用最快的速度找到,所以我們合作愉快,原定二十天的工作量,按照現在的速度,看來有個十二三天就能差不多了。 

  第三天中午,我正在喝著飯後的一杯清茶,準備休息一下好繼續,突然王公公怒氣沖沖的在兩個小太監的服侍下闖了進來,嘴裡喊著:「小順子,小順子,你這個小奴才在哪兒?」我疑惑的看向他,這是怎麼回事啊。 

  王公公看見我,換上笑容道:「江狀元,你也在啊?」 

  廢話,我不在這裡在哪裡,這裡可不允許我回家午睡的。我心裡想著,嘴裡說道:「公公,怎麼了,什麼事情讓您生這麼大火。」 

  王公公生氣地道:「小順子這小兔崽子手腳不乾淨,偷走了我心愛的鼻煙壺,那可是先帝賞給老奴的。」 

  小順子睜大了眼睛,普通一聲跪在地上道:「絕沒有的事情,奴才可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敢偷御賜的東西。」他已經淨身一年多了,十四五歲的年紀又是發育的時候,所以聲音尖細,這時他心情驚慌,更是多了幾分刺耳。 

  旁邊那個小太監尖著嗓子道:「還敢強嘴,你當我們不知道麼,你本來就是犯了強盜罪的罪人,王管事的東西丟了,我就想一定是你幹得,公公到你房裡一搜,果然就找到了。」 

  小順子的臉色發青,他連連磕頭道:「不是奴才,不是奴才幹得,定是有人栽贓。」 

  王公公怒道:「你是說我栽你的贓,還是小福子栽你的贓。」 

  小順子冷汗直冒,頓然轉身撲到我身邊,哀求道:「江大人,您是有學問的人,求你跟公公分辨一下,奴才這些天都在大人身邊侍奉,哪裡有時間去偷東西。」 

  我本來正在興致勃勃的看著這幕好戲,那個小福子雖然是一個好戲子,可是我卻聽見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心跳加速,早就看出他在栽贓,只是小順子來歷不好,背景不清白,所以沒法分辯罷了。我是不打算介入後宮的事情的,所以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沒有作聲。小順子急得什麼似的。王公公見我不出聲,厲聲道:「你們把他給我捆了,送到敬事房去,把他給我活活打死,我讓他敢偷東西,這在宮裡頭是大罪。」 

  我心一抖,不會吧,要打死他。小順子嚇得抱住我雙腿哭道:「求大人看在小順子伺候周到的份上,給奴才求個情吧,奴才實在沒有偷東西。」 

  我一下子想起當初他賣身葬父的時候那種悲苦的模樣,不由心軟了下來,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又確實是冤枉的。眼珠一轉,計上心來,我淡淡道:「王公公,我看這奴才哭得厲害,或許真是冤枉呢?」 

  王公公有些猶豫,半晌道:「東西是從他房裡搜出來的。」 

  我笑道:「這小子這幾天都跟著我,公公的東西是什麼時候丟的。」 

  王公公想了想道:「昨天晚上還用著呢,今天晌午就不見了。」 

  我故意皺皺眉頭道:「這確實難以分辨,這樣吧,下官頗精易經,最能斷人禍福,明人冤屈,我就算上一課吧。」 

  王公公這些太監因為人生坎坷,最是信命,他眼睛一亮道:「大人會卜算,好,老奴這就去取算籌。」 

  我搖手道:「小小的一課,就不用算籌了。這樣吧,既然是斷冤屈,凡是冤枉的人,心氣必然正直,我這裡有個法子,讓小順子和這個告發的小福子各自吃一顆我特製的金丹,待我禱告上蒼,如果無罪,那人就沒有事,如果有罪就會腹痛。」說完我從懷裡掏出一個玉瓶,倒出兩顆金光燦燦的金丹,遞給兩個小太監。 

  王公公笑道:「好啊,就讓老奴見識狀元公的本事。你們兩個還不吃下去。」 

  小順子毫不猶豫的將金丹吞下,小福子猶豫了一下,將金丹送到嘴邊,一個小巧的動作,金丹就滾動到袖子裡了。好本事,我讚歎不已。然後裝模作樣的禱告上蒼,不到一株香的時候,突然小順子臉色發白,哎呀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抱著肚子,痛苦不已。而小福子渾然無事。他得意地道:「果然是你偷的,狀元公的祝禱真靈驗。」 

  王公公猶豫的看了我一下,正要下令,我微微一笑道:「我雖然有些才能,可沒有本事請動神明懲罰你們,這種金丹是我特製的,專門用來疏通腸胃的,昨天我聽王公公說年紀大了,常常積食,這種藥若是老人就著蓮子湯吃了,恰好得力,若是血氣正盛的少年人直接吃了,就會腹痛如絞,小福子,你的藥呢,藏在哪裡。」小福子嚇得連連後退,只見王公公一個箭步走到他面前,輕輕捏著他手腕一提,小福子立刻痛得臉色發白,王公公輕輕鬆鬆得從小福子的袖子裡找到了那顆金丹。然後鬆開手,小福子跌倒在地,嚇得魂不附體。王公公淡淡道:「小順子,還不去我房裡,桌子上有一碗涼著的蓮子湯。」 

  小順子點點頭,一下子衝了出去,不到片刻就回來了,滿臉的清爽,王公公笑得瞇了眼睛,道:「多謝狀元公想著老奴。」說著幾乎是把我手裡的藥瓶搶了過去。一邊說著一邊告辭出去,沒一會兒,兩個中年太監過來把小福子帶走了。小順子感激地跪在我面前,千恩萬謝道:「恩公兩次相救,小順子就是作牛作馬,也不能報此大恩。」我瞪大了眼睛,半晌才道:「你還記得我?」小順子赧然道:「其實奴才一眼就認出狀元公了,當初大人慷慨解囊,小的記憶猶新。」 

  我好奇地問道:「那你怎麼不早說記得我呢?」 

  小順子猶豫了半天,才道:「奴才,奴才當初賣身葬父是假的。」 

  我這下更是瞪大了眼睛。小順子道:「奴才原本也是個書香門第出身,只是父親亡故之後,叔叔為了奪產,偷偷把我賣給我一個戲班子,奴才從此就四處流浪,因為奴才受不了班主凌辱,所以和幾個兄弟逃了出來,無以為生,就四處乞討偷盜騙人。那次遇見大人,奴才正和一個老乞丐合夥,他扮親爹,我當孝子,大人慷慨解囊,可是我兩個同伴利慾熏心,偷偷尾隨大人……」 

  說到這裡,他更加不好意思,我立刻明白當初打暈我的人是誰了。不過我又迷惑地問道:「你們有了那麼多銀子,足夠生活了,你怎麼,你怎麼?」我有些說不出口。 

  小順子笑道:「或許是報應到了,我們幾個被人脅裹去做盜匪,不料被官兵捉住了,我們劫的是一個宗室,又都是做慣了賊的人,所以判了死刑,我們幾個年紀還小,判案的老爺說如果願意入宮為奴可以免了一死,我那兩個兄弟硬氣,硬是上了法場,奴才膽子小,所以入了宮。」 

  我歎道:「你不是膽子小,你是有勇氣啊,人生雖然多苦,但是我們卻是要苦苦求生的,你能活下來,還能把往事當作笑談,這才是勇士,輕拋生死的人大多不是勇士,而是逃避責任。」 

  小順子突然再次跪倒抱住我的雙腿,疼得我懷疑他要恩將仇報,然後我就覺得有水滴濕透了我的官袍。 

  這之後這小子服侍我更是盡心盡力,後來我聽說王公公是個武功高手,小順子正在跟他學武,一時心血來潮,再加上佩服這小子的堅忍不拔,所以我偷渡了一冊《葵花寶典》的抄本進來。小順子看了默不作聲,只是鄭重其事的收了下來。 

  半個月後,我離開了皇宮,帶著整理好的御札,和一個最大的收穫,我多了一個經常會深更半夜來拜訪我的朋友。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五章 儲君之爭
 

  顯德十九年庚午三月,趙勝薨,謚楚靈王,太子趙嘉靈前繼位,下令沿用顯德年號,立大雍長樂公主為後,大雍遣使祝賀,贈良馬千匹,金帛無數。 
  中宮既定,朝野上下,鹹思儲君,諫議大夫羅文肅公進言,議立王三子趙隴為儲君。 

  先,國主立長樂公主為王妃,王妃未有所出,乃遣陪嫁宮女侍奉太子殿下,殿下愛雍女美艷,多有寵幸,先後生三子四女,後靈王憂慮,立丞相尚維鈞之女為太子側妃,十四月,生隴,嘉登基,封尚氏為貴妃。尚氏出身名門,賢淑少妒,朝野以「子以母貴」舊例,請立其子。 

  王后聞之,大怒道:「哀家雖無子,焉知其後必無,況縱使終究無出,哀家昔日陪嫁宮女,皆大雍名門之女,至今已生二子矣,若論貴賤,豈不如尚氏,若要立儲,立王長子可也。」 

  --《南朝楚史·楚煬王傳》 

  顯德十九年,國主死了,若是平常人死就死了,可是一個國主死了就是大事了,在國主晏駕前,我們翰林園將已經基本完成的崇文殿書目《崇文密藏》遞了上去,國主大喜,雖然沒有看到崇文殿的建成,但是他應該還算是瞑目的。 

  絲毫沒有爭議的,太子趙嘉在靈前即位了,然後就是改元、大赦天下這些事情,我們翰林院也忙得不亦樂乎,還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我們這些小官員雖然沒有大多插嘴的餘地,但是也很關心的,就是立後和立儲的事情。立後,是沒有異議的,雖然長樂公主常年住在行宮養病,算不上盡責,但是南楚名義上是臣服大雍的,而且長樂公主又是先王所立的太子妃,所以長樂公主仍然順利地接掌中宮。但是立儲就麻煩了,長樂公主沒有生子,而她雖然才十九歲,但是常年臥病,大家都懷疑她是否還會懷孕生子,而且國無儲君,必然不寧,所以大臣們都希望先立一個太子,趙嘉已經有四個兒子七個女兒了,因為長樂公主遣宮女伺候太子,所以大多子女都是雍女所生,但是這一點引起朝中顯貴的不滿,幸好先王在兩年前將丞相大人的女兒尚芷蘭指婚給太子做側妃,雖然因為太子寵愛雍女,但是尚妃肚皮十分爭氣,生下了王三子趙隴。在朝中大臣看來,若是長樂公主所出,那自然是尊貴的,但是其他雍女的子女在他們看來都是血統不夠純正的,所以眾口一詞要求立趙隴為儲君。 

  國主雖然貪花好色,但是也是一個聰明人,自然知道在這一點上大臣們是對的,所以雖然他不是很喜歡尚氏,仍然把她封為貴妃,立趙隴為儲君,他也是贊同的。但是長樂公主因此大怒,和國主大吵了一架,獨自返回行宮了,這下國主可就焦頭爛額了,雖然他和長樂公主聚少離多,但是長樂公主十分賢惠,不僅讓自己陪嫁的雍國美女侍奉自己,而且還常常支持自己廣選美女充實後宮,所以他對長樂公主是十分尊敬甚至有點畏懼的。況且,尚氏是南楚貴女這個理由是只能君臣心照不宣的,所以趙嘉暫時停止了立儲,並且暗示朝臣,除非說服王后,否則不能立儲。 

  可是這一點可就難為死這些朝臣了,長樂公主自從下嫁南楚之後,經常深居行宮,南楚那些朝臣命婦就是想巴結也找不到門路,那些公主親近的宮女現在基本上都是國主的寵姬,她們的兒子沒有立儲的資格,她們怨恨還來不及呢,哪裡還會勸說公主呢,漸漸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一個人的身上--梁婉。 

  梁婉既是長樂公主的閨中好友,又是先王的義女,在南楚雖然擇婿未成,但是和南楚文武俊傑交情非淺,按理她是最好的說客,可是她卻拒絕了。所以多日來已經漸漸平靜的明月樓又成了車水馬龍的所在。 

  我就在這種情況下再次來到了明月樓,本來我是不想來的,可是梁婉突然下帖子請我,我雖然對她沒有企圖,但是幻想一下也是難免的,更何況她的帖子我拒絕的話未免有點失禮。 

  我施施然的走進院門,繞過碧波,現在的明月樓前面已經種滿了梨花,現在四月,正是梨花的花期,滿園的梨花如雲似雪,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沁人心脾的幽香,我向引路的侍女問道:「姑娘,請問梁小姐召下官來有什麼吩咐麼?」那個侍女俏皮地道:「那就要問小姐了,我一個小丫頭怎麼會知道,大人這樣恭敬,奴婢愧不敢當。」我莊重地道:「俗話說,丞相家人七品官,梁小姐是先王義女,又是王后好友,怕是權勢勝過丞相,那樣說來,姑娘怎麼也有六品了,下官才是從七品,自然要恭敬的。」那個侍女愣了愣,噗哧一聲笑了,低聲道:「奴婢聽說我家小姐跟丞相大人講,如果想勸王后,必須得大人出面。」 

  這回輪到我愣住了,什麼時候我一個小小的翰林編修,能夠說動堂堂的大雍公主,南楚王后了。半信半疑的走進明月樓,一眼就看到丞相大人和翰林院掌院學士坐在上首,梁婉在旁邊作陪。我差點想轉身就跑。但是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還是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道:「下官拜見丞相大人,掌院大人。」 

  丞相尚維鈞連連點頭道:「好,好,聽謝大人說你十分得力,近日就要陞遷,果然是國之棟樑,梁小姐,人已經來了,小姐前次說只有江翰林可以說服王后,到底是什麼緣由呢?」 

  我立刻看向梁婉,我和她往日無仇,近日無怨她為什麼這樣陷害我呢。梁婉在我們三人的目光注視下好整以暇的品了一口香茗,才開口道:「說句心裡話,妾身原是大雍人,眾位大人議立王子隴為儲君,其中深意就是路人也都知道,王后又豈會不明白呢,如今負氣離宮,正是最惱恨的時候,妾身受公主大恩,又得公主視若姐妹,若是勸她依從國主和眾位大人,豈不令公主寒心,到了那時,就是公主有轉圜的餘地也不能答應了,所以梁婉是萬萬不能相勸的,但是妾身受先王青睞,也是感激涕零,怎忍見他泉下輾轉,所以竭盡所能也要從中轉圜,思量再三,想起公主自至南楚,雅愛詩詞,每日手不釋卷,曾對妾身言道,昔日名家,皆已身歸黃土,不能一見,而今日大家唯有南楚狀元江哲,讀其詩蕩氣迴腸,又同在南楚,每思一見其人,但恐君臣分際,男女有別,雖咫尺不能相見,足為平生之憾。妾身想,若是江狀元能夠覲見王后,以償王后夙願,然後栽請狀元婉轉陳詞,王后必然心動。」 

  我差點暈過去,我難道很像白癡麼,我一個小小的狀元,在王后眼裡恐怕只是弄臣一類的角色,我憑什麼去影響王后,切切的看向丞相大人,希望他能阻止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可是我的夢想破滅了,尚維鈞那老東西居然滿面沉思,而掌院大人居然連連點頭。就這樣,我連反對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梁婉押上了馬車,向行宮駛去。 

  在路上我鄭重其事的問道:「梁小姐,下官曾經得罪過你麼?」 

  梁婉含笑搖頭道:「沒有。」 

  我又道:「那麼下官得罪過大雍麼?」 

  梁婉眼中閃過一絲輕蔑道:「沒有。」 

  我突然怒道:「既然如此我既非你的殺父仇人也不是負了你的薄情郎,你非要害死我做什麼。」 

  梁婉一驚,然後又露出如花的笑容道:「狀元公生氣了。」 

  我已經恢復平靜,冷冷道:「我辦事不利是小,只怕會連累梁小姐呢。」哼,我就是死也要拉你墊背,我心裡惡狠狠地想。 

  梁婉眉目流轉,嫣然道:「狀元公誤會妾身了,妾身這個法子十拿九穩。」 

  我不在和她說話,因為覺得為了一件已經形成定局的事情爭吵毫無意義,剛才的發怒不過是模仿平常人的心態罷了,反正就算達不成任務,也不能說我有虧職守,最多官升得慢些罷了。梁婉見我不說話,反而多了幾分敬意,這令我心裡警惕,雖然這幾年沒有見過她,她的事情我卻是知道一些的,從她的行為來看,實際上是大雍間諜的可能性很大,否則怎麼三年沒找到如意郎君,我看她長袖善舞,在南楚朝野如魚得水,絕不相信她就是一個普通的女子。說句不好聽的話,在嘉興我雖然只因為上當去過一次煙月樓,但是煙月樓當家的花魁雲燕就是一個秀麗如仙,又精通琴棋書畫的美女,石榴裙下從者如雲,我看梁婉的行徑,也就是一個高級的妓女戲子罷了,大概不同之處,就是她往來的都是高官才子,後台又硬,而且沒有賣身罷了。 

  梁婉不知道我在腹誹她,仍然有一句沒一句的和我閒聊。大約過了兩個多時辰,馬車終於來到了莫愁湖行宮,在經過禁衛的盤查之後,我順利的進入了行宮,來到面對著莫愁湖的臨波軒前,梁婉也不讓人稟報,扯著我就往裡走,兩旁的宮女大概都知道梁婉不好惹,除了急匆匆的進去稟報,就這樣放任我們進去了。 

  一走進房間,我就看見長樂公主身穿素色宮裝,斜倚在錦榻上正在翻閱一本書籍,她笑盈盈地抬頭道:「婉兒姐姐來了。」一眼看見我,立刻滿面羞紅地道:「什麼人如此大膽,敢闖哀家的寢宮。」梁婉放開我,上前道:「公主,你看妾身帶了你最想見的人來,怎麼你還發火呢?」 

  長樂公主一愣,心中想起一個人來,驚叫道:「難道是江哲江隨雲麼?」 

  梁婉回頭道:「江哲,還不來拜見公主。」 

  我一進門就愣住了,當年見到長樂公主的時候,她正是大婚之時,身穿大雍公主的服飾,又是紅色嫁衣,所以雖然年僅十六歲,仍然是雍容華貴,今日她穿的卻是素衣,沒有半點妝飾,也未施脂粉,卻是清秀文雅,楚楚動人,與大婚之時頗不相同,更何況這兩年她頗經風霜,更多了一種成熟的丰韻,我的心跳越來越強烈,不知怎麼,突然生出一絲邪念來,若是能夠抱一抱她該有多好。 

  正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梁婉的話提醒了我,連忙上前拜倒道:「臣翰林院編修江哲叩見王后千歲千千歲。」 

  長樂公主突然露出憂喜交加的神色,半晌才道:「江大人平身,哀家平日最喜歡江大人的詩詞,今日相見,想有所請益,不知可否。」 

  我平靜地道:「敢不從命。」 

  長樂公主似乎看出我有些冷淡,幽幽的看了我一眼,道:「這是哀家平日抄誦的詩詞,江大人可知哀家最喜歡哪一首。」說著將手中的冊子遞給梁婉。梁婉微微一福,將冊子又給了我。 

  我接過來一看,果然是一本手抄的詩詞,一行行簪花小字娟秀非常,我翻開第一頁,卻是一首《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我低聲吟著十五歲的時候先父亡故時我寫的詩,那時候父親已經奄奄一息,他對著母親的畫像,時而低語,時而輕笑,更多的時候是淡淡的悲傷,確實是淡淡的,因為父親就要去見母親了,那悲傷中甚至帶著一絲喜悅,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沒有強迫父親吃那些苦澀的藥,既然父親的生命已經無法挽救,我又何必讓他帶著無盡的痛苦苦熬呢,我記著那天晚上我跪在父親床前信誓旦旦的保證可以照顧自己,父親欣慰的看著我,然後就沒有了呼吸,他的神情是那樣恬靜。不由自主的,我的淚水垂落,今天我才知道父親的去世帶給我多大的傷痛啊。 

  長樂公主見我落淚,有些不安,抬頭看了看梁婉。梁婉會意,遞給我一塊絹帕。 

  我拭去眼淚,微笑道:「王后見笑了,這首詩是臣在先父去世的時候寫得,先父生前和先母恩愛非常,先母去世之後,父親始終憂愁難解,到了臨終之時,先父心情非常平靜,只是因為將要和母親見面了。所以臣寫了這首詩,想不到公主這裡也有。」 

  長樂公主柔聲道:「哀家及笈之時,有人從南楚來,帶給哀家這首詩,只是當時哀家還不知道江哲是誰,後來到了南楚,聽到狀元的《月下感懷》,覺得非常喜歡,一問殿下,才知道就是江狀元的大作,從此之後,哀家請婉兒姐姐替我收集狀元的詩詞,這幾年哀家深宮幽居,就是讀狀元的詞才能稍解愁懷。」 

  我下拜道:「臣的詩能夠得到王后賞識,是臣的榮幸。」 

  長樂見我已經平靜,便問道:「這首錦瑟,哀家十分喜歡,只是哀家不懂,什麼是『藍田日暖玉生煙『,難道藍田美玉,在日光之下,果然會生出輕煙麼?」 

  我含笑答道:「這句詩是有出處的,昔日晉代司空圖曾經說『載叔倫謂詩家之景,宛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者也『。」 

  長樂公主恍然道:「原來如此,哀家明白了。不知狀元近日有什麼新詩麼。」 

  我略一思索,道:「臣這些日子忙於公務,詩詞上倒是很少有佳作,若是王后不嫌棄,請容臣錄一首遊戲之作吧。」 

  長樂公主大喜,立刻召來宮女磨墨,我用旁邊書桌上的文房四寶寫下詩題「春日遷柳莊聽鶯」,然後又寫道:「春還天上雨煙和,無數長條著地拖。幾日綠陰添嫩色,一時黃鳥占喬柯。飛來如得青雲路,聽去疑聞紅雪歌。裊裊風前張翠幕,交交枝上度金梭。從朝啼暮聲誰巧,自北垂南影孰多。幾縷依稀迷漢苑,一聲彷彿憶秦娥。但容韻逸持相聽,不許粗豪走馬過。嬌滑如珠生舌底,柔長如線結眉窩。濃光快目真生受,雛語消魂若死何。顧影卻疑聲斷續,聞聲還認影婆娑。相將何以酬今日,倒盡尊前金笸籮。」 

  長樂公主走上前來,低聲誦讀,良久才道:「南楚才子果然非凡,哀家讀來,口齒流芳。」 

  我見長樂公主似乎有些倦容,便告辭道:「娘娘鳳體欠安,臣不敢久留,就此告辭,請娘娘珍重。」 

  長樂公主微微一笑道:「多謝你了,梁婉,代哀家送送江大人。」 

  梁婉應聲過來,領著我出去了,走出很遠,梁婉突然站住,冷冰冰地道:「江大人,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我一愣,才想起我跟本忘記勸娘娘立儲之事了,但我轉念一想,淡淡道:「梁小姐何必這樣說呢,我勸與不勸應該沒有什麼關係。」 

  梁婉怒道:「怎麼,你們南楚大臣都認為我們公主好欺負麼?」 

  我看穿梁婉眼中的驚疑,卻沒有掩飾地道:「梁小姐應該很清楚,立儲之時已成定局,王后心裡也應該明白,只是若是輕輕答應,不免有損大雍的聲威罷了。」 

  梁婉面色一沉道:「你胡說什麼。」 

  我心想,與其讓她以為我愚笨可以利用,倒不如讓她明白我的厲害,敬而遠之,免得她再來害我。因此,我用一種飄渺的語氣道:「大雍公主遠嫁南楚,本非情願,所以王后根本就不奢望國主的寵愛,雍帝陪嫁如此之多的美女,不就是為了迷惑國主,免得王后還要應付自己不喜歡的夫婿麼。至於梁小姐你麼,長袖善舞,正是可以統領大雍在南楚的密探的好人選,小姐身份微妙,可以毫無顧忌的任意行事,若是公主負責此事,難免有人察覺公主的行為可疑,我想對大雍來說,公主只需要嫁到南楚就是盡了職責吧。」 

  梁婉雖然極力鎮靜,但是面色蒼白,而且眼中閃過一絲寒光。 

  我連忙道:「下官不過是個小小的翰林,這些國祚大事,無從過問,也懶得過問,倒是小姐費心將下官牽扯進來,真是不智之舉,若是下官平白無故有了什麼意外,難免讓人懷疑小姐的用心呢。」 

  梁婉又是一愣,片刻神色恢復正常,嫣然道:「王后喜歡大人的詩,以後每隔一段時間,妾身會派人去大人那裡取大人的新作,大人想必不會不答應吧。」 

  我坦然道:「下官家境貧寒,還沒有自己的府邸,只是在翰林院附近租了一間民宅罷了,小姐若是派人去,倒是經常找不到下官的,如果小姐不嫌棄,下官必然定時將新的詩文送到明月樓,請小姐轉承王后千歲。」 

  梁婉讚賞的看了我一眼道:「好了,妾身還要回去相勸王后,車馬已經準備好了,他們會送大人到丞相府回稟差事的。」 

  我恭謹地道謝,然後上車,離開。 

  深夜時分,我終於回到城內,一路平安,到了丞相府,對著滿心憂慮的尚維鈞,我「實話實說」道:「下官覲見王后,娘娘果然十分喜歡下官的詩詞,問了很多這方面的事情,下官口舌拙笨,不知如何勸諫,後來娘娘累了,下官只得告退。後來梁小姐對下官說,她知道下官說不出口,她讓下官去的目的不過是開解娘娘的愁悶,娘娘深明大義,早已明白立儲大事需得如此,只是一時氣惱難以改口罷了,梁小姐趁娘娘高興再去勸諫,必然能夠讓娘娘回心轉意,只是梁小姐說,還得國主親自去一趟接娘娘回來,娘娘才好下台。」 

  尚維鈞滿心歡喜道:「好,好,江翰林果然是棟樑之才,我和你們謝學士已經商議過了,你籌立崇文殿有功,近日必有封賞,好了,你回去休息吧。」 

  滿身疲勞地回到家,看見一燈如豆,知道小順子來了,懶洋洋的走進去,倒在床上,問道:「今天怎麼有空來,我記得你還得過兩天才有假呢。」 

  小順子輕笑著走過來,把我拉起來,幫助我寬衣解帶道:「本來今天是我當值,但是我偷聽到尚丞相跟國主說你去行宮的事情,所以跟別人換了班,來回這一趟可真累,我看你到了丞相府又出來,認為沒有什麼危險了,所以先回來給你弄些水沐浴,等你洗完了,夜宵也該好了。」 

  我的眼睛半睜半閉地被他拽到廚房,裡面已經有一個盛了七成水的浴桶,爐灶上熱著宵夜。我低聲問道:「你沒跟我進行宮吧?」小順子扶我進了浴桶,淡淡道:「我的功夫還不行,行宮和丞相府守衛都很森嚴。」 

  我打了一個哈欠道:「在我枕頭底下有一本劍譜,我不知道管不管用,你去看一看。」 

  小順子淡淡道:「我已經看過了,劍法不錯,不過對我沒什麼用,那需要陽剛的內氣,我的內氣卻是最陰柔不過的。」 

  我已經幾乎要睡著了,迷迷糊糊地道:「我知道了,我再去找找,你的武功越高,我越安全啊。」 

  小順子回了一句什麼,我沒有聽清。 

  半月之後,王后回宮,國主舉行立儲大典,百官皆有封賞,我越過了編撰的級別,直接成了侍讀,從五品。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六章 雍使齊王
 

  先,顯德十六年丁卯,德親王趙玨奉密旨至橫江,欲偷襲秣陵,事未成而洩密於雍,遂罷兵,未幾,雍遣使至,許以長樂公主和親,靈王惑之,乃息兵罷戰。 
  勝將終時,召太子至榻前,諭之曰:「孤平生遺恨,未能善守祖宗基業,稱臣於雍,爾若有半分孝心,當竭盡所能,恢復帝業。」太子指天立誓,靈王乃薨。 

  顯德十九年庚午五月,大雍齊王來吊,齊王密商國主,許以重利,謀擬攻蜀,國主惑之,後雍使上下勾連,遂起攻蜀之議,南楚國本皆壞於此,然其時人不解其禍,亦不解重利為何,後有內侍聞國主泣告王后曰:「孤若能恢復帝業,不圖爾為皇后,孤亦願父事大雍,今齊王以帝業許我,望卿代孤婉轉告爾父,南楚絕不負雍。」事乃洩。 

  齊王者,雍高祖六子,長樂公主異母兄也,少頑劣,後見雍王弱冠封王,功勳冠蓋天下,乃悟,曰:「我當取而代之。」後以武勳聞名於世。 

  --《南朝楚史·楚煬王傳》 

  顯德十九年五月,大雍遣使來吊,我聽說正使是雍帝李援六子,齊王李顯,自幼深受寵愛,所以頑劣非常,每日裡只知弄鷹射獵,不喜讀書。自從七十年前東晉崩潰,中原分崩離析,李援之父李商趁勢而起,自稱雍王,幾十年血戰沙場,立國稱雍,李商死後,李援即位,喜好聲色犬馬,不思進取,他的改變是因為他的二子李贄。 

  雍王李贄,幼時就有賢名,二十多年前,李援九歲的次子李贄在新春朝宴上白衣素服,直言進諫,指責李援抱殘守缺,有負祖父遺願,慷慨陳辭,令李援慚愧而退,不久之後,李援稱帝,改元武威,隨後厲兵秣馬,鼓勵農耕,在武威三年宣告天下,臨行前,瀝血告祭天地,立誓不平中原誓不休兵。李贄當時十二歲,隨父出征,李贄雖然是天家貴胄,難得的是和兵士同住同食,又跟將領學習領軍作戰,他年紀雖輕,膽氣卻十分豪勇,常常身先士卒,衝殺破陣,據說有一次敵軍襲營,李贄帶著親兵護送著雍帝重出重圍,有士兵在後面高喊:「殿下不要拋棄我們。」李贄揮淚如雨,居然單人獨騎衝回軍營,將士感激涕零,拚死作戰,居然逼退敵軍,等到雍帝回營之後,李贄身受重傷,仍然穿著甲冑迎接父皇,雍帝流淚道:「此吾家千里駒。」李贄作戰勇敢,又富於智謀,在幾年之間積軍功升為將軍,更在大雍武威九年大破當時中原境內最強悍的反對勢力夏王楊老生,為大雍的鞏固立下了汗馬功勞。所以雍帝封其為雍王,雍王李贄班師之時,雍都長安萬人空巷,百官親迎,當時李贄年方弱冠,如此榮寵,亙古未有,至於武威十年,南楚顯德九年,南楚稱臣,大雍成為名副其實的中原霸主,那是後話,當時李顯在人群中看見李贄如此榮耀,心中悵然若失,對侍從說道:「我當取而代之。」當時李顯十六歲,之後李顯一改劣習,苦讀文章,勤習武藝,並在兩年後自請到北方邊境從軍。之後十年,李顯在邊關參與了和北漢的數次血戰,李顯雖然不如李贄那般英明神武,但是也是一員悍勇的猛將,這幾年,大雍緊守邊關,北方沒有戰事,齊王李顯才回到長安,他和太子李安走得很近,在長安,李顯是勳貴少年中的老大,經常無事生非,每日不是呼朋喚友,走馬章台,就是弄鷹射獵,弄得長安雞犬不寧,但他是雍帝愛子,又有軍功在身,所以沒人敢和他為難。 

  我認真地看著手上的情報,自從我「勸諫」王后成功之後,我就以侍讀的身份開始伴駕,說是伴駕,其實就是提供建議供國主參詳,這次齊王作為使者出使南楚,朝廷上下人仰馬翻,我們人手一份關於齊王的情報,看來南楚在大雍的情報網也是很廣的。這次齊王名義上是來弔唁,但是誰都認為不會這麼簡單,否則大雍沒必要派這樣重要的人來。其實要我來看,搞不好是因為齊王在長安玩得太厲害了,雍帝讓他出來避避風頭,我看情報上寫著,就在一個月之前,齊王強搶民女為妾,被御史彈劾,雖然雍帝袒護愛子,也不免要略作懲罰,我看最後的處罰是罰俸一年,明顯的袒護麼,在這個當口,齊王出使避避風頭也是可能的。不過那些大人可不這麼認為,都認為雍帝派齊王出使恐怕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不過目前的情況好像挺傾向他們的看法,齊王在弔唁之後,就要求私下會見國主,現在他們正在御書房密談。我今天當值在御書房伴駕,所以就在外面候旨。可不是我故意的,但是我的聽力太好了,我把他們的對話聽了八九成。 

  齊王李顯一進門就單刀直入地道:「大雍希望和南楚聯手,共謀蜀國,國主意下如何?」 

  趙嘉愣了半天才道:「蜀國和南楚一向交好,怎能無故相犯。」 

  李顯笑道:「國家好惡,要看利益如何,蜀中雖然與南楚交好,雙方通商頻繁,如今南楚所需要的兵器戰馬大多需要從蜀中購買,我聽說蜀國為此向貴國索取高價,幾年前,貴國從北漢購買戰馬,想從蜀中運回,可是被蜀國截留,如果不是貴國靈王令人到蜀國賄賂,恐怕這批戰馬不能到手,而且還被迫答應以後不直接從北漢買馬,可有此事。」 

  裡面沒有聲音,但我可以想像國主的臉色必然青紫,那件事情我也聽說過,還奇怪為什麼蜀國如此目光短淺,結怨南楚。 

  又聽見李顯說道:「我大雍和南楚既是君臣,又是姻親,皇妹長樂是我父皇愛女,如今已是南楚王后,我們兩國休戚相關,如今蜀國仗著地利,既不對我大雍稱臣,對南楚友邦又如此傲慢,不過是仗著易守難攻,已經和三國通商的便利。如今大雍和南楚開放通商,按照我國戶部的統計,這兩年我們兩國的通商稅收已經超過了和蜀國的通商稅收,在本王看來,如今蜀中不過是日暮西山,苟延殘喘罷了,如果我們兩國聯手攻下蜀國,父皇願意和國主平分蜀國疆土,從此劃江而止,永息干戈。」 

  趙嘉的呼吸變得十分急促,半天才說道:「興兵作戰不可不慎,何況蜀國易守難攻,如果久攻不下,不免勞民傷財。」 

  李顯似乎有些猶豫,半晌才道:「本王臨行,父皇秘密對我說,如果攻下蜀國,大雍邊疆穩固,他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若是國主肯助我大雍攻蜀,事成之後,父皇願意默許國主恢復帝號。」 

  聽到這裡,我心裡一陣哀嚎,近年來朝野多有恢復帝號的呼聲,我還聽小順子說,先王臨死的時候還再囑咐國主一定要恢復帝業,這個誘惑真是太大了。 

  果然,國主猶豫地道:「此事孤也一時難以決定,這樣吧,孤還要徵詢一下臣子的意見。」 

  李顯不悅地道:「如此大事,國主小心是應當的,只是此事非同小可,還請國主小心守秘,至於我父皇所說之事,還請國主格外小心,如果不慎流傳出去,我大雍可是不會認帳的。」 

  趙嘉不顧李顯話語的蠻橫,連連道:「殿下放心,孤必然小心謹慎,此事事關重大,孤絕不敢掉以輕心。」 

  李顯滿意地道:「那麼多謝國主的接見,本王這就告辭了。」 

  趙嘉連忙道:「王后與齊王殿下兄妹多年未見,急欲相會,不知齊王殿下何時有暇?」 

  李顯朗聲笑道:「本王早想見見皇妹,只是職責在身,需得先公後私,這就去求見王后。」 

  趙嘉喜道:「何言求見,就請齊王殿下和孤一起去見王后吧。」說著,傳來腳步聲,這郎舅二人向門口走來。我早已經聽得心灰意冷,看來國主是一定會攻打蜀國了。 

  我決定要好好看看這個飛揚跋扈的齊王,這個人將要把南楚綁上大雍的戰車。跟在國主後面的李顯走了出來,今年二十六歲的李顯有著英挺俊美的容貌,因為長期生活在軍中,他的身姿峻挺如松,身上更是透出千錘百煉的殺伐之氣,今天是正式朝見,所以他穿著大雍皇子的服侍,金黃色的錦衣,上面繡著蟠龍,更顯得威風霸氣。我打了一個冷戰,這個齊王必然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物。 

  齊王在走過我身邊的時候,突然看了我一眼,眼中透出冰雪一般的寒光,我連忙微微低頭,避過他的目光,雖然他那包含殺氣的眼光我曾經見過,但是沒必然讓他注意到我不怕他是不是。不過他注意我幹什麼,難道梁婉已經跟他匯報過什麼,不過大雍還真是厲害啊,一個齊王已經如此威風,不知道在他之上的雍王又是什麼樣的風采。 

  李顯注意到那個年輕人只是一個很特別的原因,他天生有一種野獸般的直覺,剛才在書房和趙嘉密談,不知怎麼,他總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彷彿被人竊聽一般,可是他又明明知道方圓二十丈內沒有人影,超過二十丈,他們的聲音若能被人聽見,那人的武功就太厲害了,他相信那樣的人南楚並不存在。走出房門,他狀似無意的打量外邊的官員和內侍,卻發現雖然有幾個武功不錯的人,但是都應該是南楚大內的高手,而且他們的位置都不可能聽見房內的聲音,幾個品級不等的伴駕官員雖然離得近一些,但他們明顯都不會武功。當他的眼光落到江哲的身上,雖然知道這人不會是竊聽的人,但是李顯還是有些震驚,這個青年官員年紀雖然不大,但是氣度雍容,神情淡然,李顯是知道自己的虎威的,曾經在大雍,有一個官員得罪了自己,自己盛怒之下正欲發作,那個官員居然嚇得暈了過去,其他的文武百官見了自己,總是有些神情不安,就是太子殿下在自己面前也常常陪著小心,除了那個人,李顯想,自從自己加冠之後,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如此從容不迫地道。想到這裡,他的目光不由變得更加威懾,那個青年官員微微低頭側目,避過他的眼光,這原本該是認輸的表現,但不知怎麼,李顯覺得此人並不懼怕自己。 

  想到這裡,李顯站住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正用餘光察看李顯的動靜,聽到他的問話,又看見他停在我面前的靴子,只好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國主,用目光請示。國主笑道:「這是我南楚的第一才子,顯德十六年的狀元江哲,王后最喜歡他的詩詞呢。」李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原來你就是江哲,你的詩確實寫得不錯。『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嶂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這首《望海潮》就是你寫的吧,令人對江南美景頓生嚮往,本王這次出使南楚,也是想看看南楚的風光啊。」 

  我偷眼看了看滿面與有榮焉的國主,謙虛地道:「拙作簡陋,幸得殿下賞識。」李顯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招呼國主離去了,我卻覺得背心發涼,因為那種目光,是一種莫名其妙的癡狂,如同烈火一般的熱情,我頓時懷疑,這位齊王除了喜歡拈花惹草之外,是不是也有斷袖之癖啊,打了一個冷戰,決定以後離他越遠越好。 

  誰知道天不從人願,第二天,我接到了旨意,國主命我在齊王殿下在南楚期間,負責領齊王四處走走。天啊,蒼天不仁啊,我仰天長嘯之餘,決定問問小順子,這些日子他能不能多抽點時間保護我。可恨的是,小順子涼涼地道:「我很忙,反正齊王長得也不錯,你就陪他多走走吧,說不定齊王會帶你回大雍享福呢。」我氣得差點暈過去,當即下定決心,我要用盡一切手段保護自己,絕對不能讓齊王的惡毒念頭得逞。 

  當我到驛館向齊王報道的時候,看見齊王穿著淡青色的袍子,在還有些冰涼的春風裡敞著懷坐在院子裡大笑,在他旁邊坐著一個白衣如雪的絕美少年,情意綿綿的望著他。我差點轉身就跑,轉念一想,這個白衣少年這樣的相貌人品,就是許多絕色女子也不過如此,我一個相貌平凡的小翰林應該沒有問題吧,於是,我恭恭敬敬的上前問好,然後表示奉了國主的命令前來伺候。 

  齊王閃亮的眼睛看了我半天,才道:「好啊,我聽說建業的美女多得很,秦淮河的名妓誰最出色。」 

  我皺著眉頭想了半天,道:「臣也不大清楚,請殿下容臣回去查一查,一定會將其中翹楚弄個清楚。」 

  齊王眼中滿是笑意,道:「算了,你這一查,還不得傳遍建業,說本王尋花問柳,若給父皇知道,我恐怕又得挨一頓訓斥,走,今晚你陪我去看看,一定要找個出色的煙花魁首。」我大喜,心想,你喜歡去找女人就最好了。溫柔鄉是英雄塚,我絕對不介意你玩得英年早逝。一定要去找出最好的青樓,我心裡盤算著,一會兒偷偷問問驛館的官員,他一定知道。 

  快到黃昏的時候,我早就找機會問明白了秦淮河的深淺,若非齊王堅持要微服出遊不許別人跟隨,我還想拜託驛館的官員領我們去呢。不過那個白衣少年人是誰啊,齊王也沒有介紹,只說他姓秦,我叫他秦公子就可以了,不過,我怎麼看都覺得這個白衣少年像一把藏在劍鞘裡面的寶劍,匣劍帷燈,可怕的很,那像小順子,如今好像是蔫蘿蔔一樣無精打采的,我都懷疑他是不是武功越來越退步了,但是應該不會啊,他現在好像越來越神出鬼沒了,大前天我剛從宮裡回來,就看見他在我家裡等我,說他今天白天不當值,所以跑到離這裡將近七八十里的無錫去玩,給我帶了那裡的特產鮮肉小籠饅頭和鴨血粉絲湯給我當宵夜,我看著還溫熱的饅頭和鴨血湯發楞,雖然有食盒保暖,但是也不能超過一個時辰啊。想到這裡,我又生起氣來,這小子,明明知道我有危險怎麼不答應來保護我呢,下次我再下廚做菜的時候,絕對不給他留一份。 

  我已經知道了,建業青樓最出名的是風月樓、瀟湘院、怡紅閣,飄香畫舫,風月樓出名的是床上功夫,瀟湘院靠的是歌舞伎,怡紅閣是有名的賭場酒樓青樓大雜燴,而飄香畫舫據說是因為當家的是秦淮第一名妓柳飄香,齊王既然是風月場中的常客,那麼當然要讓他去見見柳飄香了,想必這種皇室貴胄,就是逛窯子也不會喜歡太庸俗的地方吧。結果,我一說去飄香畫舫,齊王就興沖沖地道:「好啊,本王正想見識一下建業第一名妓的風采呢?」我當時差點沒氣歪了鼻子,他絕對是戲弄我,要不然還讓我去打聽,雖然那個驛館的官員已經知道是齊王要去,但是還是用曖昧的眼光看我,我可還是守身如玉的奇男子啊。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七章 飄香畫舫
 

  我陪著齊王殿下走在大街上,齊王興致勃勃的問我四周景物,我對這些雖然不是特別熟悉,還是基本可以說出來的,但是為了到秦淮河必須經過風月最盛的秦淮大街,兩邊燈火通明,所有的青樓酒肆都大門洞開,門前都站著把門的龜奴,很多門前還有艷妝的女子鶯聲燕語招攬客人,我們一行人個個相貌不錯,尤其齊王身穿錦袍,氣度不凡,正是青樓的恩客模樣。所以不少龜奴妓女都想來糾纏,可是我發現十幾個平常裝束的漢子有意無意的圍在我們周圍,將那些人推開,隱隱的保護著我們三人,這十幾個人相貌都還平常,可是個個體格魁梧,單薄的衣衫之下隱隱可見墳起的塊狀肌肉,走起路來塵土凝而不散。我心裡知道這些人必定是齊王的侍衛,就是麼,一個堂堂的親王出遊,怎麼會沒有侍衛保護呢,既然他已經有了護衛,我就不用擔心安全問題了。這一放鬆,就連道路兩旁令我尷尬的景象都不能讓我緊張了。 
  沒走多久,就走到了秦淮河邊,在這截特別寬闊的河面上,泊了十多艘大小畫舫,其中一艘最是龐大,燈火輝煌,卻沒有像其他的畫舫那樣傳出絲竹琴韻、猜拳鬥酒的聲音。我們走到河邊,那裡都是一些小快艇,我對著一個窈窕的船娘喊道:「船家,送我們到飄香畫舫上去吧。」那個船娘抬頭笑道:「幾位爺來得晚了,只怕飄香畫舫今日已經客滿了,爺不見那畫舫上已經開始掛起紅燈,那是客滿了,很快就要起錨了。」 

  齊王慍怒的看向我,我卻平靜地道:「我們已經預定了位子,多謝船家提點。」齊王面色變得緩和。我們三人上了快艇,接著十幾個暗中保護的侍衛也都各自上了快艇,快艇在河中左穿右插,一會就到了那畫舫前。登上畫舫之後,一個極具姿色,打扮的艷麗火辣的中年女子熱情地迎了上來,未語先笑,打著招呼道:「哎呀,原來是狀元郎啊,奴家聽說狀元郎訂下了一個艙房,還以為是有人冒名呢,誰不知道江大人最不喜歡我們這些風月場所。」 

  我把眼光從她胸前那抹雪白移開,笑道:「艷娘說笑了,我一個小小的翰林,平日哪有金銀來飄香畫舫啊,今日是我陪著貴客來這裡見見飄香姑娘,艷娘可要好好伺候。」那艷娘早就看到李顯,她閱人無數,一看到李顯就知道來了難得的豪客,立刻眉開眼笑,曲意逢迎,到齊王面前飄飄下拜,道:「貴客遠來,艷娘迎接來遲,還請貴客見諒,這位--」她的眼光飄向我,我識相地道:「這位是李公子,這位是秦公子。」艷娘嬌聲道:「兩位貴客快請進,今日飄香姑娘心情不錯,幾位若是有幸,還可得到飄香青睞呢。」 

  我們三人被艷娘引進了一間寬敞雅潔的艙房,至於其他的侍衛都被引到附近的艙房,自有侍女相陪。這間艙房精美雅致,裡面燈火通明,臨窗處放了一張大圓桌,其他大半空間都是空的,看來是歌舞悅賓的地方,在艙房右邊有扇小門,門上掛著珠簾,裡面隱隱約約是一間臥室,看來這真是上好的艙房。房門兩側站著八個相貌嬌俏的侍女,上來替三人脫去披風外衣,三人在桌前坐下,都坐在靠窗子的方向,接著那些侍女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往來,不一刻就在桌子上擺上了茶點美酒,然後三位相貌最美麗的侍女坐在三人旁邊,原本那艷娘安排三人兩邊都有兩個空位,讓眾人都可以左擁右抱,那位相貌絕美的秦公子卻拒絕了她的好意,逕自坐在了齊王身邊,艷娘見多識廣自然不會表現出什麼異態,但我卻心裡一抖,這個不會是真的吧,那個秦公子是個孌童,以前不過是懷疑而已,這次我真的渾身惡寒。那個秦公子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異常,冷冷的看了我一眼,眼中滿是殺氣。等到他回過頭去,我才鬆了口氣,下定決心以後一定要弄幾個高手在身邊,小順子畢竟不是自由之身,可是到那裡找忠心耿耿的護衛呢,真有這樣的人也不會來聽從我這個小翰林的命令吧。 

  我們在侍女的陪伴下慢慢的喝酒,等著飄香姑娘的到來,那幾個侍女似乎有些不安,也難怪他們,齊王確實是風流倜儻,時不時的手眼溫存,那秦公子神色冰冷,絲毫不理身邊的侍女,不時的用兇惡的目光盯著齊王身邊的侍女。我又只是溫文有禮地敬而遠之,讓她們手足無措,正在尷尬的時候,艙門被推開了,一個絕美女子款款走了進來,那女子秀麗如同山川的俏臉未施脂粉,晶瑩白嫩的肌膚帶著淡淡的紅暈,彷彿剛剛出浴之後一般,她那如同流瀑似的黑髮光可鑒人,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如同黑夜裡最明亮的星星一樣燦爛,她身上穿著一件寬寬鬆松的長袍,她的身材在南楚女子中也算是纖秀婀娜的,若論容貌氣質,這女子雖然美麗,卻還常見,但是最難得的那一種媚骨天生的姿態。 

  這女子柔柔的走了進來,坐在了三人的對面,美目流轉,說道:「三位貴客初次來見飄香,飄香卻來得這樣晚,真是讓三位久等了。」那聲音聽來令人銷魂蝕骨,我和秦公子都不由面上一紅,就是齊王李顯的面上也露出異樣的神色。那女子眼光在齊王身上停了一停,微笑道:「飄香聽說齊王殿下是難得的英雄,更是憐香惜玉的豪傑,怎麼今日這樣靦腆。」我並不奇怪那柳飄香會猜出李顯的身份,卻想看看李顯的反應。 

  李顯初時有些驚疑,但立刻開懷笑道:「噢,你這小女子到時聰明,難道見過本王麼?」 

  柳飄香見李顯並不掩飾,眼中閃過讚賞的神色,答道:「殿下雖然穿著南楚的服飾,卻大概不喜歡絲履,足上穿的還是大雍貴人愛穿的錦靴,再說王爺的風度氣魄,這段時間,奴家早就聽說齊王殿下來到建業,殿下若是不來,倒要讓飄香自憐呢。倒是這位江翰林,可是難得一見,若非陪著殿下,只怕飄香至今還沒有機會見上一見。」 

  我有些赧然,我曾經接過柳飄香的帖子,邀請我到飄香畫舫拜訪,可是我囊空如洗,所以就婉辭了。秦公子原本有些惱怒的看著齊王,此時卻微笑著看了看我,似乎對我拒絕柳飄香很開心。我連忙道:「柳姑娘說笑了,下官家無恆產,怎麼有資格來這裡。」 

  柳飄香站了起來,款款站了起來,坐在我身邊,抱住我的手臂道:「真是的,難道狀元公就當我們這些青樓女子沒有一絲真情,飄香就不能喜歡狀元的才華,以身相許麼?」我差點笑了出來,柳飄香若不愛金錢,怎麼會成為建業第一花魁呢,我可是知道,建業許多達官貴人都是柳飄香的入幕之賓,不過我倒聽說這柳飄香確實是一個奇女子,沒有千萬家財自然是得不到她的,但是有了金錢權勢卻也未必能夠得到柳飄香,國主的叔父,韓王趙德隆曾經來到飄香畫舫,當夜就要留宿,誰知柳飄香卻不喜歡他,不論韓德隆如何討好也不肯留他,最後趙德隆以權勢相迫,誰知柳飄香卻是寧死不屈,趙德隆不便用強只得離去,後來屢次想為難柳飄香,都因為柳飄香恩客眾多而作罷。後來有人問她,韓王雖然年過五旬,但是相貌精力都還過人,你怎麼不肯屈從呢?柳飄香冷笑道:「奴家雖然是下賤女子,卻還是懂得什麼是忠孝仁義,那趙德隆當年領軍作戰,自己膽小怕事打了敗仗,他的部下拚死作戰,救了他的性命,他卻恩將仇報,反而彈劾他的部將不聽將令,貽誤軍機,判了斬刑,這件事南楚誰不知道,只是礙著他的身份權勢不敢指責他罷了,這樣的懦夫小人,就是奴家這種青樓女子也看他不起。」這番話傳了出去,人人鄙視韓王,卻對柳飄香另眼相看,沒多久,韓王就鬱悶而死,因為這件事柳飄香名動天下,這才成了建業第一名妓,其實未必沒有人強過柳飄香,只是沒有像她這般爽直俠義罷了。 

  當初我聽了此事雖然也覺得佩服,若非沒有金銀做纏頭,所以才不敢來見她,如果早知道她肯不收我的銀子,我說不定早就來看她了。大概是見我神態迷醉,那秦公子鄙夷的看了我一眼,那冰冷的目光立刻讓我清醒過來,想起我是陪齊王殿下來的。所以我輕輕抽出手臂,恭恭敬敬地道:「多謝飄香賞識。」 

  柳飄香嗔怒的看了我一眼,怒氣沖沖的站起來,走到齊王殿下身邊,那種輕顰淺怒的動人神色,令得我們三人都不由呆住了,接下來那柳飄香再也不看我一眼,只是和齊王殿下談笑,還不時的和秦公子說話,她手段高明的很,既顯得熱情親切,也不會顯得過於放蕩,就連冷冰冰的秦公子也帶上了一絲微笑。 

  柳飄香當真是絕代尤物,喝了幾杯酒,她站起來喊了一聲,從外面走進來一個綠衣侍女,手上抱著各色樂器,就在樂聲中舞了起來,儀態萬方,那彷彿燃燒生命的熱情舞蹈令我完全沉醉,而當我看到柳飄香俏臉上的神情,就知道她是將自己的生命也投入到舞蹈當中,這一刻,我真的對她動了心。當柳飄香停下來的時候,我看見她也看向我,四目相對,柳飄香突然露出十分歡欣的神色,然後就走到齊王身邊,懶洋洋地坐在他身邊,那慵懶的美姿令人想立刻將她抱向床榻。 

  這時艷娘走了進來,笑著說道:「夜深了,請江大人、秦公子到旁邊的艙房休息吧,若有喜歡的侍女,不妨請她們相陪。」 

  我心裡有些酸酸的,連忙站起身來告辭,並請齊王殿下好好安歇,那秦公子愣了愣,突然站起走了出去。我連忙也跟著出去了。 

  遣走了侍女,我在一間舒適卻不大的艙房裡面和衣躺在床上,心裡胡思亂想,滿是柳飄香的倩影,聽著窗外潺潺的水聲,我慢慢的陷入沉睡。正在我半睡半醒的時候,突然感覺到有人伸手在解我的衣服,我心裡一凜,不是齊王來偷襲我吧,連忙睜開眼睛,正要叫喊,卻看見一張如花似玉的俏臉,卻是柳飄香,我身子一軟,立刻喊不出了,柳飄香見我醒了,嫣然一笑,纖手輕動,片刻就脫去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秀美嬌弱的玉體,我緩緩伸出手,抱住她,但是有些猶豫的,我吶吶道:「齊王。」柳飄香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麼,那個秦公子是個女子,我們還沒寬衣,她就忍不住了,衝了進來,我將房間讓給他們了。大狀元,你還等什麼。」 

  我雖然學過房中術,可是從沒真的碰過女子,一時不知該如何動作,柳飄香會意,反手抱著我,我只覺得腦子裡面轟隆一聲,不知不覺中,衣衫褪去,感覺到那柔軟溫暖的女子身軀將自己纏住,我終於完全迷失了,完全投入到男歡女愛中去。 

  當我在疲憊中睡去之後,柳飄香閉眼休息了片刻,做了起來,拿起丟在地上的衣衫披在身上,不一會就招了兩名侍女進來,那兩名侍女輕手輕腳的替我洗澡換衣,我雖然曾經醒了一會兒,卻是半個指頭也懶得動,等我醒來,已經躺在乾淨的床鋪上,穿著熏香的睡衣,我看看身邊沉睡的柳飄香,臉一下子紅了,訥訥的說不出話來。柳飄香睜開眼睛,輕笑道:「狀元郎,怎麼不高興被我這青樓女子奪了童子身麼?」我更是面紅耳赤,半晌才道:「你嫁給我好不好?」柳飄香先是嘲諷的笑了,但看到我認真的神情,歎了一口氣,道:「不成的。」 

  「怎麼,需要很多銀子麼,需要多少,我會有辦法的。」我焦急的問道。 

  柳飄香抿嘴笑道:「不是的,我早就賺夠了銀子,贖回了自由。」 

  我黯然道:「那麼,你不肯嫁我,是不是我不夠資格。」 

  柳飄香驚奇地問道:「你是翰林學士,我就是嫁你為妾也不免影響你的仕途,你真的要娶我為妻麼?」 

  我淡淡道:「那麼什麼關係,大不了我辭官好了,反正我也不是很田當官,這幾年我還是有點積蓄,買上幾百畝天地還是可以的,只是,我怕你不喜歡這種清貧的生活。」 

  柳飄香露出無意言表的笑容,道:「我知道你是真心的,而且沒有一絲猶豫,我閱人無數,原本早有從良的意思,可是當我賺夠了銀子,突然想到,我能夠嫁給誰呢,那些自命風流的色鬼,只是那副嘴臉我就噁心,若是老實的好人又嫌他呆板無趣,雖然有幾個令我傾心的人,可是只要想到嫁給他之後,日後年老色衰,被他棄如破履的情景就不禁心寒。唉,今日見到你,你是真的欣賞我的舞姿,我看得出來,你知道我在舞藝上投了多少心血,所以我自薦枕席,幸喜君子真誠待我,可是不行啊,飄香性子輕浮,不能相夫教子,我就像江南的燕子,喜歡繁華,喜歡自由,再也不能被籠子關起來了,江郎,日後飄香或者閱盡天下男子,可是江郎要記得飄香心中最愛的始終是你,你可不能嫌棄飄香,偶爾來看看我好不好。」 

  我心裡一痛,我聽得出來,柳飄香說的是真心話,沒有絲毫欺瞞,這樣奇特的女子,真的沒有男人可以留住她。握著她的纖手,道:「飄香名動京華,江哲雖然有個小小官職,若是常來相聚,不免惹出是非,今日一別,雖非永別,也是難得再見,飄香,飄香,你我相忘於江湖,勝過相濡以沫,若是日後相逢,你不要視我為路人才好。」 

  柳飄香嬌軀震動,她知道這青年的心意,他不會滿足和她暗通款曲,若不能娶她為妻,日後就不會再來找她,但她已經滿足了,在虛情假意的人生中,她終於得到了一份真情。 

  當我走出艙房的時候,看見心滿意足的齊王,和滿面羞紅不敢見人的秦公子,恭恭敬敬地道:「殿下,我們早點回驛站休息吧。」齊王看看我,笑道:「怎麼樣,昨夜可春風得意麼?」 

  我心裡嘀咕,他知道我和飄香在一起麼?我只是淡淡一笑,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齊王狐疑的看了我一眼,看來他昨夜忙於採摘鮮花,他的那些侍衛應該也在風流吧。在踏上河岸的時候,我不由回頭看去,那飄香畫舫沉靜非常,那裡埋葬了我的初戀。 

  送齊王他們回去之後,我急匆匆的趕回住處,看見桌子上擺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昨夜風流快活,不知有人虎視在旁,齊王此人,其心莫測,監視之人,我已處置。 

  我的手一抖,小順子真的是忠心耿耿,只是不知我何德何能,得他這般看待。 

  就在這時,驛館之內,齊王面沉如水,階下站著一個面色慚愧的侍衛。齊王冷冷道:」你說你沒有監視江哲,為什麼?「那個侍衛滿面驚惶地道:」殿下贖罪,臣原本奉命,在對面的艙房監視江哲,可是不知怎麼突然睡了過去。「齊王神色更加嚴峻,卻沒有怪罪,只是讓他下去。 

  坐在他旁邊的秦公子淡淡道:」我已經檢查過了,他是被人點了穴道。能夠在這種狹小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的點了他的穴道,這人的武功至少在我之上。「齊王疑惑地道:」可是我看江哲並不會武功,難道是他已經到了反璞歸真的境界。「秦公子微微皺眉,想了半天道:」當今世上到了那種境界的只有家師、少林寺的慈真長老,以及魔門的宗主京無極三人,這江哲年紀如此之輕,我絕不相信他能達到這種境界。「齊王若有所思地道:」二哥和梁婉都要我注意這個江哲,本來我還不以為然,可是前日一見,就覺得此人深不可測,昨夜之事更令我難解啊。南楚俊傑果然不凡,幸好,幸好,此人韜光養晦,似乎還不會成為我們的障礙。「 

  秦公子低頭道:」若是你覺得他麻煩,我可以幫你的。「 

  李顯搖頭道:」這樣的人物,怎可輕易殺了,再說,我們也未必成功。「說罷他的眼中閃過耀眼的光芒。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八章 明月舌戰
 

  顯德十九年七月,德親王趙玨歸,國主問其攻蜀之事,其時丞相尚維鈞力主攻蜀,朝野上下均附和之,德親王力阻之,國主猶疑,七月十五日,靈王義女梁於明月樓設宴,邀請德親王赴宴,其餘同席者,丞相尚維鈞、大雍齊王李顯、齊王幕僚秦錚,江哲亦受邀,後世覽此,或為不解,江哲官微,不知為何得以入席,以聞社稷大事,或曰,其人其時已有二心,然考之實據,似乎未必。 
  宴後,德親王憤然歸,江哲趕上,與德親王數語,親王沉默,之後朝會公議攻蜀之事,王默然不語,攻蜀之議遂成。或有人言,親王不阻攻蜀之議,追根揭底,皆江哲之過也,罪莫大焉,然從親王僚屬處得知江哲所言,實一心為楚矣。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德親王趙玨回來了,紛紛攘攘的攻蜀之議平息了很多,因為趙玨一回來就直接去拜祭先王,先王薨逝的時候,趙玨鎮守前方邊境,不能回來奔喪,如今朝中政局已經平定,趙玨乃是軍方重臣,攻蜀之議必須聽聽他的意見,所以才特意把他詔回。趙玨哭祭之後進宮覲見國主,在國主駕前直言不諱,力阻攻蜀之事。趙玨在朝中威望極高,所以立時有很多人就不在說攻打蜀國的事情了,但是更多的人卻紛紛上門相勸,尤其是尚維鈞一方的朝臣名士,但德親王始終不肯答應。 

  七月十五日,明月公主梁婉下帖子邀請德親王赴宴,並且同時邀請了齊王李顯和丞相尚維鈞,誰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其實他們這些手握國家權柄的權貴之間的事情跟我沒有什麼關係,可是為什麼我也要參加。我哭笑不得的看著齊王,我剛說我不過是一個小官員,沒有資格參加。齊王殿下居然臉不變色地道:「不過是梁小姐召宴,你是國主派來接待我的,自然得參加。」我雖有心拒絕,可是當齊王殿下身邊的侍衛都用滿含殺氣的目光看著我的時候,我還是答應了,誰說威武不能屈的,你讓他們試試在這些久經沙場的侍衛面前說個不字。 

  齊王殿下是第二個到達的,這次的宴會是在明月樓上,如今正是盛夏,酷暑難耐,這小樓上將所有的窗戶都敞開,四處都放著盛著藏冰的桶子,樓裡面陣陣清涼,梁婉穿著一件淡黃的衫子,坐在主位,尚維鈞一身絲袍,坐在左首第二張椅子上,他的下首坐著一個黑衫儒士,乃是尚維鈞的幕僚年垣,尚維鈞看到齊王殿下來到,滿面堆笑的上前迎接,看到我,眉頭一皺。我連忙趁機道:「下官奉旨陪同齊王殿下,既然大人在此,請容下官告退。」尚維鈞露出滿意的笑容,對我的識趣很是嘉許。我自以為得計,正想下樓。齊王帶著壞笑,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道:「別走啊,尚大人,江翰林既然是國主派來的官員,又是翰林院的侍讀,又是你們南楚的才子英傑,不如讓他在這裡旁聽。」尚維鈞皺皺眉,終於不敢得罪齊王殿下,只是給了我一個警告的眼神,讓我不可多言。 

  齊王坐在右首首位,秦公子坐在他下首,我只得坐在秦公子下首,總不能坐在左邊,畢竟是齊王堅持我留下來的。等了沒有多久,就聽見門外傳來朗朗的笑聲,走進一個身穿王爺服色的俊偉男子,因為靈王薨逝不到一年,所以他的冠帶上戴著孝,正是德親王趙玨,他身後跟著一個青衣中年儒士和一個黑衣佩劍的武士。我一看到趙玨,差點沒叫出來,這人竟是當年我高中之前給他算過命的灰衣人,如果他就是德親王,那麼當時一定是要到橫江駐守,準備要偷襲秣陵,怪不得他當時要我算凶吉,我當時答他「內有紛爭,外有強敵」,現在想來居然暗合局勢。這德親王是靈王幼弟,軍機重臣,想不到我曾經給他算過命,不知道他還記得我麼? 

  趙玨的目光在屋內眾人身上一一掠過,在我身上並未停留,應該是對我沒有什麼記憶。只是似乎對於我的身份有些狐疑。 

  趙玨坐在左首首席,那名武士站在他身後,而他那名幕僚則坐在了左首末席,因為我故意和秦公子隔了一個位子,所以那人正好坐在我對面,四目相視,我討好的一笑,那人卻用銳利的眼光探詢的看了我一陣。 

  趙玨坐下,有侍女送上茶點,然後都退了出去。梁婉站起身道:「妾身奉了齊王和尚相之托,邀請德親王赴宴,雖然妾身是不該介入軍國大事的,只是諸位大人畢竟需要有人伺候,妾身不得已留下,此事事關我大雍和南楚,妾身生於大雍,又受南楚先王之恩,所以絕對不敢洩露只語片言。」 

  趙玨淡淡笑道:「梁小姐是先王義女,也可以算是趙玨的侄女,趙玨自然是相信小姐的,卻不知齊王殿下和尚丞相有什麼見教。」 

  李顯看看趙玨,笑道:「久聞德親王是南楚第一名將,都督南楚大軍,今日一見,果然是雅致高量,風姿不凡,李顯雖是親王之尊,然而在軍中不過是個將軍,若是論起職位來,李顯尤在親王之下,見教二字,愧不敢當,只是德親王力阻攻蜀之議,與名將之稱不甚相符,還請德親王示下。」 

  趙玨淡淡道:「蜀國不肯臣服大雍,雖然有罪,但是蜀國國主曾是東晉遺臣,與大雍雖然曾經同朝為臣,但是卻沒有君臣之分,如今我不知道大雍憑什麼以蜀國不肯臣服為由,攻打蜀國,就是大雍認為理由充分,我南楚雖然稱臣大雍,可從來沒有受大雍調遣的本分。」 

  李顯笑道:「德親王此言差矣,我大雍君臣賢明,那蜀王割據地方,不肯稱臣,此誠不可忍耐,如果蜀國早向我國稱臣,我大雍也不會進攻蜀國,我聽說天子之仇,九代之後還可以報復,當初蜀國趁我們大雍立國之初,出兵秦川,燒殺擄掠,令我大雍先帝聞之泣血,此仇不報,焉能為人。後來我大雍攻打南楚,蜀國再次出兵,雖然於南楚有恩,可是我大雍卻損失慘重,三秦之地,千里廢墟,生靈塗炭,就是事後,蜀國不也向貴國勒索了無數金帛女子。這樣看來,蜀國是一個藏在暗處的惡狼,平時蟄伏不出,若見人有隙,必然出來咬人。現在德親王替蜀國說話,只怕有一天會被這種毫無情義,只知道利益的友邦吞噬。」 

  趙玨冷冷道:「玨雖不才,也知唇亡齒寒的典故,只怕亡蜀之後,就是輪到我南楚了。」 

  李顯頓時語塞,他心裡明白得很,攻打蜀國之後,南楚就是下一個目標,只是沒想到趙玨不懼得罪大雍如此單刀直入,作為大雍皇子,他不願信口雌黃的說謊。這時秦公子接過話頭道:「此言差矣,所謂唇亡齒寒,是要相互依存,同舟共濟,如今蜀國屢次挑釁南楚,視友好如仇讎,如今是牙利如刀,嚙唇見血,我不知德親王所謂唇亡齒寒可是指此。」 

  趙玨淡淡一笑,他的幕僚青衫中年人,放下手中搖擺的折扇,開口道:「雖然南楚和蜀國小有糾葛,但是並非是奇恥大辱,顯德九年,大雍平定中原,陳兵長江,若非蜀主相助,出兵秦川,大雍怎能罷兵休戰。雖然如此,我南楚仍然向大雍稱臣,此實在是切齒之辱,雖然如今兩國和好,長樂公主下嫁我國主,兩國結為姻緣之好,然而貴國在長江之北年年操練水軍,南伐之意未息,不知齊王殿下如何解釋。」 

  李顯笑道:「兩國雖然和好,然而貴國如親王這樣念念不忘兩國之仇的人並非少數,我國若不練習水軍,只怕貴國大軍早就過江了,德親王久鎮長江,難道不知此中情況,何況,我國既然早已和貴國結好,我皇妹乃是父皇愛女,遠嫁南楚,近年來不僅往來頻繁,而且通商通婚,哪裡像蜀國一樣閉關鎖國,我國早就有軍議,不攻蜀以免心腹之患,就平南楚以求清臥榻之側。」 

  趙玨冷笑道:「豈有此理,十年來,我南楚每年入貢金銀財帛,可是貴國卻從不肯出售兵器良馬,若是真心結好,怎會如此,王后雖然是大雍公主,然後國家大事,怎麼能顧忌婦人,鄭武公為攻打胡國,先以愛女下嫁之事,趙玨不敢忘記。」 

  秦公子怒道:「德親王如此侮辱我國,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仔細想來,親王所慮,也不是沒有道理,請聽在下為親王解釋。我國禁絕武器戰馬的出售,並非針對貴國,我國北方邊境不寧,邊軍戰士日夕枕戈而眠,如何敢出售戰馬兵器,何況貴國久據江南,江南都是河流湖泊,貴國若不想攻打大雍,為什麼要戰馬,難道是想攻打蜀國麼。」 

  趙玨語塞,尚維鈞連忙轉圜道:「王爺和秦公子都有些失言了,今日我等聚議,並非是為了意氣之爭,還請二位不要記恨。」 

  趙玨和秦公子雙雙舉起茶杯喝了一口,表示放棄爭論。 

  秦公子喘了口氣道:「我國謀蜀,固然是因為蜀國執拗,不肯稱臣,雖然結盟,卻又履背盟約,最可恨的是,我國鹽區產量不足,其餘部分需要從蜀中購買,蜀國屢次提高售價,蜀中特產豐富,蜀國據寶地而聚斂,此事實在不能容忍,如果我們兩國攻下蜀國,願意與貴國平分蜀中人口土地,你我兩國隔江而治,到時候南楚軍力大增,我大雍還有邊患,南楚據長江全境,還有什麼可以擔心的呢?若是這樣,德親王都不放心,認為不能抵抗我大雍,倒不如趁早棄甲投降,難道南楚只想偏安江南,生死受人主宰麼?」 

  趙玨默然,卻只是搖頭,他心知南楚兵卒戰力不強,若是攻打蜀國,只怕大部分土地人口都會落到大雍手裡,什麼平分戰果,到後來還不時誰打下來的就是誰的。眾人面面相覷,都看出趙玨臉上堅決的神色,看來不論如何舌燦蓮花也不能改變他的心意,李顯眼中閃過苦惱的神色,看了梁婉一眼。梁婉站起身來道:「今日大家都累了,若不嫌棄,請諸位到樓下用餐,妾身準備了消暑的酸梅湯,請諸位品嚐。」 

  尚維鈞站起身來笑道:「梁小姐的宴席一定要參加的,請請。」 

  趙玨站起身來,看看秦公子,問道:「請問閣下尊姓大名,在大雍身居什麼官職?」 

  秦公子襝衽道:「在下秦錚,齊王帳下效力。」 

  趙玨笑道:「秦公子舌如利劍,趙玨佩服,只是有些事情就是說得再好,也抵不過實力和利益,我南楚自認沒有資格和大雍分庭抗禮,若是大雍進攻蜀國,我南楚理應厲兵秣馬,以求自保。」 

  秦公子看趙玨如此固執,苦笑道:「德親王擇善固執,非言詞所動,秦錚孟浪,還請王爺恕罪。」 

  趙玨微微點頭,道:「本王軍務繁忙,就先告辭了,還請諸位恕罪。」眾人沒想到趙玨如此絕決,原本打算在酒酣耳熱之後再良言相勸的,此時只得無可奈何的相送。幾人都不時的交換眼色,我心裡一動,突然站起身道:「諸位大人都已經勞頓,就由下官相送王爺。」齊王等人都沒有情緒理會,尚維鈞苦澀地道:「也好,也好。」 

  我跟著趙玨走了出來,趙玨有些疲倦,我仔細的看著這個年僅三十的親王,這些年來他的壓力一定很大,三年不見,他的兩鬢已經微霜,而他的身上流露出堅毅不拔的氣勢,這是我南楚的擎天柱啊,我又是敬仰,又是替他難過,苦心孤詣不能為人理解,真是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勇氣呢。趙玨察覺到我的目光,淡淡問道:「你是誰?」 

  我恭敬地道:「下官江哲,翰林院侍讀,現在在國主身邊伴駕。」 

  趙玨吃了一驚,問道:「你就是江哲,為什麼會跟齊王坐在一起?」 

  我連忙解釋道:「下官奉命接待齊王,今日齊王定要下官在場。下官有幸得以聆聽王爺教誨,三生之幸。」 

  趙玨雖然有些奇怪,卻也沒有深究,苦澀地道:「我聽過你的詩,寫的真好,『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他似乎沉醉在那首我在江夏寫的《破陣子》的意境中,無意地撫摸了鬢角片刻,良久,他淡淡道:「你認為我們應該攻打蜀國麼。」 

  我見四周沒有外人,便道:「在下官表示意見之前,請容下官問上三個問題?」 

  趙玨驚異的看了我一眼,道:「你問吧。」 

  我眼中閃過一絲悲哀,問題道:「其一,請問王爺,我南楚上至國主,下至庶民,可有人和王爺一樣明白大雍的狼子野心。」 

  趙玨沉默半晌道:「沒有幾人,就是我的親信屬下,也都勸我攻打蜀國。」 

  我又問道:「其二,請問王爺,若是大雍自己攻打蜀國,蜀國求我出兵相救,我南楚敢出兵麼?」 

  趙玨慘然道:「不敢,我國君臣必然坐視蜀國滅亡。」 

  我知道他的心痛,可是還是問了第三問道:「其三,若是王爺力阻攻蜀,而國主意旨已堅,只得另選將領,不知道我南楚還有人比將軍更能夠領兵作戰麼?」 

  我連續這三問一問比一問犀利,聽的趙玨冷汗直流,他定定的看著我。 

  我低頭道:「如今,我國已經不能自主了,若是王爺執意不肯,國主派了他人進攻蜀國,我國兵士本就不如蜀國和大雍,如果在攻蜀之時消耗太多,到時候,大雍欲破我南楚,勢如破竹,如果王爺親自進兵,能夠得到巴蜀部分要害作為根基,在得到隴右關中作為緩衝,再穩守襄樊,那麼大雍迫於局勢,至少可保南楚數十年國祚,日後我南楚若能臥薪嘗膽,未必不可以得到天下。」 

  趙玨面上先是露出悲愴,然後又恢復平靜,接著眼中透出堅毅的神色,道:「江大人真是無雙國士,若是我領軍攻蜀,江大人可願做我的幕僚。」 

  開什麼玩笑,我可不想上戰場,所以我淡淡道:「下官不通軍略,不敢相從,若是王爺有所徵詢,下官必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趙玨愕然地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明白我為何推拒這樣的青雲之路,他沉聲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江大人是我南楚臣屬,焉能不為我南楚盡力,你好好考慮一下。」說罷,帶著人離開了。 

  我惱怒的看著趙玨的背影,恩將仇報的傢伙,我剛剛指點了你,你就這樣報答我,想讓我上戰場,真是豈有此理,怎麼辦,找誰幫忙讓我不用從軍出征呢,我苦苦的思索著。 

  註:仇讎(音仇),意思是敵人。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九章 軍機幕僚
 

  顯德十九年八月,南楚與大雍結盟,齊王代雍帝與國主歃血為盟,德親王趙玨拜為大都督,領命出征,臨行前,趙玨命江哲擔任軍中幕僚,參贊軍機,時,國主心憂德親王權柄過大,命內宦王海監軍。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該死的趙玨,真的讓我從軍了,我本來想求人幫忙的,可是趙玨如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都督,所以我只得含著眼淚交割了翰林院的工作,從軍征蜀,不過可以令我感到安慰的是,小順子居然也隨軍出發,臨行前,國主派了司禮監管事王海作為監軍,雖然用宦官監軍實在是敗亡的內患,可是想到小順子居然跟著王海一起來了,我就不由謝謝老天保佑,有了小順子的保護,我應該不會遇上太多的危險,不過最好還是多找幾個護衛,我準備和小順子談談,等我看中人選,小順子要幫我鑒定一下他們的武功,免得我找了一群酒囊飯袋。 

  這次攻打蜀國,南楚兵分兩路,一路水路,由鎮遠侯陸心率領一萬水軍,出白帝巫峽,溯江而上,另外一路由大都督德親王趙玨率領五萬軍隊,從陸路殺奔巴州,雙方約定會師雒城。我是德親王帳下的幕僚,自然得跟著大軍行止,不過我怨氣難消,行軍途中一直躲在監軍王海的車駕上,王海和御書房藏書庫的王管事是同族,所以對我還不錯,路上還不時提起自從王管事服了我送的藥身體大有好轉。我自然識趣的答應替他配製一兩種類似的藥物。小順子在旁邊乖巧的伺候著我們兩人,王海可心的看著小順子,笑道:「這小子就是狀元公曾經救過的奴才吧,小順子什麼都好,手腳勤快,口舌伶俐,識文斷字,就是一點不好,一點也不上進,別的奴才為了一個差事能爭得頭破血流,恨不得圍在國主身邊,只有這小子,倒願意拋棄那份好差事,跟著咱家到軍中受苦。」 

  我不由看了小順子一眼,有些愧疚,這小子都是為了我著想,小順子乖巧地道:「公公說哪裡話,公公和王老公公是親戚,平日見了奴才總有打賞,這次公公得國主賞識擔任監軍,一旦得勝回朝,就是天大的功勞,奴才跟著公公也就沾了光,要不人家怎麼都說富貴險中求呢?」王海笑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我們三人正談得開心。這時一個傳令兵跑到我們車駕前,大聲道:「江大人,王爺召您前去議事。」我無可奈何的下了車,從王海帶來的大內侍衛手中接過馬韁,晃晃噹噹的向前面馳去,我的騎術不是太好,還是這幾天臨時抱佛腳學的。好不容易來到停馬等我的趙玨身邊,我在馬上抱拳行禮道:「王爺,下官奉命前來。」 

  趙玨看看我的狼狽模樣,笑道:「江大人,你還是多學學騎馬吧,否則很難隨軍的。」 

  我差點咬牙切齒,難道是我願意隨軍的麼。但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只得恭恭敬敬地道:「下官遵命。有什麼事情要下官去辦,請王爺吩咐。」 

  趙玨催馬慢慢前行,示意我跟上他,我手忙腳亂的催動坐騎。我們兩人並肩而行了片刻,趙玨才道:「江大人還在怨恨本王麼?」我皮笑肉不笑地道:「下官不敢,下官吃的是南楚的俸祿,怎麼敢推辭朝廷的任命。」趙玨苦笑道:「不是本王為難大人,只是這次攻打蜀國,我們必須在取得最大利益的同時保存自己的實力。行軍打仗是本王份內事,不會也不敢勞煩大人,只是平蜀之後,我們必然要和大雍商談如何分配戰果,到時如果沒有江大人這樣明白我們兩國虛實而且明智果決的人士,只怕我們會吃大虧,所以只得為難江大人了。」 

  我忿忿不平的想:「不過是強盜成功之後的分贓罷了,不會等到你們打勝了在讓我去麼?」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趙玨道:「而且,我看先生如此才智,玨也想每日聆聽教益,如今國家危難,還希望江大人多花些心思在軍務上,好為國家出力。」聽了趙玨的話,我仔細想來也有道理,既然我已經在軍中不如趁此多瞭解一些軍務吧,想到這裡我低低欠身,表示接受他的意見。趙玨微微一笑,給馬加上了一鞭,我的坐騎似乎有些也想奔馳,不耐煩的扭動著身軀,嚇得我左右搖晃,幸好一個跟在一旁的趙玨的親衛扶了我一把,我面紅耳赤的道謝,發誓要好好學習騎馬。 

  放下手中的筆,我揉揉肩膀,安營之後我就在處理這些軍務,自從跟趙玨談過之後,我就開始參與處理軍務,從開始的磕磕絆絆到現在的游刃有餘,我花的時間並不太長,從如何安營紮寨,如何編製軍隊,如何賞罰懲處,當然最主要的是文書處理和情報整理,這些軍務的難度並不比我在翰林院的工作輕鬆。趙玨的幕僚當中以一直跟隨他的黑山儒士容淵最受重用,經常跟在趙玨身邊參贊,至於這些瑣碎的軍務則是其他的參贊處理的,我的加入減輕了他們的工作量,尤其是我沒有多長時間就熟悉了其中的大部分文書處理方式,靠著我強大的記憶力和敏銳的判斷力,很快就成了其中翹楚,尤其是情報分析工作,原本他們只是讓我試試,不料從隻言片語中考據查證本來就是我的強項,不需要筆墨記錄,不論多麼瑣碎的情報,只要我看過一遍,就能夠理清楚中間的脈絡,所以後來那些幕僚索性將情報分析工作交給了我,由我整理出文書交趙玨批閱。直到這時,我才真正成了趙玨身邊備受重用的參贊,除了容渙之外,我已經獨佔鰲頭。 

  看看天色,已經深夜了,明天還要趕路呢,我將整理好的情報收集起來,準備送到容先生那裡,覺得有些口渴,隨手拿起小桌上的茶壺,卻已經空了,我苦笑著搖搖頭,這時,帳外輕輕傳來一聲咳嗽,然後小順子走了進來,拿著一個食盒,淡淡道:「江大人,王監軍知道你軍務繁忙,托我送來夜宵,還要我謝謝你昨天給他的藥。」 

  我一聽小順子的口氣,就知道外面有人,於是笑道:「請替我多謝王監軍,其實監軍大人只是養尊處優慣了,這些日子過於疲憊休息不好,所以不免身子不爽,我的藥物不過是讓監軍大人休息的好一些,快些恢復精力罷了。」小順子將東西放在桌子上,道:「請大人趁熱吃吧。」我搖搖頭道:「我先將文書送過去,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行軍呢。」小順子將一張小字條塞到我手裡,然後行禮退下。 

  我打開字條,上面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軍中來往不便,趙玨身邊高手眾多,容淵似乎對大人有些嫉妒,今天對趙玨進讒言,說大人與齊王來往密切,恐怕有所勾結,為了穩妥起見,盡量不要讓大人接近要緊軍務,趙玨半信半疑。」 

  我淡淡一笑,這樣的事情總是難免的,我這樣異軍突起,也難怪容淵忌憚,不過若他進讒言成功,也沒什麼關係,反正自己也沒有非要得到德親王重用的理由。我走出帳篷,讓帳下聽命的軍士陪著到了容淵處理軍務的帳篷,將文書交給他,他收下,鼓勵了我幾句,滿是信任賞識我的模樣,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我心裡感歎著離開了帳篷。帳外此時月華如霜。 

  經過大半個月的行軍,我們到了蜀國邊境,之後攻城作戰十分順利,不過旬日就到了巴郡,我開始還奇怪為什麼蜀國抵抗力為何這樣軟弱,後來問了人才知道蜀國畢竟兵員不足,所以除了要害險關之外其他地方並不佈置重軍,而巴郡,就是我們面臨的第一道關卡,過了巴郡,前面都是艱險路徑,連續二十多處關隘,都是易守難攻的格局,大戰,就要開始了。 

  八月二十三日,南楚軍到達了巴郡城下,我騎著德親王特地為我選的溫順馬匹,看著城高池深的巴郡城,城樓上刀槍如林,無數蜀軍站在城上神情肅穆,一見可知是一支勁旅。德親王微微帶馬,站在大軍之前,冷冷的望著城牆。在城上眾多軍士之中站著一個身穿紅色鐵甲的將軍,憑著我的目力可以看出這人大概五十多歲的年紀,相貌豪邁,身材矮小,虯髯滿面。這人大聲喝道:「南楚與我蜀國乃是盟好,為何無故撕毀盟約,前來偷襲。」 

  德親王淡淡一笑,揚聲道:「蜀國偏安一隅,割據天下,今日大雍龍興中原,蜀國至今不肯稱臣,是何心也,我南楚本大雍臣屬,奉命來攻,一則尊奉帝命,二則雪洗多年來蜀國欺壓之恨,我南楚子弟聽了,蜀國仗著地勢,常欺凌我邊民,又趁通商之際擅抬物價,搜刮我百姓金銀,今日我南楚興兵,必要一戰功成,報仇雪恨。」說罷,長鞭前指,南楚軍齊聲大喝,軍鼓雷鳴,一個千人隊開始呼喝前進,人人手持盾牌和環首刀,保護著著多駕雲梯向城牆衝去,趁著城牆上箭手不能伸出頭來向下射箭,南楚軍將那些雲梯靠在城牆上,開始向上攀登,另有二三十人推著沖車來到了城門下,巨大的撞擊聲壓過了戰鼓和號角的聲音。還沒有撞上幾下,城上戰鼓響起,滾木落石如雨而下,那些雲梯也被拒桿推倒,南楚軍士的身體從半空中墜落,血肉模糊,那沖車也被巨石砸得七零八落。 

  我看得心裡忐忑,卻看見德親王和其他的將軍幕僚都用淡然的神色看著戰場,絲毫沒有緊張的神情。接著鳴金聲響,那些軍士漸漸退回,我仔細看去,大多數軍士還沒有向上攀登,所以受傷的人並不是我想像的那麼多,過了片刻,南楚軍隊第二波攻城開始了,城上也開始還擊。 

  這一天,南楚軍隊一共進攻了二十多次,都是淺嘗輒止,而城上的守兵也十分謹慎,並不濫用木石。到了將近黃昏的時候,南楚軍隊發起了猛攻,攻勢如火如荼,軍士們捨生忘死的向上攀登,竟然登上了城牆,在城上展開了血戰,不過最後南楚軍隊仍然敗退了下來。 

  我看著心神動搖,今天攻城應該死傷了兩三千人,損失不是很大,但是那種可怕的氣勢令我久久不能平靜。當天晚上我在營帳裡輾轉反側,攻城損失如此大,聽說下面還有那麼多城池,每個城池都這樣豈不是太淒慘了麼。 

  第二天,攻城之戰十分慘烈,太陽剛剛升起,軍士們推著十幾架投石車轟隆隆的走了出來,一聲令下,一塊塊巨大的巨石騰空而起,重重的砸在城牆上,雖然因為巴郡城高池深,城牆沒有動搖,但是城樓上碎石飛濺,城牆在呼嘯聲中顫抖,我的眼睛收縮了,看到了在巨石的砸擊下的血肉橫飛,接著那些城內守軍冒著矢石也開始向下透石,城上投石機威勢猛烈,砸向我軍的戰場,雖然因為難以瞄準的緣故,只擊碎了半數我們的投石機,但是將我們前沿的陣地砸得七零八落,血肉模糊,屍骨成堆,投石之戰持續了兩拄香的時候,這短短時間我就手足冰涼,滿眼裡都是鮮血肉泥,我的眼力太好了,甚至看見那些軍士死前慘淡淒厲的神情。接著大概是石塊不足,雙方的攻勢都緩了下來,漸漸停止,南楚軍推著箭塔,扛著雲梯再次攻城,箭塔的高度雖然不及城牆,但是已經勉強可以抵擋城中的反擊,雙方鋒利的翎箭在空中劃過美麗的弧線,穿過健壯的肉體,飛濺出耀眼的血花,雙方的鮮血就這樣在城牆前面揮灑。當南楚軍頂著箭雨再次向上衝鋒,這次城牆上砸落的是滾燙的油和石灰,當焦頭爛額的南楚軍士墜落的時候,城牆上又丟下無數稻草和火把,城下頓時成了一片火海,只有少數身手敏捷的軍士逃了回來,其餘的軍士都被火海包圍,燒得慘不忍睹,火海中淒慘的叫聲驚天動地。 

  我看到這裡,真恨自己的六識如此靈敏,再也忍耐不住,連忙策馬衝向後面,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吐得淅瀝嘩啦,直到吐出了苦膽汁才停下來。等我直起腰來,看到穿著軍士甲冑的小順子站在我馬前,他遞給我一壺清水,讓我漱口,等我心緒平靜下來,我問道:「你怎麼來了,你不是陪著王公公麼?」小順子低聲道:「我跟王公公說不知道戰場上情況如何,所以出來看看,王公公也擔心得很,所以就同意了。」望望遠處的戰場,我心有餘悸地道:「太可怕了,我還是回去吧。」正想策馬,小順子一下扯住我的馬韁道:「大人,不可以,我雖然無知,也知道如果大人此時膽怯,以後在軍中將領面前就再也抬不起頭來了,而且大人今後還要上戰場,難道次次躲避麼。」 

  我聽得有些羞愧,心想看來自己心志遠遠不如小順子堅韌,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策馬趕回前線。等我再次回到趙玨身邊,他身邊的將領和幕僚都用讚許的眼光看著面色蒼白如紙的我。趙玨嘉許道:「隨雲膽量果然不錯,當初本王初上戰場的時候,比你還要不堪,放心吧,多打上幾仗就好了。」我在馬上躬身行禮,問道:「王爺,下官不通軍事,好像我們攻城不大順利是麼?」 

  趙玨苦笑道:「是啊,巴郡是蜀國重鎮,不僅將領善戰,而且軍士驍勇,守城器械和糧草又充足,所以十分難攻,令本王心痛不已,幸好,若是攻下巴郡,下面的二十多個城池就容易多了。」 

  我又問道:「那麼,依王爺所見,我們需要攻打幾天。」 

  趙玨盤算了一下道:「我們若能在半月之內攻下巴郡,就不錯了。」 

  我一盤算,大雍從陽平關經東川攻擊葭萌關,也要經過幾道險關,可是大雍兵精糧足,我們南楚若想搶先,就必須使用計策,我在腦海裡面回想著曾經看過的戰例,怎樣才能解決當前的僵局呢? 

  一時間想不出來,我又回想著關於巴郡的情報,一條條的回憶,遠眺城牆,那紅甲將領正在城上指揮,只見他指揮若定,將巴郡防守地滴水不漏,我南楚稍有破綻,就被他一眼看穿,然後緊追猛打,毫不手軟。 

  慢著,緊追猛打,毫不手軟,我又想起關於守城將領情報:田維,制軍嚴謹,英勇善戰,善於守城,防守如山,尤其善於截寨。怪不得德親王把營帳守得如此嚴密,原來此人善於截寨。慢慢的,一個詭計成形了,可是行得通麼?想來想去,我策馬到德親王身側,低聲對他說了自己的看法。德親王先是猶豫,漸漸的感起興趣來,良久,微笑點頭道,隨即下令收兵。巴郡之戰最血腥的一天終於落幕了。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十章 千里征程
 

  我對德親王說的話很簡單,「王爺,這附近崇山峻嶺,未必沒有小道可以繞行,就是不能繞行,我們也可以作出可以繞行的假相,引誘他們出戰,我們怕的不是他們勇敢善戰,怕的是他們死守不出,強行攻城,不如想想辦法引誘他們出城,而且田維既然善戰,肯定不甘心只是守城。」我說的只是一個原則,不過德親王久經沙場,立刻心領神會,再說今天肯定是攻不下的,不如回去商量一下。 
  當然在之後的軍議中,我沒有發言,因為我對軍務又不是很熟,我只是善於分析情報,並根據經驗學識判斷那裡可以著手罷了,更何況現在容淵已經對我不滿,我若太出風頭必然會讓他對我更加嫉恨,寧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這一點我可是記得很清楚,不過這些幕僚真厲害,我不過提出一種設想,他們就能夠列出種種設想,然後查疑補漏,定出甲乙丙丁各種方案,最後列出可行的計策,我越看越是崇拜,可能我的表情太明顯,他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即使是容淵看我的眼神也柔和了許多。 

  第二天,德親王派出軍士四處打柴,尋找小路,然後命令剩下的半數軍士在營帳中休息,其餘的軍士則站在遠遠的看著巴郡城,既不進攻,也不後退,只是不時派人佯攻,城樓上的守軍若稍有反應,就退下來。過了中午,休息的軍士和上午的軍士換班。 

  第三天,南楚軍在巴郡城前佯攻的軍士開始忙起來,不是挖挖壕溝,就是練練拳腳,疏活筋骨,並且推了軍中的戰鼓到城前,每隔半個時辰就敲鼓吶喊。 

  第四天、第五天,城上的守軍開始疲憊麻木了,畢竟南郡城中只有一萬守軍,南郡雖然是蜀國門戶重鎮,但是因為蜀國和南楚交好,所以軍員並不足備。 

  第六天,城中蜀軍開始不安了,而好消息傳來,我們找到了一條小路可以繞過巴郡,這下第二步計劃開始了。南楚軍開始收攏軍隊,厲兵秣馬,好像要進攻的樣子,城中蜀軍開始緊張,明顯可以看到呈上守軍增多,到了晚上,軍隊開始悄悄行軍,這些被密切注意南楚軍隊的蜀國密探發覺了,他們自然而然的得出了南楚軍隊想繞過巴郡的結論,雖然對他們來說,南楚軍隊繞過巴郡不攻,等於是放棄了後路和補給的安全,但是田維個性堅強好戰,這次堅守實在是因為兵力不足,南楚軍隊雖然只有五萬,但是卻是南楚最精良的軍隊,所以田維的壓力極大,這幾天看到情況不對,他和屬下的將領商議很久,都覺得南楚軍隊必然是要繞過巴郡。商議之下,有將領提出,若是南楚軍隊真的繞過巴郡,巴郡若不從後襲擊,那麼將來就是南楚軍隊全軍覆滅,巴郡將士也免不了受到懲處,這個陰影讓所以將領都心裡不安。最後,田維下令,趁著南楚軍隊還沒有完全繞過,從後面襲擊南楚的輜重隊。 

  五萬大軍想要從小路行軍,速度是極為緩慢的,田維沒有多久就趕上了南楚大軍的後隊,田維揮動手中的大刀,大喝道:「南楚狗賊休走。」就在他的喊聲中,田維帶著的五千輕騎如同鋼刀一般切入南楚的後軍,南楚軍隊份散逃走,田維下令向糧車輜重上面投擲火把,霎時間火光四起,火光中,田維高聲大笑,下令繼續進攻,要把南楚軍隊擊潰。就在這時,四散逃開的南楚軍中露出一支身穿白色衣甲的步兵,他們向田維迎來,田維心裡一寒,這不是德親王殿下的親衛軍麼,這只親衛軍本應該是扼守中軍的,可是現在居然出現在這裡,自己莫非上當了,田維在四顧看去,那些糧車的火很快就熄了,而在那支步兵之後,打出一桿趙字黃龍旗,田維心中又是擔心,又是憂慮,若是自己真的中伏,那麼必會敗亡,但轉念一想,眼前就是德親王的親衛,說不定德親王本人就在不遠,若是一舉殺了德親王。田維經不起誘惑,揮令前行。兩軍相交,田維的騎兵雖然佔了優勢,但是南楚的步兵擅於和騎兵作戰,只見他們前排軍士麻利的的跪下,將丈八長槍擋在馬前,後排的軍士拉弓射箭,藉著狹小的地勢,將田維擋住,田維殺了一陣,眼看沒有可能取勝,下令撤軍,他們的戰馬跑得飛快,不一會兒田維就徹底脫離了戰場,蜀軍馬快,田維慶幸的想,不過怎麼,也算一場小勝吧,快馬奔馳了十幾里路,還沒有衝出多遠,突然,從道路兩側衝出南楚軍隊,兩側夾攻,田維連忙吩咐眾人不可停留,拼著傷亡,戮力突圍,此時田維心裡已經有了寒意,在短短的十幾里山路上,不時的有南楚軍突襲,他們數量不多,都是用弓箭從草叢樹林或者岩石後面攻擊,若非這裡不是山谷,只怕,田維這幾千鐵騎逃生無望,就是這樣當田維看到巴郡城牆的時候,已經花了大半個時辰,而且只剩三千殘軍了,臨近巴郡城,田維卻看到蜀軍的火紅旗幟從城頭飄落,德親王的黃龍旗從城頭上冉冉升起。田維眼睜睜的看著城頭上幾個蜀軍戰士被砍倒在地,就在寒光四射的刀槍從中,田維看到了一個十分不協調的人,那是一個身穿青衫的青年儒士,他正帶著憐憫的目光看著自己,在那血火之中,他的衣衫似乎沒有染上半點污跡。他站在城牆上,卻和其他南楚軍士隔了一段距離,他彷彿是一個不屬於戰場的幽靈。 

  我在攻城還未完全結束的時候就上了城牆,這次南楚軍在我的提議下留了一萬人下來,這是軍議之後我在就寢前看書的收穫,德親王認可之後,我們接著挖戰壕的時候在戰場附近挖了很多大坑,然後在佯裝繞行的時候,將一萬軍隊藏在大坑裡,上面覆蓋著油布,布上面蓋著黃土,那些來查看的探子果然只注意到營地空空,卻沒有注意到咫尺之處的藏兵洞,在田維出兵之後,我們趁著守城士兵疏忽,立刻開始攻城,結果鬆懈的守軍被我們擊敗,而我之所以登上城牆,是因為想看看結局,當然理由是蜀國回軍的時候恐怕會報復,將我們這些留在外面的幕僚殺死,憑著這個理由,我們都入了城,當然守衛也很森嚴,免得我們被殘兵所傷,然後我又說想看看外面的情況登上城牆,小順子笑瞇瞇的派了兩個御前侍衛跟著我,他們是保護王海王監軍的,但是王監軍已經知道小順子功夫不錯,他又跟我挺好,所以就答應派人來保護我,聽小順子說,這兩個人功夫底子不錯,至少可以保護我直到南楚軍士來救我的時候。 

  我在血海之中走過,小心翼翼的不想沾染上血跡,可是腳下血流成河,沒多久我的鞋子就浸透了鮮血,可是我的運氣不錯,至少身上沒有沾血。當我忍著戰場上的氣味和慘叫到了城牆上的時候,僅剩的幾個蜀軍也很快的就被殺死,我向城下望去,恰好看見返回的蜀軍。那麼紅袍將領呆呆的望著城上,在他身後,煙塵滾滾,我可以看見我軍的旗幟,突然,那紅袍將領大喝著向我軍衝去,然後,我就眼睜睜的看著這支騎兵被我軍圍困、消弱、擊潰,遠遠的,我看見那個紅袍將軍橫劍自刎,臨死前還在咆哮。 

  我的心一陣顫抖,戰爭,並不像我在史書上看到的那樣輕描淡寫啊,在巴郡蜀軍萬人眼裡看來,我軍是萬惡的敵人,殺死他們的身體,奪走他們的城池,可是我們能夠怎麼辦呢,這一刻我真的深深痛恨起這場戰爭來,就為了大雍和南楚的利益,蜀國就必須滅亡,用血流成河換取上位者的喜悅,這,真的值得麼? 

  接下來,我病了,那血,那慘叫聲,讓我睡不好覺,吃不好飯,在急速的行軍中,我的病情漸漸加重,後來,有一天晚上,小順子到我營帳裡,把我拖起來道:「我知道你為什麼生病,收起你那廉價的同情心吧,我們雙方已經成了敵人,我們在打仗,如果我們敗了,就沒命回家,什麼仁義道德,什麼禮儀廉恥,我只知道,我得活著,為了你,我得活著,那麼你呢,你至少要為了我活著,記住,你救過我的命,如果不讓我還了這筆債,我絕對不讓你死。」 

  我恍恍惚惚的看見小順子臉上的眼淚,淡淡道:「小順子,兄弟,我知道你對我如同手足,可是我總是欺負你,你總是照顧我,保護我,可是我要走了,你不要難過,你不欠我什麼。」 

  小順子狠狠打了我一個耳光,道:「你以為我總跟著你幹什麼,你從來沒有瞧不起我,你認為我小順子是個人物,你教我讀書,幫我學習武功,沒有了你,誰還看我小順子一眼,你若是死了,我就跟你死,下輩子我要做你的兄弟,讓你永遠得罩著我。」 

  我的淚水滾滾而落,是啊,我怎麼能死,我還有一個兄弟呢,我若死了,小順子豈不是孤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從來都知道,小順子總望我那裡跑,是因為,我把他看成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個小太監,一個沒有面孔的人。哼,蜀國算什麼,你們的人死了和我有什麼相關,別說蜀國,就是南楚亡了,和我又有什麼相關,這些日子以來,我病勢沉重,除了小順子和軍醫,我沒有看見什麼人,德親王雖然來了兩次,可是他後來也遺忘了我。我勉強起身道:「把我包袱裡面白瓷瓶裡面的藥給我兩粒。」小順子連忙過去照辦,我艱難的吃下藥丸,道:「我要休息一會兒,明天早上給我準備豐盛一點的早飯。」 

  三天之後,我在昏睡了整整三天之後,終於吃上了小順子送來的早飯,走出營帳,看看晴朗的天空,我伸開雙手,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對小順子說,我的病剛剛好,跟王監軍說,今天我搭他的車。 

  在我臥病的十幾天,南楚軍隊的進展還是比較順利的,南楚攻破巴郡的打擊讓這些小城池失去了堅守的信心,借助這種策略,強攻軟騙,進軍的速度超過了預計,大雍方面不知情況如何,沒有情報傳來。接下來的日子,我大病初癒,所以公務不多,常常在餘暇的時候寫寫詩什麼的,我可沒有再多言,雖然德親王曾經歉疚得來問我的病情,但是我不會原諒他的,從前對我這樣看重,我一生病就把我丟在一邊,所以,我總是不冷不淡的說上幾句多謝,反正我經常和王監軍在一起,也不用擔心他會為難我,我就是這樣小氣,怎樣。 

  就在行軍作戰中,南楚大軍到了雒城之前,和已經提前趕到的水軍會合,雒城是蜀國國都成都的屏障,此刻,這裡已經聚集了蜀國五萬大軍,蜀國名將魏賢率兵兩萬在雒縣前面依山立寨,作為護持,大將軍龍步率領三萬鎮守雒城,南楚水陸大軍以雷霆之勢,攻擊涪水關,守將血戰數日,終究棄城而走,在涪城安下大營,他知道接下來的一戰非得曠日持久不可,所以只是安排水陸守軍佈置周密,令水軍游弋涪水,隔絕後援,雒縣北門臨涪水,南門外都是山路,德親王借助水軍運兵從東西兩門攻打雒城。但是魏賢每每率軍夾攻,數日之間,兩軍血戰數場,南楚大軍未佔優勢。德親王見軍士疲憊,索性收兵,除了不時派水軍游弋之外,只是在涪城休兵備戰,雖然距離南楚很遠,但是靠著水運和蜀中的豐富物產,南楚大軍補給並無缺乏。戰局陷入僵局之中。 

  十一月二十七日,終於得到大雍的戰報。 

  大雍由雍王李贄領軍二十萬,由於事先收買了陽平關守將,輕而易舉破關而入,連戰連捷,花了兩月時間攻克南鄭,東川雖然屬於蜀國,但是繁榮錦繡都在西川,所以東川之人不免怨恨,李贄入川之後,大軍秋毫無犯,四處蕩平殘軍敗將,掃清賊寇,不到三月,東川平定,李贄方陳兵葭萌關前,葭萌關一破,則成都東側就再沒有屏障。 

  蜀國國主孟昀兩面守敵,捉襟見肘,緊急調派,葭萌關守軍共達九萬,又派了兩萬援助雒城,成都空虛。十一月十二日,兩萬援軍在雒城三萬守軍和魏賢兩萬軍隊的支援下進入了雒城。 

  德親王得到戰報的時候,滿臉青黑,因為大雍即使退兵,只要守住陽平關,則東川必然被大雍控制,而自己若是得不到雒城,則不能抵禦蜀軍,若是退到巴郡,他也捨不得,所以現在,南楚比大雍更著急攻打蜀國的事情。可是對峙這麼多天,沒有絲毫進展,怎不令人心焦。不過值得寬慰的是,南楚援軍趕到了,現在南楚水陸兩軍一共九萬,至少不會敗退了,這樣,在大雍和南楚雙方攻擊下,蜀國遲早必然敗亡,只是事後未必是南楚得到成都罷了。 

  這段時間我過得比較悠閒,每天除了吃飯就是四處走走,當然為了小心蜀軍的諜探和刺客,我不會走得太遠,而且如果太悠然的話未免招人眼紅,反正現在我也插不上手。容淵趁著我生病,剝奪了我參贊軍務的權力,當然借口是我的大病。在他來說,我還在臥病呢。不過我也不計較,反正這場仗應該沒有什麼機會打敗。 

  閒著也是閒著,我就跟小順子說找個護衛的事情,小順子想了半天,很是為難,他並沒有認識太多的高手可以介紹給我,按照他的說法,他遇見的高手若是可以交手的都被他殺了,而且還需要忠心,這就更難了,他問我要不找個小太監做徒弟教他武功,然後保護我,被我拒絕了,一個原因是時間太長,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太監沒有辦法經常出宮,小順子想了半天道:「要不過幾年,我詐死從宮裡出來然後到你那裡去。」 

  我本來想點頭的,可是小順子若是給人認出來,或者被人發現身份都有麻煩,後來我乾脆道:「這樣吧,我準備這次回去就辭官,你反正也不喜歡呆在宮裡,不如我們兩個從此浪跡天涯如何?」小順子想了想,高興地道:「這也不錯,我早就想四處走走了,建業我都膩味了。那麼我們去哪裡呢?」我想了一想道:「反正蜀國滅亡了,如果大雍和南楚暫時打不起來,我們就到大雍看看,等到大雍和南楚打起來,我們再到北漢去看看,等到大雍若是和北漢打起來,我們就回南楚。幾十年的時間,夠我們四處遊歷了,如果什麼時候厭倦了,就找個地方住下來。」小順子滿臉都是嚮往的神色。 

  就在我們兩個憧憬未來的時候,突然小順子毫無徵兆的向庭院裡面的花叢撲去。身影如同鬼魅,快捷無比,草叢中一個灰色影子彈身而起,兩人身影一合而分,小順子退了丈許,身影一折,凌空折轉,再次撲擊,那人倉促還擊,卻被小順子一掌擊中心口,頓時委頓在地。 

  我見小順子對我點了點頭,輕輕走到近前看去,那人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相貌平凡,是那種一走進人群就再以分辨不出來的相貌,穿著南楚的軍服,但是我可以看得出來那件衣服有些不大合身,而且可以聞到淡淡的血腥味,這人是蜀軍的探子,我心裡想,原本應該交上去,一則立功,二來這是本分,可是想到我剛才的話若給德親王他們知道,心裡頓時生出殺機,對小順子使了一個眼色,小順子會意,一掌向那人頭顱拍去。 

  那人痛苦的睜開眼睛,恰好看見小順子的動作,他艱難的在地上打了個滾,小順子冷冷一笑,掌勢折轉,繼續向那人頭上擊去,我看見那人眼中滿是悲憤的神色,不知怎麼,開口道:「住手。」小順子掌緣已經到了那人天靈,聽見我阻止,猝然收回攻擊,退到我身後。我鄭重地道:「兄弟,我必須殺了你,如果你有什麼遺願,我可以成全你。」 

  那青年眼中閃過激動的神色,開口道:「求你放了我妻子。」 

  我愕然,什麼時候我搶了他的妻子麼,我好像沒有幹這種事情啊。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十一章 鉤心鬥角
 

  那個青年痛苦的咳嗽了幾聲,滿眼期望的看著我,我無可奈何地示意小順子把他扛到房間裡,然後問道:「本官不才,也是讀書士子,自信沒有劫奪婦女的惡行,不知道你為什麼認為尊夫人在我這裡呢?」 
  那個青年疑惑的看了我一眼,道:「草民韓章雖是蜀國人,但是並非官員或者軍士,只是一個普通的農夫,草民的妻子卻是名門之女,相貌出眾,身份高貴,三年前,拙荊因為不滿家裡訂下的婚事而離家出走,因緣和草民成婚,幾個月前,拙荊得知母親染病,所以回去探親,草民因為正值秋收,不便久留,所以自行返家,誰知碰上大雍和南楚一起攻打蜀國,拙荊的父親田維是巴郡守將,不幸陣亡,拙荊和岳母被俘虜,我聽到巴郡城破的消息日夜兼程趕去,探得她們被德親王賞給了軍中幕僚江哲為奴,所以又一路追蹤而來。」 

  我疑惑的看看小順子,小順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大人,那時候您在病中,德親王見田維之女相貌俊秀,所以把她賞給了大人,用來獎勵大人獻策的功勞,只是大人一直昏迷不醒,所以奴才代大人作主,將她們留在了王公公那裡,這些日子,奴才因為大人身體剛剛康健,想多伺候大人幾天,見田氏服侍王公公十分周到,索性就安排她們繼續伺候王公公,這樣大家歡喜。」 

  我這才明白,怪不得這段時間小順子總在我身邊呢,我問道:「王公公待她們如何?」 

  小順子恭敬地道:「大人放心,田氏聰明靈巧,王公公還想收她做義女呢,只是田夫人因為傷心田將軍之死身體不大好。」 

  韓章聽到這裡,露出不可抑止的喜色,只是片刻就被痛苦的神情掩蓋。我心想,看來這個韓章不是蜀軍的探子,但是他聽到我剛才的話,還要不要滅口呢?轉念一想,也沒有必要,難道他還能去向德親王告密不成。在我猶豫的時候,韓章已經是奄奄一息,我連忙掏出一個針盒,從裡面取出金針替他針灸,然後又給他服下傷藥,他在藥力的作用下昏昏睡去。我對小順子說:「田維之死,我無能為力,兩國交兵,死傷是難免的,但是他的妻子女兒又沒有什麼大罪,你安排一下,等我們攻下雒城,道路通暢之後,你就放了他們一家三口。」 

  小順子道:「是,到時我跟王公公說清楚就好了,王公公不會不高興的,不過有點可惜,這個韓章功夫底子不錯,奴才不敢妄自菲薄,就是宮裡的侍衛高手能在我攻擊下活命的也不多,如果能把韓章留在身邊做大人的侍衛就好了。」 

  我覺得不大可能,道:「我是南楚官員,他是蜀國將領的親屬,何況還有岳母和妻子,哪裡能夠做我的侍衛。你也有些異想天開了。」 

  小順子道:「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他的妻子現在是大人的奴僕,如果大人允許他留下來和妻子團聚,他不也得感恩麼,只是我知道大人需要的是忠心的侍從,這人若是被迫留下,就不好了。」 

  我點點頭道:「是啊,寧缺勿濫,若是不忠心,留也沒用,不過我們若能攻下雒城,至少還得一兩個月,這段時間他們沒法子離開,就讓他暫時做我的侍從吧,免得你我來往過密,惹人生疑。」小順子同意的道:「也好,免得我總是擔心大人的安全。」 

  等到韓章醒來已經是深夜了,他能夠感覺到四肢百骸裡面真氣蓬勃,完全感覺不到曾經沉重的令他幾乎喪命的內傷,他沒有動作,但是能夠感覺到自己是在一個小房間裡面,他感覺不到周圍有人,正要坐起來,一隻冰冷的手掌輕輕的按住他的胸口,然後火光一閃,有人點燃了火燭,韓章藉著微弱的燭光看去,看見那個打傷自己的少年正冷冷的看著自己,眼中滿是殺意。韓章聰明的停止了動作,他不想莫名其妙的死去,尤其是在得到妻子平安無事的消息之後。 

  那人見他十分冷靜,露出了一個冷冷的笑容,開口說道:「我叫李順,你要找的江哲是我的主人,主人已經決定,等到雒城之戰有個結果的時候,他會釋放你和你的岳母妻子,但是在這之前,希望你暫時作他的侍從。」 

  韓章猶豫了一下,他畢竟是蜀國人,做侵略自己國土的官員的侍從,未免有些不願。 

  小順子彷彿沒有看到他的神色,繼續道:「說句實在話,你並非好人選,如果有人懷疑你是蜀軍的探子,難免會給大人帶來麻煩,但是既然大人已經決定,我也沒有什麼意見,明天大人會帶你去見你的家人,然後會向監軍大人稟明此事,監軍大人許可之後,你就可以暫時留在我家大人身邊,可是有一件事你要牢牢的記住。」小順子的面孔變得陰森,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沒有聽見我和大人的談話,你不知道我和他的關係,如果你洩漏了一個字,我就是天涯海角也要殺了你,還要讓你的妻子遭受人間最大的苦痛。」 

  韓章凜然道:「江大人和李爺對我恩重如山,今日之事,韓章至死不會對第二個人說起。」 

  小順子收回了手掌,淡淡一笑,離開了。 

  第二天我帶著韓章去見王公公,王公公聽說此事倒是十分成全,反正田氏母女是我的奴婢,並且允許韓章暫時留在我身邊,當然,他也知會了德親王一方,讓他們知道此事,免得誤會韓章是探子,不過我想,暗中的監視是不會少的,所以告訴小順子,暫時不要過來了。當然我也第一次看到了德親王賞給我的奴婢,田氏名叫田素英,相貌俊秀,英氣勃勃,不愧是將門虎女,聽韓章說,田素英也會武功,而且不在韓章之下,這次分明是因為母親才無法脫身,這讓我吸了一口寒氣,如果田素英刺殺王公公或者我怎麼辦,我問小順子這件事情的時候,小順子毫不在意的告訴我,別說王公公身邊侍衛不少,而且他已經警告過田素英,如果敢行兇,必然殺了她的母親,反正他們也逃不出涪水關。我立刻對小順子另眼看待,這小子做事嚴密謹慎,如果他肯用心,何愁不能成為太監裡面最大的總管,在我跟他說這個的時候,小順子輕蔑地道:「服侍國主有什麼好,低三下四,奴顏婢膝,若是稍微有個差錯,還要擔心人頭落地,你就不同了,你要是真的生我的氣,大不了罵我一頓,還得小心我受不了反噬。」我在小順子幽冷的目光下頓時心生寒意,立刻盤算以前是不是有對他太過分的時候,但是想來想去,好像應該沒有,不過不管怎樣,一定要記住,這小子武功很高。 

  此時的成都已經一片混亂,朝中重臣丞相審峻帶著大將梵虎、孟靼駐守葭萌關,大雍攻城十分頻繁,令葭萌關守軍幾乎目不交睫,而大將軍龍步和大將魏賢守巴郡,也是不敢鬆懈,蜀國中樞幾乎已經沒有一兵一卒,蜀王孟昀數月之間黑髮成霜,他又是怨恨南楚背盟,又恨自己為什麼得罪大雍。想來想去,卻沒有絲毫辦法退敵,後來蜀國重臣法瀾獻計,說東川既然已經失去,不如向大雍媾和,如果大雍收兵,南楚必然不會獨自攻打蜀國。計策雖然被國主接納,但是派誰做使者呢,雍王李贄名動天下,若是派個普通人,只怕連話也說不上幾句,後來蜀國狂生楊燦自請前去。楊燦日夜兼程到了葭萌關,葭萌關上下血火熊熊,楊燦好整以暇的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出關到了雍營,遞上國書求見。未幾,雍王命令帥帳請見。 

  楊燦是蜀國有名的狂生,平日裡恃才傲物,目中無人,但是看到雍王軍容整肅,帳前虎繼雄壯非常,也不由心生寒意,他整理儀容,走進大帳,只見一相貌雍容,神態溫和卻隱隱帶著森然氣息的戎裝男子坐在帥案後,雍王李贄今年三十一歲,常年征戰沙場的他卻絲毫不帶殺氣,他穿著黑色輕甲,外罩錦袍,神色間雍容安詳,彷彿是在家中閒坐,而非在沙場領兵一般,他左手一方,依次站著十幾個武將,個個氣勢沉穩凶悍,他的右手站著十幾個或穿文官官服,或者身著布衣的幕僚,可見其麾下文武之盛。 

  楊燦入帳,立而不跪,高聲道:「蜀國使臣楊燦拜見雍王殿下千歲。」 

  那些武將個個怒目圓睜,其中一個相貌粗豪的武將叱道:「小小使者,見了殿下為何不跪?」 

  楊燦揚聲道:「楊燦雖是布衣,卻是蜀國之民,殿下雖然尊貴,卻是大雍之臣,今日燦奉國主之命前來出使,焉能下拜。」 

  一個相貌斯文,年僅五旬的謀士溫文爾雅地道:「蜀國朝夕敗亡,我大雍二十萬大軍,兵陳關下,貴國國主不思求勝,卻派你這個使者前來,所為何事?」 

  楊燦欠身道:「我國國主自知得罪大雍,如今兵臨城下,焉能不恐懼,但是我蜀國一日沒有淪陷,身為蜀民,不敢有辱國體。若是大雍恕罪,允許我蜀國稱臣納貢,則燦雖狂妄,焉敢不敬上國重臣。」 

  一個年輕謀士,相貌平常,卻是鷹鼻深目,冷冷道:「蜀國如今朝不保夕,葭萌關旦日即下,不知蜀國拿什麼求和,我國即可全勝,又何必留爾等殘生。」 

  楊燦昂然道:「現在蜀國雖然大敗,但是葭萌關和巴郡仍然在掌握當中,未必沒有苟安的可能,若是貴國執意要滅亡我蜀國,我國主寧可將蜀中全部送給南楚,到時南楚既得蜀中沃土,又據有荊襄,即使以大雍之強,從此也只能坐視南楚壯大,若是肯罷兵休戰,我蜀國不僅向大雍稱臣,而且葭萌關外東川之地也不敢索回。我主深恨南楚國主背盟負義,今後若是懷恨,只會向南楚報復,大雍得我半壁江山,又可坐視我蜀國和南楚相互仇殺,豈不快哉?」 

  眾人都聽得沉吟不語,連日來攻打葭萌關不克,令他們也多多少少生出撤軍的想法,只是戰略已定,不能修改,所以人的目光都落在雍王李贄的身上。 

  李贄微微一笑,問道:「不知蜀中人物如何?」 

  楊燦朗朗道:「我蜀中人物鼎盛,文有蕭何之才,武有霸王之勇,謀有良平之智,我蜀中俊傑,皆是忠義之士,燦雖不才,敢效田橫壯士,或有燦未知者,願效聶政荊卿之行。」 

  李贄眼中閃過一絲不可察覺的寒光,繼續問道:「現在蜀王駕下,如君者幾人?」 

  楊燦道:「文武全才,智勇兼備之人,數以百計,如在下者,車載斗量。」 

  李贄問道:「既然如此,貴使身居何職?」 

  楊燦答道:「國主治下,物富民豐,我等野人,歸於田園,朝夕享樂。」 

  李贄淡淡一笑,道:「貴使遠來,必然疲憊,請暫回關,若是有所答覆,必然遣使相告。」 

  楊燦再拜告辭,出帳不遠,一個白衫儒士,細眉長目,氣度風流,悄然出帳,問道:「楊先生蜀中狂士,為何先倨後恭?」 

  楊燦答道:「先前倨傲,為的是不屈心志,後來恭敬,為的是我蜀國社稷。」 

  白衫儒士默然,道:「在下大雍宣松,字常青,日後若有托付,可以送一紙書信與在下,只要不干係國家大事,常青必會盡力。」 

  楊燦謝過,自經葭萌關返回成都覆命。 

  之後半月,雍軍不再攻城,葭萌關壓力頓減。 

  未幾,消息被南楚密探千里加急送到德親王趙玨手中,趙玨憤然,他這段時間不大好過,雒城久攻不下,龍步不愧是蜀中大將,常常趁著南楚軍勢變化的時候出城作戰,常常讓南楚不得不敗退,而魏賢擅長截寨,三日一小截,五日一大截,讓南楚軍睡不安枕,龍步、魏賢兩人交相呼應,南楚軍隊一月來沒有寸進,後方糧道常常受到潰散的蜀軍的侵擾,趙玨一時之間束手無策,正在煩惱的時候,又得到了這個驚人的壞消息,如果蜀國和大雍真的媾和,那麼真是南楚的末日到了,這時他想起了江哲。這個年輕的狀元個性實在有些古怪,雖然趙玨迫使江哲從軍,在江哲因為戰場受驚而重病期間又不大過問,但是這倒不能怪趙玨,前者,趙玨認為江哲乃是南楚的臣子,既然有才能怎能不報效國家,後者,趙玨卻是因為當時軍務太忙,忙於行軍作戰,連克城池,豈是易事。而江哲病癒之後對軍務十分冷淡,趙玨一來是覺得江哲大病初癒未免懈怠,二來,他也察覺到心腹幕僚容淵對江哲的排斥,因為不想破壞和容淵的賓主關係,畢竟容淵軍略上十分精通,是他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所以相比之下,對江哲不免有些淡然。兩方面原因,讓趙玨和江哲越來越疏遠。可是到了今日,趙玨再次感覺到江哲的重要,江哲遠勝眾人的,不僅僅在於分析情報處理公文的能力,而更在於江哲對戰略上的遠見卓識,從攻打巴郡一戰看來,江哲善於事先規劃好作戰的目的,並且能夠從浩如煙海的情報中找到突破口,雖然實施上需要有謹慎細密的人來作,但是已經是難得非常。現在趙玨遇到決策上的疑難,他終於再次想起江哲,只是容淵又怎麼辦呢? 

  正在趙玨煩惱的時候,容淵前來拜見,一見到趙玨就雙膝跪倒,口稱請罪。趙玨愕然,連忙扶起容淵,問道:「容先生為何如此大禮?」 

  容淵慚愧地道:「屬下心胸狹窄,排斥賢能,罪在不赦,近日來,屬下每每想起如何破敵,總是想不出有效的方法,若是江狀元在此,必然能夠抽絲撥繭,訂下大計,王爺請偕同屬下前去,讓屬下當面向狀元請罪,戮力同心,以破雒城。」 

  趙玨大喜道:「先生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趙玨也有錯,疏忽名士,我們兩人一起去見江哲,必然能夠得到諒解,好請江狀元定計,破此僵局。」說著將手中的情報遞給容淵,容淵一看,面色如土,他自然知道現在局勢的凶險,如果蜀國真的向大雍稱臣,那麼一旦蜀國恢復元氣,必然會以南楚為報復對象。想到這裡,他連忙催著趙玨一起去找江哲。 

  此刻的我還沉浸在舒適的客居生活,知道田素英也會武技之後,王海監軍立刻同意把田素英和田氏歸還給我,他們一家團圓,自然喜樂,只是田素英對我還是不冷不熱,畢竟我是南楚高官,又是出謀劃策讓她的父親敗亡的罪魁禍首。我還不知道南楚的天空上已經壓了一片黑雲。 

  就在我寫下一首剛做的詩文的時候,門外有人問道:「江大人在嗎?」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十二章 毒計連環
 

  顯德十九年十二月,南楚大軍戰於雒城,時,雍王李贄戰於葭萌關,未幾,有謠言大雍與蜀國將媾和,德親王趙玨不安甚,問策江哲,密談良久,翌日,楚軍攻城甚急,十二月十九日,雒城破,大將魏賢中伏死,翌日晨,再度攻城,大將軍龍步誤聽諜報,出城追擊,乃誘入重圍,戰一日,人困馬乏,德親王親自陣前招降,龍某不從,憤而自盡,王歎息,親收骸骨,禮葬雒城。 
  十二月二十五日,葭萌關得知雒城失陷,蜀軍無戰意,十二月二十八日,葭萌關陷,至此,蜀國再無屏障。有人云江哲曾於此時獻破城、離間二策,後某偶遇故德親王幕僚容淵,問其事,容某沉吟良久,曰有之,然二策詳情終不肯說,未幾,容某病逝,某往祭之,其子代白父語,江隨雲天下奇才,惜德親王不敢用之。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我放下筆,韓章已經走了出去,打開院門,看見外面站著一個身穿黃色金甲,披著白色錦袍的大將,這人身後則站著一個黑衫儒士,而在兩人之後,則是一隊身穿白色衣甲的親衛,韓章在南楚軍中已經待了將近一個月,怎不知道這人的身份,他心裡忐忑,默然讓開門口,站到一邊。趙玨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走進屋子裡去,容淵打了一個手勢也跟了進去,其他的親衛立刻將江哲的書房團團圍住。 

  我沒有聽見韓章通報的聲音,正感覺奇怪,就看見趙玨走了進來,連忙按照禮儀站了起來,躬身行禮道:「王爺蒞臨寒舍,隨雲有失遠迎,請王爺恕罪。」 

  趙玨先對了施了一禮道:「趙玨近日軍務繁忙,沒有前來探望江大人病情,還請見諒。」 

  我淡淡道:「王爺手持重兵,日理萬機,哪裡有閒暇顧及下官,不知今日到此,有何指教。」 

  趙玨看了容淵一眼,容淵連忙上前歉疚地道:「江大人,日前多有怠慢,還請大人海涵。」 

  我自然道:「容先生不必多禮,兩位親自蒞臨,必然有緊要的軍務,還請直言。」 

  容淵慚愧的看了我一眼,道:「蜀國派使臣求見雍王李贄,請求媾和,李贄沒有答應,但也沒有拒絕。」說著遞給我一大堆情報,十分詳細,就連李贄和楊燦的對話都有。我看完之後,不由微笑,這個楊燦名字和我第一個學生陸燦一樣,個性也差不多,又是威脅,又是利誘。只是太可惜了,我長歎道:「蜀國人物錦繡,可惜蜀主不能用賢才,如今江山危亡,這些賢才卻仍不棄蜀國,難怪人說蜀人忠義。」 

  趙玨問道:「怎麼,隨雲已經看出大雍不會接受蜀國的求和麼?」 

  我笑道:「若是雍王想要同意媾和,就會問問有什麼好處,但是雍王只問蜀中的人才,分明是打算收攬人才好治理蜀中,所以雍王不會同意求和。」 

  趙玨皺眉道:「那為什麼雍王會讓這樣的消息流傳出來,若是我南楚知道,未免有些……」 

  我淡淡道:「雍王果然是厲害,他這是故意讓這樣的謠言流傳,恐怕就是要我南楚知道,據下官所知,這段時間我們南楚並沒有認真攻城。我想王爺是希望雍王血戰攻下葭萌關,到時雒城守軍受到影響也不能再全力守城,到時我們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得到雒城。」 

  趙玨和容淵相互看了一眼,這本是他們兩人暗中商議好的決策,想不到被我一語揭穿,兩人都不語默認。我繼續說道:「我想雍王也是心疼自己的損失,所以利用這個謠言迫使我們速戰速決。唉,雍王真是可怕,就算我們看穿了他的心意又怎麼樣,到了後來,大不了雍王同意蜀國的求和,就可以讓我們直面蜀國的怒火,大雍可以容忍蜀國的繼續存在,他只要守穩陽平關,就可以佔據東川沃土,而我們苦戰至今,卻只能得到艱險的蜀道,得不償失,我們沒有能力,也不敢拖下去,若是蜀國喘息過後,必然會向我們這背盟的南楚攻擊,唯今之際,下官有上中下三策獻上。」 

  趙玨聽得心亂如麻,問道:「是哪三策?請大人詳細講來。」 

  我正容道:「這下策是仍然如舊,若是大雍忍耐不住,先攻下葭萌關,那麼我們達到了原來的目的,只是若是大雍一怒之下,改了主意,接受蜀國的求和,那麼我們就完全失敗,此一策,勝敗在雍王一念之間。」 

  趙玨黯然道:「勝負若是完全仰賴他人,豈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那麼中策呢?」 

  我沉聲道:「中策是我大軍戮力攻城,只要我們攻破雒城,大雍就會立刻攻打葭萌關,到時蜀國自然滅亡,我們所得會超過預計,但是損失也會超過預計。」 

  趙玨皺皺眉,他就是不想損失太大才不想全力攻城的,他沉聲道:「那麼上策呢?」 

  我淡淡笑道:「我們用奇攻城,攻下雒城,損失不大,到時候在蜀中爭奪戰果的時候再克制一下,就能夠達到全部的戰略目的。」 

  趙玨眉頭舒展,道:「可是如何用奇破城呢?」 

  我胸有成竹地道:「如今雒城守軍分為兩軍,一軍守城,一軍在外紮營,交相呼應,如想取勝,必先斷其外援,我建議我們加急攻城,然後在外面大營的敵軍可以看到的方向點燃大火,那麼外面的軍隊必然會以為雒城危急,前來救援,我們在途中設伏,全殲蜀軍,外援斬絕之後,我們就可以專心對付城內的守軍。到時,我們可以再一次攻城,然後讓人穿了蜀軍的衣甲假意襲擊我們的輜重,讓他們以為外面的蜀軍仍然存在,我們表現的因為輜重被毀急忙撤退的樣子,引誘蜀軍出城追殺,安排伏兵斷去後路,誘殺主將,到時雒城不破待何?」 

  聽到這裡,趙玨失手打碎了茶盞,這個計策如此精密狠毒,他用嶄新的目光看著我,看得我莫名其妙,趙玨終於確認了眼前這個溫文爾雅的少年狀元,竟是一個心機深沉陰柔詭譎的人物,趙玨不由生出一絲寒意,他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雖然也曾用過計策,但是卻沒見過這樣陰險的伏殺、誘殺連環圈套。他有些不大自然的向江哲告辭,前去安排作戰。 

  十二月十六日黃昏,南楚軍隊開始猛攻雒城,不久,點燃大火,魏賢果然誤以為雒城危亡,從山路急馳而來,卻被南楚軍中途伏擊,魏賢拚死作戰,被親自參與伏擊的趙玨親手擊殺。蜀軍四散,楚軍嚴守通道,避免消息被雒城得知。 

  十二月十七日清晨,南楚軍隊再次大舉進攻,大將軍龍步率領守軍擊退數次進攻,傷亡慘重,到了未時,南楚軍隊突然混亂,然後立刻收攏退兵,龍步在城上看見涪水關方向的南楚大營大火熊熊,這時,有趙玨親信偽裝蜀軍斥候,前來稟報說是魏賢燒燬南楚輜重,龍步大喜,見蜀軍敗退毫無條理,率領鐵騎從後面追殺,南楚軍隊大敗四散,龍步追出二十里,卻被隱藏在山中的南楚軍隊截斷後路,南楚軍收攏,形成十面埋伏,龍步帶著七千精兵四處衝殺,苦戰一夜,血染戰炮,身背十幾處重傷,終於衝不出去,身邊親衛全部陣亡,最後被南楚軍隊圍住,趙玨親自勸降,龍步大笑道:「我蜀國只有斷頭將軍,怎有屈膝投降之輩。」說罷舉劍自刎。趙玨為之歎息,命令厚葬。 

  十二月十八日,南楚軍隊撤回涪水關修整,十二月十九日,趙玨再次攻城,雒城失去大將,無力防守,於黃昏時開城投降。 

  十二月二十三日,葭萌關得到雒城失守的消息,軍心大亂,成都已經完全裸露在南楚兵鋒所指。同日,雍王李贄大舉攻城,城中蜀軍毫無鬥志,十二月二十五日,葭萌關失守,丞相審峻被俘,至此,蜀國再沒有可以據守的關隘。 

  蜀國孟昀得到戰報,幾度昏厥,在朝堂上泣道:「先祖開國,至今六十年矣,如今煙消雲散,孤雖死不敢見先人。」問計於朝臣,有人提議投降,孟昀思之再三,掩面回去後宮。朝臣面面相覷,只得四散。 

  顯德二十年辛未,元月新年,大雍、南楚朝野慶賀大勝,蜀國上下一片慘淡,等待正在修整的大雍和南楚兩軍入蜀中會師成都。 

  軍中上下一片喜氣洋洋,我在帥帳喝了幾杯酒之後就告退了,回到住處,躺在床上,迷糊糊地想著將來,這次我獻計只有趙玨知道,我還請他不要傳揚出去,趙玨倒是答應了,想必是也覺得我這個計謀太狠毒,卻不知我是因為即將離開南楚,若是給人知道我的計謀,恐怕我一輩子也不得安寧。勝利帶來的喜悅並不多,因為我知道韓章昨夜在房中痛哭,雖然聲音很低,甚至避開了他的妻子。 

  其實比起我的計策,雍王的計謀才是狠毒,堂堂正正的設計,讓他人為他火中取栗,當時我還有一點沒有告訴趙玨,雍王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趁此得到我南楚間諜網的第一手情報,想來,為了收集大雍和南楚媾和的情報,再把情報經過蜀中傳遞給德親王,雍王應該趁機掌握了不少我南楚密探的身份行蹤,到時候就可以輕而易舉的剷除南楚的勢力,這是何等心機啊。我並非有意沒有告訴德親王,這一點他們如果想不到,也未免太遲鈍,更何況,我真的有點不敢得罪大雍,再加上趙玨對我的隱隱忌憚排斥,讓我也失去了輔助他的興趣。 

  唉,我本來是真的希望南楚能夠有個中興明主的,可是趙玨此人並非管仲樂毅之才,倒是有點像鮑叔,黑白善惡太分明,不知道合光同塵的道理。 

  南楚,真的沒有希望了麼,我沉痛的想著。 

  顯德二十年的一月,雙方大軍都沒有急於進取,各自修整,鞏固已經佔據的地盤,等待春暖花開的時節。對於蜀國來說,這是最後一個冬天。蜀國雖然失去了大部分軍事力量,但是局勢並不容易安撫,蜀民的驕傲和執拗讓我見識了,短短的一個月,發生了七次叛亂,二十三次刺殺,當然沒有人特意針對我,我不是一個出名的人。蜀中的名士也大多不肯降服,不能反抗則默默抵制,局勢如此險惡,讓趙玨的頭髮都白了幾根。明明取勝,卻如此艱難,最後統一的意見達成了,若是蜀王投降,應該會好一些,所以大雍和南楚經過魚雁往來,終於決定提前在二月一日,同時向蜀中進發,兵指成都。 

  在出發之前,趙玨再次來見我,他現在喜歡私下來見我,而不是公開徵詢我的意見,想必是覺得我的計策太陰毒,不過我倒是比較喜歡這樣的方式,比較安全麼,沒人知道是我的主意才好,何況這段時間我出了不少主意,都是有些陰狠的,所以我早就讓韓章走了,他一個蜀國人這時候留在我身邊,太危險了,萬一他覺得殺了我可以抵得上他一家性命,我可就慘了。 

  為了保護我,小順子費盡心機,居然在南楚軍的大牢裡面找到了一個好人選,那人叫陳稹,是蜀軍的密諜殺手,城破之後他被俘虜,因為查出他多次行刺我軍將領,原本是應該處死的,而且此人個性陰狠,天性涼薄,是個除了自己什麼之外什麼都不在乎的人物,若非這次破城太快,他早就逃走了。但是小順子就是看中他天性涼薄好控制,讓我管趙玨救了他,趙玨正覺得沒有給我什麼報答,所以就答應了,小順子用秘傳手法在他身上做了手腳,我還不放心,又讓小順子把我配製的一種慢性毒藥給他吃了,當然只告訴他解藥在小順子那裡,這樣,我就有了一個可信的保鏢,按照小順子的說法,此人不會捨生取義的來殺我,愛惜生命又讓他不會背叛,是最好用的護衛了。 

  趙玨坐下之後,憂慮地道:「我們即將攻佔成都,到時沒有了蜀國的緩衝,我們應該怎樣應對大雍呢,國主傳來密旨,讓我們不可得罪大雍。」 

  這一點我早就有了腹稿,說道:「下官想,主要的矛盾會在成都,誰能夠俘虜蜀王,誰才是最大的受益者,這一點我們不要和大雍爭奪,爭奪了也沒有用,下官有個主意,讓蜀王不會落到大雍手裡,這就可以了,另外,我聽說蜀王之所以遠賢才,親小人,是因為寵愛王妃金蓮夫人和內宦張全,我聽說金蓮夫人美麗絕倫,我們將蜀國朝臣后妃全部讓給大雍,若是雍王將他們送到雍都獻俘,那麼憑著金蓮夫人的美色必然能夠得到雍帝的寵愛,到時候我們就在大雍的後宮埋下了火種,若是雍王殺了他們,雖然有點可惜,可是雍帝得知必然心裡惱怒,年老之人最愛美色,尤其是雍帝這種並非十分賢明的君主,不論事成事敗,我們都離間了雍帝父子。當然我們也有必得的東西,入城之後,請王爺派容先生先去戶部,收集典籍戶口圖冊,這是我們將來治理西川的關鍵,金銀珠寶之類當然也得搶奪,一則掩蓋我們奪取文書的重要性,二來好犒賞三軍,賄賂國主,至於其他,我們就不要管了,那些蜀國朝臣的府邸我們就讓大雍去處理吧。」 

  趙玨聽了連連點頭道:「江大人提到離間雍帝父子,不知道可否多說一些。」 

  我想,反正我也要離開南楚了,就別藏著掖著了,所以說道:「雍王和大雍太子李安爭奪皇儲一事,天下皆知,大雍以武立國,李安必然處境尷尬,這次雍王破蜀,如此大功,李安必然恨得咬牙切齒,我們派密探到大雍去散佈流言,說雍王要在東川自立……」說到這裡,趙玨已經明白,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滿是懼意,他深深拜服道:「江大人良策,可保南楚數年平安,不知大人有何需求,趙玨必然全力相助。」 

  我心想,這是許願封官了,淡淡道:「下官這次鞍馬勞頓,染了病根,希望回去之後辭官回鄉,若能得王爺許可,向國主進言,感激不盡。」 

  趙玨皺皺眉,心想,江哲此人心機深沉,若是不圖權勢倒是好事,可是他若走了,萬一投了別國,那麼南楚危矣。所以趙玨斷然道:「江大人此言差矣,君才智過人,趙玨正要仰仗,怎可歸隱,若是江大人不喜歡政務繁忙,本王當稟明國主,讓江大人在翰林院恩養,無事不必處理公務即可。」 

  什麼,我目瞪口呆,怎麼事與願違。當天晚上當我委屈地跟小順子說的時候,小順子拍著腦門道:「天啊,大人,你還是不明白那些皇家人的心思,你這樣的人物,他們若肯放手,不怕你去投靠大雍、北漢麼,誰讓你這麼露鋒芒,看來你不僅不能辭官,從此以後還要韜光養晦,有了合適的機會乾脆棄官而走。」 

  我赧然的看著小順子,表示慚愧和拜服。 

  顯德二十年二月十五,南楚和大雍會師成都,兩軍將成都圍得水洩不通,德親王前去拜會雍王李贄,我按耐不住好奇心,也想看看雍王是何等英雄人物,就跟著趙玨去了。來到雍王大營,看著虎踞龍盤殺氣隱伏的大營,我就先是讚佩不已。雍王李贄在營門迎接我們。離得老遠,我就看見了他站在營門口,他身穿親王服飾,雍容高貴,雖然只是站在那裡,我卻覺得彷彿整個大營的氣勢都聚集在他身上。離大營百步,德親王下馬步行,我自然也照著做,離大營越來越近,雍王微笑著迎上,而我在這時終於發現了一件令我驚駭欲絕的事情,雍王李贄,我居然是認得的。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十三章 一曲催行
 

  我強忍著心裡的恐懼低下頭去,沒錯,是恐懼,那個李贄居然就是我在赴建業途中遇見的李天翔,天啊,我居然在大雍的雍王面前說了如何一統天下的大計,而且還說了大雍的內患,難不成,雍王真的聽了我的建議,先破蜀,後破南楚,不會的,雍王文韜武略十分驚人,應該是他自己早有的主意吧。 
  這時雍王迎上前來,和趙玨以禮相見,雍王溫和地道:「德親王一路殺伐,途中辛苦了,破巴郡、陷雒城,只此兩戰,便可見親王名將之姿。」 

  趙玨臉微微一紅,道:「雍王如此讚譽,玨愧不敢當,今日我們兩軍會師,蜀國只剩成都孤城,不知雍王殿下如何打算。」 

  雍王道:「成都如今輕易可破,只是此城乃是蜀國都城,士民千萬,繁華非常,若是我們兩軍破城,必然有害百姓,本王已經擬了一道勸降表,不知親王以為如何?」 

  趙玨淡淡道:「勸降可以,只是這蜀王應該向大雍歸降,還是歸降我南楚呢?」 

  雍王理直氣壯地道:「南楚為大雍屬國,蜀王自然應該向大雍投降。」 

  趙玨心裡早有準備,只是淡淡道:「既然如此,就請雍王殿下派遣使者前去說降,如果蜀王不肯歸降,明日你我兩軍大舉攻城如何?」 

  雍王笑道:「正該如此,苟廉苟先生是我帳下使節,我已請他出使,德親王意下如何?」 

  趙玨忍不住看了我一眼,見我沒有反應,便道:「苟廉先生跟隨雍王殿下多年,據聞當年常常替殿下出使各方諸侯,想必定然能夠勸降蜀王,玨靜候佳音就是,只是玨軍務繁忙,這就先回去等待消息。」 

  雍王李贄見趙玨同意自己的決定,便請趙玨留下一個親信將軍或者幕僚,好便於雙方聯絡協商軍務,趙玨想了一想,覺得也很有必要,只是看看身邊的人,雖然都是親信,但是傳個話還行,若想能夠和雍王商量軍務,爭取南楚的利益,就只有容淵和江哲兩人,容淵是趙玨一刻也離不開的,所以他坦然道:「明日是戰是和還沒有一定,這位江參贊是我臂助,就由他留下吧,若有什麼變化可以和他商量。」 

  雍王這才看了我一眼,似乎才看見我一般,我卻覺得渾身發冷,趙玨這個白癡,雍王如此輕易就騙了他,我才不信商量什麼軍務呢,八成要我留下才是雍王的目的。眼看著趙玨離去,雍王請我跟他一起到帥帳敘談,等待使節返回。我忐忑不安的跟著雍王進去,至於我的護衛陳稹早就被擋在帳外了。雍王坐在帥椅上,見我拘謹不安,笑道:「江大人怎麼如此拘束,我們也算是舊識,還是不要多禮吧。」 

  我在心裡痛罵了半天,才道:「當日下官多有得罪,不知是雍王微服出行,還請殿下恕罪。」 

  李贄見我坐下,才道:「何言恕罪,當時本王化裝入蜀,查看蜀中軍機民情,回程之時幸遇公子,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大雍若能一統天下,江公子功在社稷。」 

  我差點氣暈過去,我若是功在大雍的社稷,豈不是罪在我南楚的江山,這話若傳了出去,豈不是要我的命麼?我連忙辯解道:「雍王殿下胸藏錦繡,小臣的些許見識必然早就在殿下心中,殿下將這樣的功勞推給小臣,隨雲可不敢當。」 

  雍王淡淡一笑,沒有繼續編排我,而是單刀直入地道:「當然聽了公子的計策,又聽說公子要到南楚出仕,本王原本想效強盜之行,將公子帶回大雍,可惜恰好有人發現了本王行蹤,欲圖行刺,本王當時身邊侍從不多,唯恐不能保護公子的安全,只得放過,如今公子已經成了南楚的臣子,真令李贄扼腕痛惜。」 

  我一聽,心想,以他的身份,就是身份洩漏給蜀國和南楚,八成也沒有人敢要殺他吧,那麼想殺他的人自然只有一個了,想到李贄如此才華身份,卻因為是次子,不能承繼帝業,還要遭受兄長的妒忌和暗算追殺,倒也不由讓人痛惜,不過我痛惜痛惜就算了,你就不要痛惜了,若是當日我被你帶走,十有八九已經遭到池魚之殃,死於非命了。心裡想著,嘴裡卻道:「這也是小臣無緣為殿下效力,想必是天意如此。」 

  李贄看看我,眼中滿是笑意,道:「當日你我有緣相逢,今日相見,江公子已經是德親王的心腹軍師,想必給德親王出了不少好主意,德親王和他手下其他的幕僚將軍,都是比較正統的軍人謀士,攻打巴郡、雒城這兩戰幾乎都是用了誘殺和伏擊的計策,想必是江公子的妙計了。」 

  我覺得身子有點僵硬,苦笑道:「小臣對軍務上的事情哪裡明白,只是說了一個原則,都是德親王英明果斷,定下計謀,才取得大勝。」 

  李贄鄭重地道:「孫子兵法上面說『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公子長於廟算,就已經是絕世之才,李贄能遇公子,如同周文王遇姜尚,漢高祖遇張良,南楚苟安江南,文恬武嬉,德親王雖然文武雙全,可惜沒有帝王的氣度,公子在南楚不過一文人騷客,若是歸我大雍,必然是右弼之才。」 

  我心想照樣招納別國官員也未免太囂張了吧,所以反問道:「聽說石彧石子攸是雍王幕府首席謀士,雍王殿下每次出外,所有治下政務都由他一手處置,想必石先生就是殿下心目中的左輔吧。」 

  李贄顯然有些不明白我為什麼問這個,但是仍然答道:「子攸長於政務,有子攸坐鎮後方軍政,李贄才能用兵如神。」 

  我正色道:「若是石子攸也是別國臣子,其主並未薄待,一說而降,那麼殿下還能這樣重用他麼?」 

  李贄一愣,苦笑道:「若是如此,李贄焉敢深信子攸。」 

  我笑道:「所以殿下明白小臣的苦衷了?」 

  李贄歎了口氣道:「南楚並非梧桐,何緣棲得鳳凰,南楚以凡人待汝,我以國士待君,隨雲還是不肯投我大雍麼?」 

  我呆呆的望著李贄,其實我是真的有一點點後悔,如果當初李贄真的把我強行帶走,我當時或許會很不高興,甚至怨恨,可是也許現在就不用為了南楚費心,可是我既然已經做了南楚的官員,而且這些年來陞遷順利,又在翰林院學到了那麼多東西,南楚待我不薄,我無論如何不能就這樣投靠大雍,然後看著大雍滅亡南楚。想到這裡,我黯然道:「南楚雖以凡人待人,我亦不該背叛,隨雲身為楚臣一日,就要為南楚效力一日。」 

  李贄輕聲歎息,道:「若是南楚被我大雍滅亡呢,你會怎麼辦?」 

  我想了一想,道:「我自認沒有覆雨翻雲手,沒本事繪出錦繡經綸圖,若是南楚滅亡,若是大雍不加罪小臣,小臣自當浪跡天涯,與草木同朽。」 

  李贄淡淡道:「你在南楚攻蜀之時參贊軍務,如此能力讓人側目,那趙玨雖然不能盡用汝才,但是想必日後也免不了用你參贊,到時,就算你想,大雍也不會放過一個你這樣的人才。」 

  我認真地想了一想道:「若是小臣肯答應回到南楚之後不再出謀劃策對付大雍,不知到時殿下可以放過小臣一條生路麼?」 

  李贄微微皺眉,半晌問道:「你在蜀中仍有計策沒有實施?你認為已經足以報答南楚君恩了麼?」 

  我欽佩的看著李贄,雍王真是絕頂聰明,從我的一句話,就可以看出這些東西。我也不隱瞞他,道:「我替德親王策劃一謀,若是成功可保南楚數年平安。」 

  李贄突然眼中閃過一絲光芒,道:「如果我猜的不錯,是和蜀王有關,蜀王若是歸降我大雍,是南楚的心頭大患。」 

  我也不掩飾,道:「正是如此,若是蜀王投降,我自有辦法讓蜀王死去,到時至少大雍佔不到便宜。」 

  李贄面上露出深思的神色,道:「若是蜀王不肯歸降,你我兩軍攻打成都,殺死蜀王或者蜀王自殺還都可能,若是蜀王投降,你真的有辦法令蜀王死於大雍軍中?」 

  我知道他不相信,但是卻斬釘截鐵地道:「正是如此。」 

  李贄站起身來,在帳中走了幾步,道:「好吧,若是你真能如此,並且回到南楚之後再不替南楚設謀,只要我大雍破楚之時,你不在建業,本王就答應你讓你平安度日。」 

  我大喜,這可是保命的諭旨啊,連忙上前拜謝,李贄意味深長地道:「如果蜀王平安到了大雍,又如何?」 

  我毫不猶豫地道:「若是如此,隨雲情願為殿下效力。」 

  李贄大笑道:「好,好,你我一言而定。」說著伸出右掌,我心裡一暖,也伸出右掌,兩人擊掌為誓。為了保險,我又道:「若是小臣取勝,回到南楚之後,如果殿下有和南楚無關的疑難,小臣可以代為參謀一二。」 

  李贄又是一愣,他原本想,若是我真的有本事在自己掌握之中殺了蜀王,那麼自己將來又要放過他,但是是否要借助在南楚的力量先把我困住,想不到我又有這樣一個提議,不由驚歎,默然良久道:「好。那我們先看看蜀王會不會投降吧?」說罷,回到帥案前坐下。 

  我也不知道繼續說什麼,也就坐在那裡等著苟廉出使的結果。 

  等到日沉西山,苟廉回來了,向李贄稟報,蜀王明日正午將出城投降。我和李贄都是面露喜色,關係著我命運的賭注就要開始了。在和李贄商量過明天兩軍如何配合的細節之後,我要返回南楚軍營,雍王親自送我出營,讓我受寵若驚。 

  第二天,蜀王白衣素服,帶著文武百官,眾位王子,出城十里投降大雍。納降之後,我們兩軍分別從西門和東門入城,兩軍已經有了默契,基本上沒有發生什麼糾紛,只是在戶部,容淵容先生和雍王的幕僚崔巒相遇,兩人都奉命奪取戶部文書典籍,對峙不下,在爭論良久之後,雍王和德親王親自協商,決定異人一半,雖然可惜,但是總是比沒有得到的好。趙玨暗中問我,蜀王投降,那麼我們的離間計如何進行,而且蜀王歸降大雍,對南楚統治西川也十分不利,我早就胸有成竹,告訴趙玨,只要在蜀王出發到雍都之前,舉行一次宴會,讓我參加就可以了。 

  經歷了複雜的談判和分贓之後,德親王決定啟程回國,雍王按照禮儀提出為德親王餞行,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德親王自然要赴宴的,而蜀王也要出席相送,在華麗的蜀王宮中,大雍和南楚的將軍謀士坐在兩方,飲酒作樂,蜀王坐在雍王下首,殿下坐著跟著蜀王歸降的臣子,他們面色都不大好,尤其是蜀王,聽說不到五十歲,可是相貌憔悴,鬚髮皆白,說他是七十歲都有人信。酒過三巡,趙玨按照我的計劃提出有酒沒有歌舞太沒意思,不如讓被俘的蜀王女樂來歌舞助興,大雍將帥雖然覺得南楚果然柔弱,但是也沒有什麼阻止的理由,就讓蜀王的女樂前來助興,蜀國琴樂,若浪激奔雷,蜀國宴舞,矯健婀娜,那些即將離開蜀國的君臣自然是強忍淚水,大雍和南楚的將領卻是拍手叫好。 

  我看時機已經到了,對趙玨使了一個眼色,趙玨會意,起身道:「今日見了蜀中樂舞,十分動人,我南楚文雅風流,豈能沒有歌舞悅賓,只是軍中沒有女樂,只好由在下操琴,以悅主人,翰林江哲,乃我南楚才子,為了今日之會,特意寫了新詞,請眾位賞鑒。」 

  雍王李贄心裡一動,這些日子以來,他派重兵保護蜀王,可是沒有見到半個南楚殺手,今日蜀王即將赴大雍,他本就猜到我要有所動作,可是我只是要當場唱一首新詞罷了,若是拒絕了趙玨親自操琴,那麼南楚君臣必然惱恨大雍無禮,所以雖然李贄明明知道不妥,仍然只得同意。 

  我站了起來,向眾人施禮,趙玨坐下,輕撫琴弦,琴聲悠揚清越,正是詞牌《破陣子》的音律,我朗聲唱道:「六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沉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離別歌。垂淚對宮娥。」 

  一曲唱罷,滿殿寂靜,李贄心裡一寒,知道我已經出手了,向蜀王看去,蜀王本是麻木枯槁的面容上,露出悲痛欲絕的神色,而那些在殿下的蜀臣不是淚下如雨,就是怒目瞠視。良久,蜀王孟昀起身道:「小王酒後疲憊,請大雍雍王殿下允許小王暫回後宮小憩。」 

  雍王李贄面露苦澀,想要阻止,卻偏偏無法出口,只得長歎道:「國主暫到後宮休息,請不要多慮,陛下必然不會薄待國主。」 

  孟昀沒有答話,只是向殿中眾人一一看去,當目光落到我身上的時候,我感受到他那目光中的絕望和怨恨,對於一個撕破你的美夢的人,還能有什麼好感,然後蜀王離席而去,蜀國的朝臣都默默跪下相送。李贄苦笑著看向我,又是讚佩又是惱怒,遙遙舉杯,一飲而盡。 

  片刻之後,幾個內宦哭著到了殿前,下拜道:「國主飲鴆而亡。」 

  李贄大笑道:「好,好,江狀元真是厲害,一曲破陣子,送了一位國主的性命。」說著淡淡道:「本王即將回國,軍務繁忙,這就告辭了。」說罷轉身而去。 

  趙玨和容淵都已經背心濕透,他們既是歡喜終於讓蜀王自盡,又是擔心過於得罪大雍。我則是哭笑不得,雖然逼死蜀王是很過分,但是也要他有羞恥之心,李贄臨行的一句話似乎表示了對我的怨恨和不滿,但是換個角度來說,我在南楚就可以安穩度日了,不過,他這一句話讓我名揚天下,將來我豈不是難以隱姓埋名,這個李贄,這種情況還記得反擊,真是可怕。 

  李贄坐在馬上,終於處理完了蜀中的軍政,他就要回大雍了,雖然蜀王自盡,但是蜀王妃和王儲都在,足夠獻俘太廟的了,南楚大軍已經在前日回軍,按照兩國盟約,東川歸大雍,西蜀歸南楚,實際上,葭萌關控制在大雍手裡,雒城控制在南楚手裡,蜀中卻是兩國緩衝之地,他的戰略已經得到實現,只是,南楚佔得便宜也不小,李贄苦笑,現在他可真是後悔當初沒有冒險擄走江哲了。 

  他的幕僚譚說上前道:「殿下為何當日不阻止蜀王自盡,平白讓南楚得意?」 

  李贄看了他一眼,他知道這些幕僚和屬下將領對此都有疑問,淡淡道:「來不及了,若是蜀王在那種情況下還不自盡,只怕蜀中之人都會鄙薄他,他就是活著也是行屍走肉。」 

  李贄麾下猛將樊群怒道:「肯定是那個趙玨的詭計,居然讓那個狀元寫詞譏諷蜀王。」其他人都一一附和,不過有些幕僚也說,江哲的這首詞真是絕世之作。 

  李贄微笑不語,心道:「你們怎麼知道,那個江哲才是罪魁禍首,不過他倒幹得巧妙,至少沒有人猜到是他的主意。這個江哲,真是值得本王費心啊。」看看天色,揚鞭道:「我們快走吧,就讓他們得意一陣子吧。」 

  附: 

  顯德二十年二月十六日,蜀王孟昀白衣歸降,蜀亡。 

  顯德二十年三月二日,雍王贄為德親王玨餞行,蜀王孟昀陪宴,席間不乏蜀樂歌舞,王乃親自操琴,命哲演唱新詞,哲歌《破陣子》,蜀王聞之,羞愧而退,乃飲鴆,殤,終年四十七歲。時人稱江哲此作為《斷腸詞》,或為《絕命詞》。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十四章 玉碎珠沉
 

  遠遠的看見建業城,我真是心潮澎湃,終於回來了,離城三十里,國主帶著文物百官前來迎接凱旋的功臣,我們都下馬參拜國主,國主大喜,拉著德親王的手道:「王叔功在社稷,孤已經備了酒宴,為王叔慶功。」當我隨著大軍入城的時候,無意中感覺到有人在御道左邊的一座小酒樓上,一直的看著我,但我卻沒有覺得有什麼惡意。 
  慶功宴後,我帶著陳稹匆匆忙忙的趕回住所,這次攻打蜀國,我得到不少賞賜,所以早就決定另外在郊外買一座房子,反正德親王也答應幫我通融,允許我在家養病,我就不用住在城裡面那麼拘束了,在我回來之前,小順子已經跟著王海先回來了,他早就替我選好了房子,付了錢,得到房契了。在昨天晚上,他到驛站見我,告訴我房子的位置。我和陳稹按圖索驥,沒有多久就找到了那處宅院。那是一座清雅幽靜的小農莊,亭台樓閣倒是應有盡有,小順子已經雇了幾個僕人,將上上下下打理得一塵不染。 

  我沐浴更衣之後,到了書房,裡面小順子已經把我的書籍都擺了進去,我拿起一本史記看了起來,這時,陳稹走了進來,稟報道:「大人,有人在外面求見,我一愣,我剛搬到這裡,還沒有到吏部登記,怎麼會有人來拜訪我。」 

  陳稹見我迷惑,解釋道:「大人回來的時候是雇的馬車,那個車伕回去之後有人問了大人的住處。」我心想,車船店腳牙,捉住就該殺,果然如此,一邊想一邊說道:「帖子呢?」 

  陳稹雙手將帖子送上,坦白說,原本陳稹雖然聽話,但是我總覺得他對我不大看得起,可是自從我一首詞逼死蜀王之後,他的神情就變了,對我必恭必敬。我接過帖子打開一看,上面寫著柳飄香三個字,我連忙問道:「那人還在麼?」 

  陳稹答道:「小人已經讓他們在門房等候。」我連忙道:「快讓他們進來,不,我親自去迎接。」說著,我連忙趕了出去,到了門房,我看見一個青衣書生,披了玄色披風遮擋了全身,戴著黑紗斗笠,看不清相貌,但是只看她的身材舉止,我就不顧他身邊兩個喬裝書僮的侍女,衝過去握著他的雙手,叫道:「你來了,今天是你在樓上看我麼?」 

  一個侍女冷冷道:「自從狀元公出征以來,我家小姐寢食不安,就連畫舫也不去了,若非狀元公今日回來,小姐還不會出門呢。」 

  我強忍心中的喜悅,握著柳飄香的纖手,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也是喜歡我的。」 

  柳飄香摘下斗笠,露出蒼白憔悴的容顏,我呆了一會兒,上前抱著她,道:「卿如此待我,隨雲粉身碎骨,也不能報答美人恩重。」 

  柳飄香淡淡道:「你出征之後,我日夜不安,總是擔心你的安危,今日見你凱旋回來,我才放心下來,本來不該來見你,只是總想親自問問你到底如何。」 

  我感激地道:「其實我想去看你的,只是總想著你未必希望看見我。」 

  那個侍女笑道:「好了,你們別酸了,奴婢可要累死了。」 

  我和柳飄香相視一笑,我扶著飄香走了進去,那兩個侍女,自然有人照顧的。 

  深夜良宵,我看著柳飄香慵懶的睡姿,起床拿了紙筆,下筆如流水,這時,柳飄香醒來了,走過來,從後面抱住我,笑道:「狀元公又在寫詩了。」 

  我深情地望了她一眼,攬住她的纖腰,將她抱在膝上,讓她看到我的新作。 

  她將秀髮攏起,拿起詩稿,卻是一首《鵲橋仙》,她低聲念道:「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啊!」她低聲輕呼,然後用熾熱的目光看著我,我哪裡經得起這樣的誘惑,抱著她走向床榻,一夜纏綿。等到第二天我起來,佳人已經不見影蹤,我痛心地想,難道她還是不準備嫁給我麼,可是她已經不再接客見客了,難道不是想嫁給我麼?然後我就看到案頭上墨跡尤新的一首小詞。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我萬分感激的跪在地上祝禱道:「老天保佑,飄香真的願意嫁給我了。」 

  什麼清白,什麼名節,飄香這樣的奇女子如果能夠嫁給我才是我的幸運,想一想,飄香不會是喜歡名利權勢的女子,也不會太喜歡安定的生活,等我想辦法離開南楚,就帶著她雲遊天下,讓她看看四海風光,美人相伴,遊歷天下,這樣的日子就是神仙也不過如此,等到我們兩個都倦了,就留在一個風景迷人的地方終老,這該是多麼美好的前景啊。 

  我匆匆忙忙地趕到吏部,得知國主已經下詔升了我一級官職,我已經是翰林侍講了,而且國主已經同意我暫時在家養病,辦完了各種文書手續之後,我高興的跑到一家珠寶行,看了半天,都沒有中意的首飾,飄香見慣各種珠寶,怎麼會喜歡這些俗物,後來我自己設計了樣子,讓他們為我打造一支金釵,一支金鐲,他們看了我的設計圖之後,要求可以使用這個樣式,但是被我拒絕了,這是我要送給飄香的,怎麼可以讓他們仿製。不過我倒是答應給他們另外兩張設計圖,反正賺錢麼,只要不傳出去,都沒有關係。他們十分高興,說雖然我的設計需要名家精工製作,但是絕對不會誤了我的期限。 

  也難怪他們這麼鄭重,我這根金釵不是普通的鳳頭釵,而是真正的鳳釵,鳳啄垂下的流蘇上端,要有三顆三分徑晶瑩滾圓的珍珠,寶光四射的真正的南海珠。金釵、銀珠、翠綠流蘇,搶眼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最驚人的是,我要求每顆珠都要由名匠毫刻一隻鳳凰,細小如粟,栩栩如生,位於珠孔的側方,如不細心觀察,不易發覺。金釵本身,鳳嘴的吊環是所謂含環珠轉球式的,可以任意八方旋轉,這樣的一支精美金釵,千金難求,若非趙玨私下裡給了我大筆的賞賜,我哪有這個財力。 

  至於只手鐲,我的設計是手鐲的主體由十數條細巧的金絲按照螺旋的方式纏繞起來的,金絲上不規則地鑄上鈴鐺,接口的地方是一朵蓮花,每一個鈴鐺上還要雕刻上蓮花的圖案,這是我對飄香的讚譽,告訴她,在我心中,她仍然是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 

  忙了大半天,快到晚上我才志得意滿的帶著陳稹回家,剛到家門,卻看到飄香的侍女撲到我面前痛哭,我愣住了,不知怎麼一陣冰冷的寒意從心底生出,良久,我才聽到我用僵硬的聲音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個侍女哭訴道:「小姐今天早上回去十分高興,準備遣散奴婢,從良嫁人,誰知艷娘派人來說,有貴客要見小姐,小姐不從,說是從今再也不見客人了,可是艷娘說,來人來頭太大,求小姐救命,小姐想這些年來艷娘十分照顧我們,只是見一見,敷衍一下就可以了,等到小姐從良之後,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拒絕了。誰知,誰知,小姐一去不回。今天黃昏,突然有人送了小姐的屍體回來,說是小姐急病身亡……」 

  聽到這裡,我慘叫一聲軟倒在地,頓時昏了過去。等我醒來,看到小順子焦急的容顏,我拉著他問道:「怎麼會這樣,飄香怎麼會死?」 

  小順子黯然道:「我將柳姑娘的屍身帶了回來,仔細驗過了屍體,柳姑娘是被人強暴之後,用陰柔的內力震斷心脈而死,雖然做了清洗和掩飾,可是下體的傷痕和內力的痕跡瞞不過我。」 

  我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如果飄香不是為了替我守節,何必如此,我繼續問道:「是誰,是誰殺了她。」 

  小順子道:「我已經查過了,艷娘說是梁婉派人來說有貴客要見柳姑娘,艷娘想梁婉不會為難柳姑娘,,大雍的貴客又不敢得罪,所以才勉強柳姑娘去了。我已經去探過明月樓,沒看見什麼貴客,不過我抓了他們一個下人拷問,知道,柳姑娘確實是在明月樓被害的,如果我沒有看錯,可能就是梁婉下的手,我試了試偷襲她,她的內力和柳姑娘的傷勢符合。」 

  我慘然道:「梁婉,好,好。小順子,扶我去見見飄香。」 

  我到了一間廂房,裡面的棺木裡面放著飄香的屍體,我看著她那栩栩如生的容貌,那帶著憤怒和遺憾的神情,大哭起來,她真的死了,我心愛的女子,我要娶為妻子的女子,就這樣被人殺害。 

  「梁婉!」我痛聲高呼道。 

  接下來的日子,我如同行屍走肉一般麻木,好生安葬了飄香之後,然後,我真的病了,這一病就是半年,在蜀中留下的病根復發了,後來,我開始重新修煉養生的氣功,漸漸的病體好轉,容貌回復,只是卻總是帶著幾分悲傷。 

  我病後不久,聽說德親王趙玨被國主封賜,許他劍履上殿,見君不敗,也難怪,德親王本來就是王叔,又是大都督,此刻真的封無可封了,我堅持著寫了一封信,讓陳稹送給趙玨,沒有多久,趙玨就上表推辭,說自己本來就是王叔,地位已經十分尊榮,沒有繼續封賞的必要,如果國主覺得有功不賞未免有失國家體面,就請國主多賞些田地金帛,國主果然大喜,賞賜極厚,過了一段時間,德親王自請鎮守荊襄,國主也欣然恩准。 

  德親王趙玨到荊襄鎮守前,曾經來看過我,見我病重,還特意叮囑太醫院替我治療,後來他在襄陽還多次送來藥物和補品。不過小順子說趙玨派了人留心我的行動,不必管他,反正我現在天天在床上養病,他不會留意我身邊其他人的動靜的,至於小順子的行蹤,現在也不是誰都可以發現的。 

  有一點倒是很令我擔心的,國主本來想恢復帝號,不過大臣們都進諫說現在剛剛平蜀,兵力損失很大,還是等一段時間,國主本來很不高興,後來接到齊王的信才黯然放棄,從此之後國主日夕迷於酒色,尤其迷戀從蜀國得來的一批女樂,在一班伴駕的文人墨客陪伴下,飲酒作樂,作詩填詞,還把從蜀中得來的名家字畫典籍登冊收入崇文殿,除了這一點還比較令我欣賞之外,其他的都是昏君所為,他還把政務都交給丞相尚維鈞處理,說什麼外有王叔,內有尚丞相,孤可以旦夕宴飲了,在國主的帶動下,很多朝臣也越發縱情聲色,我派人收集了他們的詩詞,都是些艷詞,真是慘不忍睹。 

  南楚這般醉生夢死,大雍也不好過,雍王意欲自立的消息傳到太子李安的耳朵裡面,李安親自到雍帝李援面前哭訴,李援詔回雍王,將他置閒,這半年來雍王留在長安,旦夕不寧,數次遭到刺殺暗算。我聽到這個消息不久,有一個神秘人拜訪了我的住處,他風塵僕僕,自稱是雍王的護衛,我接過雍王的書信,上面說,他如今身背讒言,十有八九跟我的計策有關,當初我答應替他參謀,這件事和南楚無關,請問我該如何自保。我微微苦笑,雍王殿下真是會利用一切力量啊,想了一想,我回了一封書信給他,為了安全,我用左手寫了一行字,沒有抬頭和落款 

  「欲取先予,外有強敵,內無憂患。」 

  雍王果真是聰明絕頂,後來我聽說在雍帝召宴的時候,雍王李贄的酒中被人下毒,李贄飲後吐血不止,若非醫聖桑臣恰好身在長安,只怕李贄已經死了,因為此時雍帝大怒,牽連甚廣,李安這才收斂,過了不久,又聽說北漢寇邊,李贄立刻上書要求去抵禦北漢,果然得到批准,雍帝也想暫時分開他們兄弟,讓他們冷靜一下。我知道這個消息,淡淡一笑,這對我來說是一舉兩得,雍王和北漢必然有數年交鋒,太子李安在內掌握軍需,必然百般為難李贄,這樣就可以牽制大雍,令其無暇南顧,將來我若報仇,有雍王作靠山,只要我手段高明,沒有人會特意來為難我。 

  我在病中的時候,小順子親自探察,最後告訴我說,如果要殺梁婉,他可以趁隙刺殺,可是我拒絕了,梁婉雖然罪無可赦,但是害死飄香的還有一個人,讓梁婉為之拉皮條,除後患,這個人的身份一定非常特殊,是梁婉絕對不肯透露的,我知道這個女子艷如桃李,卻毒如蛇蠍,我就是抓住了她,也不能讓她乖乖說出兇手是誰,我必須讓她處在一個就是死也不能瞑目的處境,才能迫使她說出實話,所以,現在不能殺她。 

  梁婉的確是狠毒,飄香死後,我為了掩人耳目,沒有聲揚,只是讓艷娘悄悄的替她安葬,然後又示意陳稹,將飄香的積蓄給了她一部分,其餘的都分給了飄香的侍女,安排她們離開建業,到別處生活,這些我都是透過陳稹暗中和艷娘聯繫的,艷娘知道飄香有了良人,卻不知道是我,但見我這樣慷慨,自然高興,等她處理完一切之後,梁婉的殺手果然到了,梁婉派人監視艷娘,看她處理的井井有條,就沒有著急下手,等到事情完了,她便派人殺了艷娘,我看她沒有派人對付陳稹,確定飄香沒有透露自己即將嫁人的事情。小順子暗中跟著梁婉的殺手,親眼看到了他向梁婉稟報說,一切線索都已經切斷,那些飄香的侍女都已經遠走高飛,對於梁婉來說是更好的處理方式,若是一併滅口,不免引人疑竇。 

  我聽到小順子說到這裡,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梁婉,你真的是該死至極,不管你是什麼身份背景,我一定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過了一些日子,我的病情漸漸好轉,一天夜裡,我在後園裡設香案祭祀飄香。想起兩番恩愛,不由魂斷神傷,默默祝禱道:「卿與我一見鍾情,相知相愛,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卿受難隕身,玉碎珠沉,倩影不留,殘香難覓,卿若有靈,助我查出真兇,並幫兇梁氏,一併處死,以慰卿泉下冤魂。」 

  祝禱完,我拿起香案上的一個錦盒,裡面是我本來想送給飄香的金釵和鐲子,睹物思人,更加惆悵,錦盒裡面還放著一枚玉指環,那是飄香被害那日特意找出來的,說是要送給我,飄香其他的首飾,我都作主給了她的侍女,只有這個指環我留了下來,這個指環原本是飄香自己買的,當時喜歡它碧綠的色澤和剔透的質感,只是大了一些,無法戴上,所以一直留在梳妝盒裡面。我將指環戴在中指上,這是我心愛之人的遺物。錦盒裡面還有兩紙詩詞,我拿出來,讀到「妾擬將身嫁與,縱被無情棄,不能羞。」的時候,終於潸然淚下。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十五章 籌建秘營
 

  站在遠處的陳稹見我傷心,走上前來道:「大人,節哀順便,若是李爺知道大人這樣難過,一定會怪罪屬下沒有伺候好大人的。」 
  我看了一眼陳稹,見他眼中帶著濃濃的擔憂,淡淡道:「你還記恨小順子和本官麼?」 

  陳稹坦然道:「小人從來沒有怨過大人,當初小人身陷縲紲,命在旦夕,如果不是大人相救,小人早就被處死了,小人既是蜀人,大人是南楚官員,擔心小人的忠誠也沒有什麼奇怪,雖然小人開始是有點不安,畢竟生死操之人手,可是這些日子以來,小人從來都能夠按期得到解藥,沒有什麼額外的要求和礙難,只要小人盡忠職守,必然不會受害,所以小人再沒有怨言。」 

  我看了他一眼,他倒是精明,繼續問道:「我獻計連破巴郡、雒城,又逼死蜀王,你也不恨我麼?」 

  陳稹跪倒在地道:「小人在蜀國只是一個諜探,出生入死不過是為了權勢富貴,可是直到蜀國滅亡,小人依舊是一個生死由人的諜探,蜀國在時,小人沒有背叛,蜀國滅亡,我們這些小人物還是要活命的,大人是南楚臣子,獻計破蜀理所當然,小人雖是蜀民,卻沒有為蜀國復仇的責任,雖然是小人天生無情,但是國家既然沒有能力庇佑百姓,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我微微一笑,道:「你的性子和我倒是很像,其實南楚也不過是晚滅亡一段時間,到時你會怎麼作?」 

  陳稹道:「我雖然不知道大人和大雍有什麼關係,但是相信大人到時可以保全性命,陳稹不才,已經受過亡國之痛,到時只要能夠安然度日,陳稹自信不會賣主求榮。」 

  我搖搖頭,這小子倒是聰明,一句委婉的話都不說,應該是看穿了我的個性,如果在蜀國他也這樣說話,估計早就沒命了。隨手取出一顆藥丸道:「這是解藥,你吃了之後可以解去全部毒性,以後就不用每月服藥了。」 

  陳稹絲毫不猶豫的服下解藥道:「屬下願意效忠大人。」 

  我見他這樣爽快,而且胸有成竹,便問道:「你不會早就知道這毒藥是我下的吧?」 

  陳稹笑道:「小人早就知道是大人下的毒,一般用毒的人都會很有自信,若是李爺精於下毒,就不會在我身上另外加上禁制了。」 

  我心想,這人這麼精明,看來我還是坦誠一些好,便說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妨明言,如果只要一個護衛,只要你必須盡力保住我的性命也就夠了,也不需你忠心,畢竟你不過是小順子的替身罷了,若是想要用你辦事,卻非得忠誠可信才行。從今以後,本官身處群狼環伺之中,危機重重,動輒喪命,如果不是忠信之人,留也無用,你若不願,明天我讓小順子解了你的禁制,你就離開吧,如果你真心相從,我必然待你如心腹,待我功成之後,自然會給你一個合適的安排,不至於虧待了你,但也未必會讓你飛黃騰達。你意下如何。」 

  陳稹再拜道:「小人飄零無依,若是離開大人,不過能作些殺人越貨的勾當,遲早必然受縛,我見大人凡事舉重若輕,必然不會與草木同腐,若是大人不嫌棄,小人情願為大人效力。」 

  我將他扶起,暫且相信他吧,我問道:「既然如此,我想問你,目前我們該如何行事。」 

  陳稹神色有些激動,道:「大人若想為夫人報仇,不管如何行事,都需要手中有一支絕對可以控制的力量,現在除了小人,李爺又不是自由身,力量太過薄弱,如果依賴他人,若是利益衝突,大人難免舉止收到限制。」 

  我輕輕點頭,蜀國諜探出身果然名不虛傳,現在我至為緊要的就是建立一支屬於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剷除敵人,可是要想建立武力,必須要足夠的財力,這該怎麼辦呢? 

  接下來的幾天,我躲在書房裡想著該如何籌建這支力量,又如何維持它的生存,一邊信手翻著書,一邊胡思亂想,不能讓這支力量過於龐大,既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而且也耗費錢糧,又不能太小,起不到作用。最主要的是要有自己的財源。 

  過了幾日,小順子來了,知道我的想法之後,他建議先從小處開始,我和他將在蜀國得到的金銀傾囊而出,秘密買下了離我住處不遠的一個莊子,然後找了一些十二三歲的小孩子來訓練,按照我的要求和他的想法,這些小孩子基本上都是無父無母,倔強頑強的小孩子,先由陳稹訓練他們的基礎武技,然後小順子把我以前給他的一些武技整理之後,做了一個訓練武技的計劃,照他的說法,如果訓練兩年左右,就可以讓這些小孩子有二流的身手,再加上特意訓練他們暗殺刺探的絕技(這是陳稹的專長),那麼就可以派上用場了。 

  我也想到了賺錢的辦法,想當初我設計的首飾,不僅圖案精美,而且可以由一流的匠人製作出來,所以才得到青睞,我雖然不是特別擅長這些手藝,但是我博覽群書,看過很多奇淫技巧方面的書籍,所以我分批設計了很多各種圖紙,有的是機關消息,有的是首飾服飾,還有一些精巧的玩物,最受歡迎的就是我改進了日冕利用擺線原理而製成的鐘錶,這是我讀到大食來的書籍,上面提到擺線原理,我費盡心機製作而成的,為了便於匠人製作,我特意重新統一了度量衡等工具,按照圖紙和我給的工具,就可以製作鐘錶,這些圖紙,我都是以天機閣的名義找人合作生產,並索取他們利潤的一成作為回報。至於出面的人叫寒無計,他是陳稹的同僚,在蜀國滅亡之後僥倖逃出了成都,因為大雍治理地方嚴密,他為了謀生到了南楚,只擅長殺人暗算,鉤心鬥角的他幾乎沒有謀生的能力,幾乎貧病而死,當初陳稹奉命四處找尋合適的小孩子接受訓練,恰好救了他一命,我見這人還算有骨氣,沒有作殺手強盜來求生,所以就讓他擔任實際上不存在的天機閣的總管。讓他暗中使用我的設計和人合作,開始還需要他親自找人合作,後來一有新作出現,他就暗中召開小型聚會,邀請有資格的商人來競價,勝利者得到圖紙等資料,只要保密嚴謹,可以獨家生產。天機閣的名聲就在南楚暗中傳揚,沒有人高聲宣揚,畢竟那樣就失去了競價的機會,也就是失去了賺錢的可能。天機閣的請帖不僅成了實力的象徵,也成了誠信的象徵,因為如果沒有良好的信譽,就是實力再強也得不到天機閣的請帖。 

  開始只是為了賺錢,後來我覺得很有意思,通過天機閣,我可以得到很多機密的情報,為了得到我的圖紙設計,很多人願意用各種機密來交換。當然我讓寒無計更加謹慎小心,絕對不能失手,也不能被人跟上,寒無計做的很好,後來我手裡的力量漸漸強大,我還特意派了一組十二個人受寒無計調遣,天機閣就這樣成了南楚最有名的秘密組織之一。 

  過了一年多,我看看收益已經足夠,就開始減少設計,只是每個月象徵性的發出一張,而且只召集已經合作的商行競價,後來他們那些商人索性組成了天機行會,意味和天機閣合作的行會,想要參加這個行會,必須得到三個推薦人,然後由天機閣同意。天機行會很快就成了南楚勢力極強的行會。通過干股我能控制這個行會所有商家的一成利潤,第一年我就得到了六十萬兩銀子的收入,這些商行都是信譽良好,資金充足,影響力極強的商行,雖然我不能控制他們的經營,可是失去我會讓他們損失的慘不忍睹這一點足可以讓他們為我作造反以外的任何事情。 

  除此之外,我開始加入訓練「秘營」的工作,秘營是我給這支將親自掌握的力量所起的代號,我開始就是教他們讀書識字,即使不能寫詩作詞,也要熟讀我精心挑選的詩文典籍,因為我不可能讓一群殺手類型的人物留在身邊,所以他們必須學會這些禮儀進退、學會扮演可以在我身邊出現的各種角色。 

  經過我和小順子、陳稹三個人仔細研究討論,我將秘營分為四組,第一組叫做虎組,這一組善於攻堅破銳,是殺伐的主力,他們既擅長江湖武技,可以搏殺武功高過自己的武士,又可以組成軍陣,圍殺敵人或者堅守待援,他們可以勝任保鏢家將的角色;第二組叫做龍組,這一組人數較少,都是擅長特殊技能的少年,我將胸中所學列出傳授,這些人都對某一兩門十分感興趣,而且下苦心專研,我也對他們特別傳授,有人擅於占算佈陣,有人擅於水底功夫,有人擅於建築,這些人將來都是可以獨當一面,適於單獨行動的幹才,他們基本上都會被我派出處理不同類型的外務,大多都在寒無計手下充任天機閣的成員;第三組稱為暗組,擅於潛蹤匿形,行刺暗殺,這一組我基本上不會讓他們在我身邊出現,只是執行我交代的任務,因為這一組比較沒有前途,所以我跟他們約定為我效力十年,十年之內不能有牽掛羈絆,十年之後,他們將得到一筆豐厚的財產,讓他們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當然那時候他們可以仍然替我效力,只是作一些不大危險的工作,每完成一次任務得到相應的酬金;第四組稱為隱組,一個個都是訓練有素的暗探臥底,基本上都可以偽裝成各種人物探聽消息,他們的特長不是武功,而是擅於偽裝,擅於探聽,完成訓練之後,我在秘營裡面精心挑選選擇了八個人,他們都是各組的佼佼者,又都可以偽裝我的僕人,這些人由我直接指揮,既是為了保護我,也是為了隨時執行我的命令,為了便於任用,我讓他們都姓江,名字依次叫做赤驥、盜驪、白義、逾輪、山子、渠黃、驊騮、綠耳,名字也就是他們的排名,如果有了損失或者汰換,那麼頂替他們的人也叫這個名字。 

  這些孩子雖然年紀還輕,但是武功在小順子的調教下都有了很大的成就,小順子雖然不能教他們自己的武技,但是把我整理出來的武技教給他們之後,再和他們過招,這些孩子他們本身都是追求上進而又個性倔強,為了多接小順子幾招都刻苦用功,所以才能達到標準,其中有一些不符合條件的,或者動搖了的孩子,最後都被小順子廢了武功,然後用我提供的藥物毀去了記憶。而且是當著所有人的面,因為當初小順子就跟他們說得很清楚,如果達不到目標的處置方法,然後小順子暗中安排這些孩子做了夥計等各種穩定的工作。在我和小順子有計劃的培養下,這些孩子只知道忠於我,他們沒有對南楚和大雍的歸屬感,我終於打造了一支屬於自己的力量。 

  力量建立之後,就是使用,我看南楚現在局勢還是比較穩定,所以由我計劃,由陳稹指揮,這些孩子輪流參加了不同的任務。讓他們從稚嫩變得成熟,變得心狠手辣,變得冷靜無情,其中最大的兩次任務,一次是我的一個合作商行,利慾熏心,想要吞掉我的干股,為了以儆傚尤,我讓秘營出動,隱組負責收集情報,暗組負責清除商行所僱用的高手和商行的各級管事,而虎組最後雷霆一擊,讓這個商行上下三百多人死於非命,而龍組奉命用合法的契約,收回了我們應得的一切。這是一次我親自策劃的行動,冷酷無情、計劃周密,而效果也很明顯,沒有人敢在欺騙天機閣,雖然很多無辜的人也死在裡面,可是對我來說,他們的死更有威懾力,這樣人們在選擇得罪我或者背叛我的時候,就會考慮到後果了。 

  這次行動的最直接後果就是天機閣順理成章的轉入地下,人們不會因為它的神秘而忐忑不安,敢於作下這樣的血案,那麼天機閣本身就代表著血腥和殘忍。期待著從我這裡得到利益,懼怕我的報復,那麼天機閣這塊牌子才會站住腳。 

  第二次行動是公私兩便,大雍的間諜網在南楚朝廷之前注意到了天機閣的價值,梁婉策劃了一次行動,派人威脅利誘天機行會的一個商人,利用他進入天機閣的競價會,想利用合作的機會控制天機閣,不過她太貪心了,這個商人雖然順利得到了合作的機會,可是他們的試探和跟蹤很快就被龍組的成員發覺,然後暗組和隱組布網查出了根源,我得到匯報之後,安排了一次約會,宣稱天機閣主會出現,而得到消息的梁婉果然派了得力手下來參加,被我合圍誅殺,這次小順子蒙面出手,將梁婉手下的兩個絕頂高手全部擊殺,那個商人被我們取消了參加行會的資格,並且逼他交出一年應該分配給我的利潤,這樣一來,他雖然沒有破產,但是失去信用和大量金錢的他很快就一蹶不振了。 

  我既保護了天機閣的聲譽,再次表示出天機閣的超然地位和不受侵犯的決心,又狠狠的打擊了梁婉的氣焰,真是心滿意足。 

  當我看到梁婉的損失情況,並且小順子親自去探聽,得知梁婉收到大雍方面的斥責和處罰後,只是冷冷道:「這個女人,她忘記了了自己的職責,她是負責探聽南楚軍情民心的密諜,不應該擅自發展自己的力量,若非南楚朝廷太愚蠢而又軟弱,她早就被捕獲殺死了。如果不是我還要留著她的活命,只要一封信給德親王,趙玨就會安排軍方勢力將她徹底剷除。 

  小順子問道:」大人,你準備什麼時候對付她呢?「 

  我淡淡看向遠方,道:」等,時機很快就會來到,大雍已經坐不住了,小順子,這次行動我們也損失了一些人員,你要加強他們的武功,我也會繼續提高他們的才智,我們現在損失不起,我沒有另外的一個兩年可以浪費了。「 

  看看手裡的情報,那是我派去大雍的隱組成員傳回來的情報,」雍王在北漢邊關作戰順利,很快就會凱旋「,」齊王勤於練兵「,」大雍兵部正在徵兵「,」雍帝重新起用前任水軍都督任海妄「,這一切消息雖然瑣碎,但是我能夠看到很多東西,看看遠處天邊的陰雲,我知道,風暴很快就會來了,雖然這風暴如此猛烈,甚至我也會在其中覆頂,可是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替她報仇,看看右手中指上面那枚指環,我淡淡笑了。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十六章 大亂將起
 

  顯德二十二年癸酉二月,雍王李贄再敗北漢,然北漢主下詔,令威遠將軍龍庭飛奪情起復,龍驚才絕艷,力挽狂瀾,力阻李贄於雁門關,李贄敗退,然兵力未大損,同年三月,大雍北漢議和。 
  四月初,齊王李顯南下,陳兵襄陽,時,德親王玨鎮襄陽,大敗之。繼而朝中有人間曰,德親王兵權在握,時時練兵意在征北,大雍因而興兵襲楚,國主信之,詔德親王回朝,五月初四,齊王再次興兵犯襄陽,國主大悔,命德親王星夜兼程,奔赴襄陽。 

  --《南朝楚史·德親王玨傳》 

  我負手站在窗前,看看冷冷的月色,小順子站在我後面,陳稹站在門口。小順子道:「大人,雍王殿下的書信您準備如何回復,使者還在等著呢。」 

  我淡淡道:「你替我寫回信,就說齊王必然不能取勝,有德親王在,就是雍王親來,也不是那麼容易攻破德親王鎮守的荊襄的。我是南楚臣子,豈有避難大雍的道理。不過看來大雍即將興兵,陳稹,你要派人好好監視梁婉,我想他們應該會有所動作。」 

  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我點頭示意,陳稹上前開門,一個十四五歲的大孩子走了進來,單膝點地道:「公子,傳來急訊,大雍齊王李顯進攻襄陽。」 

  我淡淡一笑,李顯還是知道兵法的,荊襄若是落到大雍手裡,那麼蜀中和江南的聯繫就會截斷,那麼大雍就可以對南楚鯨吞蠶食了。不過我相信德親王的本事,荊襄的防務是很嚴密的。 

  接下來的幾天,朝中議論紛紛,大雍攻打南楚,讓那些大臣又是害怕又是憤怒,有人憤怒的要求向大雍問罪,更多的人卻在那裡討論怎麼得罪了大雍,甚至有人說,應該立刻上表大雍,表示請罪,請大雍收兵。還是尚維鈞這個丞相立場比較堅定,要求派使臣去質問大雍為什麼無故相犯,這個提議雖然得到一致同意,滿朝文武的心裡卻更是不安,所以連續幾天有人暗暗拜訪明月樓,想得到一些保證。這些我都沒有阻止,連朝中大臣對南楚都已經失去了信心,我還能做什麼呢? 

  我讓小順子拿出襄陽的兵力佈防圖,仔細研究,襄陽實際是由襄城和樊城組成,兩城隔漢江相望,中間有浮橋相連,兩城都是深溝高壘的大城,若是敵人分兵攻擊必然減弱力量不能攻破,若是敵人攻擊一城,兩城士兵可以通過浮橋往來支援,再加上水軍保護,所以襄陽易守難攻。當初德親王到了襄陽之後,派人送了佈防圖給我,讓我參謀一下,我沒有明確答覆,只是將一種浮橋的設計圖給了德親王,原來的木橋若是損壞很難修復,我授意在河中立起兩列木樁,每根木樁都是用數丈大木錘入河底,上面穿以鐵鏈,鋪上木板,就是一道可以隨時修復的浮橋,另外我又將一種帶著鈴鐺的漁網捎了樣品給德親王,讓他在作戰時將漁網布在水下,避免水鬼偷襲破壞浮橋。我只是給了德親王一張圖和一張漁網,至於怎麼佈防是德親王自己的主意,和我可沒有什麼相關。看來看去,還是覺得如果德親王鎮守襄陽,是不會輕易失守的,可是齊王難道不知道襄陽的易守難攻麼。 

  四月十四日,齊王李顯下令攻城,攻勢如火如荼,大雍兵士不懼傷亡,拚死攻城,德親王下令水軍借助漢水用弓箭攻擊齊王步兵,迫使他們退兵,齊王二次捲土重來,令人使用投石機逼退水軍,大軍趁勢攻城,日以繼夜攻擊襄陽北門,德親王見情勢危急,親率三千騎兵從南門出,襲擊雍軍側面,雍軍沒有料到南楚軍敢出城,陣腳大亂,齊王李顯下令派出五千精騎迎敵,背趙玨引至東門下以滾木檑石擊潰。李顯大怒,派兩萬大軍壓陣,守住兩翼,自己督促八萬大軍輪流攻擊北門,北門岌岌可危,趙玨目不交睫在城上督戰,終於在雍軍疲憊之際,樊城守軍從後偷襲,兩方夾攻,李顯見損失慘重,不得不退兵,趙玨追擊三十里,雍軍死傷纍纍,趙玨方才退兵,雙方交戰三日,雍軍十五萬大軍死傷六萬多人,南楚守軍七萬,死傷兩萬,這是一場慘勝。雍軍退後,趙玨立刻遣人到朝中報捷,並請求援兵。 

  此時的朝堂上,趙嘉看著趙玨報捷的表章既是歡喜,又是憂慮,他開口道:「各位卿家,王叔雖然取勝,可是大雍軍力勝我十倍,我們該如何是好啊?」 

  尚維鈞稟道:「啟稟國主,此次雖然大雍負盟,但我國兵力遠遜大雍,不如趁此機會派人向大雍求和吧。」 

  眾人聽了紛紛道應該如此,就在這時,有人稟報,說派去大雍的使臣回來了,趙嘉連忙詔他上殿。這個使臣伏玉倫,是顯德十六年的探花,現在在禮部任職,他跪稟道:「臣奉旨出使大雍,還未入大雍地界,就被齊王李顯阻攔,他聲稱這次興兵犯楚,是為了清君之側,這是齊王給國主的信。」 

  趙嘉連忙讓內侍接了過來,仔細一看,上面寫著如下內容。 

  「大雍齊王拜上南楚國主,此次興兵,非為別事,德親王趙玨,狼子野心,坐鎮襄陽,厲兵秣馬,時時窺視我大雍邊境,更有甚者,意圖謀奪神器,此人不除,大雍南楚永無寧日,本王與國主郎舅至親,焉肯加害,如不相信,請詔其還朝,必然推三阻四,不肯應承,昔日承諾,本王牢記在心,惟其權臣勢大,一旦國主恢復帝業,那人興兵作亂,我大雍亦不便插手,若是國主收其兵權,我兩國和睦如初,若是國主信其讒言,本王將與國主會獵江南矣。」 

  趙嘉看了,遍體生寒,若要相信,懷疑其離間君臣,若是不信,自從趙玨攻打蜀國回來之後,屢屢索要軍費錢糧,自鎮襄陽,不肯回朝,莫非真的是有反意,再想起趙玨聲威遠勝自己,不由妒忌心起。淡淡道:「王叔取勝,也應該回朝受賞,傳孤旨意,詔德親王回朝。」 

  遠在荊襄的趙玨收到諭旨之後,不肯回朝,上表稱軍情緊急,暫時不能回朝,原本趙嘉對趙玨的懷疑之心只有一分,見趙玨不肯回來,不由多了幾分疑心,連下幾道詔書,初時趙玨還以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為由而不遵旨,可是趙嘉的詔書言辭越來越鋒利,最後,就連朝臣們也起了疑心,無奈之下,趙玨將荊襄防務交給容淵,自己帶著一些親衛返回建業。離建業還有幾十里,一個相貌平平的漢子前來攔路,送給趙玨一封書信,趙玨打開一看,卻是一行清秀飄逸的字跡。 

  「君初時不歸已是大錯,今日來歸更是錯上加錯,唯今之際,不妨回轉荊襄,擁兵自重。」 

  趙玨看了看,歎了口氣,將信在火折上燒了,道:「替我謝謝你的主人,告訴他趙玨不是謀反之人。」 

  那人默然退去。 

  到了建業,趙玨到宮門求見,卻被趙嘉一道詔書下獄了,趙玨雖然上表解釋自己不肯回來的原因,但是無濟於事,在趙嘉心中,若非擔心齊王李顯不肯依約退兵,早就將趙玨治罪了。就在趙玨下獄期間,突然有朝臣紛紛上表要求誅戮趙玨,但是趙嘉總算還沒有糊塗到那份上,反而將趙玨從獄裡放出,暫時軟禁起來。 

  上表要求殺趙玨是我的主意,在我從陳稹那裡得到趙玨不肯謀反的口信之後,我就想了這個辦法,趙玨是個忠臣,也是一個愚蠢的人,他如果當初立刻回來,趙嘉必然會知道錯怪了他,那麼趙玨很快就可以回到襄陽去,既然開始沒有回來,如今再回來,就顯得做賊心虛了,趙嘉就是比較英明的人也不免生疑,更何況我認為趙嘉並不比白癡聰明到哪裡去。趙玨被軟禁之後,我實在是很為難,按照我的想法,其實如果趙玨就此出不來才好,這樣我需要的機會很快就會到來,可是想到趙玨苦苦支撐南楚,卻有苦難言的情景,我真的不忍心,就算南楚要滅亡,也應該是讓熱愛它的人盡力之後。所以我當時就寫信給容淵,告訴他讓他策動官員上表要求處死趙玨。我派出的使者速度很快,在趙玨剛到建業不久,容淵派來的人就到了,他派人四處挑動那些懼怕大雍的人上表,果然,趙嘉還沒有糊塗到家,他對趙玨本來就還有一般信心,見到那麼多人要求殺趙玨,反而驚疑起來,趙玨的命是保住了,現在就要看什麼時候能夠讓他回襄陽,這就要靠大雍幫忙了。 

  果然,沒有多久,齊王再次兵犯荊襄,這個齊王真是耐心太差,若是雍王的話,恐怕會多等等再說,容淵總算還能幹,穩住了荊襄局勢,襄陽的八百里加急文書到來,讓國主立刻醒悟過來,連忙派趙玨返回襄陽。趙玨顧不得任何事情,立刻帶了親衛上路。到了城外不久,趙玨就看見一個清秀儒雅的青年坐在十里亭中,亭裡的石桌上擺著一壺酒,兩個酒盞,在他身後,站著一個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在亭子四角,每處都站著兩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廝。趙玨微笑著甩蹬離鞍,在那青年面前深施一禮道:「承蒙隨雲搭救,趙玨感激不盡,今日又蒙君相送,真是慚愧。」 

  我站了起來,施禮道:「王爺福德深厚,那些鬼蜮伎倆自然是傷害不到王爺的,王爺此去荊襄,前途遙遠,所以隨雲特來送行。」 

  一個小廝上前,替我們倒上兩杯酒,然後悄然後退,趙玨見這小廝手腳伶俐,相貌俊俏,不由心生好感,道:「隨雲這幾年養尊處優了,這幾個僕人一見就知道是大家風範,還多了幾分書香氣。」 

  我淡然一笑,舉杯道:「勸君更進一杯酒,此去荊襄願路平。」 

  趙玨舉杯一飲而盡,道:「可惜隨雲不肯和我去荊襄,若是有隨雲坐鎮,荊襄才萬無一失。」 

  我輕笑道:「王爺這不是低看了容先生麼?」 

  趙玨起身道:「好了,送君千里,終需一別,荊襄軍務緊急,我急於趕路,這就告辭了,等到擊退雍軍,你我再相聚暢飲,若是不幸,就請隨雲到我墳上祭奠一番吧。」 

  聽到這裡,我手裡的酒杯幾乎滑落,今日我為他起了一課,這兩年我漸漸對卜算有了心得,可是今天早晨我沐浴焚香之後,為他起課占算,卻得到一個凶卦,有中道夭折的意味,現在聽到趙玨的話裡有了凶信,更是心寒。趙玨上馬正待離去,我突然道:「王爺,我有兩個侍從,雖然年幼,但是頗通一些武術,就請他們代隨雲陪王爺到襄陽吧,也聊表下官不能隨行的遺憾。盜驪、白義你們來見過王爺。」趙玨看看上前施禮的兩個孩子,苦笑道:「隨雲,征途勞頓,還是不要為難孩子吧?」 

  我淡淡道:「他們弓馬嫻熟,不會誤了王爺的行程。」 

  趙玨本要再勸,見我意思堅決,有時間緊迫,只得揮鞭告辭,縱馬而去。 

  趙玨一路急趕,除了中途換馬,就連吃飯和睡覺都在馬鞍上,他原本擔心江哲派在他身邊的兩個孩子支撐不住,但是每次看去,都見這兩個孩子精神十足的模樣,所以趙玨後來就不再擔心他們了。眼看還有三百多里的路程,再換一次馬應該就可以到襄陽了。趙玨在馬上伸伸懶腰道:「好了,前面有座茶棚,我們在這裡休息一下,吃頓午飯,然後一鼓作氣趕到襄陽,怎麼樣?」大家都十分高興,這幾天的狂奔,真把他們累壞了,雖然接下來還要趕路,但是能夠休息片刻也是好的。 

  盜驪和白義聽到趙玨的吩咐,盜驪搶先下馬,幾步到了茶棚,吩咐收拾幾張桌子都擺上熱茶,這個茶棚雖然小,但是還有一些鹽水花生之類的小菜,盜驪也讓擺上,將那老闆支使的團團轉,不一會兒就收拾好了座頭,白義卻是自動去討了開水銅盆,洗刷乾淨,從包裹裡拿出方巾,等趙玨一坐下,就來服侍他洗臉拂塵,趙玨雖然是王族,但是多年來征戰沙場,這些世家的享受早就可望而不可及了。見這一對小廝如此能幹,不由心喜,等他坐了下來,喝了一杯熱茶,就著鹽水花生吃著乾糧狼吞虎嚥之後,卻見盜驪、白義兩人已經早早吃完了,正在那裡督促老闆給馬匹上草料。趙玨不由道:「好一對能幹的孩子,江狀元果然厲害,將一對僕人訓練到這樣地步。」 

  他的一個親衛笑道:「大人若是喜歡,回頭跟江大人說一聲,要了他們服侍也就是了。」 

  趙玨雖然知道別說兩個僕人小廝,就是愛妾美婢拿來送人也是豪門常事,但還是搖搖頭道:「君子不奪人所愛,這兩個孩子可不是隨便訓練出來的。」 

  眾人談笑片刻,趙玨吩咐上路,就在這時,一個親衛突然慘叫一聲,眾人看去,卻見一支銀箭射穿了他的背心。 

  眾人都是軍旅中人,立刻尋找障礙躲避,卻聽見一聲朗笑,一個白衣人從林中緩緩走出,只見這人相貌俊美非常,修偉的身姿在白色武士袍的貼裹下卓然挺立,一張弧度幾近完美的銀白色大弓側掛左肩,同色的箭壺斜繫腰間,無論是服飾還是弓箭都精美異常,顯然它們的主人是個相當考究之人。趙玨心裡一寒道:「來得可是銀弓浪子端木秋。」 

  那個白衣人笑道:「小人正是,聽說德親王到此,特來瞻仰,如蒙王爺不棄,請王爺到寒舍小憩。」 

  趙玨聽他言辭溫和,但內中含義卻是極為傲慢,冷冷道:「本王軍務繁忙,不敢拖延,閣下暗箭偷襲,想來是來刺殺本王的了。」 

  端木秋不屑地道:「本人從來不肯偷襲暗算,否則剛才這一箭就是要了王爺的性命了,至於那個軍士不過是本人打個招呼,想來王爺不會見怪。」 

  趙玨冷冷道:「本王待屬下一貫是視若手足,閣下如此輕賤士卒,怪不得沒有在大雍軍中效力,天下誰不知道金弓長孫,銀弓端木,長孫將軍在雍王麾下,率軍作戰,戰無不勝,而你銀弓端木,只能在江湖中好勇鬥狠。」 

  趙玨的這番話想必刺痛了端木秋的心,他眼中閃過冰涼的殺氣,冷冷道:「本人來此,不過是為了防止王爺逃走,如今看來,我不出手是不行了,卻不知王爺能逃過本人幾箭。」 

  一個嬌縱的聲音傳來道:「本姑娘敢打包票,你射不死他。」隨著聲音,一個紅衣的美麗女子走了出來,這女子相貌艷麗,但長眉入鬢,滿身煞氣,卻是個女羅剎一般的人物。趙玨不由苦笑道:「原來你也來了,難怪,你們師兄妹本來就是形影不離。」 

  那女子冷冷道:「德親王也認得本姑娘,倒是榮幸之至。」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十七章 忠魂渺渺
 

  王於途中遇刺,至襄陽,負傷苦戰,齊王見德親王歸,大沮,乃退,未過旬月,國主詔下,責王作戰不力,任雍軍退去,王大慟,錐心泣血,夜半乃薨。三軍縞素,以祭賢王。 
  --《南朝楚史·德親王玨傳》 

  趙玨平靜地道:「金弓長孫,娥眉青衫,銀弓端木,紅妝羅剎,看到銀弓在此,就知道火羅剎喬焰兒也必然在此,想不到你們都潛入了我南楚。」 

  端木秋輕撫弓弦道:「天下誰不知道大雍一統天下是遲早的事情,就是你南楚的武林豪傑不也都基本投靠了我大雍。」 

  趙玨怒道:「住口。」這本是他心裡最為痛恨的事情,大雍崇尚軍功,又不計較出身,所以很多南楚的江湖人物都投了大雍,而在南楚若想作高官必須是身世清白,所以南楚軍中武力不如大雍遠甚。 

  喬焰兒柳眉倒豎,道:「好大的膽子,竟敢呵斥我等,端木師兄,為我掠陣。」說著拔出背上長劍,如同一團火焰一般撲來,趙玨的親衛拔刀迎上,這些親衛都是擅長戰陣搏殺的高手,但是喬焰兒卻是一流高手,所以雖然是以一對六也毫無懼色,而且喬焰兒攻勢如火如荼,不比這些親衛的威猛剛烈遜色,端木秋的目光緊緊盯著戰場,片刻,突然拉弓射箭,一道銀影如同鬼魅一般穿透一個親衛的咽喉。 

  趙玨眉頭一皺,這兩個人,一個擅長近身搏殺,一個擅長遠攻,配合默契,自己只帶了八個親衛,恐怕會被他們一一殺死,看了看身後的親衛,低聲道:「我們去對付端木秋。」 

  那個親衛點點頭,兩人同時向端木秋奔去,端木秋遠遠看見,銀弓上弦,一弓兩箭,又射殺了兩個親衛。這時趙玨已經到了他身前,長劍向他刺去,端木秋展開輕功身法,躲避趙玨的攻勢,他的輕功十分玄妙,趙玨和那個親衛始終傷不到他,但是端木秋也無暇放箭,只能用銀弓抵擋,他的銀弓是特製的,趙玨的寶劍也無法傷它分毫,眾人纏戰兩處,端木秋的武技其實還不如趙玨,幾次想要脫走都被趙玨困住,但是趙玨想要殺他也不能夠。但是喬焰兒那一方卻大佔優勢,如果等她殺光了那些親衛,過來支援端木秋,那麼趙玨就再無逃生的可能了,正在趙玨心焦如焚的時候,他眼角的餘光看見兩個身影,卻是盜驪和白義,兩人一個手持短劍,另外一個則拿著一具小巧的弩弓,正在悄悄接近喬焰兒,就在趙玨留意到兩人的時候,突然盜驪手中的弩弓射出五屢寒芒,喬焰兒反映靈敏,竭力閃開,正在這時,白義手中的短劍雷霆一擊,刺向喬焰兒的嬌軀,喬焰兒眼中閃過烈焰,手中的長劍彷彿神助一般化作銅牆鐵壁,白刃交擊,白義踉蹌後退,雙手都是血跡,而喬焰兒小腹中了一劍,只見她玉面帶煞,匆忙點穴止血,口中喊道:「師兄。」然後將長劍射向趙玨,趙玨閃身避開,端木秋趁勢衝出,手中銀弓連發五箭,將意圖殺死喬焰兒的親衛阻住,又回身一箭逼開趙玨,然後他已經到了喬焰兒身邊,一把抱起師妹,飛奔而去。 

  趙玨送了一口氣,看看盜驪和白義,笑道:「多虧你們了。」正在這時,趙玨突然看到眾人臉上露出驚駭欲絕的神色,趙玨心思靈敏,立刻向前衝去,但是已經遲了,只覺得一柄利刃刺透了軟甲,深深的刺進腰部,這還是因為趙玨及時閃避的原因。趙玨看見那些親衛飛奔而來,最快的卻是盜驪和白義,白義掠過自己身側,身後傳來了一聲慘叫,而盜驪扶住自己,從懷中掏出一個蠟丸,捏碎蠟丸,將裡面的藥丸塞到自己嘴裡,趙玨只覺得劇痛方才傳來,不由痛呼一聲,昏了過去。 

  等到趙玨醒來,發覺自己躺在茶棚的桌子上,盜驪、白義和其他的親衛都愁眉苦臉的看著自己,而原本和自己聯手對付端木秋的親衛橫屍不遠處。他苦笑道:「想不到本王身邊就有大雍的探子,他已經跟了我一年多了吧。」 

  盜驪上前道:「王爺,小人已經替王爺暫時止血包紮,並服下了靈藥,一個月內,只要王爺心平氣和,應該可以生命無虞,只是王爺傷勢太重,如果能夠回建業讓我家公子親自診治,相信半年之內就可以康復。」 

  趙玨想了一想道:「他們半路行刺,想必是不願讓我回襄陽,我如果不能回去,只怕襄陽有險,還是去襄陽吧。」 

  一個親衛苦澀地道:「王爺傷勢如此嚴重,怎能上陣,還是回建業養傷吧。」 

  趙玨淡淡道:「不必多說,本王豈可惜身而輕社稷,立刻出發,到襄陽。」眾人只得聽命,盜驪和白義對視一眼,都是滿眼的無奈和欽佩。眾人還要相勸,趙玨一概不聽,盜驪只得將趙玨的刀傷重新包紮裹緊,唯恐趙玨勞頓,眾人原本不敢快馬加鞭,但是趙玨心急襄陽安危,居然不顧傷勢趕路,眾人無奈,況且若是不回到軍營,難免還會遇到刺客,也只能加快速度。等到趙玨終於進了襄陽城,已經是第二天黃昏,趁著夜色和容淵派出的接應,趙玨順利的進了襄陽城。盜驪和白義商量了一下,盜驪繼續留下來照顧趙玨的傷勢,他跟著江哲所學的主要就是醫術,雖然還不夠高深,但是絕對強過襄陽的軍醫。而白義則返回建業向江哲覆命。 

  當我從白義口中得知趙玨負傷之後,不由長歎,早在趙玨出征的時候,我就預感到不安,現在趙玨負傷出戰,難道我的預感會成為現實麼,想想趙玨對我雖然有些猜忌,但總算還是一個好上司,所以我猶豫很久終於決定去襄陽一次。 

  為了完全,我帶了陳稹和赤驥他們七個人隨行,我們在城外匯合之後,就盡快的趕向襄陽,因為我馬騎的不好,所以弄了一輛馬車,雖然顛簸一些,但是總比騎馬舒服一些。一路上,我從秘營得到的情報,齊王李顯大舉攻城,但是趙玨親自坐鎮城上,所以雍軍損兵折將,不能取勝,雖然因為無法接近戰場,但是我還是得知了大概情況,連日來,雍軍在襄陽損兵折將已經達到四萬人,我想應該已經到了齊王的極限。 

  果然等我離襄陽兩百多里的時候,我得知了雍軍退兵的消息,而且根據秘營的回報,雍軍應該是從南楚境內撤退,也就是說,我會迎頭碰上雍軍,為了逼開他們,我下令暫時留在一個小村子裡面等候,據我所知,雍軍一路行來秋毫無犯,應該不至於到這裡劫掠。當天下午,雍軍從村外經過,事前,雍軍的前哨到村子裡下令各家各戶不許出門,我已經換上了青衫布衣,赤驥他們也都換上了農人的裝束,所以沒有引起什麼注意,其實他們又不打算到村子裡,所以只要將村子外面道路控制住就可以了。可是就在我等待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邊一片混亂,接著有人來砸門道:「屋子裡面的人出來,這裡我軍徵用了。」 

  陳稹悄然走到我身邊,用眼睛向我詢問,我想了一想,微微搖頭。陳稹裝出慌亂的樣子到門前拉開房門,哀求道:「軍爺饒命,軍爺饒命。」 

  砸門的是一個身穿黑色鐵甲的軍士,看裝束佩刀不是普通的軍卒,他看了屋子裡一眼,道:「不用慌,我們用一下屋子,你們到廂房去呆著,不許走動,不許出聲。」 

  我站了起來,帶著赤驥向外走去,那個軍士突然叫住我道:「你叫什麼名字,可有功名?」 

  我平靜地道:「晚生江隨雲,一介寒儒,沒有功名。軍爺有什麼指教。」 

  那個軍士眼中閃過一絲疑慮,繼而突然醒悟過來,喊道:「來人啊,把他們抓起來,他們是奸細。」隨著他的喊聲,一隊軍士衝了進來,用刀槍將我們圍住,陳稹往後退了一步,擋在我的身前,沒有動手,他知道這時候不可衝動。 

  我用疑惑的神色問道:「軍爺為何說晚生是奸細呢?」 

  那個軍士眼中閃過莫名的寒芒,道:「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從你的舉止氣度來看,你絕對是常年養尊處優的人物,還有一種在人之上的氣質,若非是奸細,為何說自己沒有功名。」 

  我想不到這軍士如此精明,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半天,正想著如何應付現在的情況,一騎鐵騎飛奔而來,馬上那人喊道:「還沒有準備好房子麼,殿下急需療傷之處。」這軍士連忙道:「將軍,我見這戶人家有些可疑……」 

  話還沒有說完,那位將軍一眼看到了我,愣了一下,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江翰林江大人,想不到我們會在這裡見面。」我從那位將軍一來就在苦笑,只得道:「原來是齊王殿下身邊的黃護衛,想不到今日如此相見。」 

  那位將軍正容道:「昔日殿下出使南楚,大人奉命隨侍,禮數周到,黃某也十分感激,如今兩國交兵,大人是南楚高官,為何在這荒郊小村出現。」 

  我心裡一動,他剛才說殿下需要療傷之處,便道:「實不相瞞,下官一位故友身患重病,藥石罔效,下官頗通岐黃,所以前去為其治病。」 

  黃將軍果然面上露出驚喜的神色,道:「原來江大人擅長岐黃,齊王殿下身中箭傷,軍醫無法救治,只得快馬趕回大雍,如今途中病勢加重,就請江大人為殿下看看吧。」 

  我欣然道:「醫家有割股之心,下官敢不從命。」黃將軍立刻吩咐人去請齊王殿下到這裡來,那些軍士露出古怪的神色,我聽到他低聲問黃將軍道:「他是南楚官員,會為殿下真心診治麼?」黃將軍也低聲道:「當初我們在建業和這位江大人相視,他為人隨和灑脫,不會拘泥身份的,殿下說此人胸懷錦繡,不可輕視,對他十分照顧,我想他不會不念舊情,更何況現在他在我軍手上,諒他也不敢有什麼異動。」 

  過了沒多久,齊王殿下的車駕到了,黃將軍等人將齊王抬到房間裡,我看他面色火紅,昏迷不醒,上前診脈之後,沉吟一下道:「殿下中了我南楚的毒箭,那是從南蠻得到的毒蛇汁液,若非殿下內力深厚,體魄強健,又及時服下了一些解毒藥物,早就不行了,如今是毒性加劇的症狀,如果不得醫治,三日之內必然不治。」 

  眾人大驚,一個中年將軍冷冷道:「既然如此,你可有救治的辦法。」 

  我用詢問的眼光看去,那位將軍道:「本將軍樊文誠,乃是齊王麾下近衛將軍。」 

  我微微一笑道:「將軍勿憂,下官來得及時,只要我替殿下針灸一番,再開個藥方,定然保住齊王性命,只是今後齊王殿下需要休養半年。」 

  樊將軍和黃將軍臉上都露出喜色,我就在他們的監視下,為齊王針灸,讓赤驥作助手,我花了一個時辰,完成了金針過穴的複雜過程,然後又開出解毒的方子,他們軍中藥物居然很齊全,我這個方子又沒有什麼特殊的藥物。很快一服藥下去,齊王的面色變得正常,睡得安穩多了。黃將軍千恩萬謝地送我到廂房休息。陳稹見他們出去了,低聲問道:「大人,明天他們會放我們走麼?」 

  我淡淡道:「沒關係,我想齊王是個聰明人,如果他不放行,我自有法子取他性命。」 

  第二天清晨,齊王醒了過來,黃將軍立刻召我前去為齊王診脈。李顯躺在床上微笑著看著我,等我宣佈他體內毒性已經無礙,只要繼續服用我的方子就可以清除餘毒之後,李顯笑道:「想不到今日陌路相逢,蒙大人救了本王的性命,乾脆江大人就跟我回去算了。」 

  我淡淡道:「齊王殿下此言差矣,下官是南楚臣子,怎能投降大雍,若是殿下不念救命之恩,只管殺了下官就是。」 

  李顯忙道:「大人不用生氣,救命之恩焉敢忘記,如果大人不願意,我不強迫就是。」 

  我心中一喜,我早就知道李顯內心裡仰慕雍王,雍王為人重情重義,這種情況下不會為難我,那麼只要我這麼說,齊王也不會作出忘恩負義的事情,所以我才會沒有條件的替齊王治傷。 

  李顯見我消了氣,又問道:「我聽說江大人是去為一位朋友治病,不知道本王可認識麼?」我看出齊王眼中的疑惑,淡淡道:「這人殿下自然認得,就是我南楚德親王趙玨。」 

  李顯大怒道:「原來你竟是去替他治病,豈有此理,難道你以為本王會讓你去治好他麼?」 

  我冷冷道:「大雍南楚交戰,德親王中途遇刺,殿下陣上負傷,我既然為殿下治病,就不擔心將來殿下再來犯境,我不知道殿下如此畏懼德親王,居然要他死於刺客之手。」李顯語塞,良久才道:「我料想趙玨就是傷勢好了也不能擋我大雍鐵騎,罷了,你去給他治傷吧,告訴他,我一定會讓他死在我手上。」我微微鞠躬,表示遵命。 

  三天之後,齊王的傷勢基本好轉,他才放我離去,直到和我分手的時候,在馬車上,他還道:「江大人,南楚遲早亡於我手,到時江大人可以來找我,本王必定保全江大人的身家性命。」我只是默然不語,至於他當我是默認還是不滿,就隨他了。 

  和齊王分手之後,我連夜趕路,終於到了襄陽,白義和守城門的將軍認得,很快我就進城直奔德親王的住處。可是我剛剛到了門前,就聽到裡面傳來痛哭的聲音,我愣住了,然後瘋了一般衝進去。那些守門的軍士基本上都認得我,等我衝進德親王的臥室,看見容淵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而在床上正是面白如紙的趙玨,盜驪站在一旁,面色悲淒,他們見我進來,容淵哽咽道:「隨雲,你來遲了。」 

  我失態地喊道:「盜驪,怎麼會這樣,你怎麼會保不住他的性命。」 

  盜驪匍匐上前道:「大人,小人替親王用藥,效果明顯,雖然親王連日來上城督戰,但是傷勢沒有過於惡化,誰知道,今日國主下詔斥責王爺,王爺見了詔書,氣怒攻心,連連吐血,不到半個時辰,就,就去了。」 

  容淵垂淚上前道:「隨雲,你不要怪他,他已經盡了力。」 

  我冷冷道:「詔書在哪裡?」 

  容淵長歎一聲,指了指旁邊的桌子,我走上前拿起黃綾詔書一看,只覺得胸口鬱悶,口中一甜,哇的吐了一口鮮血。只見那詔書上面寫著冰冷的言辭。 

  「王叔深明兵法,既統十萬精兵,又據襄陽天險,為何久戰無功,任雍軍往來自如,莫非有通敵之事,望大都督體諒此國力疲敝之秋,速戰速決。」 

  我放下詔書,推開要扶住我的赤驥和盜驪,看向桌子,上面擺著一份表章,我打開表章,容淵想要過來阻止我,卻又站住了,我低頭看去,上邊字跡工整,卻好幾處有濺上的血跡。 

  「玨以王室之尊,庸碌之才,受知先帝,委任腹心,統率兵馬,敢不盡心竭力,奈何微軀多病,大志未申,中道而隕,遺恨何極。方今大雍肆虐,南楚疲敝,此誠存亡之秋也,玨今將死,敢不忠言直諫,我南楚自和親以來,朝臣每仰大雍鼻息,懼戰求和,然虎狼之心,焉肯輕息,國主應親賢臣,遠小人,疏後宮,勤於政務,專心軍事,遠連北漢,近拒大雍,孰幾可保南楚社稷平安。襄陽防務,至關緊要,容淵者,臣之腹心,多才幹,精軍務,玨之舊部,可歸此人統領,請王命,詔此人代守襄陽,則可保襄陽無事,鎮遠侯陸信為人忠烈,臨事不苟,可代大都督之職,玨臨表涕零,不知所言,倘蒙垂鑒,玨死不朽矣。」 

  我放下表章,想到趙玨滿懷悲痛,錐心泣血寫這份表章的情景,淚落如雨,道:「王爺為何如此固執,若是當初聽我一言,擁兵自重,何有今日。」 

  容淵上前道:「王爺臨終,念及大人,曾想推薦大人鎮守襄陽,但是思之再三,說道:『隨雲雅量高致,天下無雙,奈何明哲保身,必不肯以身相殉,容先生代我轉告隨雲,若日後南楚滅絕,望先生看在玨之面上,為我南楚留一脈香煙。『」 

  我默然良久,淡淡道道:「容先生尚請節哀,國主非是無情之人,見王爺表章,定會悔恨,先生鎮守襄陽之事,應該可以辦到,隨雲心灰意冷,即將辭官遠行,他日相見,再敘別衷。」 

  說罷,我轉身離去,到了門前,我掀開車簾上車的時候,聽見遠遠傳來炮聲動地驚天,炮響十二記,主帥歿於軍中。放下車簾,我淡淡道:「起程。」馬車跑了起來,良久,我推開車窗,看看外面陰沉的天色,第一次真切的感覺到,南楚,完了。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十八章 南楚稱帝
 

  顯德二十二年七月,大雍遣使求和,南楚君臣頗畏征戰,許之,未幾朝野有人,稱頌國主聖明,破蜀中,拒大雍,應晉帝位,國主惑於言辭,又信齊王當日所言,遂許之,於八月一日晉帝位,上表大雍,願為兄弟之國。時,朝中明智之士上表勸諫,國主憤怒,貶斥極多,江哲亦在其中。先,江哲上《諫晉帝位書》,詞深意切,語氣激昂,痛斥國主之非,國主大怒,欲斬之,內侍勸曰:「江哲乃南楚才子之冠,不可輕易加刑。」國主乃息怒,詔曰:「迫令致仕,永不敘用。」江哲接旨,或勸之暫且隱忍,待日後相機勸國主收回成命,江哲唯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從容而退,人皆敬之。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看我神色冰冷,陳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我淡淡道:「你想說什麼?」 

  陳稹猶豫一下道:「大人,您與大雍頗有聯繫,但是為何又對德親王的事情如此傷情?」 

  我沉默了良久,才道:「大雍人才鼎盛,軍力強盛,又有明君賢臣,可以說天下一統的契機就在於大雍的發展,我南楚雖然人傑地靈,但是修於文略,疏忽武事,江南之人又多文弱,流弊難以革除,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南楚必然亡於大雍,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所以我當初參加科考,並沒有為南楚嘔心瀝血的打算,我一介寒生,在南楚根本不可能掌握權柄,就是我能夠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南楚也不是我可以大展宏圖的地方,更何況我有自知之明,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我所擅長的是出謀劃策,決勝千里,如果沒有明君賢臣,我也發揮不出什麼作用,可是我終究是南楚人,讓我看著南楚這樣衰亡,我又不甘心,當初見到德親王,我希望他能夠是我心中的明君,可惜不是,他是個忠臣,不是梟雄,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所以錐心泣血,歿於軍中。大雍之人,我見過雍王、齊王,雍王殿下乃是王者風範,必然是一代聖主,齊王殿下雖然有些魯莽,但是也是霸王之才,我沒見過太子李安,但是想來能和雍王抗拒良久,那麼也非同凡響。我是一個普通人,所以對雍王和齊王我始終不願得罪,就是為了日後可以保全性命。」 

  陳稹道:「大人曾對德親王和雍王分別獻策,又是為了什麼?」 

  我淡淡道:「這些我本來不需要對你講,可是你既然甘心為我效命,那麼我也不妨直言,我為德親王獻策,如今已經達到目的,破城之策就不必說了,離間之策如今已經見到效果,你以為這次為什麼會是齊王攻打南楚。」 

  陳稹想了一想,道:「定是太子李安擔心雍王功勞太大,無法控制。」 

  我閉上眼睛,道:「不錯,當初我逼死蜀王,為的不是讓大雍無法更好的統治東川,而是為了王妃金蓮夫人,果然金蓮夫人到了大雍,雍帝李援喜愛她的美色,將其納入後宮,如果蜀王還在,雍帝必然不能如此做,雍王也不會因此直諫遭怒,否則你以為為什麼接下來雍王會因為太子的攻擊而狼狽不堪。」 

  陳稹疑惑地道:「可是沒有聽說過雍王進諫啊。」 

  我笑道:「這種事情,雍王怎麼會當面進諫,可惜就是暗中的勸諫也不免遭到父皇的白眼。接下來的事情德親王就不知道了,雍王派使者來求教,我讓他假意中毒,擁兵邊關,雖然保住了雍王的地位和安全,可是也讓他更進一步的和父兄離心,這才是我離間策的全部內容。」 

  陳稹驚訝的看著我,道:「屬下沒有想到大人抱病替雍王謀劃會是這個原因。」 

  我搖頭道:「你也別太敬佩我,其實雍王和雍帝、太子之間的矛盾本來已經很尖銳,我只不過火上加油,而且雍王現在的困境對他來說並非是沒有好處,等到雍王下定決心奪得皇位,那麼大雍統一就是不可阻擋的了,我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替南楚爭取一些時間,如果南楚強大,那麼雍王就不得不放慢腳步,南楚苟安上二三十年也不是不可能的,可是如今國主自毀長城,德親王死後,南楚再也沒有可以對抗大雍的將領了,容淵此人氣量不足,陸信此人,愚忠而謀略欠缺,朝中重臣個個目光短淺,稍有才幹者,不是沉迷酒色,就是息隱田園,陳稹,就是大雍內亂,我想南楚數年之內也會社稷不保了,但是也因為大雍內亂,我料南楚仍然會殘餘部分勢力,在江南蜀中割據,大雍若想江南安康,沒有十年以上的時間,是不可能得了。」 

  陳稹記下我的話,問道:「那麼,大人我們下一步應該幹什麼呢?」 

  我淡淡道:「南楚再無可為,我回去之後會立即辭官,然後我們在建業等待,我想不久之後,我報仇的機會就到了。」 

  陳稹問道:「若是報仇之後呢,雍王和齊王對大人都十分器重,若是南楚滅亡,兩位殿下恐怕都會來招攬大人,到時大人如何處置。」 

  我默然,然後道:「我曾以為自己會願意投靠大雍,可是我發覺不行,南楚滅亡之後,我自然希望可以安度餘生,如果雍王和齊王不肯放過我,那麼我只好遠離中原,如果不幸被他們所擒,我也不會為南楚殉葬,等到我報仇之後,我會將身邊的勢力暫時交給你掌握,對於大雍來說,我的勢力太渺小,如果在我身邊,只是會被注意,甚至遭到覆頂之災,如果隱藏在暗處,或許還能救我一命。」 

  陳稹猶豫了一下道:「大人不如讓李爺統領他們吧。」 

  我搖頭道:「小順子在我身邊的用處更大,他武功高強,心思細密,是我的心腹益友,他若在外,反而會不夠冷靜,不能好好隱藏力量。」 

  陳稹心悅誠服的點頭道:「既然如此,屬下遵命。」 

  黯然的回到建業,我得知國主果然後悔,接納了德親王的遺表,封容淵為兵部侍郎,鎮守襄陽,委任陸信為大都督,陸信回朝領受節鉞的時候,我看到他風采不減當年,他的兒子,小侯爺陸燦,我的學生,已經是二十一歲的雄壯少年,我聽說這些年來,陸燦已經成了陸信手下的先鋒,作戰勇敢,富於謀略,在南楚軍中頗受好評。我回到家中不久,陸燦前來拜訪,我畢竟曾經是他的老師。陸燦興奮的對我說,我當年閒著無聊給他講的兵法讓他受益匪淺,他這次來想問我願不願意繼續教他兵法,我看著他熱情洋溢的表情,只能淡淡道:「當年我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小侯爺還是多多向侯爺請教才是道理。」送走了陸燦,我心中一陣苦痛,這個當年在我面前受教的學生已經成了南楚的將領,想到不久之後他將面對的一切,我豈能不難過,想了很久,我把我整理的一些軍陣讓赤驥送去給陸燦,囑咐他不要對外人說起,或許我的軍陣能夠讓他在戰場上多勝利幾次,雖然最終結果可能只是多死一些人,但是這是他的命運,也是南楚的命運,這,也是我對南楚貢獻的最後一點心力吧? 

  不久,有人上書說國主英明神武,在位數年,先破蜀國,今次又擊退雍軍,論其德能,應該晉位皇帝,和大雍分庭抗禮,趙嘉的耳朵太軟,聽了之後,居然也相信自己是天命所歸,忘記了被他迫死的德親王血淚斑斑的遺表,很快就下詔徵詢朝臣的意見,結果迷惑於勝利的朝臣大多附和,還紛紛上勸進表。 

  我聽了之後,本來想先去辭官的我,沉思良久,寫了一道表章《諫晉帝位書》,這份表章一遞上去,國主果然大怒,我這份表章裡面,明確的說明了當初攻打蜀國雖然取勝,可是大雍所得利益在我國之上,而且兩國軍隊的強弱也十分明顯,我也提到這次擊退大雍不過是因為齊王領軍作戰過於強硬,襄陽又很堅固,如今德親王歿於軍中,我南楚再沒有可以與之相提並論的將領,而大雍根基沒有受到損害,如果國主稱帝,那麼大雍就可以以屬國背叛的理由來攻打南楚,到時南楚理虧,只怕難以抵擋大雍的攻勢。這份表章,我罕見的寫出了自己真正的看法,因為這是我離開南楚前的最後一份表章,如果國主真的肯接納,那麼我寧願將我的所有才智都獻給南楚,即使死在戰場上也不會後悔。 

  可惜,我預料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國主大怒,差點要立刻傳旨將我斬首,總算我事先通過小順子收買的內侍勸解得當,我被免去了官職。原本我是想正式辭官的,可是最後我上了這份表章做最後的賭博,果然我被免了官,這樣,我和南楚再沒有什麼糾葛,恩怨兩消了。當我神色淡然的聽著來傳旨的官員念誦的時候,我幾乎想要笑出來,這樣一來,大雍應該沒有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加罪我,也就不能用赦免我的理由讓我歸降了。傳旨的是跟我同科的榜眼劉魁,他現在在國主身邊聽命,這份詔書就是他替國主書寫的。滿懷遺憾的,劉魁道:「江年兄,你不用消沉,國主雖然說永不敘用,等過幾年事情淡了,我們為你進言,江年兄一片赤誠,為的是南楚社稷,到時國主必然會重新起用。」 

  我沒有理會他的安慰,只是淡淡道:「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下官怎敢有絲毫埋怨,前幾年我從軍蜀中,結果落下了病根,這幾年一直在家養病,本來就不應該尸位素餐。」送走了客人,我淡淡道:「走吧,我們回家去。」 

  我帶著陳稹等人還沒有走出吏部的大門,就看見梁婉在一輛馬車上向我示意,陳稹看看我陰沉的面色,低聲道:「大人,不,公子,你別忘了……」 

  我攔住他的話,走上前去道:「原來是梁小姐,不知道有什麼吩咐。」 

  梁婉笑道:「這裡不好談話,請狀元上車一談。」 

  我微笑著上車,對梁婉道:「也好,請小姐送我一程吧,到北門就可以了」 

  梁婉等我上了車,吩咐上路,笑著問道:「狀元郎這次直言進諫,卻落到這種下場,真是可憐,當初比干剖心,子胥沉江,雖是忠臣,卻為天下所笑,都只為所事非人,如果狀元郎不嫌棄,我在大雍頗有相識,願意推薦大人到大雍任官。」 

  我微微一笑,道:「小姐如今是南楚王后心腹,又是先王義女,不為南楚費心,卻為大雍效力,未免是有些心口不一。」 

  梁婉鄙夷地道:「誰希罕南楚的權位,狀元郎聰明過人,齊王殿下多次讚頌,如果肯改弦易轍,想必是青雲直上,前途不可限量。」 

  我微笑不語,左手一直轉動著右手中指上的玉指環,那是我愛妻的遺物,良久才道:「小姐在南楚多年,雖然功勳卓著,不過是仗著大雍勢力,如今南楚大雍絕交在即,到時候還請小姐珍重才是。」說罷,我吩咐停車,下車之前,我淡淡道:「臨別忠言,還請小姐勿怪。」 

  梁婉迷惑的看著我離去,她不明白我為什麼既不肯投降,又要勸她小心,想了半天,心道,莫非是他待價而沽,罷了,等到我大雍渡江之後,還怕你不投降麼,便下令繼續前行。 

  我下車之後,回憶著剛才近在咫尺的花容月貌,心裡湧起一陣厭惡,這樣的女子,真是應該碎屍萬端,我想如果大雍真的只靠她統領江南密諜,那麼我倒要懷疑大雍中人的智慧了。不過想到近年來的傳言,都說梁婉不嫁是因為和國主有染,這次國主稱帝,據我所知,梁婉的暗中運作,是不可缺少的因素,她確實是一個出色的間諜,收買朝臣,散佈流言,我沒有阻止她的行動,現在國主把她的話當成綸音,這麼說來,大雍用人還是會看對手的,所以在我南楚的密諜首領,就用了這麼一個美麗的女間諜。 

  在我之後,還有很多人進諫勸阻稱帝,都被國主置之不理,例如翰林院掌院學士謝賢,諫議大夫羅大人,下場卻是貶官的貶官,斥退的斥退,羅大人最後以死相諫,碧血染御階,可惜國主沒有醒悟,這些風波我都沒有參與,我現在只是一個庶民罷了。 

  就這樣八月一日,國主正式稱帝,宣佈改元至化,我想起當日國主繼位的時候下令沿用顯德年號,我還覺得奇怪,搞不好國主就是想稱帝之後再用新年號,這樣看來,國主還是有雄心壯志的,可惜志大才疏,沒有恆心,這個至化年號,只怕會是個亡國的年號吧。 

  與此同時,大雍境內,雍王府,李贄看著手上的情報,道:「梁婉太囂張了,她不知道謹言慎行的好處,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師門,我絕不會這麼縱容她。」 

  坐在他身邊的一個相貌斯文,留著黑髯的中年人道:「殿下,鳳儀門乃是大雍白道領袖,在大雍立國期間功勞卓著,現在她們的手伸得太長了,梁婉效命殿下,在南楚行事,卻屢屢自作主張,還和太子、齊王的人走得很近,而齊王的准王妃秦錚更是梁婉的師妹,我懷疑她們準備支持太子繼位。」 

  雍王冷冷道:「不用懷疑,我已經得到情報,鳳儀門通過她們的弟子,父皇的寵妃紀貴妃向父皇進言,說我擁兵自重,若是繼位,必然弒兄殺弟,而太子雖然才幹稍差,但只要派賢臣輔佐,能夠更好的治理天下,哼,不過是因為我不肯接納她們的弟子做王妃罷了,一群女人,妄想控制天下,我李贄可不是木偶泥塑。」 

  中年人憂心忡忡地道:「可是鳳儀門勢力強大,若是極力阻撓殿下登基,那可怎麼辦呢?唉,屬下不擅長策劃,不能為殿下分憂。」 

  李贄目光一閃,道:「若是那人肯歸我麾下,必然可以對付鳳儀門,其實我並不懼怕鳳儀門的武功,她們雖然武功高強,可是我已經結好了少林那些名門正派,至少可以避免鳳儀門使用武力,我擔憂的是她們長袖善舞,擅於挑撥離間,如果不能善用計策,讓她們繼續發展下去,我恐怕大雍江山落於婦人之手。」 

  中年人道:「總聽殿下說起那江哲,屬下十分渴望一見,只是殿下有把握讓他效命麼。」 

  李贄苦笑道:「怎麼說呢,讓他在我手下為官倒是並非很難,但是若要他忠心效命就難了,這人心思莫測,而且對榮華富貴、社稷民生都不甚關注,這樣一個冷淡的人,我如何能讓他傾心相投呢。我收到情報,他上表進諫,被南楚免官,看到他的表章,令我心驚,他對南楚大雍局勢瞭如指掌,這樣的人物,若是不能為我所用,真是李贄平生遺憾。」 

  中年人接過李贄遞給他的表章,看了良久,抬頭道:「殿下,你必須立刻派人去南楚,如果不能得到此人,我們大業難成,而且鳳儀門不是瞎子,她們若是看到此人才幹,必然會招攬他,他如果成了太子的幕僚,我們危矣。」 

  李贄微笑道:「我相信鳳儀門沒這個本事讓他心悅誠服,鳳儀門擅長的那套『為國為民『的表演感動不了他,李安也沒有讓他降服的可能,倒是齊王很有可能讓他歸順,這次齊王傳來密信,談及在南楚遇到江哲,江哲救了他的性命,齊王雖然魯莽,但是待人卻是熱誠,若是江哲隨了他,齊王必定言聽計從,那才是我們的一大危機,現在齊王養病,我已經稟明父皇,立刻攻打南楚,只要我先破楚,那麼江哲必然落到我手。子攸,我們的確應該派人去南楚,不是為了說降,而是為了掌握江哲的行蹤,想要說降,除了本王之外,無人可以成功。」 

  這時,門外的侍衛高聲求見,進來之後,跪稟道:「殿下,陛下詔殿下入宮,商議伐楚之事。」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十九章 伐楚之策
 

  李贄隨著內侍入宮,他前幾日上書要求伐楚,但是沒有回音,今日父皇終於召他入宮,不免有些喜出望外。議事是在御書房舉行的,雍帝李援坐在龍書案之後,微瞇著眼睛,神色不豫,而在他身側坐著一個美麗出塵的宮裝少婦,在書案左側的椅子上依次坐著太子李安、丞相韋觀、魏國公程殊,右側除了第一個位子之外,坐著撫遠大將軍秦彝、齊王李顯,李顯仍然是面色蒼白,有些病懨懨的,可是精神倒還不錯。
  太子李安,今年三十六歲,比雍王李贄大兩歲,不過他沒有練過武功,不像李贄這樣英姿煥發,雖然因為保養的不錯,看起來倒還不是很老,可是眉宇間總帶著一絲疲憊,他看著從外面進來的李贄那種令人傾倒的英姿,眼中閃過一絲嫉妒。李贄逕自走到龍書案前,拜倒在地道:「兒臣叩見父皇。」李援道:「贄兒,怎麼來得這麼晚?」李贄笑道:「兒臣來之前剛剛收到江南的諜報,所以整理了一下拿過來,好讓父皇看看。」

  李援奇怪的看了看李安道:「安兒,江南諜報你不是已經遞上來了麼?」

  李安笑道:「想必是二弟還不知道,江南的諜報已經先到了我這裡。」

  李贄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笑意,道:「太子殿下那裡的江南諜報是梁婉傳來的,兒臣這裡的諜報渠道不同,所以想必有些父皇還不知道的事情。」

  李安神色一凜,他千方百計將江南諜報網控制在手裡,想不到李贄仍然另有情報,怎不令他嫉恨,冷冷道:「原來如此,前些日子,六弟進攻襄陽,如果二弟將那些情報也拿出來,想必六弟不會敗得如此之慘吧。」他只顧自己快意和打擊李贄,卻忘了李顯的心情,李顯眼中閃過一絲陰蠡。

  李贄不慌不忙地道:「臣弟是在六弟第一次攻打襄陽失利的時候才發覺我們在江南的諜報網還不完全,我們得到的襄陽軍力佈防圖十分粗略,必然是襄陽守將在上呈兵部的時候做了手腳,可見梁小姐負責的諜報網已經被南楚有識之士留意,只是礙於南楚君臣的維護,才不敢清除他們,這樣一來,等到我們正式和南楚開戰,我們的諜報網必然會被摧毀,礙於這種情況,臣弟不得不重新布線,總算是頗有成績,太子殿下不知詳情,並非是臣弟阻攔,只是新的布線剛剛有了成效,所以沒有及時支持六弟。」說得這裡,李贄看了李顯一眼,微微欠身表示歉意。李顯微微搖頭表示不介意。

  從李贄一進來,就和太子李安唇槍舌劍,見他們暫時停止,除了雍帝、那位少婦和李安之外,其他人都紛紛站起來向李贄見禮,齊王李顯本要站起來,卻看到李安眼中的怒色,便又坐了回去。李贄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向各人一一致意。那宮裝美婦從李贄指責梁婉的時候就眼神如冰,等到李贄坐下之後,她開口道:「聽殿下的意思,我婉師侄在江南含辛茹苦,居然還落了不是麼?」見她開口,李安微微低頭,嘴角帶笑。

  李贄欠身道:「貴妃娘娘,兒臣不敢妄自菲薄梁姑娘的功績,當年長樂遠嫁,父皇和我們都憐惜長樂,她的性子又是溫和柔婉,所以貴妃娘娘派梁姑娘隨長樂赴南楚,李贄也感激不盡,這些年來,我們在南楚如此順利,梁姑娘功勞非淺,只是如今形勢變化,梁姑娘幾乎已經擺在了明處,所以兒臣不得不另外建立諜報網,免得梁姑娘被迫撤退之後,我們失去對江南的控制。」

  少婦清艷的嬌靨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似乎接受了李贄的解釋,那宛若雪後梅花的笑顏讓書房裡面的所有男人都不由心裡一動,但是她既然是貴妃的身份,所以很快就都移開了目光。

  李贄見氣氛好轉了,道:「父皇既然已經得到了太子殿下帶來的諜報,想必是見過那份《諫晉帝位書》了?」李援從書案上拿起一份抄稿,道:「是啊,這個江哲果然才幹不凡,太子和齊王都向我舉薦過這個人,我見過他的詩詞,尤其是那首破陣子,一曲小詞,逼死蜀王,真是才華絕世,今天見了這份折子,我才相信這個人不僅僅是個才子,還是一個能臣,如果南楚重用了此人,可是大雍之禍,如今此人被免官,想必可以被招攬過來。」

  李贄微笑道:「父皇說得是,此人才幹的確不凡,兒臣在蜀中,六弟在南楚都見過他,可惜此人淡薄名利,又是南楚忠臣,只怕不肯歸順吧?」

  李援點頭道:「是啊,本王也憂慮這一點,見此人的表章,應該是南楚的忠臣,只是俗話說,賢臣擇主而侍,我見此人詩詞灑脫,應該不是固執之人吧?」

  李贄聽到他說到這裡,知道李顯沒有把自己在襄陽遇到江哲的事情說給李安聽,所以李援就不會認為江哲可能不會歸順,他看了李顯一眼,李顯神色有些不安,李贄微微一笑,繼續道:「是啊,我這次因為得到江哲的表章,所以仔細查了一查,發覺此人和德親王趙玨關係密切,在蜀中,他就為趙玨參贊,據說這兩年多他在家養病,但是和襄陽書信不斷,這次梁婉派人途中行刺,救了趙玨的正是他派去的僕人,而且還親自到襄陽見了趙玨最後一面,兒臣又查到新任南楚大都督陸信和江哲也相識,當年江哲沒有及第之前,曾是陸信之子陸燦的西席,所以兒臣想此人恐怕不會輕易歸順。」

  李援聽得津津有味,而李安和紀貴妃則暗中交換了一個眼神,看來他們本來對江哲並沒有那麼重視。李援看向韋觀,問道:「韋相,你看呢?」

  韋觀答道:「陛下不必憂心,如今南楚疲憊,平定南方不過數年之事,到時候四海昇平,賢士自然來歸,江哲此人,看他的詩文不是固執之人,焉能不奉正朔。」

  李援聽了他的回答,不由開顏道:「韋相說得是,此人雖然值得重用,卻不必太費心,等到南楚平定之後,朕詔他入朝為官就是。」

  李贄看了看眾人,發覺李安和紀貴妃眼中都是淡淡的神色,只有李顯卻是滿眼譏誚,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他在眾人面前推崇江哲,正是為了隱藏自己對他的重視,想要暗中安排拉攏收納江哲,是很難避開李安等人的注意的,倒不如擺明車馬,表示對其的重視,那麼其他人的目光就會集中在江哲表面的才華,反而不會真正瞭解江哲的重要性,也不會為了一個「普通」的名士和自己作對,能夠看穿自己的計謀的只有李顯,他同樣瞭解江哲的才能,但是想必他也希望將江哲收歸帳下,為了這個緣故,他決不會揭穿自己的所作所為,接下來,他就只需要和李顯暗中爭奪就可以了。

  達到目的的李贄開懷地道:「父皇詔兒臣來商議伐楚的事情,不知道父皇有什麼打算?」

  李援道:「這次大雍在襄陽損兵折將,我擔心南楚從此不受控制,準備派你領兵伐楚,如今南楚國主稱帝,正好給了我們最好的借口,上次我們借口德親王居心不良準備對我大雍不利,借口太牽強,現在我們伐楚理所當然,贄兒以為如何?」

  李贄道:「父皇說得是,如今南楚軍方混亂得很,按照兒臣本來的計劃,應該大軍重圍,隔斷荊襄和江南之間的聯繫,花上幾年的時間,慢慢的消耗南楚軍力民心,可是現在看來如果給了他們時間,他們的軍隊重新穩定下來,沒有十幾年的時間,就不可能攻下南楚,如果父皇允許,兒臣想要冒一個險,給南楚一個重擊,讓他們失去和我大雍對抗的決心,然後再一一平定反抗勢力,雖然這樣一來可能會曠日持久,但是在三年之內,兒臣可以保證將南楚收歸大雍版圖,然後再花上二十年的時間慢慢收復民心,父皇以為如何。」

  李援聽出了李贄的意思,按照他的想法,最完美的自然是將南楚一舉蕩平,但是如今看來南楚仍有可為,想到可以在三年之內將南楚征服,雖然代價是幾十年的動盪不安,但是應該不會影響中原局勢,而且到時候自己也已經不必操心了,建立功業的慾望超過了一切,他同意了李贄的意見。

  紀貴妃眼中閃過一絲陰蠡,她知道這樣一來,江南就會有多年的紛亂,黎民受苦,但是她沒有阻止,因為她知道李援已經決定了,她再次認定,門主的決定是對的,雍王雖然雄才大略,但是比較起來,平庸的李安更加適合作大雍之主。

  看李援已經同意,李贄提出了詳細的計劃,根據情報,現在南楚的軍力分散,因為和大雍作戰,南楚加強了在蜀中的防禦,避免大雍突破蜀中,順江而下,而襄陽兩次收到攻擊,兵員損失慘重,為了補充兵員幾乎南楚兵部幾乎捉襟見肘,還有漫長的長江防線,可以說南楚現在是外強中乾的情勢。李贄提出,首先從蜀中、襄陽兩處展開攻擊圍困,讓南楚專心兩處戰事,然後他自帶一支精騎突破長江,進逼建業,按照常理,建業城沒有幾個月是攻不下來的,幾個月的時間,足夠南楚軍斷李贄後路,勤王建業的了,但是現在建業空虛,再利用大雍在建業的內應,李贄有自信可以在數日之內攻陷建業,然後將南楚王族和百官劫掠到大雍,到時南楚群龍無首,何況連都城都被攻破,國主都被俘虜,足可以大大打擊南楚的士氣,就算他們另外立了國主,也難以再和大雍對抗,然後大雍就可以以趙嘉的名義蕩平江南。這個計劃雖然要在實際上完全統治江南花的時間會多些,而且後患也會多些,但是李援更希望早些讓南楚稱臣,所以還是同意了這個計劃。

  李安雖然對軍事不是很精通,但也知道這樣的後患,但是想到如果真讓李贄完全攻佔了南楚,那麼自己的儲位怕是怎麼也保不住了,李顯這次進攻南楚失利,心想這樣一來以後還有挽回掩面的可能,所以兩人都沒有反對,雖然魏國公程殊和撫遠大將軍秦彝都有些不贊同,但是他們也都瞭解其中的奧妙,知道反對也沒有用,就這樣,這麼一個令後世詬病的不符合兵法的攻楚計劃就這樣通過了。除了李贄和石彧之外,沒有人知道李贄最大的目的,就是為了得到江哲一個人呢。

  眾人商議已定,李援歎息道:「贄兒,這次你攻打建業,必須要保證長樂的安全,一定要把她安全帶回來,為了大雍,她已經犧牲太多,朕對不起她啊。」

  李贄微微歎息,長樂公主是父皇愛女,母親長孫貴妃以賢德著稱,長樂本人端莊溫柔,所以長樂最受父皇寵愛,當初長孫貴妃所生的皇四子李賢為了保護李援而被刺客所殺,皇七子李晉又年幼夭折,所以父皇為了安慰長孫貴妃,答應長樂公主及笈之後可以自己選婿,而長樂公主已經有了心儀之人,父皇也同意為她賜婚,可是因為想要結好南楚,父皇又命令長樂下嫁南楚太子趙嘉,當時長孫貴妃在父皇面前哭訴,大雍和南楚遲早反目,若是長樂嫁了過去,將來如何自處。但是父皇還是下定了決心,長樂公主臨別時那絕望的眼神令李贄至今不能忘懷,雖然他巧妙安排,讓雍女爭奪趙嘉的寵愛,避免長樂公主和趙嘉有太多的感情牽扯,可是當他知道長樂公主幾乎隱居一般的生活的時候,還是痛惜萬分,尤其是知道長樂公主懷孕之後,幾經考慮毅然打掉孩子的時候,李贄幾乎可以眼見長樂的悲痛絕望,她是明明知道這個孩子如果出生將來會面臨的一切多麼殘酷的,所以才下了這個決心的。

  想到這裡,李贄斷然道:「父皇放心,這次兒臣一定會接回皇妹,皇妹為我大雍犧牲良多,兒臣一定會保證她的安全,把皇妹接回來在父皇膝下承歡。」

  李援歎息道:「接回來以後,過一段時間,朕要為長樂另外擇婿,也免得她如此青春年少,就形如守寡。」

  眾人一陣猶豫,韋觀開口道:「陛下心意隨好,但是趙嘉若被俘虜來此,短時間內仍需借助他的名義,公主是南楚王后,若是陛下為公主公然擇婿,南楚臣民必然切齒痛恨大雍。」

  李援怒道:「難道讓朕的女兒永遠受苦不成?」

  韋觀語塞,在他看來,長樂公主幸福與否並不重要,但是這話他可不敢說。

  李安打圓場道:「父皇,韋相說得也是有道理的,不如這樣,我們先為皇妹選好夫婿,讓他們先暗中訂下婚約,等到過幾年,南楚略為平定,趙嘉沒有什麼作用之後,再名正言順的為皇妹完婚。」

  李援微微點頭道:「就這樣吧,這件事情先不要傳出去,等到長樂回來之後再說。好了,朕有些累了,你們去吧。」

  李安、李贄、李顯、韋觀、程殊、秦彝都起身告辭,紀貴妃扶著李援走出了御書房。眾人也各自離開,李顯沒有和李安一起走,反而故意留到後面,對李贄說道:「二哥,你以為江哲一定會歸順你麼?」

  李贄淡淡道:「怎麼,六弟也想留他在麾下。」

  李顯摩拳擦掌道:「二哥,那個江哲,我一見就覺得投緣,你麾下文臣武將多如牛毛,這個江哲就給我吧。」

  李贄微微一笑道:「你認為他不投我,就一定會投你麼?」

  李顯道:「我看這小子有的時候還是挺識時務的,他若肯投我,我就拜他為老師,對他言聽計從,他一定會答應的,只要二哥別和我搶。」

  李贄苦笑,沒想到李顯竟如此折節下交,他不願和李顯爭執,便道:「現在還不知道他肯不肯歸順大雍呢,我們爭得太早了,對了,你和秦姑娘什麼時候成婚?」

  李顯笑道:「我倒不急,反正名分已經定了,秦錚的師父和父親都希望我快點,所以準備下個月大婚。」

  李贄笑道:「那我趕不回來了,你呀,拖了人家好幾年,虧得秦姑娘等著你。」

  李顯嗤道:「如果不是紀貴妃催父皇下旨,我還想再等等呢。外面美人如此之多,我哪裡忙得過來,上次在南楚見過的那個柳飄香,真是一個天生尤物,若非是為了秦錚,我就可以到手了,二哥,這次到了南楚,你不妨去看看她,真是一個絕代佳人,像梁婉那種假惺惺的女子,還比不上她呢,女人麼,幹什麼一腦子憂國憂民的。」

  李贄笑道:「好好,我就告訴弟妹去,讓她知道你瞧不起她。」李顯連忙告饒不已。

  李贄雖然面上帶笑,心中卻是冰寒一片,李安現在得到鳳儀門支持,又有李顯臂助,如果李顯再成熟一些,那麼李安真的就可以和自己分庭抗禮了,而不是憑仗父皇的偏袒,想到身邊越來越危險的局勢,李贄再次確定,必須得到江哲,他需要一個可以幫他衝破重重障礙的助力。

  至化元年九月,雍王李贄獻策平楚,率四十萬大軍南下,荊襄震動。

  ——《南朝楚史·楚煬王傳》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二十章 趁火打劫
 

  當我聽說蜀中和襄陽同時受到攻擊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奇怪,按照我的想法,想要攻打南楚,雙管齊下是必不可少的,雖然花的時間長,但是只要奪了江淮,還怕南方不平呢,所以當我聽說雍王帶著兩萬輕騎直奔建業的時候,當時就呆住了,立刻翻出地圖看了半天,越看越是糊塗,雍王雄才大略,怎麼會這樣做法,這樣雖然可以一時攻佔建業,但必定很快就會失去,就算南楚君臣落在他手裡,必然會有人另立新君,甚至乾脆取而代之,何況這樣一來南楚必定陷入割據的局面,想要平定就得一城一池的廝殺,這樣一來,沒有二十年的時間,江南絕對無法平定。苦思了半天,我還是不明白李贄的用意。 
  要是換個角度呢,我突然想到,戰爭不過是政治的延續,那麼李贄可以得到什麼好處呢,可是我想來想去,不過是一個混亂的南楚會讓太子李安不敢隨意難為李贄,可是,如果李贄一舉破楚,和李安真的翻了臉又有什麼關係,我倒不相信李贄會鬥不過李安,想來想去還是想不通,我萬分疑惑的放下了手上的情報,不過這些,雖然出乎我的意外,但是我可以趁機實行我的計劃,想到這裡,我淡淡道:「赤驥。」替我整理地圖的赤驥抬起頭看向我。我下令道:「傳信給你們的師父,今夜我要見他。」赤驥說了一聲「是」,就轉身出去了。 

  到了晚上,小順子來得很快,我坐在書案後面,秘營八駿,也就是赤驥他們分別站在左右兩側,陳稹和寒無計分別站在左右兩側的首席,小順子一進來就走到我身後,那裡是他的位置,現在,秘營的統領是陳稹,天機閣的總管是寒無計,小順子雖然沒有明確的身份,可是人人都知道他是我的替身,可以替我發號施令,而且小順子又是秘營弟子們的武技師父,秘營弟子對小順子都十分尊敬,這就形成了小順子崇高超脫的地位,可是他對我始終如同從前一般,甘願作我的僕人侍從。 

  我見人到齊了,開口道:「諸位,我建立秘營、天機閣,等待的就是今天,時機已經成熟,今日我請諸位戮力同心,助我完成復仇大業。」 

  陳稹道:「公子,儘管吩咐,若非公子執意等候,我們拼了性命也早就殺了梁婉。」 

  其他人都只是靜靜的聽著,按照我的規矩,不輪到他們是不能隨便說話的,陳稹是秘營統領,除了小順子,寒無計之外,所有人都是他的下屬,小順子沒有必要是不會說話的,而寒無計的身份地位在陳稹之下,所以他也不會隨便插話。 

  我看看寒無計,問道:「天機閣可一切準備妥當?」 

  寒無計躬身道:「公子放心,雖然因為雍軍即將到來的消息傳開,很多商人都開始逃難,但是公子事先吩咐的部分都在掌握之中。」 

  我點點頭,說道:「從前我一直在等這個機會,只有南楚和大雍完全撕破臉,才會有我要的機會。那就是長樂公主,南楚王后,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大雍皇帝對這個公主確實十分愛護,你看他派了那麼多美艷的宮女陪嫁,再看長樂公主多年來總是和國主若即若離,可見長樂公主只需要人在南楚即可,我想為了日後免得公主為難,所以大雍皇帝根本不希望公主和國主有太多的感情。」 

  聽了我的話,小順子等人先是迷惑猜疑,然後神情漸漸明朗,小順子道:「公子說得不錯,我在宮裡知道,王后基本上不和國主共處,除了必要的時候,王后總是盡量待在行宮,就是待在宮裡也總是落落寡歡,從不爭寵,以前我還以為王后賢德,現在看來,正是公子說得那樣,她跟本就無心留在南楚。」 

  我拍案道:「是啊,若非大雍皇帝愛惜這個女兒,完全可以不理會她的心情,讓她好好籠絡國主,才有更好的收穫,既然他如此愛惜長樂公主,那麼在大雍和南楚翻臉之前就一定要救出公主,而梁婉必然是主持這件事情的人,梁婉縱不畏死,長樂公主若有閃失,只怕她會比死還難過,所以只要我們趁她們逃出王宮的時候將他們困住,為了長樂公主的安全,梁婉就是想不招供都不可能。只要她招了供,她的生死就不再重要,我就可以快意恩仇,不過保護長樂公主的高手一定不會少,我們行事要萬無一失,絕對不能讓他們逃走,小順子,這次你是我的主力,你有把握麼?」 

  小順子想了一想道:「公子放心,以我現在的武功,將她們抓住或許費勁,但是想要殺了她們不費什麼氣力,只要公子策劃周密,我可以保證一定不會讓她們逃走。」 

  我喜道:「好,好,驊騮、綠耳,你們兩個率領隱組,一定要掌握好她們的一舉一動,、白義、逾輪、山子、渠黃、你們四個率領虎組、暗組,是圍困她們的主力,赤驥、盜驪你們率領龍組負責協調和善後,具體事宜由陳稹、寒無計你們指揮,現在立刻行動。小順子,你先去跟蹤王后,只要抓緊了這條線。梁婉決不可能逃走。」 

  在我緊張的閱讀各種情報,好確定該採用那一種策略的時候,朝中已經一片混亂。國主趙嘉滿眼都是紅絲,憤怒地道:「每天總聽你們說什麼,我南楚兵精糧足,可是大雍就這麼穿過防線,再過三個時辰,雍軍就兵臨城下了,你們說怎麼辦,怎麼辦。」 

  丞相尚維鈞道:「陛下不用擔心,雍軍輕騎千里,到這裡已經是強弩之末,建業雖然空虛,還有五萬禁軍,只要我們防守一段時間,勤王之師就會到達。」 

  這時一個大臣道:「陛下,尚丞相此言雖然有禮,可是雍軍精銳,若是我們守不住建業,豈不是社稷危殆,依臣之見,陛下應該暫時移駕,到一安全之處暫避,等到敵軍退後,再回建業重新整頓,陛下萬金之軀,不可輕易涉險。」此言一出朝臣紛紛符合,這些人平日不是飲酒作樂,就是尋花問柳,自從趙嘉繼位以來,賢臣大多疏遠,小人卻是越來越多,前次因為稱帝的事情更是貶斥了一大堆賢臣,所以如今事情緊急,反而找不到可以共商國事的臣子了,尚維鈞雖然平日庸碌,但這次倒是比較明智的,但是眾怒難犯,最後只得折中道:「既然如此,陛下不妨暫時臨幸他處,就由老臣率領禁軍守建業,還請陛下允許太子監國。」趙嘉連連答應道:「好,建業就委託丞相了,只是太子才四歲,留下來恐怕沒什麼用處。」尚維鈞心想,如果不留一個皇子在此,怎麼抵擋雍軍啊,只得再三請求,趙嘉對自己的太子本來也沒有深厚的感情,但是現在他發現雍女之外的妃子只有尚妃生了皇子,自然多了幾分關注,但是眼看雍軍即將到來,趙嘉終於不願耽誤時間,匆匆忙忙帶了一些親信的大臣、妃子和幾千禁軍在雍軍到來半個時辰之前就逃走了。趙嘉還沒出城,尚維鈞就下令派禁軍去抄了明月樓,又派禁軍圍住中宮,將仍然留在後宮的長樂公主軟禁,雖然趙嘉沐猴而冠的晉位皇帝,但是因為大雍和南楚交戰餘波未歇,所以還沒有將王后晉封皇后,從李顯第一次進攻襄陽,趙嘉就派人把王后接回宮中,只是懼怕大雍的強勢,沒有敢公然軟禁,倒是長樂公主十分識大體,足跡不出宮門一步,如今的軟禁也不過是做個樣子,誰知禁軍回復,明月樓已經空無人跡,而長樂公主也已經不見了,所有的宮女都被關在一間屋子裡,尚維鈞大驚失色,他知道失去了護身符,也顧不上檢查防務,下令召來自己的親信武士,讓他們到後宮保護著尚妃和太子化妝成平民,立刻逃走。然後尚維鈞立刻到城上主持守城。 

  與此同時,建業北郊的一處農莊裡面卻是白刃濺血的場面,梁婉一身青色布衣,手中拿著一柄短劍,劍身上仍然雪白如霜,但是梁婉卻是額上見汗,在她身後的椅子上,容顏憔悴清麗,她也是一身布衣,身後站著一個秀麗的侍女,手上也拿著一柄短劍,在左右兩側站著十幾個農夫裝束的大雍密探,卻是個個帶傷,地上散放著一些帶血的弩箭。 

  梁婉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自己剛剛帶著長樂公主到了事先選好的隱蔽農舍,就被人偷襲,自己措不及防,只得帶著人退入農舍,才發覺事先排在這裡的兩個人都被捆得嚴嚴實實,兩人雙腳都被砍傷,然後又妥善處理過,梁婉幾次帶人突圍都被弩箭阻攔,一次梁婉仗著身上的軟甲衝出去,誰知剛剛衝出院門就被四個手持長刀的蒙面人攔截,這些蒙面人的武功在梁婉看來不過是二流水準,但是他們勇猛善戰,刀法凶狠,而且彼此呼應,組成刀陣,梁婉一時竟被困住,眼看弩箭招呼而來,只得拚死沖了回去,若非接應得當,只怕她的性命就留在外面了。如果不是有長樂公主在,她自然可以安排四散突圍,憑她的武功逃出去的可能很大,只是現在卻是進退兩難,她心裡越想越糊塗,圍困自己的這些人是十分精銳的軍士,至少不比大雍最精銳的軍隊差多少,而那些阻攔自己的高手更不是可以隨便拿出來的,在如今的南楚,建業附近怎麼可能有一支這樣精銳軍隊,就算真是南楚的密諜,為什麼到這裡才動手,完全可以在自己將公主從宮裡救出來的時候動手啊。梁婉始終想不通外面的是什麼,但她很明白,必須守住,為了安全,她並沒有通知雍軍這個地點,如果等不到雍軍來到,不僅她的命沒了,就是公主也完了,如果公主出了事情,自己就是死了也難以平息雍帝的怒氣,到時候承受怒氣的就有鳳儀門。 

  梁婉正在想著,一個人低聲道:「梁小姐,他們醒了。」 

  梁婉心中一喜,他們留在這裡的人雖然傷勢得到處理,而且也沒有死,可是卻一直昏迷不醒,應該是服了什麼藥物。她走過去,急急問道:「怎麼回事,是誰偷襲了你們。」 

  一個人舔舔乾裂的嘴唇,道:「小姐,來得是一個人,黑衣蒙面,沒有說話,武功高的出奇,只一招就傷了我們兩個,那人本要殺了我們,卻被一個後來的人阻止了,那人應該不會武功,因為他腳步虛浮,中氣不足,他下令砍傷我們的雙腿,然後我們就昏迷了過去。」 

  梁婉聽了他們的說話,卻沒有什麼幫助,這時外面傳來冰冷地聲音道:「屋子裡面的人聽著,我們已經不耐煩了,如果你們還不出來,一拄香時間之後,我們就用火攻。」 

  梁婉高聲道:「你們若用火攻,不怕引起別人注意麼?」她想試探來人的立場。 

  外面沉默了一會兒,那人又道:「南楚自顧不暇,大雍還得半個時辰才到,時間足夠了,你們想的越久,待會兒我們的處置就更嚴厲,如果你們現在投降,我可以保證,至少你們不會死得太痛苦。」 

  梁婉冷汗直流,她第一次後悔自己沒有帶更多的人來這裡。在她猶豫的時候,幾捆稻草扔到了門口,一個火折子丟了過來,火焰升起,梁婉無奈,大喊道:「我們歸降。」 

  兩把釘耙將稻草扒走,一個身形不高不矮的黑衣蒙面人出現在門口,他雙手空空,沒有任何武器,可是梁婉卻感覺到那人身上傳來隱隱的壓力,她左手按住腰間的飛刀,卻失去了發刀的勇氣,那個黑衣人用一種陰柔動人的聲音道:「你們自束雙手一個個走出來。」梁婉一震,這種聲音她聽過,那是太監的腔調,可是他們不應該是南楚的人啊。她鼓足勇氣,丟下短劍,伸手整理了一下亂髮,婀娜多姿的向那人走去,她知道這人很有可能是太監,就算不是也一定是練了極其陰柔歹毒的內功,那麼個性也會是陰毒的性格,所以她不敢用美色惑人,而是極力表現出一種柔順服從,她把雙手背在身後,向那人走去,就在經過那人身邊的時候,她的身軀彷彿毒蛇一般折轉滑動,右手的飛刀向那人咽喉刺去,那是促不及防的一刀,但是那人的右手輕輕劃出,梁婉只覺得手腕一麻,然後那只蒼白冰冷的手捏住了自己的咽喉,梁婉只覺得那隻手彷彿毒蛇一般的噁心可怕,然後她就失去了知覺。 

  等梁婉醒來,發覺自己在一片黑暗當中,她仔細聆聽,卻沒有感覺到身邊有人,她扭動一下身體,發覺自己的雙手被牛筋緊緊的捆在身後,她的武功還在,身上也沒有任何異樣,她慶幸的吁了口氣,她沒有繼續移動,畢竟她不想引起可能的注意,這時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道:「你醒了,公子要見你。」然後燈光亮起,梁婉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睛,然後兩個人過來將她拖了起來,從感覺上看,這兩個人都是年輕人,梁婉本能的想著。那兩個人根本不想讓她自己走路,將她拖到了一間寬敞的房間,看不到窗戶,那是一間密室,四處燃著火把,在屋子中間的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個穿著黑色儒衫的蒙面人,而在四面的牆上,自己所有的屬下都被五個鐵環鎖在牆上,他們身上沒有受刑的痕跡,除此之外,梁婉看到那個黑衫人身邊站著一個人,從他的雙手可以認出,那人正是將自己生擒的高手,除此之外,屋子裡還有六個黑衣人分別站在角落裡。梁婉被一直拖到那黑衫人對面的牆上,那兩個人熟練的將梁婉的手腕、腳腕用鐵環拷住然後又將一條鐵鏈攔住她的腰部,收緊,梁婉只覺得全身上下一絲也不能動彈,另外一個黑衣人拿來一桶涼水,潑在她身上,梁婉身上全部濕透,露出玲瓏剔透發育成熟的嬌軀輪廓,她又羞又怒,雖然已經二十七歲了,可是她還是處子之身,怎麼能忍受這樣的羞辱,那些黑衣人都以肆無忌憚的目光看著她,就是她那些屬下也都偷眼看來。 

  梁婉怒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和我大雍為難。」 

  那個黑衫儒生淡淡道:「在下並非和大雍為難,梁婉,我要的是你,其他人不過遭了池魚之殃。」 

  梁婉心中一凜,想道,我這幾年都在為大雍效力,怎麼會有人找我報私仇,看著屬下猶疑的目光,她有些羞惱,道:「你們把另外兩位姑娘怎麼樣了?」 

  她不敢說明長樂公主的身份,可是那黑衫人卻道:「你是說長樂公主殿下麼,公主殿下與此事無關,在下也十分同情公主的遭遇,所以將她另外安排在一間廂房裡,她那個侍女武功和你很相似,她想趁機偷襲,被我的屬下誤殺了。」 

  梁婉心中一慟,道:「你們真是狠毒,我師妹今年只有十九歲,想不到你們如此辣手。」 

  那黑衫儒生沒有說話,他身後站立的那個人用陰柔的聲音道:「我們錯手殺了一個人有什麼關係,如果你不肯回答我們的問題,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梁婉怒道:「你們究竟是誰,與我有什麼冤仇。」 

  那個黑衫儒生冷冷道:「我只問你一件事,柳飄香是不是你殺的。」 

  梁婉頓時愣住了,她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居然會有人問她這個問題。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二十一章 得知真相
 

  我看著梁婉,為了抓住她,我費了多少心思,安排了多少暗樁,終於發現了她們要隱藏公主的地點,等她們入伏之後,我用軍陣的方式圍困,再用強大的武力和公主的安危威逼,終於將他們生擒,雖然似乎很簡單順利,但我花的心思卻是太多了。為了迫使梁婉招供,我用這種方式讓她覺得無力自保,只有讓她失去所有的信心,才有可能讓她乖乖招供,否則被她看穿我也不願傷害公主,那麼就慘了。 
  梁婉慘淡地道:「你是她什麼人?」 

  我淡淡道:「飄香與我已有白首之約,那日她慘死那天得前一晚,她就在我的住處,可惜為了善始善終,她不忍拒絕艷娘的請求,所以死於非命。」 

  梁婉看著面前的那些人,飛快的搜索著記憶,想著和柳飄香有關的任何人,可是柳飄香雖然裙下之臣眾多,卻沒有一個會符合眼前這人的行徑,她又仔細的想著柳飄香臨死前的情景,當時自己走進房間,看見柳飄香正在沐浴,她美麗的容貌上帶著火一樣的憤怒,看到自己,她冷冷道:「想不到明月公主不過如此,竟然欺騙侮辱我這樣一個小女子。」梁婉還記得自己委婉的勸解,柳飄香卻是神色冰冷地道:「你們位高權重,我也無話可說,就是告上了官府,也沒有用處,你放心好了,我有自己的生活要過。」她明明是那樣的表示忍讓,可是自己卻偏偏心生寒意,她不相信曾經敢當眾凌辱韓王趙德隆的柳飄香會不追究這件事,想到只要柳飄香把這件事傳了出去,自己的聲譽就會化為烏有,如果失去在南楚的立足之地,那麼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都會被人佔有,自己終於在柳飄香離去之前下了毒手。 

  我看到梁婉的思索,心中湧起滔天的憤怒,如果不是她殺了飄香,怎會這樣深思,我冷冷道:「你想起來了麼?」 

  梁婉看了我一眼,心道:「原來當日柳飄香之所以委曲求全,答應不向自己報復,卻是為了和情人的團聚,看來她的情人身份應該不會太高,否則柳飄香不會答應不報復的。」 

  就在她繼續思考的時候,那個到聲音冰冷的黑衣人走到她面前,抓住她胸前的衣襟一扯,碎帛飛散,梁婉只覺胸前一涼,酥胸半裸,梁婉羞惱的叫了一聲,知道這是對自己的警告,只得道:「既然到了這種地步,我相信閣下已經有了足夠的證據,不錯,柳飄香是我殺的。」 

  她承認了,我狠狠的看著梁婉,問道:「好,那麼告訴我,那個欺辱了飄香又讓你為他善後的混蛋又是誰?」 

  梁婉這才明白,原來自己仍然能保住性命的關鍵在這裡。她本是智力過人的女子,如今有了可乘之機怎會不利用,她微笑道:「原來閣下想要知道這件事,這件事只有我一人知道,請問閣下,願意付出什麼代價來交換這個消息?」 

  我淡淡道:「早知你會這麼做,但是若非有了足夠的把握,我又怎會動手,梁姑娘,不論你身份何等重要,地位何等顯赫,今日你落在我手裡,我可以為所欲為,如果你肯說出那個人,我保證會讓你死的安詳,若是你不肯說,我有千百種法子,讓你死不瞑目。」 

  梁婉冷冷一笑道:「我知道,對於一個女子,傷害她的方式有很多,你可以讓這房間裡所有的男子來侮辱我,你可以對我用盡酷刑,你還可以毀了我的容貌,可是你應該相信,我梁婉有著鐵樣的心腸,不論你如何傷害我,只要我抵死不說,那麼最後死不瞑目的會是你,如果你肯和我公平談判,那麼我答應有一天會告訴你這個人的身份。」 

  我輕輕拍手,笑道:「好,不愧是大雍的密諜首領,你們說,我當初的謹慎是否有道理。」 

  陳稹冷冰冰地道:「公子果然才智過人,屬下等拜服。」 

  我走到梁婉身前,冷冷道:「我早就知道你會這麼做,你有必死的信念,我也相信你可以熬過種種酷刑,在下精於醫道,可以讓你嘗到人生最大的苦痛和侮辱,這些人都是你的下屬,我可以讓你在他們面前婉轉求歡,到時候你還有什麼臉面作他們的首領。」 

  梁婉強忍心中的恐懼,道:「我知道你可以做到,聽說有人擅於製作強烈的媚藥,女子若是服了不堪設想,可是我只要記得是被藥物所困,就不會因此抬不起頭來。」 

  我冷笑道:「事後你更可以將他們殺了滅口,也就沒有知道你的醜行了,是嗎?」 

  梁婉淡淡道:「我怎會如此。」可是她目中帶著驚駭,這正是她的打算。 

  我輕笑道:「你至今守身如玉,可我相信你不是一個潔身自好的女子,那為什麼你沒有情人呢,是你看不上天下的男人,還是你有了意中人,還是對你來說,處子之身十分重要。」 

  小順子突然道:「公子,她所練的武功應該不會要求女子守身,我想她是有了意中人,或者她的目的是做某個人的妻妾,所以必須維持處子之身。」 

  我看看梁婉的神色,笑道:「或許真的如此呢,來人,拿酒來,給她喝下去。」 

  盜驪端著一壺酒和白義一起走了過來,白義捏住梁婉的鼻子,盜驪輕輕鬆鬆地將那壺酒給她灌了下去,他們手法嫻熟,梁婉毫無反抗的餘地,但是酒液仍然有小半流到胸前,梁婉等他們鬆開手,咳嗽了幾聲,只覺得胸前冰涼,喉中卻是火辣辣的,臉上更是一片因為憋氣導致的嫣紅,梁婉只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雖然羞愧,但她知道生死榮辱繫於此刻,所以仍然堅強的抬起頭,看向那黑衫儒生,心想,自己若是難以控制的時候便咬舌自盡,就是被阻止,那些人也會知道自己的絕決。 

  過了不久,梁婉沒有覺得春心蕩漾,卻覺得神清氣朗,靈智活潑,彷彿身在仙境一般快活,梁婉漸漸的有些慵懶,恨不得躺下來睡去,可是身軀一動,卻被牢牢縛住。這時耳邊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道:「梁姑娘,你可想休息了麼?」 

  梁婉低低呻吟一聲道:「我想睡一覺才好。」 

  那個聲音又問道:「你在南楚這麼久,想必收買了很多高官,手下有很多探子是麼?」 

  梁婉神色迷濛,回答道:「是啊,雍王殿下派我來保護公主殿下,後來又讓我主持江南諜報,可惜我只能辜負他的厚愛了,師父說,太子殿下才是真命天子。」 

  「你的師父是誰?」那個聲音還在問她。 

  梁婉不耐煩地道:「我師父當然是鳳儀門主了。」 

  「噢,那麼是誰要你去請柳姑娘到明月樓的?」 

  梁婉剛說出一個「是」字,突然清醒過來,她目射寒光,冷冷道:「我都說了些什麼?」這時他的一個屬下冷冷道:「你說,你背叛了雍王,投靠了太子。啊--」一個黑衣人的鐵拳擊中他的小腹,讓他不能再說話。 

  我看看面如死灰的梁婉,道:「你連背叛的事情都說了出來,那麼還有什麼可以隱瞞的呢?」 

  梁婉冷笑道:「雖然我失言說了一些事情,大不了以後我明目張膽的效力太子,至於你想知道的人卻是我唯一的籌碼,所以你若不肯付出代價,我絕對不會說出那人的身份。其實你何必為了一個娼妓如此費心,天下好女子不知道有多少,我鳳儀門中就有很多品貌非凡的師姐妹,若是閣下喜歡,梁婉願意代為做媒。」 

  我淡淡道:「飄香雖然不幸落在風塵,但她的心卻如九天明月,而梁姑娘雖然僭號明月,但是其行還不如風塵女子坦白。」 

  梁婉氣得面色鐵青,我卻輕輕歎息了一聲,梁婉果然是很難對付,我開始故意談及媚藥,因此人人都會以為我給她喝下的酒裡面摻了媚藥,我在酒中的確摻了藥物,但是卻是罌粟精練的迷魂藥,這種迷魂藥的最大缺點就是如果服用者有了準備就很難管用,我曾讓俘虜來的大雍密諜服下此藥,可是他們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仍然一言不發,所以我先讓梁婉明白我的目的,這樣她就失去了戒心,然後再讓她服下她認為可以抵禦的「媚藥」,而服下迷魂藥的梁婉果然說出了一些事情,遺憾的是,梁婉對生死相關的事情防備得太嚴,所以沒能成功,但是我並不氣餒,這原本就是我計劃中的一步,到此為止,梁婉已經瞭解我對此事的關注,那麼我使出殺手鑭的時候,她才會答應和我交換條件。 

  我輕笑道:「看來梁姑娘真是不肯說了,既然如此,我就只好得罪了。」 

  梁婉傲然道:「我倒要看看你還有什麼手段。」 

  我淡淡道:「我想請姑娘聽一齣好戲。」說罷,我揮了揮手,赤驥對我施了一禮,轉身推開我的坐位後面的石門,就在石門打開的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到了一面側放的一人高的大青銅鏡,鏡子裡燈光明滅,可以看到一張流蘇帷帳的大床,在床沿上坐著一個素衣少女,正是長樂公主,從鏡子的角度來看,長樂公主應該就在石門之後的房間裡。赤驥走了進去,然後石門關上了。所有大雍的密諜都用一種可怕的目光看著我,看來他們已經猜出了我的手段。我一擺手,一個人將石門上隱藏著的一個銅管拉了出來,這時所有的人都聽見從銅管裡傳來了聲音。 

  「你是什麼人,要對哀--我做什麼?」 

  「不,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然後傳來裂帛之聲,和少女哭泣掙扎的聲音。 

  「住手,住手。」所有的大雍密諜都在喊。只有梁婉仍是一臉的鐵青,沒有出聲。 

  我示意合上銅管,雖然聽不到聲音,但是那些人更加的憂慮,他們開始拚命掙扎,有人開始叫罵。 

  我冷冷道:「梁姑娘,如果你不肯說出我想知道的事情,那麼長樂公主會遭受到什麼,你會明白,我想知道,如果大雍的皇帝陛下知道因為你的緣故讓他的愛女受到如此折磨,他會怎麼對你,太子會怎麼對你,雍王會怎麼對你。」 

  梁婉絕望的抬起頭,她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一個最深的陷阱,這個人如同魔鬼一般可怕,從他對付自己的手段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心思深沉的惡魔,他絕對做的出這種事情,只有一件事他不會作,就是傷害自己,因為他經不起她抵死不說的後果。 

  她苦澀地道:「讓你的屬下住手,如果公主沒有受到傷害,你又答應不傷害我,那麼我會告訴你。」 

  我淡淡道:「快些說吧,我的屬下性子不急,你說出來,就還來得及。至於你的性命,我答應,今天不取你的性命,也不再傷害你。」 

  梁婉淒然道:「我只能相信你,那人是太子李安。」 

  我眉頭一皺,冷冷道:「你在胡說麼?大雍太子怎會到南楚來?」 

  梁婉鎮定地道:「齊王許諾南楚國主可以稱帝,但是破蜀之後,又要出爾反爾,如果沒有身份更高的人來安撫,這件事情傳出去豈非令大雍顏面無存,所以太子殿下秘密抵達南楚,除了趙嘉之外沒有見任何人,臨走之前,太子說聽齊王殿下講,柳飄香不可不見,我原想柳飄香不過一青樓女子,見了太子還不傾心相從,誰知柳飄香來了之後只是唱了一曲就要告辭,太子殿下一怒之下用了強,事後要我善後,我只得殺了柳飄香。」梁婉撒了一個小荒,李安雖然讓他善後,卻沒有讓她殺人,他認為只要多給些金銀就可以了,偏偏梁婉畏懼柳飄香將這件事情傳了出來,自己名聲掃地不說,還會讓太子殿下受到非難,所以才殺人滅口,對於梁婉來說,柳飄香的生死不過是一念之間罷了。 

  我看看梁婉,終於得知事情真相的我幾乎萬念俱灰,我要怎麼向一國太子報復。梁婉似乎看出我的變化,道:「閣下,你若肯拋棄前嫌,梁婉保證你青雲直上。」 

  我冷冷道:「你說得是真話麼?」 

  梁婉冷冷道:「你只能相信我,若是你不信,當然可以出爾反爾的殺了我。」 

  我沒有作聲,再確認她說的是實話前,我不會殺她,梁婉也知道這一點,才會敢說了出來。 

  這時,一個大雍密探道:「閣下,你還沒有放過公主呢。」 

  我沒有說話,陳稹打開了石門,所有的人都看到在那面銅鏡裡,公主仍然坐在那裡,只是姿勢有了一些變化,赤驥走了出來,關上門。 

  我看了他們一眼,解釋道:「諸位放心,公主殿下命運坎坷,在下怎會為難她,我這個屬下精於口技,讓各位見笑了。」 

  那些人都鬆了一口氣,公主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令他們十分欣慰,而梁婉卻惡毒的看著我道:「原來是你,我知道你是誰了,江哲,你是江哲。」 

  她的話語如同寒風吹過一般,讓所有的人都安靜了下來,我的人自然是因為我身份的暴露,而大雍的人卻是因為驚訝,他們都知道我這個狀元才子的。 

  我冷冷道:「梁小姐怎會認出我的。」 

  梁婉傲然道:「你的聲音,我終於想起來你的聲音在哪裡聽過,還有,你在提及公主的時候,眼神溫柔,充滿同情憐憫,當初你覲見公主的時候,我見過你這個眼神。」 

  我讚賞的看了梁婉一眼道:「果然厲害,梁姑娘不愧是大雍密諜中的佼佼者,居然看穿了我這個不大接觸的人的身份。」 

  梁婉神色有些古怪,冷冷道:「江哲,你挾持公主,犯下大罪,日後你若願意,我可以引薦你進入大雍朝廷,到時候前程似錦,你何必為了一個女子和自己的前途為難。」 

  我冷冷一笑,道:「梁姑娘,你真的是太可怕了,所謂,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後針,二般皆不毒,最毒婦人心,我今日才信了,不錯,我不殺你,我也不會傷害你,我只要你的記憶和才慧。」 

  小順子走了過來,將一粒龍眼大的紅色藥丸塞進梁婉的口中,梁婉想要掙扎,可是小順子冰冷的手讓她失去了抵抗的勇氣,我淡淡的看著她恐懼的眼神,道:「我沒有殺你,也沒有損害你的一絲一發,這粒藥丸服下,你會忘了一切,我雖然不能確定你會忘掉多少,但我可以保證,你不會再記得今天發生的一切。」 

  梁婉恐懼的望著我,她以為我可能不會那麼容易放過她,可是她怎麼也不會想到我會用這種方式,她叫道:「我是騙你的,我告訴你的不是真的。」 

  我冷冷道:「梁姑娘,你若是要替人隱瞞,用得著拿太子殿下搪塞嗎。」 

  梁婉只覺得一幕幕回憶從心底湧起,幼時的喜樂,少女時候的辛苦練武,第一次見到雍王殿下的驚喜動心,還有在南楚的種種鉤心鬥角,最後出現的卻是柳飄香臨死之前那種滿含遺憾的眼神,然後一切的一切漸漸飄散。到了最後,梁婉臉上露出孩童一般的笑容,是那樣的天真無暇。 

  我淡淡道:「你殺了我的妻子,我毀去你的人生,雖然不算扯平,但是也算你抵罪了,梁姑娘,若是我們沒有再見之日,那麼你就好好的活著吧,若是你我不幸,他日陌路重逢,我只好取了你性命,慰我愛妻在天之靈。」 

  我抬目望去,除了小順子,所有的人眼中都是一片恐懼,即使是陳稹和赤驥、盜驪他們,他們都見過我用藥毀去那些被送走的孩子的記憶,但是那時候我用的藥量很小,所以只是讓他們失去兩三年的記憶罷了,那裡見過今日梁婉這般的情景。我微微一笑,他們心裡有所恐懼也不錯,看看那些大雍的密探,我淡淡道:「你們知道了我的身份,抱歉,不能讓你們這麼離開了。」 

  一個人道:「你也要讓我們服這種藥?」 

  我搖頭道:「這種藥的價值勝過等量的黃金,我不會捨得隨便使用的,你們的性命我要取走了,反正你們在南楚多年,我殺了你們並不為過。」 

  那些人眼中閃過悲壯的神色,其中一人道:「閣下是南楚高官,與我大雍上有國仇,下有私恨,你殺了我們原本沒有什麼關係,可是閣下既然憐惜公主殿下,還請閣下不要將公主交給南楚中人,請閣下將殿下送到雍王面前,我們雖死無恨。」 

  我看了那個漢子一眼,道:「今日之事,上不可告天地,下不可告父母,你們知道了這些隱秘,就是我不殺你們,你們也活不過太子的追殺,若是你們肯守信諾,我可以還你們兵刃,讓你們送公主殿下到雍王那裡,只是事後你們需要自殺守秘。」 

  那個漢子眼中閃過驚喜,道:「閣下肯相信我們。」 

  我正容道:「我相信大雍勇士的承諾,你們若是毀諾,只會讓我瞧不起雍王殿下,你們見了我今日的手段,就該知道,我若想暗殺一個人並非難事,到時候雍王殿下就是你們背信的代價。」 

  那個大漢想了一想,道:「閣下手段如此冷酷陰狠,謀劃又是如此嚴密,你若在暗中謀刺雍王殿下,果然有五分把握。好,我們的賤命,有什麼要緊,完成任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只是請閣下答允,我們想向雍王殿下稟告太子和梁婉勾結的事情。」 

  我淡淡道:「可以,只是,你們不能提及任何一件關於我們這些人和拙荊的事情。」 

  那大漢慨然應諾,我微微一笑,轉身出去了,接下來的事情自有陳稹去辦。小順子跟在我身後,問道:「他們會守信麼?」 

  我點點頭道:「我不會看錯人的,他們都是堅貞的勇士。」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二十二章 建業淪陷
 

  就在我在密室逼迫口供的時候,建業城已經安排好了防務,尚維鈞連下諭令安排守城,雖然國主逃走的消息被人故意宣揚出去,所以城中禁軍大多失去鬥志,尚維鈞下令連殺了數百散佈謠言的「奸細」,這才勉強穩住了軍心,尚維鈞長久以來主持朝政,所以禁軍將領都願意聽命,只是五萬禁軍對於守城來說並不足夠,令尚維鈞十分為難,後來只得驅使城中青壯男子上城作戰,等到大雍前哨軍隊到來的時候,建業城已經可以一戰了。 
  第二天,當東方的朝陽剛剛露出雲層,在剛剛破曉的曙光中,千餘黑衣黑甲的彪悍騎士由遠及近,為首的一個黑衣將領提馬立在一個小山坡上,遠遠的看著威嚴聳立的建業城,其他的騎士各自分散開來,片刻之間就都不見了蹤影,只留下那黑衣將領和十幾個親衛,過了片刻,四野傳來隱隱約約的號角聲,那個黑衣將領接過親衛遞過來的號角,嗚嗚吹響,聲音淒厲激昂,城上的守軍都覺得心情異常緊張,恨不得大叫起來,雖然守城將領連連呵斥,仍然不時傳來驚呼聲,而遠處的雍軍騎士卻是森然而立,毫無聲息,過了片刻,遠處傳來大地劇烈顫動的聲音,數萬隻馬蹄踐踏地面的隆隆巨響,震得人耳鼓生疼,片刻之間,從地平線處湧出成千上萬的黑甲騎士,初時可以看到他們都是三五成群的散兵陣列,而就在他們衝向建業城的數里路程之內,可以明晰的看到他們由散列匯聚成密集而有序的戰列的過程,那是一個宛如行雲流水的過程,在離建業千步之外嘎然而止,接著戰陣從中而分,一個金甲騎士緩緩走了出來,他身上披著黑色的大氅,在他身後,一個親衛騎士揮開大旗,上面是血紅的一行大字「天策大將軍李」。旌旗展開的瞬間,那鐵甲洪流中到處響起悠遠豪邁的號角聲,沖天的殺氣,攝人的威嚴,讓建業守軍都不由心寒。 

  一個識文斷字的禁軍瞇著眼睛看向那旌旗,歎息道:「威遠大將軍李,真的是雍王來了,聽說他是大雍最厲害的王爺,咱們真的能守住建業麼?」在他旁邊的一個新招募來的軍士忐忑不安的問道:「不是說是雍王領軍麼,怎麼又是什麼威遠大將軍?」禁軍白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什麼,威遠大將軍是雍王爺的官職,雍王是他的封號,聽說雍王的旗子從來打得都是大將軍的旗號,有人說是因為雍王覺得大將軍是他一刀一槍殺回來的,所以才那麼重視,另外還有一個金龍旗,那是只有安營紮寨或者打了勝仗以後才打的旗子。」新兵羨慕地道:「大哥你知道的可真多。」禁軍得意地道:「那當然,老子當年攻打蜀國的時候見過雍王的軍隊,那時候咱們是友軍。」 

  「啪,啪。」兩聲皮鞭著肉的聲音傳來,那個禁軍慘叫一聲仆倒在地,眾人回首,看見督戰隊的一名軍官虎視眈眈的看著自己,那名軍官厲聲道:「竟敢擾亂軍心,若非大敵當前,本官先取了你的狗命。」那個禁軍連忙爬了起來,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看到督戰隊走遠了,那個禁軍吐出口裡的血沫,惡狠狠的低聲罵了幾句,轉過頭看向城下。 

  尚維鈞站在城牆之上,看著城下驍勇的敵軍,心裡盤算著,敵人雖然悍勇,但是只有兩萬,若是出城迎敵,能夠捉到雍王的話,那麼豈不是可以頓解危局,想到這裡,他低聲問身邊的禁軍副統領道:「敵人只有兩萬,我們是否可以出戰。」副統領答道:「我們沒有騎兵,還是守城的好。」尚維鈞皺皺眉。這時城外的敵軍高聲呼喝討戰。尚維鈞下令不許出城。只將檑木滾石準備好,等待敵軍攻城。 

  遠遠的看著建業,李贄輕輕一笑,道:「我料他們不敢出城。」 

  他身邊的親衛統領司馬雄問道:「殿下,我們只帶了騎兵來,又該如何攻城呢?」 

  李贄笑道:「放心吧,我可沒準備用騎兵攻城,建業雖然堅固,可惜軍心渙散,我已經安排好了內應,今日我們就在這裡看看就行了。對了,我想,我們派出去的人馬會有些收穫的。」 

  司馬雄笑道:「是啊,殿下說南楚君臣可能會事先逃走的,所以安排陳將軍他們先去攔截追擊,密探來報,那趙嘉果然先逃了,若是我們綁了他們的國主在城下,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乖乖投降呢?」 

  李贄道:「能不能捕獲他們的國主大半得靠運氣,不能依賴,還是想法子奪城要緊,那個尚維鈞若非不通軍務,咱們的探子還真的沒辦法安排內應呢,南楚將領凡是英勇善戰的很難在建業立足,這可是千古奇談,咱們大雍的禁軍都是從軍中精選的勇士呢。」 

  司馬雄不贊同地道:「禁軍雖然精銳,可是比起殿下的親衛來說還差的遠呢,雖然是因為太子排斥咱們的人加入禁軍,可是誰不知道成為殿下親衛的都是千里挑一的勇士。」 

  李贄微微一笑,沒有反駁,他的親衛三千鐵騎,都是身經百戰的虎繼死士,這次他帶的兩萬人就是在親衛基礎上擴充的近衛軍,精銳程度遠遠勝過大雍禁軍,更不用說南楚的軍隊了。 

  這一天,李贄只命人在城下耀武揚威,尚維鈞不敢出戰,南楚軍中更是消沉。到了黃昏,李贄命令到距離建業十里之外已經紮好的大營休息,尚維鈞見李贄退兵,這才鬆了一口氣,回到相府,他盤算著讓尚妃帶著太子先躲避起來是否太膽小了,想著明天是否接他們回來,胡亂吃了一些東西,尚維鈞和衣在書房睡下,只是睡得很不安穩,從惡夢中驚醒了好幾次。在睡夢中,尚維鈞突然驚醒,他擦擦額上的冷汗,然後,他就聽到由遠及近傳來的呼喊聲和叫罵聲,他坐起身來,房門被推開了,一個家人衝了進來,見他醒著,驚駭的喊道:「大人,不好了,城內的禁軍反了。」尚維鈞騰的站了起來,推開窗子,果然外面傳來清晰可聞的叫喊聲,有人大喊「敵軍進城了」,有人大喊「國主都跑了,我們還賣命做什麼」,大多的言語聽不清,但是有人在叫罵,有人在喊著煽動的詞語,尚維鈞心寒如冰。就在這時,他看見城中四處開始起火,火焰沖天,尚維鈞呆呆的看著火光,喃喃的不知道說些什麼。 

  而在這時,建業西門的守軍被偷襲,城門被打開了,雍軍的鐵騎闖關而入,建業的大街小巷沒多久都是黑衣黑甲的鐵騎,在沖天的火光中,他們的到來宛若鬼魅一般恐怖,街道上到處都是人喊馬嘶,南楚軍隊開始還湧向西門,想要將敵軍趕出去,但是在雍軍殘酷的殺戮下,很快就敗退了,滿街的殘兵敗將開始了逃命,甚至還有殘軍開始闖入民宅殺戮掠奪,建業城,在血火中顫抖呻吟。 

  天明之後,控制了建業城的雍軍開始整頓城中的秩序,所有投降的南楚軍被驅趕到城外營中監禁,趁亂打劫的亂軍被殺死,懸掛頭顱示眾,所有的平民都得到閉門不出的諭令,火勢也在雍軍的指揮下被撲滅,然後控制了城門和城中要害的雍軍開始盤查城內的住戶,凡是南楚王族和三品以上的官員都被抓到天牢裡面等候處置,其他人則被吩咐暫時閉門不許外出,大街小巷一片死寂,凡是擅自外出的人都會被問罪。尚維鈞原想趁亂逃走,卻被雍軍俘虜,此刻正被關在天牢裡面,其他敢於反抗的楚軍都被斬殺。 

  到了午時,李贄入城了,看著血跡殷然的街道,李贄微笑道:「若非南楚君臣太過無能,哪裡有這麼容易就攻下建業的道理。」司馬雄謹慎的看著周圍,答道:「殿下,臣已經得到回報,王宮之內只剩下一些宮女和太監,咱們大雍送來的那些妃子都還在,不過那些皇子都被帶走了,尚妃和太子都不在宮裡,經過查問,可能是尚維鈞把他們送走了。」 

  李贄想一想道:「那些雍女,你派人去問問,想要回國的,就讓她們準備一下,如果趙嘉抓到了,就讓她們繼續伺候趙嘉,如果沒抓到,就安排她們各自回家,尚維鈞是尚妃的父親,很重要,絕對不能讓他自殺,好好看著他,把他帶回去,其他的南楚官員不用管他們,等我們走的時候再放了他們。」 

  兩人正在慢慢前行,這時一騎飛奔而來,那個騎士到了近前,稟報道:「陳將軍斥候回報,已經抓到了趙嘉。」 

  李贄驚喜地道:「抓住了,在哪裡?」 

  那個騎士道:「陳將軍親自帶著人追擊,根據內線的諜報,將他們一網成擒,陳將軍回報,三千禁軍被我們分散消滅,所有王族全部抓到,趙嘉束手就擒,估計明天就可以押送到建業。」 

  李贄下令道:「傳令給黃將軍,讓他帶人去支援,一定要把趙嘉安全帶回建業。」 

  說罷,李贄笑道:「總算達成使命,若是捉不到趙嘉,我們這趟可就白來了。司馬雄,記得我交代你的事情麼,我有點不放心,你立刻親自去一趟,一定要確保那裡的安全。」 

  司馬雄唯唯遵命,吩咐副手好好護衛雍王之後,他帶著疑惑飛奔而去,早在入城之前,雍王就吩咐他派人去北郊一個地方,將那裡嚴密的保護起來,他隱隱知道那人是一個南楚的官員,卻不知為什麼殿下把那人看的比什麼都重要。 

  趕到北郊之後,司馬雄老遠就看見那個小莊子,外面有百多名騎士團團圍住,水洩不通,司馬雄來到近前,看到那莊子匾額上面寫著「藏雲莊」三個字,雖然司馬雄只是粗通文墨,卻也覺得那些字清秀飄逸的很。他策馬到了近前,守門的段校尉迎了上來,揮刀行禮。司馬雄問道:「情況怎麼樣?」 

  段校尉答道:「將軍,我們圍住這裡之後,只有一個小孩子出來問是怎麼回事,我只答他這是雍王的軍令,他就回去了,之後裡面就一點動靜都沒有。」 

  司馬雄疑惑的搖搖頭,他也不知道雍王為什麼這麼做,還讓自己前來替他傳話。他下了馬,上前敲門,沒有多久,一個十五六歲的清秀小廝開了門,神情冷靜的看著他問道:「請問將爺有什麼吩咐?」 

  司馬雄道:「末將司馬雄,奉雍王殿下命令,前來求見江哲江先生。」 

  那個小廝微微一笑道:「將軍請進。」 

  隨著那個小廝走進莊子,司馬雄心裡便覺得心神舒暢,這個莊子雖然不大,但也有幾處亭台樓閣,樓閣之間或是流泉淙淙,或是籐蘿松竹,一派清新雅致,那個小廝腳步輕快,帶著司馬雄沿著青石小路,片刻就到了一間隱蔽在綠竹林中的小閣,站在閣門之前的是一個相貌清秀帶著幾分陰冷的青年人,他含笑看著司馬雄,道:「將軍原來,我家公子本應親自迎接,只是公子忝為南楚學士,不便降階相迎,還請將軍恕罪。」 

  司馬雄聽了這人聲音,先是一陣寒意,繼而凜然,立刻握住了腰間佩劍,這個人相貌清雅,聲音卻是陰柔尖細,司馬雄常年在雍王左右,知道只有一種人有這樣的特點。他驚疑地問道:「你是什麼人,怎會在這裡?」 

  那人目中寒光一閃,道:「奴才李順,原是在南楚宮裡當差的,因為和江大人交好,又不耐煩宮裡面鉤心鬥角,所以前些日子脫身出來,就在公子身邊伺候,倒叫將軍動疑了。」 

  司馬雄半信半疑的點點頭,道:「請帶我去見江大人。」 

  李順轉身,打開閣門,請司馬雄進去。司馬雄又看了他一眼,走進了小閣。一眼就看到一個相貌斯文俊秀的青年坐在一張書案之後,淡淡的看著自己,在他面前的書案上,擺著一本攤開的書籍,和一些文稿,沾這墨汁的羊毫筆放在筆架上,看來,在自己來之前,他正在寫著什麼東西。 

  司馬雄看見這個青年,突然想起了這人他曾見過的,三年前,在蜀中,他曾在大營裡見過他,當時他是和南楚德親王一起來的,還曾經和雍王殿下密談過一陣子,然後就是在餞行宴上,這個青年一曲《破陣子》迫死了蜀王,可惜自己只記得這人是江參贊,卻不知道今日自己來求見的江大人就是他。 

  他反射性的行了一個軍禮,這個人是他私下裡很佩服的,雖然他還不大明白為什麼蜀王聽了他的曲子會自殺。他恭恭敬敬地道:「末將司馬雄,忝為雍王親衛統領,奉殿下鈞旨,前來問候先生,殿下說今日他軍務繁忙,想在晚間前來拜會先生,希望先生肯見他一面。」 

  我淡淡道:「江某如今是一介草民,又是形同軟禁,還有什麼資格拒絕雍王殿下的來訪,卻不知道在下身犯何罪,江某就是為官之時也不過四品侍讀,聽說三品之上才會被下獄,怎麼我這個從前的四品也得下獄麼?」 

  司馬雄尷尬地道:「江大人言重,殿下對先生關愛備至,實在是擔心先生被亂軍打擾,這才派人前來保護,請先生不要見怪,若有不周之處,還請看在殿下面上不要怪罪我們這些粗人。」 

  我微微一笑道:「既然將軍來了,小順子,倒杯茶來,請將軍在這裡坐坐。」 

  司馬雄連忙道:「先生不用多禮,末將焉敢打擾先生,如果方便的話,請隨便準備一間廂房,容在下可以處理軍務即可。」 

  我看了他一眼,道:「盜驪,你領這位將軍到客居休息。」盜驪應聲從我身後走出,向司馬雄施了一禮,道:「將軍請跟我來。」 

  司馬雄看了一眼剛才幾乎沒有察覺到的小書僮,向我告辭離去。 

  我微微一笑,自言自語道:「難怪雍王殿下名動宇內,一個親衛統領都如此明禮儀,知進退。」 

  小順子低聲道:「沒想到雍王對你這麼關注,你看我們是不是現在就走。」 

  我搖頭道:「天下遲早是大雍的,我若是這麼走了,難免成為欽犯,還是等他來說個清楚吧。」 

  李贄來到楚王宮,命令將各宮殿都封閉起來,自己只留了一間偏殿用來辦公,他一邊處理軍務,一邊等候長樂公主的消息,幸好沒有多久,一個親衛前來稟報,說道:「殿下,公主殿下已經平安回來了,就在殿外等候。」 

  李贄大喜,一邊走向殿門一邊道:「長樂,長樂,你來了麼?」隨著他的喊聲,一個素衣少女從殿外向他奔跑而來,他一把抱住妹妹的嬌軀,笑道:「皇妹,你總算回到二哥的身邊了,從今之後,你再不用怕任何事情。對了,護送你來的人呢,梁婉呢?」長樂公主眼中閃過驚恐的神情,道:「皇兄,梁姐姐瘋了,其他的人都在外面。」李贄眉頭一皺道:「傳他們進來。」 

  隨著他的聲音,十幾個身穿布衣,形容憔悴的大漢走了進來,他們走在最後面的兩個人拖著哭鬧的梁婉,見到雍王,他們眼中閃過欣慰的神色,下跪拜倒。李贄讓他們起來,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梁婉怎麼了。」 

  為首的大漢道:「殿下,梁婉投靠了太子殿下,而且還是鳳儀門主的決定。」 

  李贄神色一寒,他已經猜到了這件事情,但是想不到鳳儀門主如此囂張,他問道:「你們是怎麼知道的,還有,梁婉到底是怎麼了。」 

  那個大漢心想,若是自己再說下去,恐怕會說出不該說的話,那個可怕的人,若是真的因此成了殿下的敵人,那麼四面楚歌的殿下形勢會更加危急,他再拜道:「殿下,屬下在江南不敢絲毫忘記殿下的栽培,今日之事也是不得已,請殿下照顧小人的家人。」說罷,他拔出佩刀,揮刀自刎。在他拔出佩刀的時候,殿上的親衛都以為他們要行刺,正要上前阻攔,誰知他竟會自盡,李贄驚駭萬分,正要再問其他人,只見那些人齊聲道:「請殿下代為照顧家人,殿下保重。」說罷一起揮刀自盡,一時間大殿上鮮血橫流。長樂公主驚叫一聲,掩面不敢回顧。 

  李贄迷惑不解,他愣愣的看著這詭異的場面,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問長樂公主,長樂公主卻只知道自己這些人被人擄劫,而自己絲毫沒有受到傷害,不久之後,自己和這些密探就被釋放了,只是梁婉卻瘋了,而自己問那些密探,卻都沉默不語。聽了長樂公主的回答,李贄更加迷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二十三章 歸為臣虜
 

  至化元年十月,李贄突襲建業,借奸細之力,當夜破建業,盡拘百官。當日,長樂公主回宮,隨行護衛者均死,至夜,李贄微服往藏雲莊,許哲以高官厚祿,哲不從,第二日,國主擄歸,李贄以軍令掠劫建業,數日,勤王師將臨建業,李贄已退,隨行軍中,盡擄南楚王族、文武百官,哲亦在其中,其時,哲已致仕。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安頓好了長樂公主,李贄帶著滿腹的疑問,微服到了建業北郊的藏雲莊,這次行軍匆忙,他一個謀士也沒有帶,無人可以商議的痛苦讓他更急於和心目中的子房相見。到了藏雲莊,李贄的心情平靜下來,他仔細的想著如何能夠將江哲收歸帳下,一路上他都在想這個問題,只是想來想去,無論什麼法子都沒有穩妥的把握,江哲此人,是罕見的沒有可乘之機的人物,最後李贄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把江哲帶走,否則自己不是白白來了建業。 

  平靜下來之後,李贄走進了藏雲莊,按照他的吩咐,雍軍沒有打擾藏雲莊的主人,但是已經控制了莊中上下,在司馬雄的引領下,李贄向後園的挽香苑走去,那裡是江哲日常流連的地方,李贄可以看到隱在園中各處的雍軍勇士。李贄有些擔憂的看了司馬雄一眼,問道:「江先生沒有不滿麼?」司馬雄低聲道:「江先生彷彿對我們視而不見,莊子裡面的下人很少,除了一個李順,只有四個小僕人,不過名字奇怪的很,叫什麼赤驥、盜驪、驊騮、綠耳的,這些僕人都很聽話,沒有惹什麼麻煩,不過那個李順末將怎麼也覺得奇怪,他是個宦官。」 

  李贄的腳步頓了一下,道:「赤驥什麼的,是穆王八駿的名字,看來江先生果然文采斐然至於那個李順,本王隱隱約約知道這個人,我們在南楚軍中的密探曾經說過有一個監軍手下的太監和江哲此人關係十分密切,我原本以為只是一種私人情誼,現在看來這人和江先生的關係非同尋常呢,不過算了,一個內宦,我們也不必去為難他,免得得罪了先生。」 

  司馬雄低聲道:「那個李順,末將總覺得不平常,見了他,就覺得心裡發寒。」李贄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噢,既然如此,你多留心一下就是了。」說著,兩人已經到了挽香苑,在苑門外,赤驥和盜驪坐在門前的迴廊上,正在低聲談笑,見李贄他們過來,兩人站起身來,肅手而立。 

  李贄笑著問道:「江先生在裡面麼?」赤驥恭恭敬敬地道:「公子今日身子不爽,用過晚膳就休息了。」 

  司馬雄一聽,火氣上湧,低聲道:「殿下,末將已經告知今晚殿下會來拜訪,此人真是太無禮了。」 

  李贄擺手阻止他繼續說話,微笑道:「原來先生休息了,怎麼先生身體一直不大好麼?」 

  赤驥恭敬地答道:「公子從蜀中回來就一直臥病在床,前些日子本來已經好轉,可是德親王猝逝,公子上表又遭到貶斥,所以公子舊病復發,如果殿下有什麼吩咐,小的就請李總管過來,請殿下訓示。」 

  司馬雄手按佩劍,怒氣沖沖的看著赤驥,赤驥卻是恭謹有禮,面帶微笑,毫無畏懼。 

  李贄想了一想,道:「也好,本王就見見李總管吧。」說罷,李贄就在軒外不遠處的小亭子裡面坐下來,看著滿園翠竹,怡然自得,盜驪和赤驥送上茶點,適逢十分周到,不多時,一身青衣的小順子走了過來,恭謹的行了覲見皇子的大禮,道:「奴才李順,叩見殿下,家主人因病失禮,不能前來侍奉,請殿下恕罪。」 

  李贄抬頭看去,只見這個李順相貌風度果然不凡,李贄在大雍沒少見過內宦,但是不論他們地位高低,不論他們是囂張馴服,他們都有相同的特點,就是他們眼中的自卑,而這個李順的眼睛卻是清冷而冷漠的,他的舉止雖然謙卑,但是李贄可以感覺到他的驕傲,那是一種主宰生死的驕傲,李贄記得很清楚,他曾經見過這樣的眼神,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鳳儀門主,當年他隨父皇南征北戰,一次行軍途中,鳳儀門主飄然而至,和李援一夕相談,十分投機,不久之後,大雍就得到了白道武林的支持,而父皇身邊也多了一個紀貴妃,李贄永遠記得鳳儀門主的眼睛,那是一雙溫柔慈悲、悲憫眾生的眼睛,但是李贄也永遠記得,當他率軍攻打楊老生的時候,出手相助自己刺殺楊老生身邊的大將之後,鳳儀門主在一瞬間散發出來的惟我獨尊的滔天氣勢,也就在那一刻,李贄生出了對鳳儀門提防的心意。見到李順的氣質,李贄突然明白,這人一定是一個絕頂高手,而且是有望成為鳳儀門主的對手的那種人物。 

  想到這裡,李贄溫和地道:「本王曾聽說過關於李總管的一些事情,若是本王沒有猜錯,李總管也曾經參與過蜀中大戰吧?」 

  李順驚訝的看了李贄一眼道:「殿下居然知道小人一個奴才的事情,奴才和公子多年相識,承蒙公子經常照顧,如今建業混亂,索性就棄了那虛假的榮華,在公子身邊吃碗閒飯,若是殿下要加罪奴才這個宮裡面的人,奴才自然不敢反抗的。」 

  李贄擺手笑道:「兩國交兵,幹你們這些苦命人什麼事情,何況如今李總管在江先生身邊,日後本王還要李總管多多美言幾句,看來江先生怒氣很盛呢?」 

  李順眼中閃過一絲好感,道:「公子雖然被迫致仕,可是畢竟為南楚效命多年,如今眼看江山社稷危亡,若是公子反而心喜,就是到了哪裡也是說不過去的,而且殿下今次作戰,意圖不明,我家公子百思不得其解,若是殿下肯跟小人說說,小人轉告公子,或許能搏公子一笑。」 

  李贄心裡一動,莫非江哲對自己並非十分排斥,便坦然道:「這次攻打建業,若在江先生看來,可能覺得李贄胡鬧,可是實在是禍起蕭牆,李贄日日如履薄冰,如果不能得到江先生輔佐,只怕李贄性命不久,還請李總管代李贄轉承心意,這次無論如何,都要請江先生隨在下回大雍,若是江先生不肯眷顧,只怕李贄無福,再也不能恭聆教益了。」 

  李順施禮道:「殿下如此器重公子,奴才代公子拜謝,請問殿下,我家公子只愛山川之美,既無濟世救民之心,也沒有建功立業之念,不知殿下憑什麼要我家公子嘔心瀝血,卻恐怕只能落得一個將來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結局。」 

  李贄站起身來,誠摯地道:「我不敢說一定能夠君臣相安,但是李贄絕不是妒賢忌能之人,也不是只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的越王,本王知道江先生不愛富貴榮華,也不愛建功立業,但是若是天下紛亂,只怕江先生也不能平安度日,如今我大雍內患就在眼前,南楚群龍無首只怕很快就要陷入混亂,北漢雖然還算穩定,可是那裡重武力,卻不尊重士子,蜀中之人若是聽了江先生之名,只怕報復之心勝過敬重之意,不是本王言辭威脅,若是我大雍不能一統天下,只怕滔滔亂世,再無淨土。若是江先生肯助本王一臂之力,本王可以保證,將來先生可以在大雍安居樂業,贄與先生共享榮華。」 

  李順想了一想,道:「殿下情真意切,奴才自會一字不差的稟報公子。」說罷,李順躬身行禮,然後退了下去。李贄坐在亭子裡,他心裡充滿了期望,從李順的話裡,李贄可以察覺到江哲並非完全拒絕,只是顧慮頗多罷了。 

  過了片刻,李順回來了,道:「公子請奴才轉告殿下,效命之事關乎公子一生榮辱,不能隨意決定,如今殿下軍務繁忙,還請殿下速回營中,公子說,殿下俘虜了尚維鈞尚相爺,尚相爺是尚妃生父,不可慢待。如今太子和尚妃還在逃,若是殿下希望將來平南楚容易一些,還是不要過分追捕的好,國主出奔,若是殿下已經抓住了他們,那是最好。」 

  說到這裡,李順看了雍王一眼,李贄點頭道:「明天趙嘉就會被送到建業。」 

  李順繼續道:「國主庸碌,昧於讒言,如今身陷囹圄,社稷不保,天下輕之,就是留在南楚也沒有什麼用處,若是帶回大雍,性命不過數年,恐怕難以生還,只怕南楚臣民會因此深恨大雍,昔日楚懷王客死秦國,楚人大恨,曾有『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之言,日後大秦果然亡於楚人。」 

  李贄憂慮地道:「可是我這次興兵建業,若不能將趙嘉和百官擄回,如何向父皇覆命呢?」 

  李順淡淡道:「公子也知殿下為難,所以又說,如果萬不得已,必須將國主帶回大雍,不可輕易傷害其身,應該立刻撤兵休戰,和南楚談和,讓新君割地輸誠,贖回被掠君臣,則一可以消減南楚國力,二可以免得和南楚結下不解深仇。」 

  李贄深思良久,才道:「多謝江先生良言,不論先生是否答應為李贄效命,李贄都對先生感激不盡。」 

  看著李贄的背影,李順露出了一絲笑意,這是我特意讓他代為接待雍王,讓他用自己的眼光看看李贄是否值得跟隨,他的答案是,值得。 

  聽著小順子詳細的回稟,我放下手上的書卷,淡淡道:「看來,李贄對我是勢在必得了。」 

  小順子道:「公子,你的意見呢?」 

  我淡淡道:「雍王殿下有一句話倒是很讓我動心,若是天下紛亂,我又哪裡有可以安身之處呢?」 

  小順子道:「何況還有太子李安,若是那人真是李安,公子要報仇不免要借助雍王的勢力。」 

  我歎息道:「是啊,殺死李安未必困難,可是善後就麻煩了,可是我也不想就這麼容易跟了李贄,當初我曾想為德親王盡力,可是容淵卻讓我放棄了,李贄是明君,我還要看看他身邊是否有賢臣。這樣吧,我不會答應向他效力,就暫時這麼拖著,我想我們就作為俘虜到大雍去吧。」 

  小順子苦著臉道:「這也太屈辱了,公子居然要去作俘虜,座上客不做,要做階下囚。」 

  我微笑道:「只怕現在做了座上客,將來就連階下囚也做不成了呢?」 

  第二天,趙嘉被雍軍帶回了建業,一見到雍王,趙嘉連連苦求道:「孤對大雍從無反叛之心,望殿下看在王后之面,放孤一條生路。」 

  李贄只是溫言相勸,只說父皇想念女兒女婿,想要接他們到雍都一家團聚。趙嘉苦苦相求,最後只得垂淚應允,最後要求見王后長樂公主,卻被李贄說長樂公主受了驚嚇,所以不便相見。 

  又過了幾日,李贄將建業上下搜刮了一遍,載著國主、王族、妃嬪、百官離開了建業,當日南楚君臣痛哭失聲,相送的百姓也是相顧流淚,可是在雍軍的鐵騎面前只能忍淚吞聲。李贄坐在馬上,看著兩旁冰冷的眼神,苦笑道:「看來南楚民心還沒有失去啊。」 

  隨侍在側的司馬雄道:「是啊,不過他們可沒有反抗的勇氣,不然咱們只有兩萬人,他們就是一人來砍一刀,我們也完蛋了。」 

  李贄淡淡道:「南人陰柔,但是也不可小看他們的力量,如果我們威逼的太狠,只怕他們會拼了命和我們為難,他們擅長陰謀,到時候我們可是會處處荊棘呢。」 

  司馬雄聽到「南人陰柔」四個字,不由冷哼道:「南人真是心思深沉,殿下對那個狀元江哲如此禮賢下士,可是他至今不肯答應歸降,殿下如今將他作為俘虜帶回去,看他還神氣什麼?」 

  李贄不由苦笑連連,他也沒想到,從那日之後,他幾次去求見江哲,江哲不是托病,就是匆匆一見就告退,始終不肯和自己深談,自己屢次向李順打聽江哲的心意,李順也是含糊其詞,只是隱隱約約說,江哲不願到大雍為官。最後迫不得已,李贄只得將江哲強行列入俘虜名冊,帶回大雍,他親自去向江哲告罪,江哲卻也只是淡淡一笑,似乎並不惱怒,等到上路的時候,江哲只帶了李順一個人,其他幾個小廝都被他贈銀遣散了,逕自到了俘虜營中,他和很多官員都相熟,交情雖然不深,但是還算可以談得來,他從容自若,倒是讓不少憂心忡忡的官員心情好了很多。李贄很是擔心徹底得罪了江哲,這幾日真是寢食不安,可是南楚四方的勤王軍隊拚命向建業進攻,雍軍已然有些抵擋不住,他必須盡快離開建業了。 

  長樂公主也隨軍北返,雖然收到了驚嚇,但是長樂公主一想到可以回大雍,心情就開朗許多,只是這幾日即將離開大雍,李贄便覺得長樂公主總是欲言又止,神色間有些怔忡,李贄幾次相問,卻被都長樂公主敷衍過去,但是李贄見長樂公主並非是關心趙嘉,也就沒有過分關心,反正回去之後,自有長孫貴妃勸解。至於瘋癲的梁婉,彷彿成了幼兒一般,每日不是哭鬧,就是嬉戲,李贄軍中沒有鳳儀門高手,只得讓人嚴加看管,再派了一些宮女去照顧她。 

  李贄想著自己遇到的這些事情,真是苦澀難言,自己這趟攻打建業,是否走了一步歪棋呢,至少自己看到的眼前這些收穫,將來可能都會變成自己親自服下的無解毒藥啊。 

  就在裡邊看著雍軍離開建業的人群中,陳稹和寒無計冷冷的看著雍軍鐵騎,寒無計低聲道:「其實,若是救出公子不是什麼難事,可是公子卻偏偏不肯。」 

  陳稹淡淡道:「你不知道,公子和雍王一直是有聯繫的,雖然是為了南楚居多,但我看公子對雍王還是很看重的,這次雍王求賢若渴,聽赤驥傳來的消息,根本是擺明了衝著公子來得,公子怎能不感激他的器重呢,只是公子還記掛著德親王,對南楚還有幾分情誼罷了,才寧願作為俘虜隨軍。」 

  寒無計冷冷道:「其實公子就是心腸太軟,當初公子為了南楚盡心竭力,若沒有公子,我們蜀國不會敗得那麼容易,那個德親王對公子也不是全心全意的倚重,偏偏公子就是放不下,當日還親自到襄陽去救德親王,可惜南楚國主庸碌無能,逼死了德親王,令公子傷心失望。」 

  陳稹歎息道:「是啊,從襄陽回來,公子幾乎舊病復發,還是李爺百般勸慰,公子才不再傷心。」 

  寒無計苦澀地道:「公子在南楚,和我們在蜀國,都是一樣痛心啊,你平日雖然總是自詡冷漠無情,我不信你對蜀國就沒有眷戀。」 

  陳稹沉默半晌,道:「蜀國待我刻薄寡恩,我如今想起來,也覺得有幾分懷念,南楚待公子還算優容,也難怪公子始終不忍捨棄啊。」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二十四章 千里路遙
 

  經過幾天的急行軍之後,雍王和其他的雍軍會合了,雍王十幾萬的軍隊步步為營向大雍境內撤退,其他負責阻截的軍隊讓隨後趕來的南楚軍隊不得不遙遙相送,所以接下來的行軍是從容而舒適的,作為俘虜的我因為得到優待,不用和其他俘虜同住,雍王下令為我和小順子單獨準備了一個營帳,雖然是行軍營帳,但是十分舒適講究,地上鋪著厚厚的錦氈,帳篷四周的縫隙都用毛皮緊緊地包裹起來,秋天的寒風一絲也不會吹進來。帳篷的一角放著一張大床,足可以讓兩個人安睡,帳篷的另一邊放著一張松木方桌,兩邊擺著兩把椅子,桌子上擺著一套紫砂茶具,而在帳篷中心放著一個精巧實用的銅火爐,現在上面放著一壺開水,使得整個帳篷都是暖洋洋的。 
  小順子聽水開了,熟練的替我泡上一杯熱茶。我伸了一個懶腰,坐起身來,多年來幾次事故,讓我染上了病根,雖然我堅持練習養生的氣功,但是還是會不時舊病復發,我也曾經想好好醫治一下,可是心病難醫,再加上醫者難以自己醫治,所以這幾年我總是病懨懨的,雖說是托詞養病,但是我的身體倒真的不是很好。小順子服侍我坐起,抱怨道:「公子總是不肯好好休養,這次去大雍一路風塵,只怕公子又要犯病了。」 

  我歎了口氣道:「這有什麼法子,你也知道我的病是怎麼來得,大半倒是心病,其實我現在已經好多了,只是這次行軍讓我又想起當年攻蜀的事情,可惜德親王已經駕鶴西歸了。如今我已經身在大雍軍營,想起往事,不由令人扼腕。唉。」 

  這時,帳外傳來朗朗的笑聲道:「聽說江先生身子不適,本王特來探望。」隨著笑聲,雍王李贄走了進來,他一身皇子服色,在他身後還跟著兩個謀士,三個人走進帳來,我勉強要下床,李贄已經走了過來,按住我道:「先生不用起來,聽說先生病了,贄軍務繁忙,這才抽出時間來看望,真是失禮。」說罷,坐在我床邊,擔憂的看著我的面色。 

  我見那兩位儒生也已經坐了下來,欠身道:「隨雲舊病復發,不能下床,還請諸位見諒,久聞雍王殿下身邊人才濟濟,不知兩位如何稱呼。」 

  一個年紀已長、相貌清秀、五十多歲的中年儒士起身道:「北海管休見過江先生,先生文才譽滿天下,管某曾讀先生詩文,齒頰流芳,不忍逝卷啊。」 

  另外一個細眉長目,氣度風流的白衫儒士也笑道:「當日先生一曲破陣子迫死蜀王,至今在下仍然心中唸唸,晚生董志。」 

  我淡淡道:「久聞雍王帳下謀士,北海管休擅長整頓糧草兵甲,洛陽董志擅長行軍佈陣,還有一位穎川苟廉,擅長出使四方,此三人並稱三傑,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可惜三傑只見其二,當真令隨雲歎息府薄緣淺。」 

  董志笑道:「苟兄如今不在中軍,所以不得相見,他對先生也是十分敬仰,當日先生隨故德親王至大雍軍中,我們三人恰好都不在軍中,後來匆匆而別,也沒有機會促膝詳談,如今先生也歸了殿下麾下,想必日後可以把酒相談了。」 

  我看看李贄,微微一笑,沒有反駁董志的言語,免得他面上難看,只是淡淡道:「隨雲雖然多病,但是精神也還健旺,如果董兄有什麼質詢之處,盡可來問隨雲,隨雲敢不盡言。」 

  說了片刻,他們見我精神倦怠,便告辭而去,李贄頻頻囑咐我好好休息,說已經安排了馬車載我同行,又囑咐小順子好生照料,若是需要什麼盡可向管休索取。 

  等到他們離去了,我靠在床上,笑道:「雍王這幾個謀士倒是熱誠得很,不過我看那個苟廉怕是有些量窄的,否則為什麼雍王殿下沒有帶他同來呢?」 

  小順子笑道:「這會兒公子倒是聰明了,那個苟廉也在營中,只是他性情不好,所以雍王沒有邀他前來,免得立刻得罪了公子。」 

  雍王和兩個謀士走出營帳,歎息道:「我原以為他是托病罷了,不料竟真的臥病不起,唉,他身子不好,我又迫他遠行,怪不得他始終對本王冷淡非常。」 

  董志寬慰道:「殿下不必憂心,我見此人雖然臥病,但是精神很好,想必並沒有因為殿下帶他同行而惱怒,我雖然看不穿此人心事,但是我說他從了殿下,他也沒有當面反駁,可見此人不是不可以降服的。」 

  李贄苦笑道:「江哲此人甚是隨遇而安,我就是強行給他一個官職,他也未必會峻拒,只是若想讓他真心效命,就是難事了,當初德親王趙玨對他頗為看重,只是或者有些勉強,他便不肯再隨軍效力,德親王還是南楚王叔,他就如此敷衍,我擔心他也會這樣敷衍我。」 

  管休道:「殿下安心,雖然此人心冷如冰,但是還是有一腔熱血的,否則也不會上表直諫,只要殿下誠心相待,必然能夠得到他的忠心,我聽說當日他和德親王疏遠,倒多半是因為德親王幕僚容淵的緣故,我倒是擔心苟廉的性子,這人難得服人,總是要挑釁幾回,只怕會惹惱了江隨雲。」 

  董志道:「管兄過慮了,我倒認為苟廉若是去了,恐怕會有意想不到的成績,江哲此人外表雖然溫文爾雅,但是內心倒是桀驁不遜的,和苟兄倒是性子相近,我看不會有什麼不良後果的。」 

  就在三人在這裡反覆探討的時候,他們擔心的苟廉已經到了我的帳前,苟廉此人最是心高氣傲,得知李贄到建業特地把江哲強行帶了回來,又對他十分關愛,苟廉心裡就已經不是滋味,這回李贄帶著管休、董志去探病卻不帶自己,苟廉心裡便是一陣不舒服,以他的聰明才智自然是知道李贄他們擔心自己得罪了江哲,這讓他更加不甘心,所以他趁著李贄他們離去不久,就來到我的帳前,我現在還是雍軍的「俘虜」,雖然李贄下令不許人去打擾我,但是苟廉在軍中的地位是很高的,所以看守我的軍士也沒有阻攔他,就讓他施施然地走進了我的帳篷。 

  我一看到這個鷹鉤鼻子的年輕人就猜到了他的身份,看他毫無禮貌的站在我面前打量了我半天,揮手阻止小順子的怒火,我笑道:「請問可是舌厲如刀的苟廉苟永泉麼?」 

  苟廉微微一怔,道:「想不到一曲送了蜀王性命的江隨雲也認得我這個小人物,真是榮幸之至。不知道昔日諷刺蜀王『一旦歸為臣虜,沉腰潘鬢消磨『的狀元郎是否早就知道今日之事,我見兄台形容憔悴,病體支離,應該也算的上『沉腰潘鬢消磨『吧。」 

  我淡淡道:「久聞永泉兄曾為故徐州將軍張郴之幕僚,張郴不奉正朔,率兵割據地方,永泉兄當時在其帳下頗受榮寵,後來雍王殿下討伐張郴,閣下奉命出使雍營,誰知折服於殿下威嚴,回去之後勸服張將軍棄甲歸降,日後閣下替雍王殿下出使四方,不辱使命,卻不知是否因為最初替張郴出使,反而被人說降的羞辱,讓閣下日後懸樑刺股,後來才有所成就呢?」 

  苟廉面上一紅,他勸服張郴歸降之事,雖然譽為美談,但他自己總是覺得沒有說服雍王退兵,反而成了雍王勸降的說客,未免有辱使命,想不到被人一針見血的揭穿。他赧然道:「雍王殿下龍鳳之姿,雅量高致,豈是言辭可以動搖,在下鎩羽而歸也沒有什麼奇怪,而且在下挽張將軍於水火,此功亦可補過,倒是閣下,既然知道大雍才是正統,為何不奉正朔。」 

  我笑道:「永泉兄此言差矣,我說張將軍不奉正朔,乃是因為當日中原一統就在頃刻,人心歸附,張將軍倚仗兵勢,不識時務,故而輕之,而我南楚雖然小國,然立國之久尤在大雍之上,隨雲曾是南楚狀元,一甲進士,任職翰林院多年,深受國主重恩,焉能拋棄君上,改奉大雍,隨雲頗知廉恥,舊主尚在,怎能趨炎附勢侍奉新主。」 

  苟廉眼珠一轉,道:「閣下既然決心侍奉南楚,如今南楚國主已在我營中,趙嘉都屈膝侍奉我大雍,閣下為何如此執拗,何況我聽說賢臣擇主而事,趙嘉昏庸,迫死賢王,而我主雍王殿下虛懷若谷,禮賢下士,行事更是明決果斷,仁義賢能之名佈於天下,閣下為何抱殘守缺,不肯歸順,以至為天下所笑。」 

  我冷冷一笑,道:「雖然賢臣擇主,我未聞有舊主尚在,便侍奉新主的賢臣,昔日豫讓侍奉智伯,是在中行氏亡後,中興氏不過以凡人待之,豫讓也未曾棄之,何況隨雲昔日所從,非是趙嘉一人,乃是南楚王室,先王加我翰林,德親王用我參贊,恩情尤在眼前,焉能一見榮華富貴,便立投新主。」 

  苟廉正容道:「雖然閣下之言,句句金玉,然閣下早遭貶斥,何必如此癡心。」 

  我淡淡道:「昔日比干剖心,其志不改,屈原遭貶,聞楚懷王事,尤自沉江,隨雲並非癡人,不敢傚法先賢行事,然而昧於榮華,投靠新主以求富貴,我不敢為此。」 

  苟廉聽到此處,只得下拜道:「先生品質高潔,在下欽服,然而殿下有王者之姿,先生若是錯過,未免可惜,但先生臥病軍中,永泉不敢相強,至雍都千里路遙,永泉可否前來打擾,恭聆教益。」 

  我笑道:「永泉兄天下聞名,是隨雲應該多多請教,途中寂寞,若是閣下有暇,不妨前來屏燭夜談,只是隨雲雖然博覽群書,卻對琴棋書畫不甚了了,聽說閣下於此頗有聲名,還請閣下不吝賜教。」 

  李贄得知苟廉私自來見我之後,原本十分擔憂,立刻派了人前來勸解,誰知那人來到,卻見我和苟廉相談甚歡,李贄聞之,不由喜形於色,從那之後,常常讓帳下幕僚前來相陪,我也不會拒絕,多日促膝詳談,我對雍王帳下幕僚不由十分讚賞,管休對錢糧文案之事十分精通,董志精於兵法戰陣,一談起來便滔滔不絕,而苟廉博學多才,和我最是談得來,只是他個性好勝,總喜歡和我辯論疑難,和這幾個人日日相談,我的心情倒也不錯,再加上小順子的仔細照料,我的病體在路上漸漸痊癒了。 

  我對他們的觀感不錯,他們對我也是十分欽佩。 

  管休擅長軍務錢糧,是雍王親信的主薄,可是他一和這個年輕人談論起來,就發現不論自己說些什麼,他都立刻心領神會,偶爾說上一兩句,也都是切中要害,後來江哲無意中說曾在德親王帳下處理過文書,這才讓管休知道為什麼這個翰林學士對這些瑣碎的事情也如此瞭解,他原本以為江哲曾在德親王幕府,不過是參贊軍機罷了。 

  董志擅長兵法,可是和江哲辯論起來,卻發現古今戰陣,江哲無一不知,就是自己不甚了了的部分,江哲說起來也是頭頭是道,解釋起來十分詳盡,問他如何得知,這個青年笑著說曾在鎮遠侯陸府遍讀兵書,後來在翰林院也曾經整理過兵書戰策。董志原本想江哲不過是紙上談兵,所以試著和他演習兵法,不料江哲用兵如天馬行空,無跡可尋,每每從最不可思議之處而奇峰突起,但事後想來,卻又入情入理,妙到巔毫。董志心服之後,也不免好勝,就和他辯論起作戰的器械,不料江哲也能夠說的條條是道,後來江哲雖然多是默然不語,但是若是偶一出言,就讓董志想個半天,轉天就去研究改進器械。 

  苟廉對江哲最是佩服,他原本自負博學,不料江哲在南楚曾經參與籌立崇文殿,所讀過的書何止千萬,每次爭論文章,江哲往往旁徵博引,讓苟廉瞠目結舌,至於舌辯之術,雖然江哲不大常用,但是苟廉若是洋洋得意,不可自拔的時候,江哲往往一句話就讓他心悅誠服。 

  令三人私下最佩服的就是,雖然江哲才華如此,為人卻是恬淡自然,和他相談的時候如同春風沐雨,只覺得其才華橫溢,卻不覺咄咄逼人,只有到了夜深人靜之時,才會令人冷汗直流。到了後來,三人爭勝之心越發急切,江哲卻往往輕輕退卻,讓三人一腔熱火化作春風,良久才會發覺江哲並未應戰。 

  千里征程,雖然遙遠,但是終有盡時,到了即將抵達雍都的時候,三人再次聯袂求見李贄,要求他一定要把江哲收為麾下。苟廉最是激烈,道:「殿下若不能將此人收到麾下,真是可惜之至,此人之才,勝我等數倍,若是與之為敵,只怕我等屍骨無存。」 

  李贄苦著臉道:「眾位先生,本王如何不知此人的重要,可是本王每次前去勸說,此人都默默不語,讓本王毫無辦法。」 

  管休道:「殿下不必著急,此人對殿下頗為敬重,對我們也沒有什麼敵意,應該不至於峻拒至此,這次回京,我們將此人送到雍王府軟禁起來,慢慢勸解,總有辦法的,何況石子攸寬厚仁德,一定能夠開導於他。」 

  李贄歎息道:「也只有如此了,若是石子攸再不能說服他,本王,本王,唉,叫本王如何捨得。」 

  管休三人面面相覷,都知道李贄動了殺機。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我披衣站在窗前,這裡是驛館,明日就是我抵達雍都的日子了,我吟誦著新寫的《浪淘沙》,心中無限寂寞,想起南楚迷人的風光,更是心中百轉迴腸。小順子走到我身邊,低聲道:「公子,這些日子以來,你折服李贄的帳下謀士,對李贄卻始終不肯青眼相加,如果李贄動了殺心,你該如何是好?」 

  「小順子,你不明白,從前我不過是隨遇而安,在誰那裡為官都無所謂,就是在德親王面前,我也不過敷衍罷了,可是雍王殿下心如明鏡,我若投他,若不能推心置腹,那麼雍王殿下不會滿足,而且也解不了他的危局,若要我竭盡所能,那麼我就要看看雍王的氣度,我是存心逼他殺我的,如果他最終肯放手,我才當他是明君聖主,若是他最終動了殺機,那麼他也不過是霸主雄才,與其日後我時時擔憂他誅殺功臣,不如我今日試試他的胸懷,他若能終究放過我,那麼我相信日後可以君臣善始善終,若是他--,我正好詐死脫身。」 

  小順子面上露出焦急的神色道:「公子,雍王殿下勢力極大,若是要殺你,如何能夠脫身,我的武功雖然不錯,也不敢保證可以救出公子。」 

  我淡淡一笑,道:「我想雍王殿下為了不傷天下名士的心,必然不會真刀真槍的殺我,用毒是最好的法子,我已經準備了一粒珍貴的毒藥,到時我服下之後,僵硬如死,偷一個人困難,偷一具屍體還不容易麼,待我脫身之後,隱蔽在雍都,等到可乘之機,我再趁機報了殺妻之恨,到時候,小順子,你我就可以浪跡天涯,隱姓埋名,豈不快哉。人常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可是期待的很呢?」 

  小順子寬心地道:「那我倒要期待雍王要殺公子呢,免得牽累公子去給他嘔心瀝血。」 

  我微微一笑,想讓我嘔心瀝血,可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的,說句實話,我的這個試探恐怕沒有人能通過,不為所用,必殺之,是那些英明君主不可言表的心思,可惜,雍王真是一個令我欽服的人呢,我有些遺憾的想著。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二十五章 初至雍都
 

  大雍武威二十三年(南楚至化元年)十一月二日,雍王得勝還朝,列南楚國主趙嘉、皇子、妃嬪、王族在前,列文武百官在後,獻俘太廟。 
  --《雍史·太宗本紀》 

  我沒有看到雍王被百官迎接進入城門的盛況,因為我如今的身份好說是一個客人,難聽的說法就是一個俘虜,我既沒有被獻俘太廟的雅興,也沒有這份榮幸,所以我是和苟廉一起在大軍入城很久之後才乘車進城的。穿過明德門,我將乘坐的馬車的車窗打開,看見的是一條寬達四十丈的御街大道兩旁,植有兩行槐樹,只是已經入冬,再也看不到綠樹成茵,道路兩邊都有寬如小河流一般的排水溝,在和其他主要道路的排水溝交叉之處,均鋪架石橋,如今雖然是寒冬,但是水溝之內熱氣騰騰,流水不絕,卻令槐樹之上積雪冰掛,充分顯示出嚴冬的蕭殺。 

  我低吟道:「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 

  苟廉笑道:「秦中自古帝王州,長安文物薈萃,地勢險要,南有秦嶺中部為疊嶂,北有眾山逶迤延綿,和秦嶺遙遙呼應,涇、渭等八水環繞長安,八百里秦川自古以來就是帝王之資,大雍據長安為都城,正是王者氣象,大雍一統天下,其勢不可阻擋,南楚建都建業,建業天子氣不足,建都於焉,常常一代而衰。」 

  我但笑不語,南楚的衰弱我心裡很清楚,大雍的強盛我也很清楚,可是這並不是我必須投靠雍王的理由。苟廉眼中閃過一絲迷茫,他從未這樣頭疼,無論自己如何勸誘,這個青年或者贊同,或者微笑不語,但是始終不能讓他答應投靠雍王,苟廉覺得是否自己太過著急,可是若是不能將他說服,若是雍王無法忍耐了,決定處死此人,豈不是太可惜了,苟廉曾經提出將江哲暫時軟禁,慢慢相勸,可惜雍王只是苦笑不語,似乎時間很緊迫,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指著窗外對小順子道:「你看,這是朱雀大街,貫通長安城南北的第一長街,朱雀大街北端盡頭,就是宮城和皇城,乃是大雍皇族所居,長安城內六部的官衙也在宮城之內,而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叫做郭城,長安郭城從左、右、南三方拱衛宮城和皇城。長安郭城共有南北十一條大街和東西十四條大街,縱橫交錯地把郭城內部劃分為一百一十坊。其中貫穿城門之間的三條南北向大街和三條東西向大街構成長安城內的交通主幹,而現在我們所在的朱雀大街就是長安最中心的街道。朱雀大街的盡頭就是朱雀門,從那裡可以進入宮城。」 

  苟廉笑道:「聽江先生這樣一說,我倒覺得彷彿閣下才是長安的地主呢?」 

  我淡淡道:「若是說起建業的情形,只怕永泉兄比在下還要瞭解呢。」苟廉再次苦笑。 

  我望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這裡的繁華比建業還要勝過幾分,可是建業多得是紙醉金迷,士子淑女,這裡卻是慷慨激昂的儒生,雄姿英發的武士,到處流露著盛世氣象。我笑了,這是真正的歡喜,江南雖好,又是故鄉,可是我不會因此不喜歡這裡,南楚,那是我記憶中的事情了。 

  馬車很快就到了朱雀門,苟廉掀開車簾,手裡是一面雍王府的令牌,守門的禁軍看了一眼,恭恭敬敬的退下,苟廉正要吩咐繼續前行。前面傳來爽朗的笑聲道:「苟先生,車裡面可是皇兄的貴客。」苟廉抬頭看去,卻見前面駛來一輛華貴的馬車,簾幕都是繡著金龍的錦緞製成,高挑的車簾後,一個英挺俊美的青年在兩個嬌美的侍妾服侍下半倚半坐,正在向自己招手。苟廉大為驚訝道:「齊王殿下,為何沒有去參加慶功宴,反而要出城呢?」 

  李顯在侍妾的攙扶下走出馬車,道:「慶功宴麼,還沒開始呢,得等父皇告祭太廟之後才舉行,本王早就告了病了,我聽說二哥帶了貴客回來,想著應該是本王的舊識,怎麼也得來迎接一下,可是江大人麼?本王是李顯啊。」 

  我有些無可奈何,雖然明知此人會來攪局,但是這樣急迫還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探出頭去,微笑道:「原來是齊王殿下,怎麼來嘲笑我這個階下之囚麼?」 

  李顯走到近前,朗聲道:「什麼話,江大人是絕世才子,別說皇兄,就是我父皇也不會讓大人身陷縲紲,雖然皇兄呈上來的折子裡面有大人的名字,不過父皇看了之後就劃去了大人的名字,還說讓皇兄好好招待大人,不可怠慢,過些日子,父皇還想召見大人呢。不過我跟父皇討了旨意,若是江大人願意,我的齊王府恭候大人上門。」 

  苟廉眉頭一皺,心想,怪不得殿下心有苦衷,原來是知道有人會和殿下搶人,連忙道:「殿下,雍王殿下早有鈞旨,命晚生好好接待,齊王可不能搶著作主人啊。」 

  李顯蠻橫地道:「就是皇兄在此,也不會和本王為難,江大人,昔日在南楚,你奉命招待本王,今次該輪到本王作地主了。」說著就伸手向我拉來。然後李顯就覺得手腕被一隻冰冷的手握住,然後他看到小順子冰冷的笑容。李顯識趣的收回了手,輕快地道:「既然苟先生這樣堅持,本王只好算了。過幾日江大人一定要到本王府上小住才行。」 

  我微微一笑,點頭道:「若有機緣,自然要叨擾的。」苟廉憂心忡忡的看著我,欲言又止。 

  此刻大雍的金殿上正是一派君臣同歡的景象,今日獻俘太廟之後,李援按照禮部制定的慶典依次完成了掃塵、大赦、接受百官朝拜、閱兵等等繁文縟節,總算到了金殿慶功的時候,李援在開宴之後,趙嘉和長樂公主被宣詔上殿,李援對著不停請罪的趙嘉只是淡淡的說了幾句什麼「翁婿之間,情分深厚,不會多加罪責」,便讓趙嘉到驛館暫時居住,至於長樂公主,李援一見便是淚流滿面,等到長樂行禮之後,便拉了長樂的手,上下打量,看女兒容顏清減,混不似當初天真爛漫的模樣,更是心痛,對長樂說道:「皇兒,你受苦了,父皇對你不起,你母親他們都在後宮等你,你先去拜見,父皇晚些時候再去看你。」長樂公主在一干宮女內宦的簇擁下往後宮去了。 

  李援這才舉起酒杯,高聲道:「今日雍王得勝而歸,朕雖然高興雍王伐罪建功,卻更喜他接回了愛女長樂,朕不勝酒力,眾卿可要代朕多敬雍王幾杯,今日君臣歡宴,不醉無歸。」大殿之上群臣高呼萬歲,同舉金盃,喜笑顏開,雍王李贄已經洗去征塵,就在太子李安的下首席位上接收百官的敬酒,坐在上首的李安雖然笑語不斷,但是目中的寒光卻是連連閃動,他心中痛恨至極,原本安排齊王李顯出征南楚,誰知損兵折將,無奈何只得讓雍王李贄去啃這個硬骨頭,不料雍王偷襲建業,擄回了南楚君臣,讓李援欣喜若狂,卻讓李安氣憤不已。 

  尤其令李安痛恨的是,他好不容易得到了南楚密諜情報網的負責人梁婉的歸附,梁婉又成了白癡回來,自己在南楚所下的功夫化為烏有,豈不令李安沮喪憤恨。看著春風得意的李贄,李安惡狠狠的想:「若是本王得不到皇位,你李贄也別想如意。」 

  在李安切齒痛恨的時候,後宮之內也是亂紛紛的一片,皇后竇氏是太子李安的生母,長孫貴妃是長樂公主的生母,還有齊王的生母顏貴妃,以及紀貴妃四人聚在皇后宮中,不久之前,得報長樂公主的香車進了皇城,幾人就在這裡翹首以待。長孫貴妃這些年幾乎淚眼哭干,幾個兒子都沒有留住,唯一的女兒又遠嫁南楚,這次聽說雍王接回了女兒,長孫貴妃早就坐立不安,沒有多久,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幾個太監宮女進來稟報,公主已經在宮外候旨。皇后竇氏連忙道:「還候什麼旨,還不讓孩子進來。」 

  不過片刻,素衣素服的長樂公主走了進來,忍著眼淚拜見皇后,然後便僕到母妃懷裡大哭起來,長孫貴妃更是哭得摧心斷腸,她看著長樂公主憔悴的花顏,悲聲道:「我的貞兒,你十五歲遠嫁南楚,六年來娘親每日焚香祝禱,既盼我兒夫妻和睦,又擔心兩國交戰殃及孩兒,如今你總算平安歸來,娘的心才安定下來,貞兒,你放心,你父皇答應為你另擇佳婿,這一回娘親為您作主,總要為你找個稱心如意的郎君。」 

  皇后竇氏也一邊流淚一邊道:「好孩子,你在南楚受苦,哀家也是為你寢食難安,這一次哀家已經跟皇上說了,你為大雍已經犧牲良多,誰也不許再在你身上打主意,這次你若看中了什麼人,哀家替你作主。」 

  長樂公主掩面道:「娘娘,母妃,長樂遵從皇命遠嫁南楚,雖然如今回來了,但是總是南楚王后,孩兒就是再沒有廉恥,怎能夫婿尚在就改嫁他人,還請幾位娘娘替孩兒作主,就讓孩子留在母妃身邊,清清靜靜的待上幾年,好好孝順父皇母妃吧。」 

  幾位娘娘面面相覷,想起來也真是為難,無論自己人怎麼說,長樂終究是嫁了南楚國主,總不能這樣安排他改嫁吧,長孫貴妃想起自己先後夭折的兩個皇子,唯一的女兒又是這樣苦命,更是痛哭不已。這時紀貴妃走到長樂身邊,柔聲勸慰道:「公主不用難過,皇上自然會安排的妥妥帖帖,絕不讓公主難堪。」幾個娘娘知道紀貴妃素來參與軍國大事,見她這樣說,都放了心,幾位娘娘都是後宮婦人,什麼陰狠毒辣的事情沒有見過,既然皇上有心,那麼趙嘉自然命不久長。長樂公主聽了不由心裡柔腸百轉,她對趙嘉雖然沒有什麼情意,但是趙嘉對她倒是始終恭恭敬敬的,如今到了這種地步,自己成了陷害夫君的惡毒婦人,不禁淚如湧泉。 

  紀貴妃性子開朗,連連說笑,總算讓長樂公主消去愁容,長孫貴妃也滿臉笑容地道:「貞兒,娘已經將你從前住的翠鸞殿重新打理過了,來,跟皇后和幾位娘娘跪安,咱們去看看你的住處。」 

  皇后等人也都笑著讓長孫貴妃快去安頓長樂,紀貴妃道:「哎呀,就讓姐姐一個人張羅,倒好像我們這些人不疼長樂,妹妹我年紀輕,就讓我去打個下手吧。」 

  紀貴妃原本最是高傲,見她刻意奉承,長孫貴妃自然不會拒絕,三人辭別了皇后就向翠鸞殿走去,這翠鸞殿裡面已經是煥然一新,長孫貴妃親自挑選的宮女內宦早就等待主子的來臨,長樂公主的行裝早就搬了過來,在南楚陪伴長樂公主的得力侍女也已經將東西都安置好了,長樂公主扶著長孫貴妃,聽著母親嘮嘮叨叨的交待著事情,母女共同分享著天倫之樂。紀貴妃也在一旁,不時勸慰幾句,她擅於言辭,倒也不令母女兩人覺得有外人在側不舒服。 

  過了一段時間,長孫貴妃有了幾歲年紀,又是太歡喜,不免疲憊起來,長樂公主擔心母親身體,想要送母親回寢宮,長孫貴妃體恤女兒辛苦,讓她好好休息,自己回宮休息,紀貴妃卻托詞留下,長樂公主有些疑惑,但她在南楚為後多年,雖然深居簡出,但養移氣,居移體,自然也有母儀天下的風範,所以她靜靜的等待紀貴妃表露真情。果然過了沒多久,紀貴妃遣散下人,鄭重地問道:「公主,梁婉伺候公主多年,這次為何這個樣子回來,我這個侄女奔波多年,落得這個下場,怎麼不讓本宮傷心。」 

  長樂公主心裡一動,皇兄李贄就問了自己許久梁婉的事情,她早就聽說這個紀貴妃出身江湖,也隱隱約約知道梁婉是紀貴妃推薦的,便也不隱瞞,將自己經歷講了一遍。 

  紀貴妃聽得很認真,當她聽到梁婉襲擊那個黑衣人一招被擒的時候,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問道:「公主,你是說梁婉沒有還手的餘地。」 

  長樂公主歉意地道:「本宮也看不明白,只覺得那人一伸手就制住了梁姐姐。」 

  紀貴妃問道:「那麼這個黑衣人有什麼特徵呢?」 

  長樂公主陷入回憶,當日她滿心惶恐的看著梁婉被擒,然後一個一個的密探被勒令束手,那個黑衣人走到自己面前,舉手投足之間殺了意圖刺殺他的侍女,站在自己面前,當時自己握緊了髮簪,準備若是這人稍有冒犯便要自盡,卻聽見那個陰柔的聲音淡淡說道:「王后,不用擔心,我們不是南楚的人,請王后隨我們去一個地方,事後我們會送王后去見雍王的。」說著便來攙扶自己,當時自己滿眼都是侍女被殺的情景,而千金之軀更是沒有被不相干的男人觸及過,所以十分恐懼,那個聲音在自己聽來宛若魔鬼一樣,自己顫抖著想要將金簪刺入咽喉,卻被那人阻止,那人無奈地道:「王后寬心,家主人對王后並無惡意,我更是一個閹人,不會褻瀆王后清白。」說著點了自己穴道,將自己眼睛蒙上,然後自己就失去了知覺。在被軟禁在暗室的時候,來照顧自己的都是那個黑衣人,長樂公主能夠確信那個確實是個閹人,甚至她可以從他對禮儀的熟稔知道這人是南楚的宮人。所以她並沒有相信自己能夠得到自由的說法,直到,那一天,自己見到了那些保護自己的密探,他們跪在地上向自己請罪,而在他們身邊的是智力已經變成了幼兒的梁婉,在他們保護下,自己見到了皇兄,而且眼睜睜的看著他們自盡身亡,鮮血染紅了金殿。 

  而她始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在護送自己的過程中,無論自己怎麼詢問,他們都只是請罪,漸漸的,自己明白了,他們的自殺一定是那些黑衣人的要求,而他們為了保護自己答應了,按理說,她應該痛恨那些黑衣人,但是,奇怪的很,她並沒有一絲痛恨,因為那些人始終沒有對自己有一絲一毫的輕薄,他們留下自己的性命也是一件冒險的事情,至少自己聽過他們的聲音,還知道一個人是閹人,但是她沒有告訴皇兄,因為雖然對方對她沒有一絲要求,但是她終究是受了人家的不殺之恩。 

  紀貴妃見長樂公主想得入神,有些不耐煩,但她知道可能會讓公主記起一些事情,隨意耐心的等待,良久,公主用夢囈一般的聲音道:「本宮只記得他們像軍旅一樣行動有序,紀律嚴明,對本宮恪守禮儀,其他的事情沒有什麼特別,那個黑衣人身材不高,眼睛很冷,就是這些。」 

  紀貴妃淡淡問道:「那些人是大雍人還是南楚人呢?」 

  長樂公主奇怪的看了紀貴妃一眼,道:「他們應該不是大雍人,因為我見的幾個人都不像大雍人這樣高大。」 

  紀貴妃露出冷冷的微笑道:「公主一路辛苦,請好好休息吧,本宮先告辭了。」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二十六章 餘波未歇
 

  大雍武威二十三年(南楚至化元年)十一月三日,聖上下旨,加殊恩於齊王,人皆知其意在雍王也。 
  --《雍史·太宗本紀》 

  離開翠鸞殿,紀貴妃深吸了一口氣,抒發一下心中鬱悶,梁婉是門主梵惠瑤的愛徒,也是鳳儀門重要的棋子,她在江南立功卓著,又和太子李安達成協議,不料這次竟然毀在了江南,怎不令人心痛,門主傳來密信,要自己查清梁婉變瘋的所有細節,自己知道,門主懷疑是雍王動了手腳,畢竟雍王對梁婉已經有了不滿,要不然也不會派人另外建立情報網。可是從唯一親身經歷過那件事情的長樂公主口中,並沒有得到一絲有用的情報。 

  紀貴妃微微冷笑,除了雍王,還會有誰呢,若是南楚人,一定不會平白放過長樂公主,除非是雍王的屬下,才會對長樂公主這樣禮待,可是沒有證據啊,自己總不能平白無故的指責雍王李贄啊。想起皇帝的封賞,紀貴妃更是心冷如冰,今天的慶典上李援宣佈因為雍王多年來戰功卓著,近年來又先後滅蜀破楚,功高蓋世,現有官職不能夠表彰他的功勞,因此下詔封雍王為天策元帥,領大司徒,位在諸王公之上,賞食邑二萬戶,並賜袞冕一套、金輅轎一乘、玉璧一雙、黃金六千斤、前後鼓吹九部之樂、班劍四十人,這是何等的榮耀,就是太子儀仗也不過稍勝一籌罷了。 

  更讓紀貴妃心寒的是,皇上又下詔特許天策帥府自置官屬,按照李贄上報的折子,計有長史、司馬各一人,從事中郎二人,軍咨祭酒二人,典簽四人,主簿二人,錄事二人,記室參軍事二人,功、倉、兵、騎、鎧、士六曹參軍各二人,參軍事六人。這樣一來,李贄的天策帥府就成了一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小朝廷。皇上會不會改變主意,立李贄為皇儲呢?想了半天,紀貴妃搖頭,雖然雍王功高,但是太子沒有明顯的失德,而且按照她對皇帝的瞭解,只怕今夜皇帝就會後悔給雍王的賞賜太厚了,估計過不了幾天,皇上就會想方設法的消減雍王的勢力。自古以來,功高震主,有幾個會有好下場,想到這裡,紀貴妃露出得意的笑容。 

  這時,一個緋衣宦官急匆匆的趕來,稟報道:「娘娘,皇上傳了旨意,今夜要在娘娘那裡歇息,請娘娘速速回宮,估摸著,再過小半個時辰,皇上就會到了。」紀貴妃心裡大喜,她知道得很清楚,自己雖然容貌不錯,但是論起感情和寵愛,在皇上面前並不突出,更何況自己一向都是淡薄恩寵的表現,更讓自己很少得到愛寵,但是相對的,自己身為鳳儀門和皇上的聯繫人的身份就更加突出,所以皇上經常讓自己參與國事,今夜皇上要在自己這裡留宿,看來是要討論一下雍王的事情了,看來自己的想法沒有錯,皇上,已經對雍王十分忌憚了。想到這裡,紀貴妃俏臉上露出了綻放如春花般的笑容。 

  有人歡喜有人憂,在盛大的慶功宴後也是如此,在金碧輝煌的太子府,李安憤怒的將書案上的文書全部拂到地上,狂叫道:「李贄,孤不殺你,誓不為人。」喊罷,他跌坐在椅子上,惡狠狠的看著書房門,彷彿雍王就要從那裡出來一般。良久,他疲憊地道:「來人,請少傅來見孤。」 

  不過片刻,一個相貌平平的黑髯文士走了進來,他穿著太子少傅的官服,見了太子並不行禮,逕自坐在太子左手的一張椅子上,笑道:「殿下怎麼這樣氣惱?」 

  李安怒氣沖沖地道:「李贄如今已經是天策元帥,老頭子就差沒有把我這個太子的位子給了他,你叫我如何不氣惱。」 

  那個文士笑道:「殿下過慮了,皇上對殿下愛護備至,若是想立雍王為儲早就立了,何必要等到今日。」 

  李安喪氣地道:「少傅不知道,當初他的母親是父皇的元配,我雖是長子,卻是庶出,後來他母親命短,早早歸天,我的母后才立了正室,父皇稱帝之後,追封他的母親為孝賢皇后,所以若論嫡庶,我是不如他的,只是我佔了長子的名份,母后又是當今皇后,才讓我做了儲君,如 今,如今,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若是父皇改了主意,我真是一點法子都沒有了。」 

  文士目光一閃,道:「殿下是當局者迷,臣卻認為太子的位子表面上危如累卵,實際上卻穩如泰山。殿下想皇上對雍王寵愛,臣卻以為皇上對雍王猜忌,想一想,雍王這些年來南征北戰,我大雍的天下倒大半是他打下來的,皇上不免會覺得受了兒子的恩惠,如今雍王功高莫賞,若是皇上立他做儲君,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是皇上寧可特例加賞,也不肯更動太子的儲位,這分明是偏心太子。臣以為皇上不是愛殿下,而是殿下的即位象徵著皇上無上的權威,所以皇上無論如何不肯改變決定,只要殿下多在皇上面前表示孝順皇上皇后,禮敬妃嬪,尊重雍王,兄友弟恭,皇上絕不會更換儲君,更何況還有鳳儀門的支持,殿下不會以為梁婉的倒戈就是因為她自己的決定吧。過些日子,皇上就會想到他百年之後,太子若是不能壓服雍王,又該如何是好,他就會想法子打壓雍王,只要殿下即了位,外有齊王輔佐,內有鳳儀門助力,想要雍王的性命不過是易如反掌罷了。」 

  李安聽了,良久,終於喜笑顏開,道:「少傅,多謝你開導孤王,依你之見,我們目前該作些什麼?」 

  文士嘿嘿一笑,道:「多做多錯,少做少錯,殿下不妨合光同塵,倒是齊王那裡,殿下要多多籠絡,前些日子齊王戰敗,殿下給齊王不少臉色,這是太不應該了,若沒有齊王襄助,殿下就沒有日後擎天保駕的大將。」 

  李安站了起來,深施一禮道:「謹受教。」臉上露出曖昧的神色道:「六弟喜歡美女,我新近選了兩個絕色的女子,原本是想送給父皇的,就先選一個送給他吧。」 

  那個文士臉上也露出曖昧的笑容,但又立刻扳起了臉。李安看了他一眼,笑道:「少傅在孤王這裡還裝什麼正經,那個絕色不能給你,不過本王還有幾個美人,送你兩個如何。」 

  文士低下眼瞼道:「那就多謝殿下賞賜了。」 

  李安大笑,笑聲傳出了書房,很遠,很遠。 

  帶著醉意回到府邸的李贄服下解酒的藥物,用冷水匆匆忙忙的洗了一個澡,然後一身清爽的來到了議事廳,大廳裡面已經坐了一些人,正是石彧石子攸、管休、董志、苟廉幾個謀士,武將們今日都大醉而歸,李贄就沒有讓他們過來,李贄見他們正在低聲討論,吩咐司馬雄到外面警戒,他走了進去,笑道:「讓幾位先生久等了,本王來晚了。」 

  幾個謀士站起行禮,各自坐下,李贄看向石彧,問道:「你見過江哲了,覺得怎麼樣?」 

  石彧苦笑道:「江哲到了王府,一派泰然自若,好像就是自己的家一樣,屬下安排了最好的院子給他,他只是淡淡一笑,住進去之後,他對殿下安排的侍女僕人也沒有任何異議,如果不是知道此人始終不肯歸順殿下,我倒要以為他已經效忠殿下了呢。我看若是殿下給他安排一個官職,他也不會拒絕,我看他似乎十分喜愛舒適的生活,至少不會以死相抗。」 

  李贄苦笑道:「這一點本王也清楚,若非如此,只怕本王還有些法子,他若是一心求死,以全名節,本王只要好好對待,細心照料,終有讓他回心轉意的一日,可是他這般隨遇而安,本王就是給了他一個官職,只怕他也會尸位素餐,每天寫寫詩文,談談琴棋書畫,只是本王真正需要的,他卻吝於賜予,如今本王恨不得化身德親王趙玨,趙玨雖然不幸,但是也曾經得他衷心相待。唉。本王最擔心的就是齊王,齊王雖然魯莽,但是卻不是沒有心機,他對孤說要待江哲以師禮。」 

  管休等人相視一笑,都道:「殿下過慮了,若是此人這麼容易就被齊王感動,我們也就不用這麼費心了。」 

  李贄轉念一想,也覺得自己未免有些過慮,正要嘲諷幾句,卻見石彧若有所思,他有些擔憂地道:「子攸,莫非你認為齊王有可能招攬到江隨雲麼?」 

  石彧回過神來,笑道:「殿下,齊王這個主意倒也不錯,不過未免有點諂媚,不過我們倒是可以借鑒,世子聰明穎悟,雖然年僅五歲,但是已經粗通文字,如果讓世子拜他為師,那麼他不就成了殿下的臂助,我想他總不會見了英才而寧願失之交臂吧。」 

  李贄大喜道:「子攸真是好計謀,好,明日設宴洗塵,就讓世子出來拜師,動作一定要快,我為了掩人耳目,已經將他的事情稟報了父皇,父皇要召見他呢,等到父皇召見之後,我們就不能軟禁他了。」 

  雖然未必能夠達到目的,但是總算有了法子,李贄頓覺渾身輕鬆,笑道:「對了,子攸,你說長樂公主遇劫的事情是怎麼一回事,我派人查過,但是時間太短,查不出什麼端倪,我派人去他們遇襲的地方勘察過,有些像是小型軍隊的手筆,但是在那個時候什麼人趕去劫持公主呢?而且,本王不明白的是,那些返回來的密探為什麼要自盡,公主安然無恙,無論如何,他們功大於過,就是畏罪自裁,也該跟本王詳細說明事情經過啊?」 

  這些事情管休他們已經討論過多次,李贄此刻提出只是想看看石彧的意見,石彧答道:「屬下也想過這個問題,唯一的結論就是,首先,他們不是針對公主殿下去的,他們的目標就是梁婉,否則不會只有梁婉收到傷害,而那些密探自殺,屬下覺得並非是因為畏罪,恐怕是一種協議,他們見到了劫持者,可能也知道了很多事情,可是他們能夠安然帶著公主回來,這一點除了說明他們對公主沒有惡意,也說明他們確信不會洩露自己的秘密,公主始終什麼都不知道,那麼這些密探必然是許下了自裁的承諾。」 

  李贄道:「雖然如此,說句不好聽的話,這些密探雖然是我大雍勇士,理應忠誠守信,可是已經回到本王身邊,告訴本王真相應該勝過守諾的信義吧?」 

  石彧歎息道:「這就是最可怕的一點,除非他們認為自裁而死比告訴殿下真相更加對殿下有利。」 

  李贄神色一凜,道:「你是說那些人有足夠的力量威脅本王。」 

  石彧點頭道:「是的,聽永泉說,殿下事後查驗那些密探的屍身,發覺他們雖然受了一些刑罰,但是基本上都不嚴重,也就是說,對方並非濫施刑罰的人,而從梁婉來看,她的記憶全部毀去,這種手段十分詭秘,也就是說,對方的手段陰毒狠辣,我想那些密探心上所受的壓力一定很大,最後甚至超過他們可以忍受的界限,才讓他們遵守承諾自裁。」 

  李贄苦惱地道:「想不到暗中還有這些人在活動,子攸,你說這些人會是什麼來歷。」 

  石彧答道:「屬下認為唯一可以猜測的是,那些人對我大雍並無敵意,否則公主殿下就不會平安歸來,不過那些人針對梁婉,屬下倒是認為,如果不是和鳳儀門有關,就是和梁婉本人在南楚的所作所為有關,殿下不妨從這兩方面著手。」 

  李贄連連點頭,道:「子攸是本王的肝膽啊,若沒有子攸,本王哪裡還有鬥志。」 

  石彧笑道:「江哲卻是殿下的雙翼,若是殿下有了此人,才是如虎添翼。」 

  眾人相視而笑。 

  在這個不眠之夜,我也沒有休息,站在窗前,看著滿園的雪後美景,小順子走過來,埋怨道:「公子,你身體剛剛好一些,又在這裡吹風,也不知道愛惜身體,這裡冷得很,我已經讓他們準備了手爐。」說完,把一個手爐塞到我懷裡,又把狐皮披風批到我肩上。 

  我笑道:「你放心,我的身子沒有這麼弱,怎麼樣,你有沒有看過雍王府的防衛。」 

  小順子笑道:「他們監視得很嚴密,我只是隨便看了看,如果是我一個人倒沒有什麼,若是帶著公子,就恐怕逃不出去了。」 

  我搖手道:「不妨事,我也沒有打算讓你救我出去,無論如何,我總是能保住性命的,只是不想為人賣命罷了,那些人殺來殺去,總有人能夠一統天下,無論是誰都沒有什麼關係,何況雍王得勝算還是很大的。小順子,看,又下雪了。」 

  小順子順著我的目光看向窗外,紛紛揚揚的瑞雪悄無聲息的落下,寒冷的朔風撲面而來,不由笑道:「在南楚偶然下場小雪,公子便要賞雪飲酒,如今這裡的雪這樣好,公子可是又來了興致。」 

  我點點頭道:「是啊,明天你去跟他們要些上好的木炭,要些好酒,我看這雪明天也不會停,我要飲酒作詩呢?」 

  小順子道:「這我可就只能替你溫酒了,那些詩文我可不懂。」 

  我歎息道:「是啊,你啊,唯一令我不滿的就是不能陪我寫詩論文,不過若是沒了你,我喝酒也不免少了興致,良朋,美酒,飛雪,可是不能或缺啊,可惜,若是飄香尚在,唉。」 

  小順子勸慰道:「公子,逝者已矣,莫要傷悲。」 

  我看向窗外的飛雪,再無言語。 

  第二天,果然飛雪連綿,李贄得到了一個消息,李援下旨,因齊王兩次進攻南楚,苦戰有功,又令南楚德親王重傷而死,所以拜為大司空,也賜一套袞冕、金輅轎、雙璧、黃金二千斤,前後鼓吹二部、班劍二十人。 

  得知這個消息,李贄並沒有氣憤,而是徹底的心寒,自己作戰勝利,卻是得到父皇猜忌的下場,賞賜齊王,不就是為了制衡自己麼,他漠然的對石彧說道:「子攸,父皇待我何其薄也。」 

  石彧也是歎息不已,正要勸慰李贄,這時苟廉匆匆忙忙走進來道:「殿下,殿下,江隨雲的僕人去要了木炭美酒,要去賞雪,我已經讓人引他到臨波亭去了。」 

  李贄頓時轉怒為喜道:「好,你辦的好,走,咱們這就去湊個熱鬧,子攸,你安排一下,過半個時辰帶世子去臨波亭。」 

  此時的我,已經坐在臨波亭裡了,雍王府的後花園有一個兩畝左右的小湖泊,據說是原本園中有一眼清泉,水量豐富,索性便挖了這個小湖泊,再通過長安的排水系統匯入永安渠,永安渠接通城北的渭河,供應長安一半的用水,又是水運交通要道,所以這個湖泊雖在皇城之內,卻是活水。 

  小順子一邊溫酒一邊道:「公子,怎麼這個亭子裡一點都不冷呢?」 

  我笑道:「我也只在書上看過,你看這個亭子的頂上雖然只看得見厚厚一層苕草,其實這層草下面可是大有文章的呢,草的下面是一層油氈,再一層苕草再一層油氈,共有三層,然後再在最後一層油氈下搭了瓦片,這瓦片也是特製的,是空心的,所以蓋在頭頂上不怕跑了熱氣,再看這亭子的石料地板和邊上圍著的凳子,還有那幾根銅鑄的柱子,其實在柱子和亭子地下都點著火龍,就像老百姓家裡的炕一樣,再說這水,水最是冬暖夏涼的東西,水在流動,會把地裡的熱氣都一起帶進來,離水越近越暖和,所以這亭子裡面怎麼會冷,這是北方富豪人家為了賞雪專門建造的亭子,只要穿上輕裘,再抱上一個手爐,就不會凍著了。好了,你看外面飛雪連綿,亂舞梨花,遍地瓊瑤,真是好地方啊。」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二十七章 賞雪賦詩
 


  站起來,我面向小湖,詩興勃發,朗聲吟道:「遠眺寒山遮望眼,毗絕無際雪如蓮。遙惜梅影映殘月,暗歎竹魂寫碧天。香冷何需邀眾賞,花紅獨自繾纏綿。瓊瑤羅綺玉人舞,素手輕拂淚管弦。」 
  吟誦一首之後,我不由歡笑起來,伸出手去,雪花落到手上,瞬息溶化。這時,有人在遠處大聲笑道:「江先生如此雅興,為何不邀主人前來。」我回身望去,卻見雍王李贄一身輕裘,幾個謀士都在身後站著,幾人都是笑意盈盈,走在後面的兩個僕人一個手裡提著一個大酒罈,另外一個提著一個食盒。 

  我微微一笑,道:「殿下公務繁忙,隨雲不過山野閒人,如何敢打擾殿下和幾位呢。」 

  李贄走進臨波亭,拂了拂身上的雪花,道:「我這世俗之人前來打擾先生雅興了,這罈酒是父皇御賜的美酒,先生可不要錯過啊。」 

  我淡淡一笑,道:「凡事總要有個先來後到,既然今日是隨雲先來了,那幾位今日可要聽我作主,小順子,你來溫酒,酒過三巡,諸位需得吟詩一首,題目便是《詠雪》,若是好詩,飲酒一杯,若是不好,需得罰酒三杯。」 

  李贄見我沒有不滿,歡喜地道:「既然先生定下了規矩,本王也不能不遵守,好吧,你們聽著,若是寫不出好詩,可要連飲御酒三杯,本王可告訴你們,這御酒醇厚香甜,若是多飲了幾杯,聽不到江先生的好詩,可是平生之憾啊。」 

  我們團團坐下,一個僕人將食盒中的幾樣下酒的果品點心放在桌子上,另外一個僕人將御酒的泥封打開,酒香撲鼻而來,芬芳醇美。苟廉聞了酒香,道:「若非是想聽隨雲的大作,真想一醉方休啊。」 

  李贄揮手讓僕人們退下,笑道:「好啊,趕明兒我送一罈酒給你,讓你大醉一場。」苟廉連忙拜謝道:「殿下可不能後悔啊。」 

  說話不久,小順子已經將溫好的第一壺酒端了上來,給我們一一滿上。我慢慢喝下這杯酒,頓覺齒頰流芳,四肢百骸都溫暖起來,不由道:「真是好酒,我南楚的酒雖然絕佳,但是比起北方的酒不免淡了一些。」 

  石彧笑道:「既然隨雲喜歡,就多喝幾杯吧。」 

  李贄微笑舉杯,眾人連喝了數杯,都覺得飄然如仙,氣氛也熱烈起來。李贄笑道:「我們剛才已經聽到了隨雲的大作,那麼理應我們先吟詩,永泉,你詩才最敏捷,就由你先來吧。」 

  苟廉站起身來,看看亭外的飛雪,高聲道:「好,就由我先來,半壁雪原鋪晚照,一湖暖玉塗雲煙。覽此佳境最得意,不羨桃源不羨仙。」 

  李贄首先道:「好,雖然意境平凡,卻是和眼前盛境如此貼切,當飲一杯。」 

  我也笑道:「半壁雪原鋪晚照,一湖暖玉塗雲煙。永泉兄果然詩才敏捷,諸位與雍王殿下,外托君臣之義,內實親如骨肉,上下並無嫌隙,在此冬日,飲酒作樂,果然是不羨桃源不羨仙。」 

  苟廉見有空隙,便道:「殿下待我等親如骨肉,隨雲何不效我等一般,侍奉殿下,也品味一下不羨桃源不羨仙的心境呢?」 

  我微微一笑,道:「隨雲別無所長,只是擅長詩文,就先和詩一首吧,以償先生盛情。楓染幽燕幾時盡?名花淡蕩宿枝輕。中庭鳥影撲寒翼,小宴爐雲堆暖楹。三尺琴開梅著玉,四邊歌動霧還晴。自稱闊逸無蕭瑟,萬頃天空一擲行。」 

  董志拍手道:「好一個『自稱闊逸無蕭瑟,萬頃天空一擲行『,可見隨雲心胸如朗月晴空,寥廓如此。當飲酒一杯。」 

  我接過小順子遞過來的酒杯,笑道:「隨雲當日在南楚,雖然職小位卑,尤自殫精竭慮,不敢稍有鬆懈,如今總算脫卻樊籠,所謂『復得返自然『是也,永泉兄何忍心陷我於不忠,屈我於樊籠。」 

  苟廉語塞,只得苦笑。我卻笑道:「從前和董兄論及軍陣,今日卻要領教董兄詩文了。」 

  董志拱手道:「獻醜了,獻醜了。」說罷站起吟詠道:「斗柄欲東指,吾兄方北遊。無媒謁明主,失計干諸侯。夜雪入穿履,朝霜凝敝裘。遙知客舍飲,醉裡聞春鳩。」 

  我聽到這裡,手一抖,一杯酒幾乎傾倒在桌上,當年我入南楚為官,雖然原本沒有侍奉明主,一統天下的大志,可是後來種種,卻讓我隱隱後悔當初的選擇,若是當年我被雍王殿下帶來了長安,可能就不會領受國破家亡的苦痛了吧。如今我做客長安,望不見南楚煙雲,這種失群孤雁的悲涼,即使是半推半就拋棄了故國的我,也是滿腹辛酸啊,舉杯飲下美酒,酒入愁腸,愁更愁啊。 

  有些醉意的我,隨手拿起一支銀筷,一邊敲擊著酒壺,一邊唱道:「把酒臨波亭。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殘雪。要破帽、多添華髮。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咽盡肝腸血。長夜笛,吹裂!」 

  唱完一遍,我再度唱道:「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咽盡肝腸血。長夜笛,吹裂!」想起當年替德親王籌劃,每每深夜難眠,可惜卻落得一個敬而遠之,想起上表直諫,卻落得永不敘用。不由悲從心起,淚落如雨。 

  董志連忙站起,致歉道:「是我不好,勾起隨雲心事,還請見諒。」 

  我擺手道:「多日悒鬱,一掃而空,還要多謝董兄的好詩。」 

  董志也不敢再相勸,心道,看來他對南楚還是情深意重啊,這可怎麼辦才好。他看看雍王,李贄臉上又是讚歎,又是悲傷。 

  管休見此,連忙道:「我文才淺薄,還請諸位不要見笑。」說罷起身執酒道:「檢盡歷頭冬又殘,愛他鳳雪忍他寒。拖條竹杖家家酒,上個籃輿處處山。添老大,轉癡頑,謝添教我老來閒。道人還了鴛鴦債,紙帳梅花醉夢間。」 

  眾人聽了都不由大笑起來,苟廉更是被杯中酒嗆住了,一邊擦著眼淚一邊道:「老管,從來不知道你這樣風趣,我今日算是領教了。」 

  我也不由輕笑,舉杯道:「管兄好詞,隨雲自愧不如,自愧不如。」眾人歡笑一陣,氣氛變得活潑起來。 

  小順子剛才見我傷心,不由暗中怒視董志,見管休一首詩詞,令我開顏,心中不由大喜,連忙將剛溫好的酒替管休倒滿,眼中的喜色一閃而過,卻被一直微笑旁觀的石彧看在眼來,心道:「這是一個至誠忠心的下人。」 

  眾人見我喜悅,這才鬆了一口氣,他們又不是來氣我的,而且後面還有文章,總不能讓我早早就氣走了吧。 

  石彧起身道:「江先生,石某和江先生相見太晚,可惜沒有機會向先生討教,這一杯酒敬先生,願先生福體安康。」 

  我也站起來道:「石先生如此,隨雲愧不敢當,隨雲早就聽說石先生是雍王殿下的蕭何,殿下出征在外,先生為殿下打理後方,若沒有先生,殿下恐怕腹背受敵,君之大才,隨雲一向萬分佩服。」 

  石彧笑道:「隨雲如此推崇,倒令在下慚愧萬分了。」 

  雍王起身道:「並非推崇,本王若非先生,焉有今日。」想起往日自己出征,太子總是在後面掣肘,如果不是石彧在後面替自己出面處理,自己焉能每戰必勝,李贄舉杯道:「今日本王敬先生一杯,聊表心中感激之情。」 

  石彧連忙舉杯相謝,淚水盈眶,片刻之後,石彧道:「石某詩才不高,勉力為之,還請殿下和諸位不要取笑。」說罷,吟詠道:「長安雪後似春歸,積素凝華連曙暉。色借玉珂迷曉騎,光添銀燭晃朝衣。西山落月臨天仗,北闕晴雲捧禁闈。聞道仙郎歌白雪,由來此曲和人稀。」 

  我微笑拊掌道:「先生的詩,一見就是丞相氣度,可惜隨雲不堪久居京華,否則一定可以見到先生領袖群倫的風采。」 

  石彧苦笑道:「隨雲若肯屈就,石彧情願虛左以待。」 

  我微微一笑道:「江某閒雲野鶴,不堪重任,先生若是這樣說,豈不折了晚生的壽數。隨雲有小詩回贈,以謝先生美意。」 

  言罷,我從容歌道:「凍雲深,淑氣淺,寒欺綠野。輕雪伴、早梅飄謝。艷陽天、正明媚,卻成瀟灑。玉人歌,畫樓酒,對此景、驟增高價。賣花巷陌,永燈台榭。好時節、怎生輕捨。賴和風,蕩霽靄,廓清良夜。玉塵鋪,桂華滿,素光裡、更堪遊冶。」 

  歌罷,我笑道:「如今良辰美景,正好遊冶,何必說些軍國事,圖增煩惱,昔日高人賦采薇,江某不才,不能不食大雍之粟,但也不愛大雍之祿。」 

  眾人聽了,一陣心灰,李贄站起身道:「先生志向高潔,本王佩服。」 

  我笑道:「殿下乃是這裡的主人,也該賦詩一首,表明心志才是。」 

  李贄道:「那麼先生見笑了。」說罷,李贄朗聲吟詠道:「碧昏朝合霧,丹卷暝韜霞。結葉繁雲色,凝瓊遍雪華。光樓皎若粉,映幕集疑沙。泛柳飛飛絮,妝梅片片花。照璧台圓月,飄珠箔穿露。瑤潔短長階,玉叢高下樹。映桐珪累白,縈峰蓮抱素。斷續氣將沉,徘徊歲雲暮。懷珍愧隱德,表瑞佇豐年。蕊間飛禁苑,鶴處舞伊川。儻詠幽蘭曲,同歡黃竹篇。」 

  我品味良久,敬服道:「殿下的詩沉健穩練,語壯意豪,一派帝王氣象,這是天成,我等詩文,雖然優美,卻是斧鑿而成,隨雲佩服。」 

  李贄笑道:「我是皇子,這帝王氣象四個字不敢自居,先生不要害我,總算沒有丟醜,本王已經心滿意足了,還請隨雲作詩一首,以做善始善終。」 

  我笑道:「再作下去,我就要江郎才盡了。」我已經帶了七分醉意,更覺得身上發熱,解開輕裘衣襟,走到亭邊,臨風長吟道:「有身莫犯飛龍鱗,有手莫辮猛虎鬚。君看昔日長安市,白頭仙人隱玉壺。子猷聞風動窗竹,相邀共醉杯中酒。歷陽何異山陰時,白雪飛花亂人目。君家有酒我何愁,客多樂酣秉燭游。謝尚自能鴝鵒舞,相如免脫肅霜裘。興罷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吟罷長詩,我回到桌前,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醉意朦朧的我大笑道:「今日盡歡而散,隨雲多謝殿下了。」 

  李贄看著江隨雲,今日賞雪,在他不過是找個機會讓世子來拜師,順便和江隨雲親近一下,沒想到江隨雲詩興勃發,暗裡應對眾人的勸說,滴水不漏,明裡更是詩壓全場,這般文雅風流,就是不知道此人有經天緯地的才能,也是不能放過。想到這裡,其心更切。 

  這時,小順子趁機到我身邊,在我耳邊低低說道:「有人來了,公子小心不可失言。」然後替我整理好衣衫,笑道:「公子身子不好,今日又多喝了幾杯,可不能著涼了。」 

  我神志一清,耳中也傳來低低的腳步聲,卻是四五個人的樣子,其中一人腳步蹣跚,身子又輕,倒像是一個小孩兒。 

  清醒過來的我隨手接過小順子遞過來的熱方巾,擦了一把臉,道:「江某酒後失態,還請殿下和幾位先生見諒。」 

  李贄笑道:「狂歌縱酒,名士風采,怎說失態,不過貴僕說得對,先生身體剛剛好轉,不可著涼,還是多喝幾杯吧。」 

  我坐回位子,接過溫酒,慢慢品味了起來。眼睛餘光卻見李贄等人互相打著眼色,不由心裡暗笑。 

  接著我就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叫道:「父王,父王。」抬頭看去,卻看見一個小男孩高高興興的衝著我們擺手,那個男孩不過四五歲的年紀,相貌秀美,穿著黃色的王子服飾,身後跟著兩個奶媽侍女和兩個太監,此刻小男孩身上倒大半是雪痕,想來是跌了好幾跤的緣故。 

  李贄見到男孩,滿面喜色,道:「駿兒,你怎麼渾身是雪,過來讓父王看看。」 

  那個男孩連蹦帶跳地走進亭子,依偎在李贄膝下,黑白分明的眼睛只在我身上打轉。我微笑道:「草民見過世子。」 

  那個男孩走近來,拉住我的衣襟問道:「先生是誰,駿兒從來沒見過你?」 

  我淡淡道:「草民江哲,字隨雲,是南楚人士,世子自然是沒有見過草民的。」 

  李駿聽了我的名字,念叨了半天才道:「我記得了,先生的詩寫的很好。」看看外面的飛雪,笑道:「千山鳥飛絕,萬跡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先生的這首《江雪》真是很好,就是太寂寞了,南楚的江上,真的這樣寂寞麼。」 

  我笑道:「南楚雖然人傑地靈,可是還是有很多沒有人煙的地方,那裡江河又多,所以真的有這樣的地方,放眼望去,只有寒江冰雪,那一年我跟著先父遠行,快到過年了,所以江上幾乎沒有舟船,大家都在家裡團聚,先父自己駕舟,帶著我在江上釣魚,江水雖然沒有結冰,可是到處都是白茫茫的。」 

  李駿眼睛放光,道:「先生的父親真是太好了,我每次要父王帶我出去玩兒,父王都沒有時間,先生,若是有時間,你陪駿兒到渭河上去釣魚好不好。」 

  我笑道:「世子千金之軀,怎能和我們這些草民一樣,世子若是喜歡釣魚,不如就在這個亭子裡面垂釣吧,我看湖水裡面有不少錦鱗,釣起來一定很有趣。」 

  李駿不依道:「在這裡釣魚有什麼意思,若是釣不起來,那些下人恨不得把魚給我掛在魚鉤上,而且我父王十幾歲就在軍中作戰,我也要像父王一樣,若是連大門都不出,將來怎麼上陣殺敵。」 

  李贄臉上露出欣賞的神色,口中卻道:「駿兒不得胡說,你將來要好好處理政務,不會像父王這樣上陣殺敵,到時候我大雍一統天下,哪裡還需要你去殺敵。」 

  李駿不贊同地道:「父王說的不對,我聽先生們說要居安思危,若是將來又有了敵人,孩兒若是不會上陣殺敵,怎麼捍衛大雍,所以政務要學,上陣殺敵也要學。」 

  說完,李駿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道:「所以,父王讓孩兒出去看看吧,孩兒不會搗亂的。」 

  李贄笑道:「你這個小頑童,還是想去胡鬧罷了,你若想上陣殺敵,就要學萬人敵,首先更要熟讀經史,父王上次給你選的師傅,怎麼又被你趕跑了?」 

  李駿偷眼看看父王,道:「是那個師傅太沒有本事了,我就是問他一個問題,他沒有答上。」 

  眾人來了興致,李贄笑著問道:「你問了什麼問題,讓師傅沒有答出來。」 

  李駿得意洋洋地道:「我那日聽舅舅跟父王說起大理寺的一個案子,說是一個人的繼母殺了他的父親,他便殺了繼母,縣官判了他大逆滅倫的罪名,可是他不服上告。我問師傅,他說判得不錯,這樣的道理都不明白,所以我才趕走了他。」 

  李贄想起這個案子,也想起了自己告訴妻舅的判決,這件事情外人不知,果然是一個好題目。看了一眼江哲,李贄笑道:「那是你問錯了人,除了父王,這裡每一個人都能告訴你應該如何判決。」 

  果然,憑著李贄對兒子的瞭解,李駿的目光從幾人身上一一越過,最後落到江哲身上,其他人他相信父王說得不錯,但這個人呢?他拉著江哲的衣角道:「先生能告訴駿兒,該如何判決麼?」 

  我淡淡一笑,道:「這些事情自有律令,在下一介草民,怎麼有資格評論。」 

  李駿不依地道:「若是先生答了出來,駿兒就拜先生為師,若是答不出來,那麼先生就做駿兒的隨從。」 

  我看了李贄一眼,卻見他也是一臉驚喜,看來並非他授意世子這樣說的,不由笑道:「草民南楚罪臣,怎能做世子的先生。不過世子若是問我,我就說此人雖然殺了繼母,但卻是為父報仇,繼母殺害親夫,是自絕於夫家,那麼此人殺繼母只是殺了一個外人罷了,可以以殺人論罪,卻不必以逆倫加罪。」 

  李駿欣喜地道:「先生果然是明理之人,我拿來問人,還沒有人說的這般明白呢。」說罷,李駿跪在我面前道:「駿兒雖然年幼,但是也知道什麼是一諾千金,駿兒願意拜先生為師,先生可要帶我去渭河釣魚啊。」 

  我噗哧一聲笑了,這個孩子這般繞來繞去,卻不過是讓我帶他出去玩樂罷了。 

  這時,小順子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道:「公子不可答應。」 

  我心中一凜,道:「世子說笑了,世子是金尊玉貴的身份,我不過是個亡國之人,這裡的每個人比在下適合做世子的先生,江某可不敢應承。」說罷,我起身道:「隨雲不勝酒力,這就先告辭了。」 

  在我轉身之時,我聽到李贄失望的聲音道:「江先生,你真的如此狠心麼?」我的身軀微微一顫,終於沒有答話。 

  註:本章涉及詩詞,大多從網上摘抄,有些是網友創作,無法一一列舉,謹此聲明。另外,這一章我用了很多詩詞,希望大家不會以為我是堆砌字數,我是很用心的選擇詩詞的,因為要通過詩詞表示他們的心意。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二十八章 失望至極
 


  看著遠去的背影,李贄手中的酒杯碎裂,鮮血從手心滴落,他從未像這樣一般覺得心灰意冷,從少年時候,他就是眾人的焦點,在多年的行軍作戰,領袖群倫的生涯中,他始終都是高高在上的王者,軍士效死,百姓愛戴,群臣敬畏,皇室感佩,多少次,他只是用尊重之心禮敬賢才,就換得那些人的感激涕零,多少次他只是隨意而為的一些小事,卻成就了他平易近人的形象,漸漸的,他習慣了用自己的王者魅力去征服別人,用謙虛和平和去得到人心,今天,他真的遭到了慘痛的失敗,無論自己怎樣相待,那個人始終是微笑著遠離,是的,自己可以將他留在身邊作個官員,但是又有什麼用,自己沒有征服那個人,自己沒有得到他的忠心,這一刻,李贄真的品嚐到失敗的苦果,多少次作戰失利,多少次朝堂受窘,李贄從未如此失落,痛苦。 
  就在李贄不可自拔的時候,耳邊傳來了優雅的樂聲,聲音飄渺高潔,溫和中正,李贄不由心中一動,心思漸漸平和下來,看了看身邊謀士們憂慮的眼神,看看李駿幾乎要被嚇壞了的神情,他無奈的道:「本王累了,這就回去休息了。」說罷他起身離去。 

  石彧等人看著他的背影,感受到李贄的寂寞和悲傷,不由心情沉重。他們雖然不能明白李贄的心情,可是李贄受到什麼樣的打擊卻是心知肚明的。董志看人都已經散去,有些惱怒地道:「江隨雲也未免太過分了,殿下如此對他,他居然還是這樣無情。」 

  管休歎息道:「無論他怎樣過分,我們也不能怪責他,所謂忠臣不事二主,他不願效忠殿下也沒有什麼奇怪。」 

  董志怒道:「所謂忠臣,若是不肯投降,寧死不屈也就罷了,可是他明明不是這樣的人,卻只是不肯效忠殿下,這樣的明君不肯侍奉,難道去侍奉李安那樣的人麼?」 

  石彧若有所思地道:「我倒是擔心殿下真的動了殺機,若是殺了此人,不僅是天下少了一個才子,還讓殿下的聲名收到損害,只是殿下擔心的也有道理,這樣的人才,怎能讓他被他人所用,這些日子以來,他對殿下的事情又瞭解了那麼多,就是殿下放心,我們也不能安心的。」 

  苟廉卻道:「我覺得此人對殿下並非無心,只是卻有一個我們不明白的礙難之處。」 

  六道目光立刻落到苟廉身上,苟廉能夠出使四方,除了一張厲口之外,他察言觀色的本事也起了不少作用,他既然這樣說,自然是有幾分把握的。苟廉突然微微一笑,一個僕人從遠處走了過來,到了四人面前,恭恭敬敬的稟報道:「苟先生,小人問了送江先生回房的僕人,途中江先生突然摘了一片竹頁,吹了一個曲子。」 

  苟廉揮手讓他退下,看看三人,董志若有所思地道:「你是說剛才的樂聲是江哲吹的。」 

  苟廉淡淡道:「我剛才聽那樂曲技巧並不高明,只是曲調平和中正,發乎於心,而且又不是絲竹之聲,所以派人去看一下,果然是江哲所為,此人能夠猜到殿下憤怒欲狂,只是他的才智,他吹葉平復殿下的心境,卻是他對殿下並非漠不關心,所以我說他必然有一個極大的礙難之處,才讓他不肯侍奉殿下。」 

  石彧道:「可是問題在哪裡呢,殿下醇和仁善,又是天縱英明,若要榮華富貴,不過殿下一言而已,若是有什麼為難之處,殿下也必然能夠替他排憂解難,殿下對他,難道還會不如南楚德親王趙玨麼。」 

  董志淡淡道:「我們若不能為殿下解憂,還有什麼顏面留在王府,殿下如此重視此人,難道我們就不如他麼?」 

  石彧長歎道:「我等所長,不過是濟世安民、兵法戰陣,雖堪稱王佐之才,但是殿下此刻的大敵卻不是我們可以解決的,細論殿下之敵,太子李安,其人外雖忠孝,內實陰狠,卻偏偏佔了大義名份,故而旗下既有胡作非為的小人,也有尊奉皇統的君子,這樣一個敵人已經是難以對付,太子少傅魯敬忠又是一個陰謀詭算,洞察人心的奇才,所以殿下始終不能撼動其儲位,齊王殿下,外雖放浪魯莽,但是從無過分之舉,可見他實在是個幹才,其人又能征善戰,是太子之膽也,有了齊王襄助,太子就可以專心的對付殿下,不必擔心日後大雍沒有合適的統帥,還有聖上,不是我誹謗君上,聖上妒忌殿下才華,父子相疑已非一日,緊要時或許助殿下一臂之力,平日卻是願意看到太子打壓殿下的,這些敵人雖然勢力龐大,但是憑著殿下的風範能力,再有我們襄助,殿下還是有五成勝算的,但是最可怕的敵人卻是鳳儀門,鳳儀門主,我曾有緣相見,其人上通天文陰陽、下知地理百家,謀劃規斷之道無不瞭然,雖是女子之身,卻素有安邦定國的志向,更可怕的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不能明著奪取天下,所以用盡手段控制我大雍朝野,皇上身邊的紀貴妃、太子身邊的側妃蕭蘭、齊王妃秦錚都是鳳儀門的弟子,暗中更是不知有多少人在我們身邊,她們擺出一心輔佐社稷的姿態,使人尊敬她們的行止,不戒備她們的勢力,如今她們已經擺明支持太子,有了她們的存在,聖上、太子、齊王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殿下如何對抗她們。」 

  三人聽得心裡凜然,他們原本不知道雍王的處境如此艱難,只是對於雍王堅拒和鳳儀門的聯姻知道一二,處於不同的理由,他們也都反對鳳儀門滲透雍王的勢力,想不到如今已經幾乎是勢不兩立的局面了。董志深吸了一口氣問道:「那麼,這些事情,和江哲又有什麼關係。」 

  石彧長歎道:「鳳儀門主雖然有驚世絕艷之才,但是卻有一個缺點,她畢竟是女子之身,行事不免有幾分優柔寡斷,有時過於謹慎,要想勝過此人,需要一個獨立特行,非常之人,此所謂奇兵勝正兵者也,江哲此人,雖然外表隨遇而安,但是內心卻是傲然不群,清奇出眾,觀其為人行事,實在是毫無顧忌,天馬行空,觀其廟算用計,每每奇謀詭斷,出乎眾人意料,而且佈局深遠、思維縝密,行事又是陰柔狠絕,擅長險中取勝,殿下曾經說過此人與殿下幾度交鋒,殿下都是吃了不少虧,而且毫無反抗之力,當年他給殿下獻策,雖然保住殿下平安,可是也成功的離間了殿下和皇上,可是殿下明明察覺他的用意,卻沒有法子阻止,只有江哲此人,才能勝過鳳儀門主,不滅鳳儀門,不僅殿下基業不保,我大雍遲早淪於婦人之手,所以殿下才會這樣失態,還請諸位體諒殿下苦心,不要不滿殿下對江哲的偏愛。」 

  董志慚愧地道:「多謝子攸先生教誨,志不能替殿下解憂,反而心生嫉妒,實在是慚愧之至。」 

  石彧起身道:「董兄言重,我們都是殿下的心腹,自然應該全心全意效忠殿下才是。」 

  在石彧消除了這可大可小的風波的時候,我半倚在床上,喝著解酒的香茶,滿滿的回想著今日的賞雪,自從飄香死後,我心中常常悒鬱煩悶,今日之會,讓我心情頓時爽朗,若非我主意已定,只怕就答應了雍王,想起當日在蜀中雍王大營相見之時,我心中還是有些敬畏的,如今我已沒有了任何束縛,所以對雍王殿下少了忌憚,可是我卻不得不承認,雍王殿下氣量非凡,若是換了我,只怕早就這無禮的小子殺了。 

  可惜啊,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改變主意,我江隨雲從前可以隨意的去科考,去獻策,可是我現在更珍惜自己的自由,在能夠抱住生命的前提下,我不會再將忠誠與人。微微一笑,雖然我好像從來沒有過什麼真正的忠誠。 

  在臨睡之前,我又想到了雍王世子李駿,那個可愛天真的孩子,可惜啊,按照我對相書的瞭解,聰明外露而現夭徵,這個孩子只怕沒有九五之尊的福氣,轉念一想,我又笑了,這個孩子雖然面相有些福薄,但是心性應該不錯,又有雍王的福氣罩著,至少也不會太短命,何況,我又替他可惜什麼呢,一個金尊玉貴的皇孫,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半夢半醒中,我也有些疑惑,在我看來,雍王不是死纏爛打的人,怎麼這次這麼反常呢,好像非要我臣服不可,這未免有些不合常理啊。 

  對於雍王李贄來說,恢復平靜之後立刻就聽到齊王來訪的消息並不愉快,可是李顯在他面前又是諂媚又是威脅地道:「二哥,你就讓我見見江大人吧,當初在南楚我可就認識他了,父皇還說要給他封官,你不是把他軟禁起來了吧。」無奈之下,李贄只得同意李顯去見江哲。 

  一走進江哲所居住的棲鳳軒,李顯就嚷道:「隨雲,隨雲,看來二哥對你可是不錯,這寒梅小築是二哥心愛的園子,居然給了你住。」 

  我正和小順子下棋,我的棋藝平平,小順子卻下得不錯,據他說,下棋有助他練功,如果不是我大局觀不錯,再加上偶爾出幾個怪招,只怕就要慘敗了,所以李顯一邊吵嚷一邊走進來的時候,我正皺著眉在想一步棋,小順子看到李顯進來,站起身施禮,道:「奴才參見齊王殿下。」然後輕輕推了我一下。 

  李顯坐在小順子的位置,見我還在冥思苦想,笑道:「別想了,你的棋藝我可是領教過的,真是臭不可聞。」 

  我被驚醒過來,看看對面的李顯,愣愣道:「齊王殿下怎麼來了?」 

  李顯故意露出傷心失望的神情,道:「天啊,難道江大人才看到我這個七尺之軀麼?」 

  我微微一笑,推開棋坪道:「小順子,給殿下端杯茶來。」 

  小順子端了一杯熱茶過來,李顯接過來,上下打量了小順子半天道:「你是皇兄府裡的內宦麼,我怎麼沒見過,你是新來的麼,怎麼穿著這身衣服?」 

  小順子淡淡道:「奴才是南楚人,曾在南楚王宮見過殿下,殿下自然是不記得奴才的。」 

  李顯愣了一下,看著我道:「怎麼江大人身邊還有南楚的宮人。」 

  我笑道:「他是我一個舊交,這次雍王攻破建業,他趁亂離了宮,索性就不回去了。」 

  李顯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江大人身邊還有這樣一個奴才,大人可真是福分不淺,大人還是讓他領個名份的好,若給人參奏你擅自使用閹人,是有罪的。」 

  我淡淡一笑,道:「江某不過一個草民,最麼會有人參我,再說,小順子是南楚人,難不成大雍還不許他們國破家亡之後另找出路不成。」 

  小順子見氣氛僵硬,連忙道:「公子,殿下也是一片好心。」 

  我這才臉色轉晴,道:「殿下今日來看我,是隨雲的榮幸,不過殿下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不知道有什麼事情用著在下的。」 

  李顯神色變得鄭重,道:「江大人,我一見到你就覺得你是我李顯最需要的人,別問我怎麼知道,可是大人若肯做我的軍師,我李顯情願將你當成師長看待,言聽計從,絕不二話。」 

  看著李顯殷切的目光,我不由苦笑,李顯今年已經剛到而立之年,相貌俊偉的他帶著森然的霸氣,誠摯而又囂張的氣息讓人又是敬畏又是親近,如果不是有了雍王李贄,我倒認為李顯更適合做大雍的君主,這人大事明白,小事糊塗,他選擇支持李安,倒未必是李安有多麼出色,或者對他如何器重,而是因為,李贄不需要他的能征善戰,而李安離不開他的支持,對我來說,選擇李顯是不可能的,自從得知梁婉的身份以後,我讓密營的人開始收集鳳儀門的情報,在我到雍都之前,我已經得到了初步的情報,只是一些人盡皆知的消息,其中包括秦錚,齊王妃的出身,雖然是大家之女,卻也是鳳儀門的高徒,李顯,是絕對不可能和鳳儀門一刀兩斷的,而我,因為梁婉的緣故,已經成了鳳儀門的敵人,我不敢說這件事永遠不會洩露,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所以我不能投奔李顯。 

  想到這裡我正要嚴詞拒絕,卻突然想起我詐死的計劃,便改口道:「殿下盛情,隨雲十分感激,只是雍王殿下不許在下離開此地,只能拒絕殿下美意了。」 

  李顯驚訝地道:「怎麼,二哥敢軟禁你麼,你恐怕不知道麼,長樂這次回來,帶著一本你的詩集,父皇看了十分喜歡,若非二哥說你臥病,早就要召見你了,乾脆你就和我回去吧,本王諒二哥不會留難。」 

  我淡淡道:「殿下誤會了,隨雲身子不好,途中感染風寒,這幾日才有些好轉,雍王殿下說,隨雲的身子不好,不許離開此地一步,實在是體恤隨雲啊,殿下不可誤會。」 

  李顯眼珠一轉道:「既然如此,我回去派人來邀請你到我齊王府養病如何?」 

  我淡淡道:「我不習慣王府這種地方,太不方便,若是有什麼清靜的小府邸或者莊子,殿下不妨幫我看看,隨雲還有一些積蓄,買的起不大的住處。」 

  李顯搓著手道:「這怎麼成呢,我可是要你作師父的,怎麼能讓你住在外面。」 

  我故意道:「那就算了,改日我托雍王殿下想想辦法,想必總有合適的園子,唉,就是殿下不答應,可就難了,誰讓我承了雍王殿下的恩情呢?」 

  李顯連忙道:「沒問題,我一定替江大人,不,江先生找一處宅子,既清淨優雅,又方便我去拜訪的。」 

  我笑道:「那麼隨雲就多謝殿下了。」 

  看著齊王興高采烈的離開,我有些愧疚,齊王雖然有些魯莽,但是對我倒是一片真心,可惜我終究要辜負他了,其實我最辜負的是雍王,他對我真的很用心,否則怎會突襲建業呢,這是我這段時間想通的,他突襲建業,恐怕我真的就是他所要得到的收穫吧。 

  李贄送走了齊王,面色蒼白的走進了大門,齊王的得意洋洋讓他心灰意冷,石彧也是十分失望,他絕沒有想到齊王如此輕而易舉的就得到了江哲的認可,那麼自己這些人又算什麼。 

  回到書房,李贄淡淡道:「子攸,明日替我設宴,為江先生送行。」 

  石彧撲通跪倒在地上道:「殿下,不可放過此人啊。」他的聲音顫抖而慌亂。 

  李贄的聲音十分平靜,他淡淡道:「替我準備藏鋒壺,我要送他遠行。」他的聲音十分縹緲。 

  石彧身子一顫,道:「遵命。」他的目光充滿了悲傷和絕望。 

  李贄抬起頭道:「子攸,我做的對嗎?此人若隨了齊王,我寢食難安,不如殺之以絕後患。」 

  石彧淒然道:「毒殺此人,可以免除後患,不殺此人,我等死在頃刻。」 

  李贄淚落,黯然道:「可是殺了此人,本王於心難安,本王一向自負寬宏大量,如今卻對一個不肯歸順本王的人下了毒手。」 

  石彧諫道:「殿下不可心軟,此人驚才絕艷,若是放過,殿下大業危矣。」 

  李贄無力的擺擺手道:「本王已經下定決心,明日,就用銷魂丹吧。」 

  石彧道:「是,這樣一來,他會在十二個時辰後無病而終,不會有什麼痛苦的。」 

  李贄沒有作聲。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二十九章 千鈞一髮
 


  我看著小順子收拾東西,心裡一陣茫然,明天就要恢復自由了,可是我卻高興不起來,良久,我狠下心來,對於一個明天絕對會鴆殺我的人,我何必還要費心。這時雍王府的僕人來通報,說是管休、董志、苟廉前來求見。他們是來盡最後的努力吧,心裡一陣溫暖,無論如何,他們都是不錯的人,既然從今以後,再也沒有同桌共飲的機會,不妨秉燭夜遊一次吧。我笑著讓僕人請他們進來。 
  管休他們都是聰明人,聊聊數語,就知道我的心意已決,便都不在多言,我們盡情的談論著,一夜無眠。到了天明之時,我看看窗外的曙光,笑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今日一別,他年相見,恐怕已成陌路了。」 

  苟廉淒然道:「隨雲既然知道如此,為什麼還要投靠齊王。」 

  我微微一笑,道:「齊王殿下魯莽直率,我不過在他麾下消磨幾日,過一段時間,我就會離開長安,到時候,我們是友非敵,諸位就不必過慮了。」 

  董志低聲道:「只怕齊王殿下也不願放先生離去呢?」 

  我只是淡淡道:「幾位請回吧,江某今日離開雍王府,殿下已經說過要為江某送行,隨雲總不能這樣去見殿下,總要沐浴更衣,才好和殿下告別。」 

  管休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們也不打擾隨雲了,一會兒送行,我們就不去了,免得臨別傷心,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 

  送走了三位謀士,我走進後面的廂房,這間廂房是專門的浴室,在房間中間是一個寬約五丈的浴池,整個池子是由青石鋪成,進水口在浴池中央,上面是一朵出水荷花,在池底青石之下鋪著銅管,將從園中引過來的清泉水加熱之後,按動進水機關,溫熱的清泉水便從蓮花噴頭四散噴出。我進去的時候小順子正在往池子裡面放水,水霧四起,飛珠走玉,我微微一笑,皇家的享受果然不凡,每次我進來的時候都會這麼想。 

  寬衣解帶,走進浴池,享受著熱水沐浴的舒暢,我笑道:「小順子,你說,我以後也建一座這樣的浴池好不好?」 

  小順子沒有回答我的話,我有些奇怪,回頭看去,小順子似乎在神遊天外,我奇怪的搖搖頭,不過我沒有驚醒他,他在我面前是不會隱瞞心事的,我想很快他就有話對我說了。 

  沐浴之後,我穿上小順子準備的衣服,這是我特意吩咐的,從最裡面的內衣到最外面的儒衫,都是雪白的顏色,當我認真的穿上一件件衣服的時候,小順子突然跪倒在地,悲聲道:「公子,求你不要這樣為難自己了。」 

  我微微一愣,正要接過他遞過來的外袍的手停住了,問道:「小順子,你在說什麼?」 

  小順子道:「公子一心要為夫人報仇,小順子是知道的,請問公子,若要為夫人報仇,都有哪些計策。」 

  我看看他,淡淡道:「你我休戚相關,我不瞞你,早在知道罪魁禍首之後,我心裡就有了上中下三策。」 

  小順子道:「請問公子下策?」 

  我接過他手中的儒衫,緩緩道:「下策最為艱難,待我從雍都脫身之後,就要隱身市井,等待時機,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疏,精心等待,終有機會刺殺李安,就是刺殺不成,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我遊走天下,培植不滿李安的勢力,現在東川還未衷心順服,南楚不日就會重新立國,借天下之力,再有雍王在側虎視眈眈,我終有報仇雪恨的一天。只是殺害一國儲君,不是一件小事,事成之後,我需要盡散部下家財,從此浪跡天涯,而且稍有不慎,就是敗亡的命運。」 

  小順子低聲問道:「請問公子中策?」 

  我披上儒衫,淡淡道:「中策好一些,太子李安的左膀右臂是齊王,齊王雖然魯莽,但是外粗內細,實在是當世俊傑,若無雍王,齊王為君也不錯,我投靠齊王,替他出謀劃策,挑撥他兄弟不合,到了適當時機,讓他內亂蕭牆,不管是便宜了雍王,還是便宜了齊王,我終究讓太子折翼隕身,就算達不到目的,也可以讓大雍內亂,一報國仇,二雪私恨。」 

  小順子膝行向前,道:「請問公子上策?」 

  我繫上衣帶,笑道:「這上策最是光明正大,我歸順雍王,借刀殺人,令雍王殿下弒兄殺弟、逼父退位,不但我大仇得報,天下也得到一個明君聖主,一統曙光近在眼前,我江哲亦可留名青史,事成之後,或者歸隱田園,或者安享富貴,這不是上策嗎?」 

  小順子嚴肅地道:「公子,這些年來,小順子始終在你身邊伺候,公子的心思小順子怎麼會不明白,公子明明知道投靠雍王是最好的選擇,為何如此固執,公子的仇人也是雍王的敵人,只要公子歸順雍王,雍王登上大寶之時,就是公子大仇得報的時候,公子始終不肯歸順雍王,並且蓄意挑釁,迫得雍王定要殺公子而後快,其實只要公子順從了雍王,等到報仇之後,公子便歸隱山林,也能夠博得一個安享餘年,何必要這樣冒險,公子雖然醫術不凡,但是大雍皇族密藏的毒藥未必就能解救,萬一公子若是不幸,小順子就是殺了雍王又有什麼用呢?」 

  我淡淡道:「這些事情,我如何不明白,可是我平生行事,對敵人可以不擇手段,卻從來不會對親近之人擅用心機,雍王殿下,曠代明君,對隨雲推心置腹,為了隨雲一人,用了多少心思,千里路遙,殿下解衣推食,隨雲並非鐵石心腸,焉能不動心,可是我受南楚恩澤在前,與大雍結怨在後,已有隔閡在心。何況若是真心相從,便要盡心竭力為殿下設想,若無我籌劃,殿下未必沒有勝算,雖然慘烈,但是聲名無瑕,若是我歸順殿下,隨雲乃是凡人,不免藉機了卻私怨,為我私心,傷害君臣大義,我若秉公,又如何對得起飄香泉下香魂,想來想去,既不願害殿下青史上留下污名,也不願愧對飄香吾妻,唯有捨易就難。至於中策,雖然無傷我心志,但是不免令雍王大受損傷,這樣的明君,我不能為之效力已經愧疚於心,又怎忍傷害於他,所以只得採用下策。」 

  小順子道:「公子不肯侍奉雍王,卻是為了雍王著想,但又何必逼得雍王殺害公子呢,若是假意答應,過一段時間,逃出長安又有什麼難處。」 

  我笑道:「我平生行事,小事上面或者不大謹慎,但是這等之事,卻是絕不肯謊言欺騙的,當初我不肯為德親王效力,也不曾謊言騙他,今日我既然不肯替雍王效力,也絕不會騙他,何況若不迫雍王殺我,我如何能夠斷絕歸順雍王的心思。小順子,你記著,我今日詐死,確實有幾分危險,所以我若是不幸,你記得,不可替我報仇傷害雍王,雍王殿下沒有錯,一個霸主,是絕對不能心軟的。我只要你記著,有朝一日替我殺了李安,然後帶著我的骨灰回南楚,將我和飄香合葬,你可答應麼?」 

  小順子俯首在地,良久才帶著哭音道:「公子之命,奴才怎麼會不聽,若是公子不幸,待我殺了那李安之後,就回南楚,為公子守墓終生。」 

  我淡淡道:「多謝你了,其實我勝算很大,你也不必難過,過了這一關,天下就沒有什麼可以羈絆江某的了,就是報仇,我也不會犧牲自己餘生的,你可以放心。」 

  小順子默然不語,我知道他不信我,其實我說的是真的,我從來不會為了報仇而瘋狂的。 

  在雍王的書房,李贄默默的看著書案上的一把銀壺,石彧站在案前,憂心忡忡地道:「殿下為何不使用大雍密藏的鴛鴦壺,而使用這把這把藏鋒壺呢?」 

  李贄淡淡道:「前朝秘製的鴛鴦壺雖然可靠,但是江哲熟讀經典,精於鑒識,未必不認得鴛鴦壺,這把藏鋒壺乃是本王在南楚的屬下送來的,機關精巧,絕無破綻,還是使用這把壺吧,銷魂丹不會讓銀壺變色,江哲不會察覺的。」 

  石彧多年跟隨李贄,他能夠感覺到李贄心裡的悲傷,不由道:「殿下,剛才管休他們前來稟報,說江隨雲聲稱不會久事齊王。若是殿下不忍,不妨放過他。」 

  李贄漠然道:「你真的是這麼想的麼?」 

  石彧欲言又止,終於道:「都是屬下之過,鼓勵殿下求索賢才,可是如今殿下一不能平定南楚,二不能得到賢才,都是屬下的罪責,但是這人,若是不殺,只怕屬下日夜不安。」 

  李贄微微冷笑道:「沒有你的事情,是本王太自信了,以為天下賢士都會效命於孤,罷了,就在前廳為江哲餞行吧,可憐絕世才子,從此黃土深埋,這是本王的罪孽,也是他的不幸。」 

  離雍王府不遠處,一輛華麗的馬車靜靜的等候,車內,齊王李顯喜形於色,在他對面坐的是王妃秦錚,如今的秦錚不再是女扮男裝,一身月白宮裝,淡掃娥眉,天香國色,她淡淡道:「不就是那個翰林學士江哲麼,怎麼殿下這樣看重他呢?」 

  李顯眼中閃過一絲嘲諷,語氣誠摯地道:「當年錚兒你舌厲如刀,也沒有說服德親王,可是此人三言兩語就說服了趙玨,據說此人隨同趙玨平蜀,我曾細細研究趙玨平蜀的方略,見其風格不同平常,可見江哲此人果然是有才華的,更何況我愛此人風采,已非一日,就連二哥都對他十分愛重,我折節下交又有什麼不妥,不是我說你,錚兒你當世才女,家世容貌才華無一不是上上之選,可你唯一的缺陷就是少了謙遜容忍的性情,也難怪,你是天之驕女,本王有話在前,你若得罪了江先生,休怪本王無情。」 

  秦錚眼中閃過一絲怒色,當年自己奉命接近齊王,這齊王翩翩年少,又是一個風流倜儻的人物,不久便令秦錚傾心,在南楚自己因為嫉妒而中了齊王的圈套,一夕風流,自己成了齊王的未婚妻,可是從此之後,齊王故態復萌,不是走馬章台,就是呼鷹逐獸,對自己若即若離,時而親愛如蜜,時而冷淡如冰,自己還沒有嫁入王府,就有了三四個庶出子女。可恨自己神魂顛倒,不能自拔,一直到最近才奉皇命成婚,可是李顯雖然表面上對自己尊重非常,但是卻在王府內院劃下禁地,在裡面聲色犬馬,自己也曾向師父和父親哭訴,可是他們都說這是齊王風流本色,自己只能恪守婦道,用柔情羈絆,無奈之下,自己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可是今日齊王變本加厲,竟讓自己對一個南楚俘虜低頭,但是她想來想去,終是不願和齊王鬧翻,只得隱忍道:「臣妾遵命。」 

  李顯淡淡一笑,他很瞭解這個聰慧的女子,心高氣傲,卻是少了幾分溫柔,沒有過多的勸導,他知道秦錚不會明裡違背自己的命令。看著已經接近約定的時間,李顯道:「好了,這就去雍王府吧。」 

  雍王府的大廳卻是與眾不同,不像一般王府一樣富麗堂皇,只是寬闊深遠、肅穆莊嚴,今日李贄也是一身素服,他原是心裡存了哀悼之心,見到江哲,他就是一愣,江哲也是一身素服,趁著他清秀儒雅,略帶憔悴的容貌,更是顯得氣度雍容。 

  他心中一陣惋惜,目光落到石彧身上。因為今日是要鴆殺江哲,所以李顯只帶了石彧相送。石彧目光冰冷,微微搖頭。李贄不再猶豫,微笑道:「今日為先生送行,知道先生品性高潔,故而只能一杯美酒送行。先生不要推辭。」說罷,石彧端來一個黑木托盤,上面放著藏鋒壺和兩個銀杯。 

  我的目光掠過藏鋒壺,不由莞爾失笑,這藏鋒壺是我親自設計,通過天機閣出售,為了得到高價,只做了三把,每壺千金,想不到今日重逢在大雍,此壺壺底有一夾層,可以容納一杯毒液,若是用此壺害人,只要將毒液注入壺底,倒酒之時只要按住壺把上面的蓮花彫刻,那麼壺底的毒液就通過壺壁流到壺口,從壺口旁邊雕刻的蓮花心倒入酒杯,這樣用毒,神不知鬼不覺,就是殺了千人百人也不露形色,當然這毒藥必須不讓銀壺變色,這樣既可以免得什麼人都可以使用藏鋒壺害人,也是為了讓喝酒之人不起疑心。想不到今日這藏鋒壺用到了我自己身上,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自作自受呢? 

  李贄拿起藏鋒壺,先倒了一杯毒酒,又移開拇指給自己倒了一杯淨酒,放下酒壺,他端起自己的酒杯,勉強笑道:「先生請滿飲此杯,從此飛黃騰達,青雲直上。」 

  我接過那杯毒酒,心想,若是我為此人嘔心瀝血,最後得到的也恐怕只是這杯毒酒罷了,看向雍王,見他強顏歡笑,淡淡一笑,想到此人從前恩寵,不由開口道:「殿下龍日天表,貴不可言,從今之後,只要外修兵甲,內修德政,太子縱然忌憚,也不敢輕易挑釁,至於其他事情,自有賢士為殿下謀劃,哲今日辭別殿下,今日恐相見無期,願殿下早日一統天下,令四海昇平,百姓安樂,隨雲雖在江湖之遠,也將為殿下日夜祈福。」我這一番話全是發自肺腑,我真的不怪他,他要殺我都是因為我逼他太狠,真龍自有逆鱗,想到今日之後不會再見,不免說了幾句心裡話,端起酒杯,我能夠分辨出酒裡面的毒藥,我所配製的萬毒降也是劇毒之藥,但卻能夠護住心脈保住我的性命,今夜就是我詐死的良機。舉起銀杯,我就要喝下這一杯毒酒。 

  李贄從江哲接過酒杯,心中就是十分不安,他從未作過這種殺害賢才的事情,未免有些愧意,此刻聽到江哲這一番肺腑之言,那有千鈞之力的右手竟然顫抖起來,此時眼見江哲就要喝下毒酒,胸中血氣翻湧,突然伸手按住了酒杯。 

  我疑惑的望著李贄按在酒杯上的手,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心中一片混亂,李贄雖然開始只是一時衝動,但是他很快就冷靜下來,他拿走酒杯,淡淡道道:「先生雖是文士,可是胸襟氣魄,不遜沙場壯士,當用大杯,不應該用此銀杯,來人,拿我的金盔來。」 

  不多時,侍奉的僕人捧來了李贄上陣殺敵所穿的御賜金甲的頭盔,李贄沒有使用藏鋒壺的機關,打開了壺蓋,將壺中美酒全部傾倒在金盔之中,雙手舉起,道:「江哲,你雖是南楚繁華之地的才子,但你的心志品性卻勝過我大雍的邊關勇士,本王用金盔賜酒,望你一路順風。」這一刻,李贄心中再也沒有憤恨怨責,而是一片平和,他心想,不能讓江哲為我所用,是我缺少德才,我若擅殺無罪賢士,就是帝位在我面前,我又有什麼資格坐上去呢。

   

 


第一部 南楚狀元 第三十章 風虎雲龍
 


  南楚至化元年十二月,江哲禁於雍王府,王雖倍加禮遇,但哲心志不屈,齊王顯,頗愛哲才,促雍王赦之,雍王不得已許之,因哲品性高潔,乃以御賜金盔盛酒相送,哲乃感激涕零,遂降雍王。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我幾乎是下意識的接過金盔,腦子裡滿是李贄按在酒杯上的情景,他竟然放過我了,放過我這樣一個屢次冒犯他的狂生,而且還是可以讓他大業成灰的心中毒刺。不知怎麼的,我的眼淚一滴滴墜落,落在金盔裡,落在雪色的衣襟上,我幾乎不能行動,想起當日德親王一旦覺察我不可能忠心耿耿的效命南楚,就對我十分提防,我在建業養病,德親王的密探始終在監視我,想起我最後一次上的諫表,一片赤心為了南楚,可是換來的只是貶斥,從前我以為對這些根本不在意,到今日我才發現這些都深埋在心裡,這是連我自己都無法覺察,或者是不願想起的悲涼往事。 

  我端起金盔,也不顧忌酒液濺落,一口氣喝下了盔中美酒,心中暗想,這大概就是諸葛武侯為何鞠躬盡瘁的原因吧。美酒甘冽,我覺得胸中防若火燒一般,舉起金盔,我拜倒在地,朗聲道:「殿下深恩,臣雖肝腦塗地,不能報答萬一,若殿下不嫌棄臣反覆無常,臣江哲願為殿下效力。」 

  李贄原本已經心灰意冷,不料我竟然突然歸順,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麼,還是石彧聰明,輕輕推了李贄一把,李贄連忙上前將我扶起,激動地道:「先生,你竟然回心轉意,本王,本王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快,快,快起來。」 

  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哪裡有反抗的餘地,被李贄給扶了起來,我心情已經漸漸平復,低吟道:「若使當時身不遇,老了英雄。湯武偶相逢。風虎雲龍。」看看李贄,淡淡道:「殿下寬宏大量,饒臣性命,臣無以為報,只有為殿下鞠躬盡瘁,才能補償這些日子對殿下的冒犯。」 

  李贄手一抖,震驚的看著我,他原本正在心裡慶幸自己沒有鴆殺江哲,否則豈不是失去了賢士,可是聽我語氣,我竟然是知道了他酒中下毒的事情。 

  我看著神情不安的李贄,微笑道:「殿下不必過慮,若非殿下手下留情,哲也不會甘心效命。」 

  李贄看看石彧,石彧早已經遣退了下人,這時聽了我的說話不由心一顫,也看向李贄。 

  我也不隱晦,道:「殿下,石先生不必多心,哲從前愧對殿下恩典,殿下賜死也是理所當然,如今事過境遷,臣不會記恨,還請殿下不要見過這些日子臣的狂妄。」 

  我這樣說,並非是揭短,既然我已經決定了效忠雍王,就要考慮到君臣相處之道,雍王想要鴆殺我,和我故意挑釁雍王,這些若是記在心裡,將來不免成了嫌隙,現在我這樣提出來,雍王就不會覺得愧對我,也不會記恨我對他的冒犯,將來自然君臣相安,可別說我心思太多,自古以來總有鳥盡弓藏的譏諷,但是明確說來,君王忌憚功臣是一個原因,臣子逾越臣道也有責任,所以我要為了今後留下後路。 

  李贄果然神色數變之後,終於開朗起來,道:「先生不怪罪本王就好,贄願任命先生為天策帥府司馬,和子攸同心協力輔佐本王。」 

  我再次下拜謝恩,李贄苦笑道:「先生不必這樣拘禮,我視先生如同師友,先生可不要如此疏遠。」 

  我笑道:「尊卑之禮不可輕廢,隨雲豈可失禮,不過若是殿下不怪罪隨雲禮數不周,隨雲就不客氣了。」這才是我的本意,我既然歸順了雍王,以後不免日日相見,若是總是恭恭敬敬,多痛苦啊,反正在雍王登基之前,我是不用太考慮禮數的問題的。 

  目的已經達到,我便正色道:「殿下,隨雲也想和殿下深談,可是現在不行,請殿下遣人通報齊王,就說隨雲突然舊病復發,只得留下養病,齊王必然要親來探望,隨雲斗膽,請殿下親侍湯藥,這是其一,其二,隨雲雖然對大雍之事略知一二,但是朝中勢力糾結,仍然不甚明瞭,請殿下將現在所能收集到所有情報送來,待隨雲研究之後,今夜再與殿下詳談,其三,管休等人還不知今日之事,心中未免有些嫌隙,請子攸先生前去告知,不妨隱晦相告今日事情,以彰殿下仁德,且安謀士之心,此三事都是至關緊要。」 

  李贄聽了我的話,眼中一亮,道:「隨雲果然思慮周密,本王立刻照辦,本王陪同先生立刻回到客院,子攸,你先去通知齊王。」我和石彧相視一笑,石彧匆匆而去,我則做戲做到底,讓雍王扶我出了大廳,在外面等得焦急無比的小順子看我出來,連忙走了過來,冷冷的看了一眼雍王,道:「公子,發生了什麼事情。」說著接替雍王攙住了我。我淡淡道:「小順子,你有法子讓我暫時生病的,我要見齊王。」 

  滿懷欣喜的李顯到了雍王府,卻是一盆冷水當頭澆下,當石彧告訴他江哲舊病復發,李顯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雍王故意強留,但他轉念一想,雍王手段不會如此拙劣,不管如何,李顯還是提出要見江哲一面,將秦錚留在車上,李顯直奔棲鳳軒而去,他心中滿是惱怒,可是當他一走進房間,就看到江哲滿面蒼白的躺在軟榻上,而自己的二哥,正在聚精會神的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正在那裡吹氣,看到自己進來,只是微微一笑,道:「六弟,江先生昨夜和我府中幾位幕僚秉燭相談,今日我為他送行,先生多喝了幾杯酒,竟然舊病復發,恐怕去不得了。」 

  李顯看看江哲的面色,怒道:「怎會這樣巧,他剛生病你的藥就煎好了。」 

  李贄淡淡道:「江先生自從到了王府,幾乎每日都要服藥,這是常例,故而為兄吩咐隨時都要備好湯藥,幸好如此,今日先生突然發病,若沒有此藥,只怕先生又要臥病多日了。」 

  我艱難的睜開眼睛,在心裡咒罵小順子為什麼這麼認真,輸入我體內的那縷陰寒真氣令我渾身發冷,舉動艱難,我有氣無力地道:「隨雲自從在蜀中染病,就時常發作,不拘時刻,想不到偏偏趕在今日,真是愧對齊王殿下。」說罷,我咳嗽了幾聲。 

  雍王殿下輕輕嘗了一口湯藥,道:「好了。」說罷讓小順子扶起我,雍王親自餵藥。我服藥之後,面色似乎好了一些,道:「兩位殿下,隨雲服藥之後,便得小睡,還請兩位殿下不要見怪。」 

  雍王連忙道:「先生請好好休息,本王這就走了。」 

  我輕輕點頭,用「感激涕零」的眼神望著雍王,然後似乎慢慢睡去。 

  雍王起身低聲道:「六弟,我們不要打擾先生,到外面說話吧。」 

  出了棲鳳軒,李顯神色木然道:「天意如此,看來二哥你贏了。」 

  李贄笑道:「六弟多心了,等到江先生病好之後,自然會去齊王府的。」 

  李顯冷笑道:「他病得好啊,堂堂天策元帥,雍王殿下,親自侍奉湯藥,他若再不動心,我倒要奇怪了。」 

  李贄心道,我從前也沒少干,可惜他就是不肯歸順,口中卻說道:「六弟多心了。」 

  李顯拂袖而去,出了府門,也不上車,拽過一個侍衛的馬匹,洩憤的狠狠抽了一鞭,那匹駿馬嘶鳴一聲,飛奔而去,李顯不理會身後人的呼喚,憤然離去。 

  在棲鳳軒中的我,讓小順子解開我身上的禁制,笑道:「我身上又是冷汗,又是酒氣,快,我要沐浴。」 

  小順子笑道:「早就準備好了,公子的脾氣我還不知道麼?」 

  我看看他,道:「你不問我怎麼改了主意。」 

  小順子淡淡道:「十幾丈距離,我聽得很清楚,公子的決定小順子從來不會置疑,公子放心,只要小順子在,誰也不能傷害公子。」 

  他說話的語氣是那樣淡然,又是那樣堅決,我心裡一暖,道:「那是當然,小順子,你可要好好練功,在宦海之中我可以明哲保身,但是天下還有另一個世界,若是有絕頂高手刺殺我,可就要看你的了。」 

  小順子眼中閃過一絲激昂的神色,口中卻冷冷道:「公子放心,當初公子給我的劍譜,我都已經融會貫通,雖然有些人我勝不過,可是誰也別想輕易過了我這關。」 

  我點點頭,小順子一向不會虛言誇耀,但我又疑惑地問道:「我記得有些劍譜你說需要陽剛的真氣,怎麼現在也能用了麼?」 

  小順子淡淡一笑:「公子精通易理,難道不知道陰極陽生的道理麼?」 

  我看著小順子掩飾不住的喜色,雖然不甚明白,也知道小順子的武功已經到了一個新的境界了,心想,我聽人說過,練功得花上二十多年,才能登堂入室,怎麼小順子今年才二十出頭,就這麼厲害呢,莫非他真是練武的天才。卻不知我的胡思亂想倒大半對了,小順子天資聰明,性情堅忍不拔,練的武功又是合乎身體狀況,再加上這些年跟著我,文理上也有了不小的成就,所以才能有今日的成就,雖然比起三大宗師來說還差的很遠,但是已經遠遠超過了普通意義上的絕頂高手了。 

  換了一身青衣,我心情愉快的跟著石彧來到了雍王府的機密書房,這裡位於王府右側,守衛森嚴,在這間普普通通的書房裡面,卻收藏著王府的所有機密文件,除了雍王本人和石彧之外,其他人誰也不能擅自進入,照料書房的是四個十八九歲的書僮,這些人個個舉止得體,步履矯健,可見都是雍王的心腹親隨,換了一個時候,只要一道諭令,就可以成為雍王的得力干將,我暗自稱讚雍王確實不凡,便走進書房,開始查詢我需要知道的情報,雖然小順子已經將從陳稹那裡得來的情報告訴我,但是怎麼比得上雍王收集的情報全面,留下來伺候我的書僮十分得力,我按照目錄索取文書,他都能立刻取來,雖然沒有小順子在身邊伺候,有點不習慣,不過沒關係,以後我會在自己的書房工作,這裡的東西,我看過一遍就夠了。 

  李信再一次偷眼看向那個二十多歲的俊秀青年,心中滿是好奇。李信的父親本是雍王的親衛,在一次行刺中身亡,只留下一個孤兒,李贄見他孤苦無依,就將他收到府中照看,過了數年,他的勤奮好學和忠誠機敏得到了李贄的賞識,賜給名姓進了機要書房,在這裡雖然行動受到嚴格的約束,但是能夠參與機要,跟著雍王殿下身邊,更是受益不淺,而且雍王早就說過,等到他們成年之後,就要讓他們出去做官,李信很清楚這是一條青雲之路,當然代價就是自己需要永遠忠心,和怎樣都不過分的謹慎小心,所以好奇是最大的缺點,曾經有一個書僮一時好奇偷看了文書,犯了規矩,被雍王發現之後,一向和善的殿下勃然大怒,下令杖殺,李信永遠都記得當時的慘況,所以他從來都不逾越本分,他明白不應該猜測這個青年人的身份,但是當他發現雍王殿下就在另一間書房等著這個青年人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好奇之心。 

  在另一間書房裡面,李贄雖然在看著兵書,但是總是心神不安,他看看石彧,道:「子攸,你還是去休息吧,本王自己等他就行了,你不要太勞累了。」 

  石彧笑道:「今日江隨雲一歸順殿下,便雷厲風行,先讓齊王放手,再讓謀士安心,子攸十分歎服,所以也很想知道他會向殿下獻上何等策略,急切之心,不在殿下之下。」 

  李贄笑道:「是啊,我真的很期待他的獻策,目前的局勢你很清楚,本王身陷羅網,越是掙扎,網子勒得越緊,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有什麼法子讓本王脫出重圍。想來真是嚇了本王一身冷汗,我若真的鴆殺江哲,恐怕真是萬劫不復了。」 

  石彧道:「是啊,多虧殿下仁德,否則江哲豈肯心悅誠服,屬下想來想去,恐怕我們的心思都在他掌握之中,今日這杯鴆酒,恐怕就是江哲對殿下的考驗。」 

  李贄疑惑地道:「可是本王若沒有懸崖勒馬,他難道真的會喝了那杯毒酒麼?」 

  石彧苦笑道:「這個屬下也無法得知他的安排,不過事情既然沒有到了那個地步,殿下也不必費心了。」 

  李贄也笑道:「是啊,過去之事,本王還多慮什麼呢,子攸,只怕他不會出來得很快,我們不妨下一盤棋吧,也好消磨時光。」 

  石彧道:「殿下既然有此雅興,屬下自然奉陪,還請殿下手下留情。」 

  兩人相視一笑,擺上棋盤,對弈起來。 

  過了片刻,書僮李忠走了進來,稟報道:「殿下,屬下去送茶的時候,看見江先生似乎有些煩悶,先生還問他的下人在哪裡。」 

  李贄一愣,看看石彧,石彧心思一轉,道:「殿下,屬下看江哲十分倚重他身邊的那個李順,似乎片刻也離他不得,而那李順對江哲也是忠心不二,不如讓李順進去伺候,反正以後李順也不免接觸機密的。」 

  李贄想了想道:「不錯,李順此人,不是凡品,他們主僕之間必然情誼極深,李忠,你派人棲鳳軒召李順來書房伺候。」 

  過了一陣子,李忠又回來稟道:「殿下,石先生,江先生十分開心,李信回稟,那個李順很守規矩,只是專心伺候,從不留心文書內容。」 

  李贄這才放下心來,道:「這就好了,子攸,該你了。」 

  石彧看看棋盤,笑道:「殿下神思不屬,這盤棋看來屬下要贏了。」 

  李贄苦笑著看看被困住的白龍,道:「是啊,本王輸了。」 

  石彧道:「這是屬下專心,殿下不用掛心那邊了,下一盤可別讓屬下得勝了。」 

  李贄一邊揀棋子,一邊道:「好,看本王殺的你血流成河。」 

  兩人漸漸投入進去,當第三盤棋局告終之後,石彧起身,看向窗外,此時正是黎明時分,窗外漆黑一片,李贄看看棋盤,道:「本王贏了半子。」 

  石彧笑道:「殿下棋力不凡,只要稍為用心,屬下就一敗塗地了。」 

  就在這時,李忠進來稟道:「殿下,石先生,江先生請見殿下。」 

  李贄一聽,顧不得再揀棋子,跳起來道:「他神色如何?」 

  李忠道:「先生神色雖然有些疲乏,但是氣度十分平和,還和小人說笑,說讓小人去把殿下從寢宮拽出來呢?」 

  李贄懸了一夜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道:「還好,還好。」 

  石彧看向窗外,驚喜地道:「殿下,你看。」 

  李贄抬頭望去,只見窗外,破曉的陽光已經穿過厚厚的雲層,東方天空已經泛白。李贄笑道:「好兆頭,走,我們去見江哲?」說罷向外走去,石彧看著李贄龍行虎步的英姿,不由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便也隨後跟去。 

  第一部終。 

   

 
隨波逐流之一代軍師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一章 鳳儀傳奇
 

  放下手上的書卷,我不由驚歎出聲,這本冊子上面是雍王府所能夠收集到的所有關於鳳儀門主的情報,編撰之人文筆生動,彷彿就是一本傳奇。
  鳳儀門主,出身不明,四歲被原鳳儀門主收養,其時鳳儀門不過是一個一些孤苦女子組織起來自保的小門派,武功也不過爾爾,而鳳儀門主梵惠瑤乃是天縱之才,竟然憑著一本殘破的太陰心經練成了絕世武功,年僅二十歲就在江湖上嶄露頭角,更難得是,她雖是女子之身,為人卻是任俠仗義,不過數年,江湖上就將這個總是身穿白衫,氣度高潔而相貌秀麗如仙的女子列入絕頂高手的行列。

  雖然如此,鳳儀門主的美貌纖弱仍然引動了無數狂蜂浪蝶,這個出色的女子沒有強硬的拒絕,也沒有四處逢迎,而是明言終生不嫁,把無數愛慕她才色的俊傑變成了知己,當然她也用過雷霆手段,曾經黑山寨的少寨主以梵惠瑤的養母兼恩師為人質,不擇手段的逼她下嫁,當時的黑山寨是黑道第一大幫,威勢震動天下。而鳳儀門主慨然應諾,在婚宴之上,賓客之前,身穿大紅喜服的梵惠瑤突然發難,劍氣如虹,斬殺了新郎,黑山寨主大怒,命令手下將梵惠瑤當場砍成肉泥,而除去吉服一身素衣的梵惠瑤大開殺戒,她手創的疾風劍法名揚天下,在喜堂之上,千人重圍當中,那超越人體極限的快劍肆無忌憚的收割著人命,滿天都是青色的劍芒,雪白的倩影在這殘酷的搏殺中卻帶著優雅和華貴,這一役,黑山寨總寨四十八名護法,死了大半,一百零八處分寨寨主死了四成,最後,梵惠瑤身劍合一,衝出了重圍,而在此之前,她的養母已經被人趁亂救走,後來看到過梵惠瑤的人都說當時她白衫盡被血染,身上大小傷勢三十多處,能夠逃生真是僥天之悻,而更令人驚奇的是,梵惠瑤在養傷期間邀約天下群雄會盟,共討黑山寨,趁著黑山寨勢力大損,各路豪強落井下石,在梵惠瑤居中調節下,一度曾經風雲顯赫的黑山寨成了過眼雲煙。

  黑山寨覆滅之後,梵惠瑤正式成為鳳儀門主,在她的英明領導下,鳳儀門很快就成了白道翹楚,而梵惠瑤更是縱橫天下,一劍光寒,當時東晉崩潰已經三十年,中原紛亂,梵惠瑤雖然行俠仗義,救濟貧民,但是一人之力如何能夠挽回滔天風浪,在看盡蒼生苦難之後,梵惠瑤立誓要令天下一統,當時人人笑她大言不慚,一個女子,就是再有本事能力,也不可能一統天下。而明知確是如此的梵惠瑤選擇了一條最容易也是最艱難的道路,她選擇了支持李援,這個中原勢力並非最大但是政治清明的諸侯,憑著鳳儀門在白道上領袖地位,憑著自己縱橫捭闔的才幹,憑著她絕世的武功,鳳儀門為大雍的立國建立了汗馬功勞。

  為了大雍,梵惠瑤走遍中原,為李援爭取了很多世家豪強的支持,為了大雍,梵惠瑤曾經多次刺殺敵人大將重臣,曾有一次,梵惠瑤在敵軍首領陪同妻子到佛寺進香的時候,她一身素衣,赤足高髦,手拈柳枝扮成了觀音菩薩,在數百名高手護衛搜查大殿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發覺那蓮花寶座上寶相莊嚴的觀音竟是一個女子裝扮,就在那名敵將入殿下拜之時,她一指擊殺了敵將,然後飄然如仙子一般走出大殿,外面的守衛目瞪口呆,眼看著她迤邐而去,素足踏在雪地之上,沒有一絲痕跡,也沒有一絲雪泥可以沾染她如玉肌膚,數千精兵駭然驚呼『觀音娘娘顯聖『,而讓她安然離去。

  還有一次,雍王李贄領軍和楊老生作戰,楊老生麾下有一員猛將溫虎,手中大戟,所向披靡,斬將奪旗,悍勇絕倫,人稱賽呂布,雍王麾下沒有可以匹敵的將領,數萬大軍被一萬敵軍死死纏住,梵惠瑤恰好親自護送糧草到了軍中,得知此事之後,她含笑而去,當夜,楊老生的使者突然到了溫虎的大營,聲言傳令,溫虎對楊老生十分忠誠,親自前去迎接使者,誰知那名使者手持軍令,高聲宣道:『溫虎通敵,罪在不赦,本使者奉旨陣斬之。『說罷,拔出佩劍,那一劍睥睨天下,傲視群倫,將促不及防的溫虎斬於馬下。敵軍大亂,梵惠瑤趁機飄然離去,第二天雍王趁勢進攻,盡殲敵軍。

  梵惠瑤最慘烈的一戰就是和魔門宗主京無極的決鬥,魔門扶持楊老生,想要一統中原,鳳儀門和魔門成了生死對頭,魔門中人手段毒辣,刺殺投毒無所不用其極,而梵惠瑤的鳳儀門不免勢力差了一些,為了保護大雍的君臣猛將,梵惠瑤說服了少林寺的方丈,建立了完善的防護,她自己則開始清剿魔門的殺手暗探,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決戰,雙方互相刺殺,在短短的半年之中,大雍損失了三成精英將領,但是敵人的損失更加慘重,梵惠瑤的才能顯示的淋漓盡致,各種各樣的刺殺方式讓人眼花繚亂,後來,京無極終於忍受不住慘重的損失,下書約梵惠瑤華山捨身崖決戰。

  那一日風和日麗,蓮花峰上群雄聚集,誰不想看看京無極這一代宗師和武林第一奇女子梵惠瑤的決鬥,到了午時,兩人如約而至,京無極一身藍衫,相貌儒雅英俊,梵惠瑤一身雪衣,風華絕代,二人在群雄面前款款相談,談論天下大勢,話語投機,彷彿知己好友,誰知兩人卻是生死對頭呢?

  兩人相談過了半個時辰,京無極長歎一聲道:『只是相逢恨晚,今日一戰,必要你死我亡,我若身亡,你在中原一日,我魔門不入中原一步。『

  鳳儀門主也是淡淡一笑,道:『君若不幸,惠瑤也是再無知音,我若身死,鳳儀門也會退出江湖。『

  兩人這一戰可是驚天動地,京無極乃是魔門宗主,刀法絢爛霸道,快如電,疾如風,攻掠如龍,飄逸如神,梵惠瑤的劍法卻是優雅華美,似乎不帶一點殺氣,雙方激戰之下,京無極的刀法固然令人瞠目結舌,但是梵惠瑤的劍法也是精妙絕倫,只是梵惠瑤畢竟稍遜一籌,苦戰之中,受傷無數,若非她以命博命,只怕早就落敗了,但是到了千招之後,梵惠瑤卻是越戰越勇,她的全部才智都被這個強大的對手迫了出來,只見她一聲長嘯如鳳鳴九天,長劍越來越快,青芒如浪,一浪高似一浪,十餘招後,梵惠瑤手中長劍化作長虹破空穿浪而來,劍招奇幻瑰麗,美不勝收,一劍刺穿了京無極的胸口,京無極慘敗當場,黯然離去。

  當時,梵惠瑤臨風而立,她一身雪衣,上面點點鮮血似紅梅綻放,身材修長,長眉入鬢,鳳目湛然,飄然如仙子,凜然如神祇,這一戰讓她成為天下第一劍,位列宗師,也讓她成了白道的精神領袖,聲名更在另一位武林宗師少林寺慈真長老之上。京無極則遁身北漢,遠去草原,在塞外風煙中刀法大成,數年之後他成了北漢國師,據說他的刀法已經精進到天人之境,只是他遵守承諾再也沒有跨入中原一步。

  如果沒有梵惠瑤,大雍一統中原必然要多花十年時間。在她的鼓勵和引導下,很多江湖黑白兩道的高手都投入到大雍軍中效力,而在征戰之中,鳳儀門的權力也飛速膨脹。

  更難得是,梵惠瑤有驚世絕艷之才,她曾經數次參與軍政,都有令人震驚的表現,因此李援曾經讓自己的幾個兒子拜她為師,雖然梵惠瑤聲稱自己不收男弟子,但也仍然不時提點指導,令他們受益匪淺。這令梵惠瑤的勢力開始介入大雍皇族。

  在中原略為平定之後,李援曾向梵惠瑤求婚,但是聰明的梵惠瑤拒絕了,她聲言鳳儀門主必須終生不嫁,這就維持了她超然的立場,但私下裡她派遣鳳儀門弟子紀霞貼身服侍李援,不久之後,李援立了續絃竇氏為皇后,而紀霞成了貴妃,在大雍的統治漸漸穩定之後,梵惠瑤返回鳳儀門清修,不再過問世事,但是她的潛勢力卻是越來越大。

  梵惠瑤在接掌鳳儀門之後,重新建立了制度門規,她規定,鳳儀門分為內外堂,內堂分為春江堂、金蕊堂、寒霜堂三堂,春江堂是鳳儀門的權力核心,堂中弟子都是可以獨當一面的幹才,可以調動所有人員,沒有固定的權限,金蕊堂執掌刑罰陞遷,取秋風蕭殺的含義,寒霜堂負責征戰討伐,堂中弟子都是武功驚絕,冷酷無情的殺手型人物。內堂弟子只有立誓終身不嫁,誓死效忠鳳儀門的資質超凡的女子才可以加入。外堂則包括鳳儀門在各地的分舵成員,還有就是梵惠瑤為了擴大勢力而收取的記名弟子。但是也只有女子可以加入。不過鳳儀門內部十分嚴密,一個弟子是外堂弟子還是內堂弟子,很難明瞭,只有一個女弟子嫁了人,才知道她一定是外堂弟子。

  梵惠瑤的手段十分巧妙,她首先憑著和大雍朝廷的親密關係,收了很多朝臣的女兒為徒,大雍尚武,那些朝臣也喜歡女兒練練武功,鳳儀門和皇室關係密切,又都是女子,所以梵惠瑤十分順利的收到了一批官宦千金,她在其中確實選了一些人才,甚至有些女子崇尚鳳儀門的威望,寧願終身不嫁加入內堂,另外她通過和朝臣的關係,將自己收養的一批姿容才貌不俗的女弟子嫁入了豪門,這些女弟子雖然出身各異,但是在鳳儀門主的教導之下都成了品貌超人,文武雙全的女子,所以大雍朝臣頗以子侄娶到鳳儀門的外堂記名弟子為榮。這樣一來,梵惠瑤的鳳儀門和大雍朝廷結成了盤根錯節的親密關係,若是梵惠瑤有心,足可以撼動大雍的社稷。

  不說別人,雍帝的貴妃紀氏,是梵惠瑤的師妹,屢屢參與軍國大事,太子側妃蕭蘭,美艷脫俗,雖然不理會軍政,但卻是太子李安的寵妃,寵愛勝過太子妃,若非太子妃出身名門,又早早生了世子,只怕正室之位難保。齊王妃秦錚,才華過人,本來已經要進入鳳儀門內堂,但是老父因為只有一女,苦苦相求鳳儀門主,梵惠瑤才拒絕了她的請求,後來又得到齊王傾心,聘為妃子。而且梵惠瑤曾經想把愛徒梁婉許配給雍王李贄做側妃,但是李贄婉言拒絕,據說是因為李贄和王妃高氏感情很好,李贄常常出征,高氏不僅持家嚴謹,而且尊重李贄麾下的謀士將領,是李援都幾度稱讚的好兒媳、賢內助,李贄的另外兩個側妃都是高氏的陪嫁侍女,兩人相敬如賓,是大雍的佳話,要不然鳳儀門可就一網打盡了。

  如果說鳳儀門主有什麼不如意的就是:

  其一,紀貴妃雖然得到雍帝信任,可是寵愛上倒是不如皇后和其他幾位貴妃,皇后竇氏賢良淑德,又是太子生母,所以母儀天下,後位穩固,長孫貴妃雖然失去了皇二子和皇四子,但是還有長樂公主,雍帝因為歉疚對長孫貴妃幾乎百依百順,顏貴妃是齊王生母,性情開朗大方,在宮妃之中最受帝寵,紀貴妃論舊情不如皇后和兩位貴妃,論容貌年輕,又不如雍帝數次選美選進來的新人,所以雖然得到雍帝信任,寵愛卻差了一些,而且至今沒有子嗣,也是一件憾事。

  其二,太子側妃蕭蘭雖然得到太子寵愛,又生了皇孫,但是太子倒是對世子十分寵愛,完全沒有偏愛寵妃之子的意思,看來就是李安登了帝位,也只會立正妃之子為儲君。

  其三,就是齊王雖然大婚,可是風流放蕩依舊,對秦錚雖然不錯,但是金屋藏嬌卻是不弱於從前,已經有好幾個庶子出生,秦錚雖然不滿,卻也無可奈何。

  鳳儀門也不是沒有反對勢力的,皇三子李康,他出身卑微,母親原是宮女,封為宜嬪,雖然不受寵愛,但是宜嬪性子柔順,也不爭寵,只是一心撫養愛子,希望等到愛子封王之後,可以出宮到兒子的王府享受天倫之樂,可是一次李援回京時,召集後宮妃妾宴飲,突然遭到魔宗行刺,紀貴妃為了保護李援,竟然把宜嬪推倒了刺客的刀前,李援雖然安全無恙,但是宜嬪卻香消玉隕,雖然李援加封宜嬪為妃,厚禮安葬,但是李康憤恨不平,要求紀貴妃償命不成之後,憤然出走,數年之後回來,卻練了一身好武功,曾經當眾行刺紀貴妃不遂,李援念他喪母之痛,沒有怪責,封他慶王,讓他到東川鎮守,李康雖然遭到貶斥,但是不改行止,在他的領地裡面,對鳳儀門十分排斥,但是李援的同情加上雍王的暗中相助,讓李康在東川坐得十分安穩。

  還有李援的外甥姜永,李援的姐姐寧華長公主嫁給了一方諸侯姜無涯,後來雙方征戰,姜無涯被鳳儀門的刺客刺殺,長公主自殺,姜永憤然和大雍作戰,卻落得一個兵敗徐州,最後姜永帶著僅剩的一些舊部遠走東海,成了有名的海寇,屢屢侵犯海疆,騷擾大雍的商船。李援開始還同情這個外甥,顧念姐姐只有這點血脈,想招降他,後來姜永悍然斬殺李援的使者,李援這才大怒,幾次下令討伐,都因為大海茫茫,沒能成功,李永曾經多次襲擊鳳儀門的商船,鳳儀門雖然也想對付他,但是無奈李永是天生的水軍統領,鳳儀門找不到他的蹤跡,而且也不便真的出手殺他,畢竟李援少年時曾經受過姐姐的教導照顧,對長公主十分敬重,後來卻殺了姐夫,逼死了姐姐,所以對這個外甥更是愧疚,雖然下令討伐,卻還是要求活捉。

  鳳儀門和一個皇子,一個皇帝親外甥之間的仇恨大概是鳳儀門主心中最大的隱痛了,可是這並不代表他們可以撼動鳳儀門的勢力,鳳儀門若非投鼠忌器,他們只怕早就喪命了,即使這樣,慶王李康如今也只能在東川肆意妄為,而且因為他對鳳儀門的排斥,導致雍帝李援在東川另外安插了一支軍隊,對慶王進行監視和約束,鳳儀門曾經設下圈套誘使姜永入伏,若非姜永的屬下誓死斷後,姜永只怕早就被生擒了,所以這些時日姜永已經銷聲匿跡了。

  看完鳳儀門的情報,我心中又是震驚又是激動,這樣一個可怕而強大的組合,就是我一定要對付的強敵,這個鳳儀門主,確實有驚世絕艷之才,看她的行徑,雖然似乎很冒險,但是根據她宗師的身份武功判斷,實際上倒是如屢平地,謀定後動,既有才華,又精於謀劃,怪不得雍王被她壓得喘不過氣來,不過另外一種喜悅也從心頭湧起,如果將這樣的強敵逼如絕境,應該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驕傲吧。如果說我歸順雍王只為了感激他的恩寵,那麼如今我的目標就是剷除鳳儀門,如果不是鳳儀門教出來的驕縱弟子,飄香又怎會死,梁婉,梁婉,你還不足以抵償我愛妻的性命啊。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二章 獻君三策
 

  
  整理好思路,我吩咐那個叫李信的書僮去通知一聲,等到雍王殿下起床之後,我要見他。誰知道沒過片刻,我就看見雍王和石彧匆匆走了進來,而且身上衣著整齊,神色略帶倦容,根本就是一夜沒睡的樣子。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又恍然大悟,看來雍王等得很著急呢?

  請雍王坐下,先隨便聊了幾句,看雍王已經神色安定下來,我這才道:『請問殿下,為什麼定要登上皇位?『

  雍王一愣,他心裡早就將登上皇位當成是自己必須得去做的事情,原因除了認為自己應該得到這樣的報償之外,就是覺得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夠令大雍一統天下,為了大雍社稷自己必須不顧毀譽,但是江哲這樣問起來,他卻突然覺得難以回答,平日裡他和屬下都將此事看作理所當然,反而不知該如何向江哲解釋。

  我微微一笑,這是我早就發現的事情,雍王勸我歸順的時候,完全沒有解釋過自己的理念,這只能說明雍王自己的心志並不明確,立場沒有堅定,萬丈高樓平地而起,如果沒有這樣的理念作為基礎,那麼雍王的大業終究是水上樓閣。

  我繼續說道:『依現在情況來看,大雍基業已經頗為穩固,太子殿下佔了嫡長之位,又沒有明顯的失德,那麼文武百官何必定要違逆皇上的心意而支持殿下呢,殿下掌握軍權,一呼百應,若是強行奪位,不免遭制物議,說殿下謀逆篡位,殿下固然英明神武,但若為後世子孫留下錯誤的例子,認為只要有了權力功績,就可以登基為帝,那麼謀反就可以名正言順的進行,君權遭到置疑,一個穩定的制度的作用勝過一個聖明君主,所以說殿下功績雖然蓋世,但是卻不可以成為殿下奪取皇位的理由。『

  李贄若有所思地道:『這大概就是朝中元老雖然看重我的功績,卻不肯主動支持我繼位的理由吧?『

  我點點頭道:『我若是那些元老,看著大雍從無到有,必然不希望因為內亂消減大雍的力量,所以他們不可能支持殿下繼位,即使殿下是他們心目中比較好的儲君人選,他們也不會斷然支持,這時願意支持殿下的人大多為的是日後的榮華富貴,只有少數人才能看透只有殿下登基,才能保住大雍社稷,那些平常人既不瞭解殿下繼位的重要性,那麼殿下應該告訴他們。『

  李贄聽了我這番話,問道:『說句實話,本王只是覺得不能將皇位交給皇兄,他和鳳儀門太接近了,但是理由還說不大清楚。『

  我正容道:『所以臣獻給殿下的第一策就是明志策,如今大雍雖然欣欣向榮,但是內裡卻是隱憂重重,這個隱憂就是鳳儀門,大雍之憂,不在四方強敵,而在蕭牆之內,鳳儀門以仁義為外裳,以權謀為內裡,掌控後宮,下制百官,長此以往,鳳儀門遲早成了垂簾聽政的太上皇,太子殿下身為儲君,不知修德,不以恭順賢孝收斂百官之心,而和鳳儀門勾結緊密,以求穩固儲位,殿下若是任由太子登基,不僅自身性命難保,自毀國之棟樑,還會讓大雍社稷被婦人掌控,若是太子殿下屏除身邊佞臣,斷絕和鳳儀門的來往,就是太子殿下沒有一兵一卒可以防身,殿下您也不敢加一指於儲君,此是太子失德在先,並非殿下存心謀逆。更何況說句誅心的話,天下非是一家一姓的天下,若是鳳儀門真是好選擇,那麼臣也未必要殿下將其剷除,但是以臣看來,鳳儀門弟子高傲驕縱,不知天下疾苦,一心只是爭權奪利,臣雖楚人,但是梁婉在南楚多年,臣對其頗有瞭解,這樣一批目光短淺,不知輕重,驕縱自大的女子若是掌握了權力,只怕天下百姓都要為之受累,或者當初鳳儀門主確是為國為民,但是如今鳳儀門已經蛻化成奪取權力的工具,殿下若不能剷除鳳儀門的勢力,只怕大雍不僅不能統一天下,還會淪亡在婦人之手。殿下身為大雍皇子,焉能見社稷淪亡,百姓受苦,既然太子殿下昧於權力的誘惑,不能善盡儲君的職責,那麼殿下取而代之自然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聽到這裡,李贄眉飛色舞地道:『先生真是說穿了本王的心思,本王也是這樣想的,只是從沒有這樣清晰明瞭,不錯,若非鳳儀門的存在,我就是作一個安閒的王爺又有什麼不好。『

  我微微一笑,沒有去計較李贄話中的虛實,反正那並不重要。

  我淡淡道:『明志一策可以令殿下堅定心志,請容臣先為殿下闡述當前局勢,現在殿下之所以覺得四面楚歌,就是因為皇上、太子、齊王、鳳儀門之間的密切關係,讓殿下無從著手,但是在臣看來,首先,他們並非渾然一體,皇上、太子、齊王並非殿下想像的那樣對鳳儀門毫無防備,只是因為各自的私心才縱容鳳儀門的存在,皇上若是沒有心存忌憚,那麼紀妃不會沒有子嗣,這些年來,皇上後宮頗有愛寵,生了十幾個庶皇子公主,說明皇上身體康健,但是紀妃卻沒有子嗣,我想皇上也不想紀妃有了皇子之後,爭奪儲位吧。太子雖然寵愛側妃,可是對世子卻十分愛護,俗話說,母以子貴,子以母貴,自古以來因為寵愛妾妃而殺妻滅子的不在少數,若非太子殿下對鳳儀門也有忌憚,恐怕世子早就失寵了,還有齊王殿下,殿下雖然娶了妃子,卻對她若即若離,我曾見過齊王,從面相上看,齊王雖然秉性風流,但是這樣子冷落嫡妃還是有些古怪,所以皇上他們並非對鳳儀門十分信任,只是如果沒有鳳儀門,他們就沒有和殿下對抗的本錢了。『

  『其次,皇上雖然偏愛太子,但是若是太子危害到社稷,皇上就是再偏愛也不會姑息太子,所以這些年來雍王殿下雖然屢遭凶險,還是穩如泰山,因為殿下是大雍擎天棟樑,皇上絕不會任由太子傷害殿下,只要殿下沒有觸犯皇上的底線,那麼殿下的安全就是有保證的,只要殿下除去了太子,就是皇上再生氣憤怒,也只能夠將帝位傳給殿下,所以殿下必須在皇上在位的時候控制全部權力,那麼殿下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即位。『

  『最後,太子倚重齊王,齊王支持太子,殿下或許以為他們是不可分割的聯盟,但是以臣看來未必沒有嫌隙,從殿下收集的情報來看,太子不是一個能夠容人的人,齊王個性飛揚跋扈,就是在太子面前也常常有所顯露,只是為了對付殿下,太子才籠絡齊王,臣從情報中得知,太子曾經因為齊王的戰敗無功而對齊王冷落多日,只是近日因為殿下的緣故才又開始對齊王示好。齊王殿下心如明鏡,怎麼會不知道太子的薄情寡義,只是齊王卻是不得已,因為殿下自己就是領兵作戰的將帥,所以在齊王看來,如果殿下登基,那麼他就再沒有發揮所長的餘地,其實這一點臣要面諫殿下,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已經軍功顯赫,理應培植將帥,何必要去和屬下爭奪功勞,更何況,殿下將來是要統治天下的,總不能只是關注軍事,若是沒有人可以代殿下征討四方,難道還要殿下去親征麼?『

  說到這裡,我看到李贄有些赧然的看向石彧,石彧則是滿臉的贊同,看來他也曾經這樣進諫過。

  頓了一下,看李贄已經露出同意的神色,我繼續道:『臣已經為殿下說明局勢,那麼殿下請聽臣說明第二策--剜心策,當前殿下雖然危急,但是敵方仍有嫌隙,以臣看來,殿下的敵人組成的聯盟最大的弱點就在於太子殿下,因為太子殿下不能犯錯誤,否則皇上必然置疑自己的決定,齊王必定憂慮自己的前途,而鳳儀門也失去了對抗殿下的依據,所以只要太子犯錯,那麼殿下就可以讓那個聯盟分崩離析,但是太子殿下不是蠢人,身邊又有謀士勸諫,想要讓太子犯錯並不容易,所以我們必須從兩方面著手,其一,就是在太子身邊安插一個我們的人,這個人必須能夠得到太子的信任,讓太子對他言聽計從,其二,殿下必須讓太子佔據表面的優勢,這樣太子才會得意忘形,自毀長城。『

  李贄皺眉道:『我們示弱倒還有法子,可是怎樣在太子身邊插入這樣一個人呢,太子對這件事情還是很留心的,我們雖然在太子身邊有幾個人,但是都不能參與機要。『

  我輕笑道:『臣既然說了出來,自然有法子,只要殿下能夠提供一個合適的人選,臣自然能夠讓太子信任他,甚至百依百順。這個人必須善於討好太子,又必須能夠替太子解決疑難,總之他必須有能夠取代太子的智囊魯敬忠的地位的才能,在臣的策劃下,這個人就會成了太子時刻不能離開的寵臣心腹,而殿下就可以操縱太子,太子若在掌握之中,殿下就可以清宇內,震朝綱,何愁不能繼承大統。『

  李贄神色又是震驚,又是迷惑,想了一想道:『控制太子,談何容易,不說魯敬忠不可輕乎,就是鳳儀門也不會讓我們輕易成功。『

  我笑道:『臣說控制太子,並非是控制太子的生死,而是控制太子的思想,只要讓太子按照我們的計劃行動,不管太子本來想什麼都與殿下無關,殿下放心,臣已經有了可行的計劃,雖然中途難免會有些波折,但只要我們目的達到,就可保殿下安全無憂了。『

  李贄道:『細節我們以後再說,先生既然有把握,那麼李贄就放心了,但是控制太子之後,我們要做些什麼?『

  我笑道:『也不做些什麼,只是讓太子猜忌齊王,太子這種人,本性狐疑,今日嫉妒殿下的功業,他日也難免嫉妒齊王,臣只是讓這樣的事情提早發生,只要太子自以為已經壓制了殿下,那麼自然就會原形畢露,我再安排引誘太子做些囂張的錯事,不用兩年,太子就會成為天下人眼中的暴君昏君,太子失德,還有人可以和殿下爭儲麼,到時候鳳儀門一定十分為難,到時臣和殿下再仔細商議,總要讓鳳儀門不能再左右朝政就是。『

  李贄聽得眉飛色舞,心想,江哲果然才略過人,我怎麼就沒有想到敵人最強之處就是弱點,太子本是他們聯盟的核心,若是太子出了問題,那麼他們的聯盟自然就會崩潰,雖然還不知道具體的計劃,但是李贄已經是一掃心中愁悶煩憂。他站起身,躬身一禮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贄多謝先生教誨。『

  我起身還禮道:『殿下過譽了,還請殿下聽臣的第三策--納賢策,殿下雖然素有賢名,麾下文武多人,但是以臣看來,仍然有些不足之處,殿下既然有志天下,那麼就要考慮到如何治理朝政,如今朝中百官和鳳儀門多有牽連,若是殿下即位之後,還是任用這些人,那麼就不免讓鳳儀門有死灰復燃的可能。『

  李贄皺眉道:『我也知道這一點,可是若是驟然更換,只怕朝野動盪,豪門反叛,我大雍頃刻間就要亡國了。『

  我淡淡道:『殿下將文武百官看的那麼重要,卻忽略了軍心民心,這些年來,殿下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屢次為百姓張目,天下誰不知曉,可是大雍建國之初,依賴了不少地方豪強,當時這種做法固然加快了一統的進程,但是如今這些豪強侵佔民田,不交納稅收,據在下所知,很多平民失去田地,不得不依附世家豪強為奴,天下人無不恨豪強入骨,可是殿下以強兵為由,允許平民開荒種田,田地名義上歸屬軍隊,實際上歸百姓所有,所以不少青壯男子都願意從軍,好讓家人可以得到田地,這也是朝中豪強傾向太子的一個原因,若是殿下姑息這種局面,終有一日,大雍會陷入諸侯割據的局面,不如趁著現在爭儲之時,讓這些豪強捲入其中,殿下以此為由,清洗天下豪門,任用寒門賢才,重建大雍,只要殿下計劃得宜,這些豪門萬萬沒有機會謀叛,雖然這樣一來短期內大雍不免削弱,但是只要數年時間,就可以讓大雍脫胎換骨,成為真正的第一強國,到時候平南楚,滅北漢,逐北蠻,易如反掌。『

  李贄聽得入神,這些弊端他也知道,只是屢次想提出改革,卻都被壓制,這也是他想得到帝位的一個原因,原本他想即位之後慢慢設法,江哲的這個打算雖然狠辣,但是卻可以不傷害大雍的筋骨,畢竟皇位爭奪,牽連十幾萬人的事情不是沒有,只要自己做的巧妙,就可以清除大部分豪門,再將自己的人才補充到朝中,十年之內,就可以讓大雍再不受豪門控制。

  想明白之後,李贄再次起身施禮道:『前面兩策,雖然可以讓本王登上帝位,本王只是欽佩,這一策卻可以讓大雍社稷安康,本王代我大雍皇室、天下百姓,拜謝先生。『

  我起身還禮道:『殿下肯聽從臣的狂言,應該是臣代天下百姓謝過殿下,臣本庶民,多知民間之苦,殿下肯替百姓張目,是萬民的大幸。『

  坐下之後,我道:『剷除豪門只是這一策的一部分,若是沒有賢才輔佐,朝堂一空,殿下如何治理天下,所以殿下要廣納賢才,治理天下,如果擔心皇上和太子的疑忌,殿下可以向皇上要求領地,到時候殿下在自己的領地之內任用賢才,儲備人才,等到殿下登基之後,就可以讓他們全面接管政務。『

  李贄道:『本王一直征戰在外,雖然父皇將幽州給我做封地,幽州總管裴濟是本王心腹,將領地管理的井井有條,但是培植人才,恐怕非其所長,先生看應該如何處理。『

  我笑道:『殿下擔心若是撤換裴濟,傷害屬下之心,其實不用過慮,殿下可以啟奏陛下,讓世子到幽州鎮守,然後就可以派石先生輔佐世子,石先生是帥府長史,殿下可以提升裴濟的職務,最好把裴濟調回殿下身邊,然後,石先生就可以為殿下招賢納士,殿下見了賢才,留在身邊還容易遭到猜忌,不如將他們暫時送到幽州,讓他們熟悉政務,當然石先生要好好指導,讓他們將來可以立刻接手朝政,到時候殿下一聲令下,他們就可以入京為官了。『

  李贄強忍心中的激動,雖然對江哲的歸順十分高興,但是前些日子江哲的試探還是讓他不免有些嫌隙的,如今明志、剜心、納賢三策,卻讓他覺得前些日子的一切苦痛都得到了回報,若非自己虔誠禮敬賢士,如何能夠聽到這樣的策謀。他盡力平靜地道:『既然如此,我將一切托付先生,子攸便到幽州為本王建立根基,此事事關重大,除了子攸無人可為在下分憂。『

  石彧自然明白自己的責任重大,但是他有些擔憂,若是這樣一來,將來新君的朝臣幾乎都是自己的門生弟子了,那麼自己未免權柄過大,他有些憂慮的看了江哲一眼,畢竟不好對雍王明言。

  我早有準備道:『殿下,石先生責任重大,世子無人照管管教,不如殿下再選賢能,負責輔佐教導世子,這樣石先生也可以輕鬆一些,也免得耽誤了世子的學業。『

  李贄想了一想道:『這樣吧,世子的舅父高融精明強幹,太傅褚平之子褚文遠品德端正,才華過人,可以輔佐世子,這樣一來,子攸就可以專心納賢之事。『

  石彧這才放心下來,道:『子攸必然盡心竭力,請殿下放心,一旦殿下令旨到了幽州,子攸必定星夜來歸,京中事務,全部托付隨雲,還請隨雲費心。『

  我也鄭重道:『石先生放心,隨雲既然定下謀略,就一定會辦到,否則不僅對不起殿下,更加對不起先生在幽州的苦心孤詣。『

  李贄笑道:『好了,我們談了這麼久,本王覺得飢腸轆轆了,不如我們先去用飯,然後兩位先生好好休息一下,否則累壞了兩位,誰給本王出謀劃策呢?有了子攸,本王沒有後顧之憂,有了隨雲,本王不必再畏懼那些魑魅魍魎了。『

  我搖頭道:『殿下說得不對,『看看李贄和石彧驚訝的神色道:『殿下光風霽月,何曾懼怕那些小人,只是無計掃除污穢罷了,臣不過是有些陰謀詭計,君子不能對付的,臣可以做到罷了。『

  李贄看向我一臉誠摯,心中感動,卻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嘻嘻,想來他不會猜到我雖然有部分是真話,但是還有一些不過是奉承,李贄若是純粹的君子,只怕也沒有資格登基做皇帝了。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三章 風雨前奏
 

  
  悠然的坐在二層小樓的雅致廂房裡面,透過窗戶看向外面的竹林,彷彿又回到了南楚,現在,我已經是我雍王府的司馬,地位重要的很,不過我卻還是喜歡帶著小順子微服出遊,雖然雍王屢次勸我要小心自己的安全。我現在缺一個很重要的人選,能夠在太子身邊臥底,可惜雍王提供的人選我都不大滿意,這個人必須風流放蕩,才能合乎太子的性情,這個人又必須善於逢迎,才能得到太子的寵愛,這個人又必須才華過人,才能夠得到太子的賞識,這麼一個人真是有些難找,雍王提供給我的人雖然勉強可以,但是我還是希望能夠找到一個更加合適的人選。

  我坐了沒有多久,房門悄然開了,陳稹和寒無計走了進來,這裡是我早就安排好的地方,這座在大雍十分有名的酒樓的主人荊舜荊是我的表弟,兩年前,我在南楚養病,天機閣已經開始嶄露頭角的時候,荊舜卿前來投靠我。原因是因為他和舅父發生了爭執。

  說起來我的母親出身名門,荊氏在嘉興是首屈一指的書香門第,可是在母親過世之後,父親和他們發生了很大的衝突,因為我們居住的房屋,所有的田產都是外祖父送給父親的,母親過世之後,素來和父親不合的舅父揚言要收回一切,按理說,這些財產都在父親名下,他們無權收回,可是父親秉性高傲,在舅父的辱罵欺凌下憤然拋棄所有,帶著我遠離嘉興,還明確說明和荊氏一族恩斷義絕,所以後來我考中狀元之後,荊氏也沒有顏面來與我和好。

  我這個表弟資質駑鈍,不喜歡讀書,所以不得舅父的寵愛,而他又和家裡的一個侍女情投意合,讓這個侍女懷了身孕,舅父得知之後,要把孩子打掉,侍女轉賣,還要表弟立刻和未婚妻完婚,其實對於表弟來說,如果能夠將那個侍女收為妾室,他們兩人已經心滿意足,可是舅父堅決不肯讓表弟得罪了岳家,結果我這個表弟一怒之下帶著那個侍女逃到建業來投靠我。

  我對這個表弟印象不錯,他雖然不善於讀書,可是辦事精明,聽說早就在打理家中的田產和上下事務,他的未婚妻是南楚富商之女,因為岳父看重他的能力,才定了親事,而我的舅父看表弟不能取得功名,索性就讓他攀了高枝。誰知道表弟卻和侍女私通,得罪岳家,故而舅父才勃然大怒。

  我既是同情表弟,也是對舅父仍有懷恨,所以安排表弟去求見天機閣主,當然『天機閣主『寒無計對表弟十分賞識,資助他行商,為了避免岳家的打壓,表弟渡江到了大雍,當時南楚和大雍還維持著表面的和睦,所以表弟沒遇到什麼阻礙,就在大雍站住了腳跟,表弟的確是商業奇才,不過兩年,當初我投入的十萬兩銀子就增長了無數倍,表弟通過在大雍和南楚之間交易貨物成了巨富,而他又及時將資金投入到其他行業,成了絲綢業鉅子之一,這是因為我替他改進了織機和他聰明能幹的緣故,而且一年前,他的岳父找上門來,不僅和他和好,還把他的未婚妻送了過來,其實表弟的未婚妻雖然性子倔強,倒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表弟和岳父的合作,也讓他的生意飛速發展,商人都是重視利益的,他們看出了南楚的危機,所以兩人準備將部分生意和資金轉移到大雍,而表弟就是開路的先鋒。

  我當初沒有想到我這個表弟會如此出色,當初投資的時候說好了天機閣佔五成股份,後來表弟宏圖大展,提出以五十萬兩的代價購回股份,當然表弟是做好了我們漫天要價的準備的,可是我當然不會太過分,而且天機閣從來不做讓合作者太心痛的事情,所以以一個合理的價格出售了股份,但是按照慣例,保留一成的股份,而表弟也知道天機行會的勢力,所以雙方欣然達成協議。表弟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雖然不知道我和天機閣的關係,仍然幾次送來重禮,感謝我當初的指引。

  這次我被雍王俘虜,來到大雍,事先就派陳稹他們到大雍等我,表弟的產業當中有很多我安置的人,他們雖然對秘營的事情沒有什麼記憶,但是還是記得秘營安置他們的恩德,而且他們的資質畢竟都是比較出色的,所以很多都成了重要的管事人員,再加上天機閣的身份,所以秘營在表弟的產業中可以來去自如。而這個酒樓就是表弟在大雍的產業之一,名叫江南春,賣的都是南楚風味的酒菜,很受大雍權貴的歡迎。我這個表弟還是很不錯的,知道我被俘之後,親自來到長安,希望為我盡力,幾次通過關係想求雍王『高抬貴手『,只是門路不通,直到我成了雍王府的司馬之後,雍王才知道表弟走門路想救我的事情,倒是對表弟十分賞識,所以我這次才能輕而易舉的出府到江南春喝酒,畢竟這裡不會有人能夠聯合老闆暗算我,雍王又派了幾個武功高強的侍衛保護我,要不然雍王才不放心我的安危呢。

  看看陳稹和寒無計,我微笑道:『兩位近來好麼,江某任性,倒讓兩位擔心了。『

  兩人見禮之後,寒無計笑道:『屬下費盡心思,安排了公子交代的詐死計劃,可惜功虧一簣,公子還是被雍王感動了,公子可得補償一下我們的心血啊。『

  陳稹白了他一眼道:『少胡說八道了,是誰一直說其實公子不用那麼危險詐死的,聽說公子改了主意又在那裡欣喜若狂的。『

  陳稹雖然是玩笑話,我的心裡卻是一動,看看寒無計,心裡暗暗盤算,他也是蜀人,怎麼會這麼贊同我投靠雍王。我懷疑的目光釘在了寒無計身上,如果此人有問題,那麼我的秘營豈不是已經洩漏了出去,但是沒有這方面的跡象啊。

  寒無計從前畢竟日日鉤心鬥角,看到我的目光,心裡一寒,連忙跪在地上道:『公子,屬下確實傾向大雍,前些日子我們在長安等待公子,屬下遇到了一個過去的同僚,他見我處境還不錯,就對我說,要我和他們一起支持蜀國太子,重立蜀國。我當時婉言拒絕,可是那人說現在有人組織反抗勢力,如果我不答應,那些人找到我頭上的時候,絕對不會放過我這種數典忘祖的叛逆,屬下知道這些人欺軟怕硬,如果公子歸順了雍王,借助雍王的勢力,那麼這些人反而不敢明目張膽的來找屬下了。『

  我微微一歎,蜀國的反抗勢力的存在我並不奇怪,可是用這種方式真是太愚蠢了,寒無計從前也算是比較反對大雍的,當初我要詐死,他雖然不說,但是十分積極,現在卻為我歸順雍王而大喜過望,這樣的變化就是那些反抗勢力造成的,一個已經放棄過去,有了自己的生活的人,誰願意再投入到沒有前途的反抗勢力中去呢?確定了那些勢力興不起什麼太大的風浪,我仍然交代寒無計等人留心自己的安危,雖然暗殺不能改變國家大勢,但是個人的命運卻是可以改變的,想了一想,我對寒無計說道:『下次他們再來逼你,你就說自己正在做生意,願意給他們資助,但是你自己不想參加。『

  寒無計驚訝地道:『公子為什麼這麼做?『

  我淡淡一笑道:『我要你掌控他們的行動,這樣一來對我會有些幫助,將來要剷除他們也容易一些。『

  寒無計默然不語,我有些疑惑,正要問他怎麼了,小順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道:『公子,他是蜀人。『

  我這才想起,他剛才雖然表示對我投靠大雍感到安心,但是並不意味著他願意看到蜀國的反抗勢力失敗。

  輕輕搖頭,我道:『無計,你的心思我明白,可是你要清楚,這些人大多並非是對蜀國忠心耿耿,而是為了奪回失去的權力罷了,他們用這種方式謀叛,不僅沒有成功的可能,還會連累更多的人,甚至他們會傷害更多的人,例如,你若沒有自保的能力,他們會怎麼對付你,你好好想一想,我不勉強你,這些事情我會交代給別人去做。『

  寒無計跪在地上,叩首道:『屬下謝公子寬宏大量。『

  我看看陳稹,他輕輕點頭,我知道他會接手這件事情,而且他會監視寒無計,不讓他危及我的大業。

  陳稹看寒無計已經平靜下來,道:『不知道公子是否準備告訴雍王殿下秘營的存在。『

  我淡淡一笑,問道:『你的看法呢?『

  陳稹道:『屬下認為,若是告訴雍王,那麼公子將來就少了自保的力量,但若是不告訴雍王,只怕將來雍王會懷疑公子的忠心。『

  我看看小順子,小順子冷冷道:『你說得不錯,但是絕對不能將秘營顯露在陽光之下,公子之所以能夠進退自如,全是因為秘營的存在,而且雍王就是懷疑公子的忠心,我們大不了離開大雍。『

  我想了一想道:『小順子太偏激了,這樣一來,我們就等於和雍王敵對,這樣不好,秘營不可以露面,這樣吧,以後我盡量不和陳稹見面,陳稹負責秘營的主持,小順子負責轉達我的指示,以後秘營的任務就是將自己融入到長安下層當中,記住我的話,不能涉入到上層權貴的勢力當中,這樣一來,就算雍王殿下發覺了秘營的存在,也不會對我有太大的忌憚,畢竟雍王殿下也不會相信我完全沒有一點可以依靠的勢力,大不了我說秘營是小順子的手下,我想說得過去的,這麼長時間,他們至少也能看去一些小順子的深淺。『

  小順子點點頭道:『雍王軟禁公子的時候,一直派了一些高手監視我們的,我雖然可以出入,但是若是帶了公子,恐怕是不能輕而易舉的逃走的。現在雍王派在我們身邊的侍衛武功也不錯,不過只是保護的意味,因為其中沒有可以纏住我的高手,武力弱了不少,只是準備協助我保護公子罷了。『

  我正要吩咐他們一些事情,突然外面傳來吵鬧聲和兵器相交的聲音,我眉頭微皺,這間江南春酒樓是高級的所在,怎會有人會在這裡動手,看了小順子一眼,他會意的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回來告訴我說,原來是外面有人爭鬥,小順子說看來好像是江湖仇殺。我從前也曾見過沙場血戰,也曾見過文人舌戰,還沒見過江湖仇殺呢,不由來了興趣,招呼小順子一聲,我走出了房門。

  江南春雖然名義上是酒樓,實際上卻是一個小小的園林,園中到處都是江南山水,花卉、竹林、小橋、流水、假山將園中的空間巧妙的分割成上百個小空間,每個小空間都有樣式各異的樓台軒閣,最是鬧中取敬,處處樓閣之間都有迴廊連接,迴廊之外便是繁茂的花木,所以格局十分優雅隱秘,最適合密談相會。

  我所在的這座小樓十分清雅,推開二樓的房門,外面是朱紅欄杆圍繞的樓台,旁邊有通往下層的樓梯,雍王的侍衛都在下層伺候,我站在欄杆前面,向下看去,樓下和另外一處樓閣連接的迴廊上站著一個負手而立的老者,他身後站著兩個相貌威武的中年人和一個相貌秀美嬌艷的少女,而在迴廊之外的一處假山之上,站著一個黃衣書生,相貌俊秀,只是帶著幾分輕浮,手裡拿著一支玉簫,而在他對面,站著一個英俊的青年,手中一柄寶劍,兩人正在交手,那青年劍法似乎不錯,劍光閃動中將那個書生逼得十分狼狽,可是那個書生不時笑罵嘲諷,我看那個青年面紅耳赤,簡直都要瘋了。

  我往下看的時候,那個書生正在一邊還手一邊喊道:『哎呀,真是要命啊,小生不過是說笑了幾句,又不是跟你搶美人,你放心,你的師妹雖然漂亮,小生看慣了天下美女,比她漂亮的可不少呢,不過是調笑幾句,又沒碰到她一絲頭髮,幹嗎這麼拚命。『

  那個青年大叫道:『胡說,胡說,你來投靠,我們好意接納,你卻,你卻作出那種無禮的事情,冒犯我師妹。『說著,劍法更加迅疾。

  那個黃衣書生一邊抵擋一邊信誓旦旦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生不過是思慕佳人,追求了沙小姐幾日,可絕對沒有非禮行為,再說了,沙小姐是鳳儀門弟子,小生就是膽大包天,也不敢得罪她啊,晶晶,晶晶,你替我求求情,我可沒有冒犯你。『

  那個相貌秀美的少女玉面微紅,狠狠道:『什麼追求,天天纏在我身邊,沒事就在外面吹簫,還,還偷了我的東西,你乖乖的讓我師兄打一頓,然後把東西還來,不然我絕不放過你。『

  那個黃衣書生長歎一聲道:『唉,看來你們是不放過我了,喂,看戲也看夠了吧,老弟,你要再不救我,我可就沒命了。『說著這個書生手中的玉簫突然化成千百幻影,那個青年似乎分辨不清,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誰知他忘記了自己身在假山之上,一個踉蹌,他連忙穩住下盤,就在這一瞬間,這個書生突然凌空飛起,向我所在的方向衝來,口中還喊道:『老弟,救命。『

  就在他身形閃動的時候,那個老者後面的一個中年人如同蒼鷹一般從他後來撲來,這個書生手一抖,只聽見一聲劇烈的爆炸聲響起,數丈方圓之內立刻青煙滾滾,其中還摻雜著紅色的輕煙,那個書生大喊道:『老弟,別使毒啊,我和他們沒有什麼大仇。『所有的人立刻都屏息凝立,等到青煙散去,幾個人定睛看去,只見那個書生已經沒了影蹤,他逃跑的方向的樓台上,一個青衣書生正在那裡苦笑,他身後站著的一個清秀僕人則側過臉去,似乎在偷笑。

  那個青年怒沖沖的劍指樓台道:『那個混蛋呢,快把他交出來,你竟然光天化日下用毒,也一定不是什麼好人。『

  被指著的我不由更是苦笑連連,我居然被陷害了,剛才小順子暗中對我說,這個書生似乎要突圍,我還只是抱著好奇的心情想看他如何突圍,青煙乍現的時候,小順子立刻擋在我面前,然後我們就聽到他的栽贓嫁禍,那紅煙是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絕對不是毒藥,可是對著那些怒目而視的人來說,我可怎麼解釋呢?

  這時,雍王府的幾個護衛已經衝上樓來,看我安全無恙,一個護衛走到我身邊,低聲道:『大人,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輕輕搖頭,揚聲道:『幾位,剛才那人與在下並無關聯,還請幾位明察。『

  那個青年高聲道:『狡辯,我們遇見那人的時候,他正向你那裡走去,剛才又從你那個方向突圍,你們不是同黨才怪,快說,風流浪子夏金逸和你什麼關係?『

  我微微一笑道:『在下與那人實在並不相干,還請明鑒。『

  那個老者突然道:『閣下如此輕視我們的才智麼,姓夏的原本是向你那裡走去,剛才看到你們之後有幾次三番想向你們那個方向突圍,若是和你們沒有關係,你們為何始終不曾反駁。『

  這時那個護衛在我耳邊低語道:『這幾個人是長安關中聯的人,那個老者是聯主沙青元,關中聯彙集長安武士,實際上是朝廷控制江湖人士的所在,沙青元現在是中立身份,但比較偏向齊王,因為他的很多弟子都在齊王軍中效力。『

  我的腦海裡面突然有了一個模糊的計劃,便開口道:『江聯主此言差矣,我等聽到外面吵鬧,故而出來看看熱鬧,那人突然攀扯,附近還有數處樓台,在下怎知此人攀折的是我們,聯主聽信一面之詞,未免有失身份。『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四章 故人重逢
 

  那老者眉頭緊鎖,眼前這個青年雖然文弱,但是言辭溫和,但是卻帶著一種隱隱的威懾力量,似乎並不看重自己的身份。他也是精明人,知道能夠到江南春的都不是什麼尋常人,再看我身後幾個護衛,都是氣度沉凝,目光森冷的高手,不由道:『閣下說的也有道理,不知閣下怎麼稱呼。『
  我微微一笑,示意身邊的護衛,那個護衛高聲道:『這位是雍王麾下,天策帥府新任司馬江哲江大人。『

  那個老者身子一震,天策帥府的司馬,那是雍王麾下數一數二的文官職務,他躬身行禮道:『草民江青元,冒犯司馬大人,請大人恕罪。『

  我淡淡道:『不知者不罪,那個黃衣書生是什麼人,竟然陷害本官。『

  老者赧然道:『此人姓夏,叫夏金逸,江湖匪號風流浪子,曾是崆峒弟子,因為行為放蕩被逐出師門,但是因為沒有犯過什麼大錯,所以沒有被廢除武功,此人日前到在下府上,希望加入關中聯,草民見此人雖然有些輕浮,但是也還有心報效大雍,所以將其收下,不料此人色膽包天,不僅調戲小女,還偷了小女的物品,原本也只是派人捉拿罷了,不料今日在此地相遇,又被他用詭計騙了,以至冒犯大人。『

  我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聯主請自便吧,此人如此放肆,若是被我捉到,定會送到聯主手上,任由聯主處置。『

  江青元喜道:『如此多謝大人了。『

  回到房中,看看陳稹和寒無計,我突然輕笑道:『想不到有人連我也騙了。『

  小順子問道:『公子真的要捉他麼?『

  我笑道:『不錯,一定要捉住他,不過不要傷害他,我想用這個人,小順子,你有沒有法子捉住他,不讓別人知道,這有點難度,不成功也沒關係,我會有別的法子的。『

  小順子笑道:『公子放心,剛才我為了保護公子,沒有動他,不過我在他身上用了追魂香。『

  我看看陳稹,陳稹道:『公子放心,追蹤使用的嚙香鼠我們都帶了過來,不知道公子準備在哪裡見他。『

  我想一想道:『想法子把他暗中送到這裡來,記得不能露了痕跡,我明天過來見他,記得,什麼人都不能知道,你們把他點了穴道,裝在箱子裡帶來。『

  陳稹道:『公子放心,這裡我們可以做一半主,絕對不會露了痕跡。『

  在回府的路上,我在心裡盤算著計劃實施的可能性,越想越覺得可能性很大,坐在馬車裡,我正在反覆盤算,突然,馬車突然停下,我的身軀向前撞去,幸好小順子一把扶住了我,我才沒有撞到。這時,車外傳來稟報的聲音道:『大人,是一個男子衝撞了車駕,此人從巷子裡面突然衝出,驚了馬,不過這人已經暈了過去。咦,大人,這人背上有個小孩,胸前還有刀傷。『

  這時遠處傳來刀劍撞擊的聲音,不一會兒,有人回稟道:『大人,有幾個人追殺出來,我們抓住了兩個,但是逃了一個。『我沉聲道:『把人帶回去,詳細查問,結果告訴我知道。『

  『是。『車外傳來恭恭敬敬的回答。

  我輕輕一笑道:『怪不得世人喜歡榮華富貴,令下禁止,誰不喜歡。『

  小順子低聲道:『要不要我去看看?『

  我搖頭道:『不必了,應該和我們沒有什麼關係,讓雍王府的人去查吧。『

  第二天早上,昨天保護我的侍衛進來稟報,我們救下的人已經醒了,只是傷得很重,只怕性命不久了,此人自稱韓章,除此之外,什麼也不肯說。我狐疑的看了小順子一眼,是那個我認識的韓章麼?小順子出去了,片刻之後返回,淡淡的告訴我,正是我在蜀國的護衛韓章。

  我騰的站起來,急匆匆的走到韓章養傷的所在,在一間整潔的廂房裡面,韓章躺在床上,面如金紙,我走上前按在他的腕脈上,不久就拿了下來,他,已經接近油盡燈枯了,我輕輕搖頭,將一粒藥丸塞到他口中,漸漸的,他的面色出現了紅潤,他睜開了眼睛,看見我,他的眼睛出現了神采。我坐在他身邊,冷靜地道:『韓兄,我們見得太晚了,你這些日子以來一定是傷上加傷,又沒有好好休息,我已經無能為力,你為什麼會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遺願,告訴我,看在我們相識一場的份上,我會替你盡力。『

  小順子示意其他人退出去,站在我身後,冷冷的看著韓章。

  韓章開口道:『江大人,想不到在這裡見到你,你已經投靠了大雍麼?『

  我微微一笑道:『南楚繼蜀國之後已經慘敗,日後雖然還可東山再起,但是也最多只能苟延殘喘,不錯,我已經投靠了雍王。『

  韓章歎息道:『也好,也好,大雍強盛,那些人鼠目寸光,沒有成功的可能的,大人,我的岳母和妻子都死了,求你看在昔日相識的份上,照顧我的女兒,讓她平安長大。『

  我神色一動,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告訴我,否則我日後如何向令嬡交待。『

  韓章的目光變得幽遠,他說道:『離開大人之後,韓章沒有再種田,我原是青城弟子,練了一身武功,國仇家恨,所以我投入了反抗大雍的地下勢力錦繡盟,咳咳,可是鎮守蜀中的陸侯爺手段高明,我們屢戰屢敗,後來,他們瘋狂了,開始殘暴的殺害蜀國的平民,他們說,凡是不肯反抗南楚和大雍的都是叛逆,最後,他們知道了我曾在南楚軍中的事情,所以要處死我,我雖然百般辯解,可是還是沒有用,我只有抱著女兒逃走了,我原本想我妻子是田將軍的女兒,盟主又是她的表兄,應該不會受害,可是後來我抓住了一個追殺我的人,他告訴我,我的妻子死了,死得很慘,因為盟主原本就是我妻子的未婚夫,可是當年拙荊逃婚出走,嫁了給我,他是存心要殺我的,我的妻子,被他逼姦不遂,殺死了,我的岳母懸樑自盡。大人,你當初勸我回到鄉下平日度日,我沒有聽你的話,才有這個下場。『

  看著韓章淒涼的神色,我淡淡道:『當初你深夜痛哭,我就知道你不會再獨善其身,可是你是蜀人,我沒有法子勸你不去復國。在你的立場,你沒有錯,只是你選錯了同伴,放心吧,你的仇人不會有好下場的。『

  韓章的目光變得熾熱,他道:『大人,求求你,照顧我的女兒,不要告訴她這一切,我不想她再被國仇家恨牽絆一生,我希望她平平安安的嫁人生子。『

  我輕聲歎道:『去把他的女兒抱來。『

  小順子出去一會兒,回來了,抱回來一個一歲多的小女孩,小女孩啊啊的笑著,伸手給父親,要他抱抱,嬌嫩可愛的面龐上,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清澈如泉水。我看韓章神色激動,可是卻無力坐起,便伸手抱過小女孩,忍不住親親她的面龐,小女孩突然叫道:『爹爹。『小手抓向我的頭巾,我喜悅的看著她,道:『韓兄,你的女兒很聰明,也很可愛。『

  韓章不知道從哪裡來得力量,居然坐了起來,在床上拜倒,懇求道:『大人,我知道太勉強你,求你收留這個孩子,好好照顧她。『

  我一驚,正要拒絕,看著孩子秀美的輪廓,突然說不出口,想起若非飄香身亡,也許我們的孩兒就是這麼大了,心裡一軟,我道:『我孤身一人,沒有妻兒,若是韓兄不嫌棄,這個孩子就做我的義女吧,我必然待她如同親生,韓兄,這個孩子叫什麼名字。『

  韓章感激的淚水流下,他低聲道:『大人,韓章本是孤兒,就是這個姓氏,也是跟著師父取得,大人若是不嫌棄,請將這個孩子當作自己的親生,不要告訴她身世。『

  我看了看韓章,透過那雙悲痛欲絕的眼睛,看到他對女兒的摯愛,和滿腔的悔恨。我淡淡道:『也好,拙荊柳氏,遇難身亡,這個孩子我會告訴她,她是我的親生女兒,名字,就叫江柔藍。『

  韓章滿懷感激地道:『多謝大人,柔藍,柔藍,大人,錦繡盟主霍紀城手段毒辣,大人一定要小心。『

  說罷,韓章閉上了眼睛,再無聲息。這時,柔藍還在伸著雙手,向著自己的父親要求抱抱。我把她抱在懷裡,一滴淚滑落塵埃,戰亂當中,有多少這樣慘痛的事情再發生啊。這時柔藍大哭起來,似乎也知道自己的父親離開了人世。

  我召來總管太監常恩,讓他安排韓章身後事,順便替柔藍找個奶娘和幾個能幹的侍女伺候。先把柔藍交給侍女,我決定要去提審兩個被抓住的犯人。他們既然追殺韓章,一定和錦繡盟有關,竟然在長安這麼猖狂,我怎麼能不問個清楚明白。

  在雍王府的陰暗的地牢裡面,我在典獄的帶領下走過青石廊道,兩邊都是厚重的木門,只有在一人高的位置留有一個小窗口,裝著精鋼的柵欄。廊道盡頭是一間刑房,走下台階,可以看到兩個個子不高但是十分精壯的漢子被牛筋和鐵鏈牢牢的固定在牆上,身上沒有傷痕,看來並沒有人對他用刑,我滿意的點點頭,若是胡亂用刑,反而會降低作用,看來雍王府很慎重呢。我看了看,四周擺著幾樣刑具,雖然不多,但是都是血跡斑斑,使得這件刑房立刻透露出陰森恐懼的氣氛。

  我看了一看兩個漢子,對於用刑,我倒是頗有研究的,當初為了對付梁婉,我曾經查閱過所能找到的一切書籍,總算頗有收穫,讓我發現,用刑最重要的是摧毀一個人的信心,然後才能予取予求。

  看了看房間裡的十幾個獄吏和一個文書,我笑道:『把他帶過來吧。『我指向一個漢子,兩個獄吏上前,熟練的把人解下下來,然後將他手臂扭到身後用牛筋捆綁起來,他們手法嫻熟,讓那個漢子毫無反抗之力。那個漢子被他們拖到我面前,一個獄吏揪住他的頭髮,迫使他抬起頭來,讓我看清楚他的相貌,這人相貌倒還端正,只是神色間戾氣深重。小順子揮手讓他們搬來一張椅子,讓我坐在上面,我微笑道:『你們就是沖了我車駕的賊子麼?『

  那個漢子眼光一閃,道:『大人,草民沒有衝撞您的車駕,是您的侍衛強行把小人抓來的。『

  我淡淡道:『那對父女,是被你們追殺的吧,若非你們,怎會有人沖犯車駕,說吧,你們是什麼人,若是不肯說明白,你們別想從這裡活著出去,若是乖乖招供,我只把你們送到京兆尹那裡問罪。『

  那個漢子又是神色一動,若是到了京兆尹,雖然自己殺傷人命,可是最多判個秋決,到時候未必沒有機會逃獄,口中淒聲道:『草民實在是謀財害命,想不到撞到了大人的車駕。『

  我不說信也不說不信,隨手取下了發上的一根髮簪,這根髮簪是我上次下令秘營剷除背叛我的商會的時候,陳稹他們從商會的密室裡面得到的寶貝,雖然只是一根髮簪,但是這根髮簪是用天上落下的玄鐵隕石的鐵膽製成,鋒利無比,就是最堅硬的金剛石也可以一刺而穿,但是髮簪太小,對於普通的武林高手來說當然沒有什麼用處,小順子雖然可以把鋼針當成武器,但是他性子高傲得很,除了雙手之外不願意用別的武器,最後我就留下了這根髮簪,說不定什麼時候用的上呢,這不,我就可以用這根髮簪來作針灸的金針,只是粗了一點點,用來動刑最好不過。

  我笑著問道:『你願意招了。『

  那個漢子連連點頭,我淡淡道:『沒有用刑,我從來不信任何人的招供。『說罷,我的髮簪在這個漢子身上輕輕刺了幾下,這個漢子頓時面色大變,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身子更是嗦嗦發抖,若沒有兩個獄吏死死挾住,只怕早就軟倒在地上,最可怕的是他卻連聲音也發不出來,只見他的額頭上汗如雨下。他抬起頭來,眼中滿是哀懇之色,我卻是悠然自得的看著他,一派溫文儒雅,好像眼前並沒有在苦苦掙扎。用刑之道,首在攻心,我若輕輕放過了他,施了一個下馬威,這樣一來一會兒他若是敢胡亂搪塞,我只要說讓他受到更加慘烈的毒刑,必然讓他恐懼,而且相信我定可做到。

  過了片刻,我見他神智已經漸漸不清,輕輕一揮手,髮簪刺入這人的身體,這人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口中發出低微的呻吟,卻也不能怪他,痛苦解除之後,身軀極度放鬆,他剛才被壓抑住的聲音才發了出來。吩咐獄吏端來冷水,仔細的灌入漢子的咽喉。他的神智清醒了,看到我,眼中露出掩藏不住的驚恐。

  我微笑道:『好了,現在你說得話應該有些可信了,請問壯士貴姓大名,祖籍何處,為了什麼追殺那對父女。『

  那個漢子道:『小人邱行,原是蜀人,因為蜀國亡後,蜀中落入南楚之手,陸信暴虐,所以流亡大雍,因為沒有積蓄,所以謀財害命,這實在是小人肺腑之言,求大人明鑒。『

  我看看小順子,淡淡道:『此人的供詞靠得住麼?『

  小順子淡淡道:『我看是靠不住的。『

  我笑道:『怎麼說呢?我看他老實得很,應該不想再受更慘重的酷刑了。『

  小順子恭恭敬敬地道:『公子,這人週身衣服都是大雍所產,看來在大雍已經待了很久,身上有千餘兩銀子的銀票,若是肯安分守己,足可以逍遙度日,那對父女身上連十兩紋銀都沒有,怎麼會是謀財害命,而且敢在大雍光天化日之下殺人,實在是太囂張了,若沒有靠山,奴才就是死也不信。『

  我笑了,笑容和煦,用一種滿意的目光看著那個漢子,說道:『好啊,他若坦白招供,我還覺得沒有意思呢。『

  所有的人包括獄吏都看著那個俊秀儒雅的青年,他溫和的笑容卻讓所有人都心生寒意,心中都生出『原來他是存心想要用刑來的,他跟本就不想得到口供『的念頭。

  然後我手中的髮簪已經再次刺入了邱行的身體,邱行的身體開始蜷縮抽搐,這次兩個獄吏已經幾乎不能控制住他了,我看了一會兒,道:『來杯茶吧。『見我開口,原本滿懷期望的漢子眼中閃過絕望的光芒,小順子看了他一眼,臉上表情似乎有些同情,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公子,殿下新送來貢茶得用不少時間才能泡好。『這一回滿懷希望的邱行直接暈了過去。

  我的髮簪再次刺入了邱行的身體,邱行被冷水灌醒之後,目光茫然的看向我,我淡淡道:『沒關係,你去把茶具拿來,就在這裡煮水泡茶,在你完成之前,我會試試幾種新的針法。『

  邱行再也忍耐不住,嚎啕痛苦起來,撲向我的椅子,兩個獄吏牢牢拽住他,他大聲道:『大人饒命,小人情願招供,小人乃是錦繡盟殺手,求大人饒命,小人什麼都肯招。『

  我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不滿地道:『你什麼都肯招,怎麼這樣沒有骨氣。『

  邱行涕淚交流道:『大人饒命,小人願招,求大人別再用刑了。『

  我百無聊懶的搖搖頭,道:『你們把他帶到旁邊的房間,讓他招供,若有隱瞞搪塞,就把他送回來。來人,把另外一個帶來。『

  看著我興奮的神色,早就嚇得魂不附體的另外一個漢子哀聲叫道:『小人尚偉,願意招供。『

  我搖頭道:『不行,你若不受點刑罰,豈不是太不公平了。『

  這是小順子的聲音傳入我的耳朵道:『公子,有點過火了,你沒看到那些獄吏的眼神,快把你當成暴虐的邪魔了。『

  我輕輕一笑,一語雙關地道:『沒關係,在等待供詞的時候,我可以先試試你的忍耐力,你若聽話,最多我少用幾針,這樣吧,一會兒等他的口供出來,我再問你,如果你能夠找到他的疏漏,我就放過你,若是找不到,我可還要對你用刑啊,現在,先請用一下小菜吧。『說罷,髮簪插入尚偉的身體。

  兩個時辰之後,我心滿意足地走出刑房,留下了一大堆目中驚懼敬佩的獄吏和兩個只剩半條命的錦繡盟殺手。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五章 玲瓏棋子
 

  拿著供詞,我向棲鳳軒走去,因為我很想去看看我的義女柔藍,不知怎麼,我總覺得她是飄香泉下有靈,送來給我的女兒,匆匆忙忙的回到棲鳳軒,我一眼就看到雍王殿下坐在那裡,逗弄著小柔藍。
  我上前行禮道:『殿下久等了,臣剛才忙於盤問口供,不知道殿下在這裡。『

  李贄笑道:『我聽說先生收了一個義女,特來看望,情況怎麼樣?『

  我笑道:『殿下,臣發覺了錦繡盟在大雍的勢力,已經盤問清楚,雖然過了一夜,不免有些變化,但是想要一網打盡也很容易。『

  李贄有些猶豫的看了看我,我心知肚明地道:『殿下的意思,臣明白,錦繡盟現在主要在蜀中和南楚肆虐,大雍對他們來說目前還是一個可以休養生息的地方,所以殿下希望暫時保留錦繡盟。『

  李贄苦笑道:『先生,實不相瞞,錦繡盟的存在本王早就知道,只是暫時沒有過問,不過他們現在這樣囂張肆虐,將來若是傳出去大雍曾經支持過他們,只怕大雍在東川、蜀中的民心就全完了。『

  我躬身道:『殿下放心,臣已經有了計策,可以放過錦繡盟部分力量,但是要先把他們在長安的勢力全部剷除,這樣一來,就是將來他想把大雍捲進去也不可能了。『

  雍王道:『這樣也好,免得長安局勢混亂之時被他們藉機生事,畢竟他們和大雍也是仇敵,我手上有些情報,再加上你得到的供詞,應該足夠了,本王這就下令圍剿。『

  我搖頭道:『一個小小的錦繡盟,殿下就是剷除了它又有什麼功勞,若是殿下放心,請讓臣來策劃,既可以除去錦繡盟在長安的勢力,又可以實現臣的剜心之策。『

  雍王目光一閃,道:『本王既然已經授予全權,就請先生主持,需要本王支持之處,儘管明言。『

  我微笑致謝,這時雍王看看柔藍,道:『先生孤身一人,令嬡年紀幼小,沒有母親照顧總是不妥,王妃這段時間一直傷心世子就要去幽州,膝下空虛,若是先生不嫌棄,不如就讓王妃照顧柔藍,免得先生掛心。『

  我想了一想,說道:『只是這樣臣就不方便去看小女了。『

  雍王笑道:『沒有關係,先生若是想念女兒,就讓小順子到王妃那裡接她回來。『

  我想,小順子出入內宅沒有顧忌,這倒是一個好主意,便道:『那麼臣就多謝殿下了,王妃必然能將小女教養成名門淑女,請殿下代臣叩謝王妃。『

  雍王看了我片刻,道:『先生今年已經二十六歲,為何還是孤家寡人,也應該成家了。『

  雍王的話引起了我心中苦痛,我默然良久才道:『臣本來已經有了未婚妻室,只是還沒有完婚,她就去世了。『

  雍王一愣,道:『這本王倒不知道,只是娶妻生子乃是孝道大倫,先生也不能總是這樣孤苦,若是有心,本王當請王妃為先生找一個賢淑女子,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我釋然一笑道:『臣性子本來隨意,只是沒有披髮入山罷了,也不願辜負了人家好女子,還請殿下不必費心了。『

  雍王搖搖頭,歎了口氣道:『這些事情以後再說吧,先生去忙吧,本王相信先生定會給本王一個滿意的結果。『

  我施禮道:『殿下放心,不日殿下就可以在太子身邊插入自己的心腹。『

  夏金逸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他性情輕浮,偏偏有時又太衝動,因此得罪了師門長老,被趕出了門牆,想通過關中聯進身,卻又得罪了江小姐,無奈之下只得向一個師兄求救,他這個師兄性情方正,但是和他關係倒不錯,現在在太子府上當侍衛總管,他無奈之下只有求師兄引薦,否則,他既沒本事考科舉,又沒本事上陣殺敵,靠什麼求個出身呢。可惜還沒來的及和師兄見面,自己就被關中聯堵上了,無奈之下自己只得施計逃離,誰知道自己栽贓嫁禍的竟是雍王府的司馬,這原本讓他十分氣餒,但是師兄告訴自己,太子殿下若是知道此事,必然會留下自己,好掃掃雍王府的臉面,自己欣喜若狂之餘,不免多喝了幾杯,回到客棧卻樂極生悲,被人偷襲制伏,那些人不知什麼來歷,將自己捆得結結實實,又用精鋼鐵拷鎖死自己的雙手,堵住自己的嘴巴,放在箱子裡抬走了,等到自己覺察不到顛簸的時候,卻沒有人來放出自己,被捆了這麼長時間,夏金逸只覺得四肢麻木,血脈不通,而且最大的痛苦在於他只能彎曲著身子,想伸直一下也辦不到,這使他感到無比的痛苦,若是能夠伸直身子,他甚至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句話說,他已經意志崩潰了。

  終於耳邊傳來腳步聲,有人打開箱子,那人手裡拿著一盞油燈,燈光落到夏金逸的臉上,夏金逸下意識的閉上眼睛,免得因為久處黑暗而被光線傷了眼睛。片刻之後,夏金逸睜開眼睛,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相貌清秀俊朗的一個少年,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他似乎好奇的看著自己。夏金逸目光中透出懇求和詢問的意思。這個少年淡淡道:『小人赤驥,奉命前來處置夏公子,若是夏公子不能得到小人的認可,便要葬身此地,若是僥倖通過,就可以見到我家主人,夏公子,你若大聲喊叫,小人只得立刻殺了你,所以還請公子自重小心。『說罷這個少年將油燈放在房內的一張桌子上,上前掏出夏金逸口中的絲巾。夏金逸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求小哥先把我放出來吧,再不伸一伸身子,夏某只怕就要殘廢了。『看到了敵人,夏金逸的神智漸漸回復,他已經準備開始和敵人鬥智了,雖然對自己的敵人竟然是一個少年而奇怪,但是夏金逸很清楚,江湖上最可怕的就是和尚、女人和小孩,所以他心中全沒有輕視的心理。

  少年微微一笑,將夏金逸從箱子裡提了出來,將他放到地上,這樣一來,夏金逸雖然還被牢牢捆住,卻已經可以伸展身軀,他口中發出舒服的呻吟,閉上了眼睛,似乎想要好好睡上一覺。

  少年一笑,踢了夏金逸一腳,道:『老兄,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事情?你的生死可還在我掌握當中呢?『

  夏金逸睜開眼睛,滿臉舒服的表情,道:『小哥,夏某不過一個江湖浪子,如果貴上不是有用我之處,何必那麼費力把我綁來呢?我想小哥若是隨便殺了我,說不定還要遭到責罰呢?『

  少年忽然坐在了地上,對這夏金逸說道:『你說得也不錯,可惜我的主人性子高傲,若是廢物點心,他是絕不用的,所以你得說服我帶你去見主子,若是不讓我心服口服,我就是殺了你也沒什麼,反正你也不是唯一的人選。『

  夏金逸心中一凜,他看這少年雖然年少,但是說起話來十分老道,而且說到殺人似乎沒有一點動容,便試探道:『小哥年紀輕輕,可是殺了很多人麼?『

  赤驥笑道:『不敢相瞞,當初小子為了保住性命,也殺了八九個人,後來給主人效力,男女老少都殺過,最可憐的是有一次我們不得已殺了很多無辜的人,其中還有幾個婦孺,說句實話,當初真是不想殺的,可是誰讓他們偏偏待在不該呆的地方,只有一次,小子一個人也沒殺,可是他們卻也沒有活命。『赤驥說的含糊,卻是沒有一句假話,當初秘營訓練的時候,他們常常需要互相對決,若是戰敗次數過多的,就要被消去記憶送走,他們後來便說這些人都已經死了,失去秘營的記憶,在他們來說,真是生不如死的,至於為天機閣辦事,殺人更是難免,只有最後梁婉的那一次,他可是沒有殺人,不過既然只有長樂公主和癡傻的梁婉逃過一劫,也算不上仁慈了。

  夏金逸聽得出赤驥語氣中的認真以及絲毫沒有炫耀的意味,便知道自己真的遇上了殺人不眨眼的小魔星了,他勉強笑道:『原來如此,那麼夏某遠遠不如小哥了,夏某雖然在江湖上有個浪子的名號,但是殺人倒是不多的,畢竟武功不高,殺人比較麻煩,不知小哥怎樣才肯放過夏某呢?『

  赤驥想了一想道:『這可難了,我雖然沒有錢財,但是想要花用的時候不缺銀子,我的武功雖然不高,但是已經足夠了,若說榮華富貴麼,雖然人人都愛,但是我年紀還小,十年以後再去爭奪也不遲麼?『 說到後來,語氣漸漸冷淡,赤驥從懷裡掏出一把小匕首,比劃比劃夏金逸的咽喉,笑道:『好了,你說吧,你能給我什麼好處?『

  夏金逸連忙道:『小哥不要著急,夏某有主意了,看小哥已經十五六歲了,大戶人家的子弟都該成婚了,看小哥氣度不凡,就是不是大家出身,也得娶個千嬌百媚的大家淑女,要不然豈不是明珠投暗,夏某沒有別的本事,說到追求女孩子那是沒說的,再說這大江南北的出色美女絕對沒有人比我知道的多,小哥若是有意,不妨讓夏某為你出謀劃策,娶個漂亮的娘子如何。『

  赤驥看了夏金逸半天,噗哧一聲笑了,道:『看你被江大小姐追殺的四處逃命,看不出來你還有這樣的本事,好吧,就讓我聽聽你的主意。『

  夏金逸鬆了一口氣,他看的出來赤驥的殺氣已經消散了,便笑道:『小哥,你可不能瞧貶我,要說呢,江大小姐是不錯,可是千萬不能娶做老婆?我也不過偷了她的肚兜,就到處追殺我。『

  赤驥聽得張大了嘴,看著夏金逸道:『你偷了她的,她的那個。『

  夏金逸笑道:『那有什麼奇怪,老子,不,本公子就是看不順眼,一個小姑娘,惹得關中聯上下的青年男子都跟在屁股後來追求也就罷了,老子這麼風流瀟灑,這小妞整天聽我胡說八道倒是很開心,你要是稍越雷池,她就扳起個晚娘面孔,不就是仗著她是鳳儀門弟子麼,所以老子索性用了迷香把她弄暈,親自到她閨房偷了她的肚兜,哈哈,讓她追殺老子都不敢說明理由。小兄弟,老子告訴你,鳳儀門的女孩子娶不得,平常一個個冰清玉潔,全靠著姿色勾引男人,我就不信,一個女孩子沒有一點暗示,那麼多男人就死死追求你,欲擒故縱比誰都拿手,老子追求美女的功夫比起她們勾引男人的本事可是差的遠呢。最可恨的是,你要是真的得了手,平時對你百依百順,你若不順了她的心意,跟你翻臉也是轉眼的事情,告訴你,就是娶一個不識字的村姑,也比娶那些鳳儀門的女弟子強。『

  赤驥愣愣的看著儻儻而談的夏金逸,道:『聽你說得這麼可怕,你遇到過這樣的事情。『

  夏金逸愣了一下,神色突然大變,半晌才道:『沒有,沒有,我不過一個江湖浪子,人家鳳儀門的女弟子不是嫁給官宦人家,就是嫁給武林世家,哪裡可能跟我有什麼牽扯。『

  赤驥看向夏金逸尷尬的面色,問道:『你就不怕我和鳳儀門有什麼關聯麼?『

  夏金逸的冷汗立刻流了下來,轉眼就恢復正常,笑道:『哪能呢,鳳儀門雖然可能會驅使一些男子,不過小哥這樣風度氣質,應該不會是迷戀美色的人吧。『他心裡嘀咕,鳳儀門怎麼也不會把手伸到半大小子的身上吧?

  赤驥淡淡一笑道:『既然你不喜歡鳳儀門,幹什麼要投靠太子,誰不知道太子和鳳儀門是一條船上的人,雍王和鳳儀門可不合呢?『

  夏金逸苦著臉道:『小兄弟,俗話說穿衣吃飯,可是人生大事,你說我又不能耕田種地,又不能上陣殺敵,想要做保鏢護院偏偏我這性子相貌,人家見了就看不上,若是作強盜飛賊,說句不好聽的話,大雍的捕頭不大好對付,我的武功又不是很強,只怕過幾年就到大牢裡面吃閒飯了。至於說投靠雍王麼,夏某恐怕是沒這個福氣的,雍王要得是有本事的人,這個,我恐怕混不進去,太子那裡就輕鬆的多了,其實我本來很想投靠齊王的,聽說齊王最喜歡風月場所,說不定我還能得到齊王的賞識呢,可是來了長安才聽說齊王雖然喜歡走馬章台,可是身邊用的人都是經過沙場血戰的勇士,我這樣的人可不行呢。『

  赤驥想了一想道:『你說得也沒錯,武林中人練武喜歡小巧的武技,你們崆峒更是奇門武學為主的門派,你若上了戰場只怕成不了普通的將領,再說不是任何人都喜歡軍旅的,你性子如此玩世不恭,只怕在軍中沒幾天就被軍法從事了。『

  夏金逸贊同地道:『是啊,我雖然什麼本事都沒有,但是自知其明還是有的,要是能夠在太子府上呆個幾年,應該總比流浪江湖的好吧。『

  赤驥看著他,終於輕鬆的笑了,說道:『雖然覺得放過你沒有什麼好處,不過真是不想殺你啊,好了,我想你可以去見我的主人了,提醒你一句,我的主人平日倒是仁慈和氣的,可是一旦認真起來,你最好希望死的痛快一些。『

  夏金逸突然笑了,說道:『多謝小哥提醒,夏某從來都是很識時務的。『

  這時在另一個房間裡面的我,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透過銅管聽到夏金逸的一番話,讓我心情很愉快,這時小順子突然也笑了,我問他道:『怎麼,你也覺得他很有趣。『

  小順子忍住笑說道:『公子,奴才說句放肆的話,他很像你,如果不是公子才華橫溢,我覺得他實在很像你。『

  我本來有些氣惱,可是仔細想想,又忍俊不住的笑了,想一想真是如此,我對夏金逸更加有興趣,而且更加相信我的計劃會成功的。

  片刻之後,夏金逸被赤驥押了進來,赤驥解開了他身上的束縛,所以他可以自己走進來,不過他也聰明的沒敢反抗,否則只怕他就走不到我的面前了。經過十幾個時辰的折磨,他如今不僅飢腸轆轆,而且衣衫凌亂,俊秀的面容也都是灰塵污跡。艱難的走了進來,赤驥輕輕推了他一下,他抬頭看見坐在書案後面的青衣人以及站在他身後的俊秀僕人,然後很順從的跪了下來,低聲道:『草民叩見司馬大人。『

  我有些以外的看著他,雖然他曾經遠遠的見過我一面,不過還能記得我倒讓我有些驚喜,我笑道:『夏公子,你出身崆峒,看你也不會犯什麼大錯,為什麼會被逐出師門呢?『

  夏金逸抬頭看看我,很直接地問道:『大人,不知道小人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地方,若是小人可以勝任,大人再盤問不遲,若是不能,小人也不願隨便對什麼人都談及往事。『

  我再度認真的看看他,淡淡道:『我需要一枚棋子,最好這枚棋子有自己的思想,換句話說,我要的是一顆聰明玲瓏的棋子,你,很適合。『

  夏金逸露出燦爛的笑容道:『那麼我可以不用死了嗎?『

  我也笑了,道:『你若足夠聰明,不僅不用死,事成之後,我會給你一個退路。『

  我們兩個人相視而笑,這時一個幽幽的聲音飄進我的耳朵,是小順子的聲音在說道:『你們兩個還真像。『

  我忍不住白了小順子一眼,雖然傳音入秘很好用,但是也不用老是用來欺負我啊。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六章 金牌間諜
 

  我笑著揮手道:『赤驥,為夏公子看座,你先下去吧。端些茶點來,想必夏公子已經餓了。『
  赤驥轉身出去,不會兒端來了茶點,便退了下去,夏金逸有了坐位,連忙狼吞虎嚥起來,不一會兒,他打了一個飽嗝,吃飽了之後,他幾乎攤倒在椅子上,看向我道:『大人請吩咐吧。『

  我淡淡道:『你可知道我的身份?『

  夏金逸赧然道:『已經知道您是天策帥府的司馬,名姓也聽師兄說了,聽說您是江哲江大人,就是一首詞送了蜀王性命的那一位。『

  我笑道:『你還忘記說了,我是南楚人,被國主免了官職,如今改弦易轍投了雍王。『

  夏金逸笑道:『那有什麼關係,南楚既然看不起你,我聽說雍王還是很重視賢才的,大人投了雍王也沒錯啊。『

  我淡然道:『好了,本來應該問問你的身世的,但是想一想也沒有什麼必要,不過你若有什麼特別的仇人或者特別的經歷不說出來,將來若是有什麼意外可別怪我言之不預。『

  夏金逸想想道:『草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需要稟報的,不過草民文不成,武不就,不知道能夠為大人做些什麼。『

  我淡淡道:『很簡單,你還是去投靠太子,但是我要你成為太子的心腹。『

  夏金逸愕然道:『大人,我一個小人物,怎麼可能接近太子?『

  我沒有說話,拿起一張紙,上面寫著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遞給夏金逸,夏金逸看了之後神情變幻莫測,道:『大人,就這樣簡單麼?『

  我笑道:『是啊,我不要你刺探機密,也不要你和我們聯絡,只是讓你按照我的計劃得到太子的寵信,說句實話,你這個性子,雖然作不成得力手下,但是作個幸臣還是措措有餘的,我已經安排好了你能夠得到太子殿下寵愛所需要的條件,接下來,就要看你隨機應變,你只要把握好一個原則,就是讓太子放縱自己,遇到合適的時候,說幾句離間的話,但是記住,只能涉及齊王,除此之外,你一切都要聽太子的命令,即使讓你做什麼壞事,你都要去做,即使你聽到什麼天大的機密,哪怕是他們馬上就要加害雍王,你也不用理會,知道麼,今日是我們唯一一次的見面,日後就是相見我也不會和你說任何一件關於今夜的事情。『

  夏金逸雖然不明白我的用意,但是他還是點頭道:『明白了,大人讓我能夠得到太子的寵信,其他的事情都由我自己決定,其實我只要盡量討好太子,陪著太子吃喝玩樂就可以了。『

  我點點頭道:『不錯,錦繡幫的情報你可以告訴令師兄,通過這件事情,至少你可以進入太子府,並且得到太子的賞識,之後就靠你的機靈了,我給你的三張藥方,是一種極品春藥的配方,,可以助你得到太子的歡心,三張藥方效力略有不同,你依次提供給太子,記得,就說你自己改進的,你既然使用迷香,那麼對春藥應該有些見識吧,太子不敢讓太醫做這種事情,所以你的寵信應該沒有問題。『

  夏金逸赧然道:『不瞞大人,小人雖然沒做過採花的惡行,但是迷香春藥確實略知一二,大人提供的藥方小人也能看明白,卻是是一種上好的藥方,既可以增加情趣,又不會傷害身體,只要不過分使用,這種藥方就是絕頂的好藥。『

  我笑道:『好,這樣一來,我就更放心了,你還有什麼問題麼,過了今日,就沒有機會問了。『

  夏金逸猶豫地問道:『大人,您這麼放心小人不會出賣您麼?『

  我淡淡一笑道:『出賣,你出賣我什麼,我給你情報讓你立功,給你藥方讓你得到太子寵愛,我又不要求你什麼,至於陪著太子玩樂,太子若是賢明,你怎會有用武之地,離間齊王和太子,就是太子知道我讓你這麼做又能怎麼樣,他會完全信任齊王麼?所以你若聰明一些就照我的話去做,既可以得到寵信,也不用招惹殺身之禍,否則,小順子--『

  小順子隨手從懷裡拿出一塊銀子,輕輕鬆鬆地將銀子在手掌裡磨成了粉末。夏金逸吞了一口口水,看向我。

  我又道:『不過我也真的不能完全信你,這樣吧,你寫個字據,就說你是雍王府派去臥底的人,交給我保存,你若是嘴不嚴,我就讓太子見到你的字據,到時候別說雍王府要殺你,就是太子也不會放過你,就是我這個隨從,殺你也是易如反掌,你只要忘記了今夜的事情,拿著我給你的見面禮和藥方,那麼就可以輕輕鬆鬆的討好太子,得到你想要的榮華富貴,不過記著,你若太沒有本事,兩個月內還不能得到太子的寵愛,那麼對不住,我在換人之前只好先宰了你了。『

  夏金逸下拜道:『小人絕對不敢辜負大人的托付,大人放心,小人不過是討好太子殿下罷了,不會有什麼內疚的。『

  我笑道:『好,你這就寫字據吧,我等著看你的好戲呢,記著,等到事成之後,你不免受到牽連,不過放心,我會安排你的退路的。『

  夏金逸低頭道:『小人知道了。『說著果然到桌前寫了字據,夏金逸也知道若是不寫只怕立刻就被殺了。等他寫完,我又道:『來人。『

  進來的是赤驥,我淡淡道:『你先回客棧休息,明日你不是約好了你的師兄再到江南春喝酒麼,席間你就說你發覺了蜀國餘孽錦繡盟的行蹤,然後雍王府的侍衛就會奉我的命令去抓你,把你送到關中聯,不過我想你的師兄會救你的。『

  夏金逸又是心裡一跳,無奈的說道:『公子安排如此周詳,小人一定不會出差錯的。『

  我擺擺手道:『好了,你還得原樣回去,我就不送你了。『夏金逸頓時傻了,張開嘴,想要說什麼,但轉念一想,又垂頭喪氣的跟著赤驥出去了。

  送走了夏金逸,小順子淡淡道:『公子,字據要我收起來麼?『

  我微微一笑,隨手把字據就著銀燈點燃了。小順子奇怪的看著我,我淡淡道:『這張字據有什麼用,就是給了太子,不是也做實了我們雍王府的罪名。夏金逸若是聰明,就不會出賣我們,若是真的那麼蠢笨,我們也不會有什麼損失的,不過我想,他不會出賣我們的。『看著燈光,我又笑了,這樣便宜的事情,若是夏金逸反而出賣我們,那他可就是天字第一號傻瓜了。

  夏金逸還是被點了穴道放到箱子裡,在凌晨時分回到了客棧的房間,在路上夏金逸反覆的想著自己應該如何作,他不是恪守信義的人,但是想來想去,對方只是給了自己得到太子寵信的機會和手段,自己名聲不好,武功平平,若沒有這些,只怕一輩子都不能得到夢寐以求的榮華富貴,就算自己把一切都說了出去又能怎樣,現在誰不知道雍王日在中天,自己一個小人物如何能夠撼動雍王,想起赤驥的手段,一個小隨從都有這樣的狠辣,那麼他們主子的手段可想而知,自己最好的路就是照著他們的話去做,一定要在兩個月內得到太子的寵信才行。

  回到自己的床上,等到穴道解開之後,夏金逸坐起身來,心裡慢慢盤算著該如何說話行事,直到過了午時,他才施施然的走出客棧,再次來到了江南春,夥計們看到他面色雖然沒有什麼變化,但是眼神卻很古怪,誰讓他昨天得罪了關中聯,卻又和太子府的人吃酒呢?

  走進佈置清雅的花廳,夏金逸一眼就看見幾個錦衣人坐在一起談笑,他幾步上前,對著坐在首席的一個國字臉的中年人一躬到地道:『大師兄,小弟來遲了一步,還請大師兄見諒。『

  那個中年人名叫張錦雄,今年三十七歲,相貌十分端正,他渾身上下衣著雖然華麗,但是卻也平常,只是一雙袖筒十分寬大,他是崆峒派第二十七代的大弟子,一身奇門功夫出類拔萃,隱隱已經成了下一代掌門的不二人選,原本他一心苦練武功,沒有絲毫雜念,除了奉師門之命外出辦事之外從來不輕易下山,但是兩年前,鳳儀門的使者親自到崆峒,一夕長談之後,張錦雄就被派到長安成了四品帶刀侍衛。張錦雄性子方正,做事認真,從來不肯逾越分寸,所以很快就得到太子信任,成了太子府邸的侍衛總管。他平日從來不理會什麼政爭,平日除了負責太子府的防衛之外,就是練功,偶爾和幾個親近的侍衛出去喝幾杯,雖然他性子嚴謹冷淡,但是因為他的慷慨大方和行事公正,所以十分得到下屬的尊敬。嚴格的說,他並不是太子的心腹,因為太子的很多不願公開的事情都有另外的人手去辦,就是副總管邢嵩。

  他看到夏金逸,神色上露出一絲笑意,淡淡道:『你來了,過來坐吧,這幾位都是我的屬下,將來你進了府裡還要請他們多多照顧呢?『

  夏金逸上前行禮道:『幾位大哥,小弟文不成武不就,所幸還有幾分伶俐,若是幾位大哥不嫌棄,有什麼跑腿的事情交給小弟就行了。『

  一個瘦削的中年漢子笑道:『知道了,早就聽張總管說過,你這小子吃喝嫖賭無一不精,就是練武不用心,如果不是看在你講義氣懂進退,張總管根本不會還讓你叫他一聲師兄。『

  夏金逸臉不紅心不跳地道:『當然是師兄疼我,當初我不學好,被師門逐出,如果不是師兄求情,我的武功早就廢了,來,小弟敬師兄一杯,以後還請師兄和幾位老兄多多照顧,小弟絕不敢惹是生非。『

  幾人都笑著喝了這杯酒,張錦雄自然是滿意師弟的言行,而幾個侍衛也不介意這個不會對自己造成威脅青年,接下來開始有訓練有素的僕人送上精緻的小菜,一個侍衛拿起筷子,笑道,南楚名菜果然滋味獨特,不過名字也太怪了些,你看這道菜,雖然好吃的很,可是卻叫美人肝。夏金逸笑道:『此菜是以鴨胰白,就是鴨胗,配以雞脯、冬筍、冬菇,用鴨油爆炒而成的,這個名字可是還有來歷呢,聽說當初南楚一位知名的才子在當地最有名的酒樓之一秋水樓宴客,誰知酒樓的廚師在配菜的時候少配了一樣,若是少了一道菜,豈不是壞了名聲,這廚子看來看去,被泡在水中的鴨胰白粉紅嬌嫩的顏色吸引住了,便配上雞脯肉用鴨油爆炒,結果客人十分讚賞,問這菜的名字,上菜的夥計見色澤乳白,光潤鮮嫩,隨口說出『美人肝『三個字,結果這菜就有了這個名字,其實南楚還有一道名菜叫做西施舌呢?『

  幾個侍衛驚異地道:『西施舌。『

  夏金逸笑道:『其實就是海蚌的舌足,據說肥白嬌嫩,乃是天下美味,不過只有在海邊才容易吃到。『

  一個侍衛笑道:『夏兄弟果然見聞廣博,若有機會應該試一試這西施舌。『

  夏金逸心思一轉,便道:『其實小弟最喜歡蜀中的佳餚,聽說長安也有不少擅做川菜酒樓,就像長安都會市裡面的紅雲閣和利人市的西子樓都應該有不錯的川菜。『

  一個侍衛嗤笑道:『夏兄弟還說在長安已經混熟了了呢,這下可露餡了,我就是長安的坐地虎,什麼酒樓館子我不清楚,紅雲閣的確是川菜酒樓,那裡的太白鴨天下一絕,西子樓乃是秦樓楚館中的佼佼者,我可是清楚,裡面的美女都是個個窈窕動人,還有不少南楚的女子,據說是私下裡從南楚販賣過來的,酒菜雖然不錯,但也沒有什麼特色,聽說老闆也是地地道道的大雍人,怎麼會有出色的川菜呢?『

  夏金逸故意驚訝地道:『咦,你們不知道麼,小弟遊走天下,那西子樓的何老闆我可認得,他是青城派的何鐵山,劍法很不錯的,嘻嘻,大師兄,你知道小弟後來拜得師父是天都觀的道士出身,所以小弟也常常賣些膏丸藥散什麼的,說來也巧,就認得了老何,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聽說那是他是蜀國那個王爺的總管,想不到如今成了大老闆,不過說句實話,咱們江湖中人錢是要賺的,像他這樣做這種逼良為娼的生意的人倒還真是少見。『

  包括張錦雄在內的所有侍衛臉色都變了,張錦雄沉聲問道:『你沒認錯人麼?『

  夏金逸笑道:『怎麼可能,師兄你知道我的本事,小弟剛來長安的時候,在關中聯安身,有一次出去閒逛,在西子閣門前見過何老闆一面,只是那個地方一擲千金,小弟實在是囊中羞澀,所以沒有進去。『

  看著張錦雄鐵青的臉色,夏金逸心中十分好笑,這話麼,七分真,三分假,這何老闆他是見過的,蜀中他也是去過的,甚至就連賣藥的事情也是真的,可是何老闆從來沒有買過他的藥,他也不知道這位何老闆居然是青城派的高手,蜀國王爺的總管,不過是從雍王府的江大人提供給他的資料上得知了一些罷了。

  看屋子裡面氣氛不對,夏金逸不等師兄逼問,立刻招呼再上酒菜,一罈美酒剛剛送上,張錦雄正要繼續盤問的時候,突然外面傳來一個冷肅的聲音道:『夏金逸,快出來受縛,本座免你一死。『

  夏金逸露出驚慌的神色,看向張錦雄,張錦雄看了他一眼,揚聲道:『什麼人在外喧嘩,本座四品帶刀侍衛,太子駕前侍衛總管張錦雄在此。『

  門外傳來驚訝的呼聲,接著有人高聲道:『本座四品帶刀侍衛,雍王府副總管胡威在此,張大人,本官奉命前來捉拿沖犯天策帥府司馬江大人的要犯,風流浪子夏金逸,張大人緣何在此。『

  張錦雄狠狠的瞪了一眼夏金逸,夏金逸面色蒼白,連連作揖,張錦雄冷冷道:『胡大人,請進來說話。『

  門開了,走進來一個相貌威武,神色冷厲的大漢,他一身錦衣官服,對夏金逸看也不看一眼,上前對張錦雄施禮道:『張大人,本官奉命前來拘捕惡徒,還請行個方便。『

  張錦雄神色平靜地道:『我這個師弟雖然胡鬧,但又怎會勞動胡大人至此呢?『

  胡威道:『張大人有所不知,本官現在奉命護衛帥府司馬江哲江大人,昨日大人在此飲酒,恰逢夏金逸和關中聯衝突,令師弟居然栽贓嫁禍,害得大人幾乎和關中聯衝突,大人下令定要將令師弟擒獲,送到關中聯去,所以還請張大人行個方便。『

  張錦雄心裡一沉,他自然知道天策帥府的司馬,那是雍王麾下數一數二的重臣,自己一個小小的侍衛總管,可是擋不住的,可是看看師弟蒼白的神色,他冷冷道:『夏師弟既沒有犯王法,你們也不是京兆尹,還沒有拘捕他的資格,況且若是讓你們當著本官的面把他帶走,本官還有什麼臉面留在太子駕前。『

  胡威也是眉頭緊鎖,殿下吩咐,司馬大人的命令必須遵從,若是自己違背,只怕不免遭到責罰,可是張錦雄說得也有道理,雍王府和太子府的水火不容,人人都清楚,若是張錦雄就這麼讓自己帶走了人,只怕削了太子的面子,這樣一來,雍王恐怕也會不滿自己的行為,想來想去,還是沒有辦法。他看了張錦雄一眼。張錦雄雖然性子端正,但是不是蠢人,他也看出了胡威的為難,想了一想道:『也罷,這樣吧,我這個師弟先讓我帶回去,絕對不會讓他離開長安,過幾日,我親自去關中聯調節此事,再讓他去向江大人賠罪,只是今日絕對不能讓你把人帶走。『

  胡威想想,這也是唯一的辦法,便道:『既有張大人擔保,本官就先放他一馬,待我回去稟明司馬大人,再作打算。『說罷施禮告辭,張錦雄也親自相送,畢竟現在雍王和太子還沒有撕破臉,面子上的事情還是要顧全的,而且張錦雄本身也不是失禮的人。

  送走了胡威,張錦雄怒視夏金逸,道:『這下可好,上次你說得含含糊糊,原來你竟然重重得罪了雍王府,這可怎麼收場。『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七章 錦繡前程
 

  
  夏金逸連連苦求,跟師兄把事情說個清楚明白,張錦雄冷靜下來,道:『也罷,看來得先擺平關中聯才行,可是我雖然是太子的侍衛總管,但是想要擺平關中聯還不行,除非太子出面,可是怎麼可能讓太子管這件小事呢?『

  夏金逸眼巴巴的看著師兄,張錦雄看了看他,又是生氣,又是發怒,終於歎了口氣道:『你原本也是一個人才,就是不能出類拔萃,也不會比別人差的太多,就為了一個女人,自暴自棄,唉。『夏金逸神色變得越發蒼白,坐在房間角落不再出聲,神情木然。

  這時一個侍衛突然道:『總管,你也別擔心,剛才夏兄弟說得事情咱們不妨仔細查一查,如果真的有問題,咱們稟告太子,夏兄弟若是立下這樣的大功,總管跟太子殿下求個情,這件事情很容易解決,雍王府那邊其實問題不大,只要夏兄弟跟關中聯和解,難不成他們還會管閒事麼?到時候夏兄弟再去請個罪也就成了。『

  張錦雄神色一動,道:『我幾乎忘記了,好,金逸,看看你有沒有這個運氣了。『

  夏金逸神色茫然地道:『怎麼了,大師兄,小弟立下了什麼功勞?『

  張錦雄笑道:『走,說來話長,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太子殿下對長安內外的控制還是很有力的,不過一夜的時間,李安面前就得到了詳細的情報,看看自己的心腹智囊,少傅魯敬忠,李安問道:『魯大人,你看孤應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情。『

  魯敬忠捻了捻鬍鬚,慢條斯理地道:『殿下,情況很清楚,錦繡盟是蜀國的餘孽,從前他們活動範圍主要在蜀中和南楚,所以咱們大雍對他們的事情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南楚局勢一片混亂,他們趁機加速了在大雍的活動,依屬下看來,他們其實成不了什麼大氣候,只知道暗殺謀刺,逼迫貧民,而且還販賣人口,本來麼,太子也不用急於處理他們,說不定還能用的上他們,畢竟滅了蜀國的是雍王,可是既然現在他們不滿足在南楚折騰,那麼遲早也會在大雍發難,依臣的意思,馬上就是元旦祭天了,太子不是正在爭取替皇上告祭太廟麼,皇上還沒有決定,不如太子安排一下,把他們一網打盡,然後上表向皇上請功,再讓紀貴妃在皇上耳邊多說幾句好話,那麼太子心願必然能夠實現。『

  李安聽了大喜,道:『少傅果然是孤的智囊,這件事情一定要辦的利索,不能讓雍王知道,佔了便宜,若是孤可以替父皇告祭太廟,那麼誰還敢說孤的儲位不穩。『

  魯敬忠笑道:『那麼臣就先恭喜殿下了。『

  李安大笑道:『李贄啊李贄,你平了南楚,進位天策元帥又怎麼樣,孤只要坐穩儲位,你終究只是一個臣子。『說得最後,李安已經是咬牙切齒了。

  魯敬忠看看失態的太子殿下,眼中閃過一絲輕蔑。

  在魯敬忠的精心佈置下,三天之後錦繡盟在長安的分舵被掃平了,全部人員幾乎一網成擒,一些下級官員被牽連,這是一次成功的圍剿。經過審問,得知錦繡盟為了從混亂的南楚進一步得到利益,實現復國的目的,短期倒沒有對付大雍的計劃,但是魯敬忠授意重刑逼供,很快就得到了錦繡盟想要在新年之際發動,謀刺大雍皇室子弟和文武重臣的供詞,當然為了達到目的,魯敬忠精心的替錦繡盟準備了一份詳細的行刺計劃,一時之間,剷除錦繡盟,挫敗蜀國餘孽的謀反的事情沸沸揚揚,為新年之前的盛況增加了一些血色的光彩,先不論各家勢力的反應,我趁機讓寒無計吧曾經威逼過他的那個舊識和另外一個錦繡盟總盟派來的一個使者收留了起來,據我所知,這個使者是錦繡盟主霍紀城的心腹,通過他,我可以和錦繡盟搭上關係,根據我收集到的情報,霍紀城本是蜀國重臣之子,生性冷酷無情,頗富智謀,只是性子有些傲慢,心胸狹窄,缺少軍略才能,要不然錦繡盟不會在大雍欣欣向榮,在南楚卻舉步唯艱。本來錦繡盟的事情我並不想過問,可是柔藍已經是我的女兒,我可不想將來要她去拚命報仇,還是我來吧。

  接到太子的表章,李援十分高興,雖然堅持立長子為儲君,但是李安的平庸還是讓他有些不滿,這次李安行動迅速果決,剷除了一個毒瘤,李援放下表章,對丞相韋觀說道:『韋愛卿,看來太子還是有才幹的,只是以前沒有什麼表現的機會罷了。『

  韋觀躬身道:『陛下說得是。『

  李援笑道:『愛卿,有很多朝臣上表請求讓太子這次跟著朕一起告祭太廟,卿認為如何?『

  韋觀正容道:『太子立為儲君已經有多年,上承天命,為社稷宗祀所繫,理應隨天子同祭天地,臣意也應該如此,如今雍王受封天策元帥,恩寵已極,陛下也應該穩固太子的地位,免得發生變亂。『

  李援點點頭道:『卿的意見很中肯,這樣吧,這次就讓太子替朕到太廟告祭,然後在文華殿接受百官朝拜,這就替朕擬旨。『

  雍王李贄得知這道旨意之後,面沉如水,逕自走向王府西側的寒園,江哲嫌棲鳳軒太華麗,在王府外府轉了一圈,挑中了這處最偏遠的園子,打理了一番住了進去,走近園子,李贄看到隱在暗處的侍衛,滿意的點點頭,他特意吩咐加強了這裡的守衛。走進園門,李贄看到原本荒草離離,花木雜亂的園子已經整理的頗為雅致,滿意的點點頭。這處園子原本也是客院,可是因為位置偏遠,除了照顧園子的兩三個僕人侍女和巡夜的護衛之外沒有人注意這裡,所以漸漸的園林荒廢了,這次江哲轉了一圈,看到這裡之後,常總管原本十分羞愧,還要重責照看這裡的僕人,卻被江哲婉言勸止了,江哲喜歡這裡的清淨,便住了下來。他性子和順,只要沒有過多的人來回走動就很滿足了。李贄很細心,特意讓總管詢問李順江哲的喜好,好讓江哲住的舒舒服服。所以李贄雖然心裡焦急,但是看到雅致的環境和訓練有素的僕人還是微微的笑了。

  走進江哲的起居之處,李贄看到江哲正在棋台前看著棋局,江哲性子閒散,這間頗為寬敞的起居室是前廳後臥的格局,中間隔著一扇屏風,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後面雅潔的床榻和帳幕,前面的小廳不算太大,但是棋台、琴台、軟榻、書架、書案無一不全,十分舒適清雅,帶著濃厚的書卷氣。

  看到李贄進來,和我對弈的小順子站了起來躬身行禮,我卻在那裡絞盡腦汁的想著下一步棋應該怎麼走,唉,當初是我教他下棋,可是我現在和他下棋是輸多贏少了。這時我聽到小順子說道:『公子,殿下來了。『

  我抬起頭,看到李贄愁容滿面,驚訝地道:『殿下,發生了什麼事情?『

  李贄坐在我對面,苦澀地道:『父皇下詔,今年讓太子替他告祭太廟,這樣一來,太子儲位穩固,先生,你說本王該怎麼辦呢,唉,先生,錦繡盟在長安的勢力被太子剷除,我們若是早些行動就好了。『

  我笑道:『殿下怎麼忘了,我們原本不就是要示弱麼,如今太子儲位穩固,正好讓他得意,欲取之,先與之,這不正好麼,殿下不必憂慮,新年之後,就派石先生護著世子到幽州去,這樣皇上和其他人都會以為殿下為後路打算,這樣太子就會放手逼迫殿下了,而皇上就會體念殿下的功勞,對殿下開始回護,這樣一來,殿下安全無虞,而太子的忍耐力就會下降,甚至對皇上生出怨恨。『

  李贄也是聰明人,立刻明白過來,道:『原來這些早在先生掌握之中,本王倒是過於焦急了,先生,你說的人已經安排妥當了麼?『

  我淡淡道:『殿下請記得,我們從沒有安排過什麼人?殿下是臣,太子是君,臣子怎麼會在太子身邊安插密探呢?『

  李贄會意的笑了,道:『先生,新年父皇必然大宴群臣,先生已經是天策帥府的司馬,四品官員,已經可以面君,而且父皇提過想見見你,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我原本不感興趣,但是想到趁機見見太子和群臣,對於我來說十分有用,便點頭道:『臣也想見見朝中的文武俊傑。『

  在城中一處民宅的密室之內,兩個面色陰沉的中年人一坐一臥,神情悒鬱,坐著的中年人看著昏暗的油燈,突然道:『弓老大,你那個朋友真的靠得住?『

  躺著的中年人笑道:『劉頭兒,你放心,姓寒的以前是軍中的密諜,殺人如麻的刺客,雖然不知道他怎麼發了財,可是你看,沒有他通風報信,沒有這件密室,我們早就進了大雍的天牢了。『

  坐著的中年人歎了口氣道:『話雖如此,可是你看,咱們現在朝不保夕,他卻是富家翁,他這樣熱心,我總是放心不下。『

  弓老大正要反駁,密室的門開了,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道:『劉統領,你的疑心還是真不小,寒某如今富甲一方,若不是念在同是蜀國的臣民,誰還會管你們的閒事,你們可知道,若是給主上知道,寒某就是性命無虞,只怕也要脫一層皮啊。『

  劉統領連忙站起身道:『是小弟失言,抱歉,不知道寒兄弟的長上是哪一位?『

  寒無計笑道:『這也不是什麼秘密,寒某如今是天機閣總管,我們閣主沒有別的愛好,就是喜歡金銀財寶,所以不管什麼地方,不管什麼人,只要有錢可賺,就有我們的影子。『

  劉統領眼睛一亮道:『原來是天機閣,誰不知道天機閣在南楚的潛勢力,只怕南楚的大商人十有三四都是天機行會的成員,想不到寒兄在天機閣地位如此尊貴,真是佩服、佩服。『

  寒無計淡淡道:『也沒有什麼,說句實話,這天機閣裡面迷霧重重,我雖是總管,其實只是一個出面辦事的人,真正的大權並不在我手裡,不管金錢上面的事情,小弟倒是可以做幾分主,其實小弟有心和貴盟做筆生意。『

  劉統領神色一動,道:『寒兄請講,只要對我們錦繡盟有好處,小弟回去一定極力促成。『

  寒無計神色有些詭秘,道:『貴盟想要造反,恐怕急需武器糧餉,若是小弟可以幫忙,你們怎麼說?『

  劉統領大驚道:『什麼,你真的可以幫忙,若是如此,我們盟主必然重重相謝,若是我們成就大事,將來必有寒兄的好處。『

  寒無計笑道:『你也知道,我們天機閣在南楚的勢力,最近南楚那些大臣已經立王三子趙隴為國主,明年年初就要即位,現在南楚百廢待興,而雍軍肆虐將近半年,又劫掠建業,說句不好聽的話,國庫都要被搬空了,軍械物資更是損失慘重,無力補充,可是南楚畢竟是魚米之鄉,糧食今年產量還是很不錯的,現在是南楚缺錢、而大雍雖然戰勝,戰利品也豐富,可是大雍今年有些乾旱,所以缺糧,你們若有膽量,走通了門路,從大雍盜賣軍械馬匹,然後到南楚換取糧食棉布,賣回大雍,不僅可以滿足你們自己的需要,還可以大賺一筆。『

  劉統領皺眉道:『這恐怕不大容易,現在我們剛剛在大雍受了損失,只怕沒有這個能力。『

  寒武紀笑道:『誰不知道太子的作為是給雍王看的,這筆交易是十倍、二十倍的利潤,你們只要派人去向太子輸誠,就說情願效忠太子,求太子網開一面放過你們,只要太子不追究,誰還會盯著你們不放,現在戶部是太子的天下,大雍軍方的後勤可以說被太子控制,只要太子首肯,這樁生意容易得很,等到過些時日,太子在戶部動動手腳,不是就補上了麼,到時候上百萬兩的雪花花的銀子進了太子自己的口袋,他有什麼不滿意的。『

  劉統領皺眉道:『大雍都是他的,他還會重視這點兒銀子。『

  寒無計嗤笑道:『誰不知道,現在太子上有皇上看著,下有雍王虎視眈眈,你別看他身份尊貴,這享受恐怕還不比我們這些商人,而且,難道他就不想自己畜養一些死士謀士,他用錢的地方多著呢,說句實話,在南楚,我們有的是法子,但是在大雍,就得看你們得了,別瞞我,這次雖然牽連了一些官員,可是太子沒有下狠手,你們真正的靠山安然無恙。『

  劉統領狠狠的點點頭道:『你等著,我回去和盟主商量,雖然劉某地位不高,可是盟主對我很信任,不過,我怎麼找你。『

  寒無計道:『聯絡方式我會給你,我們主上只要發財,不管什麼國家大事,你們謀逆也好,復國也好,只要不傷害我們的利益,什麼都好說。『

  劉統領道:『寒兄放心,我們也不是蠢人,金銀財寶哪個不愛,更何況這條路子走通,對我們的好處更大。『

  兩人相視而笑,笑聲壓抑而詭秘。

  在雍王府的寒園之內,我倚在軟榻之上,看著手裡的文卷,因為覺得王府的機密書房太拘束,所以近來我每天只到那裡待上半天,然後就在寒園之內籌劃計策,小順子看我想得出神,突然道:『公子,你讓天機閣介入,這樣好麼?『

  我聽到他的問話,淡淡道:『沒法子,這件事情將來是肯定要出問題的,若是雍王的人去做,不說瞞不過太子的耳目,惹禍上身,你說雍王能夠允許盜賣軍械物資麼?『

  小順子憂慮地道:『公子安排天機閣聯絡南楚商人,錦繡盟聯絡大雍的太子,然後走私糧食軍械,這樣將來天機閣只怕就不能出面了。而且公子和天機閣之間的關係怕也瞞不過雍王,表少爺會不會受到牽連。『

  我輕笑道:『你怕什麼,名義上,天機閣會在出事之前將自己所佔的股份全部轉賣,這一點我已經讓他們安排,將這些股份分別讓秘營的人接收,在他們和我的約定期滿之前,收益仍然歸我,期滿之後,這些產業就是他們自己的了,這樣也實現了當初我對他們的諾言。反正天機閣本來就是賺錢的工具罷了,這次之後,我所有的產業,扣去分配給秘營弟子的部分,也能有百萬身家,天機閣也就不用存在了。『

  小順子笑道:『還是公子高明,只是走私糧食軍械,只怕瞞不過雍王。『

  我淡淡道:『等到雍王發現,我會讓他隱忍,若沒有這個把柄,我們憑什麼廢掉太子呢?『

  坐起身來,我推開窗子,看向漆黑的天空,冷冷道:『我江哲用計,憑的就是人心險惡,太子若是沒有私心,一心為國,我這個計謀自然行不通的,小順子,你記著,人若覆頂,不是水不能載身,而是自己心術不正,若是太子真的賢德,有一國之君的氣度,我的計策根本沒有用,若是他因此失去寶座,不是我心狠,是他沒有做天子的福氣和雅量。『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八章 新春華宴
 
  大雍武威二十四年甲戌,帝頒詔令,令太子安代陛下告祭太廟,受百官朝拜於文華殿,雍王恐懼,同年二月,雍王上書,求就藩幽州,帝不許,令以世子代之,繼而,雍王告病免朝,帝許之。
  --《雍史·太宗本紀》

  南楚同泰元年甲戌,鎮遠侯陸率百官擁王三子隴為國主,改元同泰,遙尊煬王為太上,奉尚妃為太后,垂簾聽政,國事委於陸侯,新主登基,下詔晉封信為鎮遠公,遣使大雍,納貢稱臣。

  --《南朝楚史·楚愍王傳》

  在一片歌功頌德和鶯歌燕舞當中,新年元旦到了,這一天可真忙碌,先是大朝,百官先到太極殿向雍帝李援朝拜,然後再到東宮文華殿向太子朝拜,太子雖然在皇城有自己的府邸,但是象徵著儲君權威的東宮一直沒能入住,直到今年因為各方面的支持,李安才正式入主東宮,坐穩了儲位。當雍王作為百官之首到東宮朝拜太子的時候,行了二跪六叩大禮的時候,在天下人的心目中,李安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儲君了。看著一向讓自己自慚形穢的雍王李贄在面前叩拜,李安心中湧起滔天的喜悅。

  之後,李安又完成了代天子告祭太廟的大典,這一刻,李安完全沉醉在天下臣服的喜悅當中。

  比較起來,雍王李贄的神情不免是有些冷淡的,君臣名分既定,也難怪他如此,沒有人想到,李贄此時,只能讚歎江哲的計策,他可以看得出來,李安已經飄飄然了,完全壓倒自己的喜悅讓他好幾次都幾乎出了差錯,那麼只要計劃得宜,自己就可以讓太子萬劫不復,欲取先予,說來容易,但是能夠設計這樣大膽的計策,真是膽量過人啊,到現在為止,李贄也不知道江哲的具體打算,甚至弄不清楚江哲的用意。只覺得江哲的計劃似乎環環相扣的羅網,而李安,就是逐漸陷落羅網的那只蝴蝶。

  告祭太廟之後,李援傳旨設宴甘露殿,大宴群臣,我隨著雍王入席,雍王自然要忙著和群臣交杯換盞的,石彧和我坐在角落裡面,他低聲為我指引朝中的重要人物。

  石彧低聲道:『文官首席的那位就是丞相中書令韋觀,他是皇上的臂助,當年皇上和雍王都在外征戰,朝中由太子監國,但實際上的政務全靠他一力主持,為人心機深沉,十分懂得事君之道,所以多年來身在中樞,榮寵不衰,不過這幾年他年紀也大了,朝中爭儲又很混亂,所以他明哲保身,不怎麼發表意見,但是據我們所知,他是比較傾向太子的,因為畢竟和太子共事多年,但這人不會真正介入紛爭,如果一旦我們成功了,他也不會有什麼反對意見,殿下的意思,穩住他就可以了,但是不可以以他為援。他下面第五席的那個官員是侍中鄭瑕,此人忠直敢諫,當年慶王刺殺紀貴妃,很多人上表要求誅殺慶王,以懲起逆倫刺母之罪,此人當面直諫,說慶王殿下刺殺貴妃雖然有些不妥,但是也是為生母報仇,不論此仇該不該報,也沒有為此治罪的道理,若是有罪,也不是逆倫,因為紀貴妃並非嫡母,而皇上也對慶王有歉意,這才把慶王打發到外面就藩。這人將來恐怕要跟我們作對的,但是殿下說若是能夠以大義說服他,那麼此人就是難得的名臣。『

  我看看韋觀,相貌平平,星霜兩鬢,難得的是神態雍容,果然有統率百官的氣度。那鄭瑕卻是方面大耳,目若寒星,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一舉一動卻帶著隱隱的威嚴氣勢。只看這兩人,就把南楚那些官員都比了下去,大雍成為中原霸主,理所當然。

  石彧又道:『太子身邊的那一位,就是太子少傅魯敬忠,此人雖然相貌平平,但是文章典制十分精通,所以才作了少傅,但是這人外貌忠厚,心實奸詐,是太子手下的第一謀士,我們吃了不少他的虧。『

  我看向魯敬忠,這人目前是我最大的敵人,看去相貌果然平凡,只是膚色有些過於白皙,那雙眼睛總是半張半闔,似乎有些睡不醒的模樣,我正在打量他,魯敬忠似乎有些察覺,雙目一張,寒芒如電,向我望來,我連忙低下頭去,感覺到冷厲的目光從我身上閃過。

  石彧卻是回以微笑,魯敬忠看是石彧,似乎放下心來,遙遙舉杯相敬,石彧微微一笑,也舉起了酒杯。兩人都是一飲而盡。

  等到魯敬忠的目光移開,我才輕聲道:『此人果然不凡,多謝石兄為我解圍。『

  石彧淡淡道:『我和他可算老對手了,所以他不會注意你的。看,那位向陛下敬酒的是魏國公程殊。此人曾經救過皇上的性命,軍略上倒也平常,卻是一員福將,每戰若是勝利必然大勝,若是戰敗也總是能夠全軍而退,而且個性輕財重義,愛交朋友,大雍的驕兵悍將最敬重的或者是雍王,但是最親近的人就是程殊,他若想辦什麼事情,不用兵部的文書,只要一封書信,只怕沒有人不買賬,他對殿下倒是很看重,從前就多方維護,對太子不大買帳,但是他人緣好,皇上又寵信,所以太子拿他沒有辦法。這人對皇上也是一片忠心,讓他幫助殿下恐怕不成,但是若殿下登上皇位,他必然是樂觀其成。『

  我看向那位神態慵懶,舉止有些粗魯,但是週身上下洋溢著親和力的將軍,雖然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但是鬚髮烏黑,神情之間沒有一絲倦怠,見他敬酒,李援笑著舉杯,君臣之間其樂融融,果然不是平常人物。

  石彧又道:『我大雍軍方現在實際上有四大派系,雍王殿下麾下的四十五萬大軍是力量最雄厚的,很多現在軍方的名將都在殿下麾下,不過現在基本上都在外面鎮守,所以你沒有看到。除此之外,齊王二十萬、慶王十萬,這些軍隊雖然沒有雍王的兵將精良,但也是精銳,另外一大派系就是秦程系,撫遠大將軍秦彝和魏國公程殊共同掌握著十五萬禁軍,二十萬邊軍,換句話說,他們是皇上最信任的將領,是皇上壓制諸位皇子的護身符。現在三位皇子,慶王沒有能力爭儲,齊王和殿下水火不容,有了秦程兩人的三十五萬大軍,皇上就可以穩如泰山。『

  我看看武將之首的秦大將軍,相貌斯文俊秀,鬚髮灰白,好似文人儒士,但是只見他精神矍鑠,談笑風生,就知道他虎老雄風在,難怪是雍帝最倚重的大將。

  這時石彧說道:『隨雲,你看,那人雖然聲名不現,可是你得記住,他是中書侍郎秦無期,此人平日只是盡忠職守罷了,可是在中書省竟然呆了九年,陛下的詔書十有六七都是他的手筆,而且你記著,齊王妃秦錚就是他的長女。『

  我心中一凜,看向那個斯文的儒生,淡淡道:『莫非此人和鳳儀門有關。『

  石彧笑道:『隨雲果然精明,據說此人青年時曾經受過鳳儀門主的大恩,所以一直感恩圖報。『

  我將此人記在心中,然後淡淡道:『要見的人都見到了,總算不虛此行,石兄,等一會兒宴席散後,我要先走一步,明後幾天,我可要好好休息,你呢?『

  石彧神情詭秘地道:『你恐怕休息不成啊,從初二開始就有好戲呢?『

  我微微一愣,看向石彧。他笑道:『皇上今年興致好,午宴之後,下令在朱雀門外演武較技,凡是大雍四品以上官員或者世家子弟,凡是未滿三十歲的青年,皆可報名參加演武,若是取勝,陛下要重重封賞,聽說較技分為三種,第一種是賽馬,第二種比試箭法,第三種乃是比試拳腳刀劍,若是任意一種取得魁首,就可以光宗耀祖,這樣的盛況你怎能不去看看。『

  我笑道:『原來還有這樣的好事,我可真的要去看看,可惜我不擅騎射武技,沒有參賽的可能了?『

  石彧笑道:『這件事情早就傳開了,看來你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啊,這次朝中大小官員,還有長安百姓早就開了賭局,報名的名冊早就天下皆知,程將軍,就是魏國公還親自坐莊呢,他老人家可是最公道的。當然,長安幾大賭場也都開了賭局。『

  我苦笑道:『雖然可以壓注,可是我對武技騎射都不精通,而且對那些上場較技的人也很陌生。『

  石彧笑道:『你怕什麼,若論對這些參賽之人的瞭解,只怕雍王府若是認了第二,沒有敢認第一,包你不賠就是。這次有三個人是熱門人選呢?一個是韋相四子韋膺,現在是吏部郎中,據說今年就可以升為吏部侍郎了,他雖然是文官,可是他擅長馬術,韋相家中又有一匹汗血寶馬,所以賽馬奪魁的可能最大;一個是撫遠大將軍次子秦青,他是大雍的虎威將軍,騎射傳自家學,在大雍青年將領中首屈一指,最後一位是禮部尚書夏侯闌之子夏侯沅峰,此人有長安第一美男子之稱,有潘安宋玉之美,武功很強,現在是御前二品帶刀侍衛,大內副總管,是皇上最寵愛的侍衛,據說此人武功高深莫測,是大內青年侍衛中的第一高手,師承不詳。『

  我淡淡道:『大雍俊傑果然不少。『

  石彧見我有些不悅,莫名其妙的住了口,轉念一想,知道我必是想起了南楚文恬武嬉,但他知道不可說破,只是轉了話題,又給我介紹一些其他的官員。

  正在我們竊竊私語的時候,旁邊傳來低聲的警告,我抬頭望去齊王殿下正和一個年輕官員一起走了過來,我和石彧連忙站起,李顯走到我二人面前道:『群臣歡宴,現在都在相互敬酒,怎麼兩位卻在這裡密談啊?『

  石彧從容道:『殿下,江司馬初來大雍,對朝中的事情還不清楚,所以臣為他簡單介紹一下,而且我們官卑職小,怎敢放肆,韋大人,這位是江哲江隨雲,天策帥府新任司馬,隨雲,韋膺韋大人是大雍二十一年辛未科的狀元,現任吏部郎中。『

  我從容見禮,只見韋膺大約二十五六的年紀,和我相仿,此人長得相貌清秀,容色雅逸,舉止之間,自有一股出塵脫俗之氣,雖然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又是年少顯貴,但是卻絲毫不帶一絲傲慢,讓人一見便心生好感。

  韋膺原本是聽齊王說江哲江隨雲已經歸順大雍,如今也在甘露殿上,所以一時好奇,請齊王引見,他三年前狀元及第,自然是欣喜若狂,可是常常聽人說,若論文章錦繡,還數江南人物,而其中之最就是南楚顯德十六年(大雍武威十七年)丁卯科狀元江哲,此人文才風流,冠絕南楚,一首《月下感懷》天下聞名,一曲《破陣子》迫死蜀王,早被譽為南楚第一才子,只是攻蜀之後似乎臥病不起,外面才漸漸少見他的詩詞,韋膺曾經將能夠收集到的詩詞文章抄錄下來,每每愛不釋手,今日一見江哲,韋膺頓覺名不虛傳,這個比自己大上一兩歲的青年雖然有些清瘦,相貌也不如自己這般俊秀,但那種從容自若、溫和中帶著冷漠的氣質,讓韋膺生出惺惺相惜的情感。

  韋膺上前施禮道:『久聞江兄才情冠絕當代,今日一見幸何如之,後進韋膺,見過先生。『

  我神情微動,想不到這位丞相公子真的如同外貌一般謙遜,便再次還禮道:『苟活之人,不敢當韋大人之禮,大人既是大雍狀元,才學也自然不凡,若有機緣,哲當向大人請教。『

  韋膺喜道:『若江兄肯賜教益,韋膺感激不盡,後日有暇,膺當登門拜訪。『

  我們這裡你一句我一句的相互謙讓,李顯可聽得不耐煩,他原本想文人相輕,若是韋膺過來,不免會諷刺江哲幾句,不料兩人競一見如故,這可不好,他心思靈敏,立刻叫道:『秦青,你過來一下。『

  一個青年將軍應聲走了過來,我仔細看去,這位青年將軍相貌和秦彝有些相似,只是肩寬腿長,身材俊偉,不像其父一般儒將風範,他和齊王似乎很熟悉,笑道:『殿下找我什麼事?『

  齊王指著我道:『這位就是逼死蜀王的江哲江隨雲,你不是說想見識見識麼?『

  秦青看了我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譏諷,突然高聲道:『昔日江大人一曲破陣子迫死蜀王,想是沒有想到今日自己也會屈膝投降吧?『他的聲音很響亮,讓甘露殿突然沉默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過來。

  石彧和韋膺的臉色都變了,但是眾目睽睽之下,也無法出言相助,我卻神色從容,朗聲道:『蜀王失國喪邦,以死相殉也是應當,哲雖做歌相送,也是蜀王知恥,才成此佳話,南楚國主為陛下愛婿,親切當如父子,我未聽過有父親責罰,兒子自裁的。況且身為臣子,屢進忠言卻遭到貶斥,還會為君王家邦殉死的自古至今只有屈原一人,不說南楚國主尚在,就是國主遇難,哲若以身相殉,則哲於青史上流芳萬古,卻讓後人視我主如楚懷王,乃以君上之辱,而彰臣節,非我所為也,況且若我主為懷王,將軍豈不是視陛下為秦惠王,秦二世而亡,我不知將軍希望大雍傳承幾代呢?『

  我這一番話,聽得秦青面色鐵青,韋膺滿面驚歎,石彧低頭暗笑,李顯眼中卻是又嫉妒又羨慕的神色。我們這邊僵住了,卻有人大聲鼓掌叫好。

  眾人應聲望去,卻見李援正在鼓掌叫好,頓時都放下心來,雍王正在皇上身邊,笑道:『秦青,你吃虧了吧,父皇,這位就是南楚第一才子江哲,江哲,還不過來拜見陛下。『

  我從容上前行禮,不卑不亢,李援笑道:『好,朕早就聽說你的才名,你能夠棄暗投明,朕甚是喜歡,聽雍王說,你身體不好,總是臥病在床,若非如此,朕還想讓你到中書省做個舍人,代朕草詔呢。『

  我淡淡道:『臣幼時體質便十分羸弱,昔日從軍又染了疾病,雖然病癒,但是病根尤在,雍王殿下念臣體弱,留在身邊奉養,這是殿下的恩德,也是臣的榮幸。『

  李援更是高興,道:『好,這也是一段佳話,你不可因為秦將軍之言而氣餒,好好的做事,我大雍絕不會虧待四方的賢士。『

  我再次拜謝。李援揮手讓我退下,雍王也跟著告辭。雍王拉著我走到秦青身邊,道:『秦將軍,江司馬,你們都是青年俊傑,不可互生嫌隙,就讓本王作主,你們兩人和解吧。『

  秦青原本面紅耳赤,見雍王相勸,便趁機下台,向我道歉,我也還禮如儀。

  這時有人在我身後笑道:『好啊,總算讓我見到秦兄服軟了。『

  我們轉頭看去,卻是一個身穿錦衣的俊美少年,這個少年不過二十二、三歲的年紀,相貌無比清秀俊雅,直如宋玉潘安,更兼身材修長,宛如臨風玉樹,整個人看起來,倒好像是一尊玉人雕像般精緻。這人未語先笑,道:『好個南楚才子,真讓我夏侯沅峰佩服。『說罷上前深施一禮,我不卑不亢的還了一禮,微笑不語。

  這時幾乎全場的目光都集中了過來,雍王、齊王、韋膺、秦青、夏侯沅峰都是足以吸引所有人目光的人物,如今這樣站在一起,頃刻間彷彿甘露殿上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這裡。讓那些大臣矚目的是,站在這些大雍俊傑身邊的江哲,既沒有顯赫的身份,也沒有出眾的相貌,更沒有逼人的氣勢風範,卻是奇跡一般的在他們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痕跡,那是一種彷彿青山綠水一般的存在,不論其他人光芒如何強烈,也掩飾不住那林間清泉一般的從容淡雅。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九章 演武較技
 

  南楚同泰元年甲戌元月,哲以雍王屬臣,列身大雍朝堂,雍帝召宴群臣,初二,帝令青年才俊較藝於朱雀門外,帝擇其優者封賞,實為長樂公主擇婿也,其中雖多英傑,公主唯沉默以對,賽終,帝問公主心屬,公主泣曰,兒夫健在,焉能再嫁。帝初時大怒,繼而黯然。長孫貴妃憂慮,多方撫慰,公主默然,後貴主暗問宮婢,宮婢稟告,公主觀戰於樓上,對他人皆不留意,唯見雍王司馬而喜,貴妃乃悟。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小心翼翼的盯著那個『高大『的身影,沒有動,應該是睡著了吧,趴在地上,兩隻白嫩的小手交叉向前,借助膝蓋的力量,飛快的向前移動,近了,更近了,小手一把抓向目標,絕對是快如閃電,誰知道有人動作更快,眼前一晃,自己的目標被人奪走了,『啊『小小嬰兒哭得驚天動地,接著一雙手手忙腳亂地把小女娃兒抱了起來,又是威脅又是勸哄,小女娃兒卻一點面子也不給,直到另外一隻手把那個軟木雕刻而成的,外用錦緞蓄棉包裹的大頭娃娃放到小女娃兒面前,小女娃兒才破涕而笑,一把抱向幾乎和自己一樣大的娃娃,咿咿呀呀的表示歡喜。

  擦了一把頭上的冷汗,小順子道:『公子,你也不用總是欺負小姐吧,若是王妃知道了,一定要責怪你不夠穩重。『

  我下意識的縮了縮腦袋,昨天我不過是故意拿著玩具引柔藍追我,好鍛煉她的反應能力,就被王妃叫去,隔著簾子訓了一頓,今天若是讓王妃知道我弄哭了柔藍,豈不是更慘,連忙看看,那個小耳報神在不在,不在,我滿意的點點頭,世子李駿因為馬上就要代雍王鎮守幽州,所以今天被雍王叫去了,這可是我提醒雍王的結果,要不然,這小子總站在旁邊監視我,昨天就是他向王妃告狀。

  不過還有一個障礙,我看看小順子道:『小順子,你還是去看看演武較技吧,看看他們武功怎麼樣,誰最可能獲勝,這件事情可是關係很大。『

  小順子淡淡道:『殿下不是已經派人去了麼?『

  我被他噎住了,連忙道:『我不是信任你麼?『

  小順子意味深長地道:『公子不是想著欺負柔藍小姐吧?『

  我連忙搖頭道:『沒有,沒有,柔藍是我的心肝寶貝,我怎麼會欺負她呢?『

  小順子一笑,道:『那奴才就去看看,公子,你可得記住,若是王妃生了氣,恐怕你又有好日子過了。『

  看著小順子的背影,我一臉的獰笑,走向玩的不亦樂乎的柔藍,口中說道:『小藍兒,爹爹來陪你玩兒了。『

  小女娃還不知道自己身處險境,抬起頭,扔下娃娃,張開雙手要我抱抱,我一愣,一股暖流從心底湧起,不由把她抱了起來,親親蘋果一樣的小臉蛋,她咿咿呀呀了半天,叫道:『爹爹。『我忍不住滿心喜悅,抱起她轉了幾個圈子,銀鈴般的笑聲想起,這可是柔藍最喜歡的遊戲啊。

  偷得平生半日閒,我心情舒暢地走進了雍王的書房,雍王果然還在那裡看公文,神情雖然平淡,但是隱隱帶著不悅。

  我上前行禮道:『殿下,不知道現在外面情況如何?『

  李贄抬起頭,看到我,神情鬆弛下來,道:『隨雲,你說誰做長樂的駙馬會好一些呢?『

  我想了一想道:『據臣所知,韋膺、秦青、夏侯沅峰為其中翹楚,臣來長安不久,不知道他們誰更合適一些。『

  那日回到雍王府之後,李贄告訴我這次演武較技是有目的的,原來李援一心想彌補長樂公主,所以想為她擇婿,可是現在南楚國主趙嘉還在長安,李援不便公開擇婿,所以便借演武之名,讓長孫貴妃和長樂公主看看大雍的少年俊傑,好在其中為其挑一個相貌人品都說得過去的女婿,這個消息現在十分隱秘,除了後宮幾位娘娘之外無人知道真相,李贄卻是從他的王妃高氏那裡得知的,這幾年長孫貴妃膝下空虛,高氏素來賢孝,李贄又因為提出離間之計,使得長樂遠嫁,故而常常讓高氏進宮去探望貴妃,這些年兩人早就情同母女,所以長孫貴妃才問高氏的意見。

  我沒有對雍王提及,從我知道這次演武的目的開始,就十分的惱怒,不是因為大雍毫不顧忌國主趙嘉的存在,因為自始至終,長樂公主就沒有對國主動過真情,甚至我懷疑當初長樂公主流產也是有原因的,可是雖然我同情長樂公主的遭遇,但是並不贊同她這樣的行徑,無論如何,國主仍然在世,她就是想改嫁,也不能這樣著急啊,至少得等到和國主之間沒有了名份之後,再去改嫁。事實上,我一直十分氣惱,若非是柔藍的存在,撫慰了我的心靈,恐怕我早已勃然大怒。平靜下來之後,我又覺得,算了,長樂公主是天之驕女,我又何必把她想得太美好呢,或許是當初她大婚之時盛妝之下的珠淚,和行宮覲見時她的溫婉可人讓我對她產生了同情和好感吧。

  現在雍王問及,我盡量用客觀的語氣來評述這件事情的影響。

  看了一眼雍王的神色,我道:『皇上對公主的寵愛,在有心人眼裡就是一道橋樑,若是公主所適非人,不僅現在對殿下不利,而且將來也不免傷了公主之心,這樣一來,只怕殿下永遠難以得到皇上和貴妃娘娘的諒解,最好的可能當然是公主嫁給殿下屬意的人,其次就是嫁給中立一方的人,臣雖然不大清楚這些人實際上的傾向,但是秦彝大將軍中立是肯定的,如果公主嫁給秦青,恐怕是最好的選擇。『

  李贄面露喜色,但是轉而又道:『你不計較秦青對你的折辱,秉公而論,本王很是欽佩,可是秦青怕是沒有可能,當初他和長樂青梅竹馬,若非長樂遠嫁,只怕他早就成了駙馬了,可是我讓王妃問貴妃娘娘的意思,貴妃娘娘說,長樂當初遠嫁之時,秦青曾經向長樂要求私奔,可是長樂拒絕了,長樂當初對他說道『本宮乃皇室貴女,又受百姓恩養,豈能不顧江山社稷和國事大局,我若私逃,不僅有損皇家聲譽,傷了父皇母妃之心,縱然父皇遣其他宗女遠嫁,也不免失去誠意,令南楚離心,兩國聯姻失敗,怕是遺禍無窮,長樂雖然弱女,不敢為此不忠不義不賢不孝之事『。其實這件事父皇和貴妃娘娘都知道,但他們顧念秦將軍的臉面,再說也是憐惜長樂,所以沒有治秦青的罪,如今秦青也想貴妃娘娘表示了想和長樂重歸於好,可是長樂卻是堅決不肯,所以才通過盛典選婿,此事外人還不知道呢?不過秦青恐怕是白忙一場了。『

  雖然不明白長樂公主為何拒絕秦青,但是目前的結果是不得不考慮大人,想了一想,道:『夏侯沅峰才貌過人,只怕不能對公主體貼入微,而且其父又是太子黨羽韋觀大人雖然傾向太子,但是還不至於公然而為,韋膺人品不凡,公主若能得此良配,當是幸福可期。『

  雍王歎息道:『本王也是如此認為,可是傳言太子力保夏侯,他還說動皇后,說夏侯才貌雙全,又不涉入朝爭,能夠好好照顧公主,又說夏侯對公主一見鍾情,必然不會因以前的事情而致夫妻反目,韋膺乃是人中之龍,將來仕途顯赫已是必然,若是嫌棄公主,不免好事成了禍事,皇后也為他說動,似乎有意夏侯,而皇上也寵愛夏侯沅峰,似乎頗有許可的意思。『

  我神色沉重地道:『莫非太子有意得到公主的力量,公主受寵,天下皆知,若是夏侯借公主勢力,只怕不可遏制此人。『

  李贄苦笑道:『我也曾想派人加入,但是一來我麾下猛將如雲,但是這般文武全才,相貌秀雅的人物卻太難找,即使有幾個,又都出身不高,何況我若派人前來,恐怕首當其衝的就是秦青,不論是否成功,都會得罪秦青,再說--『李贄欲言又止,我接著說道:『再說讓人以為殿下貪圖公主的勢力,沒有兄妹之情。『

  李贄連連苦笑,看向我道:『我雖不想妨礙長樂的幸福,可是她若嫁給了夏侯沅峰,實在是對我不利,你說本王該怎麼辦呢?『

  我低頭回想了一下,道:『殿下不必憂急,不論皇上和皇后娘娘怎麼想,作主的還是公主本人,貴妃娘娘的看法也會影響公主,殿下不如請王妃勸勸貴妃娘娘,我想貴妃娘娘恐怕也不會放心公主嫁給夏侯,畢竟他年紀太輕,不夠穩重,公主又是飽經憂患,需要一個體貼溫柔,穩重端方的人照顧。『

  李贄大喜道:『不錯,憑心而論,就是不論其他,我也不放心長樂下嫁夏侯沅峰,他年紀太輕了,也太不穩重。『

  初四,朱雀門外,演武正是到了關鍵的時候,昨日的預賽完畢,今日正是爭奪魁首的日子,在門前寬闊的場地上,正是龍爭虎鬥,而西側的演武樓上,皇上,皇后、長孫貴妃陪著長樂公主正在觀看演武,其他的娘娘坐在後面,這些後宮的娘娘們難得可以出來,所以一個個,興致勃勃。

  這時正是賽馬的最後一場,參賽者中奪魁呼聲最高的就是韋膺和夏侯沅峰,韋膺的汗血寶馬和夏侯沅峰的大宛良駒都是好馬,夏侯沅峰的馬雖然稍微不如,但是他騎術勝過韋膺,所以勝負也在五五之數。紅旗一展,兩人都是一馬當先衝了出去,將其他的馬匹遠遠甩落在後面,到了跑道盡頭,兩人折頭轉回,夏侯憑借精良的馬術勝了一籌,但是韋膺也不差,再加上汗血寶馬的威力,還是趕了上來,在最後的衝刺階段,兩人皆是全力而為,最後還是韋膺取勝,成為第一項賽事的魁首。

  貴妃娘娘喜道:『韋郎中果然文武全才,臣妾還是覺得他更適合貞兒。『

  皇后卻道:『其實沅峰這孩子也不錯,如果不是馬差了一些,恐怕還會超過韋膺呢?而且他三場都要參加,就是都取了第二,也是不容易。『

  李援也點頭道:『夏侯果然是少年英傑,不過韋膺人品端重,文武雙全,也是不錯的人選。『

  長孫貴妃有些憂心,她看看長樂公主,卻見公主殊無喜色,只是默默的望著演武場上。

  這時,顏貴妃突然道:『皇上,太子殿下和雍王殿下都來了。『

  長孫貴妃向外看去,只見太子李安和雍王李贄都是一身便裝,觀武樓下面有專門的席位,準備給他們,前兩日他們都沒有親自到場,今日又都不約而同的來了。長樂公主聽到雍王來了,不由望去,果然在雍王身邊,她見到了那個人,仍然是青衣素服,文采風流,他坐在二哥身邊,言笑宴宴,而他身後站著的那個俊秀陰柔的青衣少年,似乎感覺到她的目光,冷冷的望了過來,那冰冷的目光讓長樂公主心中一寒,她彷彿曾經見過這樣一雙冰冷的眼睛,見過這樣氣質的人物,這時那個少年上前替他倒茶,雖然是樓上樓下,但是距離不是很遠,長樂公主清晰的看到那雙白皙中有些蒼白的手,長樂公主的心都要跳了出來,是他,是他,她再次看向那記憶中的俊雅容貌,莫非就是他麼,那逼瘋梁婉,迫死十數密探,卻放過自己的神秘人。若真的是他,那麼長樂公主就不會奇怪為什麼他會放過自己,她還記得那唯一一次的相見,還記得他送到宮裡來的詩文,她隱隱約約的覺得,這個儒雅風流的青年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心事和苦衷,並不會因為離開南楚而怪責自己。露出無比溫柔欣喜的笑容,長樂公主卻突然悲傷起來,他和她,不可能有未來的,低下頭,她幾乎想立刻離開這個地方。這時,皇上李援卻喜道:『好箭法。『

  第二場射箭,秦青百步穿楊,箭箭射中紅心,夏侯沅峰也是毫不示弱,最後兩人並列第一,秦青十分不服氣,若是真的上陣殺敵,情況不會這般,但是皇上既然已經如此評定,他也只得無奈接受。

  李贄微微搖頭,他久在軍中,知道這樣射靶容易,但若是騎射,就沒有這樣輕易了,但是這是演武,不是軍中大比,自然無可奈何,他對江哲說道:『若是比試射箭,還是應該考驗騎射才行,在我軍中,斥候回報軍情,需以弓箭,五百步外,騎馬飛射,必須將帶著情報的響箭射到中軍大營外面的箭靶上,這樣的射箭比試,未免無用。『

  我咋舌不已,怪不得雍王兵精,天下皆知。

  皇上和皇后看看沉默的長樂公主,有些憂心,皇后低聲問道:『長樂,哀家看夏侯那孩子真是不錯,你不中意麼?『

  長孫貴妃連忙道:『貞兒,若是你看不中他,韋膺、秦青和其他少年才俊,不論你看中哪個,你父皇都不會攔阻。『

  長樂公主仍然沉默,李援笑道:『還有一場比試呢,或許長樂會有中意的人選。『但是他的笑容有些勉強。想必是看出了長樂公主沉默中的反對。

  這時,下面的武場上,夏侯沅峰和一個黑衣青年對面而立,這個黑衣青年面龐稜角分明,沉靜淡漠。身形和夏侯沅峰相仿,不像夏侯那樣身姿如同臨風玉樹,他週身上下透著驃悍的氣息,彷彿渾身蘊含著爆炸般的力量,一舉一動又如同一隻黑豹般優雅。

  我看著那個黑衣青年,心中滿是讚佩,問道:『殿下,此人是誰?『

  李贄道:『他叫裴雲,曾是齊王麾下的先鋒勇將,是少林的俗家弟子,據說此人武功卓絕,數年前,他兩個哥哥都戰死沙場,他的父親中書侍郎裴敬上書父皇,要求將他調回京中,父皇體恤裴家只有這一脈香煙,所以特旨詔回,現在是禁軍北營統領,此人忠勇,深受父皇和秦大將軍的寵愛,只是性情有些古怪,不喜歡和人交往,若非如此,恐怕也會是父皇看中的駙馬人選,他這次參賽,據說是因為夏侯沅峰,因為此人素有禁軍第一高手之稱,他和夏侯沅峰誰是長安第一青年高手,爭議頗多,平日限於身份,不能比武,這次是趁機比武來了。『

  我看看小順子,問道:『你看了他們前面的比武,覺得誰比較可能奪魁。『

  小順子淡淡道:『裴雲是少林高手,我看他修習的可能是七十二絕技中的無敵金剛力,而且已經有了七成火候,再過十年,夏侯沅峰必然不是他的對手。『

  李贄聞言道:『那麼現在他不如夏侯沅峰麼?『

  小順子道:『啟稟殿下,夏侯沅峰此人的武功路數,走的是陰柔路數,所以進境極快,但是到了後期不免多受挫折,若沒有過人的才智毅力,只怕難以登峰造極,所以現在他的武功強過裴雲,但取勝也不容易,因為比武交手,還要看各種因素,裴雲既然是沙場驍將,那麼冷靜和果決就超過常人,所以這次勝敗應是四六之數,裴雲還是有機會的。『

  這時場上兩人相互施禮,開始交手,夏侯沅峰用的是劍,裴雲用的是刀,我雖然不懂武功,卻也覺得夏侯沅峰手中之劍輕靈逸動,滿場都是雪光飛舞,而裴雲的刀法卻是端凝穩重,守得嚴密非常,招式之間更是森嚴高古,一派大家氣象。

  小順子看的很認真,眼神十分熾熱,我忍不住問道:『怎麼樣?現在誰佔優勢。『

  小順子答道:『裴雲使得是六合刀法,是少林嫡傳,和外面流傳的大不相同,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夏侯沅峰的劍法乃是越女劍法,相傳從春秋時流傳下來的,博大精深,裴雲雖然守得很穩,但是若是不能反擊,也沒有什麼用處,我看夏侯沅峰的內力也很精純,恐怕是不會後繼無力的。『

  這時,裴雲突然一聲輕叱,刀法一變,刀法變得凌厲凶狠,可是仍然隱隱帶著慈悲意味,這種矛盾讓人看的若有所思。小順子驚喜地道:『這是少林秘傳的修羅刀法,以修羅手段,實現慈悲心腸,果然不凡。『一時間場上劍影刀光,絢麗輝煌,一種強烈的血腥意味卻湧現出來。這時夏侯沅峰身形一縱,跳了起來,接著凌空翻轉,一劍劈下,裴雲的長刀上舉,硬生生的接了一劍,夏侯沅峰雖然是居高臨下,卻沒有佔到絲毫便宜,他再度身形彈起,只見他身形矯健如蒼鷹,沉浮在裴雲的刀風刃海當中,搏殺如蒼鷹博兔,往來如如春燕穿梭,看的觀戰之人都是大聲喝彩。裴雲被迫得左右招架,手忙腳亂,這時,夏侯沅峰久戰不下,似乎極為憤怒,突然身劍合一,如同閃電一般刺向裴雲,裴雲手中長刀橫擋,這一劍是夏侯沅峰全力而為,裴雲卻是有些倉促,一聲脆響,卻是長刀折斷,夏侯沅峰從裴雲身邊掠過,但他的身形卻詭異的折轉,回身一劍,劍如流光電影,直刺裴雲心窩,裴雲手中只有一柄斷刀,場中上下一陣驚呼,裴雲面色沉凝,拋下斷刀,兩手迎上,只聽一陣金鐵之聲,兩人身形分開,夏侯沅峰一臉陰冷,使得俊美絕倫的面容有些失色,而裴雲衣袖如蝴蝶紛飛,雙手小臂之下膚色隱隱帶著金色,卻是毫髮無傷。

  這時觀武樓上響起鳴鑼,不一會兒,有內宦下來傳旨,說道陛下有令,裴雲兵器折斷,當作敗論,二卿都是朝中俊傑,不可生死相搏。夏侯沅峰雖然取勝,但是神色間隱隱不快,上前領旨謝恩。裴雲卻是神色淡淡,領旨之後便退了下去。

  大雍的這次演武盛會就這樣結束了,夏侯沅峰以兩場第一,一場第二,成為其中魁首,而韋膺和秦青也各有一場第一,也是可以滿足的,但是出乎我和雍王的意料,皇上沒有宣佈擇婿的結果,甚至連該有的賞賜都沒有頒布。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十章 心有所屬
 

  演武結束之後,雍帝李援笑著問道:『長樂,你看夏侯沅峰如何?『
  長樂公主淡淡道:『不錯。『

  李援喜道:『若是以他為皇兒駙馬,長樂意下如何?『

  長樂公主淡淡道:『其人雖好,奈何兒心如止水。『

  李援又道:『既然此人你不中意,那麼這麼多文武俊傑,長樂你可有中意之人。『

  長樂公主突然落淚,上前下拜道:『父皇,兒臣雖然得歸父皇膝下,但是仍是南楚王后,國主還在生,兒縱無廉恥,焉有別夫改嫁的道理。『

  李援大怒,道:『朕一心為你擇取佳婿,你卻如此固執。『氣沖沖的站起,正要訓斥,卻見長樂公主跪伏於地,珠淚滾滾,雖然玉容不似初回時那般憔悴,但是仍然是全無青春少婦應有的光彩,李援頹然坐下,良久才道:『是朕不該迫你,皇兒,你放心,朕絕不再為難你。『

  當此事傳到我耳中的時候,不知怎麼,我心裡有些高興,長樂公主仍然是我印象中那樣賢淑知禮,無論她對國主如何,但是還是盡到了責任,就算日後她真的再嫁,我也不會瞧她不起了。

  這件事情並沒有這樣平息,雖然李援暫時放棄了讓長樂公主再嫁的打算,但是其他人並沒有放棄,竇皇后和顏貴妃、紀貴妃都來相勸,長樂公主既不能趕走她們,又不願改變心意,這一天,雍王妃高氏進宮,聞及此事,便勸長孫貴妃讓公主到雍王府小住幾日,等到十五再回宮。

  長孫貴妃沒有立刻答應,她猶豫的看了高氏一眼,有些事情還只有她知道,長樂公主的事情就是別人不過問,她也要過問的,那日回宮,她問身邊的宮女,可有注意公主對什麼人較為留意,出乎她的意料,宮女綠娥回稟道:『公主總是冷冷淡淡,不過雍王來的時候,奴婢看見公主看著雍王身邊的男子,而且笑得很開心,可是轉眼又跟平常一樣了。『長孫貴妃是知道那人是誰的,江哲江隨雲,自己若是到翠鸞殿,常常看了女兒拿著一本詩卷,裡面全是江哲的詩詞,其中有一部分是女兒的筆跡,另外一些都是一個陌生人的筆跡,自己曾經問過,卻是在南楚時江哲送進宮裡來的,原來,女兒心儀之人竟是那個南楚降臣麼,可是自己曾經盤問過服侍女兒的侍女,都說女兒在南楚恪守婦道宮規,從來不曾有悖禮教,那些詩詞也是梁婉向江哲索取之後送進宮的,自己只道女兒喜愛那人的詩文,如今看來恐怕女兒早就心有所屬,只是從前礙於身份,沒有表現出來,當然也有可能是女兒原本沒有這個心思,如今提及擇婿之事,才有了這個想法。若是讓女兒到雍王府去,說不定可以讓女兒和那人相見。

  可是長孫貴妃皺緊了眉頭,若是大雍人,就是職位再低微,只要人品好,女兒喜歡,她都不在意,可是那人是南楚降臣,就是女兒願意,那人也未必答應,畢竟女兒曾是南楚王后,轉念一想,長孫貴妃心道,不管如何,女兒去了雍王府,定然能夠散散心,至於她心意如何,我也好探究一下,主意打定,長孫貴妃便道:『長樂去你那裡玩玩也好,綠娥,你一向謹慎,也跟著公主去,公主若有什麼事情,也好讓你回來稟告。『她打定主意,讓綠娥暗中注意長樂的舉止行動,好看看女兒心意究竟如何。

  長樂公主也很開心暫時離宮出遊,到了雍王府,王妃陪著公主到花園遊玩,王府的花園從湖泊那裡分成內園和外園,中間用花木、甬道等間隔開來,並沒有十分明確的界限,但是內外卻是分明,今日天空晴朗,在內宅花園裡面的涼亭中,王妃命人擺上果品,讓奴婢奶娘帶著世子李駿和兩個庶出的女兒以及柔藍一起,在亭子外面嬉戲,自己帶著兩個側妃陪著公主在亭中觀看,不遠處就是湖泊,此時天氣晴朗,湖水清澈,宛如碧玉一般明淨,幾個孩子嬉笑打鬧,十分天真有趣,長樂公主看了一會兒,覺得心情十分愉快,笑道:『王嫂,我記得我走的時候,王兄還沒有兒女呢,想不到現在已經有了一兒三女。『

  王妃笑道:『公主猜錯了,你王兄子嗣艱難,除了駿兒,就只有兩個女兒,那個最小的,叫柔藍,是江哲江司馬的女兒。『

  長樂公主手一顫,用冷淡的聲音道:『噢,江司馬已經成婚了麼?『

  王妃沒有察覺公主的不安,說道:『這是江司馬的義女,很可愛呢,聽王爺說司馬獨身一人,擔心他沒有辦法照顧女兒,所以送到後宅來讓我照顧,我跟王爺說,江司馬已經二十六七歲,也該娶個夫人,可是王爺說江司馬不願意,好像是因為從前的未婚妻子不幸身亡的緣故,唉,這般癡情的男兒真是少見。『

  長樂公主心裡又是難過,卻又隱隱歡喜,轉念一想,自己和此人斷無可能,雖然從這人的詩文看來灑脫風流,但是怎麼看來也不是離經叛道的人,若要此人作出臣納君妻的事情,恐怕是絕無可能的。想到這裡長樂公主更是悲傷,這個自己默默愛戀的男子,卻是和自己沒有絲毫緣分,想起當日看了他的詩文,心中傾慕他的才華,那日梁婉引他來覲見自己,自己更是對他鍾情,可是君臣有別,自己從不敢露出絲毫心思,後來他被貶斥,自己暗暗歡喜,以為不必擔心南楚亡國之後他被大雍判罪,想不到他還是被王兄俘虜帶回大雍,自己一路為之憂心,擔心他不肯投降,被王兄處死,如今他已經成了大雍的臣子,自己又擔心他被二王兄連累,可是不論自己心思如何,終究是沒有可能和他結合,甚至不能表露自己對他的情意。想到這裡,長樂公主勉強笑道:『王嫂,把柔藍帶過來,讓我瞧瞧。『

  王妃令人帶過柔藍,長樂公主看看這個小女孩兒,越看越是喜歡,不由把她抱在懷裡,柔藍還沒有學會走路,剛才一直在樹下的氈毯之上嬉戲,看到秀麗清雅的長樂公主,她好奇的伸出手去抓公主的髮髻,一下子弄亂了長樂公主的青絲,長樂公主卻沒有惱怒,反而笑了起來,繼續逗弄著可愛的小女孩兒。她的歡笑讓王妃十分喜悅,而站在一邊的綠娥卻是明白了公主的心思。

  正當眾人喜樂融融的時候,隔著明淨的湖面,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樂聲,那聲音非絲非竹,卻是動人心弦,這是南楚流行的曲子,每年之時,正是結伴賞梅的時候,總是能夠聽到這首曲子,這首曲子就叫《寒梅》雖然只是一曲曲調簡單歡快的小調,而且吹奏之人也沒有什麼技巧,但是聽來卻是讓人覺得碧空如洗,寒梅綻放,心中一片開闊。長樂公主聽得入神,片刻,曲聲終止,她喃喃道:『是江司馬麼,他在想念南楚麼?『

  王妃心中一動,看了看公主,道:『是江司馬在吹曲,不知道是什麼樂器呢?不過聽來總覺得聲音很是高古。妹妹今日趕得巧,應該是江司馬在臨波亭賞景。這位江司馬閒暇的時候,不時到湖邊賞景,就是在客院看書下棋,很是愜意,可不像其他幕僚謀士那麼忙碌。『這時,遠處走來一個青衣少年,不過弱冠年紀,相貌清秀,只是帶著一絲陰柔,那些侍女都認得他,沒有攔阻,那個少年走到亭前,恭恭敬敬地道:『王妃,我家公子讓奴才來接柔藍小姐。『

  王妃正要答允,看了一眼公主,突然道:『江先生也太客氣了,他久在王府,不必那麼拘束,今日公主在此,她很喜歡柔藍,捨不得放手,若是不見外,就讓江先生過來吧,王爺馬上也要過來,不礙事的。『

  小順子一愣,看了看王妃和公主,眼中閃過一絲疑慮,但仍然道:『奴才遵命。『

  這時,雍王李贄遠遠走來,看到小順子,笑著問道:『怎麼,又來接柔藍,你主子可是一有空閒就來哄女兒啊。『

  小順子道:『啟稟殿下,王妃說,公主喜歡小姐,讓公子不要見外,過來一次。『

  李贄一愣,但他相信王妃必然有自己的打算,便道:『說得也是,去請你家公子過來吧。『

  小順子更是驚異,他的目光迅速轉了一圈,卻沒有看到什麼異常,這時,他的目光落到公主身上,只見公主抱著柔藍,喜笑顏開,心中不由一動,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胡思亂想。但他不再猶豫,匆匆忙忙的趕回臨波亭。

  我正在臨波亭和苟廉一起飲酒,見到小順子,笑道:『柔藍呢,怎麼沒有抱過來,苟兄還想看看我的乖女兒呢?『

  小順子道:『今日長樂公主到王府散心,很喜歡小姐,不肯放手呢,王妃說,公子也不是什麼外人,若是公子願意,不妨過去,王爺也在那裡。『

  我皺皺眉道:『這樣不大好,算了,改天再去吧。『

  苟廉聽了,卻道:『隨雲,王妃既然已經這樣說了,你還是去一趟吧,否則王妃會怪罪你的。『

  我一想,也是,如果王妃沒說也就罷了,若是說了我若不去真是有些不好,看看小順子,他也在點頭。便對苟廉說道:『那我去了,苟兄多飲幾杯吧。『苟廉笑著擺手道:『你快去吧,一會兒董兄來了,我會向他替你解釋的。『

  李贄坐下來,看著長樂公主,笑道:『長樂,你出來散心是對的,宮裡面很沉悶吧,若是喜歡以後常來走走。『

  這時柔藍突然掙扎起來,似乎急著要去玩耍,長樂公主微微一笑,將她遞給侍女,讓侍女把她抱回去,笑道:『其實宮裡也不沉悶,我見了幾個我走後才出生的弟妹,都很可愛,只是宮裡規矩太嚴,不像外面這樣輕鬆,王兄,聽說駿兒就要去幽州了,這麼小的孩子就離開父母,王兄也太狠心了。『

  李贄笑道:『這也是沒有辦法,駿兒是雍王世子,有他的責任要盡,長樂,就不要為他可憐了,咱們皇家的人,有幾個能夠自主的呢。『

  長樂公主目光有些黯淡,正要說話,遠處走來一個青年,他一身月白儒衫,那種逍遙自在的神情,讓人見了便覺得欣喜快樂,而跟在他身後的青衣少年彷彿他的影子一般,明明在陽光之下,卻令人視而不見。眾人的目光集中在這一主一僕身上,彷彿也感到了他們心中的愉悅。

  走到近前,我上前施禮道:『臣參見殿下、王妃娘娘。『

  李贄笑道:『今日閒來無事,隨雲也不要拘泥,一同來坐下吧。『

  我的目光掠過公主,笑道:『請問,臣該稱王后還是公主殿下呢?『

  長樂公主欠身道:『江大人,本宮知道對南楚不起,還請大人見諒。『

  我原本對她就沒有什麼怨恨,見她這般,便也投桃報李道:『殿下不必如此,不論殿下是昔日的王后還是今日的公主,總是臣的君上,臣只有必恭必敬,那有怨責的道理。『

  長樂公主見我說來十分誠摯,心中一喜,破顏而笑,這一笑宛如春花綻放,立時添了幾分容光。

  李贄見了,也是心中一動,莫非王妃的意思是--,正當他胡思亂想的時候,我已經施禮道:『今日殿下和王妃款待公主,臣不好打擾,這就告辭了,還請殿下見諒。『說罷,也不等他們答應,示意小順子抱了柔藍,便要轉身離去。

  李贄剛要挽留,卻看到一個宮女正在注視著這裡,便把話嚥了回去,望著江哲的背影,長樂公主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擔憂,今日終於得知他不怪責自己,雖然喜悅,但是想到從今之後,自己深鎖深宮,再沒機會相見,又是十分悲哀,他說的不錯,自己和他總是君臣,斷沒有可能的。正在悲傷,卻想到自己仍然是有夫之婦,如何能夠對其他男子鍾情,便強顏歡笑,免得他人看出破綻。只是雍王和王妃都是心細之人,哪裡看不出其中端倪。王妃倒還罷了,李贄卻是陷入沉思,按照他的瞭解,只怕江哲是絕不會同意這樁婚事的,而且恐怕沒有人會贊成,怪不得長樂公主始終不曾透露一字,想必就連江哲自己也不知道公主鍾情於他吧。別說別人,就是自己也不會同意,若是此事傳了出去,只怕太子他們定會為難,若是讓他們在父皇面前挑唆,到時候江哲只怕性命難保。若是自己登基之後,趙嘉也過世了,是否有可能呢?李贄越想越是頭疼,臣納君妻,那是犯上,雖然江哲已經歸順大雍,但若讓他娶王后為妻,除非江哲全然不顧聲名,這恐怕是不可能的。

  他想的這麼多,王妃倒是另有看法,她心想,若是能夠將公主許配給江哲,那麼江哲便是自己人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很重視江哲,曾經絞盡腦汁的想折服他,最後江哲如何歸順的她不大清楚,但是她知道自己的丈夫為此曾經夜難安寢,若是能夠促成此事,那麼自己的丈夫多了一個臂助,公主也終身有托,她憑著女性的敏感察覺,那個現在恭恭敬敬的在自己丈夫面前稱臣的青年,實際上卻有著超脫俗世的氣質,若是不緊緊把握住,終有一日會讓他飛走,而那樣,可能會讓自己的丈夫再度寢食不安。

  我絲毫沒有察覺所發生的事情,抱著柔藍,我對小順子說道:『你說我是不是該娶個妻子照顧柔藍。『

  小順子淡淡道:『公子若想娶妻,倒是好事,可是若是娶個不中意的妻子怎麼辦,你若有看中的人,當然好,若是沒有,還是不要勉強吧,柔藍小姐也不是沒有人照顧。『

  我笑道:『世間哪裡還有飄香那樣的女子,我想娶個普通的賢淑女子也沒什麼,不過你說得有道理,若是言語無味,真是痛苦,罷了,罷了。『

  小順子突然道:『公子覺得公主怎麼樣?『

  我一愣,笑道:『你胡說什麼啊,公主殿下身份尊貴,又曾經是國母,我怎會對她又非分之想,若傳了出去,豈不是笑話,現在好幾位駙馬人選在那裡擺著,只怕國主還沒有回到南楚,公主的駙馬人選就定了呢。唉。『我歎了一口氣道:『其實那幾人,我最看好韋膺,他必然能夠讓公主幸福的。『

  小順子撇撇嘴,沒有說話,他懶得和這個對自己身邊的小事十分糊塗的主子說話了,不過他面色沉重的想道,一定要留意這件事,公主對公子有了情意,這件事可大可小,若是有人因此嫉恨公子,就會危及公子的安危,而且若是和公主接近多了,恐怕會有麻煩,想到這裡,對當初答應公子放過公主的事情不由後悔起來,他知道女子通常會有一種超乎理智的知覺,自己當初和公主曾經十分接近,如果她看穿當日自己就是劫持她的人,只怕公子會有危險啊。唉,當初怎麼沒有想到還會再見到公主,真是太疏忽了。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十一章 動之以利
 

  
  新春時節,長安城內一片鶯歌燕舞,表面的平靜下卻有暗流湧動。

  戶部侍郎崔央從自家的馬車走下來,厭煩的看著門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的姐姐乃是太子李安的正妃,雖然不如側妃受寵,但是太子世子是姐姐所生,所以夫妻之間還是相敬如賓,原本雍王氣焰囂張的時候,自己雖然是太子的小舅子,可是門前卻冷冷清清,甚至有人為了討好雍王和自己為難,這次太子儲位穩固,今年來拜年的擠破了門檻,不理會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他昂然走進大門。

  到了書房,管家遞上一疊拜貼,崔央隨手拿來一一過目,畢竟不論他怎麼鄙視那些人,但是權勢是需要人來支撐的,沒有這些牆頭草,太子憑什麼治理天下,自己又憑什麼提高自己的地位呢?翻了一下,崔央突然被一張帖子吸引住了,那是一張精緻的名帖,上面的名字自己從來沒有聽過,叫紀城,是一個東川的商人,原本崔央沒有心情見一個普通的商人的,但是名貼附著一張禮單,上面赫然是萬兩白銀和一對白璧,這是很重的禮了,就是看在這份禮物上,他也不能不見見這個紀城。吩咐管家請紀城進來,崔央坐在書案之後,一邊喝茶一邊琢磨著這個人有什麼要求,禮下於人,必有所求,自己這份禮物能不能安然收下呢?

  過了片刻,在管家的引導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走了進來,這人相貌頗為俊秀,五官也很端正,只是一雙眼睛有些狹長,鼻子有些鷹勾,未免破壞了他的形象,但這人氣度卓然,站在書案前,負手而立,一見便是久居人上之人。崔央心中一震,知道此人決非普通商人,崔央能夠做到戶部侍郎,自然不是常人,他淡淡道:『閣下請坐,本官官職雖然不高,但是有些事情還是可以辦到的,閣下這般重禮,不知有什麼事情,若是與國法無礙,本官自然會考慮的。『

  這個男子笑道:『草民此來,自然是有求大人,草民有一樁生意,想和太子殿下合作,可是殿下何等身份,我們這些草民不能接近,大人是太子貴戚,故而前來相求,若是大人覺得草民的生意值得一做,還請大人向太子殿下轉達草民的誠意。『

  崔央皺緊了眉頭,冷冷道:『太子乃是儲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必還要與爾等商人勾連,若是此事,本官無能為力。『

  那男子冷笑道:『若是太子殿下不想發財,那麼殿下在長安郊外那幾個莊子做什麼用的,長安利人市的金玉樓,長安最大的賭場的後台老闆是誰,是誰違背法令,在外面私下開採金礦呢?『

  崔央聽得差點心都跳出來,這人怎麼把太子的家底打聽的清清楚楚,自己一直替太子打理這些生意,若是事情傳了出去,太子最多不過受幾句訓斥,自己恐怕就得丟官棄職了。他眼中閃過一絲殺氣,心想,需得將此人擒下,問明他的身世來歷,然後斬草除根,於是,崔央故意和顏悅色地道:『其實此事也未必不能商量,請坐,上茶,咱們慢慢商量。『

  管家連忙上茶,將那男子請到旁邊坐下,自己到外面守門去了。

  崔央等這男子坐下之後,又問道:『不知閣下有什麼生意想要和殿下合作,若是本官聽了覺得可以,才好向太子稟告。『

  這男子悠閒地道:『這生意說來也不大,今年大雍乾旱,糧食歉收,現在市面上米面的價格是往年的三倍,而絲綢之類的江南特產更是有價無市,如今南楚和大雍之間仇深似海,雙方之間的貿易全部中斷,草民在南楚有些門路,可以提供糧食、絲綢、茶葉種種特產,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崔央皺皺眉,心想,這的確是不錯的生意,可是有些麻煩,太子殿下雖然有些進項,可是支出也大,收買官員,安插密探,豢養刺客殺手哪一樣不花錢,就是每年需要給鳳儀門的供奉就不是一個小數字,看看這個男子,崔央眼中的殺氣淡了,他欲言又止,總不能說我們沒錢吧。

  這個男子十分善於察言觀色,繼續道:『其實我們也不用殿下真的出錢,若是有殿下和大人的照顧,我們的生意才能順利,您也知道,這走私貨物,沒有殿下為我們撐腰,我們遲早會失手的。『

  崔央點點頭,說道:『若是如此,倒還容易,可是你們準備怎麼分成呢?『

  這個男子笑道:『小的願意孝敬殿下三成利潤。『 

  崔央皺皺眉,他是知道這樁生意其中的暴利的,若是只有三成,未免太可惜了,可是自己一方不能提供資金,要得過多也不好開口。

  那人彷彿看穿了他的心事,神秘地道:『其實,草民還有一個主意,若是大人膽子夠大,小人願意奉上六成利潤。『

  崔央身子一震,道:『什麼主意?你說來聽聽。『

  那人笑道:『大人執掌戶部,大雍百多萬軍隊的糧餉軍械全在戶部管轄,現在南楚最缺乏的就是軍械,若是殿下肯用庫存的軍械交換南楚的貨物,既不費殿下分毫,而且還能換得更多的貨物,這收益可是能翻一番的,等到殿下得到金銀之後,再在大雍定制一批軍械補上缺口,這其中的差價大人應該瞭解,只一趟生意五十萬兩絕沒有問題。『

  崔央聽到這裡,拍案而起,怒道:『豈有此理,你竟然鼓動本官資敵,你是不是南楚的探子,竟然到了本官這裡胡言亂語。『

  那人好整以暇,笑道:『大人說錯了,草民不是南楚的探子,草民霍紀城,忝居錦繡盟主。『說罷,他手一擺,一道白光從他手中射出,貼著崔央的脖頸飛過,穿透了崔央身後的書架,射入了牆壁,崔央嚇得魂不附體,書房的門砰的一聲被踢開了,管家站在門口,眼中閃著寒芒,手裡多了一把匕首。

  霍紀城一笑,身形撲向門口,那管家只覺得眼前一花,手中的匕首已經落到霍紀城手中,崔央再看去,霍紀城已經坐回了座位,笑瞇瞇的看向崔央。崔央已經鎮定下來,他看了霍紀城一眼,心道,此人若沒有把握,怎會以身涉險,不說別的,若是惹惱了他,自己這條命就保不住了,他擦了一把冷汗,道:『霍盟主,請坐,請坐,想必盟主此來不是興師問罪的吧,太子殿下剷除錦繡盟在長安的分舵,也是為了國事,霍盟主意圖復興蜀國,你我乃是敵對,這也是無可奈何,若是霍盟主想要報復,下官卻不能夠苟同。『

  霍紀城淡淡道:『這話說得不錯,對你們來說,我錦繡盟是叛逆,長安之事也是無可奈何,不過那些都是小事,他們也算是為國盡忠了,不過俗話說的好,天下沒有永遠的敵人,我們現在處處受到限制排擠,長此以往,只怕不僅復國無望,就連性命也保不住了,若是殿下肯和我們合作,我們也沒有必要定要復國,能作個富家翁也是不錯的,殿下雖然已經儲位穩固,但是畢竟還有雍王虎視眈眈,需要用銀子的地方多得很呢,說句不好聽的話,我們是唯一可以和太子殿下合作的人選,現在最盼著太子殿下出錯的就是雍王,若是別人替殿下效力,若是落到雍王手上,只怕會把太子全盤供出,我們錦繡盟和雍王仇深似海,亡國之恨永遠難忘,絕不會倒向雍王,我們也知道若非雍王定下計謀,大雍和蜀國未必會交戰,所以我們和太子之間沒有什麼深仇大恨,若是能夠相助太子剷除雍王,那麼我們也算是盡了最大的努力為我王報仇。而且,就算有人揭露了錦繡盟和太子之間的合作,你認為會有人相信麼?誰會相信太子和我們這些逆黨合作,而且太子剛剛把我們錦繡盟長安分舵蕩平了。『

  崔央越聽越覺得有禮,雖然覺得此人涼薄,對自己兄弟的死傷毫無心痛,但也覺得此人說的不錯,他猶豫了一下,問道:『貴盟兄弟還有一些在天牢之中,不知閣下有何打算。『

  霍紀城微微一笑道:『若是殿下覺得沒有關係,那麼放了也好,若是覺得有礙,就快些處死他們,免得讓人懷疑太子和錦繡盟之間的關係。『

  崔央一陣心寒,此人真是心狠手辣。他閉上了眼睛,半天才道:『此事本官不能作主,這樣吧,待我稟明太子之後再說吧,閣下明天再來聽回話。『

  霍紀城微微一笑,道:『這是應該的,應該的,不過崔大人,您在城裡養的小妾已經有了身孕,怎麼還不接回去,莫非是夫人嫉妒麼?『

  崔央手一抖,剛剛拿起的茶杯差點掉落桌上,他看向霍紀城俊逸的面容,彷彿看到了魔鬼一般。

  霍紀城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道:『草民這就告辭了,若是大人不著急,如夫人臨盆之前,還是不要挪動的好。『

  聽著霍紀城淡淡的威脅,崔央有氣無力的擺手道:『霍盟主請放心,本官不會使詐的,不論如何,本官不會安排陷阱陷害盟主的。『

  霍紀城走出崔府,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覺得心神暢快,這次他確實是冒了很大的險,但是這太吸引人了,蹈海之利,安能不取,至於人命算什麼,只要自己活著,錦繡盟就不會滅亡,等到自己得到所需要的糧餉軍械,在得到百萬金錢,到時候就可以樹起蜀王世子旗號,復國立業,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保得世子登上大寶,自己就是當之無愧的攝政王,到時候自己的光輝榮耀誰人能敵。

  一陣冷風吹來,霍紀城滾燙的腦子冷靜了下來,他心想,我得再去和天機閣的人見見面才行。若是他們那邊沒有成功,這生意還是作不成的。

  在大街小巷裡面轉了幾圈,確定身後沒有人跟蹤,霍紀城悄悄的進入了一家民宅,老邁的屋主看見他來了,也不作聲,帶著他走到臥房裡面,在一堵牆上下拍了幾下,牆壁悄然移開,霍紀城一揮袍袖,走了進去。在他身後,牆壁無聲無息地合上了。

  在昏暗的燈光下,寒無計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看到霍紀城進來,他站起來拱手道:『霍盟主,您過來了,不知道談得怎麼樣。『

  霍紀城微微一笑,道:『還不清楚,就看能不能說服他們的主子了,寒兄,你們那邊情況怎樣?『

  寒無計笑道:『我已經接到飛鴿傳書,那邊已經同意,而且答應長期合作,他們現在急需這些東西,而且他們國庫幾乎被雍王搬空了,以後也希望通過咱們從大雍得到金銀物資。我們天機閣的信譽還是有的,若是這邊走通,咱們就可以聯手發財了。『

  霍紀城到了一杯茶,一飲而盡,道:『雖然我們錦繡盟在大雍勢力不小,可是這次太子殿下雷霆一怒,今後我們不免步步艱難,若是不能買通太子,那麼生意還是作不成,不過你放心,我們和很多官員都有私交,他們大部分都是太子一黨的,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看太子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難不住我的。『

  寒無計施禮道:『那就請盟主多多費心了,我們的勢力還不能深入大雍,所以全靠盟主費心,不過南楚方面請盟主放心。『

  霍紀城眼中突然閃過一絲利芒,道:『天機閣在南楚的勢力我們是知道的,若是貴閣主願意,我們可以有進一步的合作的。『

  寒無計微微一笑,他是知道的,陸侯鎮守蜀中,將錦繡盟的勢力打擊的四分五裂,德親王掌控大局,錦繡盟在南楚也始終不能形成氣候,反而是在大雍,因為他們目前的目標沒有指向大雍,所以才能在大雍的縱容下發展勢力,不過現在德親王已死,看來霍紀城又想向南楚發展。寒無計委婉的道:『盟主此心,我們是明白的,可是現在我們做這個生意,若是盟主過於急進,不免傷害生意,其實盟主不必著急,反正這生意也就做上幾年,等到那時候,盟主兵精糧足,隨便盟主怎麼動作都行。『

  霍紀城看了看寒無計,神色震動地道:『寒兄果然足智多謀,不知道可否為霍某引薦閣主,商議一下合作的事情。『

  寒無計傲然道:『我們閣主將此事全部交給寒某負責,盟主不必捨近求遠。『然後臉色變得神秘,繼續道:『而且,閣主從不見外人,就是寒某也只是見了閣主一次,還沒有見到閣主的真面目,不過閣主在任何屬下身邊都有暗探,盟主可要小心。『

  霍紀城神色有些不豫,但轉念一想,天機閣本就是神秘組織,也難怪如此,便溫言道:『寒兄也是蜀國遺臣,為復國大業,理應盡心盡力,還請總管多費心,在閣主面前多講幾句好話。『他起了籠絡之心,立刻言語溫和,誠意十足,寒無計心中一凜,心道這人果然喜怒無常,自己可要小心,不要落了破綻,他故意神色黯然,良久才道:『寒某也是蜀國之人,怎不想復國,只是閣主不喜歡介入國家大事,所以對我們約束極嚴,這此若非利潤豐厚,這樁生意閣主也不會贊同的。『

  霍紀城心想不能急迫,道:『總管好意,霍某多謝了,我還要安排下面的事情,這就告辭了,事成之後,再來和寒兄商量細節。『

  寒無計連忙起身道:『此事緊迫,我就不留盟主了,寒某送盟主。『

  霍紀城道:『不必相送,以免惹人注意。『寒無計仍然恭恭敬敬的送到房門口,為了掩人耳目,沒有送出門外。

  他走之後,那個年老的屋主突然站直了身子,從臉上取下面具,露出一張清秀的少年臉龐。寒無計笑道:『盜驪,你要記得,人若貪心,自促其死,這個霍紀城的確心狠手辣,若是拉攏起人來倒是一片熱誠,若非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只怕不免上當,為人行事,若是口是心非,就是瞞的了一人一時,也瞞不了一生一世。『

  少年恭恭敬敬地道:『盜驪受教。『

  寒無計笑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公子用計,咱們真是想都想不到,雖然不知道公子用意何在,但是總不會是好事的。『

  此刻的太子府裡面也在密談,崔央等到霍紀城一走,立刻出門往太子府第趕去,他是太子的小舅子,又是太子的心腹,絲毫沒有阻礙地進入了太子的起居之處,一走進華麗的的大廳,就看見太子穿著便服,正在那裡看歌舞,崔央不由多看了幾眼,這一看,崔央的眼睛就轉不開了,原來這些舞姬都穿著荷葉羅裙,上身用荷花瓣掩飾酥胸,露出肌光如雪,舞姿翩翩,婀娜動人,扣人心弦,明明衣著暴露,但是曲樂樂而不淫,那些女子動作毫不扭捏,競沒有淫穢的意味,讓人看來身心舒暢。

  李安見崔央被迷住了,笑罵道:『崔央,你幹什麼來了,還站在那裡幹什麼?『說著一揮手,那些舞姬退了出去。這時崔央才看到,魯敬忠也坐在一旁,而太子身邊還站著一個相貌俊美的侍衛。

  崔央定下心神道:『殿下,臣有機密的事情稟報。『

  太子眉頭一皺,還沒有說話,那個侍衛已經說道:『殿下,屬下還有一支舞曲,想和樂師舞姬們商量一下,不如屬下先去,等到完成了也好讓殿下賞玩。『

  太子笑道:『你去吧,本王等著你的新曲子。讓你師兄,把外面守好了,不許任何人擅闖。『那個侍衛退了出去。李安看了看崔央,道:『有什麼事情?說吧。『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十二章 陰謀陷害
 

  崔央將經過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李安大怒道:『這些叛逆,好大的膽子。少傅,你說該怎麼辦?『
  魯敬忠瞇縫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問道:『崔大人,你說這人並不要求救回自己的屬下?『

  崔央恭恭敬敬地道:『是的,霍紀城不僅不急於救人,好像反而想我們殺了他們似的,免得將來有人懷疑彼此之間的關係。『

  魯敬忠冷笑道:『此人果真是心腸狠辣,不過這也說明了他正是霍紀城,霍紀城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從那些錦繡盟的弟子的口供裡面得知此人出身將門,是四川厲家的旁系弟子,當初厲家和唐門爭奪川中的控制權,結果厲家慘敗,唐門衰弱,大雍攻擊蜀國的時候,他們也無力再為蜀國盡力,要不然就是我們攻下了蜀國,恐怕也會有不少將領死於暗殺,唐門的暗器,厲家的大搜魂手都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功夫,最適合暗殺行刺,後來大雍佔領東川,而蜀中大半歸於南楚,唐門投靠我大雍,厲家投靠南楚,偏偏這霍紀城古怪,反而破門而出,創立了錦繡盟,聲言要恢復蜀國,這些年還真讓他作出了一些事情,可惜此人氣量狹窄,鎮守蜀中的陸侯又是帥才,所以連連失敗,不過這人雖然無能,卻有一樣長處,他心狠手辣,當斷則斷,所以雖然錦繡盟屢次慘敗,仍然保住了元氣,近來南楚局勢混亂,他想必佔了不少便宜,卻偏偏在太子手上吃了大虧,也難得他能夠想出這個主意,以臣看來,他倒是誠心誠意的,不管將來如何,這樁生意倒是值得一做的,他有句話說得不錯,將來就是他宣揚出去,誰又能相信太子殿下會和他們勾結,若是太子想做這生意,就立刻將天牢裡面的錦繡盟逆黨全部處死,然後再和霍紀城合作,如今錦繡盟就是再強大,他敢和我們大雍為難麼,就是他真的興兵造反,也是雍王和慶王的事情,正好消減他們的兵力,再說,殿下這幾年幾乎是入不敷出,這樁生意值得,就是將來有了意外,殿下只要說錦繡盟勾結一些官員所為,然後砍幾個人頭也就是了。『

  李安沉思了片刻,看看崔央道:『這事牽連太大,若是一旦洩漏出去,戶部恐怕就會翻天,崔卿豈不要擔上責任,不成,不成。『

  崔央鐵青的臉色才鬆懈下來,感激地看著李安,但是李安雖然這麼說,但是神色上卻是十分不捨。

  魯敬忠淡淡一笑道:『戶部尚書梁謹潛雖然是殿下心腹,可是此人卻心懷異志,雖然他對殿下必恭必敬,但是卻暗裡記錄了一本殿下數年來從戶部挪用公款的賬本,這個,殿下恐怕還不知道吧?『

  李安身子一震,急急問道:『你說得可是真的?怎麼知道的?『

  魯敬忠得意地道:『殿下,俗話說,老夫少妻最是不安,梁謹潛一生謹慎,可惜年將五十卻娶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妾,不免有些難以應付,這女子風流冶蕩,就和梁大人的小舅子私通上了,可惜兩人行事不秘,被梁大人捉姦在床,一怒之下,把這個女子杖殺,但是小舅子就只能趕出去不許上門罷了,誰知那小妾戀姦情熱,竟然告訴了情夫梁大人手中那本私賬的事情,那小子懷恨在心,恰好他和我相識,便到我府上告密,我今日原本就是為了告訴殿下此事,可是殿下正在欣賞歌舞,所以還沒有來得及稟告。『

  李安面沉如水,問道:『你可有證據?『

  魯敬忠站起身,上前奉上一張紙,李安拿過來一看,上面果然是自己到戶部挪用錢糧的帳目,什麼時候用的,什麼時候還得一清二楚。李安平安而起,怒道:『好個老奴才,本殿下定要取了他的狗命。『

  魯敬忠笑道:『這是那小子偷偷抄了一些作為證據,原本臣想擺平這個梁謹潛容易得很,只要殿下有心,咱們就可以奪回賬薄,殺人滅口,可是臣覺得太便宜了他,如今正是一個好機會,咱們讓崔大人辦這件事情,但是暗中作些手腳,若是生意順利,那樣最好,咱們事後再和他算帳,若是不幸出了事情,咱們就讓他頂罪,到時候殿下只要安排的好,保管他說不出實情,然後崔大人理所當然晉陞尚書,這戶部才是殿下的金庫呢?『

  李安聽到這裡,大笑起來,說道:『好主意,魯愛卿,你果然是孤的智囊。『眼中閃過凶光,李安冷冷道:『不過給我把他看嚴了,不能讓他察覺孤的意圖,也不能讓他把賬薄給了別人。『

  魯敬忠正容道:『殿下放心,臣辦事您還不放心麼?『

  李安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問道:『那個告密的人呢?『

  魯敬忠淡淡道:『這人留著總是禍患,臣大膽,已經先處置了。『

  李安滿意的點點頭道:『不錯,這人知道了本王的隱私,焉能讓他活在世上。『

  崔央聽到讓自己接任戶部尚書,原本喜形於色,可是聽到兩人說著陷害殺人的事情,卻絲毫沒有一絲情緒波動,也不免心裡冰寒,心道,我可別在這裡聽了,若是知道了什麼隱秘,將來再被殺人滅口可就不值得了。想到這裡,連忙說道:『殿下,魯大人,時間太晚,臣要告退了,若是殿下同意此事,臣這就回去等霍紀城前來。『

  魯敬忠心想,下面還有重要的事情商談,他走了也好,便說道:『殿下,崔大人回去也好,免得錦繡盟中人去問訊,殿下不如先讓崔大人同意此事,具體事宜,明日臣去跟崔大人商量。『一邊說著,一邊跟太子使了一個眼色。

  李安一見便知道魯敬忠還有私隱的話要說,不便讓崔央知道,他笑著說道:『好了,崔央你先回去吧,等到商議之後,魯大人會去和你詳說,不過此事本王原則上已經同意,你也好好想想該如何著手。『

  崔央領命退下。李安看看魯敬忠,笑道:『還有什麼事情,說吧,還瞞著崔央,很重要麼?『

  魯敬忠捻著鬍鬚,冷笑道:『殿下,雖說戶部是您的天下,可是這軍方的勢力大半還在雍王手裡,也是因為這個,我們才不能自己做這個生意,讓錦繡盟去跑腿,可是若是軍方留意到此事,就是錦繡盟再厲害,他還能鬥得過雍王麼?『

  李安皺皺眉,問道:『難不成這樁生意就不能做了嗎?『

  魯敬忠搖頭道:『這怎麼成呢?臣有個主意,若是能夠讓雍王無暇顧及殿下的事情,殿下不就穩如泰山了嗎,雖然說如果出事,咱們有替死鬼,可是不免損失金銀。『

  李安聽到這裡眼睛一亮,道:『你有什麼法子可以讓雍王自顧不暇,若能夠如此,就是孤不作這樁生意,也是心滿意足。

  魯敬忠笑道:『這也是一件巧事,殿下想讓夏侯沅峰做長樂公主的駙馬,但是公主始終不同意,所以臣就請蘭妃娘娘轉托紀貴妃問問公主的心事,昨日臣來府中,蘭妃娘娘轉告貴妃娘娘的原話,說是長樂公主似乎不想改嫁,臣原想公主若是不想改嫁倒也罷了,反正誰也沾不到便宜,所以臣也就沒有放在心上,蘭妃娘娘順便還說了幾件事情,第一,長樂公主平日沒有什麼喜好,就是喜歡讀詩文,而且最喜歡南楚第一才子江哲的詩文,平日手不釋卷,第二,昨日,長樂公主到雍王府散心,回來的時候心情很好。『

  李安皺緊了眉頭道:『你是說長樂公主和那個南楚降臣有私情,胡說,我這個妹妹我是知道的,最是賢淑,絕不會與人有私情的。『

  魯敬忠笑道:『臣也知道這是連影都捕不到的事情,可是只要添油加醋一下,自然會有人相信的。『

  李安神色一動,道:『你是說--『

  魯敬忠笑道:『自然是秦青秦將軍,秦將軍對公主一片深情,至今不變,可是公主這次回國卻對將軍冷若冰霜,全不念青梅竹馬之情,秦將軍十分氣惱,因此才對南楚降臣十分傲慢,還在甘露殿當眾凌辱江哲,聽說雍王對這個江哲十分器重,這已經重重得罪了雍王,這就是一個機會,咱們派人在秦將軍耳邊吹幾句風,就說公主在南楚和江哲有了私情,所以才不理會秦將軍--『

  剛說到這裡,李安怒道:『住口,我皇妹當年為了大雍,遠嫁南楚,如今好不容易回來,別說她沒有私情,就是有了私情,也不能容你玷辱公主的聲名。『

  魯敬忠凜如寒蟬,連忙跪下謝罪,直到李安平靜下來,才道:『殿下放心,臣就是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傷害公主的請譽,此事不會洩漏出去的,秦青就是知道此事,他難道敢聲揚出去,秦將軍就是再魯莽,也不能這麼做,若是臣料得不錯,秦將軍必然找機會質問江哲,咱們派了殺手暗中跟隨,此事既是捕風捉影,那江哲必然能夠解釋清楚,等到秦將軍滿意而去,咱們就殺了江哲,此計對咱們可是好處不小,第一,不管那江哲有沒有才幹,現在殺了他,就能讓雍王痛心,第二,雍王必然懷疑秦青殺了江哲,這樣一來,就是秦彝大將軍能夠解釋清楚,雍王也必然心生芥蒂,這樣一來,雍王忙著和秦大將軍討公道,哪裡還能顧得上咱們。『

  李安面色陰晴不定,猶豫不決,魯敬忠又道:『此事關聯之人,都是位高權重,誰會把閒話外傳,再說,說句當誅的話,公主雖然是有功之人,但是畢竟是南楚王后,南楚覆亡之日,公主就是亡國之後,昔年西施有功於越,仍被越王后投湖,公主不過受幾句閒言碎語,又有什麼要緊,再說,公主和長孫貴妃傾向雍王,殿下也不是不知道,要不然何必想讓夏侯沅峰做公主的駙馬呢?『

  李安還是默然不語。

  魯敬忠熱淚盈眶道:『殿下聖明,最多殿下登基之後,多多撫慰公主就是,雍王不除,殿下難安。『

  李安想來想去,終於長歎道:『你要小心,不可傳揚出去,若是傳到父皇和皇妹的耳中,孤絕不饒你。『

  魯敬忠連忙磕頭道:『殿下放下,下官絕不會讓流言傳出去。『

  李安猶豫了一下道:『可是此人想必時刻都在雍王府,刺客如何混得進去?『

  魯敬忠笑道:『殿下放心,過了十五,就是雍王召宴,要送世子遠行,按照規矩,這是必然要宴請百官的,殿下放心,臣一定讓秦青背上這個黑鍋,至於那個江哲,只能怪他命不好,誰讓他投靠了雍王呢?『

  李安微微點頭,看看事情已經談完,高聲叫道:『邢嵩,邢嵩。『

  廳門被推開,一個相貌陰沉的中年人走了進來,單膝跪倒行禮。

  李安淡淡問道:『那個夏金逸去了哪裡,有沒有和什麼人傳遞消息?『

  邢嵩恭敬地道:『啟稟殿下,夏金逸先是和樂師舞姬談了一會兒曲子,然後--『說到這裡,李安眉頭一皺,眼中帶了殺氣。

  邢嵩接著說道:『然後此人到了後園和王妃身邊的侍女繡春私會。『

  李安先是心中一寬,這個夏金逸立下大功,又看在他師兄的面子上,就留他做了侍衛,原本只當是養個閒人,不料這人幽默風趣,能說會道,更擅長歌舞風月,自己沒幾日就覺得實在喜歡夏金逸,可是他身邊不能隨便留人,方才崔央前來秉事,如此神秘,若是夏金逸是奸細,必然要想盡辦法探聽,在外面守門的就是張錦雄,夏金逸是不難找個借口的留下的。

  想不到夏金逸一點探聽的心思都沒有,反而忙著和侍女私通,若是他是探子,那他可就是天下最蠢的探子了,稍微稱職一點的也不敢作出這種事,若是重懲,私通侍女是可以杖斃的,他滿意的心想,以後可以把他留在身邊了,他倒是個好奴才,忠心有趣,比他那個師兄強多了。至於私通侍女,雖然李安也有些不滿,可是這也不算什麼大事,王妃身邊的那個繡春,相貌雖然不錯,但是並不出眾,李安從沒留意過的一個女孩子,前些日子,王妃還跟自己說想把身邊的侍女放出去嫁人呢。

  此時太子府邸的後園之內,夏金逸摟著一個相貌秀麗的侍女正在甜言蜜語,他興致勃勃地講著自己漂流四方的經歷,把個從未踏出府門一步的小姑娘聽得入了迷,夏金逸一邊說著,一邊開始動手動腳,他是情場老手,不會魯莽驚嚇了小姑娘,他溫柔的吻著繡春的粉頸,既然輕咬她通紅的耳垂,一雙手也開始不老實,在繡春的嬌軀上游移,不用多久,輕而易舉地就讓未經人事的小姑娘意亂情迷,夏金逸一看得手,一把抱起小姑娘顫抖的嬌軀,躲到了假山之後,正在夏金逸寬衣解帶,眼看就要得手的時候,突然有人冷叱一聲。夏金逸嚇得一個冷顫,滿腔慾火立刻消退,連忙整理衣裳,半天,外面沒有動靜,夏金逸伸出頭去,卻看見自己的頂頭上司,副總管邢嵩站在外面,負手而立,月光下一臉的寒霜。這時候繡春也清醒過來,匆忙的整理衣裳,低著頭走出假山,撲通跪倒在地上,滿面羞慚,哭泣不止。夏金逸也連忙跪倒旁邊,苦苦哀求道:『總管大人,求您饒了小的一次。『

  邢嵩冷冷道道:『你這小子竟敢私通王妃的侍女,還不跟我去見殿下。『

  夏金逸嚇得面色蒼白,道:『小的求大人開恩,小人不過一個浪子,生死算得了什麼,繡春年輕,求總管饒了她這場罪過,小的以後絕不敢再來勾引她了。『

  邢嵩微笑道:『你這小子,起來吧,以後不可再犯,回去吧,若讓我再看見,我就剝了你的皮。『

  夏金逸聽了大喜,連連叩謝,直到邢嵩的身影消失,他才發覺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

  崔央回到府邸,先胡亂吃了一些東西,然後就在燈光下發呆,他知道自己和太子是一條線上的螞蚱,若是太子倒台,可是自己卻越來越覺得跟著太子心驚膽戰,倒是雍王,崔央想起從前往雍王軍中送糧餉,雍王召見自己的事情,當時的雍王身穿輕假,外罩錦袍,辦起事情來雷厲風行,私下交談卻是隨和親切。令人覺得如沐春風。太子雖然是儲君,又是自己的姐夫,可是卻是傲慢驕矜,每每讓自己背生冷汗,總有如履薄冰的感覺。想到這裡,崔央幾乎想要叛離了太子,可是轉念一想,太子妃是自己的親姐姐,太子世子是自己的外甥,名利慾望終於勝過了良知和恐懼,崔央站起身,心想,自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看看天色,這一來一回,再加上沉思良久,天光居然已經放亮了,崔央推開窗子,昨夜不知何時下了一場輕雪,窗外雪光明艷,崔央走出房門,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這時,管家前來稟告道:『啟稟大人,昨日那位客人又來求見。『崔央微微一笑,道:『請客人到書房來見我,時光還早,想必客人也沒有用飯,你送兩份早餐到書房來。『

  外面傳來朗朗的笑聲道:『草民又來打擾大人了。『

  崔央抬頭看去,卻見霍紀城一身灰衣,風度翩翩,當風而立,崔央幾步上前,拱手道:『霍兄,不,紀兄,請到書房敘話。『

  霍紀城一看崔央神色有些倦怠,但是卻掩飾不住喜色,便知好事成了,便也還禮道:『好,那就叨擾了。『

  說罷,兩人相視而笑,好似多年舊交。笑聲中,霍紀城心思飛得很遠,若是能夠得到足夠的糧餉軍械,那麼趁著大雍和南楚交戰,復國興邦,指日可待。而天機閣是必須得依靠的,否則自己在南楚寸步難行,若是等到交往深了,自己想法子把天機閣併吞,將天機行會千萬財產收入囊中,就是復國不成,自己也可以作個富家翁。崔央想得簡單的多,若是生意成功,自己不僅囊中豐厚,還可以進一步得到太子的信任器重,前途似錦啊。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十三章 寒園來客
 

  
  南楚同泰元年甲戌元月十六日,雍王以世子將遠行,依例召宴群臣,哲未與會,宴中,虎威將軍秦青私下求見,以謠言責哲,哲以禮勸之,青慚而退。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我舒服的伸了一個懶腰,這幾日我接到消息,太子已經上鉤了,這樣我就可以暫時放一放這些麻煩的事情了。其實今天雍王府上下忙的要死,誰讓世子就要代雍王就藩了呢,按照慣例,雍王殿下要召宴群臣,這種事情我可不感興趣,所以就跟殿下告了假,準備在寒園裡面好好看看雍王送我的幾部絕版古書,殿下很諒解我不喜歡熱鬧的心情,因為今日不少王公貴族都會來赴宴,這樣一來,雍王外府恐怕會太雜亂,畢竟他們中有很多人都有資格在王府裡面逛逛的,只要不接近幾處禁地,那麼就沒有什麼關係,為了防止有人打擾我,殿下特意派了人替我守門,不許他人擅入,其實殿下的意思,我不妨到後宅躲一躲,可是瓜田李下的,我就沒有答應,反正寒園外面有人把守,我怕什麼呢?

  小順子最知道我的脾氣,早上一起來就把門窗打開,放去夜來的濁氣,然後點燃一爐清香,而我換了一身寬鬆的長袍,喝著小順子為我泡的香茶,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看了一會兒,無意中抬頭,看見小順子正在拿著一把銀刀雕刻著一塊白玉,這是他最近養成的習慣,自從上次我逼著他雕刻了一個木頭娃娃給柔藍之後,他忽然喜歡起雕刻來,沒事就拿著一把刀刻來刻去,我曾經問他為什麼突然喜歡起這些東西,他神秘的對我說,他發覺這是一個練功的好法子,前陣子他總覺得武功似乎沒有什麼進境,誰知道為了刻好木頭人,結果發現他的招式多了幾分流暢和自然,這下子他可就找到了練功的新方法,我雖然不明白刻木人和武功有什麼關係,可是觸類旁通的道理我還是懂得的,看著小順子從生硬雜亂到流暢連綿的刀痕,也感覺到他似乎有些進步,至少他現在雕刻的東西已經栩栩如生了,所以索性買了一堆普通的玉塊給他,讓他雕刻著玩一玩兒。這不,我書案上的書鎮就是他前幾天雕刻的。

  看看他,我突然笑了,說道:『小順子,雖然你喜歡雕刻,可是也不用天天練啊,今天殿下宴客,在前面有雜耍曲樂,你去散散心吧。『

  小順子淡淡道:『今天外面人太多,我不放心你一個人。『

  我笑道:『你也太小心了,這是雍王府,我不過一個小小的降臣,誰會來刺殺我呢?好了,去玩玩吧,別忘了,你才二十歲,別成天像個小老頭,那我可就罪過了。『

  小順子瞪了我一眼,可是他畢竟年紀還輕,那些雜耍什麼的對他也很有吸引力,可是總是有些不放心我,我笑道:『這樣吧,你把胡威叫進來,讓他在這裡替你護衛,這樣你放心了吧?『

  小順子看看書案上的茶杯,道:『可是總得有人伺候茶水。『

  我無可奈何地道:『小順子,別忘了是我教你泡茶的,好了,去玩吧,今天你不許跟著我,花燈要連放三天的,昨天晚上你保護我也就算了,今天你自己出去好好逛一逛,不許成天悶在府裡,我又不出去,不會有危險的。『

  小順子終於點點頭道:『好,我這就出去叫人,公子你放心看書,我會安排好的。『

  我看著他的背影,欣慰的笑了,就是嗎,一個剛剛二十歲的小孩子,幹什麼這麼老成,就應該開心玩樂才對,雖然我二十歲的時候,因為這個臭小子偷了我的盤纏而不得不去考了狀元,可是他可沒必要一定要委屈自己嗎。

  送走了小順子,我繼續沉迷於書中,胡威進來叩見的時候,見我沒有反應,他跟著有一段時間了,直到我有時候一看起書來就什麼都忘了,便悄悄退了出去,沒有打擾我。此刻的我還不知道,我一生中最接近死亡的時刻馬上就要來到了。

  秦青一邊應付著身邊的同僚,一邊想著心事,今日他是代替父親前來赴宴的,不過他可不願和那些老狐狸聊天,所以匆匆向雍王道賀之後便跑到外邊的綵棚裡面,看著高台上正在表演的雜耍,可是他全然沒有看進去,滿腦子都是長樂公主和江哲的影子。

  當年他約公主私奔,卻被嚴詞拒絕,當時年少魯莽的他口不擇言,指責公主忘情負義,貪圖南楚王后的尊榮,公主含淚而去,卻依然高傲的背影讓他痛悔萬分,可惜卻沒有機會說出抱歉二字,然後他就被父親重責之後丟進了軍營,他是一刀一槍的殺出了這個四品虎威將軍的,可惜沒有給他機會到他日日懷恨的南楚作戰,公主就回來了,知道此事,他既是高興又是難過,他最希望的就是領軍攻破南楚,然後親自跪在公主面前請罪,可是現在沒有這個機會了。

  公主回來之後,他曾經求母親入宮代為轉達自己的心意,可是卻是當頭一盆冷水,公主竟然對他再無一絲情意。他心痛如死,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他參加演武,卻和那個小白臉拼了一個平手,雖然知道這並不代表自己不如夏侯沅峰,可是秦青知道自己完全失去了和公主和好的希望,而比武之後,自己就被父親關進了祠堂罰跪,就是因為自己和那個南楚降臣之間發生的糾紛,秦青深恨南楚,遷怒之下,就連南楚的人也恨上了,江哲此人,浪得虛名,屈膝投降還振振有辭,自己諷刺他幾句算什麼,可是父親竟然動了家法重責,現在秦青還記得父親鐵青著臉訓斥自己的情形。

  『畜生,我不怪你昔日胡為,也不怪你無端遷怒,可是你竟然當眾侮辱賢士,這樣下去,我秦家還有什麼前程可言,你可知道這是何等的大錯。江哲此人非是庸才,他為德親王參贊,南楚輕取蜀中,他一曲長歌,送了蜀王性命,他一道表章,令我大雍有志之士心驚肉跳,此人乃國士也,你竟然因為他是降臣而輕辱之,你可知道若此人心胸稍微狹窄一些,將來你的性命就會送在他的手上。『

  自己雖然不服,可是對著暴怒的父親仍然只得低頭認錯,一直到了昨天,父親才放自己出來,歎著氣道:『小奴才,明日雍王召宴,你替我前去祝賀世子就藩,記著,一定要找個機會去見江司馬,向他賠罪,若是此人記恨你,恐怕終究是大禍,我打聽過,雍王殿下將此人看作心腹,就是齊王殿下也對他很器重,兩位殿下都不是平庸之人,可見這人的厲害,你若不能求得他的諒解,將來你的弟妹恐怕都要被你連累。『

  所以自己滿懷怨憤的來到了雍王府,原想胡亂認個錯也就算了,可是就在剛才,自己得知了一個幾乎讓自己氣暈了的消息。長樂公主居然和那個寡廉鮮恥的降臣有私情。

  得知這個消息是個巧合,見到雍王之後,自己代表父親表示祝賀之意,自己雖然彆扭但還是提出向江哲致歉的事情,雍王欣然答應,不過卻說江司馬素來體弱,恐怕得等到巳時才能見客,讓自己先去散散心,自己無奈答允,一邊腹誹著那個沒用的書生一邊在雍王府裡面觀賞風景,可是沒走多久,就發現兩個太監在一片松林後面竊竊私語,自己原本沒有打算偷聽,可是無意中聽到的一句讓自己立刻呆住了。

  卻是一個太監向同伴得意洋洋的宣揚,說是長樂公主到王府的時候,和江司馬私下相會,卻原來兩人在南楚就有私情,若非自己奉命服侍江司馬,恐怕還不知道這樣天大的事情呢?還在吹噓說,江司馬給了自己千兩白銀,還說若是自己肯守口如瓶,等到將來他成了駙馬,要這個太監去做總管。

  秦青聽到這裡氣得昏頭轉向,半晌才清醒過來,想去查問的時候,那兩個太監已經不在了。秦青呆在那裡,想來想去,若是公主嫁給了韋膺或者夏侯沅峰,自己雖然難過可也服氣,若是公主真的和那個文弱書生有了私情,自己可是絕不甘心,想來想去,公主自幼賢淑溫柔,定是那個降臣勾引公主,若非是雍王有話在先,只怕他就跑去責問江哲了,所以接下來的時間,不管是看雜耍還是幹什麼別的,秦青都是心不在焉,到了巳時,秦青看看那些中下級的官員基本上已經都來了,便找了一個侍衛帶路去見江哲,那些侍衛早就得到雍王的吩咐,所以便帶著秦青走向寒園。

  秦青雖然是滿腹怒火,可是他畢竟是將門虎子,一路走來也是心生好奇,這江哲既然是天策帥府司馬,長史石彧又要赴幽州輔佐世子,那麼在雍王府這人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可是這越走越冷清,好像是極為偏遠的客院。不由自主的,秦青問引路的侍衛道:『怎麼江司馬住在這等偏僻的地方?『

  那個侍衛笑道:『秦將軍有所不知,江司馬喜歡清淨,所以特地揀了寒園居住,沒有事情,就連園門也很少出呢?『

  秦青心中既然有了猜忌,不免胡思亂想,這人住得偏僻,莫非竟是想和公主私會方便麼?

  到了寒園,秦青便發現這裡果然戒備森嚴,光自己看到的就有十幾個侍衛,引領自己的侍衛向門前的侍衛說明情況,那個侍衛進去之後,一會兒便出來道:『司馬有請秦將軍。『

  秦青走進寒園,卻見裡面果然也是清幽冷落,看來這江哲確實喜歡清淨,他一眼就看到胡威站在一間雅軒門外,胡威是雍王的親信屬下,秦青是很清楚的,看來雍王對江哲果然是十分重視,說不定江哲和公主的事情就有雍王撐腰呢,秦青心中怒火更加熾熱。

  我正在看書看的興起,突然胡威進來稟報說秦青秦將軍前來求見,我一愣,這人對我當眾無禮,今日來見我做什麼?想要不見,又想起若非是重要事情,怎麼雍王會安排他過來見我,只得放下書冊,也懶得更衣,反正也不是公事,就一會兒的時間,我也犯不著麻煩。

  一會兒,秦青走了進來,一進來便愣愣的看著我,我心裡奇怪,揮手讓胡威出去,問道:『將軍此來有何要事,請恕下官衣著隨便,居室之中隨意慣了,將軍請坐。『

  秦青默默的坐下,看著對面那個青年,一身寬鬆舒適的青袍,長髮沒有束起,只是用髮簪挽了一下,神色悠閒平靜,秦青有種強烈的感覺,面前的這個青年根本不是俗世之人,他真的和公主有私情麼?秦青心想。

  我看這位俊偉的將軍一直沉默不言,不由有些煩悶,便冷冷道:『將軍到底有什麼事情,若是無事,請恕哲體弱,不便久坐。『說完,我端起茶碗,品了一口這絕頂的蒙山茶,這可是貢品中的極品,就是雍王殿下也只有幾兩罷了,分了一半給我,是我的最愛,平日只有這樣悠閒的日子我才會泡上一杯。誰知我剛剛喝了一口,就聽秦青冷冷道:『你真的和長樂公主有染麼?『

  『噗哧。『我口中的茶水全部噴了出來,我愣愣的看著秦青,有些結巴地問道:『秦將軍,你說什麼?『

  秦青冷冷的看著我,道:『我問你是否和長樂公主有私情。『

  我下意識的發揮自己的長處,不錯,胡威離得很遠,應該不會聽到,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問題呢?我看向秦青,問道:『秦將軍,恕我直言,您和公主可有什麼關係?『

  秦青一聽,臉漲的通紅,道:『沒有?『

  我覺得身上的寒毛都樹了起來,知道這人動了殺機,可是想來想去,我總不能讓胡威進來,這種風言風語若是傳了出去,只怕雍王都保不住我。我鎮靜地道:『既然將軍和公主並無關係,追問公主私情,這就有些不妥當了,不過將軍既然問了,我若不答,未免有些顯得心虛,只是此事可一而不可再,還望將軍動問之前多用用腦子。『

  我看看秦青的臉色,覺得還有餘地,便接著道:『哲本是南楚降臣,將軍鄙棄於我也無可厚非,但是哲平生唯一的好處就是潔身自愛,除了亡妻之外,再沒有和別的女子有過私情。將軍若是斥責江哲屈膝投降,哲無論如何生氣都得聽著,只有這等污言穢語,對我來說雖然是過耳煙雲,卻也不能容你胡說。『

  秦青臉色變了又變,冷冷道:『你敢發誓麼?『

  我鄙夷地一笑,淡淡道:『將軍,江哲此身,上可對蒼天神明,下可對黎民蒼生,發誓這種事情我是不作的,不過我不妨直言,哲與公主見面相談只有兩次,一次是在南楚,我奉命覲見,一次是日前,邂逅於雍王府,公主乃金枝玉葉,又曾是南楚王后,與哲有君臣之分,秦將軍若以此等事看作私情,那天下就沒有清清白白的人了。『

  秦青冷靜下來,他聽得出來我雖然言語凌厲,卻是沒有一句虛言,想到自己聽了謠言前來責問,碰了一個頭破血流,還如何遵照父命向江哲致歉,只得一抱拳道:『是我錯了,這是我在王府聽兩個太監說的,請司馬大人見諒。『

  我心中一寒,立刻揚聲道:『胡威。『

  胡威立刻推門而進,我冷冷道:『有人胡言亂語,觸怒了秦將軍,你立刻前去把他們帶來見我,秦將軍,這兩人什麼模樣,在哪裡遇見的。『

  秦青原本想不說,但是看到江哲眼中的冰寒,竟然心中一凜,便說了那兩人的年紀相貌。胡威聽了想了一想,道:『大人,這兩個人屬下知道,他們是宮裡派過來的公公。請問大人,把人帶到這裡麼?『

  我想了一想道:『今日殿下設宴,不可驚動客人,你將他們兩人抓了,監押起來,等候殿下處置。『

  胡威走後,我看看秦青,淡淡道:『秦將軍,聽我奉勸一句,令尊之所以榮寵至今,靠的不是權勢凌人,聽說撫遠大將軍為人沉默寡言,平生言出必行,行而必果,最令人敬佩的是,大將軍處事公正果決,若無過犯,就是小卒也不輕慢,若有過犯,就是皇室宗親也不遷就,將軍可以想想這些日子以來的行為,可有值得誇耀之處,非我交淺言深,實不忍見大將軍後人凋零。『

  秦青原本應該氣憤的,但是卻覺得江哲所說竟與父親日常所說意思彷彿,竟然不敢辯駁,想起多日以來被怒火和妒火沖暈了腦子,越想越是羞愧。他本是將門後人,又受嚴父諄諄教導,雖然一時糊塗,但是終究不是天性,想來想去,竟然覺得心中空明,恭恭敬敬的下拜道:『多謝先生教誨,青向日得罪先生,請先生原諒。『

  我倒是一驚,想不到這人如此知過能改,不由將他攙了起來,說道:『將軍如此大禮,下官受不起,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將軍見諒。『

  秦青坦然道:『先生,本來秦青想多聽聽先生的教誨,只是奉命而來祝賀,馬上就要開宴,青不得不出去向雍王殿下道賀,日後若有機緣,還請先生賜教。『

  意外的化干戈為玉帛,我不由心喜,便親手送他出了寒園。見他走遠之後,突然聽到有人呵斥道:『什麼人擅闖寒園,還不束手就縛。『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十四章 壞人姻緣
 
  
  南楚同泰元年元月十六日,大雍禁軍統領裴雲誤入寒園,哲喜其豪爽,留之飲,密談良久,未幾裴乃毀婚另娶,時人皆笑之負義薄情,後乃知其明智果決,然哲壞人姻緣,實為智者不齒。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我轉頭看去,卻是一個灰衣青年,儀容不凡,面容沉靜,正被兩個侍衛攔住,他眼中有些迷惑的神情,似乎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偏遠的地方會有這麼嚴密的守衛。那兩個侍衛都是佩刀出鞘,形勢緊張,一觸而發,雖然這兩個侍衛並不看在他眼裡,但是他可不會相當真正的刺客,所以並沒有反抗。我看過去的時候,他正在沉聲道:『兩位兄弟,在下禁軍統領裴雲,這次到王府赴宴,只因不喜歡吵鬧,所以四處走走,並非有意擅闖,請恕在下不知道這裡乃是禁地。『

  兩個侍衛相視一眼,都是將信將疑,若說此人氣度,倒也真的像個將軍,可是只見他週身上下流露出來得氣息,不僅彪悍非常,而且一舉一動,更是帶著高手風範,若是此人真有歹意,那麼自己還有什麼臉面去向殿下覆命呢?

  我已經認出了裴雲,想不到雍王拉攏人真是厲害,裴雲一個禁軍北營統領,不過是四品武將,雖然拱衛京繼職責重要,但是也沒有資格參加雍王府的盛宴,像他這種身份頂多被允許送上一份賀禮,恐怕連入席的資格都沒有,現在他赫然出現在王府,恐怕是雍王殿下特意下了帖子吧。想到這裡,我微微一笑,讓我助殿下一臂之力吧,與其讓他在側廳赴宴,連雍王都看不到,還不如把他留在這裡好些。想到這裡,我高聲道:『不可無禮,這位是裴雲裴將軍吧,下官是天策帥府司馬江哲。『

  那兩名侍衛見我發話,便行禮退下,裴雲走過來施了一禮道:『多謝江大人為末將解圍。『他看向我的目光從容冷淡,這倒是新奇,自我入雍以來,凡是見我的官員,眼中不是好奇就是評估,或者還有鄙夷,這人卻被我看成一個普通之人,不免讓我對他更有些好奇,於是,我笑道:『將軍想必是不喜歡前面的吵鬧,所以到後面走走,下官也是如此,這才在寒園居住,相逢也是有緣,將軍到園中坐坐如何?『

  裴雲有些猶豫的道:『殿下的宴席馬上就要開始,只怕末將不便留此。『

  我淡淡一笑道:『將軍就是不參加也算不上失禮,那外面的席位也沒有什麼意思,這樣吧,將軍如果願意,隨雲正要用飯,就請將軍留在這裡小酌,殿下那裡,自有隨雲擔待。『

  裴雲心裡一動,接到雍王殿下的請帖雖然是榮寵,但是躋身那些官員當中卻很不舒服,何況自己無論如何都是只能在外廳赴宴的,真是沒有什麼意思,如果不是雍王的帖子,自己只要送上一份賀禮就可以了,眼前這人總比那些官員爽朗多了,他的住處如此戒備森嚴,恐怕雍王對他萬分器重,那麼自己應邀就不會失禮於雍王,比較之下,留在寒園倒是一個好主意。

  我看裴雲神色便知道他已經心許,便朗聲道:『去個人,稟報殿下一聲,就說裴將軍我留下了。『

  一個侍衛躬身應是。我上前拉著裴雲的手臂道:『裴將軍快請進,哲對將軍的武功深為敬佩呢?『

  裴雲有些靦腆地被我拉到花廳,這時候已經將近午時,兩個僕人送上酒菜,習慣性的讓他們退下,我拿起筷子指著飯桌道:『裴將軍,哲是南人,所以殿下特意專門尋了一個南楚的廚子做菜,請嘗嘗,看習不習慣。『

  裴雲看著滿桌的小碟,裡面都是色香味俱全的清淡小菜,只嘗了幾口便讚不絕口,他雖然是無肉不歡的人,但是這幾樣菜都是南楚名菜,他還是吃得十分開心,我見他喜歡,又倒了一杯酒給他道:『這是我南楚名酒桃花露,是用每年秋天南楚最上品的灌蜜蟠桃所釀,原本我是沒有想到能在這裡喝到此酒,這還是我一位故人特意從南楚帶來的,昨日才送進來。『

  裴雲喝了一口,只覺得如飲甘露,美酒醇香,不過他性子剛烈,不喜歡這種軟綿綿的酒,不由皺了皺眉頭,我看在眼裡,輕笑道:『看來裴將軍不喜歡這酒呢?聽說大雍邊關有一種燒刀子,辛辣無比,將軍可喜愛。『 裴雲頓時喜上眉梢,說道:『大人這裡有燒刀子麼?這酒在長安可不多見。『

  我走到花廳角落,那裡有一個黃楊櫃子,我從下層取出一個小酒罈,這個小酒罈雖然不大,但是至少也裝有十斤酒,我拿來雖然不費什麼力可以不容易,裴雲連忙過來接過酒罈,提到桌旁,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櫃子,裡面都是一些小酒罈、食盒之類的東西。

  打開泥封,裴雲立刻聞到了那讓他永遠難忘的熾烈酒香,他深深的呼吸了一下,然後急切的把酒倒進我遞過來的一隻大酒碗,然後很認真地喝了一大口,熟悉的刺喉辛辣讓他彷彿回到了邊關,他無力的坐在椅子上,再次舉起了酒碗,酒液順喉而下,眼中卻是幾乎落下淚來,想起當年邊關血戰,袍澤情深,是多麼的快樂逍遙,如今身在京城,雖然榮華富貴,卻是知心無人。多想再回邊關,可是想到父親蒼老的身影,裴雲緊緊閉上了眼睛,強忍心中辛酸苦痛。

  我沒有想到裴雲這樣激動,但是很快我就明白了他的心意,看來這位禁軍統領最大的心願就是重新回到沙場啊,可惜,這一點我也沒有法子,誰也不能讓他拋棄痛喪愛子的父親,就是他自己,不也是這般為難麼?不過看他這般痛苦,我倒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他若是有了子嗣,那麼重上戰場應該不難啊,便問道:『裴將軍今年貴庚?『

  裴雲畢竟是名門弟子,很快就平靜下來,抬頭道:『勞大人動問,末將今年二十三歲。『

  我又問道:『裴將軍可成家了麼?『

  裴雲赧然地搖搖頭道:『家父為我訂了一門親事,但是我卻一直不情願,所以至今未娶。『

  我疑惑的問道:『這是為何,令尊想必盼孫心切,將軍既然孝順父母,理應早早娶親才是?『

  裴雲看了我一眼,雖然覺得有些交淺言深,但是不知怎麼,他對眼前的青年有一種莫名的好感,不排除是那罈燒刀子的緣故,但是他還是覺得情緒十分放鬆,而且那些事情悶在心裡很久,也想找個人說說,便開口道:『大人有所不知,我練的武功在沒有小成之前是不宜娶妻的,不過今年年初,家師就說我已經可以成婚了,不過這還不是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是我的未婚妻身份特殊,師門很不滿意。『

  我心中一動,問道:『請問將軍的未婚妻室是誰家的女兒?『

  裴雲苦笑道:『她是工部侍郎薛矩之女,原本兩家是通家之好,我和她指腹為婚,從小青梅竹馬,也算情意相投,可是我九歲上嵩山學武,十六歲下山之時卻得知她竟然拜入鳳儀門,師門得知之後,曾經親自召我回山,戒律院首座慈海師伯親口對我說,我若是和她成婚,少林雖然不便阻止,但是我從此不能上窺少林神功,他要我好好考慮,所以我至今不願完婚,幾次想要退婚,那邊都不同意,岳父說女兒沒有失德,若是我無端毀婚,必要到皇上面前評理。家父近來每每催逼,若非我以死相抗,只怕早就被迫完婚了。『

  我暗想,看來少林果然和鳳儀門芥蒂極深,殿下的情報沒有差錯,而且裴雲如此輕易說出,看來少林對於和鳳儀門反目並不介意。但是我在口頭上卻問道:『這下官就不明白了,這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將軍若要成婚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為何貴師門卻強行阻撓,這豈不是有悖人倫,莫非將軍將門中神功看的如此重要麼?『

  裴雲低頭道:『末將雖然癡迷武功,卻非忘情負義之人,若是她只是平常女子,我就是寧可被師門追回武功也不願相負,只是七年前我初回長安就去拜見岳父,見了她一面,她變得很厲害,全不像小時候那樣純真無邪,雖然現在她相貌氣質都是萬中無一,又練了一身好武功,可是我卻覺得她總是離我很遠,她的笑容雖然甜美,卻是再難讓我動心,而且,她總是和那些身份彷彿的女子聚在一起,不是出去打獵冶遊,就是在長安都市上縱情放肆,雖然我不是那些見不得妻子出色的人,可是我還是希望她能夠相夫教子,侍奉雙親。事實上,兩年前我從邊關回來,原想不再考慮武功的進境,早日成親,讓父母可以含飴弄孫,可是再次見到她,心中不滿卻是絲毫沒有消減,她確實美麗出眾,才情過人,可是我要的是一個肯相濡以沫的好妻子,日後成親,她要替我侍奉父母,而我還想重上沙場,為國效命,可是,她是做不到的。每次相見,她不是談論天下大事,就是談論江湖風雲,我真的不希望娶一個這樣的妻子。『

  我默默的看著裴雲,知道他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對於一個沙場猛將來說,他需要的不是美麗的畫圖中人,他要的只是一個可以持家的好妻子,鳳儀門大概沒有想到這一點吧,不是所有男子都喜歡那些容貌絕色、才情絕世卻不能善於應付柴米油鹽的妻子的。

  想到這裡,我淡淡一笑,道:『其實將軍過慮了,世間沒有不偏愛子女的父母,若是將軍和尊親說明娶妻娶賢的道理,老人家也不會不明白,若是礙於岳家不肯,將軍不妨先在外面娶個側室,等到生子之後,堂上雙親見到孫兒,難道還會生氣麼?『

  裴雲心中一動,到時候自己想用練武的借口拖延完婚只怕就行不通了。我看到他的神色,明白他已經願意,只是還有礙難,便道:『將軍屢次要求退婚,是對方不肯罷了,想必將軍退婚的理由也不夠充分,而且也不想得罪岳家,到時候將軍不妨說自己無意中在外面和別的女子結下孽緣,又不能棄之不顧,就是對方有再大的背景理由,也不能阻止將軍納妾吧,若是他們一怒退婚,正好合了將軍心意,若是堅持要把女兒嫁過來,這夫妻之間的事情,難道外人還能過問,只要將軍專寵愛妾,堂上兩老又疼愛孫兒,只怕沒有多久,尊夫人就會提出『和離『。『

  裴雲有些不忍地道:『此計雖然好,只怕太過傷人。『

  我淡淡道:『雖然傷人一時,但想必將軍的未婚妻子追求者很多,將軍若是勉強娶了不中意的妻子,將來夫妻失和,上不能孝順父母,下不便教養子嗣,這才是有違人倫,若是那位薛小姐是賢德淑良的女子,下官這樣說,是壞人姻緣,罪在不赦,可是想必薛小姐--『

  我沒有再說下去,但看裴雲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想必我說得不錯,鳳儀門的弟子有幾個不是喜歡拋頭露面的,再說大雍風氣開放,就是平民家的女子也不會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更別說那些出身顯貴的豪門女子了。

  又過了片刻,裴雲已經神色鎮定下來,臉色微紅的向我致謝,我笑著道:『今日將軍心事全消,不如多飲幾杯。『裴雲舉杯相敬,我則是倒了一杯桃花露,燒刀子我可消受不起。

  剛才的推心置腹讓我們兩人開始親近起來,所以說起話來漸漸不那麼拘束,這裴雲說起軍旅之事津津有味,他曾是齊王麾下勇將,所以他說得很多事情都和齊王有關,雖然齊王不是什麼名將,但是他悍勇無畏,而且肯聽從幕僚的意見,所以在軍中也受到將士敬仰,裴雲說起他來也是十分尊敬,看來不可輕視齊王啊,從前他兩次攻打襄陽失敗,實在是因為襄陽的守備森嚴,而他的出兵卻沒有整體的戰略目標,我曾聽雍王說過,那次出兵是太子殿下一手推動的,想來因為那些事情輕視齊王,還真的有些冤枉他,只要給齊王派幾個好的幕僚,齊王足可以獨當一面,鎮守一方的。

  我們談得正十分投機的時候,我聽到前面傳來的開宴的曲樂聲,雖然隔著重重屋宇,還是依稀可以聽見,知道雍王那裡已經開宴了,便笑道:『今日我阻攔你參加殿下的盛宴,不過你也不算吃虧吧,我這兒的酒你一定很滿意。『

  裴雲笑道:『多謝江大人的燒刀子,若非太過唐突,我還想將一罈酒都拎走呢。『

  我剛要答話,突然我的耳中傳來低低的呻吟,我心中一凜,側耳細聽,又是一聲急促的呼吸,伴隨著骨折的聲音,天啊,有人在狙殺守衛寒園的侍衛,我強自鎮定下來,周圍的守衛大致的位置我都清楚,聽這兩個被殺的侍衛的位置應該很近了,其他的侍衛都在百步之外,這樣小的聲音我是聽不見的。看了一眼裴雲,他沒有發覺這件事情,然後我聽到有人推開園門的聲音,這個聲音我想裴雲注意到了,但是他只是略一凝神罷了,我看看他的神情,並沒有什麼異常,看來他以為是寒園的僕人罷了。我放下酒杯,怎麼會有人殺死寒園的侍衛呢,我判斷其他方向的侍衛恐怕都已經遇害,否則不會沒人注意到有人擅自進入寒園。看看時間,正是前面盛宴正酣的時候,大部分的侍衛都在前面防衛,所以他才這麼容易闖進來吧。怎麼辦,我手無縛雞之力,看看裴雲,他是否靠得住呢,畢竟他曾是齊王的部下。

  裴雲奇怪的看看江哲,怎麼他突然沉默下來,而且神色有些古怪,他不由提聚功力以防萬一,可是就在這時,他耳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那是踩到園中積雪的聲音,裴雲心中一凜,他聽得出來,來人的輕功極為高明,從這個聲音來看,恐怕積雪上只會留下一個小坑罷了,難道是雍王府的高手麼,裴雲這麼想,可是不知怎麼他感覺不是,因為那種小心翼翼不像是雍王府的人,他看看身上,沒有帶兵器,雖然他擅長拳腳,可是有一把兵器還是好的,他立刻低聲對江哲說道:『江大人,外面有人來了,好像不是王府的人,你這裡有兵器麼?『

  我看了裴雲一眼,看來他是可以信任的,我的性命暫時就要靠他了,來得人恐怕是不懷好意的,可是我身邊沒有什麼可以驚動前面的侍衛的東西,那些被殺的侍衛身上倒有銅哨,可我根本不可能取得,不知道裴雲能不能擋住外面的人,如果沒有人及時趕到,恐怕我的性命就完了。

  我沒有猶豫,從那個櫃子裡取出一柄匕首,這是這間屋子裡唯一的武器,我頭上的那根髮簪雖然鋒銳無比,可是我不指望裴雲可以用它。

  裴雲皺了皺眉,把匕首塞給我道:『你留著防身。『我苦笑著看看這把精緻的匕首,這原本是用來切割肉類的小刀,若在高手身上可能可以追魂奪命,可是在我身上有什麼用呢?可是我還是收下了,裴雲既然是拳腳功夫厲害,給他他也用不上。這時,門外有人輕聲道:『江先生,殿下知道先生不願到前面赴宴,特遣屬下送來御酒。『

  裴雲神情一鬆,尷尬的看了我一眼,似乎覺得自己太敏感,我卻拉住他,搖搖頭,不可能是雍王的人,殿下是知道我的習慣的,絕不會派個陌生人來送酒,如果他打發小順子回來倒是正常的,可是一個陌生人,是不可能的。

  我淡淡道:『門外是哪一位,請進來說話。『

  房門悄然打開,走進一個身上穿著侍衛服飾的中年人,相貌平平,讓人過眼即忘,我一眼就知道他不是雍王府的人,而且我聞到他身上帶著兩種氣味,一種是廚房的油煙味道,一種是淡淡的血腥氣,看著他,我冷冷問道:『你就是最近來的南楚廚子?『

  那個中年人一愣,裴雲也古怪的看著我,我不理會他們的驚疑,又冷冷問道:『為什麼要來殺我?是誰指使你來的?『

  裴雲立刻緊緊的盯著那個中年人,眼中滿是警戒。

  那個中年人的神情突然從平和變得猙獰冷酷,一霎時,那個平庸的侍衛不見了,顯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冷血的殺手。裴雲上前一步,擋在我身前。

  那個中年人突然笑了,他問道:『江狀元怎麼會知道我是殺手呢?『

  我的神色變得淒冷,淡淡道:『我知道你,你是毒手邪心,南楚軍中第一殺手,從前聽命於德親王趙玨,現在恐怕已經聽命容淵了吧?『

  那個中年人神色變得嚴肅,他冷冷道:『怪不得親王遺命,若是江哲降敵,必然要盡力殺之。『

  聽到這裡,我再也忍不住,一口鮮血從嘴角湧出,我緩緩的坐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十五章 黃雀在後
 

  同日,南楚刺客突然而至,哲侍衛盡喪,哲受箭傷,幾傷性命,賴裴將軍雲相救得免。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裴雲大驚,他雖然沒有轉身,但是卻可以感覺到我的氣息,出言問道:『江大人,你怎樣了?『

  我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瓶,將裡面的藥丸服了一粒,胸中翻湧的氣血漸漸平靜下來,我抬起頭,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向替親王殿下效力,當日若非你奉命在襄陽保護容先生,只怕殿下未必會遇刺身亡。『

  那個中年人微微低頭,眼角閃過一絲淚光,冷冷道:『江大人昔日對殿下情意深厚,不遠千里前來相救,可惜殿下福薄,殿下臨終,曾私下對我說,江大人若是投了大雍,南楚危矣,要我立誓,若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一定要取了大人性命,殿下說,大人會明白他的,刺殺大人,是殿下為了南楚不得已而為之,他請大人原諒一個已死之人。『

  我淡淡道:『我不會責怪殿下,殿下至死仍對南楚忠心耿耿,我卻是沒有幾分忠心,殿下生前能夠容忍隨雲,已經讓隨雲感激萬分,閣下放心,今日我若生還,當日殿下所托,隨雲不會忘記,若有機緣,必定不負所托。『

  那個中年人神情一愕,繼而恢復正常,淡淡道:『江隨雲果然氣度不凡,此次殺你,也是我自己的主意,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不能忍見南楚覆亡,當日殿下每每在我面前歎息,說若是江大人肯全心輔佐南楚,則江山永固,若是大人投了大雍,則南楚覆亡無日,如此南楚內憂外患,若不殺你,日後必然後悔。『

  我看了他一眼,正要繼續說話,反正拖延時間也不錯,他卻似乎看破了我的心思,身影向我撲來,裴雲迎上,兩人瞬息之間交換了幾章,狂猛的勁風殺氣迫得我退到了牆角。

  看著他們苦戰,我的心思卻陷入回憶之中,當初從蜀中回到建業,我遭遇大變,養病期間,小順子早就發覺德親王派了人監視我,雖然知道一時之間還不會有什麼變化,但是不可不防,所以在秘營建立之後,我曾經讓小順子仔細調查過德親王身邊的人,而這個毒手邪心就是德親王最信任的心腹之一,此人始終隱身暗處,他擅長的就是刺殺,雖然因為德親王的性情,這個人沒有起到太多的作用,可是我早就將他列為有威脅的人物,如今,他在我疏忽的時候出現了,誰會想到他會在親王死後,在戒備森嚴的雍王府刺殺我這個普普通通的降臣呢?唉,當日我就知道德親王的赤膽忠心,想不到他臨死仍然留下了對付我的遺命,我雖然能夠諒解,可是仍然有些心寒如冰。

  我苦笑著看向前方,裴雲正面色凝重的和毒手邪心交手,只見他一招一式似乎簡單明瞭,可是卻彷彿銅牆鐵壁一般阻攔著毒手邪心那如同水銀瀉地一般無孔不入的殺招,雖然還是一個平手的結局,可是我看裴雲神色間的凝重,就知道恐怕是落了下風的。看看房間,只有一個窗戶,門口被交戰的兩人堵得嚴嚴實實,拖著疲軟的身子,走到窗前,奮力推開窗子,遺憾的看到外面是一叢薔薇,要說我這個園子,雖然整理過,但是畢竟沒到春天,所以雜花雜草還是不少,例如窗子外面的野薔薇,雖然沒有開花,但是花莖上的利刺一點不少,若是我跳了出去,只怕要遍體鱗傷了,打了一個冷顫,決定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跳出去的好。

  這時毒手邪心已經有些焦急了,他不是容易混入雍王府的,而且雖然在王府裡呆了一些日子,可是這裡規矩嚴謹,他跟本不能接近江哲,平日江哲身邊侍衛眾多,而且每隔一拄香的時間就有一隊巡視的侍衛經過,若是驚動了他們,自己就是三頭六臂也是逃不出去的。而且江哲身邊的小順子雖然不知道武功如何,可是他毒手邪心也算是一流高手,看不出深淺代表著什麼他清楚的很,難得今日機會來了,小順子不在寒園,而今日雍王宴客,大批侍衛都在前面,寒園這裡的守衛鬆懈了許多,按照他的觀察,半個時辰之後才會有巡視的侍衛經過,所以他大膽的狙殺了所有侍衛,將他們的屍體隱藏起來,這樣自己就可以有一段寬裕的時間刺殺江哲,唯一沒有料到的是,江哲身邊居然有一個少林高手,一套羅漢拳爐火純青,這套少林防守最嚴密的拳法竟然硬是擋住了自己。時間不多了,毒手邪心下了狠心,突然一聲厲喝,面色變得血紅,嘴角滲出鮮血,掌法突然一變,功力倍增,掌法更是多了幾分詭異,『彭『的一聲,兩人手掌相交,裴雲面色一白,退了一步,還未來得及還手,毒手邪心已經如影隨形,再次撲上。

  『彭、彭、彭『,接連三次對擊,裴雲被毒手邪心逼退了三步,已經快要碰到桌子了,掌風激盪中,那罈燒刀子酒罈被波及到,霎時間壇碎酒濺,裴雲靈機一動,後退一步,一腳把酒罈替到半空,然後出掌拍出勁風,這下滿屋都是酒水,滴滴酒水混合了裴雲的真氣,毒手邪心不得不雙手在身前劃出萬千掌影,擋住了這些『暗器『,這時候裴雲衝到我身邊,一把將我扛到肩上,合身向窗子衝去,碎裂的木片打得我臉上生疼,裴雲腳上的皮靴毫不猶豫的在乾枯的薔薇花叢上點了一下,然後暈頭轉向的我發現已經身在園中。

  身後一聲怒喝,毒手邪心已經衝了出來,只見毒手邪心的身形如同閃電一般快捷,向我撲殺,裴雲緊緊的護著我,雖然形勢更加險惡,毒手邪心的武功本就擅長四面出擊,讓裴雲的防守捉襟見肘,但是地勢開闊也有好處,裴雲護著我東躲西藏,總算暫時保住了我的小命,可是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不說別的,我剛剛病發,此刻手足酥軟,這樣躲來躲去,我已經氣喘吁吁了,只怕再過個十招八招,我就要癱倒了。

  裴雲也看了危險,心道只有拚命了,他的面色突然變得莊嚴肅穆,膚色隱隱帶著金色,他不再閃避,拋下我向毒手邪心撲去,毒手邪心一見裴雲的寶相莊嚴,驚道:『無敵金剛力。『不敢怠慢,兩人身形相交,猝然分開,裴雲彷彿沒有感覺一般又撲了回去,毒手邪心面色有些蒼白,這還是第一次和裴雲比拚內力失利呢。他卻不知裴雲也不好受,他的無敵金剛力只練到七成火候,這次他這樣不顧性命的全力使用,若是超出一拄香的時間,只怕他就會受到嚴重的內傷,就是性命無礙,日後也不能再精進了。雖然冒險,可是他還是義無反顧,不是為了江哲對他的厚遇,也不是為了討好雍王,更不是為了保護南楚降臣給大雍帶來的好處,他心中全然沒有立功的念頭,此刻他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師父收自己為徒時候的訓誡--保護善良無辜。他從不覺得江哲投降大雍有什麼失節之處。

  我雖然不懂武功,可也知道超越常情必然會有後患,裴雲突然武功激增肯定不能持久,看看毒手邪心被他纏住,我撒腿就往寒園門口跑去,那裡應該有侍衛的遺體,只要找到他們身上的銅哨,我就可以求援了,那些銅哨精工製作,就是我吹起來,也能讓全府聽到。

  毒手邪心幾次想要追殺我,都被裴雲擋住,他殺機更熾,面色再次變得血紅,功力再增,這一次他忍不住嘔出一口鮮血,奮起一掌將裴雲擊退,正要向我撲殺,裴雲已經拚死擋住,一時之間,他也有些猶豫,天魔解體大法若是使用到三次以上,自己就會七竅流血,雖然功力可以增加到三倍,但是事後恐怕要休養數年,想了想,自己功力武技都在這個年青人之上,再有十招就可以殺了他,到時候自己就是再去追殺江哲也來得及。

  我趕到寒園門口,在草叢裡面找到侍衛的遺體,可是我心中立刻一片冰冷,那些銅哨被扔在屍體身邊,卻被都已經毀壞了,毒手邪心果然行事周密。我茫然的看向四周,怎麼辦,怎麼辦,我恐怕根本就逃不掉了。咬咬牙,我打量一下四周,哪裡可以藏身呢,不是我想臨陣脫逃,我若走了,裴雲還可以脫身,我若不走,裴雲只有戰死一條路了。突然,我想起在居室裡面藏有一些防身的毒藥,我連忙又向園中走去,磕磕絆絆的跑向居室。

  正在交手的兩人見我又回來了,毒手邪心鬆了口氣,心道只要他還在,我就可以專心的和這人交手了,他這一放緩,裴雲輕鬆了很多,可是他心裡卻是十分焦急,為什麼江哲又回來了。

  兩人心中都有疑問,又拼了幾招,裴雲已經有些支撐不住,心道,沒想到我沒有死在沙場,卻死在這雍王府的寒園之中,刺客的手上。雖然如此,但他心志堅毅,仍然不肯鬆懈。毒手邪心也不著急,再過片刻,自己就可以達成任務了。這時,我拿了一個精鋼圓筒匆匆忙忙走了出來,看向兩人苦苦相鬥之處,大聲道:『裴將軍放心,我這毒藥雖然厲害,可是不會立刻致命,我會給你解藥的。『

  說著,我向著兩人按動機關,從圓筒中彈出一粒紅色的彈丸,在兩人頭上爆裂,粉紅色的煙霧立刻將兩人籠罩在其中,毒手邪心大驚,他是知道江哲精通醫術的,那麼有些毒藥防身也是正常的,他連忙飛身想退,卻被奮起餘勇的裴雲狠狠纏住,他只得屏住呼吸,誰知那些煙霧一接觸到他的肌膚,就覺得四肢麻木,裴雲雖然也有同感,但他所練的武功是正宗佛門神功,所以多忍了十幾息的時間,因此一章擊中了毒手邪心的小腹,毒手邪心的身形一震,倒在地上,但是卻也被掌風推出了煙霧的範圍。而裴雲也身軀搖搖欲墜,跌倒在地。

  我大喜過望,連忙跑了過去,從一個翠玉瓶子裡面倒出解藥塞到裴雲口中,片刻,他坐了起來,聲音嘶啞地道:『毒已經解了,大人放心,雲這就護著大人到安全之處去。『

  我攙起裴雲,感激地道:『多謝將軍相救,咱們快點離開,若是還有刺客就糟了。『

  裴雲也是這樣想,若還有刺客,他是無力保護我了,我們兩人走向園門,兩人互相攙扶,都是筋疲力盡,剛剛踏出園門,我就驚覺遠處的殺氣,耳中聽見弓弦輕響的時候,一支白羽箭已經如同流光飛逝一般沒入了我的心口,我愣愣的看著胸前的羽箭和立刻滲出的鮮血,想不到我的生命竟會這般失去,奇怪的,我心中沒有絲毫的恐懼,也沒有什麼仇恨,我不怪那將我殺死的人,人生在世,弱肉強食,他自然會有他的理由。看向羽箭飛來的方向,那隱在暗處的手持弓箭的刺客也正在冷冷的看著我,他一身藍衫,面上蒙著雪白的絲巾,一雙清澈如春水的眼睛帶著一絲遺憾的看著我,我能夠覺察到身上生命的流失。耳邊傳來裴雲的驚呼,但是我已經沒有精力去多想了,臨死之前,我心中泛起飄香的倩影,然後是柔藍小小的身影,最後想起的則是那個一直跟在我身邊的清秀少年的身影,眼前的視線已經不清了,朦朧中我看見小順子滿面驚駭欲絕向我飛撲過來,真是很遺憾啊,我還沒有機會托付他照看柔藍呢,不過我想他會知道的,帶著淡淡的微笑和遺憾,我終於閉上了眼睛,意識向無盡的深淵沉入,沉入。

  所以我沒有聽到那聲淒厲的充滿絕望的悲鳴。

  雍王府的大殿上,李贄笑著向諸位貴賓敬酒,他眼睛掃過眾人,秦青在開席之後不久就告辭了,李贄已經知道他到寒園似乎和江哲發生了一些糾葛,但是看他神情,應該已經前嫌盡逝,雖然還有些芥蒂,但應該不要緊了,噢,夏侯闌、夏侯沅峰父子都來赴宴了,夏侯沅峰職位較低,在偏殿赴宴,此人可不能小看,能夠得到父皇寵愛數年不衰,可是不容易,若非此人已經投靠太子,還想染指皇妹,只怕自己也想招攬他呢,文武全才,不愧是大雍軍中第一青年高手,從他戰敗裴雲之後就已經穩佔魁首之位了。裴雲沒有來,自己最看好的其實就是裴雲,雖然他是齊王的舊部,可是這人也是少林的俗家高手,而且對鳳儀門有些不滿,應該可以招攬的,雖然沒來有些可惜,可是還有機會的。

  李贄的眼光掠過,看到僕人裝束的小順子站在殿角,一雙冰冷的眼睛看著殿上的百官,這個小順子只忠於江哲,雖然不知道他的武功如何,可是應該不弱於裴雲和夏侯沅峰,他可是一個得力的屬下,看他主動要求在這裡觀察那些可能是敵人的賓客,就知道他的心機了,若非他這般忠心,李贄還想過將來將他安排在宮裡呢。

  這時,李贄看到一個侍衛匆匆忙忙走了進來,在負責宴席安排的苟廉身邊低聲說了幾句什麼,苟廉眉頭一皺,吩咐了幾句,然後苟廉便走到小順子身邊,說了幾句話,小順子臉色一變,悄然退了出去,苟廉正在向自己走來,可是這時幾個朝中顯貴也圍了上來,李贄一時脫身不得,等到終於找到時機的苟廉接近自己,他低聲道:『殿下,事情不妙,保護隨雲的副總管胡侍衛和兩個屬下被人狙殺在內府,旁邊還有兩個太監的屍體,我已經派人去保護江司馬。『

  李贄大驚,連忙道:『本王要去看看。『苟廉道:『現在殿下恐怕不能脫身。『

  就在這時,從寒園的方向傳來了清晰的悲鳴,那悲鳴中充滿了一種絕望的哀痛,充滿了失去至親的悲痛和仇恨,那聲音尖細淒厲,雖然這般遙遠,仍然刺得人耳中疼痛難忍。李贄手中的酒杯落地,摔得粉碎,他心中充滿了不祥的預感,這個方向,這個聲音,他知道只有一種情況的發生才會如此。猛然站起,李贄怒喝道:『眾人聽令,守住王府上下,不論貴賤,不得擅自出入行動,隨本王來。『說罷,李贄一抖錦袍,向寒園奔去。他心中的焦慮勝過當日江哲嚴辭相拒的時候,他一邊走一邊默默向上天祝禱,若是能夠保佑江哲無事,本王情願折去壽元相代。

  緊趕慢趕來到寒園,只見寒園已經被先派來的侍衛親兵護住,李贄衝進園門,立刻愣住了,只見園中地上處處是殷紅的鮮血和血戰後的痕跡,除了自己派來的侍衛之外再沒有江哲主僕的身影,在居室門前,幾個侍衛凜如寒蟬的站著。李贄恍恍忽忽地走到門前,卻見軟榻之上,江哲面色蒼白祥和地躺在那裡,心口插著一支折斷的羽箭,而小順子正跪在軟榻之前,緊緊的握著江哲的右手。

  李贄只覺得心口劇痛,幾乎就要暈倒,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十六章 生死關頭
 

  哲性命垂危,王以玄參救之,遂一絲魂系,齊王李顯、長樂公主皆送藥相救。月半時日,隨雲日夕徘徊生死,王終日衣不解帶,食宿皆在寒園,聞者皆歎服。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他勉強開口道:『隨雲怎麼樣了?『

  小順子回過頭來,清秀的面容此刻異常猙獰,滿眼的血紅更是令人見而生畏,道:『公子不知為何仍有一絲呼吸,奴才以真力為公子續命,方才侍衛已經去請太醫了。『

  李贄心略為一寬,連忙道:『去王妃那裡取父皇去年賞給我的千年玄參,上好的人參也拿一些來,先煎一些參湯為江先生吊一吊性命,若是御醫覺得可以,就把玄參也煎了。『

  小順子眼中流露出感激,但是卻沒有心力分神說話,不到片刻,幾個侍衛幾乎是挾持著兩三個御醫趕來,幾個御醫在路上已經得知傷情,進屋來顧不上向李贄見禮,立刻到了軟榻前,替江哲處理傷勢,他們忙忙碌碌,取箭,處理傷口,一盆盆的血水端了出去,煎好的參湯也及時送來,一碗參湯灌了下去,果然江哲氣息漸漸粗了一些,但若非小順子以內力相助,只怕仍是隨時會命喪黃泉。

  幾個御醫商量了一下,走上前來對李贄說道:『殿下,那株玄參藥力過強,請殿下分三次煎藥,每隔四個時辰服一次,然後也不能間斷,可以用上好的人參吊命,這樣至少半個月內這位大人性命無虞,這位大人也是命大,他的心臟偏了一分,所以這一箭雖然傷了心脈,但是總算沒有當時斃命,可是接下來我們真的無能為力了。『

  李贄黯然跌坐在椅子上,擺手道:『立刻去辦。『有人領命下去。李贄冥思苦想了一會兒,突然問道:『誰知道醫聖桑先生身在何處?『

  眾人面面相覷,醫聖行蹤縹緲,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如何得知,李贄絕望地道:『若能找到醫聖,還有一線生計,立刻派人去找。『

  小順子突然喊道:『殿下,公子是醫聖弟子,也頗精醫術,能不能讓公子清醒一會兒,讓他先開個方子,維持住性命再說。『

  李贄驚喜交加,道:『真的,隨雲竟是醫聖弟子?『

  小順子點頭道:『公子少年時曾經在醫聖門下學醫,只是時間不長,但是公子醫術的確出眾。『

  李贄看看幾個御醫,他們商量了一下,道:『殿下,我們可以用一副猛藥,讓江大人甦醒片刻,只是這樣以來,恐怕會加重江大人的傷勢。『

  李贄斷然道:『醫聖行蹤不定,若不能維持住江先生的性命到一個月,只怕難以等到醫聖前來,你們先準備好藥物,等我吩咐,這幾日你們辛苦一下,不可離開此地片刻,若是江先生有個三長兩短,我必然要你們抵命的。『

  幾個御醫唯唯稱是。

  這時董志匆匆趕來,他上前道:『殿下,現在前面十分雜亂,那些客人很不安,子攸說,請殿下傳令,該如何處置。『

  李贄皺皺眉,走出房門,他不想打擾江哲的醫治。走到門外,卻一眼看到另外一間房間門口站著侍衛,他看了一眼,苟廉立刻上前稟道:『殿下,侍衛們趕到的時候,禁軍統領裴雲也在寒園,因為小順子只說好好安頓他,所以我派了侍衛把他軟禁在那裡,也已經安排御醫替他醫治,據說他渾身是傷,恐怕是他保護了隨雲。『

  李贄驚疑地道:『裴雲怎麼會在寒園。『說著轉身走了進去。

  這個房間是小順子的住處,佈置的很是冷肅,裴雲坐在一張椅子上,上衣已經脫下,滿是青紫的掌痕,一個御醫正在替他上藥。兩人見到李贄進來,一起下拜見禮。

  李贄擺擺手道:『你們繼續。『不多時,御醫收起醫箱,告退出去。

  李贄看向十分不安的裴雲,歎了一口氣,問道:『裴將軍如何會在寒園呢?『

  裴雲心道,莫非江大人派去通知雍王自己留在寒園的侍衛也被殺了麼,他沒有多問,只是將經過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原來江哲中箭之時,裴雲也是震驚得幾乎不能反應,正要攙扶,就聽到小順子一聲悲鳴,身影如幻如電,轉眼間就到了兩人身邊,小順子總算跟著隨雲多年,對外傷醫術也知道一些,他知道不能輕易拔箭,便只能點了幾處穴道止血,然後渡過真氣替隨雲續命,他看了裴雲一眼,神色冷厲,裴雲只看他的身法就知道這個少年的武功遠在自己之上,連忙簡明扼要地說明情況,小順子抱起隨雲走進寒園,卻看到毒手邪心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逃走,地上只留下了片片血跡。

  沒有多久侍衛們趕來,小順子讓他們立刻去請御醫,然後只吩咐他們照看一下裴雲就進了房間,裴雲自然知道自己暫時被軟禁了,但他光明磊落,自然不會畏懼。

  李贄聽了裴雲的話,站起身深施一禮道:『裴將軍,你今日捨身相救江司馬,不論他是生是死,本王都感同身受,只是如今情況不明,還請你在王府暫住幾日,而且將軍傷重如此,也不便回去讓令尊擔憂,不知道將軍可有師門長輩在此,有他們相助,將軍的傷勢也比較容易醫治。『

  裴雲連忙道:『殿下言重了,裴雲願意遵從殿下的命令,末將有兩位師叔就在長安城外浮雲寺潛修,殿下可以派人前去,兩位師叔對裴雲十分關愛,必然會立刻前來。『

  李贄點點頭,他身邊的侍衛大多是軍中選拔而出,就是有一些武功極高的,也是外功強過內功,如今更是缺少這樣的內家高手,有了兩位少林高僧,自己就可以放心江哲的安全了。

  這時,苟廉匆匆走了進來道:『殿下,現在已經查明,守衛寒園的所有侍衛都已經被害,其中一名死在路上,看來是要到前面去的,另外,除了胡威等人之外,還少了那名南楚來的廚子,其餘人等都各在其位,相互之間都有人證,基本上可以斷定沒有人參與此事。『

  李贄冷冷道:『那些賓客呢?『

  苟廉看了一眼李贄的神色道:『當時殿下已經開宴,所以幾乎所有賓客都在廳中,但有幾人有些異常,據僕役所說,這幾人事發之時,都不在席上,他們恐怕要殿下親自徵詢。『說著遞過一張名單。

  李贄接過,上面寫著五個名字,分別是魏國公程殊、靖江王郡主李寒幽、虎威將軍秦青、禁軍統領裴雲、大內副總管夏侯沅峰。李贄面色陰沉。

  苟廉又道:『我們在園門外發現了一張強弓和一袋白羽箭,看來是刺客丟棄在那裡的。『

  裴雲突然插話道:『殿下,雲曾經看到過刺客一眼,這人身材比雲略矮,穿的是藍色長袍,絲巾蒙面,其他的請恕裴雲沒有看清楚。『

  李贄只覺得心中一動,淡淡道:『苟廉,我記得秦青穿的就是藍衣。『

  苟廉道:『殿下不可妄斷,秦將軍出身名門怎會作刺客之事。『一邊說一邊望了裴雲一眼。裴雲識趣地道:『雲傷勢不輕,請問殿下可否暫時告退。『

  李贄道:『寒園之內還有幾間客房,都已經收拾整潔,請裴將軍自行選一間,將軍的兩位師叔來了,也請在寒園暫住,本王還有要事,請將軍好好休息。『說罷李贄走出了房門。

  苟廉連忙跟上。李贄冷冷道:『若是裴雲所見無差,秦青的嫌疑最大?『

  苟廉道:『也不可這樣說,秦青雖然涉嫌,可是『

  走出房門,李贄看向苟廉,冷冷道:『夏侯沅峰身材和秦青彷彿,而且箭法一樣高明,未必不是他所為,還有靖江王郡主,李寒幽雖是宗室女子,卻是鳳儀門弟子,有傳聞說她是鳳儀門主座下第九位親傳弟子,鳳儀門主就是刺殺的高手,李寒幽若是穿了男裝,也可能會是裴將軍看到的人。『

  李贄跺足道:『不論是誰,我絕不放過此人,稍後你再去好好問問裴雲,一定要問清所有細節,本王先去見見這幾個人,你先去讓子攸撤宴,就說本王司馬遇刺,無心飲宴,你立刻派人去城外軍營,讓司馬雄帶近衛軍千人入城,接管雍王府防務,答應軍務由董志暫管。『

  苟廉猶疑地道:『殿下,魏國公恐怕不便強留,還有私自調動軍隊入城,恐怕會遭到彈劾。『

  李贄冷冷道:『魏國公不用強留,我不信他會作出這種事情,調動軍隊一事你不用擔心,本王這就入宮向父皇稟告,哼,長安皇城之中,刺客如此囂張,京兆尹該當治罪。『

  苟廉連忙道:『殿下深思熟慮,臣這就去辦。『

  過了一個時辰,第一服玄參湯藥服下,江哲氣息粗壯起來,已經不需要小順子時時刻刻渡氣續命,小順子立刻默默運功,恢復功力,此刻他已經完全冷靜下來,在救回江哲之前,他絕不會再衝動的。沒有多久,少林達摩堂兩位長老慈苦、慈遠急急趕來,再看過師侄的傷勢之後,方才放心下來,雍王李贄親自拜託兩人代為守衛寒園,兩人初時有些猶豫,但是裴雲紅著臉偷偷地在慈遠耳邊說了一句話,慈遠便欣然答應,雖然不知道裴雲是如何說服兩位長老的,李贄仍然感激地向三人致謝,然後匆匆出府,飛馬趕向皇宮。

  事情發生的時候,李援正在後宮長孫娘娘處弈棋,長樂公主在旁邊觀戰,三人共享天倫之樂,正是其樂融融,雖然雍王府出事的消息已經在皇城內流傳,但是還沒有傳到李援的耳朵裡面,正在李援苦思冥想的時候,突然宮外一陣喧嘩,李援惱怒地問道:『怎麼回事,何人在外喧嘩?『還沒有派人出去看看,李贄已經衝了進來,只見他神色狂怒,衣著凌亂,他一衝到李援身邊,突然跪倒大哭起來。

  李援大驚,這個兒子一向堅韌,自從十歲之後再未見過他流淚,為何今日如此,他顧不得惱怒,連忙起身攙扶道:『贄兒,發生了什麼事情,慢慢說,父皇替你作主。『

  李贄不肯起身,泣道:『父皇,兒臣今日召宴,為駿兒送行,可是有人趁機闖入府中,殺了二十一名侍衛、兩名太監,還重傷了臣帥府的江司馬,如今江司馬重傷垂危,眼看性命不保,父皇,孩兒如此隱忍,仍然招致大禍,這讓孩兒如何還能在長安居住,或是父皇首肯,孩子就要離開長安,到幽州就藩了。『

  李援聽得怒火上升,怒道:『來人,立刻傳京兆尹和禁軍大統領進宮,他是怎麼辦得事,竟然讓人在雍王府行刺。『

  李贄心中冷笑,知道父皇根本不想追究責任,畢竟很有可能是太子所為,自己就寬寬他的心吧,便道:『父皇息怒,兒臣認為行刺之人乃是絕頂高手,所以京兆尹恐怕也是無能為力的,只是兒臣實在擔心府上的安全,求父皇允許兒臣調動一千近衛充實雍王府宿衛,還有幾名賓客涉嫌刺殺,請父皇允許兒臣調查此事。『

  李援冷靜下來,道:『好,一千近衛不算多,你要好好安排,不可讓他們觸犯軍規法令,至於涉嫌賓客,你可以自己處置,不過三品以上的官員或者皇親國戚你若是要處死,需要得到朕的旨意。江司馬傷勢如何,他是南楚狀元,若是這樣死了,恐怕有人會藉機造謠,說我大雍無力保護降臣,到時候誰還願意投降。『

  李贄慘然道:『江司馬心口中箭,若非心臟偏了一些,只怕就要立刻喪命,現在生死還未可預料,兒臣已經用父皇賞賜的玄參替他吊命,另外派人去尋找醫聖桑先生,若是找不到人,只怕江司馬性命不保。『

  李援歎了一口氣道:『朕這就傳旨,令天下各州府尋找桑先生,你放心吧。『

  李贄磕頭謝恩,道:『兒臣府中之事紛亂,需得回去處置。『

  李援點點頭道:『你去吧。『

  李贄起身,剛要離開,長樂公主站起身道:『父皇,兒臣送送二哥。『

  李援只是擺擺手,表示同意。李贄看去,長樂公主面色蒼白,神色之間十分不安。兩人走到宮外,長樂公主低聲問道:『二哥,江司馬性命果然危急麼?『

  李贄歎道:『若是用玄參吊命,可以保得半月平安,可是為了讓他暫時清醒,替自己開方,恐怕只能維持十日。『

  長樂公主面色慘白,低聲道:『十日,桑先生行蹤不定,恐怕是到不了的。『她突然拉住李贄道:『王兄,我這裡也有父皇賞賜的玄參一株,半株我得留給母妃,她身子不好,我需得小心,另外半株我拿給你,還有父皇前些日子賞給我的一副熊膽,我用冰塊冷藏,還沒有用,王兄一起帶去。『

  李贄大喜,玄參、熊膽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只有父皇那裡偶然會有貢品,想不到父皇賞賜給皇妹這些珍貴的藥物,他深施一禮道:『本王代江司馬多謝皇妹救命之恩。『

  長樂公主拉著李贄向翠鸞殿走去,一邊走一邊道:『皇兄,若是江司馬能有機會清醒,你代我向他說一句謝謝,他明白的。『李贄雖然不明白長樂公主的意思,但是意外得到貴重的藥物讓他欣喜若狂,也顧不上多想了。

  回到王府,李贄一刻不停地去看江哲的傷勢,走進寒園江哲的住處,只見小順子坐在江哲身邊,專心的留意江哲的傷勢,李贄上前看了一眼,旁邊留下來伺候的御醫上前低聲道:『方才江大人曾經幾乎斷氣,幸好這位順公公救了回來,不過已經不用一直渡氣了。『

  李贄低聲道:『本王帶了半株玄參和一副熊膽回來,你有沒有把握多延幾日。『

  這位御醫喜道:『若是如此,小醫敢保證,至少可以多延十日。『

  李贄欣然點頭道:『本王將藥給你,你們一定要盡心竭力,若能救回江司馬,本王重重有賞。『

  那個御醫連連謝恩,小順子彷彿沒有聽見一般,仍然看著江哲,他心中無限後悔,後悔自己不該離開江哲身邊,他心中滿是殺氣,恨不得將仇人千刀萬剮。

  接下來的日子彷彿是噩夢一般,江哲幾次瀕危,御醫們只能勉強吊住他的性命,隨雲遇刺二十七日之後,李贄終於狠下心讓御醫用猛藥救醒了江哲。江哲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是小順子和李贄毫無血色的面容,小順子飛快地道:『公子,你性命危急,若等不到醫聖救命,只怕難以生還,如今公子可有什麼法子拖延幾日,現在王府之中玄參還剩三兩,還有齊王殿下送來的一副熊膽,公子怎麼辦。『

  江哲聽明白了情勢,低聲道:『去拿我的金針,記得我教你的行刑針法麼?『

  小順子拚命點頭,道:『我記得,記得很清楚。『

  江哲艱難地道:『在我書房裡面有本手抄的針法,那原本是我自創的奪魂金針,共有十三套針法,前面十二套都是用刑的法子,最後面一套是能夠迫出人身的全部潛能,救人於逼死之境的法子,這樣用刑之時可以讓人苦痛而不死,你武功越高,越難免出生入死,我願本想把最後面的針法教給你,若有急難,好救你性命,所以裡面用針的方法我都零散的教過你,這套針法可以將我的生命潛能全部逼出,至少可以保我九日性命,只是用了之後,就沒有別的法子了,既然還有玄參、熊膽,我說一張藥方,你用針之後,替我服下,可以多延幾日。『

  聽江哲說完了藥方,見御醫已經記錄下來,小順子淚流滿面,江哲總是時時刻刻替自己著想,他卻離開江哲,讓他身負重傷,江哲伸出手擦去他的眼淚,低聲道:『不可傷心,我若不幸身死,你將我的計劃全部稟告殿下,讓殿下作主,免得功虧一簣,你也不要替我報仇,帶著柔藍回南楚隱居,記著,帶我的骨灰回去和夫人同葬。『

  小順子見江哲已經神情渙散,突然叫道:『公子,你一定要醒過來,你記不記得,害死夫人的兇手仍然逍遙法外,小姐年紀幼小,你若一死,我只能拚死去替你報仇,可是只怕九死一生,若是我死了,誰來照顧孤苦無依的小姐,公子,不成的,沒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報仇,你為了夫人小姐也要活下去。『

  江哲神情一凝,微微點頭,然後又昏了過去。

  小順子胡亂擦了一下眼淚,看江哲暫時不會有事,匆忙的去取書冊。接下來,針灸用藥,小順子能夠感覺到江哲的肌膚再顫動,這套針法還不夠完善,所以受針之人還有苦痛之感,等到灌下江哲新開的藥方,小順子見江哲已經氣息均勻,這才放下心來,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小順子眼中露出凶光,看向御醫,方纔他們主僕所言都是機密,若給外人知道,恐怕不免生事。

  李贄雖然一直在琢磨江哲主僕的對話,但是始終沒有頭緒,不明白江哲為何從不說起夫人遇害之事以及仇家之事,但是他心思深沉,知道不可多問,如今見小順子眼露殺氣,怎不知他的心思,便道:『小順子放心,這位賈太醫也是本王信得過的人,他不會出去胡說的。『

  小順子看了李贄一眼,這些日子李贄全力相救,他也是感同身受,不能不賣雍王的面子,便冷冷道:『太醫,若是你說出去一字半句,休怪我不留情面。『

  說罷手指雖然一點書案,堅硬的紅松木桌面立刻留下了一個一寸深的指孔,賈太醫身上一陣哆嗦,連忙道:『小醫自會守口如瓶。『

  接下來的時光更加難熬,江哲始終氣如游絲,小順子每日在他身邊伺候,神色冰冷,彷彿一切都與他無關。而雍王等人也是愁容滿面,這一日,御醫來稟報,只怕江哲性命就在今夜,李贄頹然坐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世子李駿已經去就藩了,石彧也隨之而去,若是江哲過世,李贄心生寒意,自己該如何是好。就在他心中惶惶的時候,突然苟廉驚喜交加的跑了進來喊道:『殿下,殿下,桑先生來了。『

  李贄大喜,剛要站起,卻覺得手足發軟,竟然站不起來了。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十七章 幕後風波
 

  醫聖桑臣其時採藥深山,出山之日,見雍帝皇榜,乃知隨雲瀕死,三日之間,疾馳千里,奔赴長安,至雍王府,隨雲命懸一絲,醫聖妙手回春,哲乃得生,然自此體愈弱。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桑臣一到王府便直奔寒園,帶著幾個御醫和小順子打下手,閉門不出,只是不時吩咐下來各種事情。

  李贄等在門外,心中焦慮無比,裴雲傷勢已經全然好了,聽說桑臣到了雍王府,也趕來站在門外等候,他對江哲十分感激,自己按照他的法子和師門商量之後,兩位師叔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已經默許,雖然有悖佛門慈悲為懷的理念,可是也顧不得了,裴雲是他們精心培養的護法弟子,斷然不能和鳳儀門有所瓜葛。為此,他們特意將身上僅有的兩粒小還丹分了一粒給江哲服用。

  眾人在外面等了整整一天,直到第二天晚上,才看見桑臣等人滿面疲憊的走了出來。醫聖已經是年將七旬,雖然年邁,鬚髮皆白,但是仍然身體健朗,這兩日御醫們幾乎還要輪流上陣,他卻是始終沒有走出房門一步。

  走出房門,桑臣一眼看到李贄,上前施禮道:『老朽多謝殿下費勁苦心,若非有殿下用貴重藥物續命,只怕隨雲等不到老夫相救了。『

  李贄終於鬆了一口氣,軟軟地坐倒在侍衛們搬過來的椅子上面,疲倦地道:『桑先生,是本王要多謝你救回了江先生啊。『

  桑臣微微一笑道:『我和隨雲,情同祖孫,我救他也是理所當然,不過雖然他現在已經平安,但是接下來的調養還有費很大心思,老朽只得叨擾殿下了。『

  李贄連忙站起道:『自然,就是桑先生不說,本王也要請先生暫留王府的,不論有什麼需要,請先生告訴本王,一定不會讓先生失望。『

  桑臣點點頭道:『老朽也累了,請為老朽準備住處,明日我再來為隨雲診治,老朽就住在寒園吧,可以隨時照顧隨雲的身體。『

  李贄連連答應,他早已令人在寒園為桑臣準備住處。

  這時王妃派人過來勸李贄回後府休息,這些日子以來,李贄幾乎吃住都在寒園,根本沒有回去,這下他終於安下心了,這才回到住處,王妃帶著兩個側妃和侍女們伺候著李贄沐浴更衣,好好吃了一頓美餐之後,李贄終於心無牽掛的躺在床上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經是日上三竿,李贄起身,兩個侍女過來幫助李贄整理衣衫,李贄笑道:『王妃呢?『

  王妃從外面走了進來,笑道:『殿下大喜,方才寒園派人來稟報,江司馬已經醒了。『

  李贄大喜道:『醫聖果然名不虛傳,一夜之後,隨雲就醒了。『

  王妃忍著笑道:『殿下,已經過了兩天了,您這一睡怎麼也叫不醒,桑先生過來看過,說您是前些日子太過勞心勞力,只要睡醒了就好了。『

  李贄苦笑道:『怪不得本王飢腸轆轆,快拿些吃的來,本王要去寒園看望江先生。『

  王妃拉著李贄到外間用餐,一邊走一邊道:『殿下一會兒帶著柔藍去吧,這些日子不敢告訴她江司馬的事情,她已經哭鬧了好幾回了。『

  李贄點點頭道:『也好,你也陪我去一趟,然後進宮去告訴長樂一聲。『

  王妃詫異的看著李贄,道:『殿下不是說此事不妥麼?『

  李贄苦笑道:『長樂一知道江司馬重傷,立刻就把父皇賞賜給她的玄參送了一半給本王,前兩日還派人來問,是否需要另外半株,若是醫聖還未到,我恐怕真的要去借玄參了。看來長樂對江司馬確實用情極深,我就算不能成全她的心意,也不願她終日擔憂。『

  王妃點點頭道:『也好,這樣吧,我帶著柔藍一起進宮,就說帶給長孫貴妃看看,這個孩子雖然年幼,但是聰慧可愛,長樂也很喜歡她。『

  李贄點點頭,王妃又道:『殿下,您雖然放了秦將軍他們,可是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派人監視,而且明目張膽,昨日秦夫人親自來拜訪,對妾身說絕非秦青所為,不過大將軍還是把秦青關了起來細細盤問。『李贄冷冷道:『這些事情等我和隨雲商議過後再說吧,若是他所為,本王絕不會饒了他。『

  王妃猶豫地道:『殿下,您現在和太子他們勢同水火,如果再得罪了秦大將軍,妾身實在放心不下,而且夏侯氏深得皇上寵幸,靖江王郡主這次又是奉父命前來,無論得罪了哪一個,都是很麻煩的。『

  李贄頓了一下,淡淡道:『沒什麼,有些事情遲早要解決的,只是秦青若真是作出這種事情,真是有辱門楣。『

  王妃小心翼翼地道:『我看這孩子不會這樣做的,大將軍家教嚴謹,這孩子秉性善良,雖然有些魯莽,但是這種暗箭傷人的事情他是做不出來的。『

  李贄猶豫了一下,沒有說什麼,他已經親自問過秦青,秦青毫不隱瞞當日的情景,他可以肯定有人挑撥秦青,可是他不能肯定秦青沒有落入圈套,畢竟當日的事情除了江哲之外沒有第二個目擊者還活著,就是秦青說得是真話,也不排除他趁著有人行刺而落井下石的可能,但是事關重大,李贄不願告訴王妃,只是淡淡道:『本王會秉公而斷的。『

  無論如何雍王府總算暫時平靜下來,這些日子以來王府上下人仰馬翻,如今總算風平浪靜了,當然暗中的波濤洶湧就不是普通人所能瞭解的了。

  太子府邸,魯敬忠怔怔地看著手中的情報,突然震怒的撕碎了紙張,過了片刻,他起身走出房間,走到殿門處,卻聽見裡面歌舞正酣,魯敬忠搖搖頭,悄無聲息的走了進來,只見太子李安坐在上首,懶洋洋的看著那些舞女優美的舞姿,見魯敬忠進來,而且神色不好,李安一揮手,這些舞女樂師都退了下去,他問道:『少傅為何如此憂慮,不就是江哲性命保住了麼,我們的目的原本就不是他的性命啊。『

  魯敬忠憂心忡忡地道:『殿下,這些日子臣仔細閱讀情報,發覺咱們犯了大錯。『

  李安一愣,坐直身軀道:『少傅何出此言。『

  魯敬忠道:『殿下,從前我認為江哲雖然是國士,但是說句實話,我們不缺文武之才,所以他雖然軍略國策上都有不凡之處,臣也不甚在意,只要殿下登基之後,他若願意效命,用之不晚,反正殿下還不是皇上,用不著急於招納才俊,引得皇上疑心,臣還暗笑雍王不知檢點,就是江哲才華再高,不入中樞,又有什麼作用,原本臣建議刺殺江哲,不過是想挑起雍王和秦大將軍的衝突罷了。不料當日情況詭異,竟有另外一批刺客搶了先,雖然他功敗垂成,還是我們安排的人得了手,之後雍王的反應殿下也看到了,臣這才想到莫非我們踩到了雍王的要害。『

  李安點點頭道:『你說得有道理,這些年來我們沒少難為老二,何曾見他這樣強硬,先到父皇面前哭訴,又調近衛軍入城,連父皇賞賜的玄參他都不珍惜,還向長樂公主借了玄參,連老六都上桿子巴結,想到這裡,孤就生氣,怎麼六弟這樣糊塗,他還有沒有把孤看在眼裡。『

  魯敬忠道:『正是這些讓臣起了疑心,仔細閱讀舊日情報之後,才知道臣失職了,這個江哲,從前臣只是以為他是棟樑之才,可是臣仔細推敲,此人竟是一個善於陰謀詭劃的奇才。『 

  李安揚眉,示意魯敬忠講下去,魯敬忠道:『此人以文才揚名,他在南楚德親王幕中參贊,臣初時沒有覺得奇怪,只道他不過是附驥罷了,而且我們所得情報,雖然知道德親王很信任他,但是並沒有看到他獻了什麼計策,雖然知道他軍務處理的不錯,可也覺得無關緊要,這些日子,臣收集了德親王全部戰報,發覺只有在江哲在其軍中的時候,德親王的戰術才變得詭異陰狠。還有江哲一曲送了蜀王性命,雖然傳為美談,但是人人都以為是德親王的命令,江哲不過捉刀而已,但是如今想來,未必不是江哲自己的意思。只是此後江哲臥病數年,所以人人都沒有留意,若非臣遍閱南楚情報,只怕也不能發現這一點。『

  李安笑道:『少傅是否過於憂慮了,這都是沒有證據的事情?『

  魯敬忠道:『確實沒有證據,可是殿下,齊王為什麼想要跟雍王爭奪此人,這次又巴結地送去貴重藥物,殿下不是說梁婉曾經稟告過殿下,說雍王和齊王都曾經讓她注意江哲,只是咱們以為雍王賞識江哲的才華,殿下知道,雍王是愛才如癖的,至於齊王總是胡鬧,所以殿下也沒有放在心上,現在看來,雍王和齊王只怕都知道此人的厲害,只有太子和臣把江哲看成一個才華橫溢的文人罷了,所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雍王是用他的器重,讓我們相信江哲是屈原賈宜一般的名士,卻讓我們忽略了此人實在是良平一流的謀士啊。『

  李安道:『少傅細心,孤是知道的,可是也未免太過慮了,此人投靠雍王以來,並沒有什麼建樹可言啊。『

  魯敬忠眼中閃過一絲警惕道:『這正是臣擔憂的,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另外若是臣猜得不錯,此人用計應該是陰狠嚴密,不拘一格的,只怕我們會中了圈套,所以臣原本希望他死掉的,可是沒想到這樣的重傷還讓他逃出了生天。『

  李安寬慰道:『少傅才智過人,就是那人再有本事也不是少傅的對手啊,大不了我們再派一次殺手。『

  魯敬忠眼中先是閃過一絲得意,卻搖頭道:『這就是另外一件被我們忽略的事情,他身邊有一個暗藏的高手,名叫李順,據說是南楚宮中一個宦官,在建業城破的時候托庇於江哲,也被雍王一起帶了回來,我事後查閱關於此人的情報,發覺十分稀少,因為此人幾乎終日和江哲形影不離,江哲深居簡出,這人也是如此,殿下知道,雍王府上下如同鐵桶一般,很難滲透的,尤其是江哲身邊更是侍衛眾多,我們的探子根本就沒有留心到此人,據夏侯所說,那個李順武功已經到了不著皮相的境界,除非是他那種級別的高手,或者是擅長品鑒的人物,很難看出他的深淺,我們的探子這一點實在是差了一些,又沒有特意留心,這才忽略了這個人,據夏侯說,此人武功必然遠在他之上,我們若是再派殺手,只怕行不通了。『

  李安神色不安地道:『少傅,那你說該怎麼辦。『

  魯敬忠道:『所謂兵來將擋,殿下也不必過於憂心,只是我們多加小心,一旦殿下登基,就不用憂慮了,若是情勢緊急,大不了我們派些厲害的殺手去,李順的武功再高,還能高過那個人麼?『

  李安點點頭道:『少傅說得是。那麼我們的生意要不要緩一緩?『

  魯敬忠道:『這倒不必,夏侯說,那個刺客十有八九是南楚派來的,我怎麼也不相信一個南楚降臣會和錦繡盟有什麼勾結,而且我也不信他在難處有什麼勢力可言,現在雍王焦頭爛額,我們正好趁機做幾比打得,等到雍王有所察覺,我們已經不幹了,倒是殿下,臣還是勸殿下疏遠夏金逸,他是和江哲起了衝突才進府的,我擔心他有異心。『

  李安不耐煩地道:『少傅,你知道的,夏金逸雖然和江哲起了衝突,卻是因為關中聯而起的,而且就是孤是江哲,也會像他那麼做的,再說本王派人監視夏金逸,他除了和繡春卿卿我我,就是忙著排練歌舞,這次江哲重傷,雍王府一片混亂,他若是奸細,不是特別關心就應該裝作漠不關心,可是你也知道,他雖然好奇卻沒有一絲同情,還嘲諷雍王府的人,除此之外就是把繡春弄到手了,他若是雍王府的奸細,這些日子還不忙著收集情報,再說,這種只會聲色犬馬的人,老二恐怕看不上的,你放心,本王不會讓他知道什麼機密的,這小子也不是這塊料。『

  魯敬忠皺皺眉,不再勸諫,他總不能說殿下這些日子被夏金逸引誘縱情聲色,已經引起某些人的不滿吧,這種事情勸也勸不來的。

  李安擺手道:『好了,少傅加強對雍王府的監視就是了,不用過慮。『魯敬忠只得唯唯稱是。

  李安這時神情一變,道:『只是有一事我十分不安,齊王事先沒有警告你我江哲之事,如今又是巴結討好,你說齊王是不是有了異心。『

  魯敬忠道:『殿下,天下誰沒有私心呢,臣認為齊王也只是喜歡賢才罷了,這一點私心殿下應該不用介意的。『

  李安有些不滿的看了魯敬忠一眼道:『既然你這樣說了,孤也就算了,不過你要好好留意齊王,孤可不想眾叛親離。『

  魯敬忠神色不變地道:『臣一定注意齊王的舉動,若是殿下擔心,不妨問問蘭妃娘娘,她和齊王妃是同門,一定會知道一些的。『

  李安冷冷道:『孤已經問過蕭氏了,她說齊王妃告訴她,說是齊王不過是因為顧念江哲曾經治好過他的毒傷,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所以沒有放在心上,今日聽了你的話,老六的話必然不盡不實,還是你替孤留意此事吧,孤絕對不允許另外一個雍王出現。『

  魯敬忠恭恭敬敬地道:『臣遵命。『

  在長安一處宅院之中,夏侯沅峰正站在園中,賞玩著初開的梅花,如今已是二月末了,幾株早梅含苞待放,這時一個青衣小廝從後面匆匆走來,看到初春的陽光下有著如同梅花一般俊雅容貌的少主人,他神情呆了一下,然後高聲道:『公子,客人想要見您。『

  夏侯沅峰微微一笑,道:『這就好了。『說罷剪下一枝梅花,插到瓶中,就這樣捧著瓶子向客房走去。走進客房,他將花瓶放到桌子上,淡淡的梅花香氣立刻盈滿了房間,他對著床上的那位中年人淡淡說道:『毒手邪心,你的傷勢已經好了麼?『

  毒手邪心冷冷的看著這個當日救出自己的俊美少年,森然道:『我的傷勢已經好了,你有什麼條件可以說了吧。『

  夏侯沅峰微笑道:『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很不幸,江哲江隨雲已經逃出生天了。『

  毒手邪心心中一緊,但他冷然道:『那麼你這個黃雀也沒有佔到便宜啊。『

  夏侯沅峰淡淡道:『按理說,你是南楚間諜,我應該殺了你的,可是我實在是不願殺你,畢竟你我的目標並不衝突,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行刺,你可願意。『

  毒手邪心冷笑道:『你當我是白癡麼,不說現在江哲身邊必然防衛嚴密,現在順公公也不會離開他左右。『

  夏侯沅峰眼睛一亮道:『你對李順很熟悉麼?『

  毒手邪心看破了他的心思,淡淡道:『不算熟悉,不過我曾經監視過江哲一段時間,知道他經常出入江哲的府邸,只是沒有料到他武功如此高強罷了,這次若非他不在,我恐怕就上門送死了。『

  夏侯沅峰淡淡道:『這些日子京城的盤查已經鬆懈了很多,你如果願意,我可以送你出城。『

  毒手邪心冷然道:『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夏侯沅峰笑道:『我的目的很簡單,我要你引開雍王府的注意力,在他們追捕你的過程中,我希望你能讓他們相信,和你合謀殺人的乃是秦青,當然我會盡量助你逃回南楚,若是不行,還請你自行了斷。秦青是什麼人你清楚,我想雍王和秦大將軍發生爭執,對你們南楚也是有好處的。『

  毒手邪心知是一個九死一生的任務,淡淡道:『也好,最多我的性命還了給你就是,只是你也必須做一件事情,你必須在兩年之內殺了江哲。『

  夏侯沅峰微笑,舉手立誓道:『夏侯沅峰立誓必定在兩年之內殺死江哲,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毒手邪心淡淡道:『我雖然不信你的誓言,可是我相信你必須殺死江哲,否則除非你終生不讓他知道射那一箭的是誰,否則,你一定會死在他手上。『

  夏侯沅峰微微一笑,當日他看見小順子匪夷所思的輕功,便知道太子殿下得罪了一個十分可怕的敵人,所以臨時起意,把搶先刺殺江哲的刺客救走了,希望他能夠達成自己的目的,不過射那一箭的人不是自己呢,若非讓毒手邪心這樣認為,他怎會乖乖的聽從自己的安排,想到那個殺手黃雀,夏侯沅峰惡意的想道,不知道那人清不清楚也有人用弓箭瞄準了他呢?世間的事情真是無巧不成書,誰會想到有三波殺手同時到了寒園呢?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十八章 死裡逃生
 

  隨雲稍愈,桑臣辭別長安,臨行王以千金相贈,先生推辭,哲勸曰,金帛非為酬功,僅略助行資,且天下貧病者眾,先生善救之。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死裡逃生是什麼感覺,這大概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到,所以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雖然感覺到渾身麻木,心口更是劇痛難忍,仍然忍不住露出淡淡的笑容,艱難的動動四肢,又是一陣疼痛,更加確認自己還活在世上,不是到了陰曹地府,我呻吟出聲,嘶啞的聲音剛剛從唇邊溢出,已經有人過來挑起了床上的錦帳,我仔細看去,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御醫,我勉強露出一絲微笑,他驚喜的回頭叫道:『江大人已經醒了,快去通知桑先生。『接著耳邊傳來沉穩的腳步聲,然後我就看到了那張熟悉的面孔。

  雖然多年不見,可是桑先生的相貌沒有太多的變化,鬚髮灰白,相貌清瘦,眼神總帶著那種專注和無情,是的,無情,桑先生在天下人的口中是妙手回春的神醫,經常不辭辛苦為貧苦之人醫病,可是他的心卻是冰冷無情的人,這些我當年就知道了。病人在他眼裡只是面孔模糊的男女,他醫治病人的時候固然是專心致志,對於病人的病情變化、心情波動都瞭如指掌,可是事後病人若是痊癒,那麼在他來說就是陌路之人,若是病人不幸逝世,他也斷不會有一分傷心難過。或許,在桑先生眼裡只有病人和健康人這種分法,對於他來說,病人只是用來驗證醫術的工具罷了,若說有誰例外,那麼大概就是我了。

  記得當年初次相見,父親求他醫病,他只看了一眼就說父親病根入骨,就是醫治也不過數年性命,父親原本有些失望,甚至有不再醫治的打算,是我對父親說道:『數年對於常人來說雖然短暫,但是對咱們父子卻是至關重要,兒尚年幼,若無父親照料,不免顛沛流離,父親若是就此不起,又如何能夠放心孩兒將來生計,不如父子相依為命,多捱數年,若是父親苦痛纏身,兒自然不敢強求父親,可是只要孩兒細心照料,父親應該沒有多大苦楚的。『

  父親原本只是一時灰心,見我言辭懇切,便再度求醫,桑先生聽了我的說話,只是淡淡道:『這孩子倒也通達。『說罷就留下替父親診治,而且羈留數月,教我醫術,我曾聽他說過,他沒有什麼行醫濟世的志向,行醫只是他的謀生手段罷了,雖然他說得如此冷漠無情,可我偏偏喜歡他這般率直,而且桑先生眼中見不得病人,不過幸好他平日沉默寡言,若是給人知道世人心目中的杏林醫聖這般心思,只怕要大驚失色了。

  看到桑先生,我不由流出淚來,這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長輩了。桑先生明白我的心思,走過來替我診脈,淡淡道:『隨雲,你的傷勢已經沒有大礙,這些日子,你服了不少貴重的補藥,雖然救了你的性命,可是不免有些元氣太盛,這些日子,你先慢慢調養,等你傷勢痊癒之後我再為你細細醫治調養。『

  我用目光詢問地看著桑先生,他微微一笑道:『你是問雍王殿下和那個一直替你用真氣續命的小子麼,雍王這些日子以來太過疲倦,我已經讓他回去休息,據說殿下一覺睡下,現在還沒有醒呢,你那個隨從確實忠心不二,不過我見他內力消耗太甚,又不肯去休息,所以用了一劑藥,讓他乖乖的去休息了,等到他醒來之後,正是破而後立的好時機,我會監督他好好閉關練功,你這孩子先天不足,練武不會有太大的成就,他倒是練武的奇才,雖然說他的武功確實是精妙非常,但是能夠練到這個程度還是他天資過人,我那幾手武功還沒有傳人,不如教了給他,你是我半個弟子,他對你忠心耿耿,教給他也是一樣。『

  我不由大喜,桑先生的武功深淺雖然我不知道,但是從他的語氣可以看出應該很不凡的。轉念一想,我想起雍王多日來一定是十分勞累,否則怎會一睡不醒,不由有些焦急,連忙握住桑先生的手,在他手心裡寫了一個『王『字。桑先生微微一笑,道:『難得殿下對你這般親厚,我已經去看過他了,你放心吧。『

  我這才鬆懈下來,這時一個侍女端過一碗藥來,小心的服侍我服下。服下藥之後,我覺得又有了睏意,便又昏昏睡去,就這樣一連數日,我便是在睡眠和服藥之中度過,直到七天之後,我才不用喝那種加料了的湯藥,終於可以清醒的躺在床上了。

  我摸摸有些僵硬的雙腿,很想下床走動一下,可是卻被桑先生阻止了,小順子原想來服侍我的,誰知道卻被桑先生一句『天下武功高手多得是,你還想你家公子受這樣的傷麼?『就擋住了,現在正在閉關苦練,好像桑先生的內功心法雖然和小順子大相逕庭,可是桑先生在武技上的研究可不是小順子可以比的,所以我耳邊也清淨了不少,至少沒有人鬧著跟我請罪了。雍王和王妃帶著柔藍看過我一次,之後就被桑先生禁止來看我,說要我好好修養,免得為外面的事情煩心。從那以後,雍王除了每日派人來問候之外,就沒有再過來了,聽桑先生說,好像雍王正在親自整飭王府防衛,因為從前的防衛對於江湖高手不免有些漏洞太多。靜養雖然有益我的身體,可是也未免太鬱悶了,就連我最愛的書本也不讓我碰一下,桑先生只拿了幾本清淨無為的道家經書給我看,說是讓我平靜心情,不過倒也頗見成效,要不然怎麼我心情平靜了許多,經歷了生死,覺得很多事情都看得淡了,就是飄香的影子也不會總在心上徘徊不去,就是想起來,也多半是那充滿幸福的甜蜜,而非肝腸寸斷的苦痛。

  又過了五六天,桑先生終於允許我下床走動了,小順子也已經回到我身邊,在他的攙扶下,我輕輕的走了病癒之後的第一步,腳步感覺比棉花還軟,在房間裡走了不到一圈,我就有些氣喘吁吁了,如今已經是三月中旬,園子裡面幾株碧桃已經開花了,春風雖然還有些寒意,但是已經不那麼刺骨了,小順子讓人將園子裡面的一座涼亭三面用蜀錦圍住,擋住了春風,又在亭子裡面鋪了厚厚的波斯毯,放上軟榻桌椅,我舒舒服服的坐在軟榻上,披著雍王殿下去年冬天賞賜的銀狐裘,桑先生坐在椅子上,雙目微闔,小順子卻在一旁煮茶,不多時兩杯熱茶送了過來,我一飲而盡,只覺的四肢百骸都是一陣舒暢。

  桑先生也是一飲而盡,微笑道:『殿下送來的茶果然不錯,隨雲,雍王待你如國士,看來你是不肯隨我隱居的了。『

  我一愣,問道:『先生為何這樣說,莫非是不喜歡哲效力雍王麼?『

  桑先生淡淡一笑道:『這些世間俗事,我也懶得理會,雍王又不是什麼昏庸之輩,你輔佐他也沒有什麼不好,只是為你身體著想,我倒想讓你辭官歸隱。『

  我淡然道:『可是我的身體從今以後不能勞累了麼?『

  桑先生搖頭道:『不只如此,隨雲,你傷勢雖重,但是只要細心調養,數年之後就可恢復如常,這幾年只要仔細一些,也沒有什麼大礙,只是心病難醫,你的心脈被七情所傷,若是不能夠平心靜氣,潛修養病,只怕十年之後就會病入膏肓,若我所料不差,你必然是在身心俱疲的時候經歷了大喜大悲之事,因而傷了心經,這些年來又是悲傷未止,所以才養成宿疾,你雖然醫術不錯,只是良醫難以自醫,這才導致今日。『

  小順子聽得面色蒼白,他一言不發的望著桑臣,桑臣微微搖頭,歎息了一聲,不再說話。

  我方從生死關頭走出,卻又聽到這樣的消息,但是奇怪的是,我心中卻沒有絲毫難過,淡淡一笑道:『這也是哲命中注定,就是哲從前有心歸隱,如今受了雍王殿下這樣的恩情,若不能報答,豈非終身難安,再說,若是心緒不寧,深山苦修又有什麼用處,弟子不敢相瞞,我身負殺妻血仇,此恨不雪,死不瞑目,如何能夠潛修。不過十年時間已經足夠,弟子自信可以報仇雪恨,輔佐雍王成就大業,到時候湖海漂泊,至生死於度外,視富貴如浮雲,豈不快哉,人生至此,死又何恨?『

  小順子先是臉色蒼白,聽到後來卻是神色轉為平靜。桑臣看了他一眼,問道:『你也由得你主子胡來麼?『

  小順子恭恭敬敬地道:『公子喜歡如此,奴才只有依著他,最多奴才相隨泉下,想必不會令公子寂寞的。『

  他這般說法,我卻也不感動,經歷生死之後,我許多想法都有了不同,小順子就是為我殉死,我也只覺得多了一個泉下友伴,而且憑我的手段,讓他活下去又有什麼困難的,所以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表示知道他的苦心,他這麼說不過是為了讓我努力多活幾年罷了。

  桑臣微微苦笑道:『罷了,這也由你,不過我這段時間會替你好好調養一下,以後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我疑惑地問道:『怎麼先生還要遠遊麼,先生年紀這樣大了,又何必還要四海為家呢?『

  桑臣淡淡道:『我年紀大了,不願介入俗世的紛爭,這裡波濤洶湧,我可不比你們年輕人,禁不起風浪了。不過我年紀確實不輕了,這次我準備回故鄉隱居,你如果日後有事情,可以到東海蓬萊尋我。『

  我點點頭道:『先生說得是,若是局勢平穩下來之後,我也想去看看海外仙山的風光。『

  桑先生猶豫了片刻,又道:『隨雲,你的仇人可是鳳儀門麼?『

  我身子一震,淡淡道:『先生怎麼會這樣說?鳳儀門執武林牛耳,乃是白道精神領袖,又是大雍元勳,我怎會和她們為敵呢?『

  桑臣淡淡道:『你不用擔心,我和鳳儀門沒有什麼關係,鳳儀門主成名之時,我已經是不惑之年,雖然她幾次想請我作客卿,我沒有答應,這次她們找上門來求醫,我看了一看,就知道那個梁婉是中了斷恩草配製的毒藥,斷恩草無藥可救,而這世上有這種藥物的,只有你我二人,所以我知道必然是你所為,可是你從來不會作出沒有道理的事情,所以我並沒有告訴她們,只說好好照顧,梁婉還可以恢復如常,只是過去的記憶是回不來了。『

  我有些放下心來,問道:『先生不會怪我如此辣手麼?『

  桑臣淡淡一笑道:『我從不過問世間俗事,只是這斷恩草未免太毒辣,以後不要用了。『

  我又問道:『先生如何看待鳳儀門呢?『

  桑臣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道:『鳳儀門主是個可憐人,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你要做什麼無可厚非,但不可傷了自己的身體。若有仇恨,你只要記著仇人是誰,至於那段仇恨還是忘記的好,焚心銷骨,不記得才是對自己的善待。『

  我寬心的輕施一禮道:『多謝先生教誨。『這個世間唯一能夠讓我屈從的人已經擺明了不會過問我的事情,那麼我就真的沒有什麼顧忌了。雖然不知道桑先生和鳳儀門主有什麼樣的過往,但是那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了。

  桑臣歎了一口氣,這個孩子自己一見便覺得性情相投,雖然年齡如同祖孫,自己也真的將他看作孫兒,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是不能扭轉他的心意的,鳳儀門主梵惠瑤曾與他數次把酒相談,那個女子,是光芒萬丈的存在,雖然自己已經習慣獨自一人的生活,但是也曾經對她動過心,還將自己收藏的太陰心經的殘本送了給她,若沒有自己給她的那一份,那麼相信她不會有今日的成就,至少也會慢上十年,他從來沒有後悔過,因為武功對他來說並不重要,可是為了這個遲早會和鳳儀門主對上的孩子,他將所有武功都傳了給李順,想必這樣李順就能夠更好的保護江哲吧。

  看了看江哲,桑臣淡淡道:『我這就要走了,你好好保重。『

  我連忙道:『今日太倉卒了,還是多留幾日,我也好送先生一程。『

  桑臣微微一笑道:『不用了,你身子不好,送我做什麼。『

  這時遠處傳來輕快的聲音道:『怎麼,誰要走了。『我抬頭看去,卻是雍王李贄帶著司馬雄走了過來。便說道:『殿下,桑先生這就要走了。『

  李贄忙道:『先生怎可如此匆忙,上次救了本王一命還沒有來得及報答,這次又救了江司馬性命,若不多留幾日,只怕都要說本王招待不周。『

  桑臣淡淡道:『多留無益,隨雲已經沒有大礙,老朽尚有事情待辦,所以只得告辭了。『

  李贄見桑臣言辭堅決,知道不可勉強,便令人取來價值千金的金珠,道:『本王不敢強留,請先生收下這些金珠,不敢言謝,只是相助盤纏罷了。『

  桑臣淡淡道:『隨雲是我故舊,若非殿下不惜名貴藥物,只怕早已喪命,桑某感激不盡,怎敢還收金銀。『

  這下雍王可不答應,連連懇求桑先生收下,我知道桑先生的脾氣,不願他們弄僵了,便勸道:『先生,這些金銀還是收著吧,若是傳出去說是雍王殿下連路費都不給,只怕也不好聽,而且先生常常為貧病之人醫治,他們無錢買藥,也常常害先生解囊相助,殿下這些金銀,先生就當是替他們收下的吧。『

  我這些話正中要害,桑先生雖然心冷如冰,但是見到患病之人卻是總要醫治的,當然免不了自己掏腰包,所以總是囊空如洗,幸好他救過的人成千上萬,到處都有人接待他,不過那些人恐怕不知道桑先生根本記不得他們是誰吧。

  桑臣覺得江哲說得也有道理,便收下金銀,告辭而去。雍王親自相送,只有我被禁止跟去,只能眼睜睜看著桑先生走出寒園,唉,人世上我只有這一個長輩了,相聚不過幾日就要分離,離愁別緒不免湧上心頭。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

  小順子代我相送之後很快就回來了,他神色有些猶豫地道:『公子,要不要查查桑先生和鳳儀門主的交往,這些事情好像沒有見過情報。『

  我淡淡道:『不必了,桑先生得為人我很清楚,他既然說了不管就是不管。我們若是殺了鳳儀門主,桑先生不會見怪的,只要我們不要對鳳儀門主使用過分的手段就行了,再說鳳儀門主是什麼人物,就是我們毀了整個鳳儀門,也未必能夠傷害到她。『

  小順子神色一變,問道:『若是鳳儀門主將來逃走,那麼豈不是後患無窮,總要有法子困住她才行。『

  我看看小順子,微微一笑道:『這個倒是有法子,不過得看你的了,如果你能夠接下鳳儀門主百招而不敗,那麼我就有勝算了。『

  小順子神色堅毅地道:『公子放心,我會辦到的。『我微笑點頭。又道:『殿下怎麼還沒過來,他今日過來一定是有事情和我商議。『

  小順子臉色頓時變得十分古怪,半晌才道道:『剛才殿下收到一些消息,所以沒有過來,想必一會兒就過來的。『他的話音剛落,我已經看到了李贄的身影,而我卻沒有來得及追問小順子為何神情不安。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十九章 亭中秘議
 

  李贄走了過來,神色間有些不安,我知道他是覺得這麼快就來打擾我未免有些苛刻,畢竟我現在重傷初癒,還不便處理事務,不過想一想我重傷昏迷一個半月,這些天又被桑先生禁制會客,雍王殿下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和我商討。所以我在小順子的攙扶下站起身來,朗聲道:『殿下請到亭中來吧,請恕哲不便遠迎。『
  李贄連忙上前道:『隨雲不要出來,外面風大。『說著幾步走進亭子,笑道:『這法子不錯,又可以品茶賞花,又不用擔心吹到寒風。你快坐下吧。『

  剛才的動作已經讓我出了一頭的冷汗了,也不客氣,我坐了下來,淡淡道:『殿下,請先喝杯茶再說吧。『

  李贄欲言又止,接過了小順子遞過來的香茶,喝過之後,才道:『隨雲,雖然有些難為你,可是你說本王如今該怎麼辦呢?『

  我微微一笑道:『殿下做的很好啊,趁機充實了宿衛,得到了陛下的同情,秦青、夏侯沅峰、靖江王郡主都有嫌疑,這段日子只怕會給殿下不少方便,秦大將軍恐怕也會因此偏向殿下幾分,畢竟秦青嫌疑最重,殿下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李贄赧然道:『本王也是情急,可是如今該如何收場才好,還有,不知道刺客是誰,隨雲可有想法?『

  我淡淡道:『射我一箭的人我雖然看到了,可是距離太遠,不知道他的身份,不過殿下,不管是誰,不可因為隨雲亂了方寸,殿下還是找個機會和秦大將軍和好才是。『

  李贄皺眉道:『你說得不錯,可是若是秦青所為,本王豈可容他活在世上,不查個水落石出,本王絕不善罷甘休。隨雲,你先前曾說有些佈置,不知道現在情況如何。『

  我看了一眼小順子,這些日子桑臣在我身邊的時候,小順子偷偷出去見過陳稹一次,昨日已經跟我報告過,這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太子已經和錦繡盟做了兩次交易,我們也賺得不少,當然也沒有忘記把太子如何走私,調用了哪些親信一一記錄下來,這些昨日已經到了我的手裡,不過目前我還沒有動用這步棋的意思,總要等到太子積重難返的時候才動手的。

  想了一想,我淡淡道:『這些事情有礙王爺清譽,殿下還是當作不知道的好。『

  李贄一愣,猶豫地道:『隨雲,不是本王矯情,你行事可不要太過分,若是有害社稷黎民,本王寧可不要這個儲位。『

  我微微一笑道:『殿下放心,臣不會去做那些事情的。『有一句話我可沒有說出來,若是太子要去做,關我什麼事情呢?可沒有人會要我替太子承擔他的罪名吧,我最多不過是教唆,可是那滔天罪行,可是太子自己犯下的。

  李贄釋然道:『那就好,隨雲,這是這些日子以來的情報,你慢慢看一下。『

  我拿起雍王遞過來的節略情報,仔細研究了起來。

  這些日子太子方面偃旗息鼓,畢竟他是雍王的死敵,這時候就是落井下石也不能太明目張膽的,畢竟還有皇上在,這次皇上也很猜疑太子,所以不免有些警告,太子因而隱忍,整日躲在府邸裡面聲色犬馬,不亦樂乎,而替太子操辦這些的就是太子新近寵愛的侍衛夏金逸,夏金逸雖然放蕩,但是這些方面可真的是天才,將府內的歌女舞姬調教的十分出色,唱得是銷魂曲,舞的是天魔舞,把個太子迷得神魂顛倒,每日裡都在脂粉陷阱裡面沉醉,若非內有側妃蕭蘭,外有少傅魯敬忠,只怕太子府上下已經一片混亂了。看到這裡,我不由微微一笑,見微知著,太子還沒有登基就開始享樂,看來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不過太子這個樣子也是一種迷惑吧,陳稹送來的情報早就說過這些日子太子忙著走私軍械呢,連著兩批軍械讓太子食骸知味,又忙著走私第三批,錦繡盟也十分滿足,不過好事不長久,雖然利益動人心,可是只要我們動動手腳,就能讓他們內訌起來。走私的事情太子想必都交給了魯敬忠他們去辦,這樣想來,太子的心機也不尋常,就是一旦犯了事情,哪怕追究到魯敬忠身上,也不過是太子御下不嚴,甚至可以上表請罪,說自己耽於女色,被下屬蒙騙,不過這樣的心機再深也不過是個梟雄罷了,想要為萬民之君主,焉能推諉罪責。

  那幾個涉嫌刺殺我的人也都有相關的情報,秦青被秦大將軍關在府中不許外出,據說秦大將軍動了家法,秦青被打得下不了床,夏侯沅峰一切如常,這一點有些不正常,他的住處很嚴密,雍王又不便沒有證據就去驚動這個皇上最寵愛的侍衛,所以不知道他暗裡作些什麼,靖江王郡主李寒幽是奉父命進京謁見皇上,靖江王沒有子嗣,派女兒上京祝賀也是允許的,不過李寒幽鳳儀門弟子的身份未免有些礙眼,而且靖江郡主這些日子總是在皇后身邊,據說是因為靖江王有意為女兒選擇佳婿,所以托付皇后作主。據說,皇后有意把李寒幽許配給秦青。看到這裡我心中一寒,若是讓鳳儀門勾搭上了秦彝,這可是太可怕了,看來不論這次是否秦青行刺於我,都不能處置他了。仔細的回想那日的刺客,回憶他一切形跡,我豁然開朗,不管這人是誰,這人絕非秦青,想起當日的情形,我終於瞭然,有人挑撥離間,然後行刺於我,嫁禍秦青,可巧被毒手邪心搶了先,挑撥離間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終於鎖定了對手,我看向魯敬忠的名字,這個人真是可怕啊,恐怕他們這次的目的只是讓雍王和秦彝結仇,選中我大概是因為我是雍王新收的親信,我這次算不算是無辜受難呢,不過現在雍王這樣情急,看來我就是想韜光養晦也不成了,這人心機真的十分厲害,不過這人缺點也很明顯,若是我用計策,絕不會這樣赤裸裸的挑撥,要讓對手自動跳進圈套才好。現在秦彝和秦青只怕更恨那挑撥離間之人,不過說也奇怪,雖然是為了挑撥秦青,那個我和公主有私情的謠言也太虛假了。

  這些情報並非特別詳細,想必原始的情報資料都在雍王的書房裡面,畢竟雍王不願我多費腦筋,大部分都只有幾行字而已,我也不去多想,那些情報都是關於我遇刺之事的調查,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我並不急於知道,目前我只要知道現在的局勢就可以了。

  放下情報,我淡淡道:『殿下,這件事臣的心裡已經有數,請殿下不用掛心,這幾日殿下不妨多到宮中走動,殿下放鬆一些,臣才有可乘之機,刺殺臣的人不是為了私仇,所以臣也不會報復,只要殿下取勝,臣的仇自然也報了。『

  李贄喜道:『隨雲已經明白了麼,那麼是誰刺殺你的,本王絕不輕饒。『

  我淡淡一笑道:『殿下,臣沒有證據,現在也不好說是誰,可是總不會放過他們就是,殿下暫時不要鬆口,拖延大將軍一段時間,若是此時解決,恐怕大將軍也不能阻攔靖江王郡主和秦青將軍的婚事,若是秦青有嫌疑在身,那麼大將軍就可以婉言謝絕了。『

  李贄放下心中大石,喜道:『不是秦青就好。『

  我連忙道:『殿下不可聲張,甚至可以暫時表示對大將軍的敵視,這樣才能令敵人疏於防範,大將軍不會因此怨怪殿下的。『

  李贄點點頭道:『正事談完了,還是兩件事情本王得跟你說一聲,一件就是這次父皇允許我充實宿衛,我已經讓司馬雄到軍中精挑細選,本王從前總是想勇士應該在沙場揚威,所以府中近衛沒有特意選拔,以至這次害得隨雲你受了重傷,這次本王命令在軍中舉行大比,選出千人作為王府護衛,本王已將千名近衛中的八百人分為乾坤坎離震艮巽兌八衛,負責王府防務,從今之後,雍王府以軍法治下,如有懈怠職守者斬立決,另外二百人是其中佼佼者,我已經安排了五十人為隨雲你的親衛,他們很多都是內功不錯的江湖子弟,絕對可以擋住一流高手的刺殺,這些人的賞罰由你親自作主,不必向本王請示。『

  我心中一暖,雍軍中的大比十分隆重,分為三場比賽,騎射、騎戰、步戰,必須要三場全勝,才能成為勝利者,這種大比,若要取得軍中第一勇士的稱號,是要血戰無數次才能成功的,雍王使用大比挑選護衛,也就是說中選者都是千里挑一的勇士,而且撥給我的護衛竟然大半都是江湖出身,看來雍王這次是下了血本了。

  我連忙向雍王道謝,這是小順子臉色變了又變,終於忍不住上前下拜道:『奴才方才出言不遜,得罪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我心中一驚,雖然早就看他不對頭,不料他竟然觸犯了殿下,連忙道:『小順子,怎麼回事,你如何得罪了殿下。『

  小順子赧然道:『方才殿下得到回報,說刺殺公子的毒手邪心終於露了蹤跡,而且已經幾次殺出重圍,我很想去殺了那人替公子報仇,但是又擔心公子的安危,忍不住譏諷殿下說,『若非裴將軍恰好在寒園做客,只怕公子早就性命不保,毒手邪心一個小小的刺客,在雍王府來去自如,現在又在外面囂張,真是令大雍勇士顏面掃地。『『

  我聽得出了一身冷汗,連忙起身道:『小順子無知,冒犯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李贄揮手讓我坐下,苦笑道:『是本王對不住你們主僕,這次本王精選的侍衛絕對可以保證隨雲的安全,而且,本王已經下了令旨,從今之後,每三個月就要進行一次大比,排名最後的十人要和新選進來的侍衛比武,若是不能完勝,就得斥退。隨雲你的親衛雖然賞罰由你決定,可是人選更換不能由你決定,小順子,你武功如此高強,遠遠超出本王的估計,以後隨雲的親衛中,你若覺得誰不能勝任,就可以將他斥退,不要依著隨雲的性子,他這人有時心慈手軟,就是覺得不稱職也不願說出來。『

  小順子連連點頭,他前幾日曾經建議我把秘營的人手招一些進來,但是秘營的長處在於隱秘,若是真刀真槍,恐怕還不是這些軍中高手的對手呢,而且秘營不適合曝光的,所以我沒有答應,此刻見我安全有了保證,小順子喜笑顏開地道:『奴才斗膽,請讓奴才親自去選拔公子的親衛。『

  李贄點頭道:『好吧,這些人將來大半是要由你來調動的,你去選拔也好,司馬雄這幾日正在分配,你不妨去看看吧。『

  小順子連忙點頭,他舉目向我請示,我知道他忙著確保我的安全之後就要去追殺毒手邪心,也就不攔著他,反而說道:『你快些去辦這件事,這麼長時間毒手邪心蹤影全無,如今我的命保住了,他倒出現了,我也想你去好好問問他。『

  小順子連忙點頭稱是,匆匆走了下去,看來他已經急不可待了。

  看著小順子的背影,李贄感歎道:『好個忠心耿耿的奴才,隨雲,你真是好福氣。『

  我笑道:『這是在殿下面前,他給殿下面子才這樣聽話,平日沒大沒小的時候多著呢?『

  小順子的身影消失之後,李贄端容道:『隨雲,我知道你有些事情瞞著我,我不願追查,是信你不會害我,但我若是不問,卻是不能和你推心置腹。『

  我雖然知道雍王不會對我的事情一無所知,但是事到臨頭,還是有些不安,心道,他應該不是要和我算帳吧。心裡惴惴不安地偷眼看去,李贄已經接著說道:『本王這次說穿這件事情,不是為了別的,你若有信任的心腹,不妨讓他們跟在你身邊,若是再有今次這樣的事情發生,只怕隨雲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我知道你從前身邊似乎有幾個侍從武功不錯,可是在你身邊都沒有見到,我不怪你對我隱瞞,你若不是處處小心,怎能在亂世自保,只是你的安危要緊,你也不要為了瞞著我,讓他們不能在你身邊保護你。『

  我有些慚愧的低下頭,若是雍王不說此事,我們君臣之間自然相安無事,可是我沒有料到雍王竟會拼著讓我心生隔閡,也要我更好的保護自己,心中的感激讓我幾乎落下淚來,想到德親王至死不忘對我的猜忌,雖然仍然敬佩他的忠義,卻也不由陣陣心寒,雍王這般待我,我若是不能讓他登上九五之位,如何能夠安心,最多我多出些力氣,也不要懼怕功高震主,等我事成之後,遠遁江湖就是。

  不過雖然心照不宣,我可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道:『殿下訓示,臣謹尊就是。『

  見我領會了他的意思,李贄欣然道:『這次你受傷慘重,長樂公主和齊王都對你十分關愛,皇妹將父皇賞賜給她的玄參和熊膽都送了給你,齊王也送了熊膽給你,若沒有這些藥物,只怕本王也保不住你的性命,對了柔藍前兩天從宮裡回來,長樂很喜歡她,還要她常去做伴呢?『

  我神情有些迷惑,問道:『齊王的心思,臣倒知道一二,長樂公主為何對臣如此厚愛,怎麼柔藍又去了宮裡。『

  李贄瞟了我一眼,道:『皇妹是喜歡你的詩文呢,柔藍麼,是王妃帶她進宮的,你這次受傷,皇妹賜了藥給你,你既然保住了性命就該謝恩的,王妃見你傷重,索性帶著柔藍去謝恩,柔藍是你的義女,替你謝恩也是符合禮數的。『

  我迷茫的點點頭,為什麼公主會這樣厚待我呢,我的詩詞真的那麼好麼?

  李贄看了我一眼,笑了一笑,又道:『對了,長樂還有話帶給你,說是『謝謝你『,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我心中一凜,謝謝我,莫非她知道了當日我放過她的事情,不可能,若是那樣,梁婉的事情不就人盡皆知了麼。安慰了一下自己,我道:『臣也不大明白公主殿下的深意。『

  李贄見我神色有些疲倦,道:『好了,本王也不耽誤你的休息,不要累著了。『我是真的有些累了,便目送李贄離去,兩個侍女過來攙扶,她們都是這些日子服侍我的,所以雖然我不喜歡侍女服侍,也沒有趕她們走。躺倒床上,我漸漸沉入夢鄉,不過睡得不太安穩,那刺客流光電影的一箭讓我至今心中惴惴不安,總是不能安睡,我作了一個夢,小順子把毒手邪心捉到我面前,讓我親手殺了,然後那日那個刺客突然出現了,還是那樣一雙清澈明晰的眼睛,還是那雙白皙的素手,張弓搭箭,然後我就驚醒了,在黑暗中,我淡淡道:『我知道你是誰了,沒有可能是別人,李寒幽,哼。『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二十章 千里追殺
 

  隨雲傷未癒,齊王親往探之,其時太子、雍王涇渭分明,時人多不解,後乃知齊王善自保也。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半夢半醒當中,隱隱約約感覺有人替我蓋好被子,動作很是生疏,我猛然驚醒,說句實話,這次九死一生之後,我對身邊的事情不像從前那樣無所謂了,眼睛略微睜開一點,然後我就看到齊王李顯神色怔忡地坐在我身邊,小順子則虎視眈眈地望著他。我心中一動,聽雍王說,在我在生死關頭掙扎的時候,齊王知道我需要熊膽續命,不顧嫌疑送了自己手頭的一服熊膽過來,長樂公主送我玄參和熊膽已經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齊王如此更是令我吃驚,這將會觸怒太子的,他為何如此做呢。可是我沒有睜開眼睛,我能說什麼呢,我早就做了選擇,就是不跟隨雍王,難道我還會跟從齊王麼,既然是注定不會有君臣之分,那麼何必還要多惹一絲牽掛。

  齊王歎了一口氣,轉身走了出去,在門口站住,小順子關上門跟了出去,我豎起耳朵,聽見齊王淡淡道:『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記得告訴你的主子,他既然是淡薄名利的人,又何必在這裡攪和,鳳儀門豈是好惹的,就是他們不出手,太子身邊難道沒有高手麼,隨雲一個文弱書生,這次僥倖保住了一條命,下次呢,勸勸他,不要再留在長安了。『

  我聽見小順子冷淡的聲音道:『王爺教訓的是,奴才自會轉告公子。『

  過了一會兒,小順子推門走了進來,神色間滿是冰冷的殺氣,我奇怪的問道道:『怎麼了?你很討厭齊王麼?『

  小順子怒道:『誰要他來貓哭耗子,難道他以為我們還不知道他扮了什麼角色麼?『

  我挑挑眉表示疑惑,小順子冷靜下來道:『這些日子以來雍王殿下和我都忙著公子的事情,王府中的盤查由司馬將軍負責,司馬將軍查到刺客丟下的弓箭乃是軍中使用,但是想要帶弓箭進來談何容易,十六日殿下宴客的時候對客人的盤查是很嚴密的,當日絕對沒有人能夠帶入弓箭來,如果是府中有內奸,那麼弓箭就可能是事先藏好的,可是經過司馬將軍調查,也沒有發現任何端倪,後來我們才想起十五日齊王妃曾經來拜訪王妃,齊王妃的車駕我們肯定不能仔細盤查,所以司馬將軍懷疑那些弓箭是齊王妃帶了進來,然後供給刺客使用的。『

  我淡淡道:『這件事情是沒有辦法確證的,唯今之計,只有重新規劃王府防衛才是,從前殿下雖然屢遭凶險,可是那時候鳳儀門還沒有正式支持太子殿下,所以雍王府的防衛還是可以的,如今對上鳳儀門這種級別的殺手自然是有些不足了。『

  小順子冷冷道:『公子,已經可以確定刺殺公子的就是鳳儀門了麼?『

  我看著他眼中的火光,只怕我說了『是『之後,他就要出去殺人了,可是我只能搖頭道:『我只說殺手的水準應該不比鳳儀門差,可是沒有說是鳳儀門的人做的,那天我看到了刺客一眼,若是再見到應該可以認出來,只是我可以肯定不是秦青做的就是了。『

  小順子皺眉道:『除此之外只有夏侯沅峰和李寒幽了,裴將軍在公子身邊,魏國公如此身份,總不至於是他吧。『

  我淡淡道:『夏侯沅峰說自己是出去方便,李寒幽則說不喜歡前面喧鬧,所以祝賀完畢就到後面去見王妃,這兩個人都有可能,可是我們也不能排除還有其他人混入的可能,我們都知道有本事直接到寒園行刺的,一定是當日的客人或者是王府中的內奸,可是這不能作為證據,所以雖然他們兩人嫌疑重大,王爺卻不能將他們拘捕。『我總不能說是李寒幽啊,畢竟我連她的面都沒見過,沒有證據的猜測還是不說的好。

  小順子冷冷道:『王爺不能做的事情,我可以,只要公子允許,我這就去殺了他們。『

  我笑道:『胡鬧,我們豈能不講道理,若是他們做的,日後還是會和我們為難,你還怕沒有機會對付他們麼,好了,還是去追殺毒手邪心吧,無論如何,總不能白白放走了他,留下後患。『

  小順子淡淡道:『公子放心,我已經將寒園的防務重新安排了,公子從前不喜歡他們離得太近,這次可不能由著公子的心意了。『

  我尷尬地道:『這個,我不趕他們就是了。『

  小順子見我如此,才道:『等到我回來,隨便你怎麼樣,我若不在,公子身邊不可無人伺候。『

  我連連點頭,這次我遇刺,小順子十分愧疚,總覺得沒有保護好我,但他不是自怨自艾的人,所以從今之後他是絕對不會任由我胡來了,我雖然喜歡自由自在,可是想想還是性命要緊,從前他們還不知道我的重要性,我已經幾乎喪命,今後恐怕我的身邊更是步步危機,哪裡還敢隨意而為呢,反正只是身邊多了一些護衛罷了,我只當看不到他們就是了。

  小順子匆匆忙忙得走了,我知道他要去追殺毒手邪心,據說是因為毒手邪心又逃過了幾次追殺,再不趕去,只怕就要讓他逃回南楚了,而若不能親手殺了那日參與刺殺的刺客,小順子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自己的。

  我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現在我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養好身體,想起桑先生的警告,我還不想只活十年呢,荒廢許久的養生氣功也要重新練起,人生如此豐富多彩,我若早早就死去,豈非可惜,這次死裡逃生,我倒覺得很多事情都看得淡了,就連想起飄香,心中也不再苦痛,反而只記得她的美好和曾經有過的快樂了。

  離開雍王府,齊王李顯神色漠然的返回自己的府邸,剛剛走到只有他可以進去的金谷園門邊,就看到秦錚帶著幾個侍女等在那裡,金谷園是李顯自己的居處,若無許可,任何人不得擅入,就是王妃秦錚也不能進入,所以她等在門口。

  看到秦錚,李顯露出諷刺的笑容道:『哎呀,王妃身懷六甲,怎麼站在這裡,本王可是擔待不起,不知道王妃有什麼訓誡。『

  秦錚身子晃了一晃,道:『殿下,妾身不明白殿下為何這般對待妾身的一片好心,您和太子是一條船上的人,可是您前些日子又是送藥又是打探,已經讓太子不快,如今又前去探望,豈不是不把太子放在眼裡,妾身都是為了殿下著想,殿下為何--『

  『住口。『李顯神色變得冷酷絕情,他冷冷道:『王妃,你作了什麼事情,還要我說麼,鳳儀門怎麼突然想起了刺殺江哲,那弓箭是怎麼帶進去的,你當本王是傻子麼,江哲對本王曾有救命之恩,雖然本王沒有那個福分,可以讓他為我所用,可是誰讓你越俎代庖,請出師門來殺他的。『

  秦錚神色慌亂,李顯雖然從前喜怒無常,可是從沒有像今日這樣暴怒的,她不由辯解道:『不是妾身的意思,妾身只是說了殿下和雍王都看重江哲,命令是內堂傳下來的,妾身也是奉命行事。『這一說完,秦錚臉色變得蒼白,她才發現,就在剛才,自己承認了自己監視李顯的事實,而且還承認了自己參與刺殺天策帥府司馬的事實。

  李顯冷冷的看了秦錚一眼,淡淡道:『若非你是我的妻子,我何必替你苦心補救,錚兒,你真愚蠢,不知道什麼人才對你真好,罷了,你去吧,好好休息,這段時間你不要出去亂走,在家裡好好養胎吧。『

  說罷李顯轉身走進金谷園,看著他冷傲的背影,秦錚想要跟上,但是那扇黑漆的大門關上了,秦錚只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冷,不知怎麼只覺得頭暈眼花,軟軟地倒在侍女的懷中。

  月沉沉,星隱隱,站在江岸之上,一身黑袍的毒手邪心看著對岸迷濛月色中的葦叢,心中一陣喜悅,這裡是位於蘄州府永寧縣和田家鎮的廣濟縣城郊外,這個小渡口雖然默默無聞,卻是他最熟悉的地方,這裡地處三縣偏僻邊際,滾滾長江流過這裡的兩岸,山巒疊障,草木蔥蘢,江面又很狹窄,是南楚和大雍的秘諜最常使用的渡口,他望著江岸絕壁上,四個『楚江鎖鑰『的大字,心中卻沒有絲毫鬆懈,這裡雖然只為夜行人所知是偷渡最佳的地點,可是現在追捕自己的不是軍中秘諜就是大雍武林高手,這裡必然是他們設伏之處,雖然只要渡過那一衣帶水的長江,自己就可以平安,可是這談何容易。

  一路行來,他處處如履薄冰,雍王的令諭傳遍大雍境內各處關卡,他雖然化裝潛形,仍然數次露了形跡,幸好他的武功過人,潛蹤匿形又是他的長處,才僥倖逃脫,最可恨的是,大雍境內那些不受官府約束的江湖中人也將目標對準了他,一個原因是因為雍王在他們心目中崇高的地位,另一個原因卻是令他啼笑皆非,大雍第一青年高手夏侯沅峰之所以被認可,就是因為他在演武中勝了禁軍統領裴雲,但是很多人都認為如果繼續打下去,兩人還是勝負未定,所以那些江湖中的青年高手在知道他和裴云『兩敗俱傷『之後,都認為如果勝了他,就有資格挑戰夏侯沅峰,所以這些門路極多的青年高手開始糾纏上來,在他衝破幾次圍追堵截之後,這下年輕人覺得丟了面子,竟然傳出若是毒手邪心活著回到南楚,那麼大雍江湖高手將顏面掃地的傳言,這樣一來,他才真是四面楚歌,雖然僥倖到了這裡,但是恐怕前面就有人在等待自己吧。他微微一笑,將身上衣服整束好,昂然向江邊走去。

  離江邊不到百步,只聽弓弦錚然,一支銀箭如同閃電一般掠過他的面頰,消失在夜色當中,毒手邪心立足站住,緩緩回頭,只見夜色之下,一個白衣青年拿著銀弓得意的看著自己,而在他身邊一個紅衣女子嫣然巧笑。毒手邪心神色一變,淡淡道:『好,原來是銀弓浪子端木秋,火羅剎喬焰兒,當日若非你們行刺,親王怎會受傷,今日若能殺了你們,也不枉在下大雍一行。『

  這時身後有人輕笑道:『哎呀,端木,你們的豐功偉績還有人記著呢,可惜啊,當日你們若是得手就更好了。『

  隨著那陣清朗的笑聲,從江心飄過一葉小舟,上面站著一個相貌清瘦的青年道士,他的雙臂比常人略長,配合他清奇的相貌,顯得有些仙風道骨,但一雙眼睛靈動活潑,可見是個性情開朗之人。

  端木秋聽了他的話,不由微微苦笑,道:『苦竹子,你總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來。『

  這時從左右兩方各自出來了幾個人,左面是兩個秀麗如仙的少女,一個雅麗如仙,一個卻是天真爛漫,右面則是三個相貌一模一樣的青年,那兩個少女都是腰間配著長劍,那三個青年卻是一個使刀,一個拿槍,還有一個手上纏著一條軟鞭。

  毒手邪心微微一笑道:『果然也只有你們追了上來,說來也奇怪,雍王府的人不著急,太子、齊王和鳳儀門倒是著急得很。『

  這一句話彷彿利劍一般穿透人心,除了那小舟之上的青年,在場眾人都是面上變色,毒手邪心隨手摘下腰間革囊,慢慢的喝了一口囊中美酒,道:『大雍什麼都好,只是這裡的酒可不如南楚的美酒,唉,也只有忍忍了,過江之後,再去酒肆品嚐美酒吧。今日,你們是誰先來,是齊王麾下的銀弓羅剎,還是太子府上的中洲三義,還是鳳儀門的三姑娘、七姑娘,難不成你們的事情還要浪裡游龍苦竹道長先出手麼。『

  那三個青年上前一步,使劍的青年冷冷道:『毒手邪心,你在雍王府橫行也就罷了,偏偏牽累太子被別人懷疑,殿下有令,要把你送到雍王府待罪,你若束手就擒也就罷了,若是不然,可別怪我們手下無情。『

  毒手邪心淡淡一笑道:『也好,就讓我先領教三位的聯手吧,聽說三位一母同胞,心意相通,前日交手匆忙,也沒有來得及領教,今日有暇,三位請。『

  三個青年舉步上前,雖然同時踏步,步距卻稍有不同,那使劍的青年一馬當先,另外兩人卻是在他身後半步,三人這般走來,那參差而又和諧的韻律讓人心中無端鬱悶,走了數步,三人身影一晃,已經將毒手邪心圍在當中,劍影刀光,配合蛟龍一般的長鞭,將毒手邪心圍在當中,這三人心意相通,聯手起來天衣無縫,毒手邪心早就領教過他們的厲害,為了對付這三人,他早就想好了法子,就在這三人的陣勢將合未合的時候,他的已全力撲向使鞭的年輕人,他知道這三人中以這個使鞭的小子總是心智過人,聰明之人往往容易怯懦,果然,那個青年不由自主的後退了半步,若是陣勢已成,他兩位兄弟自會趁機夾攻,可是如今那兩人卻是差了一線,就這一線之差,已是生死之別,當毒手邪心的身影掠過那使鞭的青年的時候,他的咽喉血光一閃,只是毒手邪心也不好過,背上被一刀一劍交叉劃過,血光崩現,兩人卻沒有追趕,望著自己親兄弟的屍體,他們突然呆住了。這時兩個女子攔住了毒手邪心,卻正是火羅剎和鳳儀門的七姑娘,火羅剎雖是女子,卻是英姿颯爽,那個七姑娘卻是一臉稚氣,相貌甜美,而兩位姑娘都是手段狠辣之輩,兩柄長劍一柄狠厲無情,另一柄雖然華麗,但是劍法中殺氣只有更盛,毒手邪心只接了幾招就已經有些汗流浹背了,這時端木秋張弓搭箭,一道銀光射向毒手邪心,他雖然側身閃過,但是喬焰兒趁機幾劍迫得他更加陷入險境,而那位七姑娘劍法越發絢麗,兩位姑娘都是越戰越勇,這時,中洲三義剩下的兩位已經從後面撲來,四人將毒手邪心圍在當中,毒手邪心處境越發艱難。

  一旁按劍不語的素雅仙子,鳳儀門的三姑娘神色卻是有些不安,她高聲道:『七妹小心,這人詭計多端,防他使詐。『

  四個青年男女同時警惕,他們可是知道毒手邪心不僅武功高強,而且十分詭詐,否則怎能逃到這裡,可就在這時,毒手邪心突然一聲大笑道:『遲了,哈哈。『眾人只覺得頭暈目眩,竟然都軟倒在地上。

  三姑娘心中奇怪自己什麼時候著了暗算,突然感覺到江風徐徐,再看向苦竹子,她歎息道:『想不到名聞大江南北的苦竹子竟是南楚密諜,真是出乎意料。『

  苦竹子微微一笑,收起手中的一個銀筒,雙臂用力,幾下子停到岸邊,他微笑道:『天機閣的『暗香浮動『果然是好東西,迷香無色無味,在風中擴散,卻是藥力不減,可惜這一筒迷香只能用上一次,千兩黃金真是太昂貴了。『

  毒手邪心笑道:『若非我求親王殿下買了一筒,你想用還沒有呢,你們可知苦竹子老弟乃是我南楚名門之後,雖然自幼出家,可是仍然念念不忘終於南楚,勝過那些見利忘義之輩,爾等受難,也不要怪他。『說罷走到中州三義的兩兄弟面前,撿起長劍,比劃了一下,就要刺下。

  這時風中傳來一個清冷陰柔的聲音道:『你若殺了他們,豈不可惜了接下來這場好戲沒人觀賞。『

  毒手邪心心中一凜,抬頭望去,只見不遠處站著一個青衣少年,不過弱冠年紀,相貌清秀,只是卻帶著幾分陰柔,在昏暗的月光下負手而立,神色皎然如冰雪。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二十一章 江邊血戰
 

  
  南楚同泰元年三月十九日,哲近侍李順千里追殺,斬刺客於江渡,天下皆知,聞者懾服,後數年,未敢有效聶荊者。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毒手邪心神色一變,冷冷道:『李順,我還道你在主子身邊服侍,想不到你還有膽子追來。『

  小順子微微一笑,道:『黑爺,我們雖然素未蒙面,但是我知道德親王身邊有你這麼個人,你也知道公子身邊有我的存在,你刺殺公子,就是我的死敵,就是我不如你,也要來替你送行的,更何況,你恐怕是不如我的。『

  毒手邪心心中一凜,他的姓名已經多年不用,就是德親王也不知道,想不到竟被小順子說破,但他神色上一點不漏痕跡,淡淡道:『李順,你也算是南楚的臣子,常年待在君側,受恩深重,為什麼背叛家邦,難道榮華富貴真的對你如此重要麼,就是有了些許富貴,也是輪不到你的,你也曾經從軍出征,也曾經陪王伴駕,難道不知道忠義的道理麼?『

  他這樣一說,就是倒在地上的眾人看向小順子的目光也變得鄙夷。

  小順子卻是不卑不亢,淡淡道:『奴才出身微賤,又是刑餘之人,說句難聽的話,在宮裡面,就是貓狗,也比我們尊貴些,黑爺,您不過是個殺手,不也將奴才瞧扁了麼。『說到這裡,小順子神色變得莊嚴,眼中更是放出光芒,他一字一句道:『這世間只有一個人,從來沒有看不起我,他將我看成人,不是一個奴才,宮中初次相見,公子乃是南楚新貴,我不過是一個微末奴才,他卻那般看重我,數年相處,若是稍有虛偽,我早就看穿了,可是公子始終如一,待我如父如兄,教我讀書明禮,待我如骨肉腹心,這一生一世,只有公子值得我效忠,南楚待我沒有什麼恩德,黑爺以大義相責,我就問上一句,公子對南楚可謂無愧於心,可是南楚對得起公子麼?『

  毒手邪心默然,他怎不知江哲的功勞,可是最後卻被免官致仕,自己去行刺他,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小順子卻沒有繼續逼問,反而冷冷道:『我知道黑爺是奉了親王遺命,所謂各為其主,公子不恨親王無情,可是卻不能讓你生還南楚,所以對不住,今日我要你命喪大雍。『

  這時,身子不能動彈的喬焰兒怒道:『好大的口氣,不知道天高地厚。『

  這句話一出口,就連毒手邪心也神情詭異地看著她,現在的局勢明明是小順子是站在這些青年人一方的,如果小順子不能取勝,只怕任何一個人都會被殺,怎麼喬焰兒反而這樣說話。其實喬焰兒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說錯了,只是她生性好強,自己莫名其妙的中了暗算,小順子這樣突如其來,救了自己等人,反而讓她心生不滿。見到眾人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她不由嗔道:『怎麼,人家說說不行麼?『

  所有的人目光都移開,免得笑出聲來,小順子神情卻是依舊冰冷,他對喬焰兒等人也沒有什麼好感,反正都是公子的敵人,若是可能將他們全部殺了倒好,若非礙於自己這次出面必然會人盡皆知,故而不能落井下石,只怕他還會親手殺了這些人呢。

  看了看苦竹子,小順子目光變得有些柔和,他開口道:『苦竹子,今日原本也該將你處死,可是我家公子有些話要人帶回去,既然你身份已經暴露,這件事情就交給你吧。『

  苦竹子沒有嘲笑,他從小順子一出現就開始尋找他的破綻,只是小順子雖然就那麼簡簡單單的站著,渾身上下卻絲毫看不出破綻。

  看看天色,小順子歎息道:『霧失樓台,月迷津渡,好一派迷人風光,只可惜黑爺你再也看不到了。『說罷,他的身形如虛如幻一般向毒手邪心撲去,毒手邪心也知生死就在這一戰之中,挺身迎上,身形如同飛鷹展翅,兩人身形一相交,只見掌影交錯,卻沒有絲毫聲息,原來兩人的掌法都是極為靈巧詭秘,十幾招相互攻擊,都是攻敵之必救,一觸即轉,竟沒有真的碰上,兩人鬥得兇猛,就在丈許空間之內翻翻滾滾,令人看的眼花繚亂,雖然聽不到聲息,但是從兩人交手之處溢出的掌風殺氣卻是越來越重,這樣打了百招左右,兩人的身形突然停了下來,相對而立,小順子神情冷淡,毒手邪心卻是面色鐵青,胸衣被撕破,露出幾處類似爪痕的傷口,一見就知他已經落了下風,兩人雖然靜立不語,但是兩人之間的張力卻彷彿弓弦一般越拉越緊,終於毒手邪心忍耐不住,一聲厲叫,面色數變,頓時七竅流血,形容可怖。

  三姑娘遠遠看見,驚叫道:『這是天魔解體大法的第三變,功力增加到十倍,閣下當心。『

  小順子卻是冷冷一笑道:『天魔解體大法雖然激增功力,可是後患無窮,不到兩個月使用兩次,看來就是你回到南楚,也是性命不久了。『

  毒手邪心冷冷道:『你的主子雖然才智無雙,但是若沒有你的保駕,只怕也是蒼鷹折翼,這次雖然不能殺了他,取了你的性命,也是斷了他的臂助,日後行刺起來容易多了。『

  小順子面色變得鐵青,想不到毒手邪心仍然打著刺殺公子的鬼主意,眼中殺機更加濃厚,這時毒手邪心已經撲了上來,這次局勢大大不同,小順子似乎被打得沒有還手之力,只能憑著詭異的身法自保,眾人看了片刻,都閉上眼睛,只因這兩人身影變幻,竟讓他們生出頭暈目眩的感覺。又過了片刻,小順子突然深吸一口真氣,登時身輕如羽,隨著毒手邪心的掌風飄然後退,驀地升高,然後反撲過來,毒手邪心促不及防,連忙二度出掌攔擊,卻不料小順子的身形竟然憑空折轉,落到了他的背後,一隻蒼白的手掌按在他的後心,毒手邪心只覺得一股陰柔冰冷的真氣湧入自己的身體,他用盡內力抵擋,那真氣卻變得熾烈如火,湧入他的經脈,毒手邪心不由一聲慘叫,身形踉踉蹌蹌的向前撲去,跌倒在地,就在這時,苦竹子從小舟之上順風襲來,小順子原本已經是真力用盡,誰知他卻彷彿神助一般,身形詭異的折轉迎上,苦竹子雖然水上功夫天下第一,可是這掌法內力差得還遠,這次若非是想用他隔絕毒手邪心水路逃生的可能,也不會有機會被邀請前來參加圍攻毒手邪心。小順子只是三招兩式已經把苦竹子擊退,苦竹子退到江邊,卻是進退兩難,若是退走則要眼看著毒手邪心喪命,若是進攻,卻又不是對手。

  這時,毒手邪心已經有了力氣,他勉強站了起來,苦笑道:『順公公果然武功高強,江哲何幸,得到這樣高手為奴。『

  小順子淡淡一笑道:『應該說李順何幸,能得公子厚愛,跟隨身側,如今閣下已經命在旦夕,不知道可有什麼遺言相告。『

  毒手邪心自然知道自己心脈已斷,不過是憑著精純的功力苟延殘喘罷了,他心中沒有一絲恐懼,笑道:『我知道順公公想問什麼,不就是誰救了我的性命麼,在下直言相告,那人就是秦青,他就是射殺江哲的兇手。『

  小順子冷冷道:『你沒有別的人選可以嫁禍了麼?『

  毒手邪心心中一跳,但仍然道:『我本楚人,何必為大雍張目,所以一字不假,就是秦青。『

  小順子淡淡道:『本該用刑罰迫你說出實話,但是你如今命在頃刻,罷了,你就好生去吧,九泉之下見了親王,請代我家公子問安。『說罷輕施一禮。毒手邪心心中一鬆懈,已經軟倒在地,這時小順子突然問道:『裴雲和夏侯沅峰誰的武功更高些?『毒手邪心不察,答道:『夏侯--『突然醒覺,改口道:『夏侯沅峰未曾交手,不知深淺。『

  小順子淡淡看了他一眼,道:『苦竹子,代我家公子轉告容先生、陸公爺,從前公子雖然無負南楚,但是念及舊情,仍然心有愧疚,如今公子九死一生,與南楚再無情分可言,今後沙場相見,也是陌路之人。『說罷他的身形一閃,轉瞬就到了數丈之外,片刻之間就消失在夜色當中。

  苦竹子神情一鬆,上前探察,毒手邪心已經死亡,再無一絲氣息,面上帶著疲倦的微笑,彷彿放下了千斤重擔一般,他抱起毒手邪心的屍身,看看地上癱軟的敵人,知道自己若是殺了他們,必然是大大得罪了李順,便微微歎息了一下,上船取槳,飄然而去。他的小舟剛剛隱入對岸的蘆花叢中,功力最深的鳳儀門三姑娘已經可以行動,她站了起來,將門中秘製的迷香解藥給眾人服下,雖然藥不對症,但是也起了作用,沒過多久,眾人就都可以起身了。

  七姑娘驚歎道:『三姐,想不到世間還有這樣的年輕高手,就是大姐和九妹也不容易勝過他吧。『

  端木秋等人雖然面色慚愧,卻也都點頭稱是。

  三姑娘面上露出悲天憫人的神色道:『你們只知道他武功高強,卻不知此人付出代價的慘重,聽他們的交談,這人乃是太監出身,那麼天下只有一種武功可以讓他如此厲害,便是失傳已久的葵花寶典,只是不知他是為了練這種武功才自殘身體的,還是做了太監之後才練了這種武功,唉,這種武功雖然精妙高深,可是練了之後性情不免變得陰狠殘忍,有這種人在江湖上存在,只怕終究是一大禍患。『

  喬焰兒方才雖然出言不遜,可是畢竟是感激小順子救命之恩的,此時開口反駁道:『明姐姐太過慮了,這人既然是為主子報仇而來,那麼他就是南楚第一才子江哲的僕人,妾身雖然與江大人素未蒙面,可是也知道他雅量高致,才華過人,他的僕人怎會危害天下呢?『

  三姑娘歎息道:『就是如此,妾身才心中不安,這人雖然可怕,不過是一個武夫,那江哲乃是國士無雙,兩人相輔相成,只怕大雍朝野不安,這次回去定要向師尊稟明,若是將來不可收拾,恐怕只有她老人家才能挽回局勢了。『

  眾人聽了都覺得有理,鳳儀門領袖群倫,果然是見識深遠。

  眾人互道珍重,各自離去不提。這一戰雖然沒有流傳到民間,但是朝野多有知者,毒手邪心本就是南楚有數的高手,這次更加是在雍王府內刺殺『得手『,而且又千里轉戰,逃出大雍,小順子一舉克敵,頓時成了各方矚目的人物,若非他的出身尷尬,只怕已有資格挑戰大雍第一青年高手的寶座了。但是此刻的他還沒有這個認識,他心想,果然是夏侯沅峰嫌疑重些,可是只怕公子不會許我出手殺他,若是就這樣便宜了他,豈不貽笑天下。不如我先去殺了他,只要沒人看見,誰知道是我出手的呢?所以小順子也不和雍王府的人聯絡,日夜兼程向長安趕去,不過數日,他就已經回到了長安,略略改裝之後,挑了一個晚上,他直接找到夏侯沅峰府邸,知道今日夏侯沅峰應該是沒有差事,所以他準備直接到內宅刺殺。誰知剛剛接近夏侯府,一個身影就攔住了他,他正要出手,那人將帽子掀起,露出一張略帶稚氣的臉龐,那人正是赤驥,秘營八駿之首,小順子臉色一沉,就要不理不睬的過去。

  赤驥連忙道:『屬下是奉了公子諭令,在此等候李爺,公子說,李爺不可莽撞,先回去見他再說。『

  小順子神色冰冷,一言不發,赤驥只得接著道:『公子說,若是李爺現在不回去,以後就不要回去了。『

  小順子握緊了雙拳,他自然知道江哲是絕不會隨便這麼說的,看來自己是真的必須回去來,狠狠的看了夏侯府的方向一眼,他轉身離去。

  赤驥連忙拉下帽子,身影很快的消失在夜色中。

  匆匆趕回雍王府,小順子也不梳洗,直接趕到寒園,見新選的護衛將這裡圍得水洩不通,他略略有些放心,走進江哲的居室,只見他躺在軟榻之上,儀態悠閒,正在那裡朗朗頌讀詩經,而多日不見的柔藍倚在他身邊,似乎聽得入迷。

  小順子只覺得心情一下子輕鬆下來,罷了,就是現在不殺夏侯沅峰,難道公子還會讓他好過不成,上前深施一禮,他說道:『奴才回來了,向公子請罪,奴才以後都不敢妄為了。『

  我放下書卷,看向風塵僕僕的小順子,道:『你辛苦了,先坐吧,你可知道我為何會知道你去夏侯沅峰府上?『

  小順子疑惑地道:『奴才也正在猜疑,怎麼公子知道我的行蹤呢,那些目擊之人就是聽了我的話,也未必會來得及傳出去啊。『

  我微微苦笑道:『昨日,夏侯沅峰親自來拜訪,向我請罪,說是那日他確實到了寒園,只是下手行刺的不是他,他不過是帶走了毒手邪心,因為那射我一箭的人身份尊貴,他不敢出面攔阻,帶著毒手邪心不過是想得知一些內情,不過毒手邪心什麼也不肯說,還趁機逃走了。『

  小順子愣住了,半晌才道:『那豈不是只剩李寒幽了。『

  我淡淡一笑道:『我本來就猜疑那行刺之人眼若春水,素手纖纖,怕是一個女子,沒想到夏侯沅峰居然也自承在場,想必當日來行刺的只怕有三個人,毒手邪心是為了德親王遺命而來,最不用多慮,夏侯沅峰和太子最親近,這種事情想必太子也不願麻煩鳳儀門,只怕夏侯沅峰才是太子派來的,不過卻趕上鳳儀門對我動了殺機,齊王妃先藏弓箭,李寒幽親自出手,所以當日夏侯沅峰就沒有出手。我想,如果夏侯沅峰真是那射箭之人,只怕他早就殺了毒手邪心滅口了。只不過,為什麼鳳儀門會想殺我呢,莫非是那件事露了痕跡。『

  小順子神色數變,道:『公子,鳳儀門盯上了您,這下我們可得加倍小心。『

  我淡淡搖頭道:『不妨事,這次他們行刺不成,若是鳳儀門主真是傳說中那麼高傲,那麼她們就不會再次行刺,若是不能通過別的途徑對付我,她們的名聲未免有損,畢竟現在我若死了,只怕人人都知道是鳳儀門干的了,我想我的安危暫時可以無憂,不過要提防她們其他的手段,現在我重傷在身,正可以避過她們劍鋒所指,倒是你名聲突顯,要當心一些。『

  小順子點點頭道:『公子說得是,不過奴才會小心的。『

  我伸了一個懶腰道:『你說得也有道理,我累了,你送柔藍回去吧。『

  小順子連忙道:『公子,我胡亂妄為,你還沒有懲罰我呢?『

  我懶洋洋地道:『好啊,懲罰你,對了,我很想吃桂花糕,就罰你買一盒上好的桂花糕,要我以前愛吃的那種。『我已經半睡半醒,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在說什麼。

  小順子愣住了,桂花糕,南楚建業最富盛名的小吃,這裡怎麼吃得到,就是自己回去建業買了過來,那也不新鮮了。

  怔怔地走出門外,這時五十名護衛的隊長周武走了過來,見他這樣神色奇怪,問道:『李爺,怎麼了,可是大人有什麼吩咐麼?『

  小順子苦惱地道:『怎麼樣才能買到桂花糕?『周武愣住了,喃喃道:『桂花糕。『小順子卻已經抱著柔藍走遠了。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二十二章 南楚使節
 

  
  南楚同泰元年四月,國主隴遣使大雍,納貢稱臣,宛轉求和,以重金求贖。

  --《南朝楚史·楚煬王傳》

  我半夜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推醒,等我惱怒地睜開眼睛,卻看見小順子喜津津地捧著一籠熱騰騰的桂花糕獻寶,我驚訝之餘問他從哪裡弄到的,畢竟這可是南楚最有名的糕餅店『桂香坊『的拿手絕活啊。拿了一塊咬了一口,香甜酥軟,入口即化,我滿足的問道:『從哪裡買的?以後可要常去光顧呢。『

  小順子臉色一變,一臉的神色慘淡,我奇怪的問道:『怎麼了?『

  小順子猶豫了半天才說出實情,原來他想了半天,最後決定隨便找個大雍的美食代替,誰知道一出門就聽說南楚的使節已經到了長安,他連夜到驛館探聽,原本想看看有沒有不利於我的事情,誰知使團帶了桂香坊的兩個師傅過來,正好做了兩籠最出名的桂花糕,準備送到被軟禁的國主趙嘉和長樂公主那裡,或許他們是想討好長樂公主,以求談和成功,但是卻便宜了小順子,他用了偷天換日的手法,把其中剛做好的一籠桂花糕偷了出來。

  我差點昏了過去,不知道丟了桂花糕的南楚使團會不會報官,轉念一想,還是趕快消滅證據吧,狼吞虎嚥地和小順子平分了一籠桂花糕,這時,天色已經漸漸亮了,小順子便溜走了。我剛想多睡一會兒,小順子又來稟報道:『公子,南楚正使陸燦求見。『

  我心中一動,這個我曾經的學生為何來求見我呢,他不是應該對我不屑一顧麼,畢竟我已經是南楚的叛逆了。我疑惑的向小順子求教,小順子哭笑不得地道:『公子,如今你是雍王殿下的親信,這談和之事,殿下至少可以做四分主,若想從殿下這裡著手,公子你不就是最好的人選,雖然都是戰敗求和,但是能夠多得一分好處,對南楚也是有利的呀。『

  我坐起身來,接過小順子遞過來的外衣,一邊著衣一邊想該如何解決,本來我想著『相見爭如不見『,並不準備接見陸燦的,可是他若是為了談和之事四處遊說,那麼自己若不給他機會就未免有些過分,無論如何自己曾是南楚臣子,現在又是雍王屬下,若是自己婉辭,那麼在外人看來就會以為雍王殿下無心和議,這件事情可大可小,我就不能隨意處置了。走動了幾步,覺得今天身體不錯,會客應該沒有問題,我便說道:『請陸將軍到花廳見我,現在天色還早,叫人將早飯送到花廳,多準備一些,就說我請陸將軍用飯。殿下應該已經知道了,你派人去問問殿下的意思,要不要接見南楚的使者,議和的事情我不大清楚,苟廉應該比較明白,若是殿下不便前來,就請苟兄前來作陪,也好探探南楚的底線。小順子,陸燦是一個人來的麼?『

  小順子答道:『公子,陸將軍帶了一個青年,那人相貌不俗,應該是才智過人之輩。『

  我微微一笑道:『也好,陸燦畢竟年輕,若是他獨自前來,我倒懷疑他不過是私自來見我,既有人相陪,那就是公事為主了,好了,去請他們進來吧。『

  陸燦靜靜的立在雍王府門前,二十二歲的他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但是多年軍旅生涯讓他比同齡者顯得成熟,他的相貌粗豪,有些不似江南人物,但是只見他雙目中神光隱隱,氣質豪勇中帶著儒雅,就知道這個少年將軍乃是文武雙全的奇才。站在他身後半步的是一個二十六七歲的青年,他方巾儒冠,清秀文雅,舉止之間,別有一種風儀,令人生出樂於接近的感覺。

  這個青年望著神色淡然的陸燦,心中波濤洶湧。他叫楊秀,原是蜀國人,蜀國滅亡的時候,他還遊學在外,在南楚佔領蜀中的時候,他返回故鄉,蜀中在陸侯治理下十分平靜,雖然有錦繡盟肆虐,但是他們也沒有掀起什麼大風浪,楊秀在家中過得日子十分平靜,兩年半前,他的一個堂兄因為參與了刺殺陸侯的行動被判罪,楊秀也被牽連下獄,負責審理的正是陸侯獨子陸燦,這個少年將軍辦起事情來明快果決,而且合乎情理,楊秀很快就被無罪釋放,而且陸燦見他氣度才華都有過人之處,親自上門請他做自己的參軍。楊秀不是迂腐的人,他沒有在蜀國取得過功名,為南楚效力也不算是失節,跟從陸燦之後,他越發覺得這個青年將軍的過人之處,陸燦年紀雖輕,但戰陣運籌,兵法謀略都是超人一等,雍王突襲南楚的時候,陸侯帶兵回援,東川慶王趁機兵壓蜀中邊境,陸燦帶兵迎敵,兩軍數次交鋒,陸燦苦練的精兵竟然挫敗了大雍的雄兵,迫使慶王退兵,保證了南楚不會兩面受敵。雖然因為建業失陷,陸燦的功績沒有被公開,但是南楚軍中已經隱隱將陸燦當成了德親王趙玨的繼承人。更讓楊秀歎服的是,陸燦雖然出身武將世家,也不會寫詩作文,但是對於經史頗有獨到的見解,每每談論起史上將帥勝敗之道,如數家珍,就是自己有的時候也不得不佩服陸燦的見識廣博。

  前些日子,楊秀忍不住問陸燦,是誰能夠把陸燦這樣的武將子弟教得精通文史,陸燦卻是沉默不語,不料昨日剛剛到大雍,遞上國書,今日陸燦就帶著自己來拜會那個久聞其名的江哲。楊秀雖然知道江哲這個人,但是並沒有把他看得很重,不過是一個投降了大雍的南楚才子,若不是前些日子的刺殺一事沸沸揚揚,讓他留了心,他還不會注意到江哲的存在呢。知道昨日他才知道原來江哲竟然就是陸燦的恩師。他到現在還記得昨日夜裡,銀燈下,陸燦的面孔隱藏在陰影中,淡淡說道:『我自幼頑劣,每日裡不是爬牆上樹,就是耍槍弄棒,再不然就是去和那些街上的青皮打架,父親不願看我這樣不學無術,就請了西席來教我,我仗著拳頭硬,打跑了好幾個西席,江先生就是第四個西席,我原本想給他一個下馬威,可是他一來就對我說,他也不過是混碗飯吃,反正我若是打跑了他,我父親還要請新的來,我若是肯和他妥協,他就讓我們兩個都好過。『

  說到這裡,陸燦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接著說道:『江先生說,只要我每天上午在書房裡面呆著,下午隨便我去幹什麼,他不會給我留過多的功課,而且還會幫我瞞哄父親。我當時答應了,可是沒幾天我就後悔了,每天上午我悶在書房裡,就看著江先生看書看的津津有味,也不理會我,可是若是反悔未免太丟面子,後來我只好求江先生想個法子讓我消磨時間。江先生便說,既然這樣,不妨給我講講書,我雖然覺得無聊,可是總比一個人悶著強,可是沒想到江先生真是才華絕世,他不會讓我被那些四書五經,也不會要我寫詩作文,他說我是世家子弟,又不用去參加科舉,學那些沒有用處,他先是給我講論語,一本別人說來枯燥無味的論語,被他講得妙趣橫生,然後他就給我講史書,他也不給我講原文,只是把那些史實像故事一樣講給我聽,還夾雜了很多他自己的見解和一些野史上的事情,從那以後,我每天上午都在聽他講故事,後來他看我更喜歡用兵打仗,又給我講兵法、戰例,我也不知道他怎麼知道那麼多事情,他明明不比我大幾歲,可惜我那時候太貪玩,不明白先生的教誨是多麼珍貴,直到後來我領兵作戰,才知道先生教給我的東西有多重要,可惜卻已經沒有機會再向先生請教了。楊秀,我說這些是要你明白我的恩師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如今他已經歸順大雍,日後難免沙場相見,你富於計謀,將來是要做他的對手的,我一個人必然不行,你要把握機會好好瞭解他,若不瞭解自己的敵人,那麼就沒有必勝的把握。『

  楊秀越想越是心情彭湃,他很想看看這個自己十分尊敬的少年將軍那樣敬重尊敬的恩師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所以等的時間越長,他就越擔心江哲不肯接見他們。

  幸好過了一段時間,一個青年侍衛過來行禮道:『陸將軍,司馬大人在寒園接見將軍,大人重傷初癒,不便出迎,特遣呼延壽前來迎接。『

  陸燦看了青年侍衛一眼,只見這人相貌質樸,但是雙目寒光四射,一雙手掌又寬又大,指節突出,虯筋糾結,必然是修煉外功之人,而他行動之間卻是點塵不驚,可見火候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再看這人週身上下殺氣隱隱,身姿挺拔,這一定是久在軍中的勇士,雍王讓這樣的人做恩師的侍衛,可見他對恩師的看重。心裡想著,陸燦微笑道:『麻煩呼延侍衛帶路。『

  兩人跟著呼延壽走了半天,才到了一處幽靜深遠的園林,看到園門上的匾額,陸燦知道自己終於可見見到江哲了。呼延壽和園門前守衛的四名同僚打了一個招呼,引著兩人走進寒園。一走進寒園,陸燦就覺得心中大震,雖然沒有看到,可是他隱隱能夠覺察到園中所有關鍵位置都有人藏伏,雖然見不到人,但是只憑著那種凝厚的殺氣,就知道這裡的侍衛都至少和呼延壽水準不相上下。看來雍王對恩師的器重是無以倫比的。

  兩人被請進花廳,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坐在那裡的江哲和站在江哲身後的小順子。

  楊秀大膽的看去,就在桌旁坐著一個相貌消瘦蒼白的青年,他穿著一件淡青的長袍,頭髮只用一根髮簪和一條雪白的絲巾束住。他就那樣閒散的坐著,神色平和,若非是見他形容憔悴,絕不會想到他剛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不久。楊秀心裡歎服,他原以為江哲既然剛才南楚刺客手中逃生,那麼對於陸燦不免會冷淡非常,他不知刺殺江哲成功的另有其人,真相早已經被人隱藏起來,就是雍王對外也是說江哲是被南楚刺客刺殺成重傷的,畢竟沒有人願意將大雍的內部紛爭暴露在外面。所以江哲並沒有對南楚雖然灰心失望,但是並沒有十分痛恨。

  我看了陸燦一眼,他比起上次見面更顯得沉穩,想必是獨當一面之後成熟了許多吧,我站起身,笑道:『小侯爺,多日不見,你越發雄壯了。『

  陸燦一看到我就愣住了,聽到我說話才醒覺過來,連忙上前下拜道:『弟子拜見恩師。『語氣竟然有了哽咽,我知道他是見我形容如此而傷心,就是我自己在銅鏡之中看了自己都覺得有些脫形,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我能夠保住性命已經是萬幸了,哪裡還敢奢求呢,反正最多一年半載我就能恢復健康。

  我抬起手道:『小侯爺快起來,不,你如今也已經是南楚的大將了,我該叫你陸將軍,哲不過曾經做過將軍幾日的西席,怎敢當師徒的稱呼。『

  陸燦心情已經平靜下來,淡淡道:『弟子當年頑劣,不知道恩師教誨的重要,如今已然是追悔莫及了,還請恩師不必推諉,弟子不會憑著師徒名分求恩師做非常之事。『

  我微微苦笑道:『你性子還是這樣直率,罷了,我也不想和你爭辯,起來吧,我還沒有用餐,你陪我一下吧,這位是?『我看向楊秀。

  陸燦站起身道:『這是弟子麾下的參軍楊秀。『

  楊秀上前行禮道:『久聞江大人聲名遠揚,下官拜見。『

  我想要上前攙扶,但是只覺的心口一痛,只得皺皺眉道:『請恕下官不便還禮。楊參軍也請入席。『

  楊秀只見江哲額上竟然有了冷汗,連忙道:『大人身體不便,不需多禮。『

  我們三人坐下,小順子親自端了三碗粥上來,我笑道:『這些粥都是精心做的藥膳,裡面加了滋補的藥物,兩位不妨嘗嘗。『

  陸燦站起身接過小順子遞過來的碗,他可是知道的,前些日子這個李順在長江渡口擊殺毒手邪心,毒手邪心在投靠德親王隱姓埋名之前就是南楚有數的高手,這次更是在雍王府裡行刺『成功『,更是轉戰千里,逃出大雍,聲名扶搖直上,不料就在月夜長江岸邊,被這個少年所殺,一夜之間,李順之名傳遍天下,所以陸燦不敢怠慢。

  林秀也是同樣站起接過粥碗,他不由看了江哲一眼,這個瘦弱的青年有什麼奇特之處,竟然讓這等高手甘心為奴,做著下人的事情呢?

  我見他們這般拘束,不由一笑,道:『這次聽說陸燦你是南楚正使,想必已經有了全盤的打算,不知道我能幫上什麼忙?『

  陸燦神色有些赧然,但很快就恢復平常,恭恭敬敬地道:『南楚雖然戰敗,但是如今新君已立,上下齊心,兵馬齊備,所以這次雖然稱臣求和,但是希望大雍不要過分索取金帛,並且希望能夠贖回太上國主和文武百官,只是此事虛得大雍軍方首肯才有可能,雍王殿下更是其中最重要的人物,所以弟子虛得知道殿下的意思,『

  我淡淡道:『談和之事自有朝中大臣主持,雍王殿下的心意又有誰敢揣測,再說陛下又沒有為難南楚的意思,你倒是過慮了,這些事情我也不大理會,你這可是找錯了門路了。『

  陸燦知道江哲這樣說只是托詞,正要繼續勸說,這時門外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道:『怎麼說找錯了門路呢,若非陸將軍先來求見你,本王是斷不會讓南楚輕鬆自在的。『

  說著,李贄帶著苟廉走了進來。陸燦和楊秀都起來施禮。李贄笑道:『陸將軍,本王曾經跟令尊陸公有過一面之緣,早聽說陸公膝下有虎子,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那三弟寫信來說陸將軍用兵如神,他可是佩服得很。『

  陸燦沉穩地道:『小將不過是假父親餘威,雍王殿下才是天下用兵大家,螢火之光怎敢與皓月爭輝。『

  李贄坐了下來,沉著地道:『兩國修好,本王也知道勢在必行,但是貴國擅自稱帝,不顧臣屬的身份,我大雍興兵討伐,乃是大義所在,雖然貴國損失慘重,但是理應割地賠款,至於贖回俘虜之事,本王並無意見,只是貴國想付出多少贖金呢?『

  陸燦正容道:『南楚雖然也有理虧之處,但是貴客齊王先興兵犯境也是事實,殿下攻佔建業,擄走我國君臣,更加奪走金帛無數,如今我國上下一心,若是貴國還想欺凌,我們雖然國小力弱,也要反抗到底,南楚大雍雖是君臣,也是姻親,貴國久有侵佔之意,如今我們雖然屈膝求和,但是也不能容許貴國予取予求,我國新君已經登基,先國主已是平民之身,若是貴國想要留下就請便,先國主與貴國長樂公主乃是夫妻,女婿依附岳父而活,也是理所當然。『

  李贄目光一亮,笑道:『說得好,果然是年少英傑,南楚奇才何其多也。本王佩服。『然後意味深長地道:『事情也是可以商量的,本王雖然不能作主,但是也不會為難陸將軍。『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二十三章 魂歸故里
 

  和議既成,煬王得免,五月,隨使臣返南楚,方入楚境,遇刺身亡,歸葬建業。王在位四年,疏於朝政,親小人,遠賢臣,至令社稷危亡,身亦深陷囹圄,南楚積弱難返,皆王之罪也。
  --《南朝楚史·楚煬王傳》

  陸燦大喜,他知道只要雍王不為難南楚,那麼其他的人或者用賄賂,或者用利益,總是比較容易擺平的,連忙向雍王道謝,不過陸燦神色沒有什麼變化,他知道雍王必然是要提些條件的,所以他誠懇地道:『殿下寬宏大量,燦代南楚上下拜謝殿下,若是有什麼吩咐,還請直言,燦縱然為難,也要勉力為之。『

  雍王卻是一笑置之,他從南楚的府庫裡面得到的足夠他數年軍用,所以並不貪求,而且在他看來南楚百姓遲早會是大雍的臣屬,所以他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雪上加霜,若是引起南楚百姓的刻骨仇恨,對於日後安撫江南可是不利的,至於是否割地賠款,那是朝廷的事情,他早就知道父皇的底線就是南楚賠款五千萬兩白銀,分十年還清,這樣一來,南楚在十年之內是別想大規模擴充軍備了。但是若是不提要求,不免有些引人疑竇,甚至還會讓南楚君臣不安,擔心自己什麼時候發難,看了一眼江哲,他用目光詢問。

  我收到了雍王的暗示,心中一動,淡淡道:『雍王殿下很是仰慕南楚的文章風流,聽下官說起崇文殿之事十分羨慕,若是陸將軍能夠作主,將崇文殿收藏書籍的副本送來一份給殿下,當然,若是能夠加上一批名家真跡,那麼就更好了。若是貴使能夠達成殿下的心願,那麼殿下可以保證不會索取南楚一寸國土。『

  陸燦一愣,他是武將,對於這些書本並非十分看重,雍王的要求對他來說並不過分,用些書本字畫換來雍王的退讓,讓南楚不會因為議和損失慘重,那麼還是值得的,只是崇文殿乃是先王敕建,若是這樣做,不免有人會彈劾自己。想到這裡,不免有些猶豫。

  我看出他的心意,淡淡道:『太上國主目前還在大雍,將軍若是拿不定主意,可以去問問王上。『

  陸燦立刻醒悟過來,這麼好的一個擋箭牌不用,自己還是太沒有經驗了,於是陸燦欣然道:『殿下所請,本使代王上同意,等到本使回到南楚之後,立刻派人送來。『

  李贄正要答應,我卻道:『若是這樣時間耽擱太久,還是請使節傳書回去,若是能夠在談判之前將書籍送到,雍王殿下必有所報。『

  陸燦看了楊秀,露出詢問之色,楊秀乃是文士,他凜然的看了江哲一眼,江哲索要的書籍乃是南楚文化之菁華,此人目光之深遠果然非同尋常,想當初成都陷落的時候,大雍和南楚都搶著爭奪戶部的典籍,這些都是治理國家的基礎啊,江哲這次索要的雖然不是南楚的戶口圖籍,但是那些書籍的價值是更加珍貴的,江山總有改朝換代的時候,戶口圖籍總是能夠盤查清楚的,只有那璀璨的文化是源遠流長恆久不變的寶物,但是他也知道這個條件對於南楚來說不是難事,至少比割地什麼的好多了,在心中常常的歎息了一聲,他輕輕點頭。陸燦當機立斷地道:『司馬大人放心,陸某立刻傳書回去。『

  送走了南楚的使節,我已經有些疲憊,李贄便告辭離去。在路上,李贄若有所思地道:『隨雲果然精明,若能夠得到南楚的典籍,對我大雍果然是很有裨益,畢竟我大雍擅長開疆擴土,但是治理國家卻是得靠文治,馬上得來的天下,不能再馬上治理,隨雲,真國士也。『苟廉冷冷道:『殿下,那個南楚使節不卑不亢,而且文武雙全,又是南楚青年將領的領袖,此人不除,只怕日後必是後患無窮。『

  李贄淡淡一笑道:『天下的俊傑多得是,本王若是見一個殺一個,只怕就要殺得手軟了,南楚積弱,獨木豈能擎天,沒有明君,就是武將再能征善戰又能如何,苟廉,替我告訴韋相爺,一定要把尚維鈞送回去,怪不得當日隨雲讓我善待尚維鈞,看來他早就想到今日了,若是尚維鈞回到南楚,陸信必然不會再大權獨握,加以時日,身為外戚的尚維鈞就能權傾朝野,到時候權臣在內,我倒要看看幾個才俊之士能夠掀起什麼大風浪。『

  苟廉心中一寒,他雖然已對江哲傾慕非常,但是還是沒有見過江哲用計的手段,如今聽李贄道來,江哲這樣深謀遠慮,真是令他徹底傾服,不過,他看看雍王,殿下能夠這般機敏,看穿江哲的用心,並加以利用,如此君臣,當真會讓敵人心膽俱裂,怪不得殿下為了江哲費了那樣的苦心,現在看來,一切都是值得的。想到這裡,心中久久藏著的一絲妒念終於煙消雲散。他一邊欣然領命一邊道:『殿下不妨多給南楚一些好處,只當看在江先生面上,這樣江先生就是嘴上不說,心裡也是歡喜的。『

  李贄歎息道:『是啊,就是如今他對南楚心灰意冷,還是有些情分,若是不然,他何必答應接見南楚使節,他這般情厚,只怕日後攻打南楚,他是不會出力了。『

  苟廉笑道:『殿下放心,區區一個南楚,若是都攻打不下,豈不是讓人笑話我們這些屬下麼,殿下麾下文武齊備,還擔心什麼呢?不過殿下,長孫將軍和荊將軍都有信來,他們說軍中無事,問可不可以跟隨殿下左右,他們對前些日子的事情都是心有餘悸,而且殿下身邊也需要多幾個護駕的大將。『

  李贄想了一想道:『你說得也不錯,現在軍心我相信不會有什麼變化,也應該把他們招回身邊,這些日子沒有他們,本王總是覺得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你替我傳令,讓他們進京,他們都是我帥府管轄,沒有人能說出什麼來。『

  接下來的談判雖然繁瑣,但是倒沒有什麼阻礙,南楚方面自然是急切的希望談判成功,而大雍方面也沒有人想拖延,雍王既不插手,太子也懶得過問,齊王這段時間似乎心情不好,幾乎連門都不出,所以談判在丞相韋觀的主導下進行的十分順利,南楚使節團其他成員自然是十分高興,但是陸燦心中卻隱隱不安,總覺得不該如此順暢,雖然事情順利,但是因為需要商討的細節太多了,還是拖了將近一個月才達成協議。

  按照和議結果,南楚繼承稱臣大雍,年年上貢,歲歲來朝,這次戰敗,南楚必須付出賠款六千萬兩白銀,分十二年付給,另外兩國協議互市,將近一年的戰爭和封鎖,兩國都需要通商,不過南楚的貨物進入大雍的稅收增加了半成。大雍俘虜的南楚王室成員和文武百官均可贖回,各有身價不等,不過要留下人質,人質的人選,最後入選的是趙嘉的長子趙僖,乃是雍女所生,另外一個人質是趙嘉的親弟,簡親王趙耘。至於趙嘉身邊的雍女寵姬,大半都要求留在故鄉,陸燦也不計較,她們將來的生計自有大雍料理,他恨不得所有的雍女都不回去呢,不過還有兩位雍女妃子要求跟著趙嘉去南楚,她們所有的青春都留在了南楚,所以寧可回到充滿敵意的南楚,也不願離開兒女。

  四月二十日,南楚答應送給雍王的幾百車書籍進入了大雍地界,雍王派去的兩員大將接收了書籍,然後親自押送到長安,這兩人一個叫長孫冀,金弓長孫,弓箭無雙,乃是軍中第一射手,他出身貧寒,自幼從軍,在軍中練就了一身絕藝,他的箭術是在戰場上練出來的,五百步外,取人性命如同探囊取物,他形影不離的金弓乃是雍王親賜,使用特製的翎箭,可以在千步之外射殺大將,另一個叫荊遲,此人性情有些魯莽,但是斬將奪旗卻是無人可比,乃是雍王麾下第一勇將,押送書籍這等小事怎用得上他們,雍王調他們入京的目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四月二十五日,南楚使節護送著太上國主和贖回來的文武百官踏上了回家的路程,大雍十分禮遇,太子李安替皇上郊送三十里,而長樂公主也在長亭之上斟酒送行趙嘉,不過雍帝李援有旨意,說長樂公主離家多年,要多留她住些日子。可是人人都知道雍帝根本不會放長樂公主回去南楚,因為談判之中,南楚使節曾經提及,南楚國主趙隴願意尊奉嫡母為太后,卻被韋觀婉拒了,但是這件事情他們暫時也不願理會,畢竟迎回南楚君臣才是此行最大的目的。

  送行之日,還有一個人也很引人注意,就是跟著雍王出城相送的天策帥府屬官,司馬江哲,雖然他重傷初癒,走起路來幾乎搖搖欲墜,但是卻沒有人敢輕視他,人人都知道,他的一個隨身侍從,李順,做了什麼事情,更何況雍王對他的愛重天下皆知。

  我上前對著曾經的王上最後一次行了君臣大禮,趙嘉的目光是茫然的,他甚至已經記不起我到底是誰,當他在內侍的低聲指點下說著冠冕堂皇的話,祝賀我得到大雍重用,希望我忘記從前嫌隙,為兩國和好而盡力的時候,我心中一片淡然,這個人,從來都不是我想尊奉的主君,這次相送實在是為了善始善終罷了,畢竟,我懷疑他能否活著回到南楚,若非陛下想早些除去這個女婿,何必急著結束談判呢?

  看著南楚使節遠處的隊伍,我神色疲倦的想返回馬車,卻發覺有兩個人正在注視著我,一個是長樂公主,多日不久,她神情很平和,但是比起當日觀看演武的時候,顯得有些憔悴,另一個人卻是一個身穿月白宮裝的女郎,她大概二十出頭的年紀,相貌絕美,容色清華高貴,身材修長,體態優美,她就站在長樂公主身邊,公主容色本也是秀麗清雅的,已經是堪稱絕色,但是卻被這女子逼人的艷光搶走了全部光芒。引起我的注意的不是這女子的美麗,而是她那雙明澈冰寒的眼眸,那是一雙我做夢都會夢到的眼睛,她,就是幾乎殺死我的刺客。

  我低聲道:『她就是李寒幽吧?『

  雍王已經走到我身邊,低聲道:『就是她,皇后讓她照顧長樂,所以一起跟來了。『

  小順子一聽那女子就是李寒幽,眼中頓時閃過耀眼的寒光,他定定的看向李寒幽,要將這個女子的一切都記在心裡。

  上了馬車,我若有所思的想到:『這樣一個女子,高傲而美麗,正是豪門子弟夢寐以求的伴侶,秦青真的能夠拒絕她麼?『

  五月七日,消息傳來,南楚太上國主,在渡江之後不久被人刺殺身亡,刺客用得乃是蜀中厲家的武功,留下一行血字『錦繡河山,是我家邦,國破家亡,今日償還。『趙嘉身死之後,寵姬數人,皆自盡殉死。

  我放下情報,輕輕一歎,皇上想必將刺殺趙嘉的事情交給了太子執行,他們果然有些本事,讓錦繡盟主霍紀城刺殺趙嘉,撇清了刺客和大雍之間的關係,這般輕易得手,想必那些寵姬是內應吧,霍紀城名利雙收,大雍也是心滿意足,只是可惜了陸燦,他身為使節,又擔負著護送的重任,可是卻讓趙嘉遇刺,只怕短期之內他是沒有辦法翻身了,不管是何人的主意,這人都是一個心機深沉狠辣之輩。只是不知道是太子還是鳳儀門設計的刺殺方案,我在紙上寫下兩個名字,魯敬忠、李寒幽,應該是他們兩個人中的一個吧,雖然沒見過李寒幽用計謀的方式,可是只見她行刺我的時候那種果斷狠絕,就知道她不是一個平常女子啊。

  我正在想著這件事情,李贄走進了書房,他神色陰沉地道:『太子好手段,父皇今日重重賞賜,這趟行刺不僅天衣無縫,而且撇清了大雍的嫌疑,我只是奇怪,錦繡盟怎麼會成了太子的人,雖然太子說只是暗中透了消息給錦繡盟,然後提供了一些方便,可我不信錦繡盟真的這樣好利用,我一定要好好查查錦繡盟和太子的關係。『

  我心中有了明悟,太子要對錦繡盟下手了,想必他準備收手了,反正通過互市,他自然有本事得到巨大的收益,不用再冒險走私了,我看了小順子一眼,使了一個眼色,小順子的傳音入秘在我耳邊響起道:『公子是要我告訴陳稹安排天機閣脫身麼?『

  我微微點頭,小順子輕悄的退了出去,李贄迷惑地道:『隨雲,怎麼了,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麼?『

  我恭敬地道:『殿下,臣有件事情想稟明殿下,錦繡盟和太子之間確有勾結。『說罷,我便將太子等人走私軍械的事情簡單說了一下,雍王皺著眉聽了半天,突然拍案而起道:『豈有此理,竟然把主意動到了軍資上面,隨雲,你如何知道的這樣清楚?你可是從中做了手腳?『

  我笑道:『這可是臣的秘密了,不過臣的手上已經有了完整的證據。雖然是臣設的圈套,可是臣只是提供了一個機會,可不是臣讓太子去做的。『

  李贄頹然坐倒,半晌才道:『你說得是,若非太子願意,誰能夠強迫他呢?好吧,我聽你的,太子既然如此行事,也怪不得本王不顧兄弟之情,軍械物資何等重要,他竟然作出這種事情。只是你認為可以一舉成功麼,我總覺得不大可能。『

  我答道:『殿下不必費心,這件事情自然是不成的,可是水滴石穿,請殿下相信臣的判斷,這件事情若是爆發,殿下只要秉公而斷即可,不必過於威逼太子,這樣臣才好進行下一步。『

  李贄笑道:『你總是這樣遮遮掩掩的?『

  我淡淡道:『臣擅長的乃是陰謀詭計,若是說了出來,不免讓殿下憂心,還是讓臣來策劃吧,若是殿下放心,臣想調動人手去做一些事情。『

  李贄道:『這些你不用問我,我府中上下隨便你吩咐哪個,沒有人敢違令不尊的。『我輕輕頷首,表示謝意。這時,李贄看到我放在書案上的情報,有些猶豫地道:『隨雲,有些事情你知道這是必然的。『

  我淡淡點頭,神色一派清冷,緩緩道:『臣知道,王上自己沒有盡到君王的責任,早在建業陷落的時候,王上就該自盡謝罪了,只是王上雖然糊塗,卻也不是一個壞人,這些年來他雖然沒有什麼建樹,可也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只是不應該去做國主罷了,王上如今魂歸南楚,也該死而無憾了。『

  說罷,我起身走出了書房,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然後隨手摘下一片竹葉,吹奏了起來,那顫抖著的古樸樂聲,低徊淒切,如泣如訴,讓人聞之斷腸,一曲吹罷,我神色漸漸平靜下來,我不是早就和南楚再無情意了麼,再說那個昏君,我何必為他傷心呢。心中這樣想著,我卻還是有些哀傷,那人,畢竟是我曾經的王上,而且,他是南楚的國君,就這樣死在大雍的密謀之下,讓我如何不傷情呢。突然,我有些後悔當日逼死蜀王的事情,無論如何他是蜀國的國主,就這樣死在我的筆鋒之下,也難怪蜀人如此恨我呢。

  李贄一直站在遠處,這時才走了過來,淡淡道:『南楚的書籍已經送到了,你不去看看麼,正好也見見我的親信愛將。『

  我輕施一禮道:『敢不從命。『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二十四章 佈局獵殺
 
  武威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王妃親弟,戶部侍郎崔央橫死於和平坊,事乃發。
  --《雍史·戾王列傳》

  還沒有走進大廳,我就聽到了一個如同雷聲轟鳴的聲音在那裡興高采烈的說道:『司馬,你不知道,老子這次可是走了運,那罈燒刀子可是六十年的,你想不到那鄉村小店裡面會有這麼好的酒,所以老子都沒有捨得喝,特意運了回來,怎麼樣,你若是請我去吃一頓好的,我就請你喝酒。『

  然後傳來一個沉穩的聲音道:『老荊,別這麼大呼小叫,殿下一會兒就要過來了,恐怕又要怪你不守規矩。『

  那個響雷一般的聲音不耐煩地道:『老子知道了,殿下才不會怪罪我呢,這次老子帶了好東西來。『

  然後我聽見司馬雄笑著問道:『你能有什麼好東西,不就是那罈好酒麼?『

  那個聲音得意地道:『你小子絕對猜不到,我帶著這樣東西殿下一定喜歡。『

  李贄微微一笑,輕輕咳嗽了一聲,舉步走進大廳,我也跟在後面走了進去,一進大廳,就看見已經肅手而立的兩個戎裝男子站在一側。李贄走上主位,這兩個人上前拜倒見禮,只看他們渾身上下流露出的尊重和敬意,就知道這兩人乃是李贄的親信將領。

  我仔細打量著兩人,其中一個長眉鳳目,面白無鬚,相貌俊偉卻不失清秀,身材將近八尺,卻是猿臂蜂腰,絲毫不顯得身材巨大,另外一個身材也有八尺,豹頭環眼,相貌粗豪,身影魁梧,卻如一座小山一般。兩人恭恭敬敬的行禮問安之後,李贄一指我道:『這位江司馬是本王的左右手,你們好生見過,以後待他如同本王一般,不可失禮。『

  兩人轉身走過來向我行禮,我欠身還禮,微笑道:『殿下言重了,哲與兩位將軍都是殿下的臣屬,不敢當兩位大禮。『

  見禮之後,我走到雍王下首的位子坐下,兩人又是肅手而立,等待雍王發話。

  李贄笑道:『都坐下吧,這裡不是軍營,不用那麼多禮,長孫,你們一路上可平安麼。『

  那個長眉鳳目的將軍站起身來道:『啟稟殿下,一路上都很順利,只是車馬太多,不免走得慢些。這是南楚使者送來的禮單。『說著遞上一本折子。李贄翻看了一下,隨手遞給我道:『這些書畫什麼的,本王沒有什麼研究,你看看吧。『

  我隨手翻了一下,淡淡道:『真正的極品不多,不過還算不錯,這些本也不是臣留意的,倒是那些書籍,雖然南楚必然會留下一些緊要的經典,但是我想應該不會缺的太多,怎麼也能有十之八九,改天請殿下將目錄送到寒園,我仔細查一下,看看有沒有少了什麼珍貴的書籍。『

  李贄點點頭道:『我已經上書父皇,要求整理這些書籍,父皇已經下旨給翰林院讓他們來辦,太傅褚平總理此事,褚太傅為人嚴謹博學,必然會處理好這些書籍,這是澤被後世的大事,他不會懈怠的。『

  我笑道:『我也信得過褚太傅,不過有些書籍當日我只是匆匆過目,還請殿下允許我借閱幾冊。『

  李贄微微一笑,道:『這些你自己作主吧,倒是荊遲,剛才本王在外面就聽見你大呼小叫,還是給本王帶了東西,是什麼啊?『

  荊遲連忙站起道:『殿下,臣帶得這樣東西殿下一定喜歡。『 說罷從懷中掏出一本圖冊遞了上去。

  李贄打開一看,突然神色一震,竟然一頁頁一直翻了下去,直到看完才驚歎道:『好全的一本山川地理圖,荊遲,你是從哪裡得到的,是誰畫的。『

  我心生好奇,伸過手去,李贄把冊子遞給我,我打開一看,上面卻都是精工繪製的地圖,畫的是各處關礙險要,山川水流,畫的十分精細,我曾經見過南楚的軍用地圖,可是也很少見到這樣精細的地圖。

  這時荊遲得意地道:『末將奉命防備荊襄方面的楚軍,各處關卡都得巡視,前些日子抓到了一個青年書生,從他身上搜出了這些圖冊,原本想把這人當作探子殺了,可是宣參軍問過之後,說這人不是探子,而是徐衡的後人徐鈞,還是一個難得的人才,所以把他強行留在軍中,這人可膽子真大,好不容易揀條生路,居然不肯任官,堅持要走,後來老子火了,說他要是再鬧,我就把他當探子宰了,他才老實了,這次本來想把他帶來的,可是宣參軍說讓我先請示殿下一下,這是宣參軍的書信。『說著又遞過一封書信。

  李贄展開書信看過之後,看了我一眼道:『隨雲以為如何?『

  我笑道:『這人果然是人才,不過現在戰亂紛呈,若是留在民間不免遭難,殿下不如把他送到子攸先生那裡,反正我看這裡還沒有幽州的地圖,讓他專心測繪一下也不錯。『

  李贄一笑,道:『好,本王待會兒就寫書信給常青,宣參軍名叫宣松,其人雖然沉默寡言,但是精通軍務,為人輕財重義,你記得前蜀國狂生楊燦麼?『

  我想了一想道:『臣知道此人,他曾經作為蜀國使者到殿下大營。『

  李贄沒有問我怎麼知道,只是說道:『這人倒是一個硬骨頭,蜀國滅亡之後,他居然投水自盡,留下遺書說田橫有八百壯士殉死,堂堂蜀國怎能沒有殉主之人,他死後妻兒幾乎凍餓而死,後來就遵照他的遺言寫了一封信給宣松,宣松曾經和楊燦有過幾句談話,說過願意替他盡力的話,最後常青居然就真的派人送了自己全部積蓄給楊家,本王聽了也十分敬重於他,那時他剛剛投靠本王不久,本王見他重諾守信就讓他做了一名參軍,荊遲為人魯莽,所以就派了宣松給他做參軍,看來這個宣松果然值得重用,可惜如今要靠他管理軍務,不能調他來長安了。『

  我笑道:『軍務是緊要的,而且荊將軍如今到長安護衛殿下,軍務若沒有值得信任的人托付,殿下也不能放心的。倒是這個徐鈞,他既然是徐衡之子,應該是精於地理之人,殿下可要好好重用。『

  這時荊遲赧然問道:『那個,這個徐衡是什麼人,怎麼宣參軍說起來的時候好像末將理應認得似的。『

  我微微一笑,知道這個將軍人如其形,是個粗人,淡淡道:『這人是前朝有名的地理家,平生喜歡暢遊四海,寫了很多遊記,讀書人都喜歡看他寫得遊記,不出門就可以知道天下風土人情,就是將軍也應該看看,知道的多了,就是行軍作戰也有好處的。『

  荊遲立刻露出為難之色,道:『末將雖然識得幾個字,可是那種文縐縐的書本可是看不懂的,而且事情多得很,哪有時間看書呢?『

  李贄突然神色肅然道:『荊遲,你就是這樣不求上進,你雖然作戰勇敢,但是那只能作個將領,你要想將來獨當一面,還得多讀書,現在你來了長安,本王暫時也不會用你做什麼,你就乖乖的多讀一些書吧,這是軍令。『

  想要訴苦的荊遲立刻住了口,滿面的悔恨之色,我不由一笑,道:『殿下,這些日子我恐怕要勞動兩位將軍做事,不如就把這件事交給我吧,臣保證讓殿下滿意。『

  李贄道:『這倒是好事,荊遲,還不快上前拜師。『

  看著雍王威嚴的神色,荊遲不得不上前見禮,只是神色間滿是苦惱。我和雍王相視一笑,這荊遲性子桀驁,不好管束,我若對他發號施令,他必然不會乖乖聽話,如今我用這個法子就可以名正言順的使喚他,他若不聽話,我只要罰他多抄幾頁書,就能讓他俯首聽命。

  看了長孫冀一眼,他神色淡然,只是目光中有了然之色,看來他十分精明,必然是個好幫手,我的計劃應該可以順利實行了。我由衷地露出一絲喜悅。

  五月十二日,長安明德門外,天色將晚,城門眼看就要關了,一個商人裝束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雖然是初夏時節,可這個男子卻是戴著斗笠,面目在斗笠陰影掩飾下看不清楚,守門的兵卒疑惑的看了這個男子一眼,卻沒有攔阻,又不是什麼緊要時候,沒有必要嚴加盤查。這個男子似乎很熟悉長安的街巷,東拐西轉,大約花了小半個時辰的時間,走到了長安西南角的和平坊,這裡居住的是最下等的貧民,與其他的貧民居住地裡坊不同,這裡一到了晚上,除了游手好閒的地痞之外幾乎看不到人影,小巷兩側都是貧民的住所,不時的從一些門縫裡面傳出笑聲和吵鬧聲,那是聚眾賭博的地下小賭場和一些暗娼的住處,這裡,在黑暗的籠罩下也有著一種畸形的繁榮.

  這個男子穿過黑暗的小巷,兩邊陰暗的燈火將他的身影拖得很長,前面那座荒廢已久的大雜院就是他的目的地,輕輕的推開院門,他走了進去,正房內燈火通明,這個男子剛剛走上台階,從房子旁邊的陰暗角落閃出兩個人,一個人藉著前面的燈籠看了看那個男子摘下斗笠之後的容貌,便悄然退下了。

  走進房間,這個男子一眼就看到崔央坐在昏暗的燈光下,他上前施禮道:『崔大人,別來一向可好?『

  崔央還禮道:『尚稱安泰,霍盟主如今名動天下,當真可喜可賀。『

  這個男子倨傲地一笑,淡淡道:『這次是你我雙方最後一次交易,希望我們善始善終,這是提貨的地點。『說著拿出一個蠟丸,崔央微微一笑,遞過一個盒子,說道:『裡面是你們的尾款,今日之後,你我雙方互不相關,不過殿下說,若是霍盟主願意,我們可以保持聯繫。『

  霍紀城打開木盒,看到裡面的金珠,笑道:『還是太子殿下明理,這些金珠比較安全,否則若是貴方止付了銀票,我豈不是白辛苦一場,崔大人,每隔半個月我會派人來見大人,若有什麼事情,請大人告訴信使就行了。『說罷霍紀城轉身出去。崔央冷冷一笑,心道:『殿下已經著手剷除錦繡盟,希望你能夠活過今夜再說。『

  沒多久一個黑衣人進來稟道:『大人,我們剛想動手,就發現有人接應霍紀城,只得暫時住手。『

  崔央眉頭一皺,道:『是什麼人,你看清了麼?『

  黑衣人道:『不知道是什麼人,都是貧民裝束,可是霍紀城還沒出來,他們就搶佔了一些重要的地勢,您知道,我們必須等到霍紀城進來之後才能佈局,沒想到他帶了人手來,明明他是一個人進城的。『

  崔央歎息道:『罷了,我們先回去吧,稟明太子,另行處置,反正我們沒有出手,那麼就還有機會誘他入伏。『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短促的慘呼聲,黑衣人神色一凜,低聲道:『有人偷襲,大人小心。『 說罷就要出門,這時房門無聲無息的開了,一個黑衣蒙面人走了進來,那人身材不高,一雙眼睛如冰似雪。

  黑衣人攔住崔央,冷冷道:『你是什麼人,竟敢襲擊我們,你可知道我們的身份?『

  那人看了他一眼,身影一閃,黑衣人即時反擊,兩人在這狹小的空間鬥了幾招,黑衣人只覺束手束腳,那人卻是揮灑自如,不過數招,那人一掌拍在黑衣人的胸口,黑衣人慘呼一聲道:『大搜魂手。『,聲音還沒有消散,身形已經跌落,其實那黑衣人的武功並非十分差勁,只是這種狹窄的房間讓他施展不開,而他面對的敵手若是在這種狹窄的空間出手,恐怕就是三大宗師也不及他。那人靜靜的走到黑衣人面前,輕輕撕去他面上的黑巾,將他的相貌看的清清楚楚,然後看了崔央一眼。崔央慘叫一聲縮到牆角,顫顫巍巍地道:『壯士,饒我性命,下官必有重謝,下官是太子內弟,壯士若有需要……『話還沒有說完,那人已經拂袖而去,崔央正在慶幸死裡逃生,卻只覺得心口劇痛,黑暗向自己籠罩過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崔央朦朦朧朧的想道。

  那人走到門外,幾十個貧民裝束的漢子默然站立,地上躺著二三十個黑衣蒙面人,那人也不作聲,只是一擺手,身影便隱入夜色當中。

  霍紀城滿懷欣喜的走在路上,他想著是否到長安有名的花樓過一夜,一邊想入非非,一邊低頭疾走,畢竟自己還在人家的地頭,走著走著,霍紀城突然站住了腳步,他看到前面站著一個灰衣蒙面人,負手而立,高大修長的身軀帶著濃濃的殺伐氣息,而兩旁黑暗的小巷裡也隱隱透著殺氣。霍紀城沒有回頭,他感覺得到後面也站了一個人。想也不想,霍紀城的身軀已經凌空而起,向昏暗的民宅撲去,就在他身形縱起的時候,一聲弓弦輕響,霍紀城身形一沉,翎箭擦著他的頭皮飛過,霍紀城已經落在一家民宅的屋頂,他一個翻滾向側面逃去,耳邊風聲響起,而幾個黑衣人已經包抄追來,霍紀城只覺得強勁的掌風拍向自己的後心,他轉身出掌,那人似乎一聲悶哼,但是霍紀城也不得不身形一慢,其他幾個黑衣人的刀劍已經接近了他的身體,雙方都沒有作聲,就在黑暗之中展開廝殺,霍紀城只覺得這些人個個武功不錯,尤其是那個和自己對掌的人,武功更是出色,他用餘光看到,街上站著一個青衣人,看不到容貌,手裡拿著一張硬弓,但見身形修長,氣度不凡,就知道這人必是領袖人物,大概是不屑於圍攻,所以這人沒有出手,霍紀城心中暗暗慶幸,眼睛四處查看,希望找到突圍的可能。可是這幾人將所有逃生的道路都擋住了,霍紀城一邊苦戰一邊想著計策。

  就在霍紀城岌岌可危的時候,突然從陰暗出閃出一個矮小的身影,他拋出兩個火紅的彈丸,頓時兩聲霹靂巨響,然後紅煙滾滾,霍紀城一見機會來了,立刻向早已看好的方向衝去,這時四周已經有了人聲,那幾個蒙面人一見不妙,也趁著紅煙悄然退走。

  霍紀城慌不擇路,逃了半天,突然前面閃出一個身影,那人揮手示意,霍紀城認出那人的相貌,心中一喜,連忙跟了上去,那人輕功出眾,帶著霍紀城東拐西拐,沒有多久就到了一處宅院的後門,那人推開後門,回頭示意,霍紀城連忙跟了進去,那是一間隱秘的民宅,走進內室,霍紀城疲倦的坐在椅子上,感激地道:『寒兄,若非你相救,只怕我早就喪命了。『

  那人惋惜地道:『霍盟主,你太不小心了,太子想要殺人滅口你還想不到麼,若非我在外面接應,只怕你早凶多吉少,幸好我讓屬下準備了煙霧彈,否則我也沒有法子救你。『

  霍紀城神色黯然道:『我沒有料到他們這麼快就過河拆橋。而且我本以為至少可以逃離,太子也不能明目張膽的圍殺我,想不到他的人武功那樣高強,皇室果然高手如雲。『

  那人歎息道:『你好好休息一個時辰,我帶你出城,長安城牆有幾處守衛不嚴,你輕功出眾,可以出去的,只怕明日一早就要有人到處盤查,你今夜如果不走,只怕就來不及了。『

  霍紀城面上露出凶狠的神色,冷冷道:『多謝寒兄,我不會讓太子好過的。我不是那麼好欺負的人。『

  在三更時分,霍紀城從一處守衛不嚴的舊城牆,借助飛爪出了長安,而同時,雍王府的寒園之內,換回了僕人裝束的小順子恭恭敬敬的對我說道:『公子,獵殺行動已經成功。『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二十五章 進退兩難
 

  
  王惑於愛寵蕭氏,欲以己罪歸於崔央,為魯少傅諫止,然魯、蕭從此生隙。

  --《雍史·戾王列傳》

  我放下書本,問道:『荊遲和長孫冀可用心麼?『

  小順子點頭道:『公子放心,兩位將軍都是恪守軍令的人,而且他們武功都很出色,霍紀城是蜀中有名的高手,但是被他們圍上也差點喪命,赤驥施放煙霧彈救了霍紀城,自己差點被捉住,如果不是他們事先得到命令,不許洩露形跡,只怕霍紀城根本逃不掉。『

  我淡淡道:『雍王的愛將,豈是尋常,你上次說大搜魂手你有五成火候,不會被人看破吧?『

  小順子笑道:『公子放心,在南楚的時候我曾經和厲家的人交過手,大搜魂手雖然厲害,但是我自信偷學的不錯,再說霍紀城乃是厲家破門而出的弟子,他的大搜魂手有些不純有什麼奇怪,只是我不明白,反正崔央也要伏殺霍紀城,為什麼公子這樣麻煩,要親自插手呢?『

  我搖頭道:『若是任由太子伏殺霍紀城,他未必有本事掏出來,你也看了他們的埋伏,如果不是你們以雷霆之力一舉破敵,哪有那麼容易,若是太子伏殺成功,那麼就是我們揭穿這件事情也沒有什麼大用,而且我們若是去救霍紀城,不是寒無計他們露了形跡,就是霍紀城對我們生疑,所以我才這樣安排,現在霍紀城逃走了,以他的個性,若是自己吃了虧,寧可吃虧下去也要報復的,只有這樣,才能把事情鬧大,而我讓你殺崔央是為了剪除太子的羽翼,若是事情揭穿,太子原本心目中的替死鬼應該是現任戶部尚書,而崔央則可以接任尚書之值,如今『霍紀城『殺了崔央,我倒要看看太子是捨棄崔央,還是捨棄那個尚書,只要看看太子的處理方式我就知道現在太子最依賴的是誰了。『

  小順子問道:『那麼我們下一步該幹些什麼?『

  我眼珠一轉道:『必須引開太子的注意力,這樣吧,我去拜見秦彝秦將軍,前段時間因為我遇刺的緣故牽連到秦青,我總要去道個歉的。『

  小順子不滿地道:『秦青也有嫌疑,他們不來解釋已經很過分了。『

  我搖搖頭道:『他們也只能如此,否則這件事情會越鬧越大,若是他們來了,你說殿下是相信還是不相信呢,你不見其他幾個人不也沒有過來解釋麼,這種事情解釋是沒有什麼用的,就像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兇手是誰,不也是只能忍了麼,而且這件事情對秦青傷害更大,他本是無辜之人,可是幾方面推波助瀾,只要知道我並非傷於南楚刺客的人,不是大多都懷疑是秦青不忿於被迫向我道歉而殺我洩憤麼。『

  小順子猶豫地道:『是否要先去稟告殿下。『

  我笑道:『那是自然,你以為我一個小小司馬,夠資格求見大將軍麼?對了,裴雲的情況怎麼樣?『

  小順子答道:『公子放心,裴將軍不僅傷勢已經全好了,而且內力大有進境,他這次生死相搏,已經突破了界限,有望突破第七層的界限,少林方面也很高興,因為裴將軍已經在日前納了妾室,那個女子出身書香門第,溫柔嫻雅,而且族中和少林關係密切,雖然還沒有公開,但是這門親事已經得到裴將軍雙親的認可,只要等到這個女子懷了身孕,裴家就會向薛家提出退親。『

  我譏諷地笑道:『看來裴將軍的父母也等不及了,所以才情願壞了兩家情誼。『

  小順子忍俊不禁地道:『秘營傳來的情報,說是裴將軍的父母其實也覺得未婚的兒媳婦有些太活躍,不能很好的相夫教子,而且裴家如今只有一條血脈,他們恨不得裴將軍多娶幾房妻子好開枝散葉,原本他們就想讓裴將軍成親之後,趕快多娶幾個妾室,所以這次裴將軍一提出納妾的事情,他們就同意了,只是礙著親家的面子,才隱瞞起來,等到妾室有了孩子,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接回來,到時候薛小姐就是不情願也不行了。『

  我也忍不住笑了,說道:『原來還是裴將軍太古板了,如今豈不是兩全其美,對了他原本是齊王的屬下,這次救了我的性命,齊王有沒有難為他?『

  小順子冷靜地道:『齊王不僅沒有為難他,而且還支持殿下的決定,晉了裴將軍的官職,太子曾經有過一些小動作,想趁機把自己的人安排到禁軍北營,不過皇帝很不滿意,親自嘉勉了裴將軍,太子這才罷手。『

  我點點頭道:『好了,殿下現在已經休息了,你明日一早就去問問殿下有沒有安排,一定要在明天,要不然就有些遲了。『

  第二天一早,雍王李贄蒞臨大將軍秦彝的府邸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京城。

  我和雍王是在辰時末到達秦彝的府邸的,秦宅佔地足有十畝方圓,在臣子中已經算的上很大了,不過只是格局廣闊,外觀倒是很樸實的,就連門前的台階級數、下馬石、獅子都是普普通通,看上去只像普通官宦人家。雍王殿下剛在門口下車,早已經見到雍王信使的秦彝早已經帶著家人在門口迎接了,雖然秦大將軍地位超然,但是無論如何雍王乃是皇子,該有的禮數是一樣不能少的。我跟在雍王身後,偷眼看去,只見秦彝身後除了秦青之外,還有一個高大的青年和四五個十幾歲左右的少年,那個青年也穿著武將服飾,相貌和秦青有八分相似,只是顯得憨厚一些。除此之外兩旁站立的都是一些家將僕人,個個都是氣度沉凝,殺氣隱藏,看來都是千軍萬馬中血戰餘生的勇士。

  秦彝疾步上前,屈身下拜道:『臣秦彝叩見殿下千歲。『

  這時秦青和那幾個青年少年也都上前拜見,那個青年也有官職,我聽他自稱秦勇,立刻想起這人的身份,他是秦彝的族侄,他的父親原是秦彝的族弟,不幸戰死沙場,秦彝便將他一家人接到府上,他的祖父母過世都是秦彝安葬,現在是秦彝手下的一名副將,據說此人雖然外貌樸實,卻是胸藏錦繡,軍法戰略都是一流的水準,只是此人對秦彝忠心不二,又是事母至孝,除了有幾年在邊關歷練之外,多年來始終跟隨在秦彝身邊,是秦彝的左膀右臂,對其的寵愛更在秦青之上。

  李贄挽著秦彝的手,兩人並肩走進府去,我看了秦青一眼,笑道:『上次秦將軍到雍王府,哲曾經請過將軍喝茶,今日哲隨殿下來訪,將軍也該接待我才是。『

  秦青看著我的神情有些古怪,見我說了話才走過來道:『江司馬請。『

  走了幾步,他低聲問道:『江司馬不是懷疑我秦青是刺殺你的刺客麼?『

  我低低笑道:『秦將軍這可是冤枉我了,之前我昏迷了將近兩個月,後來又在養傷,哪裡有精力懷疑什麼人呢,再說將軍光明磊落,就是想殺江某,大概也會舉劍來殺,這刺殺暗算之事豈是將軍所為。『

  秦青眼中閃過欣慰的神色,容顏也不再冰冷,低聲道:『唉,可是害苦我了,爹爹把我關了一個多月,差點沒有用刑逼供了。如果不是三哥求情,只怕我現在怕都怕不起來。『

  我揚眉表示不解,秦青指指跟在秦彝身後不遠處的秦勇道:『那就是我三哥,我的遠房堂兄,幸好他說得話爹爹聽得進去,要不然我可就慘了。『

  我笑道:『原來如此,不過現在將軍還相信那些謠言麼?『

  秦青連忙示意我禁聲,低聲道:『可別說了,我剛跟爹爹說了那件事情,就被爹爹打了鞭子,爹爹說,公主殿下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麼,若是殿下肯與人有私情,又……『秦青說到這裡突然住了聲,面上露出尷尬的神色,我知道他說露了不該說的事情,便把話題岔開道:『對了,聽說皇后有意把靖江王郡主許配給你,你真是好福氣,我見郡主天香國色,正是將軍的良配。『

  秦青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似乎是傾慕,又似乎是惋惜,良久才道:『郡主確是天人,豈是小子可以匹配。『

  我心中一沉,秦青果然迷惑於李寒幽的美色了,這也難怪,他一個世家子弟,不像裴雲那樣一般希望妻子勤儉持家,更希望娶到一個出色的妻子,李寒幽既有國色,又是氣質不凡,既是鳳儀門弟子,才華見識必然也是過人的,正是秦青夢寐以求的妻子人選,想必是秦彝不許,難怪他這種神色,只是這樣一來,若給鳳儀門拉攏到了秦青,那麼秦家的中立就不能保證了。心念一轉,我看向秦彝和秦勇,只要讓他們明白聯姻的害處,那麼就行了,我可不信到了生死關頭,秦青還會戀戀不捨一個女子,這種基於才貌而生的感情,來勢雖然洶洶,但是消散的也會很快的,只要他們沒有機會接近,那麼很快秦青就會忘懷李寒幽的,可惜公主不肯嫁給秦青,否則……,想到這裡,我突然覺得有些心中煩悶,大概是我的傷勢沒有全好的緣故。

  在雍王踏入秦彝府邸的大門的時候,太子早已經得到了崔央身死的消息,最麻煩的是,發現崔央等人的屍體的不是太子的人,而是京兆尹,一個堂堂的戶部侍郎,太子姻親,死在貧民聚集,龍蛇混雜的地方,這就已經讓太子萬分頭痛了,他以為必是霍紀城發覺麻煩,奮力反噬,因而殺死了崔央,在震驚於霍紀城手中力量的時候,如何處理這個殘局,就讓太子萬分頭痛了,最後一批走私的貨物還沒有到手,這個損失已經是很慘重,又讓霍紀城逃走,若是這人胡作非為起來,李安想起來就是一陣心寒,不由後悔自己斬盡殺絕的手段,唉,他橫了魯敬忠一眼,若非他說不可留下後患,或許就不會有如今的麻煩了。

  魯敬忠是知道太子遷怒的毛病的,也不當一回事,開口說道:『殿下,事情雖然發生變化,卻也不用煩惱,我們雖然損失了最後一批貨物,但總的來說還是不要緊的,而且現在也未必就損失了,錦繡盟扣著這筆貨物能怎麼樣,除了殿下,若是有人能接下這麼龐大數量的貨物,難道殿下還不會察覺麼,到時候臣自有法子,挽回大半損失,目前最關鍵的是崔央和戶部尚書梁謹潛您要保住哪個?『

  李安一皺眉頭,道:『當然是崔--『 剛說到這裡,李安頓住了,原本的打算是出了事情讓梁謹潛抵罪,崔央接任尚書,可是如今,崔央已死,若是還這樣做,自己豈不是無人可用,戶部尚書不是誰都能做的,資歷、品級、能力都要夠得上資格,而且戶部是他的勢力範圍,若是用了一個不貼心的人,自己辦起事來就得束手束腳。可是梁謹潛私自記錄自己的帳目,已經是有了二心,若是就這麼放過他心有不甘,最緊要的是,崔央和自己關係密切,他若出了事情,他人勢必會將目光放到自己身上,豈不是惹禍上身。

  李安正在這裡猶豫,夏金逸進來稟報道:『殿下,蘭妃娘娘求見。『

  李安對夏金逸已經頗為信任,尤其是得知副總管邢嵩昨夜身死之後,夏金逸臨危受命去了和平坊,將幾個奉命前去協助的王府死士的屍身毀去容貌,所有和太子府有關的證物全部毀掉,目擊的證人更是該清理的清理,該收買的收買,手段十分厲害,京兆尹雖然心知肚明太子和這事情的關聯,可是證據全部毀掉,他又不是蠢人,只能裝聾作啞。正是因為如此,李安才決定重用夏金逸,這人雖然沒有高超的武功,也沒有什麼氣節,但是既善於逢迎諂媚,又是十分能幹,在李安心中,夏金逸已經是接替邢嵩的不二人選了,否則,他跟本沒有資格在自己商議事情的時候進來稟報。

  他聽說是蘭妃蕭蘭來了,連忙道:『讓她進來,剛才孤找她,她也不知去了哪裡?『

  片刻,蕭蘭走了進來,她今年二十六歲,姿色艷麗,品貌出眾,做了多年的太子側妃,養移氣,居移體,在清麗雅潔的氣質上更添了幾分雍容高貴。她走進房內,向李安施禮之後,又向魯敬忠問好,魯敬忠早已站起,待蕭蘭坐下之後,也上前見禮。

  李安不耐煩地道:『天天見面,就別麻煩了。『 說著將事情始末說了一遍,然後又問道:『蘭兒,事情已經如此,你想必已經知道了,你說該怎麼辦才好?『

  蕭蘭微微一笑道:『殿下,臣妾若是說出來您可別怪我?『

  李安道:『你說的都是為了孤著想,就是有些不妥,孤不怪你就是。『

  蕭蘭淡淡道:『雖說崔大人是王妃的兄弟,可是他如今身死,就是他原先是殿下的左輔右相,如今也成了棄卒廢子,殿下雖然不喜歡梁尚書,可是萬萬不能自剪羽翼,如今之計,只能把一切事情推倒崔大人身上,先籠絡住梁尚書,臣妾自會請師門姐妹將梁尚書控制住,等到事情平息,殿下有了信任尚書的人選之後,再了結這人不遲,雖然目前讓太子妃受些委屈,可是有殿下庇護,誰能難為她呢。『

  李安聽到連連點頭,道:『你說得很有道理,只是這件事情若是牽連到崔央,孤只怕也脫不了干係。『

  蕭蘭眼中閃過一絲寒光,道:『所以殿下需得狠心,趁著事情還沒有爆發,就說您因為崔央死的蹊蹺,因而勘察戶部帳目,發現崔大人做了手腳,這樣一來,您大義滅親,誰還能把事情扯到您頭上。『

  李安聽得眉飛色舞,立刻就要答應,卻見魯敬忠神色不安,心道,莫非他有別的看法,便問道:『少傅,你認為蘭妃的意見如何?『

  魯敬忠看了蕭蘭一眼,心道,這女子心腸真是狠毒,這種一石雙鳥的計策也想得出來,只是自己卻不便當面揭穿,便淡淡道:『崔央雖然不算什麼,可是太子妃殿下是您的結髮妻子,又是崔央的親姐姐,世子與崔大人是舅甥至親,殿下您若大義滅親--『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可是李安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是自己想要大義滅親,那麼崔氏恐怕必須下堂求去,那麼若是有人推波助瀾,太子妃這個位子只怕已經有了新主人了,父皇定然會因此不滿,認為自己不念結髮之情。想到這裡,他面色一寒,心道,幸好魯敬忠提醒了我。

  蕭蘭十分聰明,見太子神色不對,便道:『我說了殿下不可怪罪臣妾的。『

  太子勉強笑道:『孤不會怪你,只是這個法子只怕不行。『

  蕭蘭笑道:『這有何難,我雖然沒有別的主意,但是一會兒我的師妹,靖江王郡主李寒幽要來看我,她也是殿下的堂妹,我早就聽說這個師妹十分聰明,殿下不妨問問她,她是我的師妹,難道還會向著別人麼?『

  這時,夏金逸叩門而進,稟報道:『殿下,王妃娘娘派侍女來報,說是靖江王郡主已經到了,就在娘娘房中。『

  李安大喜,道:『快,去派人請她過來,就說孤有急事尋她。『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二十六章 靖江郡主
 

  武威二十四年五月十三日,太宗拜會大將軍秦,王聞之,攜靖江王郡主與會。
  --《雍史·戾王列傳》

  夏金逸站在門外,無聊的看著遠處,唉,為什麼我要做太子的貼身侍衛呢,雖然從今天開始,自己已經成了可以和師兄比肩的人物,可是他可是很理智的,自己武功不行,心機也不夠深,雖然有些小聰明,可是不會有什麼大出息,若是權力太高,能力和地位不符,自己是要栽跟頭的,總算他平日待人和善,結交了一些狐朋狗友,要不然想調動人手都會遭到白眼吧,在太子身邊幾個月,他雖然是如魚得水,可是他心裡總是隱隱的恐懼著一個人,前些日子聽說那人受了重傷,奄奄一息,他曾經生出希望那人死去的念頭,這樣就沒有人會盯著自己了,可是就在當夜,出去尋花問柳的他在酒壺裡面發現了一枚銀戒,上面寫著一個『江『字,他當時就嚇出了一身冷汗,立刻求老天保佑那人長命百歲,至少他不像一個過河拆橋的人。

  如今時光匆匆,自己成了太子的親信,那人也已經脫離險境,直到如今,自己再也沒有得到任何他送來的信息,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面一樣,這樣子的間諜倒是容易做,只要做自己就行了。可是現在的我是真的自己麼,夏金逸微微苦笑,彷彿又回到了少年,那時候,自己是一個孝順父母,尊重師長,眾人讚譽的一個善良少年,突然打了一個激靈,算了,往事如煙,何必再要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他不由想起繡春約自己今夜相見的事情,只怕自己會沒有時間吧,繡春是個好女子,只可惜身在皇家,身不由己,一個侍女的終身,是不能由她自己作主的,而且現在崔大人出了事情,若是牽連到太子妃,不行,自己應該去給太子妃透個消息,畢竟她是繡春的主子,而且還答應過讓繡春自由的。

  想到這裡,夏金逸心想,等到那位郡主到來之後,肯定至少半個時辰自己不會有什麼事情,不妨偷偷的跑一趟吧。不過郡主從王妃那裡過來,王妃應該已經知道這件事情了吧?

  就在夏金逸胡思亂想的時候,他看到遠處走來一個雪衣女子,那絕世的風華,那艷麗的容貌,讓人一件心中頓時生出愛慕和自慚形穢的感覺。可是夏金逸卻完全沒有這種感覺,他渾身突然變得冰涼僵硬,胸中卻像有烈焰燃燒,那是一種身在地獄的感覺,他幾乎不能思想,如同牽線木偶一般行禮如議,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道:『郡主,殿下和蘭妃娘娘、魯少傅已經在裡面等候郡主了。『

  然後他甚至熱切的親手為郡主開門,目光更是帶著無比的敬仰,那是一個好色風流卻不下流的男子見到絕世美人時候的表現,直到李寒幽走進房間,夏金逸才艱難的說道:『我有些腹痛,你們先盯著。『然後他不顧同僚善意的譏諷匆匆向住處走去,好不容易走回那間肅靜獨立的小屋子,推開房門,他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坐在床上,是繡春,想必是王妃派她過來的,夏金逸突然撲了上去,兩個人的身形糾纏在一起,跌倒在床上,然後帷帳垂落,他的粗暴讓繡春發出驚叫,沒過多久,他粗粗的喘氣和她痛苦的呻吟混合在了一起。

  過了一陣子,得到滿足的夏金逸鬆開了手,攤倒在床上,繡春惱怒的支起身子,卻驚訝的看到這個平日嬉笑怒罵的男子面上都是淚水,他的面孔抽搐著,猙獰可怖,可是繡春卻看得出來,這個男子正處於絕望的悲痛當中,她不顧身子的疲乏,將他抱住,這個男子身子一顫,然後也伸出手將她牢牢抱住,過了許久,夏金逸將她推開,跳下床,已經恢復平靜的他梳洗之後,淡淡道:『崔大人身死之事,太子妃若是知道了,你千萬要勸她克制,現在太子殿下正在商議如何處置呢,你讓太子妃留心暗算,蘭妃娘娘在裡面半天了。『

  繡春默默的看著這個給了自己突然的刺激的男子,開口問道:『金逸,發生了什麼事情,告訴我。『

  夏金逸笑道:『我能有什麼事情,殿下正要用我做事呢,你不要胡說。『說罷,轉身走了出去,繡春看著他的背影不由一陣辛酸,她第一次知道這個性子輕浮,油嘴滑舌的傢伙也竟然有那麼深的痛苦。

  走出房間的夏金逸又是一個風流倜儻的俊美青年,甚至看不出一絲他剛才失常的痕跡,他趕回太子秘議之處,卻見一個侍衛匆匆忙忙地走來,見到他便喊道:『夏老弟,你去通稟一聲,出了大事情,雍王到了秦大將軍府,已經快兩個時辰了,還沒有出來。『

  夏金逸心中一動,問道:『雍王是自己去的麼,你知道用的是什麼理由麼,我總不能糊里糊塗的稟報吧。『

  那個侍衛道:『雍王帶著很多護衛,還帶了司馬雄、荊遲、長孫冀三員大將,和江哲江司馬,我們原本以為雍王是去找茬的,誰不知道秦青也在行刺江哲這件事情上插了一腳,原本想等雍王離開之後再來回稟,反正想必他也不會待得時間太長,可是沒想到這麼長時間沒出來,我們在秦府的內線聽說他們談得很高興,所以我才回來稟報,只怕是有些遲了,夏老弟替我多美言幾句。『

  夏金逸笑道:『你放心,我什麼時候為難過你們?『說著夏金逸再次叩門求見。這次他推門進去的時候,看見太子李安神情有些怔忡,而魯敬忠和蘭妃都沉著臉,只有李寒幽仍然是那樣神態優雅。李安不耐煩地道:『什麼事情,不見孤正在商議事情麼?『

  夏金逸連忙避重就輕的將事情說了一遍,李安一聽到雍王去了秦府,立刻臉色一沉,揮手斥退夏金逸,冷冷道:『他倒是活躍起來了,看來這陣子父皇的偏袒讓他忘了自己的身份了,魯少傅,你獻計離間雍王和秦家,如今他們倒聯合起來了,你說該怎麼辦?『

  魯敬忠想了一想道:『這樣的發展當時雖然沒有想到,可是也不難對付,既然雍王和秦家沒有生出嫌隙,那麼我們就造出嫌隙來,若是殿下現在陪著郡主去一趟秦府會怎麼樣?『

  李安心中一動,想起李寒幽和秦青的婚事,雖然還沒有得到秦彝的同意,但是父皇和母后都是滿意的,如果此事一成,就是秦家想偏向雍王,雍王怕也不會相信他們了,自己可不能讓他們走得更近,罷了既然那件事情已經決定,我就先去一趟秦府了,想明白之後,李安站起身道:『郡主是否肯隨本王一行?『

  李寒幽臉上飄過一朵紅雲,低聲道:『寒幽遵命。『

  李安立刻招呼夏金逸安排車馬,他帶著魯敬忠坐一輛車,李寒幽有自己的車子,在路上,李安沉聲道:『這個李寒幽果然是聰明絕頂,竟然想出兩全其美的法子,就說崔央發覺有人盜賣軍械,故而私下探查,不幸被那些貪官發現,因而慘死,這樣一來,崔央聲名無瑕,王妃和孤都不用擔心被牽連,然後在戶部隨便找幾個替死鬼,就說戶部尚書失察,然後太子再擔保讓他戴罪立功,這樣一來,兩個人都保住了,日後再徐徐處置,這個主意很是不錯,為何少傅和蘭兒都不高興呢?『

  魯敬忠苦笑道:『殿下,這個主意雖然是兩全其美,但是實際上支持的是為臣,崔央的聲名保住了,那麼太子妃和世子的地位穩固如山,那麼蘭妃娘娘自然不會高興,她請了同門的師妹過來,本來是想助自己一臂之力的,沒想到郡主卻支持敬忠,所以娘娘才會氣惱,臣之所以不快,卻是因為這李寒幽心智過人,她表面上調和,卻是讓我和蘭妃娘娘心生嫌隙,我想郡主一定會跟娘娘說,我是太子心腹,不能和我作對,她們同門姐妹,很快就可以達成諒解,到時候臣就是眾矢之的,郡主如此心機,怎不讓臣擔憂,殿下,鳳儀門可結之以援,不可受其控制,若非李寒幽此舉是鳳儀門主之命,臣倒要阻止她和秦青的婚事了。『

  李安皺皺眉,道:『可是如今若不如此,怎能打壓老二的氣焰,戶部的事情馬上就要發作,若是老二趁機發難,只怕戶部就不再是我的天下了。『

  魯敬忠歎息道:『臣也正是因此為難,殿下這幾日就要揭發戶部不法情事,殿下掌管戶部,出了這種事情,雖然可以解釋的過去,但是皇上心裡不免有些惱怒,所以如今殿下得依賴她們打壓雍王,等到風平浪靜之後,才來想辦法吧,其實拉攏到秦家也有好處,只可惜又讓鳳儀門佔了便宜。『

  李安猶豫地道:『李寒幽也是皇族,總不至於過分偏向師門的。『他的聲音有些充滿了不自信。

  魯敬忠苦笑道:『殿下說得是。『面上卻現出意味深長的古怪神色。只是一心想去破壞雍王拉攏秦家的太子卻沒有留意。

  今日秦彝可是榮寵備至,正在他和雍王在後園歡宴的時候,家人來報,太子殿下駕到。秦彝微微苦笑,想不到自己一向潔身自好,卻成了兩位皇子爭鬥的導火線,不論他如何想,也只能率眾前去迎接。

  李安走下車駕的時候,看見秦彝和雍王匆匆走來,兩人上前下拜道:『臣李贄、秦彝叩見太子殿下。『

  李安伸手虛扶道:『二弟和大將軍不要多禮,今日孤來此卻是陪著郡主前來拜會大將軍和秦夫人的,想不到二弟也在這裡。寒幽,來拜見大將軍。『

  隨著李安的聲音,從另一輛華車走出一個身穿雪衣羅裳的絕麗女子,她走到秦彝面前,飄飄下拜道:『寒幽拜見大將軍,家父多次提及當年和將軍並肩作戰的事情,前些日子,寒幽代父親送來的微薄禮物,卻被大將軍婉拒,想是將軍惱怒寒幽拜會來遲,實在是寒幽近日一直在宮中陪伴皇后娘娘,還請大將軍恕罪。『

  秦彝神色淡然,微笑道:『臣和王爺確是袍澤情深,只是皇命在身,王爺鎮守在外,秦某在京中伴駕,故而多年未見,郡主心意,秦某心領,前些日子拒絕郡主的禮物並沒有什麼理由,只是除了皇上賞賜之外,秦某是從不接受他人禮物的,郡主多心了。『

  當下眾人來到了後園,秦彝已經讓人重新換上酒菜,李安坐在首席,抬目望去,這秦府的後園與眾不同,沒有什麼奇花異草,亭台樓閣,卻是把諾大的一塊空地平整之後,鋪上青石板,四周種上樹木,成了一個小校場,場地上擺著兵器架、石鎖之類的東西,而在校場一角,更擺著幾面戰鼓,如今春光明媚,秦彝就在校場外面的大樹下擺上酒席,讓家將武士在校場上比武助興,方才正是最熱鬧的時候,雍王麾下的侍衛和秦府的家將都下場比武,勝的人賞酒一爵,敗得人也不會收到責罰,都是軍旅出身,沒有那麼多心機,雍王和秦彝也不會因此生出爭鬥之心。

  可惜李安的到來讓這裡的氣氛不免有些冷淡,秦彝讓家將散去,又讓人請來秦夫人相陪郡主,總算這裡人人都是慣了官場的人,倒也風平浪靜。

  這其中有幾個人,都忙著在閒談之時打量對方的動態,魯敬忠一邊附和著太子,一邊有意無意的注意著雍王司馬江哲,這人始終悠閒的和秦青、秦勇談著什麼,雍王麾下的三位將軍也在旁邊跟著討論,魯敬忠豎起耳朵聽去,卻是什麼兵法戰策,山川地理之類,這些他並不擅長,而秦夫人正和李寒幽談笑,李寒幽落落大方,很得秦夫人好感,原本秦青一直在聽江哲他們談話,但是沒過多久,他就明顯神思不屬,目光屢屢落到李寒幽身上。而太子、雍王、秦彝正在談得熱烈,秦青漸漸開始有些放開膽量,開始和李寒幽談天,秦夫人似乎樂見其成,不時的替他們穿針引線。

  李寒幽雖然表面上專心討好秦夫人,應付秦青,但她雙目的餘光卻始終落在江哲和站在他身後的小順子身上,她早已經得到了師門的情報,這個看上去形容有些瘦弱憔悴的青年在南楚的作為的情報她已經看過了,誰會知道這個以文才著稱的青年,用得計策是那樣狠毒,平定蜀中,離間大雍,若非德親王已死,這人只怕會給大雍帶來更大的損失,可惜鳳儀門直到雍王將他俘虜回大雍之後,才注意到他,詳查之下,才發覺這人乃是曠世奇才,為了剪除雍王羽翼,門主親自下令讓自己刺殺此人,可惜自己竟然失敗了。

  至於那個李順,李寒幽心中頓時生成無力的感覺,論年紀,自己比他還要大一些,論出身,自己的恩師乃是三大宗師之一,可是這個少年的武功竟然超過了自己,根據自己得到的情報,這個少年武功遠在自己之上,自己門中除了門主之外,恐怕只有六七個長輩可以勝過他,最令自己不平的是,這麼一個武功高強的少年,竟然甘心做那手無縛雞之力書生的奴才,你看他此刻乖順聽話,完全是一副訓練有素的奴才形相,真讓人怒其不爭,這種高手若是為我所用,李寒幽歎了口氣,這人偏偏是個殘疾之身,鳳儀門的『神鳳心法『全無用處。

  秦青見李寒幽歎氣,不由問道:『郡主為何歎息?『

  李寒幽心中一動,道:『妾身也聽父王說起過一些軍旅中事,可惜父王不許我參與,秦將軍和諸位幾乎都是沙場血戰餘生的名將,不知道可否給妾身講一講戰場上的事情呢?『

  秦青笑道:『郡主是鳳儀門弟子,可惜卻是宗室,不然想上戰場也沒有什麼難處,末將雖然也曾經沙場血戰,可惜這些事情若是說出來,未免有些煞風景。『

  李寒幽見秦夫人面上有些不豫之色,連忙道:『我可不是想聽那些殺伐之事,只是聽說大漠烽煙如畫,蜀中風光綺麗,南楚更是風月無邊,不知道這些地方風光比起大雍來,哪裡風光更動人呢?『

  李寒幽的聲音雖然不高,但是人人卻都聽得很清楚,都不由思想了起來,這些人大都見識廣博,李寒幽說得這些地方他們沒全到過,倒也去過大半,但是若說哪裡風光最盛,這卻難道了他們,就是心中覺得某處最好,空口說來也覺得沒有證據。

  李安雖然不知道李寒幽目的何在,但本著同仇敵愾之心,說道:『這倒是一個好題目,我們今日閒來相聚,盡談論些軍政大事,未免有些沉悶,不如就說說自己的見聞,倒也不錯,不如我們就以此為酒令,每人說出一個風景勝地,卻需有前人詩詞為證,若是說不上來的,就罰飲酒三杯。『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二十七章 指點江山
 

  會中,郡主笑問天下風光,王附議,乃行令。令未起,齊王已至,三王歡聚,席間其樂融融,當其時也,渾忘蕭牆之亂將至也。
  --《雍史·戾王列傳》

  『哈哈,好主意,這可不能把我拉下呀。『太子剛剛說完,遠處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眾人看去,卻是齊王李顯悠然走來,他身後卻是韋膺和夏侯沅峰,太子和雍王神色都是一變,秦彝卻是苦笑連連,他萬萬想不到,今日他的府邸這般熱鬧,給夫人使了一個眼色,秦彝站起身道:『今日是吹了什麼風,齊王殿下也來到寒舍,秦某真是受寵若驚。『

  李顯攔住秦彝施禮,笑道:『說來也巧,大將軍可能不知道,我和夏侯原想一起出去遊玩,誰知路上遇到韋大人,聽大人說起今日大哥和二哥都到了大將軍府上,我就想,這樣的熱鬧我怎能不湊呢。『

  李贄和太子都放下了心,他們知道李顯平日就是沒事也要找事的,今日這樣熱鬧,他不來倒是奇怪呢。

  眾人重新落座,三方面倒是涇渭分明,這時秦夫人已經告辭離去了,所以太子、齊王、李寒幽、魯敬忠坐在一處,雍王、江哲、司馬雄等人坐在一起,而韋膺、夏侯沅峰和秦彝、秦青坐在一起,秦勇已經托詞離去了,這裡聚集了這麼多貴人,他們的屬下侍衛定然是很多的,秦勇這是去打理了。

  李安命人取了幾罈子烈酒上來,又取了大酒觴來,這種酒觴一杯就能裝下四兩酒,若是喝了三盞,就是酒量不錯的人也不免醺醺然。他笑道:『今日酒令嚴似軍令,不知讓誰來掌令呢?『

  荊遲連忙站起來道:『末將不通文字,還是我來掌令吧。『

  李贄笑道:『胡說,這掌令之人需得熟讀詩書,你怎能掌令。『

  李顯眼珠一轉道:『我們人人都要行令,大將軍是武將世家,家中若是尋個武技高強的家將到處都是,若是尋個熟讀詩書的人只怕難了,既然是郡主提議,不如讓郡主掌令吧。『

  李寒幽嗔怒道:『妾身一個弱女子,豈能掌令,誰不知道你們行令的規矩,那掌令之人是要陪酒的,不論行令之人勝負,都要陪飲一杯,你是怕寒幽不醉死麼?『

  李顯攤手道:『這樣啊,不如我們替郡主找個副掌令,只用喝酒就好。『

  眾人面面相覷,誰有人酒量不錯,但是做李寒幽的副掌令,未免有些尷尬。

  這時,李顯突然道:『這樣吧,你來吧。『說著指向一人。

  眾人看去,李顯指得卻是江哲身後肅手而立的小順子,雖然小順子只是一個僕人身份,但是在場的人誰不知道這人乃是絕頂高手,大概也只有江哲這種人敢把他當成奴才使喚,否則就是太子、雍王也會把他奉為上賓。

  李寒幽心中大喜,她原本只是想藉機探一下江哲的虛實,若是能夠得到他的好感就更好了,想不到突如其來的齊王這般配合,把小順子放到了明處,自己就可以趁機施展手段拉攏這兩人,至少也要減輕他們的敵意。若非齊王名分上不佔優勢,李寒幽還真想建議門主,支持齊王比起支持太子那個蠢人容易多了。

  小順子原本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江哲身上,至於其他的人在他眼裡則是分成『對公子有威脅的人『和『對公子沒有威脅的人『兩類,李寒幽則是有威脅的一類,想到就是這個女子差點殺死了公子,他很早就想一掌殺了她,若非江哲低聲對他說道:『不用著急,來日方長。『他早就忍耐不住了。

  現在聽到齊王的建議,小順子神色一變,眉宇間立刻帶了冰寒刺骨的殺氣,那雙眼睛更是射出冰冷的寒光,令眾人都不由提高了警惕,這時江哲悠然道:『這也是一個好主意,只是小順子酒量不高,替郡主擋酒也是十分辛苦,若是郡主肯重重賞賜,那麼就是他不動心,臣也會動心的。『

  李贄神色一鬆,道:『這倒也是,不過既然是大哥提議行令,六弟推薦小順子襄助,那麼兩位也不應該吝嗇吧。『

  李寒幽露出純潔無瑕的笑容,道:『妾身來得匆忙,若是不嫌棄,就把這個做為賞賜吧。『說著從腰間取出一雙薄如蟬翼的手套。眾人看得奇怪,不由互相詢問,這時候夏侯沅峰笑道:『郡主果然厚賜,這一定是天山冰蠶結絲織成的手套,刀槍不如,百毒不侵,正是擅長掌法之人最喜歡的武器。『

  李寒幽看向小順子,只要他神色微動,自己就算達成目的,誰知小順子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說了一句『謝郡主賞賜。『神色絲毫沒有變化。

  李寒幽心中一歎,若是小順子見此欣喜,那麼就說明他的境界還不能擺脫外物的誘惑,那麼自己就知道他的深淺,而且他若是越依賴這副手套,那麼他的武功就越難進步,可惜,只見他這般冷淡,就知道他不是已經知道這個道理,就是已經過了依賴外物的境界,他既無名師教誨,那麼就說明他的武功已經到達了那個境界。

  齊王笑道:『本王身上可沒有帶什麼好東西,這樣吧,本王府裡有一套《夢華錄》,是本王無意中得到的古版,上面是一些失傳已久的樂府詩詞,本王這件禮物可珍貴麼?『

  小順子神色有些改變,他服侍江哲多年,曾經聽過江哲說過這本書,而且似乎還很遺憾沒有看到過,不由露出喜色,道:『謝齊王殿下賞賜。『

  李寒幽等人一愣,心道莫非這人不喜歡武功反而喜歡書本,接著便看到江哲面上露出一絲隱隱約約的喜色,李寒幽心中又喜又憂,看來這個小順子的唯一弱點就是江哲了,只是這樣一來這個高手就不可能為自己所用了,畢竟以雍王對江哲的重視,若是江哲肯歸順了自己,自己大概也不敢用他。罷了,看來只有用雷霆手段了。李寒幽眼中閃過一絲絕決。

  太子李安連呼倒霉,心道還我賞賜東西,李寒幽和李顯的禮物都是很貴重別緻的,若是自己賞了金銀珠寶之類,未免有些俗氣,他正在猶豫不定,一直站在他身後的夏金逸突然附耳說了一句話,李安頓時眉開眼笑,道:『本王的賞賜你也不可推辭,金逸,你就綠珠和翠鶯明日送過去,這兩個女子乃是本王心愛的舞姬,你可要盡情享用。『

  這句話一說出來,空氣中彷彿帶了陣陣的寒意,雖然沒有人明言,但是小順子的身份大家卻是心照不宣的,若他是一個平常之人,這種略帶嘲弄的贈與,他也只能忍了,但是小順子卻是一個絕頂高手,若是他一怒出手,那麼這裡恐怕沒人可以脫了干係,不僅太子和齊王留在身邊的幾個親信護衛提高了警覺,就連雍王,秦彝和雍王麾下的幾個將軍也都小心翼翼的注意著小順子的舉動。

  卻見小順子不怒反笑,身影一閃,已經站在了太子面前,太子大驚,而李寒幽、齊王、秦彝都同時發動,卻在丈許外站住了,只因小順子明明站得很遠,卻是第一個到了太子面前,而且太子也沒有收到傷害,只因站在太子身後的夏金逸已經擋在太子身前,若是小順子出手,必然不能一舉殺了太子,這樣一來,他們自然不會貿然出手。

  李贄也站起身來,看了江哲一眼,道:『李順,你要作什麼?『

  所有的目光都落到江哲身上,這時候大概只有他能喝止小順子了。

  我無奈地看了一眼神色焦急的雍王等人,我開口道:『臣代李順謝謝殿下賞賜,殿下必然是覺得他平日勞役繁重,這才送了兩個侍女替他分憂吧。『

  李安此時真是有些後悔,夏金逸原本讓自己送兩個出色侍女,可是自己一時興起,居然送了兩個舞姬,而且語氣中暗含譏諷,卻惹禍上身,這人雖然離自己還有數步之遠,但是李安只覺的從他身上傳來絲絲的寒氣,一聽到江哲開口,連忙道:『是啊,你武功高強,總是作些下人的工作,本王覺得說不過去。『

  小順子突然露出淡淡的笑容,施了一禮,十分恭敬地道:『多謝殿下賞賜。『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李寒幽心道,還好,這個小順子還有其他的弱點,她卻不知道方纔我和小順子都已經察覺到她的試探和矚目,偏偏齊王的禮物讓小順子流露出最大的弱點,就是我,所以我故意露出喜色,其實那本書雖然不錯,但是也不至於讓我連喜色都不能掩飾,我的意思是讓人從我這裡著手,我有小順子和雍王的保護,應該不會有問題,可是小順子很快就發覺了,所以藉著太子的譏諷,他故意大怒,似乎忍不住要出手,這樣一來就會讓人以為他的修養不夠,就不會特意針對我了,我知道他的心意,但也只能任由他這般做,畢竟在他心裡,我的安全比什麼都重要。

  等到小順子退回我身後,李寒幽笑道:『我們這酒令應該開始了。『其實眾人已是全無興致了,可是既然已經約定了,自然就要進行下去,而且也都存了比較的意味,所以這次氣氛有些緊張的酒令就開始了。在酒令開始之前,韋膺含含糊糊的說了一句話,很多人都沒有留意,我卻聽得清清楚楚,他說道:『今日真是精彩呢,這些人湊到一起的鉤心鬥角比什麼戲文都好看。『我不由心中苦笑,什麼時候我也成了別人眼裡的好戲了,從前我可是一直是看戲的人啊。

  這時,李寒幽笑道:『這個酒令的規矩不難,就是先說一個地名,然後便需要說上幾句詩詞,若是說的貼切,本令就認可,若是說得不好,那就罰酒三杯,咱們也不能學人家擊骨傳花,就由我這個令主指定次序吧,不論名位還是輔議先後,都以太子殿下為先,就請殿下先來吧。『

  李安已經心情平定下來,他貴為太子,詩詞就算不精通,讀也讀過幾首,便開言道:『長安--早夏宜春景,和光起禁城。祝融將御節,炎帝啟朱明。日送殘花晚,風過御苑清。郊原浮麥氣,池沼發荷英。樹影臨山動,禽飛入漢輕。幸逢堯禹化,全勝谷中情。『眾人拍手稱好,我也是其中之一,但心中卻想,此人喜愛的詩文少了幾分天子氣,看來果然是沒有九五之命。李安飲了一杯,李寒幽也略略沾唇,而小順子卻也得盡飲一杯。

  李寒幽笑道:『太子之後,當是雍王殿下。『

  李贄道:『幽州--塞草連天暮,邊風動地秋。無因隨遠道,結束佩吳鉤。『說罷自己飲了一杯。

  我心中明白,雍王殿下引用的詩句全篇乃是『黃閣開帷幄,丹墀侍冕旒。位高湯左相,權總漢諸侯。不改周南化,仍分趙北憂。雙旌過易水,千騎入幽州。塞草連天暮,邊風動地秋。無因隨遠道,結束佩吳鉤。『這分明是向太子表示自己只想作個一路諸侯,雖然太子肯定不信,但是卻讓別人挑不出毛病來。

  下一個輪到齊王,李顯微微一笑,道:『晉祠--步屐深林曉,春池賞不稀。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野日荒荒白,悲風稍稍飛。無由睹雄略,寥落壯心違。『

  我把玩著酒杯,心道:『原來齊王心心唸唸的都是平定北漢,想來只有和北漢悍勇的騎兵交鋒,才是他心中所想,這人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有帝王之份,便一心一意想做一個大將軍,可惜他陷入皇位之爭,只怕終究是空懷壯志可。『我看向齊王,眼色中滿是惋惜,卻見李顯也向我望來,神色間帶著難言的疲憊。

  秦彝淡淡道:『洛陽--步登北邙阪,遙望洛陽山。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垣牆皆頓擗,荊棘上參天。不見舊耆老,但睹新少年。側足無行徑,荒疇不復田。遊子久不歸,不識陌與阡。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念我平常居,氣結不能言。『

  別人聽了也還罷了,只道是秦彝懷念故土,他們都知道秦彝是洛陽人,李贄卻是聽得入神,忍不住道:『洛陽果然已經如此荒蕪麼?『

  秦彝也不作聲,只是默默飲了一杯酒,李贄歎息道:『洛陽乃百戰之地,多年兵禍連綿,致令民生凋敝,我當進言,請父皇重修洛陽才是。『

  李安聽了不滿,心道,何用你多嘴,我難道不知道進諫父皇麼,若非你和我爭奪帝位,我早就用心處理政務了。心中這樣想,面上卻不露神色。

  接下來按照官職身份,卻是輪到夏侯沅峰,他微笑道:『西湖--月冷寒泉凝不流,棹歌何處泛歸舟。白蘋紅蓼西風裡,一色湖光萬頃秋。『

  旁人都道夏侯選的詩文優雅,我卻是淡淡一笑,這人心機深沉,機巧靈變,就連吟詩也不忘遮掩性情。若非那日他上門承認救走毒手邪心一事,我怕也看不穿此人面目呢,也會只當他是個風流公子呢。

  接下來,魯敬忠道:『長沙--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他念得抑揚頓挫,目光卻斜到我身上,除了不通詩文的荊遲、司馬雄之外,人人都露出尷尬的神色,誰都知道魯敬忠是在譏諷我,指我縱然才高八斗,也沒有明主賞識,自然在他心裡雍王是不可能成為皇帝的,而且賈宜因梁王勝墜馬之死而自傷為傅無狀,哭泣而死,魯敬忠詞意歹毒,竟是詛咒我這個楚客也會失去輔佐的雍王,我便是另外一個賈宜,賈宜三十三歲而死,看來魯敬忠也不會讓我活過那個歲數呢。

  雍王眼中閃過一絲深惡痛絕的寒光,他倒不是惱恨魯敬忠詛咒自己,既然身為敵人,別說是詛咒,就是揮刀殺向自己也無可厚非,但是魯敬忠詛咒江哲早亡卻讓他心中怒火洶湧,因為江哲自從遇刺之後,身體十分羸弱,他經常擔心我會病故,所以特別氣憤魯敬忠的行為。他正要發作,我卻已經笑道:『魯少傅說得好,哲也十分欣賞賈宜,若是有機會去長沙,定要去瞻仰他的故居呢?這一杯江某也相陪少傅。『說罷,我飲下了杯中酒液,蒼白的面容上頓時泛起血色,小順子定定的看了魯敬忠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殺氣。

  魯敬忠心中略略有些後悔,自己不該這般無禮,但是自從此人進了雍王府,他總覺得自己用計不再一帆風順,心中久已鬱悶,此番忍不住譏諷江哲,一半是洩憤,另一半卻是因為他頗通醫術,見江哲體弱氣虛,倒希望將他氣死呢。

  韋膺見氣氛不好,便開口道:『也該輪到我了,終南--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他說完便飲了一杯,這麼一打岔,氣氛有些好轉。我心想,這韋膺果然是丞相家教,不愧是韋相之子,這首詩秀雅清新,只可惜終究是不脫富貴榮華,終南捷徑,天下皆知啊。

  接下來該輪到幾個將軍了,他們除了長孫冀之外都是面有難色,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匆匆走進,是秦府的家將,他看了一眼座上眾人,面有難色,走到秦彝面前低聲耳語了幾句。秦彝身軀一震,揮手斥退了家將。就在這時,幾個不同勢力的人幾乎同時闖進校場,卻是太子、雍王、齊王各自的侍衛,我聽得清清楚楚,他們說的都是一件事情,就在方纔,有人襲擊了軍部在渭水的軍械庫,燒燬了那裡的所有軍用補給,而且留下了標記,那標記是一匹南楚的小寒絹,素白如雪的寒絹之上,用鮮血寫著『錦繡盟『三個大字。

  一時間,太子、雍王和齊王都要起身告辭,李寒幽故作不知這個變故,起身道:『別人要走也可以,總的等江大人行過酒令才行,江大人南楚才子,怎能這樣就走。『

  我心知她設了圈套,我若是說喜歡南楚,她就會誣陷我不忘故國,我若是喜歡大雍,她又會諷刺我不念舊情,這我早就想明白了,所以聽到她的指名,我只是淡淡道:『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苦調淒金石,清音入杳冥。蒼梧來怨慕,白芷動勞罄。流水傳蕭浦,悲風過洞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哲曾聞洞庭君山湘妃祠,常有人聽見夜半琴瑟,每思一見而不可得,今日以此作為酒令,不知可否。『

  李寒幽柳眉輕顰,江哲所選詩詞,鬼氣森森,卻又意猶未盡,不可揣測,只得嗔怒道:『江大人說得好。『慢慢飲了少許酒液,雖然李寒幽每人只陪酒少許,但是秦府的烈酒醇厚無比,此刻她已經是面帶紅霞,更顯得美麗絕倫,她這般輕顰淺嗔,更是美不勝收,就連急匆匆要去料理麻煩的太子、心中憂慮的雍王也不由失魂落魄。秦青更是愣在那裡,眼中只剩下那個絕麗的倩影。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二十八章 姻緣成雙
 
  
  武威二十四年五月,帝賜封靖江王郡主為公主,賜婚撫遠大將軍秦彝子秦青,或曰,皆王之力也。

  ——《雍史·戾王列傳》

  在回去的路上,雍王沉著臉道:「隨雲,你放心,日後我定然為你殺了魯敬忠。」

  我淡淡一笑道:「殿下為何惱怒,理應高興才是,魯敬忠長於攻訐,疏於自保,他為太子出謀劃策,雖然是一步三策,但是三策難成一策,這不是一件好事麼,再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人臣還不放在心上,臣關心的是李寒幽,此女心智真是過人,一舉一動都能牽動人心,這次勝利的是她呢,秦青只怕逃不出她的手心,就是殿下,不也是幾乎動心了麼。」

  李贄不由赧然道:「隨雲說笑了。」

  我神色不變,道:「此女既是鳳儀門高弟,又是宗室貴女,難得的是心機深沉而不外露,形容舉止不帶驕矜,秦青移情於她也是情理中事,我想若非秦大將軍托詞拒絕,只怕此事早就成了,殿下可要當心她,她若是嫁給秦青,地位越發崇高,只怕將來阻礙殿下大業者,就是此女。」

  李贄憂心地道:「若是秦青真的娶了她,那麼只怕有些不妥,雖然秦大將軍公正嚴明,但是若是婚事真成了,那麼……」李贄沒有說下去,但未盡之意我已經瞭然,揮手道:「殿下放心,秦青雖然是大將軍長子,但是卻不能有效地影響大將軍,父子之情雖然可以潛移默化,但是大將軍為了家族著想,定然是不會和殿下為難的,而且秦勇乃是大將軍親信,此人若是能夠拉攏過來,殿下就可以無憂了。」

  李贄道:「秦勇對大將軍忠誠不二,如何能夠拉攏過來呢?」

  我笑道:「這件事交給臣吧,現在殿下若是加以招攬,反而會讓太子和大將軍不滿,臣有法子讓他不知不覺的替殿下效力。」

  李贄點頭道:「這件事情交給你了,還有一件事,這錦繡盟如此囂張,父皇必會派將領前去剿平,本王想推薦長孫冀,他精明能幹,武功高強,正是首選,你覺得怎樣?」

  我說道:「殿下,長孫將軍若是去辦此事,就是找到了什麼關聯太子的證據,只怕也會受到懷疑,若是臣所料不差,太子也會推薦齊王去辦這件事情,畢竟太子殿下麾下沒有能征善戰的將軍。」

  李贄道:「若是這樣,豈不是得不到任何證據了。」

  我笑道:「其實太子和殿下都太著急了,錦繡盟偷襲軍資,這只是小小的叛亂,若非太子做賊心虛,怎會急著派人前去圍剿,殿下原也不用主動招攬此事,現在太子所作所為還沒有揭穿,若是殿下揭穿此事,不免讓皇上懷疑殿下的動機。太子推薦齊王去辦這件事情是欲蓋彌彰,崔央之死已經驚動朝野,戶部的事情正在將發未發之際,若是太子推薦齊王,殿下不妨說這等小事用不著大將,就讓秦青去吧,若是秦青立了功,皇上賜婚也是理所當然了。想必皇上也會覺得中立的秦家比較合適吧。我想這個人選皇上不會拒絕的。」

  李贄眼中神光一閃,道:「而且還可以離間秦家和鳳儀門,若是鳳儀門執意阻撓,這樁婚事自然是絕對不成的。」

  我笑道:「不論是什麼結果,對殿下都沒有好處,說句實話,臣真沒想到錦繡盟有這樣手段,霍紀城雖然個性乖戾,但是卻是果決之人,怪不得錦繡盟至今不能徹底剿平。」

  李贄歎息道:「隨雲,本王只覺得這世間之事無不在你掌中,幸好你終究保了本王,要不然本王真是寢食不安。」

  我的面上卻露出蕭瑟之色,李贄驚道:「隨雲怎麼了,莫非本王說錯了什麼。」

  我微微一笑,拋卻心中悵然,心想我雖然心有頑疾,但是只要我安心靜養,未必不能長命百歲,雖然這鉤心鬥角只能令我損折生命,但是數年之內我必然能夠保雍王登上皇位,到時候天下之大,難道我還找不到可以休養的地方麼,「湖水綠盈盈,昔人自茲去。時聞棹歌聲,扁舟不知處。」我低聲吟誦道。李贄笑道:「這是誰的詩,怎麼這般逍遙。」

  我隨口道:「這是臣從前在書上看到的,也不知道是誰寫的了,殿下,想必皇上很快就會召見殿下了,殿下還是快回去更衣準備吧,臣答應教導荊將軍,就不要讓他跟您去了。」

  李贄笑道:「好啊,本王要看看隨雲怎麼把這個頑劣弟子教成材。」

  我也笑道:「若是我讓他自己作詩一首,不知道殿下給臣什麼賞賜?」

  李贄想了想道:「本王一時也想不出來,金銀珠寶你不喜歡,圖書典籍你也都看過了,若是隨雲想要什麼,不妨說出來,本王都可以拿來做獎賞。」

  我恭謹地道:「殿下言重了,只是有一件事,上次殿下因為臣遇刺的事情大發雷霆之怒,因為毒手邪心是江南春介紹來的,殿下雖然沒有查封江南春,但是卻令京兆尹嚴查,這些日子以來,江南春一日也不得安寧,臣請殿下開恩,饒恕了臣的表弟。」

  李贄立刻想起了這件事情,當日他憤怒欲狂,若非管休提醒荊舜卿是江哲表弟,只怕就要把江南春查抄了,但是受此牽累,江南春這段時間可是度日如年,後來江哲保住了性命,李贄卻又將這件事情忘記了。這時江哲提起,李贄不由有些尷尬,連忙道:「本王是忙得忘了,其實我已經查過,令表弟並未涉入刺殺此事,本王這就派人去通知京兆尹一聲。這算不上什麼賞賜,這樣吧,你若能教會荊遲作詩,本王就將這個賞你。」說著從腰間解下一塊翠玉珮,在手中把玩。

  我知道這塊玉珮是御賜之物,正是玉中上品,何止千金,這也算是極其貴重的賭注了。便笑道:「臣也知道了一段時間,原本臣也想表弟受點教訓,讓他知道『謹慎』二字,可是前兩天我那位顯德的弟媳來哭訴,她一個弱女子背井離鄉已經是可憐非常,如今又拋頭露面前來求懇,我總不能不給她面子。」

  見我微笑,李贄道:「若是隨雲你輸了,可要拿什麼做賭注呢?」

  我想了一想,道:「臣受殿下賞賜極多,若是拿不出什麼特別的東西,倒顯得沒有誠意了,這樣吧,若是臣輸了,願意將此物作為賭注。」 說著我指指腰間的玉帶。

  李贄疑惑的看過來,這玉帶雖然看起來好看,可是不過是衣帶上綴了一些羊脂玉帶板,雖然華美,但是既沒有精工雕刻,也不是上品美玉,怎值得拿來做賭注呢。但他當然不會計較,便道:「這樣也好,就賭你的玉帶吧。」

  我微微一笑,現在還沒有必要告訴李贄,這條玉帶是我近日設計的,前兩天剛剛才由小順子取回來。裡面設計了機關,可以連續三次射出淬了劇毒的毒針,這是為了保護自己所準備的,若是再有刺客到了我的身邊,我還有反擊的機會,這條玉帶何等珍貴,再說,還是「天機閣特製」呢。

  說話之間,我們已經回到了雍王府,剛走到門口,就看到遠處飛馬奔來一個御前侍衛,他手中拿著敕令,見到殿下就下馬拜倒,說道:「殿下,陛下召您入宮。」

  李贄連忙道:「待本王更衣之後立刻進宮。」

  那個侍衛站起後退,說道:「遵命。」

  我這個閒人回到寒園,跟著我的除了小順子還有一個不情不願的荊遲,他好不容易從那令人頭疼的酒令中逃生,恨不得找個地方練幾趟拳腳,活動一下筋骨,想不到卻被我召進了寒園。

  荊遲鬱悶的望著江哲的背影,再一次在心中叫起苦來,這個文弱書生居然得到殿下的令旨管束自己,他平日就不喜歡這些寫詩做賦的文人,雍王殿下麾下雖然有不少文臣,但是大多都是擅長軍略的謀士,這些人荊遲倒是敬鬼神而遠之的,可是這個書生也沒見他出謀劃策過,整天躲在寒園,多走幾步路就氣喘吁吁的好像要斷氣一樣,可是雍王對他真的很信任啊,讓自己等人聽從他的命令。昨夜江哲派他去做那件莫名其妙的事情,荊遲到現在還是有些糊里糊塗的呢。

  跟進寒園,雖然跟著雍王出去,但是保護江哲的侍衛也都去了,他們熟練的迅速佔據了要害地點,寒園很快就成了固若金湯的堡壘,荊遲撇了撇嘴,心道,這人真是一朝被蛇咬,千年怕井繩。這時荊遲突然覺得身上生出寒意,抬頭一看,卻看見一雙冷若冰雪的眼睛,正是小順子瞧見了他的神情,用目光警告他。荊遲心中一凜,他可是很佩服小順子的武功的,連忙低下頭來。

  回到居室,我召進荊遲,拿起一本孫子兵法,放到書案上,淡淡道:「你若能將這本書背了下來,我就放你出去。」荊遲目瞪口呆的看著那本薄薄的書冊,臉上泛起苦澀的笑容。

  我笑道:「我身子不好,今日就不能教你了,從明天起,我每天教你半個時辰,剩下的時間,你要抄寫我教過你的內容,我知道你認得幾個字的,對了,你就在旁邊的房間背誦抄寫吧,小順子會監督你的。好了你去把行李搬到寒園來。」

  荊遲大駭,正要拒絕,卻看到那個文弱的書生眼中透出堅決的神光,不由自主地道:「是,大人。」

  荊遲離開之後,小順子不滿的問道:「公子何必還要為這種粗人耗費心思,不如多多休養才是。」

  我淡淡道:「看此人面相性格,最是忠心直率,果決勇敢,若是能夠學些軍法,殿下多一員忠心不二的將領,這人最是重情義,日後我也可得到一個保障,何樂而不為呢,你吩咐下去,秘營要派人接近秦勇,最好能夠得到秦勇的信任,驊騮、綠耳都是隱組中精選出來的,讓陳稹選一個去做這件事情。錦繡盟會把事情鬧得很大的,我們也該收手了,其他的人如何安排,你們斟酌,但是秘營至少要留下一半人供我使用,另外一半人安排他們隱入民間,日後我們還用得著他們。」

  小順子默默點頭道:「我今夜就去辦,我們早有準備,不會很麻煩的,公子,李安和魯敬忠太無禮了,若非公子有大事在身,我早就取了他們的性命了。」

  我淡淡道:「日後他們的性命,必然讓你去取。」

  當夜我得知經過御前爭論,果然秦青被任命剿滅錦繡盟,太子雖然極力支持齊王出馬,但是雍王說得有理,一個小小的錦繡盟,當然用不著一個王爺去剿滅,而秦青這個人選十分符合皇帝的心意。雍王回來之後告訴我,他已經發現太子和齊王都私自派了人出去,至於鳳儀門是否派了人,雍王暫時還不知道,不過想也知道他們不會閒著的。

  接下來我就忙著調教那個笨徒弟,雖然他一看見書本就昏昏欲睡,不過總不會比當年的陸燦頑劣,所以我也就一邊講書,一邊講一些實例引導他的興趣,荊遲雖然開始聽得很無聊,可是很快就被人引起了興趣,他雖然不懂軍法,可是常年在軍中作戰,很快他就根據自己的經歷向我問難,就這樣一問一答,教學相長,過了兩三天,荊遲已經是聽得興致勃勃了,每天一大早就在外面眼巴巴的等我起床,下午我逼他抄書,他居然也堅持了下來,雖然看到那些墨跡淋漓的文稿讓我哭笑不得,可是我總算在半個月裡粗粗的講了一遍孫子兵法,不過可能是性情的緣故,用間這一篇他始終不大明白,我也不強求,孫子兵法博大精深,就是我也不敢說全部精通,何況是此人呢,想起昔日給陸燦講孫子兵法的時候,他問一知十,十分聰明,只是他有些固執,大概是出身世家的緣故,我說起九變那一章的時候,他總是有些疑惑,而且他雖然軍略不凡,可惜對於人心險惡瞭解的太少了。

  這一日,我命荊遲默寫全書,看他揮汗如雨的書寫,我再次後悔讓他在我的書案上書寫,罷了,眼不見心不煩,我閉著眼睛躺在軟榻上,漸漸的進入了夢鄉。突然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猛地睜開眼睛,只見李贄渾身怒火的走了進來。

  我微微一笑,道:「小順子,給殿下上茶,讓殿下消消怒氣,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讓殿下這樣子呢?」

  李贄一見江哲,不知怎麼胸中怒火漸漸消退,再看到愣在那裡的荊遲,臉上還有墨跡,書案上也是一團混亂,不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坐了下面,接過小順子遞上的香茶,喝過之後最後一絲怒氣也不見了。荊遲連忙起身告辭,我笑道:「你可不許偷懶,到隔壁去寫,若是偷看書本,別怪我罰你抄書抄到白頭。」

  荊遲連忙信誓旦旦的發誓不會偷看,他可不會忘記上次我考他的時候,他偷看書本,被我罰他整整抄了十遍孫子兵法的情景,那晚他可是一晚沒睡覺啊。

  荊遲出去之後,我淡淡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李贄冷冷道:「秦青果然有才幹,錦繡盟貪功,多次騷擾,被秦青故意放縱,然後一網成擒,雖然逃出了一些餘孽,但是已經成不了大氣候了,可惜霍紀城還是逃了,這雖然有些美中不足,但是也還說得過去。被俘的錦繡盟叛逆都招認了和戶部官員勾結走私的經過,秦青倒是正直公正的,全部取了口供,連同人證送到了皇上面前,不過這些只是旁證,因為沒有人可以指證太子和崔央,畢竟霍紀城逃走了,所以太子在父皇面前推的一清二楚,說是戶部官員上下其手,而崔央奉他之命查實走私傳聞,卻被錦繡盟暗殺,父皇最後只讓他閉門自省,戶部尚書梁謹潛原本要被免職,但是被韋相勸止,讓梁謹潛暫時戴罪立功,這些都還罷了,父皇接著下旨賜婚秦青和李寒幽。」

  我問道:「皇上偏袒太子已非一日,殿下不必擔心,如今只怕天下有志之士都已經知道了太子的真面目,這已經是達到目的了。不過李寒幽和秦青的婚事怎麼這麼快,大將軍沒有反對麼?」

  李贄歎息道:「李寒幽原來私下跟著秦青去平叛,又從錦繡盟刺客手上救了秦青的性命,兩人同進同出,就是大將軍想要阻止也不成了,宗室郡主的清譽豈可玷辱,父皇還特意封李寒幽為靖江公主,秦青如今是駙馬都尉了。」

  我歎了口氣道:「這件事情殿下不是早有準備麼,為何如此憤怒。」

  李贄沉默片刻,道:「父皇下旨,將長樂公主賜婚韋膺。」

  我手一抖,手中折扇落在塵埃,過了片刻,我俯身撿起折扇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皇上想為公主擇婿,殿下早有所聞,韋膺人品才華都是非同尋常,更難得是性子平和中正,殿下不也看好他們的婚事麼?」

  李贄苦澀地道:「隨雲,你真的不知道皇妹的心意麼,她為什麼平日帶著你的詩詞朝夕不離,她將千年難遇的玄參給你續命是為了什麼,王妃帶著柔藍去看她,她愛如己出又是為什麼,你真的這般不解風情麼,你可知道皇妹聽說父皇賜婚,居然自剪長髮,要出家為尼,引得父皇震怒,父皇問她,只要她開口,不管什麼人都可以召為駙馬,可是長樂一言不發,如今被父皇軟禁在後宮,隨雲,你若有心,本王拼了一切,帶著你入宮求婚,你,可願意麼?」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二十九章 殘月暗影
 
  
  南楚同泰元年五月,雍帝以長樂公主許韋膺,膺賢良以聞,然主斷髮明誓,不肯屈從,帝暴怒,良久乃息,密語公主道:「兒若有心,無論賢愚貴賤,朕即許之。」公主唯默然。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殘月如鉤,夜空沉謐安寧,站在御階之上,長樂公主一身素衣,默默看著幽淡的月光,這些日子她原本已經漸漸豐盈的容貌上帶著哀傷,如墨青絲剪斷了一半,如今只到肩下,已經有宮女替她修整過,只是太短了,因而不能挽髻,只是用一條絲巾繫住,夜風清涼,長樂公主衣著單薄,已是徹骨之寒,她卻始終不肯回房。這樣的夜色,他可也中宵難寐。良久,她舉起素手,手中是一把折扇,上面寫著一首絕句。

  「冷於陂水淡於秋,遠陌初窮見渡頭。賴是丹青無畫處,畫成應遣一生愁。」她低低吟誦,這是前些日子雍王妃帶給她的,這是那人手書的折扇,雍王妃知道她喜歡江哲的詩詞,便討來送給了她,江哲或者不在意一把詩扇,可是她自從得到這把折扇便片刻不離,再也不願割捨。

  這時,綠娥走來,拿著一領披風,懇求道:「殿下,您這般自苦,奴婢看了都不忍心,若是陛下和娘娘知道,定然要責備奴婢不好好伺候的。」

  長樂公主微微一笑,接過披風道:「本宮哪有那麼嬌貴,只是喜歡這夜色,好了,你先去休息吧,本宮稍後就會去睡了。」

  綠娥見公主神色還好,便壯著膽子問道:「公主,奴婢不明白,夏侯大人文武雙全,又是俊美非常,您不中意也就罷了,畢竟人人都說夏侯公子風流倜儻,公主性子溫和善良,若是不喜歡也沒有什麼奇怪,但是韋大人不僅品貌過人,而且潔身自好,從無風流韻事,公主卻連他也不中意,真叫奴婢費解。」

  長樂公主淡淡道:「你懂得什麼,好了,去吧。」

  綠娥心中一凜,只見公主秀雅的面容上帶著若有若無的冷笑,那種皇室特有的威嚴讓綠娥不敢再多說,躡手躡腳的退了下去。

  長樂公主微微歎息了一下,覺得夜冷階涼,繡履冰寒,正要轉身回寢殿休息,夜風中傳來若有若無的歎息之聲,長樂公主黛眉微蹙,道:「什麼人在那裡窺探本宮?」

  翠影一閃,一個身穿綠色宮裝的女子站在長樂公主面前。長樂公主微微一怔,道:「原來是寒幽妹妹,怎麼這樣夜半三更來翠鸞殿拜訪本宮。」

  李寒幽飄飄下拜道:「妾身今日與秦將軍訂婚,可是想起姐姐深宮寂寞,不由心中不安,所以特意前來,果然姐姐還沒有安寢,不知道姐姐能否請寒幽進去說話。」

  長樂公主淡淡道:「妹妹這些日子常常前來相陪,長樂感激不盡,只是今夜夜深人靜,不便敘談,妹妹還是回去休息吧。」

  李寒幽柳眉微蹙,轉念一想,心道,聽說前兩日雍王妃進宮,莫不是長樂公主知道了我在秦府為難江哲的事情,長樂公主喜歡江哲的詩詞,無人不知,而且聽說長樂公主心儀的正是那人,現在看來,果然有些可能,否則上次見面還是親親熱熱,怎麼如今卻冷若冰霜,若是如此,自己必要問出真情才行,否則事情豈不是失去控制。

  想到這裡,李寒幽笑道:「久聞殿下喜歡南楚才子的詩文,前些日子寒幽在秦府有幸見到了江狀元吟詩,雖然不是狀元做的詩,但是有句話說得好,所謂詩以言志,姐姐不想知道其中詳情麼?」

  長樂公主心中一動,前兩日雍王妃入宮,無意中說起詩會之時,只是當時母妃在側,自己也沒有機會細問,便說道:「願聞其詳。」

  李寒幽便略過眾人鉤心鬥角不提,只是說了眾人選得詩文,最後念道「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時候,突然長樂公主微微一笑,李寒幽心知有異,故作不知,繼續道:「江大人選的詩是極好的,這最後兩句最是意味深長,公主覺得江大人眼光如何。」

  長樂公主笑道:「江大人選此詩多半是敷衍了事,我看他的詩詞,或者幽遠典雅,或者氣勢磅礡,或者情深意重,或者平和恬淡,卻偏偏沒有這種鬼氣森森的作品。」說著不由看向手中詩扇。

  李寒幽心中一動,道:「姐姐的扇子,可肯借給小妹看看麼?」

  長樂公主看了李寒幽一眼,道:「事無不可對人言,這把扇子是我從二王嫂手上搶來的,江大人這幾年來很少有詩詞流傳,手跡更是少見呢。」說著遞過扇子。

  李寒幽輕輕念了一遍上面的詩文,只覺得淡淡的憂傷撲面而來,詩詞清雅雋永,不由道:「江大人詩才果然天下無雙。」

  長樂公主取回詩扇,笑道:「江大人的詩詞四海皆有流傳,若是妹妹喜歡,不妨尋找一下。」

  李寒幽見長樂公主面上有淡淡的喜色,突然問道:「殿下為何嚴拒賜婚,莫非是已經有了意中人麼?」

  長樂公主卻神色不變,她淡淡道:「妹妹可知父皇為何急於替我擇婿?」

  李寒幽襝衽道:「陛下愛重公主,天下皆知。」

  長樂公主淡淡道:「天家骨肉,親情淡薄,父皇雖然寵愛我,卻不是因此急於為我擇婿,當日父皇遣我遠嫁,心中常耿耿於懷,因而我若不能嫁個如意郎君,父皇總覺得對我不起。」

  李寒幽眼中神色一變,道:「姐姐可怨恨陛下麼?」

  長樂公主搖頭道:「我自始至終心中全無怨恨,長樂自幼喜好詩文,性子更是柔順,不似我大雍女子那般堅強果決,若非父皇母妃愛寵,長樂只怕全無地位可言,所以父皇命我遠嫁,我雖傷悲,卻不埋怨,再說,本宮受天下百姓奉養,怎能不為大雍犧牲,故而我雖遠嫁敵國他鄉,注定今生夫妻不能白頭,更是親手殺了我未出世的孩兒,長樂心中卻從來不曾怨過大雍,怨過父皇,如今父皇要我嫁人,自然是希望我能夠幸福,可是本宮歷經風霜,早已對情愛二字心灰意冷,只願父皇母妃膝下盡孝,日後不論那位兄長登基,我一個孀婦弱女,想必也不會遭到猜忌,到時候長樂相伴青燈古佛,此生足矣。」

  李寒幽歎息道:「殿下,您莫非還是念著南楚國主麼,他不過是庸碌之人,您何必為他守節。」一邊說著自己都不相信的話,李寒幽一邊用悲切的目光看著長樂公主。

  長樂公主淡淡道:「沒有這回事,本宮只是心灰意冷,並非每個人都想倣傚文君的。」

  李寒幽道:「文君本是淑女,只是遇上了才華橫溢的司馬相如,這才情不自禁,若是江大人有心求凰,不知道公主意下如何。」

  長樂公主深深的看著李寒幽,眼中多了一絲冰寒,李寒幽笑道:「皇上已經說過,若是公主願意,不論什麼人都可以做駙馬。江大人才華蓋世,若是公主心許,小妹願意替殿下轉告皇上。」

  長樂公主目光更加冰寒,冷冷道:「李寒幽,本宮在大雍深宮多年,又在南楚身為王后,雖然是深居簡出,但是你以為本宮真的一點心機也沒有麼?」

  李寒幽神色大變,襝衽下拜道:「殿下息怒,小妹實在是一片赤誠,不忍見公主愁鎖雙眉,若是有冒犯之處,寒幽情願領罪。」

  長樂公主神色更加幽冷,緩緩道:「江大人品性高潔,若非二王兄這般人物,尋常人絕難勸他歸降,雖然如此,他也不是俗人可以輕辱的,本宮愛他才華,敬他人品,豈可任你等曲解本宮心意。我知道,如今朝中之事,錯綜複雜,只是長樂本已是局外之人,你為何執意將本宮牽扯進去,靖江公主,本宮雖然不喜歡爭鬥,可是你們若是再苦苦相逼,本宮只得稟明父皇,即刻出家為尼,到時候也算是遂了你們的心願。」

  接著,長樂公主冷冷道:「本宮累了,靖江公主請回吧,更深露重,你可要小心在意,若是再有這般流言,本宮可是要請父皇和母后娘娘作主的。」

  李寒幽目送著長樂公主的背影,雙目閃出一絲懊悔,她萬萬沒有料到,平日溫柔可人的長樂公主竟然也有如此凜然不可侵犯的一面,自己若是再攪和下去,若是激怒了公主,憤而出家,只怕沒有人能夠說服陛下平息雷霆之怒了,如今,只能暫時放手了。

  匆匆回到住處,只見紀貴妃神色凝重的在等她,她連忙上前道:「師叔,您怎麼來了,可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麼?」

  紀貴妃道:「門主傳來令旨,霍紀城已經被你大師姐綴上,必然不能逃生,可是如今朝野議論紛紛,必須謹慎處理。」

  李寒幽喜道:「大師姐武功絕世,必然能夠手到擒來。」卻又柳眉微蹙道,「可是,太子之事如何可以挽救,防人之口,甚於防川,門主總是這樣教導弟子,不知道師叔可有什麼法子。」

  紀貴妃道:「你也不用過於憂慮,你斬草除根做得徹底,現在沒有人有證據可以證明太子涉入此事,如今梁尚書已經是籠中之鳥,只要過些時日,再將他殺了滅口,就可以了,掌控戶部之事雖然緊要,可是咱們不能觸動太子的警覺,所以不能明著來,只怕想法子安排進去幾個咱們的人就行了,這尚書一職至關重要,還是由太子去折騰吧,倒是和錦繡盟合作的一方可能也知道一些事情,你可有眉目。」

  李寒幽苦笑道:「怎麼說呢,和錦繡盟合作的是南楚的天機閣,可是他們的勢力是在暗處,如今已是蹤影全無,就連他們掌控的商行也已經全部脫手,這個天機閣真是神秘莫測,我們在南楚的勢力又不夠強大,實在是鞭長莫及。」

  紀貴妃淡淡道:「這件事情你記著就行了,門主說,若是不能不讓人說話,那麼就讓他們轉移視線,既然太子出了這種事情,我們就得讓別人也出點事情,越打越好,這樣誰還會記得太子的事,就是記得,只要我們扶保太子登基,誰還敢提這件事情,當務之急是不能失去皇上的寵信,長樂的事情,你還是不要插手了。」

  李寒幽道:「弟子遵命,我已經有了主意,請師叔放心就是。」

  紀貴妃幽幽道:「你是門主心愛的關門弟子,我怎會不放心呢,你好好做事吧。你大師姐雖然得到門主真傳,但是門主畢竟還沒有選定繼承人,你若是功勞夠大,我必然在門主面前替你進言。」

  此言一出,李寒幽眼中閃過一絲狂喜,但是她很快就恢復平靜,襝衽道:「多謝師叔美意,寒幽對大師姐十分敬重,不敢有這等妄想。」

  紀貴妃微微一笑,道:「好了,你去辦你的事情吧。」

  看著李寒幽的背影,紀貴妃淡淡一笑,久在這名利場中,她早已知道不論什麼人,若說能夠輕易拋卻名利的誘惑,都是一句假話,名利權勢,富貴榮華,豈是可以輕易放棄的,就是不愛金錢名利,那種手握權柄,一言既出,天下俯首的威儀,卻是更加令人心醉神迷,這世間有幾人能夠抵制這種誘惑呢。

  霍紀城伏在草叢當中,屏住呼吸,不敢稍動,他此刻心中似烈火焚燒,不停的詛咒著屬下無能,沒有好好執行自己的計劃,輕而易舉的就被秦青大軍剿滅,最可恨得是鳳儀門,她們已經追了自己一天一夜,如果不是自己擅長隱匿行蹤,只怕早就喪命在那個女子手上了。

  突然,霍紀城看見黯淡的月光下,突然出現了一個身影,那是一個青衣女子,衣衫樸素,正是大雍平民女子最愛穿的樣式,霍紀城本是蜀人,對於錦繡布料頗有鑒賞能力,一眼就看出這女子身上衣衫並非是有名的裁縫所制,倒像是擅長織布裁衣的女子自己所作,若是往常看到,霍紀城只會以為這個女子不過是個鄉下村姑,可是此時此地,卻讓霍紀城心中生出寒意。這時,那個女子點燃了火折,火光明滅,映射出一張平平無奇的女子面孔,這個女子相貌僅是中人之姿,可是眉宇間那種冷淡平靜的神情,卻讓她的形象立刻多了幾分莫測高深。霍紀城心中一跳,他已經想起鳳儀門的傳聞,據說鳳儀門主因為自己相貌絕美,所以所收的弟子都要有相當的姿色,其中只有一人例外,這人就是她的首座弟子聞紫煙,聞紫煙是鳳儀門主青年時候收得弟子,不僅相貌平凡,而且資質也非上乘,可是這個女子的堅忍毅力當真令人傾服,居然得到了鳳儀門主的真傳,今日也不過三十歲,據說已經有了鳳儀門主七八成的武功,當年鳳儀門輔佐李援東征西討,聞紫煙就是鳳儀門主最得力的助手,可謂轉戰天下,滿手血腥,直到大雍平定中原之後,這個女子才歸隱鳳儀門,輕易不外出,據說鳳儀門的弟子武功倒有大半是她替師父傳授的。

  霍紀城擅長一種心法,可以將心跳呼吸變得十分低微,此刻他彷彿是無生命的石頭一般,他感覺到這個女子正在聚精會神的聆聽四周的風吹草動,所以一口大氣也不敢喘。

  良久這個女子似乎有些失望,揮手滅了火折,身形消失在夜色當中,又過了半個時辰,霍紀城才輕輕的移動了一下身子,活動早已麻木的四肢,他運氣調息了片刻,看看天上的星光,判斷一下方向,天機閣曾經有消息傳來,如果他能夠到達前面三十里之外的一處農舍,那麼就可以把他送出大雍國境,霍紀城覺得精力恢復了許多,再次開始了行程。

  暗夜行路,本是十分艱難之事,霍紀城又是驚弓之鳥,一路上瞻前顧後,終於在黎明時分到了那座小農舍,這座農舍十分偏僻,四周渺無人煙,霍紀城暗中監視了半天,沒有發覺有埋伏,這才上前拍門,門開了,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看到霍紀城都是露出喜色,霍紀城走進農舍,邊看到寒無計的身影。

  寒無計看到霍紀城,歎息道:「霍盟主,你為何如此固執,第一次你偷襲成功,我便勸你趕快撤走,你卻始終不肯,如今錦繡盟遭到重創,你該如何是好。」

  霍紀城赧然道:「都是我那些手下攛掇我,這才落了圈套,不過沒關係,錦繡盟還有小半人手在外,我只要找到他們,不過三年五載,又可以東山再起,只是那批貨物,就要拜託你替我出手了。」

  寒無計笑道:「何必要替你出手,我以五成價格買下這批貨物,你帶著銀票離開,豈不是勝過兩手空空。」

  霍紀城驚喜地道:「寒兄是說真的?」

  寒無計道:「我怎敢欺瞞,這些貨物我們慢慢出手就是,總不會虧本的,霍兄你卻要重整錦繡盟,無錢怎麼能行。」

  霍紀城長揖到地道:「多謝寒兄厚誼,霍某若有翻身之日,必然不會虧待寒兄。」

  寒無計笑道:「不敢,多個朋友多條路,我也是秉承閣主的鈞旨。好了,霍兄,你先沐浴更衣,我已經準備了酒菜,你飽餐之後,換上我給你準備的衣服,易容改裝,全套的身份文件我已經準備好了,你就可以大搖大擺的離去了。」

  霍紀城擔憂地道:「可是鳳儀門的聞紫煙緊追不捨,她如何肯罷手。」

  寒無計笑道:「盟主放心,我已經準備了一具屍體,可以代替盟主,屍體就在隔壁房間,等盟主走了,我就火焚農舍,做成盟主遇害的假相。」

  霍紀城心中一動,道:「先讓我看看替身可否相像。」

  寒無計手一指一扇小門,霍紀城走進去一看,裡面一張木床之上果然有一具屍體,身材和自己十分相似,他這次放心,看來天機閣沒有準備落井下石。

  換過衣服,狼吞虎嚥的吃飽了肚子,霍紀城又喝了一杯茶,只覺得渾身上下酸疼難忍,想來是一夜奔波太辛苦了,恨不得睡上一覺再說,可是追兵在後,霍紀城只得道:「看來我得走了,這裡太不安全了。」

  寒無計微微一笑道:「對不住,霍盟主,你哪裡都走不成了。」

  霍紀城大驚,就要跳起,卻覺得雙腿酥軟,居然動彈不得,他驚駭的望著寒無計,道:「你們也要出賣了。」

  寒無計冷冷道:「同為蜀人,我們雖然沒有致力復國,可也不會殘害自己人,你擔任錦繡盟主,害死了多少不願同流的蜀人,你的罪行,罄竹難書。」

  霍紀城怒道:「這些和你有什麼相干,你可是從我這裡得了不少好處的。」

  寒無計淡淡道:「是的,我們卻是仰賴你不少,可是今日你窮途末路,我們卻不願被你連累,你知道我們天機閣的一些事情,而且,閣主早就下了諭令,要搶在鳳儀門之前殺你滅口,絕不能讓鳳儀門知道你身後還有我們主使。」

  霍紀城心中一凜,想起這些日子自己雖然春風得意,可是所作所為當真是大半由他建議,莫非自己竟然做了別人的棋子麼?他自視甚高,想到這裡,不由憤怒如狂,目眥欲裂。

  寒無計微微一笑,道:「霍盟主,九泉之下,見到韓章夫妻別忘了向他們請罪,還有我家公子托我轉告,柔藍小姐一切都好。」霍紀城眼中閃過一絲明悟,道:「你們是替韓章報仇的。」

  寒無計不再多說,從袖中滑出一把匕首,輕輕一揮,割斷了霍紀城的咽喉。當這個肆意橫行的男子生命終結的時候,他的眼中仍然是帶著不平和切齒的憤怒。

  寒無計拿出一個玉瓶,將裡面的粉末倒在霍紀城的身上,一陣令人心驚膽寒的滋滋聲音之後,霍紀城的屍身化成了一攤清水,只留下衣衫鞋襪和一些零碎物品,寒無計淡淡道:「山子、渠黃,你們將東西收好,我們也該走了。」

  當寒無計帶著兩個少年清除所有線索,一把火燒了農舍離去之後不久,聞紫煙也趕到了此處,她早就發現了有人掩飾霍紀城的行蹤,造了不少假痕跡將她引入歧途,可是終於被她抽絲撥繭發覺了霍紀城真正的行蹤,可惜卻來遲一步,只找到一具燒焦的屍體。她眼中射出莫名的寒光,自此檢查了那句屍體,因為來的及時,所以屍體大部分還沒有燒燬,只是面容早已經燒焦了。聞紫煙冷冷一笑,這具屍體只看手足就知道非是練武之人,霍紀城想要金蟬脫殼還要看自己答不答應。

   

 


第二部 蕭牆之亂 第三十章 殺人滅口
 

  雍王府寒園之中,我披著錦袍坐在涼亭當中,園中春花已謝,樹木鬱鬱蔥蔥,精緻秀雅,我今日清早起來賞玩朝陽,小順子擔心我受寒,還是堅持我披了錦袍,我看著初升的旭日和滿天的朝霞,心中卻只有一個念頭,一個人而已。
  小順子見我緘默,四下的侍衛也已經被打發走,便走近我身旁,淡淡道:『公子還是為了雍王殿下所說之事煩心麼?『

  我輕輕一歎,道:『小順子,你說,長樂公主真的對我有意麼,為什麼我從沒有感覺。『

  小順子輕笑道:『公子你從未和年青女子接近,每日不是看書就是賞玩風景,你和夫人之間也是夫人先主動你,公主殿下性情端莊貞靜,從來沒有表白心意,也難怪公子不知,我看公主對您有意是肯定的,否則就不會日日把玩公子的詩詞,南楚之事我想公主已經知道了一些實情,可是也沒有別人知道,再說若非公主的半枝玄參,公子也早就性命不保,若說公主對你沒有情意,我是不相信的,不過公主大概也和您有同樣的心思,所以才從來不肯表白。公子你對公主不是也頗有不同麼,這些小順子也都點點滴滴看在心裡。只是你們兩個都礙於君臣名份,所以才不肯互表情衷吧。『

  我淡淡的看了小順子一眼道:『你是責我為聲名所累,不肯接受公主的情意麼?『

  小順子默默不語,顯然是默認了,我歎息道:『我江哲豈是愛惜聲名之人,只是有些事絕對不可以做,我上次回答秦青的責問沒有一句假話,我和公主名分有別,可是我並非因為這個原因拒絕這樁婚事,若是我真的情有獨衷,那麼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可是你應該知道,公主沒有說過一句要嫁給我的話,這說明公主就算對我有意,可是她絕對不願違背禮法,既然如此我怎能順著雍王的意思求婚,這樣一來便壞了公主聲名,雖然礙於皇室威嚴,可能沒有敢明言,可是筆墨無情,我不想公主青史之上留下污名。再說,我和公主僅有數面之緣,怎知公主是不是真心愛我這個人。『

  小順子低聲道:『公子說得是,是奴才誤會了。『

  我淡淡道:『這些還是我從私情來說,若是從公事上來說,我一個南楚降臣,憑什麼求娶公主,恐怕就是雍帝當面答應,轉眼就派人賜死來了,雍帝雖然是任憑公主選擇,可是他心中恐怕只想公主嫁給大雍的俊傑吧。而且我若此時作出這種事情,只怕連累雍王,我豈是以私害公之人,再說,我的身體你還不清楚麼,若是有什麼不幸,你讓公主情何以堪。『

  小順子沒有作聲,半晌才道:『奴才只是希望公子不會終身孤獨。『

  我微微一笑道:『等保著雍王登基,報了殺妻之仇,我就把一切都放下來,到時候我若身體好轉,就娶一個賢淑女子為妻,你說好不好。『

  小順子笑道:『那當然是好的,奴才等著您娶主母,然後添個小主人呢。『

  我鬆了一口氣,倒在椅子上道:『雍王這幾日應該也想通了,所以不會來逼我,對了,外面的情況如何?『

  小順子神色古怪地道:『公子是想聽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我苦笑道:『先聽壞消息吧。『

  小順子道:『這個壞消息就是京城出了一件大事,如今人人都去看熱鬧,卻沒有留意太子的舉動了。『

  我眉頭微蹙道:『是什麼大事,讓朝野都轉移了注意力呢?『

  小順子道:『這件事情原本是件江湖事,公子知道關中聯吧?『

  我道:『記得,聯主沙青元,其女沙芷菁乃是鳳儀門弟子,是長安最大的幫派。『

  小順子道:『說起來,公子和他們有過一面之緣,前些日子沙芷菁到咸陽探望外祖母,卻被人給殺了,據說,據說死得很淒慘,鳳儀門的女弟子就是武功再差,也練過一種叫做『隕玉搏殺術『的武功,這是鳳儀門主親自所創的武功,全是根據女性身體柔韌的特點所創的,近身搏殺無所不用其極,這是那些女弟子在遇到強敵而又逃生無路的時候所使用的,就是不能致敵人於死地,也能同歸於盡,再不濟也可自殺,現在想來當初還真是可惜,梁婉因為不敢輕舉妄動,恐怕傷害到公主,所以沒有施展這門武功,總之沙芷菁一死,關中聯和鳳儀門都是全力緝兇,而兇手連連造成慘案,咸陽一帶這十幾天又死了不少閨中女子,而兇手已經露了形跡。『

  我說道:『既然如此,憑著鳳儀門和關中聯的勢力,應該很快就將這個人抓住處死吧。『

  小順子搖頭道:『原本鳳儀門因為主力未到,這個人在咸陽一帶肆虐無忌,如今鳳儀門人手到了,這人卻已經逃之夭夭。『

  我皺眉道:『這件事又怎會引起朝中群臣的注意呢?『

  小順子苦笑道:『死去的女子都有被採補的跡象,所以江湖中人懷疑魔宗的人重入中原,當年魔門宗主京無極拜走大漠的時候,魔門弟子也隨之而去,就是沒有離去的也都隱姓埋名。魔門其中一支『憐香派『就是最擅長採補的,若是魔宗重現,說明京無極可能會重入中原,如今他已經是北漢國師,他的復出可能像征著北漢即將大舉進攻,若是如此,朝中文武怎能不關心此事,所以現在沒有人還記得錦繡盟的事情了。『

  我下意識的搖著折扇,問道:『你的看法如何?『

  小順子道:『我不認為魔門弟子留在中原有什麼奇怪,若是沒有我才覺得奇怪呢,而且魔門的人行蹤隱秘,這些年雖然不時傳出有他們的行蹤,可是都是捕風捉影,所以我覺得鳳儀門有可能借題發揮,引開眾人注意力。『

  我冷冷一笑道:『魔門的勢力已經依附了北漢,京無極要想和梵惠瑤比個勝負,想要憑著武技是沒有什麼意義的,恐怕這天下一統才是他們勝負的關鍵。太子一出事情,魔門就出現了,還真是會趕時間。既然如此,我就湊湊熱鬧,小順子,你知道現在戶部尚書梁謹潛在做什麼。『

  小順子道:『他現在戴罪立功,但是雍王殿下的情報,太子正在安排接收他的勢力,梁謹潛已經被軟禁了。『

  我微微一笑道:『霍紀城的事情寒無計辦妥了麼?『

  小順子笑道:『這正是我要告訴公子的好消息,霍紀城已經消失,可是留下一具假屍體,欲蓋彌彰,如今鳳儀門和太子到處追殺他,可惜卻不見他影蹤,秘營已經送來了霍紀城的信物。『

  我站起身道:『那麼你去做一件事情,去殺了梁謹潛,不用動手,用鴆殺,這樣一來,你說大家會怎麼想?『

  小順子神色古怪地道:『自然是太子殺人滅口了,公子此計真是歹毒。『

  我笑道:『這正是我的打算,我還有事情交給你,霍紀城不會死的,他雖然身死,可是他卻會活在他人心中。這也是我報答他讓我得了百萬金銀吧,你可不能辱了他的聲名啊。『

  小順子忍著笑道:『公子放心,我定要讓霍紀城成為太子的夢魘。『

  我囑咐道:『小心些,你若是被揭穿身份,我可就糟了。『

  小順子正色道:『放心,打不過就跑,我絕對不會讓他們逮到的。『

  我還是有些擔心,不過想到我會安排荊遲他們接應,這才放下心來。正要再囑咐幾句,就是小順子笑我囉嗦也認了,卻聽到遠處的腳步聲,只聽聲音就知道是雍王來了,他應該是來致歉的,我總要給他一個台階的。揮手讓小順子退下,我等著雍王前來。可是雍王面上卻帶著一種難言的哀傷,我心中一動,問道:『殿下為何這樣難過?『李贄苦澀地道:『今日皇妹執意離宮,到無塵庵清修,父皇和長孫貴妃勸阻不住只得應允,只是不許她剃度出家。『我心中一震,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看向雍王熱切的眼神,我淡淡道:『殿下,姻緣不可強求,公主一心求佛,或許那才是她可以平安喜樂之處吧。『

  李贄微微歎息了一下,道:『不說了,只要皇妹不剃度,將來總有轉圜餘地的,下一步我們該怎麼辦呢,秦青和靖江公主的婚事,太讓我失望了。『

  我笑道:『殿下不用憂慮,唯今之際,還請殿下多多優禮秦家,否則他們投入了太子一方,才是不妙,我想秦大將軍不會這麼不智的,秦家還有幾位小公子的。『

  李贄眼睛一亮,沒有說話,我知道這些事情他比我知道該如何作。這時,我看見荊遲偷偷摸摸的身影,想必是昨夜溜出去的吧,誰讓寒園把他拘束壞了,我原想當作看不到他,轉念一想,道:『荊將軍,還不過來拜見殿下。『

  荊遲住了腳步,走了過來,規規矩矩的拜見殿下,我笑道:『殿下想讓你作詩一首,你意下如何。『

  荊遲張大了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雍王笑道:『聽說你學會作詩,本王很感興趣,這樣吧,本王出個題目,對了,你剛才要去做什麼?『

  荊遲尷尬地道:『末將昨天晚上出去賭錢,現在回來想去睡覺。『

  李贄瞪了他一眼,道:『這樣吧,你就以睡覺為題吧。『

  荊遲想了半天,說了一句道:『佛爺睡得好。『

  李贄噗哧一聲笑了,道:『這倒是有趣,看來你是去看過大化寺的那尊臥佛了。『

  荊遲連忙說道:『是的,昨天末將和長孫將軍去了大化寺,因為時間太晚,就沒有回來。『

  我笑道:『好了,不用解釋了,接著作詩吧,你若是作出詩來,我就饒了你,否作我讓你抄一天的兵書。『

  荊遲連忙道:『有了,一睡百事了。我欲效他睡。『念到這裡,怎麼也想不出最後一句。

  李贄笑道:『這第二句雖然有些像打油詩,勉強還可以,最後一句是什麼,荊遲,你若作不出來,江先生可就輸了。『

  荊遲腦子立刻暈了,心想若是江先生輸了,只怕我今天是別想補眠了,想來想去卻是想不出來,只記得滿頭大汗。李贄微微一笑道:『想不出來就算了,你這個將軍,平定天下還可以,作詩恐怕不成的。『

  這時荊遲靈機一動,想起江哲每次給自己講書,其中經常提到靖胡塵,掃狼煙的語句。便說道:『狼煙無人掃。『

  我和李贄都愣住了,其實我並沒有想過要贏雍王,沒想到荊遲居然真的寫了一首詩出來。

  李贄念道:『佛爺睡得好,一睡百事了,我欲效他睡,狼煙無人掃。好好,這最後一句,點石成金,又顯英雄本色,本王輸的心服口服。『說罷解下玉珮遞給我道:『隨雲能夠讓荊遲半個多月學會寫詩,李贄可是服氣了。『

  我接過玉珮,微微苦笑,道:『荊遲,這塊玉珮是殿下輸給我的,我就借花獻佛送給你了,若是你作不出詩,輸的可是我啊。『

  荊遲恭恭敬敬的接過玉珮,道:『謝謝先生賞賜。『

  我笑著搖搖頭,這讓我說什麼好呢,想不到這個粗魯的將軍,真的讓我刮目相看啊,原本想故意輸給雍王,將這條防身玉帶送給雍王,看來這次是不行了。

  永寧坊,戶部尚書梁謹潛望著孤燈,心中滿是淒惶,他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如何看不穿陰晴冷暖,自從戶部走私案揭發,他就明白了前因後果,什麼崔央奉命稽查,根本是奉了太子之命走私,而自己事先被排除在外,事後雖然沒有免職,可是只見太子只是忙著接收自己的勢力,就知道自己的未來如何了,他真的很不甘心,很想拿著私自記載的帳冊去告發太子,但是一想到人家君臣父子之間情誼深厚,就已經心灰意冷,更可怕的是,他想來想去想不到為什麼太子會想放棄自己的時候,無意中想到了自己的妻弟多日不見,心中一動,查看自己私自記載的帳薄,其中自己做下的暗記已經全無影蹤,當此之時,他真是如同寒冬臘月一桶冷水潑在身上,身處寒窟,想到自己身死之後,妻室兒女都難以倖免,他真想立刻逃走,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己又能逃到哪裡去呢?還沒有想出辦法,鳳儀門的刺客已經出現在自己身邊,這是一個素衣女子,相貌秀麗,可是週身上下帶著森然的殺氣,望著這個女子抱著自己心愛的幼子,他屈服了,按照她的命令將手上的所有權力交付,如今他已經是無用之人,被太子殿下軟禁在家中,想必過些日子,事情平息之後,自己不是頂上走私軍械的罪名明正典刑,勸架抄斬,就是削職為民,然後死在路上吧。他真的可以死,這一生他榮華富貴、金錢美色都已經享用過,可是自己一死事小,自己的家人又該怎麼辦呢?不過半個多月,他已經白髮如霜,原本保養良好的容貌也變得蒼老憔悴。

  他正在苦思冥想,突然書房之門輕輕地被推開了,一個黑衣人走了進來,梁謹潛一眼看到,卻沒有似乎驚訝,冷冷道:『你是來取我性命的麼,老夫已經等候多時了,其實那位姑娘一直在後宅,讓她殺我不是更方便麼?『

  那個黑衣人關上門,說道:『你若一死,還要連累家人,你不想反抗麼?『

  梁謹潛心中一動,這個聲音陰柔動聽,不像是普通人,他抬起頭,看向那人的面孔,那人黑巾蒙面,只露出一雙冰寒刺骨的眼睛。

  他緩緩道:『老夫何嘗不知,可是如今深陷羅網,無力掙扎。『

  那人輕輕摘下面紗,露出一張清秀如冰雪的面容,他微微笑道:『死有輕於鴻毛,也有重於泰山,你若死在王法之下,不僅連累家人,而且只會讓奸人得利,你如果肯自盡而死,我可以保證你的家人可以安度餘生,他年你的子孫中有爭氣的,也可得到功名。『

  梁謹潛眼中一亮,自盡,若是自己自盡而死,或許那些人就不會為難自己的家人,可是,這又如何可以得到保證呢,他真的不敢相信太子殿下的信譽。他良久才道:『你是太子殿下的人,我若自盡,真的可以讓太子放過我的家人。『語氣充滿了懷疑。

  那人輕輕一笑,道:『太子的承諾不可保證,可是雍王殿下的承諾你信不信。『

  梁謹潛大驚道:『你是雍王殿下的人。『

  那人淡淡道:『雍王殿下知道你為太子做了不少事情,可是如今太子已經準備捨棄你了,你的家人子女更是會成為陪葬,你若肯自盡,你的家人雍王殿下會安排他們去幽州定居,殿下一言九鼎,絕不會欺瞞你的。『

  梁謹潛心思百轉,終於道:『雍王殿下的誠意,我信得過,如果老夫早些跟隨殿下,也不會有今日的結果。『說罷取出一本墨跡尤新的冊子道:『老夫曾經記錄了一本太子殿下從戶部挪用銀錢的賬本,可是已經被拿走了,這是我這幾天憑著記憶寫下來的,希望對雍王殿下有用。『

  那人接過冊子,正色道:『殿下會感謝你的用心,這是鶴頂紅,你絕對不會有痛苦的,我知道你希望和家人訣別,可是我不能冒險,所以委屈你了,你若有什麼遺言,可以寫下來。『

  梁謹潛微微一笑,拿起筆寫了一封短信,也不封好,就這樣遞給了那人,然後笑道:『我朝大臣犯了死罪,皇上也常常賜以鶴頂紅,雍王殿下果然是心計過人,請轉告殿下,臣相信他的承諾。『說罷一飲而盡,頃刻之間,七竅流血而死。

  那人打開一看,上面寫著端端正正的兩行字,

  『勿貪錢財而敗名,勿愛權勢而隕身。

  梁謹潛絕筆

  武威二十四年甲戌六月初二『

  第二部 完

  第三部 奪嫡風雲從週一開始更新,休息兩天修整一下。今天上課,故而提前發文,否則就得等到九點鐘了。

   

 

隨波逐流之一代軍師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一章 暗波洶湧
 

  大雍武威二十五年乙亥,自戶部事發後,朝野無聲,平靜以待風雨。太宗托病免朝,終日不出。 
  ——《雍史·太宗本紀》 

  南楚同泰二年乙亥,哲漸病癒,其時朝野雖安,然奪嫡之事蓄勢待發,哲為雍王主事,唯以隱忍為要。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春光融融,和風徐徐,寒園之內,已經是綠樹成蔭了,自從去年的戶部風波,尚書梁謹潛被突然鴆殺之後,局勢突然莫名其妙的平穩了下來,雍帝李援連下詔旨,將戶部大小官員盡皆去職的去職,降級的降級,罰俸的罰俸,戶部清洗之後,新任的戶部尚書是三原韓德,他是在戶部多年的官吏,只是沒有科舉,又沒有背景,多年來一直不得志,這次戶部清查,只有他那裡帳目最清楚,所以李援將他越級提升,韓德此人,不偏不倚,心中只有一個皇上,太子也不敢輕慢他,太子雖然又將不少人手插了進去,可是戶部已經不像原來那樣如臂使指了。 

  去年五月,咸陽出現魔宗弟子的消息鬧得天下皆驚,最後那個淫賊被鳳儀門抓住,那人自稱是不服當年宗主被逐,故而到中原興風作浪,鳳儀門將此人殺死之後,親自派人送了骨灰到北漢,魔門宗主京無極十分冷淡,既未發難,也未致歉,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之後,大雍的政局突然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沉靜,太子每日只是按部就班的理政,雍王除了不放手軍事之外,平日只是在王府中潛心讀書,既不交結朝臣,也不招攬賢士,唯一的動作就是經常將一些落第書生、貧寒士子送到幽州任官,李援允許幽州自行選官,所以並不干涉,這些人都並非什麼曠世奇才,所以太子方面也不願因此翻臉。兩方面都是韜光養晦,所以大雍局勢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安寧平靜,可是有心人卻都知道,這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壓抑罷了,太子和雍王已經是不死無休的局面了。 

  姑且不論外面的風風雨雨,寒園之內,正有一番奇景呈現,在涼亭當中,雍王悠閒的看著棋盤,小順子坐在對面,神色平靜的放下了棋子,示意雍王該輪到他了,而在涼亭之外,一個白衣書生正在草坪之上,四肢著地,扮成坐騎,而在他身上,一個穿著紅衣的小女孩正用嬌嫩的聲音喊著「駕、駕,爹爹快跑。」 

  這一年來的安心靜養,我已經全然恢復,雖然還是顯得文弱單薄,但是容光煥發,已經不是那種隨時都會斷氣的蒼白模樣了。不過當了一拄香時間的「馬」,也已經是氣喘吁吁了,只得告饒道:「藍藍,爹爹已經不行了,你也不想累壞爹爹,沒人給你念駿哥哥的信吧。」 

  柔藍烏溜溜的眼睛轉了一會兒,終於點點頭,從我身上滑了下來,奶聲奶氣的說道:「爹爹,我要去看公主娘娘。」 

  我笑道:「今天不行,過幾天如果王妃去看公主,我請她帶你去好不好?」 

  柔藍撅著小嘴道:「公主娘娘都說藍藍可以經常去看她呢?」 

  我微微苦笑,這可不是我們說了算的,自從公主在無塵庵清修之後,她和韋膺的婚事也就拖了下來,皇上沒有取消賜婚,可也沒有逼迫公主完婚,只苦了韋膺,又不敢娶妻,又不敢要求大婚。我和公主的流言也傳了幾日,可是畢竟我和公主都不見面,所以在雍王的打壓下,又沒有太子的推波助瀾,流言很快就煙消雲散了,畢竟沒有人想把不參與宮中紛爭的長樂公主逼了出來,再加上不想惹怒李援,所以這些流言很快就被人淡忘了。 

  其實我想雍帝可能也聽到一些風聲,可是我和長樂既然沒有私情,也沒有見面,他總不能因為長樂可能對我有情而處罰我吧,所以這一年來,我還是過得很滋潤的,只不過,我經常會想起長樂公主,一幕一幕的回想僅有的兩次見面,後來雍王妃常常去看公主,而柔藍也常常被王妃帶去,這一點倒沒有引起什麼是非,誰不知道雍王妃將柔藍視若己出,誰不知道世子李駿在幽州,每個月必定派使者進京向雍王述職,而使者每次必定帶來一些小女孩的玩具和一封書信,所以柔藍在大雍宮廷的出現已經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長樂公主喜歡柔藍,大家只當她膝下空虛,所以喜歡小女孩兒罷了,雖然也有人想到「愛屋及烏」的可能,但是誰也不敢把這件「子虛烏有」的事情搬上檯面。而且為了見見柔藍,長樂公主一年倒有半年住在宮裡,畢竟雍王妃進宮拜見皇后貴妃是件平常的事情,她若是總到無塵庵去看公主,這倒會令人擔心公主是否和雍王走得太近。因此,就連長孫貴妃也對柔藍十分疼愛,有時還會把柔藍留在宮裡幾天。柔藍也見過雍帝李援,李援也很喜歡這個精靈淘氣的小丫頭,這樣一來,更沒有人敢多嘴多舌了。 

  雖然這一年來我也沒有和公主見面,甚至也不曾想辦法問過她是否真的對我傾心,可是總是忍不住將新作的詩詞通過雍王妃送給她,她也沒有回音,只是經常給柔藍一些玉珮護身符之類的賞賜。聽雍王妃說,這一年來,公主氣色大好,不僅常常歡笑,而且在雍帝和長孫貴妃面前也是神色開朗,兩人見她這樣,反倒覺得不必急於迫她出嫁,讓她鬱悶不快。如果說還有什麼讓她不樂的,大概就是韋膺的柔情攻勢吧,說起來韋膺對公主倒也是誠心誠意,雖然因為公主拒婚而失意,但是每每送上一些小禮物,或者是孤版書籍,或者是上好的筆墨紙硯,來討好佳人,這種細水長流的柔情攻勢讓皇上和長孫貴妃都十分感動和支持,雖然長樂公主並無動心,可是韋膺彬彬有禮,從不咄咄逼人,總是禮數周全,公主又是性子溫柔的人,不願惡言惡語的拒絕,只能冷淡疏離一些罷了,但是對於韋膺和公主的婚事,皇上和長孫貴妃都是樂見其成的,所以長樂公主就不免時常和韋膺「偶遇」了。前些日子,我想既然韋膺癡心追求,我不妨冷淡一些,若是公主能夠匹配佳偶,我也可以放下心事了,因此一個多月沒有讓柔藍進宮,誰知雍王妃很快就對我說,這段時間公主情緒不佳,又去了無塵庵小住,這種情況,我若還不明白公主的心意,那麼我恐怕就是世上最大的白癡了,因而再也不禁止柔藍進宮,雖然兩人從不相見,可是奇特的,總是能夠感覺到心中溫馨陣陣,雖然咫尺天涯,可是卻覺得並無隔絕。 

  不管怎麼說,終於讓柔藍下去了,說來好笑,柔藍還不認字呢,世子李駿就一封一封的書信送來,當小女孩捧著書信一個字都不認得,苦惱的扯著我教她認字,我只能哈哈大笑了,就是我想教她寫字唸書,想看懂這封信也得等兩年,無奈何之下,只得給她念信,其實內容也沒有什麼,不過是今天去了什麼地方,看到了什麼好玩的東西,只是這個李駿倒是很會說話,每次柔藍聽了都鬧著要去幽州玩,幸好她不會吵鬧太久。柔藍雖然還小,可是已經有了羞澀之心,絕對不肯讓別人看到信的內容,只讓我替她念,所以我才能威脅她放我一馬,更決定晚點教她認字,否則沒有了這個殺手鑭我可怎麼辦呢。 

  看我終於起身了,領著柔藍向涼亭走來,李贄笑道:「隨雲,你來了,好了這一局就這麼算了吧。」 

  我看看棋盤上,李贄的棋子已經七零八落,笑道:「人都說善奕者善戰,若是沙場作戰,小順子是必輸無疑,可若是下棋,殿下也只能甘拜下風了。」 

  小順子面無表情的收起棋盤和棋子,完全沒有意思附和,只是嘲弄的看了我一眼,我不由摸摸鼻子,實話說,我和他下棋,現在這小子可以讓我三子了。 

  坐下來端起茶杯,小順子已經將柔藍交給王妃的侍女送回去了,覺得渾身上下有些酸痛,一杯熱茶下肚,我覺得精神一震,不由舒適地呻吟了一聲。 

  李贄笑道:「昨日秦青申斥了禁軍北營統領裴雲,說他帷薄不修。」 

  我微微一笑道:「這是李寒幽的主意吧,如今秦青可是唯妻命是從啊。」 

  這一年來最風光大概就是秦青和李寒幽了,半年前她已經和秦青完婚了,完婚之後不久,秦青就升任禁軍大統領,雖然實際上禁軍大統領一直都是個虛職,禁軍實際上是由撫遠大將軍秦彝掌管的,可是秦青乃是秦彝長子,比起別人來當然不同,雖然秦彝仍然沒有將權力下放,但是現在秦青還是可以調動部分禁軍的。如今秦青已經是大雍頗富盛名的青年將領了,而靖江公主李寒幽本身已經是公主之尊,又是鳳儀門弟子,雖然她的出嫁讓她不再可能是鳳儀門內堂弟子,但是她在鳳儀門的崇高地位還是很明顯的,這樣一對夫妻,自然是萬人矚目了,更難得是,他們又是恩愛非常,更讓大雍朝野艷羨非常。 

  李贄冷笑道:「裴雲前些日子正式將愛妾迎娶入門,他的正室夫人卻得到一紙休書,這也難怪李寒幽大怒,裴夫人薛秋雪乃是鳳儀門弟子,據說和李寒幽情同姐妹。」 

  我端起茶杯,淡然道:「這也只能怪那個女子愚蠢,裴雲擺明了不想娶她,當日裴雲上薛家請罪的時候說得很清楚,他已經有了外室,並且已經懷孕,如果薛家願意退婚,情願付出代價,那薛小姐卻執意要嫁入裴家,這也罷了,若這個女子肯守本分,裴雲本是善良之人,天長日久,未必不能接受她,可是她的手段還不到家,手段過於急進,反而讓裴雲敬而遠之,現在還作出加害妾室和初生嬰兒的事情,若非發現及時,這就是兩條人命,若非礙於鳳儀門,只怕裴雲早就一劍殺了她了,不過秦青責備裴雲也是有道理的,無論如何,這也確實算的上是帷薄不修。」 

  李贄說道:「這樣一來,鳳儀門自然不肯罷休,雖然礙於人倫不能直接插手,可是她們指責裴雲不應該冷落結髮妻子,已經和少林爭吵了好幾次。」 

  我笑道:「雖然她們說得不錯,可是少林根本就默許了裴雲這種行為,裴雲是他們精挑細選的弟子,他們是絕對不願意裴雲和鳳儀門有什麼關聯的。」 

  李贄點頭道:「話雖如此,可是少林畢竟不會和鳳儀門翻臉,鳳儀門雖然也不能公開找裴雲麻煩,但是李寒幽還是可以通過秦青來為難裴雲,你說該怎麼辦呢,裴雲是你好不容易在禁軍紮下的釘子,可不能隨便放棄。」 

  我搖頭道:「殿下過譽了,我不過是引了一條路,能夠讓裴雲衷心效忠殿下,都是殿下自己的本事,自古良臣擇主,如果不是殿下仁義賢明,裴雲怎會甘心效命,這次殿下也得出手相助,必然可以令少林寺真正支持殿下,從前雖然少林有意和殿下合作對付鳳儀門,但是礙於皇上和太子,始終只能暗中支持,這次鳳儀門太過囂張,只怕會惹怒了少林,這正是殿下的機會。」 

  李贄歎息道:「隨雲,本王對你佩服萬分,一年前你的作為,讓朝野有識之士看清了太子的一些面目,現在他們即使沒有決定支持我,也都轉為中立,從前很多人都認為太子是儲君,又無失德,所以就算覺得本王賢明,也總是若即若離,如今本王雖然遵照你的吩咐沒有隨便招攬人才,但是本王卻能感覺到他們更加願意親近雍王府,不過一年多,你就讓本王扭轉了局勢,本王不知該如何感謝才好。」 

  我淡淡道:「這也是殿下肯接納我的意見,我讓殿下不要行動,韜光養晦,殿下欣然接受,這一年來,殿下沒有異動,這樣太子就不能以殿下功高震主的理由攻擊殿下,他的種種為難,反而越發讓人同情殿下,而石彧在幽州奉殿下之命選官,人人卻都以為殿下是為了封地著想,如今殿下麾下文武齊備,已經可以開始大展宏圖,臣可以保證,今年之內太子就會失去儲位。」 

  李贄疑惑地道:「雖然太子失去了部分人心,但是畢竟還沒有被廢的可能,這一年來他也很謹慎,你如何能夠確定可以廢去他的儲位呢?」 

  我神秘的一笑,道:「殿下這些年來一直致力於在太子的勢力中插入人手,從前因為太子謹慎小心,魯敬忠和鳳儀門的力量,始終難以如願,可是這一年來,太子因為戶部之事失去了人心,又因為殺人滅口的行徑失去了屬下的信賴,而魯敬忠和鳳儀門也是面和心不和,殿下不是已經成功的打入了太子勢力的中堅麼,雖然還沒有接觸到核心,可是太子殿下的一些行動還是瞞不過您的,您真的不知道,太子殿下都在幹什麼?」 

  李贄尷尬的一笑道:「這我倒是知道一點,聽說太子不知道怎麼回事,迷上了青樓,好幾次包下大雍有名的艷妓秘密金屋藏嬌,直到後來父皇知道了風聲,他才收斂了,最近他已經沒有做這種風流勾當了,倒是總是到後宮陪著父皇皇后,孝順他們。」 

  我冷冷一笑道:「那是因為他改了消遣方式,他迷上了皇上新納的一個妃子。」 

  李贄一驚,道:「這怎麼可能,這是亂倫的事情,若是父皇知道,豈不是要重責於他,恐怕廢了他的儲位也是可能的。」說到這裡,李贄頓住了,半晌才道:「以宮闈之事廢儲君,恐怕不是那麼容易的,畢竟後宮不能干涉國本。」 

  我意味深長地道:「太子殿下若是有些本事,皇上或者不會廢了他的儲位,可是皇上本就已經對太子失去了信任,如今對皇上來說,太子恐怕更大的作用是壓制殿下你,這件事情發作,就是皇上無心,恐怕也會對太子施以重懲,不管皇上是否有意廢除太子的儲位,態度總是要表示一下的,這樣一來太子心中自然充滿憂慮猶疑,父子相疑,這就是臣要的結果。太子殿下心中有愧,就是保住儲位恐怕也會日夜擔憂皇上是否會秋後算帳,到時候必然會亂了方寸,這樣一來,他越是想要彌補,只怕越引起皇上的不滿,別說宮闈之事不重要,自古以來天子父子之間,親情從來不厚,父子相殘卻是屢見不新,到時候恐怕太子猜忌皇上的心情比猜忌殿下還要多些呢。」 

  李贄道:「可是紀貴妃等人必然百般相助,恐怕還是沒有什麼作用。」 

  我淡淡道:「她們若是明哲保身,臣才擔心呢,她們做的越多,破綻也越多,殿下難道不想讓她們原形畢露麼。」 

  李贄陷入沉思,面上露出一絲喜色,道:「隨雲真好計策,其惡不彰,本王焉能無罪加誅。」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二章 淫威肆虐
 

  武威二十四年,王因戶部事受責,帝密令閉門思過,王性暴戾,多有不端事。 
  ——《雍史·戾王列傳》 

  初夏的午後,陽光已經很強烈,在樹蔭下站著兩個侍衛,神色嚴肅的注視著四周,執行著自己保護皇室的責任,在他們身後不遠,一處秀雅的小宮殿裡面,門口的幾個宮女和太監正在那裡低聲談笑。這裡是皇上新近寵愛的淳嬪的住處,她今天才十九歲,相貌艷麗,一身媚骨,麗質天生,十分得到雍帝寵愛,不過雍帝畢竟年紀已老,皇后和幾位貴妃娘娘都不願他縱情聲色,因此這裡李援並不常來。現在是午後,他們也沒有什麼工作,所以才能這樣悠閒,可是若是仔細看去,這些人眼中都帶著淡淡的恐懼和憂慮,還不時的回頭望向宮殿。 

  宮殿深處,重重帷帳的後面,一張寬大的紅木軟榻的上面,一男一女正在抵死纏綿,嬌吟聲和粗重的喘氣聲迴盪在宮殿當中,終於,在一陣歇斯底里的發洩後,兩人停了下來,那個女子緊緊抱著男子赤裸健壯的身體,死也不肯鬆手,兩人相擁了片刻,那個女子終於鬆開了手,懶洋洋的道:「殿下,您該起身了。」 

  那個男子留戀的撫弄了片刻女子那雪白嬌嫩的肌膚,終於依依不捨的站了起來,走到偏殿,那裡已經準備好了浴湯,沐浴更衣之後,那個男子走回寢殿,只見他身上穿著杏黃龍紋的皇子服飾,這是只有太子才可以穿著的顏色,這充滿春色的寢殿竟是亂倫的所在。 

  李安迷戀的看著這個女子,其實論起美色,這個女子雖然美貌,但未必就勝過他的側妃蕭蘭和其它他臨幸過的女子,想當初,他娶到蕭蘭的時候也曾經這樣瘋狂,身為男子,能夠讓一個風華高貴、清麗如仙子的女子在自己身下婉轉嬌吟、欲仙欲死,那是何種的意氣風發,可是後來,漸漸的他有些厭倦蕭蘭總是諄諄教誨的面孔,開始暗中獵取美人,可惜當時他最忌憚的雍王的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為了得到父皇和那些道貌岸然的老臣的支持,他不得不謹慎小心,所以輕易不敢放肆,就是家中宴飲也不敢輕狂妄為。 

  直到他代皇上告祭太廟之後,儲位穩固,他才不由放鬆了許多,開始豢養舞姬歌女,恰好他得到了一個貼心的侍衛夏金逸,這人雖然武功平平,卻是擅長各種風流勾當,將府中的舞姬歌女調弄的色藝雙全,讓自己在溫柔鄉中沉醉不已。尤其是自從去年戶部事發之後,他雖然沒有受到父皇責罰,可是他也能夠感覺的父皇對自己有些冷淡,想起來也真令人氣憤,好不容易出了魔宗弟子進入中原的事情,引開了別人的主意,他就連受害的是鳳儀門弟子也顧不得了,可是沒有幾天,那個梁謹潛卻被鴆殺了,這個梁謹潛該死,他遲早不會放過他,可是絕對不該是這個時候,不僅皇上震怒,把他叫去訓斥了一頓,不由分說的把殺人滅口的罪名加在他身上,就連魯敬忠和蕭蘭也都埋怨他,好一陣子他都鬱悶不安,最後還是夏金逸有法子,召集了舞姬侍女,在密室之中召開了無遮大會,就是紂王的酒池肉林也不過如此,原本他應該謹言慎行,可是這樣胡作非為,卻讓他心情從鬱悶狂怒中平靜了下來,漸漸的,他發覺好像只有通過那種方式才能平復自己的心情,反正他自認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再說父皇就是知道了,也不會為了這種事情和自己發怒,他又何嘗不是三宮六院快樂逍遙。 

  開始的時候還只是在府中淫樂,後來卻覺得沒有趣味,這些女子不是曲意奉承就是強顏歡笑,讓他索然無味,不由想起曾經的一次放縱,那個南楚名妓艷光四射,舞姿熾烈,可是卻不肯和自己共度春宵,自己一怒之下用強了事,那一次的滋味他至今難忘,想來大雍的名妓也未必遜色,可是自己身為儲君怎好走馬章台,想到這裡就不由羨慕齊王李顯,後來他把心思跟夏金逸說了。夏金逸卻是聰明,他自己或者派人偽裝,將大雍有名的名妓接到一處莊園養起來,然後李安偽裝成平常人去挑逗她們,有時候很容易上手,有時候卻要苦苦追求,但總是讓李安享受到不一樣的風情,後來,李安厭倦了這種平常的花樣,開始玩弄各種各樣的女子,這個莊子也就成了有進無出的死地,不知多少青春少女的香魂埋葬在黃土之下。夏金逸更是提供了一種極品的春藥給他,服用之後不僅可以連御數女,而且起床之後還是精神百倍,所以李安更加放肆胡為。 

  可惜他還沒有玩膩,就被蕭蘭阻止了,蕭蘭神色陰森,對著他冷冰冰地道:「殿下若想登基為皇,怎能做這種授人以柄的事情,不說別人知道,就是我師父知道,必然也會震怒,到時候若是師父不再支持殿下,只怕殿下後悔都來不及。這次臣妾替您善後,日後再有此事,只怕臣妾也幫不了殿下了。」 

  李安雖然有些惱怒,可他還是知道這次是自己過分了,接下來的日子只得悶在府裡,可是他總是坐立不安,只覺得府中的侍妾宮女都是索然無味,直到有一次雍帝家宴,他看到了在妃嬪最末端的位置站著一個艷麗無雙的女子,那一刻,他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熾熱了,那是一個明麗的少女,她的微笑彷彿春花綻放,而當她婀娜多姿的上前獻舞的時候,李安終於再也壓抑不住渴求的慾望,這個女子乃是北地人,擅長胡旋舞,當她赤著雙足,站在不過一丈方圓的圓毯上,飛速旋轉的時候,那變化多樣的舞姿動態和騰踏跳躍旋轉的高難度技巧,讓李安心中更是癢癢的,當看到父皇上前扶起舞罷躬身行禮的妾妃,看到青春煥發的淳嬪和已經顯得老邁的父皇,李安不由惋惜的歎了一口氣。 

  雖然愛慕,可是李安畢竟還是沒有昏了頭,這個女子雖然只是下等妃嬪,可仍然是自己的庶母,這亂倫之事在歷代宮闈中雖然屢見不鮮,可畢竟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情,再說他還只是太子,可沒有這個膽子。可什麼事情越是隱忍,引誘力就越強,李安一連多日輾轉反側,腦子裡都是那個飛旋的迷人舞姿。 

  他貼身的侍衛,府中的副統領夏金逸見他茶飯不思,百般勸解也無效,便問他為何這樣憂愁,李安對這個貼身侍衛兼副總管已經是十分信任,不僅聰明能幹,更是守口如瓶,自己的私事從無外洩,夏金逸功勞非淺。李安終於還是說了自己的心事,這種事情,他就是再信任魯敬忠,也不願去和他商量。 

  夏金逸開始為難地道:「殿下,屬下的性命和榮華富貴都是殿下所賜的,就是為了殿下粉身碎骨也不該畏難,可是這種事情是不同的,若是事發,就是屬下想替殿下頂罪也不可能啊。」 

  李安也是心灰意冷,悒鬱成疾,居然病倒了,這下可嚇壞了夏金逸,最後忍不住道:「殿下,你在宮中勢力眼線不少,皇后又是您的親生母親,紀貴妃娘娘更是支持你,淳嬪雖然得寵,不過是個下等妃嬪,你只要以勢相逼,以權勢相誘,這個女子也不是什麼三貞九烈的人物,再說,您是將來的皇上,等到您登基之後,她的生死榮辱大半都在您手上,不說別的,若是皇上萬歲之後,淳嬪若沒有子嗣,就得出家為尼,到時候青燈古佛,清冷寂寞,她青春年華,如何忍受得住,皇上春秋已高,恐怕沒有什麼機會讓淳嬪懷孕了,若是她從了您,說不定還能生個一字半女,到時候就可以有了依靠,就是沒有,以後有殿下照拂,也可以安度餘生。」 

  李安聽得眉飛色舞,只覺得神清氣爽,立時拿定了主意,便和夏金逸商量好了計策,先是請旨要求協助皇上看折子,恰好李援也已經消了氣,便允許他在東宮處理政務,而且李援也有些倦怠政務,便派了大臣輔佐李安處理政務,而李安便藉機在午後去探望母后,然後便趁機去勾引淳嬪,他是太子之尊,在後宮權勢極大,再加上金銀開路,很快就順利的接近了淳嬪,淳嬪初時也是婉言拒絕,後來卻架不住太子的熱切追求,再加上夏金逸有意無意的威脅利誘,淳嬪終於投入了太子的懷抱,這種禁忌的熱戀有效地讓太子忘卻了外面的閒花野草,每日總是在東宮處理政務,只有在午後的一個時辰在淳嬪那裡度過,皇上不知,反而覺得太子最近勤於政務,因此十分高興,渾不知太子的逆倫醜事。 

  當李安依依不捨的離開了淳嬪的宮殿,在外面把風的夏金逸和幾個侍衛已經迎了上來,簇擁著太子回去東宮,李安卻沒有注意到,夏金逸的神情有些不安。 

  夏金逸心中有些不安,這一年來,他用了渾身解數討好太子,甚至做了很多從前不敢想不敢作的事情,那一個個青春少女,大半是他安排送到太子身邊,而各種善後滅口的事情也是他親力而為,這些事情他不敢對任何人說,可是他告訴自己,若想報仇雪恨,讓那個絢麗的身影沉淪在地獄,他就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按照那個人所說,讓太子放縱肆虐,他相信自己做到了,可是他已經雙手血腥,罪孽深重,恐怕九泉之下也無顏拜見爹娘了。更讓他不安的是,他始終沒有機會和那人見一次面,他是知道的,那個人深居王府,輕易不出寒園半步,身邊侍衛更是如狼似虎,自己根本就沒有機會傳遞消息給他,而且,他也不敢,在太子身邊這麼久,他是深深知道太子少傅魯敬忠和太子側妃蕭蘭的厲害的,他不敢貿然和那人聯繫,只能心中期望自己所作所為能夠幫助那人,讓自己終究有一日能夠得償夙願。可是目前的危機可怎麼辦呢,昨天繡春偷偷來告訴他,聽見太子側妃蕭蘭和王妃崔氏說些什麼,雖然沒有聽清楚,可是繡春聽到了夏金逸的名字。夏金逸可是心裡有鬼的,上次蕭蘭下令將山莊守衛和那些女子全部處死,然後全部毀屍滅跡,若非自己被太子帶走,只怕也難逃厄運,可是他總是忘不了蕭蘭那看著自己的目光,冷酷而無情,這次自己會不會有這樣的好運氣呢。 

  回到東宮,有些疲倦的李安看著折子直打瞌睡,終於忍不住伏案小憩,夏金逸替太子蓋上披風,悄悄的退到門外,卻是側耳細聽,等待太子的召喚。這時候一個侍衛躡手躡腳的走了過來,低聲道:「副總管,王妃派人來傳令,說是有事要您去辦。」 

  夏金逸皺眉道:「我正在伺候殿下,你是知道的,殿下是一刻也離不開我的。」 

  那個侍衛苦笑道:「副總管大人,我怎麼敢和王妃說這些,您還是回去一趟吧。」 

  夏金逸想了一想,問道:「可是王妃親自召見你傳令的。」 

  那個侍衛道:「大人放心,我親自聽王妃說的,她有些事情要你去辦。」 

  夏金逸略略放心,又問道:「我師兄在不在府上,有什麼事情不能讓他去辦。」 

  那個侍衛低聲道:「您是知道的,總管大人性子嚴正,有些事情必然是不願意去做的,說句實話,聽王妃的侍女說,好像是王妃的外甥在外面犯了事,需要有人去疏通一下,您是知道的,這種事情您若不去,誰還能去辦,王妃也不希望這件事情眾人皆知。」 

  夏金逸這才放下心,點頭道:「好吧,你們好好伺候殿下,我去去就回。」 

  在回府的路上,夏金逸卻是總覺得心中不安,想起昨日繡春告訴他的事情,總覺得其中有些不妥,在臨進府的時候,他吩咐一個手下道:「你不要進去了,就在外面等我,王妃吩咐事情,用不了多長時間,半個時辰之後我如果不出來,你就立刻進宮請見殿下,就說我求殿下救命。」 

  那個屬下連連點頭道:「屬下明白,副總管小心一些。」 

  夏金逸微微苦笑,心道:「我如今滿身罪孽,人皆可殺,若非心願未了,就是死了又有什麼打緊,可是現在我卻不能死,若不見她沉淪苦海,我決不罷休。」想到這裡,他仰頭挺胸走進太子府,不管伸頭縮頭,都是一刀,事到臨頭,總不能退縮,再說王妃相召,焉能推辭。 

  進得府來,只見往來的侍衛宮女眼中都帶著一絲同情憐憫,夏金逸便知道這次不好,他雖然得到太子寵信,為人卻是豪爽大方,從不搶奪別人的功勞,也不欺凌弱小,不論是侍衛宮女,只要面子上和他過得去,他就十分周旋,這一年來太子喜怒無常,若沒有他求情,只怕府中很多人都會受到太子責罰,所以雖然他這個實際上的弄臣人緣卻是很好。雖然現在不敢明言,卻道暗中示意,有幾個要好的侍衛還示意他快走。夏金逸卻知道是萬萬逃不得的,只得走到了後面的花廳,這裡是王妃接見外臣的所在。夏金逸一走進花廳,就看見蕭蘭坐在上首,神色森然,而客位上坐著一個艷色絕倫的女子,正是靖江公主李寒幽。夏金逸眼中閃過一絲不可覺察的寒光,上前拜倒道:「屬下夏金逸叩見蘭妃娘娘、公主殿下。」 

  李寒幽淡淡一笑,看了蕭蘭一眼,道:「師姐,這人就是那個膽大妄為的奴才,挑唆太子不行正道的幸臣。」 

  蕭蘭冷冷道:「正是此人,別看他相貌堂堂,卻是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奴才,諂媚主上,罪大惡極,師妹你今日難得來看我,就讓師妹看看我的手段。夏金逸,你知罪麼?」 

  夏金逸抬起頭,神色淡然,心中卻是洶湧不安,蕭蘭眼中殺氣縱橫,看來是決定殺了自己的,可是為什麼她也在,難道她還能認得自己麼,不可能,不說那時自己形容還未長成,如今她如此尊貴,怎會記得當日被她狠狠傷害的少年呢。他舉目看向李寒幽,李寒幽似乎為他的沉靜感到吃驚,也看向他,四目相對,李寒幽眼中絲毫沒有別樣的意味,夏金逸放下了心,想來自己如今氣質全然大變,她必然不會想到自己曾是她的舊識了。 

  李寒幽看向這個男子,明明是那樣卑微的身份,又是人品低下,卻是神情淡然。氣度從容,英俊的相貌也讓他頗為引動女子的春心,可是這人卻是一個人品低下的弄臣小人,真是可惜了,她微微搖頭,看向蕭蘭。 

  蕭蘭見夏金逸不答話,更是惱怒,又問道:「你不答話,是不是輕視於我,我問你,夏金逸,你可知罪麼?」她的怒氣如此熾烈,讓夏金逸覺得胸口彷彿被她身上湧出的殺氣重擊了一下,不由自主的俯身道:「小人不知犯了何罪,請娘娘明示。」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三章 花言巧語
 

  武威二十五年五月,靖江公主、王妃蕭氏以侍衛夏某諂媚惑主,欲殺之,為王所阻。自此,王與王妃、公主嫌隙益深。 
  --《雍史·戾王列傳》 

  蕭蘭柳眉倒豎,神色冷若冰霜,冷冷道:「好,你既然還敢狡辯,那本宮就和你說個明白,這一年來你都做了什麼,還要本宮一一道來麼,身為臣屬,不知道勸諫主上,只知道諂上媚權,調唆太子做下這等沒有禮法的事情,你難道不該死麼,為臣不忠,為人不義,你既然是這等不忠不義之人,若是還有半點天良人性,就該橫劍自刎,難道還要本宮動手麼?」 

  夏金逸神色從容地道:「屬下不過是個江湖浪子,既沒有滿腹詩書,也沒有絕世武功,所擅長的不過是些彫蟲小技,太子殿下救了屬下的性命,屬下無以為報,只能盡力讓殿下開心一些,如果這也算的上不忠,屬下也無話可說,說到不義,屬下倒是認得,但是屬下一心只是效忠太子殿下,忠義不能兩全也只好罷了,再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就是太子殿下有些什麼過分的事情,又有什麼關係,若非如此,您又何必殺人滅口,而不是大義滅親呢?」 

  蕭蘭頓時語塞,這時李寒幽冷笑道:「好個厲嘴的奴才,太子殿下是君,你是臣,殿下可以犯錯,可是你不能,你妨害了殿下的大業,本宮也懶得和你評理,師姐,也不必和這個奴才多嘴,還是快些請太子妃殿下傳下諭令吧,這外面的事情自然是太子殿下作主,這府中之事還是得太子妃作主。」 

  蕭蘭立刻省悟,高聲道:「快去向姐姐稟告,就說夏金逸這個迷惑主子的奴才已經就縛,請姐姐吩咐。」 

  夏金逸冷冷一笑,心道,這蘭妃娘娘倒是心機深沉,這借刀殺人可是做的不錯,但他心中卻毫無恐懼,死亡對他來說早就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了。 

  李寒幽微微蹙眉,她原本只當這個夏金逸不過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罷了,這種人一旦面臨生死關頭,往往奴顏婢膝,毫無氣節可言,可是如今這個青年只是微微冷笑,既不求饒也不哀告,這讓李寒幽心中十分不安,是他有什麼自保的法子,還是他本性如此,若是這樣,他作出這些傷天害理的事情只怕是別有用心的了。 

  太子妃崔氏的寢殿中,此刻繡春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崔氏無奈地道:「本宮也知道這夏金逸是你的情郎,又常常替我在殿下面前美言,怎會沒有感激之心,可是蘭妃說的有理,太子殿下是我們的夫君,也是我們的依靠,若是太子有了意外,我們可如何是好,夏金逸調唆殿下在外面風流,事情如果傳出去,只怕要惹惱皇上,本宮也是不得已。」 

  繡春哭泣道:「娘娘,婢子不是說蘭妃的壞話,這些年來,蘭妃娘娘何曾把娘娘看在眼裡,有什麼事情她問過娘娘的意見,她一道令旨勝過娘娘千言萬語,怎麼如今想起讓娘娘下令處置人了,再說,金逸就是百般不好,他對太子殿下忠心耿耿,對娘娘禮敬有加,這些日子以來,娘娘還沒有感覺麼,不論什麼事情,他總是替娘娘說好話,去年舅爺的事情,不是他通風報信,娘娘還蒙在鼓裡呢,若不是娘娘在殿下面前哭訴哀求,只怕舅爺死了還要落個罪名,人死百事皆了,可讓您的家人怎麼辦呢,還會連累到您和小世子。就看金逸這片心意,您也該幫幫他。」 

  崔氏長歎一聲道:「是啊,這個人確實對本宮禮敬,這一年來,太子身邊的這些嬪妃想要見太子一面是千難萬難,只有本宮十分方便,本宮送去的補湯點心,太子都有回書,而且每個月總有幾日在本宮這裡留宿,我知道夏金逸用了不少心思。」 

  繡春神情大振,道:「娘娘,婢子說句不該說的話,太子殿下這一年來待您雖然沒有特別好,可是也沒有冷落您,從前來多少次,現在也是多少次,殿下就是再風流,與娘娘又有什麼害處,倒是您這次若是下令殺了夏金逸,等到殿下回來,必然大怒,到時候那一位只說是娘娘的意思,只怕日後太子再也不來娘娘這裡了,到時候佔便宜的是誰,那位覬覦您的位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您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世子著想,別說是現在,就是將來太子殿下登基之後,若沒有這麼一個心腹人在太子身邊,娘娘您可怎麼對付那些狐媚子呢?」 

  崔氏越聽越是心寒,道:「繡春,你說得對,本宮幾乎被那賤人騙了,你立刻去傳我的令旨,就說夏侍衛是太子的心腹人,本宮不便處置,先將他拘押起來,等到太子回來再交付太子處置。」繡春大喜,連忙親自去傳令。 

  聽到繡春的回復,蕭蘭秀美的面容上現出怒色,她怒斥道:「好你一個賤婢,可是你搬弄是非,讓姐姐改了主意,早聽說你和這奴才有私情,如今看來果然是的,罷了,本宮也不求人,今日一定要將你們這對姦夫淫婦杖殺在此。」 

  繡春面上現出恐懼之色,她本是擔心夏金逸的安危,這次親自來傳令,不料蕭蘭居然要連她一起處置,嚇得不敢出聲,但她雖然羞愧,卻是神色倔強,不肯哀告求饒。夏金逸卻冷冷道:「屬下和繡春的事情,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都早已知道,只是娘娘喜歡繡春侍奉,殿下也喜歡屬下服侍,所以沒有急著成婚,這姦夫淫婦四個字,屬下可不敢當。」 

  李寒幽面色突然一變,冷冷道:「還和他們囉嗦什麼,師姐,他們在拖延時間。」 

  蕭蘭立刻站起身道:「來人,用刑。給我把這對狗男女活活打死。」 

  李寒幽冷冷道:「那個丫頭,有自己的主子,她沒有廉恥,也該她的主子教訓。」 

  蕭蘭道:「聽見了沒有,把繡春送回去,就說讓姐姐管教一下這個賤婢。還不動刑,你們等什麼。」 

  兩個侍衛走了過來,手中拿著紅漆刑杖,另外一個宮女則拖著繡春向外就走,繡春一邊掙扎一邊哭喊道:「夏郎,夏郎。」但那幾個宮女力量極大,很快繡春的聲音就聽不到了。兩個侍衛走到跪著的夏金逸身邊,其中一個人低聲道:「娘娘在上面看著,請恕屬下不能手下留情。」說著一記刑杖已經重重的打在了夏金逸的肩背上,夏金逸只覺得背上一陣劇痛,知道這些人是要快刀斬亂麻,幾杖就可以讓自己脊骨折斷,但他平日雖然好像牆頭草,可是此時面對那個刻苦痛恨的仇敵,竟然是絕不肯求饒的。他閉上了眼睛,也不說話,咬緊了牙關等待接下來的痛苦。 

  誰知下一杖遲遲不見臨身,他睜開眼睛,只見一個大漢怒目圓睜,緊緊的抓住了刑杖,他驚叫道:「師兄。」原來那人正是他的師兄張錦雄,此刻他渾身上下威嚴可怖,眼中滿是殺氣。 

  蕭蘭面色一沉道:「張總管,你要做什麼,竟敢對本宮無禮。」 

  張錦雄冷冷道:「蕭蘭,你也不必用身份壓我,名份上你是主子,我是總管,可是我張錦雄乃是崆峒掌門弟子,你蕭蘭則是鳳儀門高弟,當初鳳儀門使者到崆峒結盟,我奉師命前來供你們驅策,可是我這個師弟礙著了你什麼,你們竟然要杖殺他,難道,你們真的不將我張錦雄放在心上麼,還是以為我會坐看他被你們辱殺。」 

  蕭蘭大怒,正要說話,李寒幽已經冷冷道:「張大俠,本宮說句公道話,先不說這人是你們崆峒的不肖弟子,如今他在殿下身邊都做了什麼,你難道一點風聲也沒有聽到,我們殺他也是為民除害,你是未來的崆峒掌門,理應潔身自愛,怎能庇護惡人。」 

  張錦雄冷冷道:「靖江公主,你別把我當成傻子,金逸就是有錯,也罪不致死,你們有本事還是去勸勸殿下的好,我這個師弟雖然不成材,可是他不是什麼壞人,就是他為虎作倀,你們不去殺虎,卻和我的師弟為難,也真是好盤算。」 

  蕭蘭再也忍耐不住,突然飄身撲上,她手中無劍,長袖便像龍蛇一般盤捲,身形到了張錦雄面前,已經是龍起大海,勁風向張錦雄掃去。張錦雄不敢怠慢,一拳迎上,這一拳意在拳先,似實還虛,正是只有崆峒嫡派傳人才能修習的神門拳,拳袖相交,蕭蘭被迫得後退了一步,她心中一凜,平日她自恃師門心法獨特,自己的內力不弱,想不到這位崆峒掌門弟子內力如此雄厚,她心中既然有了忌憚,飛身退下,這時李寒幽已經拔出長劍遞了過去,她接過長劍,舉起平指,轉瞬之間,已經是神色莊重,意態悠閒,張錦雄心道,鳳儀門弟子果然名不虛傳,一柄長劍使得凌厲狠辣,她的輕功又好,轉眼間滿屋都是劍光。張錦雄的一雙鐵掌卻也毫不示弱,崆峒的武功本就走得奇門,兩人都是攻敵之必救,以攻代守,轉眼間就交手幾十個回合,蕭蘭雖然劍法輕功出色,但她畢竟只是一個女子,又是常年養尊處優,怎及張錦雄武功精純,搏鬥經驗豐富,漸漸的落了下風。 

  李寒幽在一旁微微蹙眉,若是換了一個人,或者她就給了張錦雄面子,可是這個夏金逸出乎她的意料,做得是趨炎附勢的事情,但居然性子倔強,不肯認罪不說,竟連一絲悔意恐懼也無,若是今日放過了他,他必然懷恨在心,這一年來,太子本來已經對蕭蘭冷淡了許多,若是再有此人煽風點火,只怕影響到本門對太子的影響力。想到這裡,她神色一寒,淡淡道:「張大俠,張總管,看來你是定要庇護這惡徒了,也罷,就讓寒幽想您請教。」說罷,飄身向前,向張錦雄後心拍去,張錦雄正被蕭蘭纏著,李寒幽武功又在他之上,眼看就要被李寒幽擊傷,夏金逸突然瘋了一般躍起來向李寒幽撲去,李寒幽眼中寒光一閃,一掌劈下,夏金逸的身子宛如斷線風箏一般跌落,李寒幽見夏金逸雖然嘴角溢血,神色淒厲,但是雙目神光還在,便身形一落,就要補上一章,夏金逸冷冷一笑,抬起袖口,一道銀光一閃,李寒幽心中一凜,已經想起崆峒弟子都有幾種擅長的暗器用來防身,連忙柳腰輕折,避過一旁,那道銀光沒入牆壁,不見影蹤。李寒幽冷笑道:「看你還有什麼法寶防身。」說著再次上前,夏金逸又是抬手一甩,李寒幽這次玉手輕伸,露出銀色的護腕,將那枚銀光擋住,然後捻住落下的暗器,仔細看去,卻是一種五寸長的三稜雙鋒針,是打磨的雪亮的精鋼製成,這種暗器若是中了一支,必然是血流不止,李寒幽冷冷道:「好,本宮就讓你自食其果。」說罷手指一彈,那支雙鋒針向夏金逸射去,其勢迅快無比,夏金逸眼看躲避不過,目射怨毒之色,看向李寒幽,那種刻骨的仇恨讓李寒幽也不由心中一寒。就在那只雙鋒針就要射入夏金逸的心口的時候。外面傳來怒喝聲道:「住手。」 

  一聽到這個聲音,不僅李寒幽神色一變,就連蕭蘭和張錦雄也不約而同住了手,這時,廳門被一腳踢開,李安怒沖沖的走了進來。李寒幽正在慶幸自己已經殺了夏金逸,卻見夏金逸已經連滾帶爬地向李安撲去,跪在他面前放聲大哭道:「殿下,快救屬下的性命吧,蘭妃娘娘和公主殿下要殺了屬下。」 

  李寒幽一愣,怎麼這人還沒有死。太子急忙問道:「你沒有事情吧,孤一聽說就趕了回來,總算十分及時。」 

  只見夏金逸解開外衣,裡面竟然穿著一面護心鏡,如今已被雙鋒針擊裂,夏金逸哭訴道:「屬下幾乎見不到殿下了。」 

  李安勃然大怒,道:「李寒幽,孤的家事還用不到你插手,你,你走吧。」 

  李寒幽歎息道:「殿下,你既然不肯接納忠言,妾身還有什麼話說,只是此人實在是留不得的,還請殿下三思。」李安不為所動,冷冷道:「孤知道了,你去吧。」 

  李寒幽襝衽為禮,又歎息了一聲,出門而去。蕭蘭神色有些緊張,上前吞吞吐吐地道:「殿下,臣妾只是……」還沒有說完,一個內侍從外面進來,進門就道:「蘭主子,太子妃傳話……」話未說完,就看到太子鐵青的面龐,他嚇得跪了下去。李安冷冷道:「太子妃讓你說什麼?」 

  那個太監顫抖地道:「娘娘說,『既然蘭妃你如此膽大妄為,瞞著殿下處置殿下心愛的侍衛,又將本宮的侍女捆了回來,本宮這就上書皇后娘娘,這個太子妃你來做好了。『」聽到這裡,李安再也忍耐不住,一揮手,桌子上的茶水被他掃到地上,一片狼藉,李安大怒道:「蕭蘭,你好,擅自處置孤的心腹不說,還要逼迫太子妃讓位,孤明日就上書父皇,將你休棄,孤配不起你這鳳儀門高弟。」 

  蕭蘭大驚,連忙上前襝衽道:「殿下息怒,是臣妾的不是,求殿下看在臣妾是為了殿下著想,饒過臣妾吧。」 

  李安雖然憤怒非常,但是想起鳳儀門對自己的重要性,自己若是逐出蕭蘭,只怕這太子之位馬上就要不保,不由躊躇起來,這時夏金逸道:「殿下,都是屬下不好,得罪了蘭妃娘娘,太子妃也是因為此事和娘娘生氣,若是殿下允許,讓臣給蘭妃娘娘賠個不是,娘娘定會饒了屬下的。」 

  李安看看蕭蘭,蕭蘭也知道這是一個台階,連忙道:「本宮不怪罪你了,從今之後你要謹言慎行。」 

  夏金逸連忙稱是,李安滿意地道:「這就好了,蘭妃,你去太子妃那裡賠禮,若是惹怒了她,父皇母后那裡都不會答應的。」蕭蘭已經是十分懊悔,不應該落人話柄,連忙道:「臣妾一定立刻就去,請殿下放心。」 

  李安滿意的點點頭,道:「也好,夏金逸,還不和孤回去。」 

  夏金逸連忙跟著太子離開,臨行之時給了師兄一個感激的眼色。等到他走遠了,張錦雄才神色冰冷的道:「屬下告辭了。」蕭蘭連忙道:「張總管,都是本宮不好,請你不要放在心上,免得傷害兩家情誼。」 

  張錦雄淡淡道:「娘娘是君,錦雄是臣,怎敢將此事放在心上,我這位師弟身世可憐,或者有些不當的行為,可是他本性善良,還請娘娘網開一面。」 

  蕭蘭微微苦笑道:「你真的不知道他都做了什麼嗎?」 

  張錦雄冷冷道:「這也正是錦雄想問娘娘的,這樣的主上,鳳儀門真的認為值得扶保吧,錦雄會將此事回稟師門,請娘娘捫心自問,那些事情,真的怪金逸麼?」 

  蕭蘭神色凝重,沒有答話,看著張錦雄遠去的背影,她低聲道:「這次真是失策,我可要好好補救,否則師父怪罪下來,我可怎麼辦呢?」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四章 如煙往事
 

  離開了花廳,李安鬆了口氣,看了一眼夏金逸,如果不是這個屬下他實在不願捨棄,他也不願和蕭蘭、李寒幽翻臉,再說,這兩人不顧自己的顏面,也著實可恨,若是真的讓她們殺了夏金逸,自己豈不是成了連屬下也無法庇佑的無能之輩,看來魯敬忠說得不錯,鳳儀門一定要好好防範,否則只怕自己終有一日成了人家手中的木偶,一個傀儡皇帝。想到這裡,他溫和地道:「金逸,你去召魯少傅過來,孤有些事情要問他,今天晚上就讓你師兄守衛,你不妨出去散散心,也是壓壓驚。」 
  夏金逸感激涕零地道:「多謝殿下厚愛,屬下情願服侍殿下。」 

  李安笑道:「放心吧,今晚我不會有時間了,你這一年來幾乎寸步不離,想必也是很勞累了,今日之事,孤也沒有什麼法子補償你,就放你一天假,出去好好散散心,多帶幾個屬下,免得有人趁機暗算。」 

  夏金逸連忙拜謝道:「多謝殿下恩典,屬下這就去請魯少傅。」 

  李安擺擺手道:「你去吧,有些事情孤也無可奈何,你也不要掛在心上了。」夏金逸眼色一動,低聲道:「屬下身份卑微,生死事小,可是殿下的尊榮卻被人踩在腳下,是可忍,孰不可忍。」李安神色微微一變:「罷了,不要多說了,孤先去太子妃那裡看看她,你去請魯少傅吧。」夏金逸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低垂的目光中滿是得意之色。 

  坐在很久沒有進入的書房裡,李安靜靜的看著坐在對面的魯敬忠,良久,他才淡淡道:「你也要勸諫本王殺了夏金逸麼?」 

  魯敬忠恭恭敬敬地道:「夏金逸生死臣並不關心,只是鳳儀門若因此事和殿下離心,這就得不償失,若是殿下捨得,臣自然是希望殿下不要因此得罪鳳儀門的。」 

  李安惱怒地道:「鳳儀門也太不把孤放在眼裡,夏金逸不過是個幸臣,既不能傷害孤王的大業,也沒有和她們爭奪權勢的本錢,她們也太囂張了。」 

  魯敬忠笑道:「這也是遷怒罷了,殿下你作的一些事情在臣來說只是風流韻事,可是在她們來說未免難以容忍,可是又不能責怪殿下,只好找夏侍衛出氣了,殿下如今已經保住了面子,接下來就該好好安撫她們一下,現在局勢對我們並非十分有利,殿下不可自毀長城啊。」 

  李安點點頭道:「少傅說得有禮,你說當日究竟是誰殺了梁謹潛,害得孤有口難辯?」 

  魯敬忠皺眉道:「說起這件事臣也想過,想來想去,除了雍王,還有兩個人嫌疑最大。」 

  李安感興趣地道:「我上次問你,你說雍王嫌疑最大,只因殺了梁謹潛,得益最大的就是雍王,可是如今你又說多了兩個人,這個人是誰呢?」 

  魯敬忠淡淡道:「齊王李顯、慶王李康都有可能。」 

  李安一愣道:「慶王雖然和鳳儀門有仇,可是對孤倒是恭恭敬敬的,怎會作出這種事情,還有齊王,他和孤是一條船上的人,怎會如此。」 

  魯敬忠冷笑道:「說慶王有嫌疑,是臣查出近年來慶王在京城安插了不少人手,他本是天家骨肉,卻因為鳳儀門的人而遠謫東川,雖然益州富足,可是那裡比得上長安繁華錦繡,再說,殺母之仇不共戴天,如今鳳儀門保著殿下,他自然就要和殿下作對,當初鳳儀門偏向雍王的時候,他不也處處和雍王為難麼。臣近日捕獲了慶王的探子,嚴刑拷問之下,得知當年梁謹潛被鴆殺的時候,慶王手下的第一高手葉天秀就在京城,若不是為了渾水摸魚,他怎會讓這個保鏢離開身邊。」 

  李安神色一動,冷冷道:「若真的是他,你認為該如何處置,要不要我在父皇面前說幾句話,處置了他?」 

  魯敬忠搖頭道:「殿下不可,慶王沒有繼承大統的可能,所以殿下理應引以為援,何況將來殿下還要靠慶王制衡鳳儀門呢,怎能對付他,再說也沒有真憑實據證明是慶王所為,只是這人殿下也應該小心才是,這些日子,慶王的人在長安越發放肆了。」 

  李安點點頭道:「那麼少傅怎麼又會想到齊王呢?」 

  魯敬忠道:「齊王殿下本來是殿下的左膀右臂,可是近年來,殿下不免對他有些冷淡,其實這也難怪殿下,齊王雖然總是跟雍王殿下為敵,可是從來也不肯做過分的事情,手下總是留一分情面,殿下懷疑齊王也是理所當然,這一年來,齊王幾次要求到邊關鎮守,都被您拒絕了,在齊王看來,殿下是故意阻撓他立功,而在殿下看來,齊王卻是想避開和雍王針鋒相對的場面,其實臣覺得殿下和齊王都沒有錯,齊王雖然口中不說,但是對雍王確實有些忌憚,而殿下不許他出征,也是不願他威名更盛,殿下也防著齊王呢,畢竟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蘭妃娘娘就是這樣勸您的吧?」 

  李安赧然道:「我也覺得蘭妃說得不錯,而且齊王也太囂張了些,本王總覺得他有些不敬。」 

  魯敬忠捋著鬍子道:「這個麼,殿下做的也不算錯,只是若能好好勸慰一下齊王就更好了,畢竟齊王可是您擎天保駕的大將,您總不好開罪了他,若沒有齊王的大軍,只怕雍王早就謀反了。」 

  李安深以為然,道:「你說得是,過幾天我請六弟過來,好好勸勸他,讓他安心留在京城,將來還怕沒有仗打麼。」 

  魯敬忠意味深長地道:「其實還有一個人,殿下也該想想法子拉攏。」 

  李安看向魯敬忠,魯敬忠笑道:「夏侯沅峰。」 

  李安失笑道:「夏侯早就是本王的人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父子也早就投靠了本王?」 

  魯敬忠冷笑道:「殿下現在手上大部分力量都是鳳儀門的,鳳儀門的人聽得是門主梵惠瑤的命令,今日鳳儀門主支持您,她們就幫您,明日鳳儀門主支持了齊王或者慶王,她們也就會改弦易轍,殿下這一年來暗中招攬了不少亡命,不就是為了建立自己的武力麼,夏侯沅峰武功高強,又得皇上寵愛,殿下若能讓他真心相從,那麼他就是殿下手上的利刃了,如今禁衛軍北營統領裴雲已經是雍王的人了,雖然他對齊王還是那麼尊重,可是他對殿下可沒有什麼好感,夏侯沅峰曾經擊敗過裴雲,殿下不把他收到麾下,可就太可惜了,只要您禮賢下士,把夏侯沅峰拖上我們這隻船,到時候可是多了一個武功高強心機深沉的好手啊,而且還不需要通過鳳儀門就可以指揮他。可是殿下卻對他若即若離,若是放過了此人,真是太可惜了。」 

  李安有些不安,他也不便說自己心中有些排斥夏侯沅峰,只因為這人總是十分神秘,無法看透。他說道:「你說,我該怎麼拉攏他呢?」 

  魯敬忠目光下垂,道:「聽說殿下最近得了一柄軟劍,削金斷玉,十分珍貴,夏侯沅峰最喜歡軟劍,據說曾經派人專門到各地搜求。」 

  李安笑道:「我當是什麼寶物,原來不過是一把軟劍,這把軟劍雖然珍貴,可是對本王來說不過是件玩物罷了,明天我就讓人送過去。」 

  魯敬忠行禮道:「殿下從諫如流,臣感恩不盡。」 

  李安笑道:「好了,這一年來,孤也忍得夠了,你也該想個法子讓孤出了這口惡氣再說。」 

  魯敬忠笑道:「這有何難,如今事過境遷,正是我們反擊的好時候,如果殿下覺得沒有妨礙的,就從裴雲著手。」 

  李安皺皺眉道:「一個小小的禁衛統領,能起什麼作用,父皇對他也很欣賞,我看還是換個人吧。」 

  魯敬忠道:「選中裴雲,一則他現在和雍王走得很近,對他下手,也是殺一儆百,其二,這人讓鳳儀門丟了面子,我們可以通過鳳儀門對他下手,這樣一來鳳儀門和少林接下深仇,殿下就可以更好的將鳳儀門控制住,而且,齊王殿下對裴雲也很賞識,正好借此警告齊王一下,到時候如果齊王為他求情,殿下就可以賣個人情給齊王,反正殿下只是想去了他的官職,至於他的性命倒也並非緊要。」 

  李安點點頭道:「那麼我們從何著手呢?」 

  魯敬忠微微一笑,湊近李安耳旁,低聲說了幾句話,李安喜笑顏開,道:「你告訴夏侯,如果事成,孤定然重重有賞,絕不會虧待他的。」兩人相視而笑,笑聲中帶著不盡的殘忍意味。 

  月夜良宵,佳人在側,夏金逸卻是愁容滿面,躺在軟綿綿的牙床之上,他愣愣的望著房頂,今日他帶著幾個侍衛到了這家有名的青樓,和眾人宴飲之後,他醺醺大醉的扶著一個絕色名妓進了繡房,但是進房之後他卻清醒了過來,一番雲雨之後,那個名妓柔順的在他身邊依偎著,可是夏金逸卻心中空蕩蕩的,在他來說,他更想在太子府裡抱著繡春好好地睡上一覺,不過他也知道太子既然有話,他還是出來的好,只是今日的生死驚魂讓他仍然心有餘悸,此刻他更加迫切的想見見江哲,否則他不知道接下來該作些什麼。正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有人輕輕叩動門扉。 

  夏金逸一驚,回頭看看那個妓女已經熟睡,卻還是不放心,輕輕的點了她的穴道,然後走到門口,自己站在門後,輕輕拉開了房門,只見一個青衣小婢低頭端著一壺茶走了進來。那個小婢看了一眼帷帳低垂的床榻,將熱茶放到桌子上,然後似乎便要轉身出去,眼睛餘光卻看到夏金逸冷冷的看著她,她似乎受了驚,摀住了心口。 

  夏金逸歉意的一笑,讓開了門口。那個小婢襝衽為禮,拿著茶盤走到門口,就要出去,夏金逸正要讓開,那個小婢突然從袖中拿出一筒袖箭指向夏金逸,夏金逸身子一震,他知道那是三十步內可以輕易穿透輕甲的袖箭,如今兩人距離不過三步,自己就是想躲避也逼不開的。但是這個小婢既然沒有出手,說明還有轉圜的餘地。夏金逸從容的看向這個小婢,她已經抬起頭,微笑著看向他。 

  夏金逸卻是一愣,原來這個小婢竟是他認得的一個人,江哲的隨從之一,赤驥,赤驥的相貌本來清秀俊雅,身材又不高,扮作侍女居然十分神似,夏金逸鬆了口氣,低聲道:「赤驥小哥,你嚇死我了。」然後又激動地道:「怎麼,大人要見我麼?」 

  赤驥笑道:「公子就在隔壁等候,請夏公子過去。」 

  夏金逸看看身上,這般模樣,怎麼見人,可是若是清洗之後,明日不免引起那個妓女懷疑。想了一想,拿起長袍,披在身上,跟著赤驥出了房門,迅速跨進旁邊的一間廂房。進去之後,只見江哲一身青色絲袍,坐在椅子上,意態悠閒的看著桌子上一副棋盤,而在他旁邊,一個青衣秀雅少年侍立著相陪下棋。 

  夏金逸一見到那兩人,便上前拜倒道:「夏金逸叩見大人金安。」 

  我站起身來,上前伸手相攙道:「夏公子不用多禮,江某擔當不起。」 

  夏金逸恭謹的站起身來,彷彿奴僕屬下一般恭順,我心中不由一喜,原本我還想他可能會不願聽從我的命令,所以準備了威脅逼迫的法子,想不到他如此識相,看來我倒不用強迫了。 

  示意他坐下之後,我笑道:「這一年多來,夏公子深得太子殿下寵愛,想不到還記得故人。」 

  夏金逸站起身道:「上次別過大人之後,金逸日夕渴望再見之期,這一年來,金逸竭力周旋,只希望能夠對公子有所幫助,如果大人能夠實現金逸一個願望,那麼金逸情願粉身碎骨,以報大人恩情。」 

  我若有所思的看向夏金逸,這就有了答案,從前我可是強行迫他效力的,這一年來,他榮寵備至,卻依然不忘舊約,我本來有些奇怪,可是聽他這番話我才心裡有譜,若非心有所求,怎能如此。 

  我也不急迫,緩緩道:「請夏公子詳細道來,若有所求,江某定然會仔細考慮。」 

  夏金逸下拜叩首道:「若是大人能助金逸讓那靖江公主身敗名裂,身死囹圄,不論大人有何吩咐,金逸無不聽從。」 

  我微微一愣,道:「夏金逸,你本是江湖浪子,李寒幽卻是宗室郡主,如今更是公主之尊,論起江湖地位,更是鳳儀門高弟,怎會與你有仇。」 

  夏金逸眼中閃過怨毒之色,慘然道:「什麼宗室郡主,公主之尊,李寒幽不過是個假充鳳凰的山雞,雖然羽毛絢爛,卻是心腸歹毒,忘恩負義,背情負盟之人。」 

  我心中一震,道:「你詳細說來,若是真情,江某必然為你作主。」 

  夏金逸神色變得酷厲非常,他緩緩道:「夏某原名夏全,家中三代一脈單傳,雖然血脈單薄,但是一家人其樂融融,家鄉偏遠,當年中原征戰也沒有波及到寒鄉,所以一家人共享天倫之樂,因為擔憂血脈斷絕,所以在金逸五歲的那年,家父母收養了一個女孩,相等我一成年之後就讓我們完婚,這個女孩的父母也是同鄉人,只是家境貧寒,又連續生了六七個女兒,無力撫養,所以我家就多了一個童養媳,我那時候年紀幼小,只當是多了一個妹妹,這個女孩卻是相貌秀麗,非同尋常,更是聰明過人,先父母十分疼愛,讓她和我一起讀書,她過目成誦,一目十行,我也自愧不如,十二歲那年,我因緣際會,跟著一位崆峒道長去學武,父母也知道如今是亂世,我若學點武功可以防身,所以很高興,當時她只有七歲,還拉著我要我常常回家看她。」 

  「深山學武,不知歲月甲子,等我剛剛有所成就終於得到師父許可回家探親,那一年我十六歲,她十一歲,雖然年幼,可是也已經知道人事,那一次,因為我母親多病,為了沖喜,我和她在父母主持下完了婚,雖然因為我還要練武,她年紀還小,沒有圓房,可是我們已經名分上成了夫妻,婚後不久,我就再度回到崆峒,可是我們雖然年幼,卻也是許下白首盟約。誰料不到兩個月,我就接到族中的書信,說我父母亡故,我渾渾噩噩的趕回家中,問過族人才知道,就在我走後不久,有一天有些佩劍女子路過敝村,據說是因為走錯了路,家父忝為族長,因此熱情款待,誰料她們見了我的妻子,說她資質無雙,就要把她帶走,我父母自然不肯,可是她們說動了我的妻子,我不知道她們說了什麼,可是最後我的妻子心甘情願地跟著她們走了,只留下她們強行留下的幾百兩銀子,說是替我妻子贖身。我母親因此憂憤而死,沒有多久我父親竟然也發病死了。我驗了父親的傷勢,竟是被人用陰手傷了經脈,是誰下的手還用說麼?我也想報仇,可是我不是蠢人,問過那些女子的裝束,我就知道了她們的身份,除了鳳儀門,哪裡還有那麼多使劍的女子,可是崆峒卻和鳳儀門有著盟約,我就是練武練得再好,又能怎麼樣,我跟本就報不了仇。所以我心灰意冷,從此消沉下去,不到半年就被逐出師門。在江湖上漂流多年。」說到這裡夏金逸已經是淚流滿面。 

  我神情凝重地道:「你是說李寒幽就是你的妻子,你可有證據麼?」 

  夏金逸抬頭道:「不會錯的,她雖然氣質大變,可是我絕不會認錯,她就是我的妻子喬翠雲,雖然她如今風華高貴,可是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她的相貌還留著過去的痕跡,她的一些小動作我也不會認錯,若是大人不信,小人還知道她腰間有一枚紅痔。」 

  我真是驚呆了,想不到李寒幽竟然不是宗室出身,那麼她怎麼會成為靖江郡主的呢?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五章 安排金餌
 
  大雍武威二十四年,辛未後三年,霍某以一己之力,攪亂大雍江湖,血流成河,其中得力者多不為人所知,僅有一人以霍某義子霍離之名聞於大雍。其時,距霍某刺楚王未及一載也。 
  ——《蜀史·紀城列傳》 

  想了片刻,我心中釋然,無論如何,現在李寒幽已經是這樣的身份,不論鳳儀門和靖江王有什麼勾結,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還是看看這個情報有什麼幫助吧,可惜夏金逸的證詞份量不夠,否則定然可以讓皇上褫奪李寒幽的公主身份,淆亂皇族血統,其罪非輕,不過沒關係,這個消息只要秦大將軍信了就行,只是不能輕易走露,得等到適當的時機再拆穿李寒幽的真正身份。 

  不過為什麼李寒幽沒有認出夏金逸呢,按理說李寒幽的相貌變化應該大過夏金逸的,我將疑問提出。 

  夏金逸低著頭,兩滴眼淚跌落塵埃,說道:「李寒幽自幼就是天生麗質,相貌改變並不多,而且寒幽這個名字本來是她自己起的,當年我們一起讀書,她嫌自己的名字土氣,便自己取了這個名字,只是怕我父母責怪,所以這件事情只有我和她知道,所以我一聽到這個名字,心中就有些懷疑,只是不敢想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罷了,所以一見之後,小人就敢肯定她的身份。至於她沒有認出小人的,是因為十六歲之前,小人性情木訥,膚色微黑,身材粗壯,與現在截然相反,現在能有這副相貌,是小人跟著第二個師父的時候,他用秘藥改變了小人的膚色,又不准小人再練習外家功夫,改練內家心法,不過能有今日的相貌,小人也是沒有想到的。」 

  我聽了忍不住笑道:「令師夢道人怎麼對弟子的相貌很重視麼?」 

  夏金逸沒有追問江哲怎麼會知道他的第二位恩師的身份,事實上,如果江哲不知道他才會覺得奇怪呢。他回答道:「這個,家師說他的弟子可以武功不好,可是一定要風流倜儻才行。當年小人已經放棄了復仇的希望,也不願意辛苦學武,所以反而很高興跟著他老人家學習那些彫蟲小技。」 

  我深深的看了夏金逸一眼,沒有說話,或許他的師父另有深意吧,不過這個我要詳細調查之後才能肯定。言歸正傳,我沉聲說道:「雍王殿下和太子已是你死我活的局面,鳳儀門既然黨附太子,自然也在剷除之列,你且放心,不論你有無可能活到那一日,李寒幽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的,這一年來,我不想你洩漏身份,所以從不和你相見,今日也只有片刻時間,你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多,將來大功告成,我必然不會薄待你,現在有一件事情要你去辦,這件事情十分危險,你可能也會有生命危險,本來我是不準備讓你去做的,可是也只有你能夠做的神不知鬼不覺,你可願意冒險。」 

  夏金逸神色從容,道:「小人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太子暴虐,小人深知,若是有朝一日,他登基稱帝,只怕天下百姓都會受苦,我雖然不是什麼仁義之士,可是若能盡一份綿薄之力,幫助雍王殿下奪嫡,小人死也甘心。」 

  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遞給他一條翠綠絲帕。夏金逸接過一看,神色大變,卻沒有說話。我將安排詳細的說了一遍,夏金逸面上神色又是恐懼又是佩服,問道:「大人怎知道此事,小人相信做事嚴密,絕無外人得知。」 

  我但笑不語,想來也不用告訴他小順子偷入禁宮收了兩個弟子吧,雖然那兩個可憐的孩子武功還淺,可是手腳卻靈便,再加上心思靈巧,居然探到了這個天大的秘密。 

  夏金逸見我不說,只得珍而重之的收好絲帕,說道:「小人只能盡力而為。」 

  我見他答應,便拿出一個瓷瓶,道:「這裡面有兩顆藥丸,到了那日,你先服下那顆裹著綠色臘衣的藥丸,那是一顆護心丹,想來那日恐怕你會是被遷怒的人,但是奉命殺你的人不可能用兵器,隨隨便便在皇上面前濺血殺人是不敬之罪,若是用拳掌,我敢說可以讓你保住性命,然後你再偷著服下那顆黑色臘衣裡面的藥丸,就可以生機斷絕,渾似死人,這樣我自有法子把你救走。從今之後雖然不能露面,可是我想到了今日你也應該不希望再在混濁的官場混下去了吧,若是你還是想要一個前程,等到日後我必然不會虧待你。」 

  夏金逸眼中閃過一絲感激的神色,道:「多謝大人顧及小人的性命,小人若能報得大仇,什麼榮華富貴都不希罕,只是小人希望能夠親自看到李寒幽遭到報應。」 

  我淡淡一笑道:「這有何難,事成之後,你脫身出來,我會安排你隱藏起來,等到日後你自然可以得償夙願。不過事情也未必到了這一步,如果太子不肯上鉤,或者你沒有生命之險,你就繼續服侍太子好了,記得不論如何,都要忠心耿耿,不可流露出勢利的意味。若是你還能留在太子身邊,今後你還是自行決定如何行事,只是記得,如果有機會,不妨挑撥一下太子和魯敬忠的關係。」 

  夏金逸猶疑地道:「如今太子對鳳儀門和齊王心中都有嫌隙,正是對魯少傅十分倚重的時候,恐怕不大容易挑撥他們君臣的關係。」 

  我笑道:「也沒有什麼難得,大凡有才華的人不免恃才傲物,魯敬忠心思陰險,太子又是心胸狹窄的人,你只要多多誇讚幾次魯少傅計謀過人,太子心中就會有了嫉恨。」 

  夏金逸半信半疑地道:「小人明白,必定奉命行事。」 

  談完了事情,夏金逸悄然離開了,我心中明白他並不十分相信我的判斷,不過他也不會陽奉陰違,畢竟我的離間法子對他沒有什麼損害,誇獎魯敬忠幾句對他有什麼損失呢。 

  小順子看看我的神色道:「夜深了,公子是就在這裡休息一夜,還是現在回去?」 

  我疲倦地道:「現在回去吧,我不喜歡這個地方,滿屋的脂粉膩香,令人聞了就覺得不舒服。」 

  小順子拿過披風,我披上之後,接過紗笠,走出了房間,穿過側門,外面黑暗的小巷子裡面停著一輛外形普通的馬車,小順子扶著我進到車裡,自己也跟著進來,放下車簾,然後車子起動了,我知道周圍有我的近衛保護,帶隊的人是荊遲,這一年來他幾乎除了在軍營就在我身邊,每次我出門他都要搶著跟隨,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罰抄書抄糊塗了。 

  馬車左拐右轉了半天,夜深人靜,街上幾乎沒有人,所以馬車的速度漸漸快了起來,我挑開窗簾,看見兩側街道樹木飛快的倒退,兩邊各有六名侍衛騎馬緊跟,我知道荊遲必然在後面壓陣,雖然對長安街道並不熟悉,可也知道這裡已經離我密會夏金逸的地方很遠,所以他們才放心飛車趕路,今日的事情,跟來的是我的近衛中最受寵信的幾人,不過他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到那個所在,事實上我為了防止有人發覺我出現在那裡,特意安排了和另外一個人相見,當然那人是有足夠理由和我密會的。如果太子的人發現了那個人的影蹤,想必會十分頭疼吧,那人就是這一年來行蹤不定,聲名遠播的「霍紀城」。 

  一年前,我命人殺了霍紀城滅口,卻又偽造出他仍然活在世上的假相,這一年來「霍紀城」只做了兩件事情,可是卻讓鳳儀門傷透了腦筋。 

  第一件事情,是鳳儀門利用錦繡盟餘孽設下了一個圈套,只等他自投羅網,可是霍紀城雖然如他們預料的一般入了圈套,可是卻是將計就計,將參與其事的鳳儀門弟子和她們請來的高手一網打盡,至於用的什麼計策就無人知道了,因為所有人都只剩了一個石灰醃製過的頭顱,掛在路邊示眾。而從此錦繡盟剩下的精銳就銷聲匿跡,聲不見人,死不見屍。直到兩個月後第二件事情發生。 

  那是一件很蹊蹺的事情,洛陽乃是大邑,城內黑白兩道自然是錯綜複雜,兩大世家羅家和丁家表面上和和氣氣,都是尊奉鳳儀門旗號的名門正派,暗地裡卻是爭奪的不可開交,另外還有一些在兩家門縫裡面討食的小幫派,兩大世家不願兩敗俱傷,便通過這些小幫派爭鬥,誰知洛陽城裡突然風雲震動,一個小幫派的勢力突然飛速膨脹起來,將那些小幫派吞併了不少,這下兩大世家可不能坐視,他們這一聯手打壓,誰知道那個小幫派居然立刻投靠了羅家,這下丁家擔心羅家勢力大增對自己不利,不免要暗中作些手腳,可是沒等他們動手,羅家的幾個重要人物都遇刺身亡,這樣一來,羅家自然也不肯善罷甘休,丁家又只道羅家藉機擴張勢力,雙方連番血戰,而那個小幫派的二頭頂也被丁家收買過去,洛陽城頓時血雨腥風,百業不寧,直到鳳儀門的三姑娘「慈心觀音」鳳非非、七姑娘「芙蓉劍」謝曉彤到了洛陽,她們從中排解,大家坐下來詳談之後才發覺有人從中挑撥,那個小幫派就成了眾矢之的,當兩大世家聯合攻破這個小幫派的總舵的時候,卻發現幫主被人刺殺在臥室之內,仔細盤問之後,發現只少了一個叫做霍離的少年,幫眾只知道這個少年是幫主新收的侍衛,也是從他來到了幫中之後,這個小幫派才開始大肆發展起來的,而且有人懷疑這個少年正是幫主的軍師,只是他年紀輕輕,難以令人相信這個事實。 

  若是事情就這樣結束,雖然令人滿腹疑竇,但是也只能就這樣算了,最多不過追查那個少年的來歷,可是問題是在那個幫主的來往書信中發現了一封密信,卻是霍紀城寫給他的,信上只是簡單寫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只是最後說遣義子霍離前來相助。這封信令眾人面面相覷,誰會想到一個漏網之魚會有這麼狠辣的手段呢? 

  自此之後,鳳儀門令出如山,四處緝拿霍紀城,可是雖然官府和鳳儀門都嚴令緝拿,可是霍紀城又是全無消息。可是經此一事,霍紀城對中原武林來說已經成了僅次於魔宗的禍害,最可怕的是,他將錦繡盟重新改組之後,錦繡盟也是若隱若現,雖然在鳳儀門和大雍朝廷的追緝下還是會有一些人落網,可是這些人若是不幸落網,不是拚個同歸於盡就是自戕當場,就是能夠活捉一兩個,可是這些人大多都十分茫然,既不知道自己再做些什麼,也不知道如何和別人聯繫,他們都是按照從某些地方得到書面指令行事的,可是到了這裡就再也查不下去。可是從已經得到的情報,可以看出錦繡盟已經成了一個神秘可怕的組織。所以鳳儀門主的大弟子聞紫煙再次出現江湖,負責追殺錦繡盟中人,鳳儀門傳令江湖,凡是錦繡盟中人,殺之無赦。從那以後,霍紀城雖然行蹤偶有出現,可是總是很快就影蹤全無,而「血手羅剎」聞紫煙所到之處卻是血流成河,只因霍紀城心機深沉,總是留下一些和各地武林魁首「勾結」的線索,而寧可殺錯,不肯放過的聞紫煙就成了劊子手,到了後來,大雍江湖已經是聽到霍紀城的名字就談虎變色。直到各大門派紛紛傳書鳳儀門主,婉轉勸說,鳳儀門主才招回了聞紫煙,這件持續了半年多的事情才漸漸落幕。如果知道「霍紀城」到了長安的消息,不知道會因起怎樣的恐慌呢? 

  我得意的一笑,誰知道這個霍紀城是我一手策劃的呢?當初我覺得霍紀城這個身份可以利用,才讓寒無計冒著險去滅口,然後讓小順子配合陳稹、寒無計將鳳儀門前來誘捕霍紀城的高手一鍋端了,這些雖然靠著小順子武功高強,可是秘營那些已經成長的少年才是主要的武力,憑著接近一流的武功和我調教出來的軍陣,再加上刺殺暗算,將這些各自為政的高手一網打盡,而且因為霍紀城以前太謹慎,造成大部分錦繡盟中人對他的體貌特徵不十分熟悉,憑著他留下的令牌,陳稹接收了錦繡盟,將一些生性善良被迫加入錦繡盟的人全部遣散,留下一些生性凶殘的盟眾,然後使用雷霆手段把他們徹底收服,給他們指令讓他們潛伏在大雍各地,其實這些任務都是一些莫須有的任務,他們為了完成這些任務,必須收斂凶性,隱藏在市井當中,既不敢作惡也不敢潛逃,因為陳稹在他們身上下了我提供的劇毒,為了每月一次的解藥,他們絕不敢逃走,就這樣把這些凶人分別「軟禁」起來,而且還可以利用他們的武力。 

  然後我就開始了第二步計劃,洛陽城的羅家和丁家雖然面和心不和,可是他們都是鳳儀門的幫兇和支持者,盜驪奉命自稱霍離混進了一個小幫派,憑著我的教導和陳稹寒無計的指揮,順利的挑起了他們的紛爭,不僅留下了霍紀城在暗中伺機待動的印象,而且成功的削弱了洛陽城兩大世家。前些日子,我得到雍王殿下的消息,現在的洛陽將軍是雍王的人,已經成功的掌握了洛陽的控制權,不過我可沒有告訴雍王霍紀城的真相,否則我這個雍王司馬卻是叛逆組織錦繡盟的幕後人,這成什麼話。而且接下來引著血手羅剎四處大殺特殺,雖然死的都是江湖中人或者各地世家豪霸,但是雍王也不免會覺得過分。不過這場殺戮我和鳳儀門倒是各有所獲,我成功的消減了鳳儀門的勢力,也讓鳳儀門漸漸從一個清高的形象蛻變成了血腥的象徵,讓他們想起鳳儀門就是靠著刺殺和血腥起家的,不過鳳儀門也成功的將現在江湖上漸漸湧現的反對勢力血洗了一遍,如果不是鳳儀門主這樣配合,我的目的也不大可能這麼實現,雍王曾經對我說過擔心江湖高手損失太大,唯恐傷及軍方戰力,畢竟軍中許多高手都是從江湖中來的。我趁機讓雍王示意軍方開始趁機招攬高手,並聲明若是加入軍方,那麼就不許那些江湖人前來騷擾,結果不少江湖中人為了躲避風浪而從軍,這件事情得到了秦大將軍和齊王的支持,誰不想趁機增強自己的武力,結果似乎誰都沒有佔到便宜,但也誰都沒有吃虧,若說可憐的,大概就是那些無端涉入紛爭的人麼,不過他們不是江湖亡命就是地方上的豪霸,他們死得多些,對平民百姓也不是什麼壞事,所以我也就把同情心丟到腦後了。 

  若是霍紀城進京的消息傳了出去,不知道太子會不會心驚肉跳呢? 

  我正在盤算著即將進行的計劃,突然馬車前面傳來在前面開路的周武的呵斥聲,然後就是一聲驚呼,接著馬車突然停住,毫無準備的我身子向前衝去,眼看就要撞到車門上,幸好小順子手疾眼快,一把將我拽住,我平息了一下心中驚惶,看看小順子,說道:「怎麼回事?」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六章 東海來客
 

  南楚同泰二年,哲於長安夜行,路遇慶王近衛葉天秀,東海侯姜永麾下勇將方遠新。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小順子挑起了車簾,只見保護我的十二名侍衛已經手握刀柄,將馬車護住,而在前面開道的周武周侍衛正在指著衝撞車駕的兩人說道:「你們是什麼人,竟敢攔阻我等車駕。」 

  我從車簾縫裡望去,只見在車駕前面站著兩個男子,一個穿著灰衣,相貌俊秀,身佩長劍,另一個穿著黑衣,雖然相貌也不錯,可是膚色呈現古銅色,一雙手正握著周武的馬韁,我一眼看見他手心滿是淡淡的傷痕,心中一動。目光一轉,已經看到那個灰衣男子懷中抱著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衣衫襤褸,神色雖然激動,但是倒沒有多少恐懼。 

  這時,只聽見周武厲聲道:「如今夜深人靜,我等雖然縱馬飛奔,也很難傷到人,這個孩子雖然出現的突然,但我自信可以及時住馬,你們何必多管閒事。」 

  那個黑衣男子怒道:「不論何時,怎可在城中騎馬飛奔,若無我力止奔馬,只怕這個可憐的孩子已經傷在馬蹄之下。」 

  周武正要爭辯,這時候荊遲從後來繞了過來,瞪了周武一眼,冷冷道:「深夜飛馳,沒想到街上還會有人,這是我們的不是,荊某代我這位兄弟道歉,兩位既然有膽子管閒事,想必也是好漢子,敢不敢跟我們走一趟。」 

  那兩個男子相視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猶豫,這一行人簇擁的馬車雖然十分樸素,但是只見製作精良就知道不是尋常人家用的起的,而且這些護衛雖然穿著便衣,可是卻都氣勢不凡,只見他們坐在馬上的姿勢就知道他們乃是軍人出身,而且個個武功不凡,這樣一隊侍衛,不是公侯之家是絕對沒有的,他們身份都有礙難之處,兩人交換了心意,那個灰衣人淡然道:「既然你們已經道歉,也就罷了,我們還有事情,就不打擾了。」 

  說著兩人就要離去,荊遲朗聲一笑,一揮手,八個侍衛從左右縱馬衝上,很快就將這兩人圍在當中,那兩人臉色大變,灰衣人眉頭緊皺,黑衣人卻是面露殺機,這時荊遲道:「荊某在長安也有多日,一看兩位就是外鄉人,這裡是天子腳下,帝都之中,就是外地殺人越貨的大盜到了這裡也得循規蹈矩,沒有幾個敢在夜間行走的,畢竟若是遇到巡夜的禁軍不免麻煩,兩位這麼大膽,想必是武藝高強,高來高去不成問題的了。」 

  灰衣人冷冷道:「怎麼,長安沒有夜禁,我們黑夜行走是我們的事情,就因為我們管了閒事,你就要借題發揮麼,可是想把我們送官麼?」 

  荊遲笑道:「這倒不是,只是請兩位到我們那裡做客,若是兩位都是清白之人,荊某不僅向兩位致歉,還要和兩位交個朋友,以後在長安若有什麼礙難,只要荊某幫得上忙,絕無二話。」 

  那個灰衣人手臥劍柄,神色凝重,那個黑衣人也將手放到腰間,眼看就要出手,可是他們看這些侍衛個個虎視眈眈,而且荊遲又是虎目含威,沖天的殺氣已經將兩人籠罩在其中,不由心中十分不安,就是能夠衝出重圍,只怕也是形跡全露,正在猶豫的時候。這時候車簾一挑,一個青年探身出來,他披著黑色披風,掩住了衣著,相貌十分文弱清秀,他就那麼在殺氣滿盈,箭在弦上的時候顯身出來,微笑道:「荊將軍,住手。」 

  兩人心中一動,都望了荊遲一眼,眼中閃過了然之色,望向我的目光卻是帶著疑惑,我更加覺得自己的判斷沒錯,便笑道:「下官雍王麾下,天策帥府司馬江哲,方才屬下多有得罪,江某代他們向兩位致歉。」說著,我拱手行禮。 

  那兩人也不約而同躬身還禮,那個灰衣人眼中閃著莫名的光芒,道:「原來是江大人,在下早有所聞,沖犯車駕之罪,還請見諒。」 

  那個黑衣人神色又驚又喜,卻不說話,我看了他一眼笑道:「葉兄,方兄在長安可要小心,殿下對兩位的主上並無惡意,可是若是方兄行蹤洩漏,我家殿下也不便手下留情,長安雖好,卻難久居,還是請快些離去吧。」 

  我剛說了一句「方兄」,那兩人同時身子一震,全身功力已經凝聚,就要出手,但我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們鬆了口氣。那位黑衣人猶豫了一下,躬身下拜道:「江大人,方某入京也是情非得以,不知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我倒是一愣,看穿這兩人的身份本是偶然,那葉天秀本是慶王屬下,也曾經多次秘密入京,我見過他的畫影圖形,認得他本是應該,那個姓方的卻是我猜出來的,這人膚色特殊,顯然是常年在陽光下曝曬而成,再見他手上有常年收帆被繩子劃出的痕跡,再根據和葉天秀交好的因素,我才猜到他的身份。本來想說幾句好話,表達善意之後就讓他們離開,免得多了一些不可控制的變素,想不到這個方遠新竟然要和我敘談,這事如果傳了出去,姜永畢竟還是叛逆,雖然雍帝根本不想為難他,但是對我終究不大好,但見他目光中充滿了懇求之意,我心一軟,道:「方兄請到車上一敘。」 

  方遠新看了葉天秀一眼,低聲道:「你先回去吧。」 

  葉天秀也低聲問道:「他是雍王親信,你要考慮清楚。」 

  方遠新苦笑道:「少主性命要緊,這也顧不得了,雍王總不會趁人之危吧。」 

  方遠新踏上了馬車,葉天秀憂慮的看了我一眼,行禮告辭,就要帶著那個孩子離開。 

  我揚聲道:「且慢。」 

  葉天秀心中一凜,回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我笑道:「葉兄在長安只是過客,這個孩子還是交給江某處置吧。」 

  葉天秀心中一寬,道:「那就拜託江大人了。」說罷迅速的隱入夜色當中。一個侍衛策馬上前,一彎腰將那個孩子提起放在馬上,那個孩子倔強的掙扎了一下,充滿敵意的目光望向那個侍衛,那個侍衛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腦袋。 

  方遠新剛踏進車廂,就看見一個相貌清雅陰柔的少年坐在那裡,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那冰冷的目光讓方遠新覺得全身似乎被一桶冰水澆個透心涼,他立刻知道了此人的身份,「邪影」李順,這個武功邪異驚人,卻甘心屈身為僕的絕頂高手。 

  我見方遠新如坐針氈的表情,給了小順子一個眼色,他週身的殺氣立刻收斂不見,方遠新只覺得鬆了一口氣,心道,邪影果然不同尋常,我見他已經平靜下來,這才道:「不知道方兄想和江某說些什麼呢?」 

  方遠新神情黯然道:「江大人既然知道在下的身份,就該知道在下的主上是誰?」 

  我微微一笑道:「江某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方將軍既然知道如今貴上仍然是大雍的欽犯,為何卻要和江某詳談,若是此事洩露出去,只怕江某就是想要放手也不可能了。」 

  方遠新道:「方某正是見江大人頗有回護之意,才敢和大人商量。」 

  我回想起他剛才和葉天秀交換的低語,心中一動,笑著問道:「請問可是有什麼事情需要在下效勞麼?」 

  方遠新道:「不敢相瞞大人,我主上年近不惑,只有一點骨血,不料前些日子少主出海,被海中一種名叫「胭脂玉」的海蛇所傷,生命垂危,雖然我主麾下也有名醫,可是卻都束手無策,只能眼看著少主日日受毒傷折磨,雖然性命勉強保住,卻是求生不能,求死不能。主上也曾經派出手下四處尋找名醫,可是人人都說無能為力,最後主上只希望能夠找到醫聖桑先生,可是桑先生自從在長安神龍一現之後就再無蹤影,方某奉命到長安找尋線索,也是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可是卻得知江大人曾經從桑先生學醫,據說醫術精深,方某求大人施展回春之手,救救我家少主,不僅方某因此感激涕零,就是我家主上,也不會忘記大人大恩。」 

  我皺皺眉道:「方將軍,先不說你我雙方的立場,乃是敵對,也不說在下是否能夠救治姜少主,在下自從遇刺之後,體弱非常,若沒有雍王殿下和我這位從僕的精心照料,只怕早已身死,若是千里迢迢奔赴東海,只怕人還沒有到,就已經奄奄一息了,再說如今雍王正用我參贊,我是一刻也離不開的。」 

  方遠新知道江哲沒有說一句假話,先不論他主上的身份,畢竟只要姜永肯歸降大雍,必然能夠得到雍帝重用,可是只看江哲雖然神色還好,可是種種氣虛體弱的跡像一樣不少,若是千里奔波,只怕真是到不了東海就病倒了,可是無論如何少主也不能到長安來啊。他心中盤算了半天,還是覺得為難,原本他是想想個法子將江哲劫走,可是一打聽才知道這個江哲乃是雍王極其看重的人,若是明目張膽和雍王作對,就是主公也是不願意的,再說今日一見,果然江哲身邊防衛嚴密,自己是沒有可能將江哲劫出長安的。 

  我留神看著方遠新的臉色,初時有些苦惱,然後帶了一絲殺氣,最後卻是絕望,哪裡還不知道他的心思,可是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長安的,若非桑先生已經說過不再行醫,而且桑先生的隱居之處乃是秘密,不能告訴外人,我早就引薦他去見桑先生了,唯今之際,只有讓他的少主到長安來,只是人一到了長安,只怕是沒有機會離開了,這一點恐怕會讓姜永很為難吧。 

  想了片刻,小順子突然提醒我道:「公子,已經快到朱雀門了。」 

  方遠新一聽,面如死灰,他知道已經不得不離開了,他黯然道:「方某回去之後會向主上說明此事,事關重大,方某是無法作主的。」 

  我心中一動,道:「方兄何必急著走呢,你既然肯和江某相談,那麼為什麼不見見殿下呢,殿下心胸寬廣,性情仁厚,或許能想個法子幫助令少主,至少江某可以保證,如果方兄想要離開,殿下是不會阻止的。」 

  方遠新精神一震,他也知道就是江哲肯替少主醫治,也需要得到雍王的許可,想到主上待自己恩深似海,自己就是冒些生命危險又能如何。下定決心,方遠新道:「那麼就拜託江大人代為引見了。」 

  我神色鄭重地道:「方將軍放心,江某保證方大人可以安全離開長安。」 

  方遠新正要回答,小順子突然神色一動,冷冷道:「公子,有人跟蹤。」 

  我問道:「幾個人,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小順子道:「這幾個是在我們遇見方將軍的時候綴上的,本來一直離車駕很遠,方才突然接近了許多,噢,我明白了,前面有巡邏的禁軍過來了。」 

  我心中一動,問道:「那支禁軍是誰的手下。」 

  小順子掀開簾子,看了一下,低聲道:「大人,秦將軍率領禁軍巡查,很快就會碰上咱們。」 

  我冷笑道:「小順子,你說秦青會不會搜查我的車駕?」 

  小順子皺眉道:「雍王府的車駕,他應該不會檢查吧。」 

  我微微一笑道:「按照法令,他有權力檢查夜行的車駕,當然若是論我的身份,是可以不用查的,可是他真要搜查,我也不便當場阻止,想必本來那些人是跟著葉兄和方兄的,誰知碰上了我這條大魚,這人倒也果決,想用這個法子誣陷我一個通敵謀反。」 

  小順子蹙眉道:「公子不便拒絕搜查,又不能出手傷害禁軍,這可如何是好。」 

  我笑道:「先讓荊遲去對付吧,我若急急出面反而不好,秦青真是可惜了。」 

  這時那隊禁軍已經到了眼前,為首一人英姿颯爽,正是秦青,他策馬上前高聲道:「荊將軍,怎麼是您親自護送,車駕裡面是哪一位?」 

  荊遲沉聲道:「原來是秦統領,末將奉命保護江司馬,重責在身,不便見禮,還請秦將軍見諒。」 

  秦青笑道:「說哪裡話,秦青雖然官職略高,可是將軍乃是沙場勇將,誰不知道雍王殿下麾下第一勇將,最擅長斬將奪旗的就是荊將軍,秦青末學後進,不敢受將軍大禮,如今夜深,不知道可否讓秦某見見江司馬,秦青身負保護皇城安全的重責,不敢懈怠,還請幾位見諒。」 

  荊遲皺眉道:「雖然是檢查行蹤可疑之人是理所當然,可是這乃是雍王府車駕,車中又是司馬大人,秦將軍為何定要檢查,夜風寒冷,司馬大人近日身子不好,恐怕受了風寒,實在不便相見。」 

  秦青神色一變,回頭低聲問身邊的一個親衛道:「江司馬不好惹,為何公主定要我檢查他的車駕,若是雍王動怒,告知父親,我恐怕會受責備的。」 

  那個親衛低聲道:「駙馬放心,我們的人看見叛逆在他的車上,我們也不是要為難江司馬,這樣大將軍是一定不會同意的,可是那人若是進了雍王府,只怕禍患無窮,只要駙馬將那人帶走說是盤查,江司馬理虧,必定不敢攔阻,到時候只要駙馬不說,想必江司馬也不會主動把滅門的大罪往身上攬吧。」 

  秦青有些猶豫,可是想想妻子一向智謀勝過自己,應該不會錯吧,便揚聲道:「只是例行公事,不會時間很長,應該不會傷害江司馬的身體的。」說著策馬上前就要掀動車簾。 

  兩名侍衛同時攔阻住道路,他們可是知道車上現在有一個人不能曝光的。秦青劍眉一揚道:「怎麼,你們要阻止本統領執行公務麼?」 

  荊遲冷笑道:「若是讓你搜查了車駕,過了明日豈不是朝野都知道您秦將軍本事大,居然搜了雍王府的車駕,到時候沒面子的可是荊某。」 

  秦青微怒道:「若是雍王在此,末將自然是要退避三舍的,可是如今只是江司馬在車上,那麼末將就有搜查的權力,若是你們心中沒有鬼,何妨讓我看上一看呢?」說著一揮手,那隊禁軍將車駕圍住,秦青冷冷的看著荊遲,只要他再說一個不字,就要上前強行搜查。 

  方遠新心中一凜,手再次按住了腰間,他本是叛逆之身,若是落在禁軍手中只怕是有死無生,因此生出了拚命之心,他心中不由暗暗責備自己,不該冒險和江哲在車上密談,自己就是一死也還罷了,若是連累了這個可能是唯一可以救治自己的少主青年,那麼自己就是萬死也難辭其糾。 

  我微微搖頭,輕輕的按住了他的手,若是這樣的事情也不能處理,我還配作雍王的首席軍師麼,看了小順子一眼,從腰間解下一塊金牌遞給他,雖然有很多法子,可是這一種卻是最簡單直接的,為了安安這位方將軍的心,還是仗勢欺人一次吧,可惜秦青太固執了,換了一個人,絕不敢要求搜查雍王府的車駕的,鐵面無私可不是誰都能辦到的,只能說秦青太幼稚了。 

  小順子接過金牌,挑簾而出,不到片刻,我淡淡笑了,這塊金牌還真是管用啊。不愧是雍王鄭重其事借給我使用的好東西。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七章 舉重若輕
 

  大雍武威二十五年,有御史彈劾禁衛軍北營統領裴雲,帷薄不修,有違孝道,人皆知其冤,不敢辯也,唯太宗曲意護之。 
  ——《雍史·太宗本紀》 

  就在秦青想要強行搜查的,突然車簾挑動,一個青衣少年站了出來,站在車轅上,負手而立,神色冷傲如冰雪,在淡淡的月光下顯得遺世而獨立,不似世間凡人。而最令人心寒的就是,他那雙冰澈晶瑩的眼睛,就那麼冷淡的望著自己,秦青突然感到這人根本就將自己這些人看成了沒有生命的物品,可以輕易損毀,卻沒有絲毫內疚之心。 

  他鎮定了一下,出言道:「李兄時刻不離江司馬左右,真是赤膽忠心,末將沒有惡意,只要讓我看上一眼車內就可以。」 

  小順子冷冷一笑,道:「江司馬對大將軍和秦將軍都是十分敬重的,想不到今日來落公子面子的竟是秦將軍。」 

  秦青心中一寒,他可是在自己家中親眼看到過這個少年氣焰凌人,若非江哲一句話,只怕沒有人敢說他不會一掌殺了太子李安,一年來,長安朝野都已經知道有這麼一個少年高手,邪影李順,武功邪,心性邪,出手無情,這樣一個人卻是只對一個人忠心耿耿,甘心作他的影子,這個外號也不知道是誰叫出來的,可是卻十分形象,他站在江哲身後的時候真的只像一個影子,誰也不會想到這樣一個高手會去做那些奴僕才會做的事情,而且毫無怨言,可是當他動怒殺人的時候卻是恐怖無情的,數月前,有人趁著雍王外出遊春而伏擊行刺,這也罷了,誰知那日江哲身子較好,竟然和雍王一起出遊,險遭波及,就是這個李順一怒之下,將前來行刺的十幾名刺客盡皆殺死,據事後去清理的人所說,那些屍體沒有一具留了全屍,死狀之慘,更讓那些見慣死人的禁軍和仵作回去之後做了好幾日的惡夢。 

  可是秦青又想道,若是自己這樣輕輕放手,怎麼向寒幽交待呢,便壯著膽子道:「末將也是職責所在,還請李兄見諒。」說罷策馬上前,心想李順總不能當街殺害朝廷將領吧。 

  卻見小順子冷冷一笑,眼中透出濃濃的殺機,一隻右手便要舉起,秦青所帶的禁衛軍同時驚呼,刀劍出鞘,而雍王府的親衛也隨即拔出白刃,一時之間,朱雀門前殺氣縱橫,形勢一觸即發。 

  誰知李順只是高高舉起右手,手中乃是一面金牌。秦青抬眼望去,已經看到那面金牌上面的獨特花紋和九條金龍盤繞中的「如朕親臨」四個大字。秦青一聲驚呼,他可是知道的,這面金牌是皇上賞賜給雍王殿下的,許他代天巡狩,所過之處,一切軍政大事皆可過問,當今世上只有這麼一面,只是雍王為人謹慎,而且又是威名遠揚,所過之處不需金牌就可以任意行事,所以很少有人真的見過這面金牌。想不到雍王竟然將金牌交給了江哲,雍王對那個南楚降臣如此寵信,將自己的身家性命一般的御賜金牌都借給他使用,秦青不禁有些嫉妒,但是無論如何,現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想這些。他連忙一聲招呼,帶著所有禁軍下馬拜倒,口稱萬歲。 

  小順子淡淡一笑,收起金牌道:「秦將軍盡忠職守,司馬大人本應敬重,只是此事非同尋常,若是今日讓將軍搜了車駕,只怕日後雍王府再不得安寧了,秦將軍,雍王殿下乃是當今皇子,又是聖上御封的天策元帥,絕不會作出什麼傷害大雍國體的事情,秦將軍今後行事,還要慎重,不要平白做了人家的手中之劍。」 

  秦青只得唯唯稱是,心中惱怒非常,正要敷衍兩句,遠處一隊武士飛馬趕來,秦青看去,那些人都是雍王府宿衛的服色,為首一人長眉鳳目,相貌俊偉,氣度不凡,令人一見便生出親近之心,只看他身上跨著的金弓和馬鞍前面特製的箭囊,便知道此人正是金弓長孫冀。他飛馬到了近前,先對秦青施了一禮,然後朗聲道:「殿下久等不見司馬大人回府,特派末將前來相迎。」 

  荊遲嘟囔道:「還不是有人擋道。」小順子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荊遲立刻噤聲,這一年來,我罰他抄書背書,通常都是讓小順子監督,到了現在,小順子一個眼色,就可以讓他噤若寒蟬了。 

  當下,我們禮數周到的送走了秦青,小順子仔細的打量了一下那個暗中向秦青進言的近衛,將他的相貌記得清清楚楚。然後我終於回到了雍王府,一到大廳,就聽見雍王怒沖沖地道:「隨雲,出了事情了,你看——」看到方遠新,他神色一變,王者威儀頓時籠罩了整個大廳,令人心中生出不敢反抗的念頭。 

  方遠新不知怎麼,竟然上前拜倒在地,直到膝蓋落地,才醒悟過來,心道,我這是怎麼了? 

  我已經躬身行禮道:「殿下,這位是姜永姜侯爺的麾下大將,方遠新方將軍。」 

  雍王愣了一下,大笑著上前攙扶起方遠新,說道:「久聞大名,方將軍擅長水戰,天下聞名,聽說數年前方將軍在東海連番血戰,將侵擾海疆的海寇掃平的掃平,收服的收服,有很多海上從商和商人和靠海吃飯的漁民都為方將軍立了長生牌位,海疆清平,方將軍功勞非淺,雖然如今貴上仍然割據海外,可是都是炎黃一脈,本王也為姜侯爺的功績佩服萬分。」 

  方遠新只覺的心中暖洋洋的,想不到雍王對自己這些人的事情如今讚譽有加,他開口道:「殿下過譽了,主上雖然孤懸海外,但是心向中原,雖然仍然對大雍朝廷心存怨望,可是每每提起殿下戰功輝煌,仍然是十分歡喜。」 

  雍王歎道:「想當初,我和表兄也是童年玩伴,情同手足,可是造化弄人,如今已成殺父之仇,本王每次想起來都十分心傷,若是有可能,還請將軍勸勸表兄,就算是為了後人,也不應該久居海外,表兄想必十分想念中原山川秀麗吧,若是表兄肯回中原,贄情願向表兄謝罪,任憑表兄是殺是打。」 

  方遠新眼神有些黯淡,道:「殿下深情厚誼,末將必定向主上轉達,可是殿下應該知道,主上最恨的不是殿下,雖然是殿下率軍擊破老侯爺的大軍,可是這也是老侯爺野心太大,不肯接受大雍封賜的爵位的結果,可是若是老侯爺死在戰陣之上,主上雖然悲痛,也不會定要報仇雪恨,可是老侯爺卻是被那毒婦梵惠瑤刺殺,這種屈辱主上終生不忘,此仇不報,主上是死也不肯瞑目的。」 

  雍王又是一聲歎息,道:「方將軍先坐下來說話,這些事情以後再說吧,事情總有解決的一天的,但不知方將軍這次蒞臨寒舍,有什麼需要本王幫忙的,只要不干涉社稷大事,贄絕不推辭。」 

  方遠新連忙又將求醫一事說了出來,目光中又是懇求又是擔憂,他自然知道這樣一來自己主上的把柄就被雍王握住了,可是無論如何少主的一絲生機也不能這樣錯過啊。 

  果不其然,聽了方遠新的話之後,雍王李贄的神色有些猶豫苦惱,他剛剛坐下來不久,就又站了起來,負手在大廳裡轉了幾圈,看看方遠新,又看看早已經坐在一旁,打著呵欠昏昏欲睡的江哲,終於道:「方將軍,本王也不瞞你,若不是江先生身體如此差勁,本王無論如何也要拜託他去一趟東海,可是可是自從他不幸遇刺之後,雖然將養了一年多,仍然是體弱氣虛,除非是一路上緩緩而行,稍有差池就要休息幾日,我才能放心他遠行,可是這樣以來,沒有個一年半載,只怕他到不了東海,這樣一來拖延日久,先不說本王實在不能少了他,這日子一長,這件事情必然傳揚出去,到時候又該如何是好,你也知道,其他人不是聾子和瞎子,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本王也無法預測,可是江先生是肯定到不了東海了。」 

  方遠新心中一片冰涼,他知道雍王一句謊言也沒有,難道只能把少主送到長安來麼? 

  雍王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又接著說道:「唯今之際,本王倒有兩個法子,一個是本王暗中向父皇稟明此事,父皇或者會默許這個孩子到長安治病,可是這樣以來,姜侯爺必須得作一些讓步,或者就是表兄想法子把侄兒送到長安,瞞過他人耳目,到時候若是一切順利,侄兒就可以自由回去東海,可是我不妨直言,如今長安各方勢力錯綜複雜,本王不敢保證能夠始終消息不會外洩。」 

  方遠新想了半天,道:「末將會盡快通知主上,請他決定,如果有什麼消息,還希望殿下能夠不吝相助。」 

  雍王笑道:「我和貴主上乃是骨肉至親,怎會相害,只要侄兒來了長安,本王絕不會撒手不管的。夜已經深了,本來我該留你的,可是你也知道如今本王事事都得避嫌,我會派人送你出去的。」 

  方遠新下拜道:「多謝殿下,不論事成與否,末將和主上都會感謝殿下的這番心意。」 

  李贄歎息道:「這也是時機不巧,有些事情我不說你也知道一些,本王實在是不能讓江司馬遠行的。」 

  方遠新心道,如今你們兄弟爭奪皇位爭得你死我活,江哲又是你這般看重的心腹,也難怪你不肯放行,更何況這個江哲身體也太差了,我們這裡說著話,他都快要昏倒的樣子。 

  就在方遠新要告辭的時候,我出聲道:「方將軍等一等。」說著我從剛剛溜出去一趟的小順子手中接過兩個玉盒,懶洋洋的道:「胭脂玉這種海蛇我只是聽說過,所以必須看過傷勢才能醫治,可是我也不能讓方將軍這樣空手而歸,這裡有兩種藥物,一種可以救治大部分常見的毒藥,效果很好,至少可以不讓令少主毒氣攻心,另一種藥物每日一粒可以讓人沉眠昏睡,卻不會因此傷害人的身體,這樣就可以讓令少主不必每日苦痛難耐。」 

  方遠新聽了大喜過望,道:「末將代我家少主多謝江先生慈悲。」他想到能夠暫時減輕少主的病痛,已經是難能之喜,故而千恩萬謝的接過藥盒。 

  我笑道:「這種藥物原本是我自己使用的,只因我傷癒之處,傷口疼痛搔癢,難以入眠,所以特意配了這種藥物,沒想到效果十分好,只是配製起來十分麻煩,而且這種藥方不能外洩,要不然我就寫一張藥方給你了。」 

  方遠新離開之後,我深深的歎了一口氣,問道:「殿下,可是發生了什麼大事麼?」 

  李贄這才想起自己原本要說的事情,苦笑道:「今日晚上,父皇受到一份諫章,彈劾裴雲帷薄不修,有失孝道。」 

  我微微一愣,問道:「殿下,裴雲寵愛妾室,疏遠嫡妻,令她意圖傷害妾室和幼子,這可以說是帷薄不修,可是有失孝道,怎麼說的上呢?」 

  李贄苦笑道:「怎麼說呢,那個蔡御史也真是膽大,他指責說裴雲冷落父母為他訂婚的妻子,致令父母傷心擔憂,所以這是不孝,畢竟自從這件事發生之後,裴雲的父親因此氣怒,病臥在床。而且,那個御史還隱晦的說,薛小姐至今仍是完璧,可見裴雲有失人倫。」 

  我愕然道:「御史理應留意國家大事,怎麼人家閨房中事,他也管起來了?」 

  李贄冷笑道:「對他們來說,為虎作倀勝過為國分憂,不說他了,你說這事該怎麼辦,總不能讓裴雲的父親上書說自己是支持裴雲納妾,冷落嫡妻,鬧得家宅不寧的,這樣一來,裴雲可真是不孝了,自古以來,只有兒子替父親頂罪的,可沒有父親替兒子頂罪的。」 

  我也有些苦惱,怎也想不到竟然有人會這樣做文章,還扣了一頂不孝的大帽子,可是一時也想不到什麼法子,歷朝歷代都是以孝治天下的,裴雲若是擔了一個不孝的聲名,只怕從今之後仕途艱難,從眼前來說,只怕鐵桶一般的禁軍北營就要易手了。 

  小順子突然冷冷道:「皇上未必這麼看?」 

  我和雍王都抬眼望去,小順子卻不說話了。我和雍王很快都醒悟過來,皇上對鳳儀門是有戒心的,若是知道裴雲不願和鳳儀門弟子聯姻,只怕心中不會責怪。轉念一想,我奇怪地道:「這一點太子他們也未必不清楚,為什麼他們要做徒勞無功的事情呢?」 

  小順子微微一笑,道:「殿下和公子當局者迷,若是這種事情傳出去,只怕無臉見人的是薛小姐,一個女子被人嫌棄如此,再加上聲名敗壞,只怕只有一死了之,到時候工部侍郎薛矩必然上書攻訐裴將軍,不論如何,裴將軍也不能說行止無虧,薛矩又是工部重臣,精通兵器製造改良,天下誰不知道薛矩研製的『神臂弓』乃是守城利器呢,到時候薛大人拼了擔上教女不嚴的罪名,一定可以把裴將軍拖下水,就是陛下再偏袒,也只得讓裴將軍暫時停職,只怕等到裴將軍復職的時候,禁軍北營已經不受控制了,而且裴將軍乃是新近歸順殿下的軍方新銳將領,殿下無力相護,而且又讓薛矩成了殿下的敵人,這可是一舉三得了。」 

  李贄聽得心中一寒,敬佩地道:「小順子你果然看得透徹,本王卻沒想到,只怕明日這道表章傳遍朝野,薛小姐就是不想自殺也得自殺了,你說如今可怎麼辦那,裴雲乃是名將之姿,本王實在捨不得讓他受污。」 

  我明白其中的關節之後,歎息道:「這條計策果然狠辣,不過也不是沒有法子解決,最好的法子就是裴將軍的妾室若是身死,那麼薛小姐殺害人命,裴雲所為就算不上過分了,可惜這是行不通的,那位如夫人餘毒已清,這一點很多人都知道,另一個法子就是要從薛小姐身上著手,若是她肯上書請罪,說自己內疚神明,情願出家清修,以贖罪孽,那麼別人也就不能再怪責裴雲。」 

  李贄苦笑道:「若是她肯倒是好的,可是她恐怕不肯服軟的,鳳儀門弟子個個心高氣傲,恐怕死也不肯認罪服輸。」 

  我微微一笑道:「一個青春少女,怎會想死呢,只怕她如今萬分懊悔嫁給裴將軍吧,問題是她若不肯上書認罪,只怕就要『自殺』了,生命可貴,她又怎會不珍惜呢,若是給她機會,改名換姓,遠走天涯,嫁夫生子,她不會不願意的。只是這件事情交給誰去辦,有些礙難,若是辦得不好,只怕弄巧成拙。」 

  李贄想了想,眼中一亮,道:「我有了法子了,魏國公程殊素來交好群臣,也是可以和薛矩說的上話的,而且此老鬼主意最多,心腸又好,薛矩一定不會對他戒備排斥,而且魏國公性子詼諧,朝中很多重臣的子弟都把他當成叔伯長輩,薛小姐也曾經是其中之一,就是現在見到魏國公也是十分親熱,他去說項一定成功。事不宜遲,本王這就去求魏國公,他素來提攜後進,絕不會看著裴雲收到不實的責難的。」 

  當夜李贄親自到了魏國公府,一番促膝長談之後,程殊飛馬趕到薛府,進了薛府之後,正是早朝剛過的時候,此時的薛小姐剛剛得知奏章的事情,正在萬念俱灰的時候,正要舉劍自刎,程殊一聲大喝,闖進房中,將她的長劍打落,若是別人,薛小姐或者會惱羞成怒,可是看到從前在自己小時候就常常讓自己當馬騎的程伯伯,她終於忍不住跪在地上大哭起來。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八章 宗師蒞臨
 

  程殊憐惜地道:「傻孩子,你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受了那些人的蒙騙,告訴程伯伯,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薛小姐茫然道:「程伯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從前我是鳳儀門的弟子,家世又是不錯,所以追求我的男子不知有多少,可是我心中只有一個裴雲,不是因為他是我的未婚夫,而是我喜歡他這個人,他到少林學武,我總想配得上他,我不想他只當我是一個平常女子,我希望他能夠以我為榮,所以我才拜在鳳儀門中,如今我勉強也可稱得上文武雙全,相貌也是稱得上絕色,我原以為他會視我如珍寶,可是他卻對我越來越冷淡,最後竟然娶了別人,爹爹原本勸我不要糾纏下去,可是我不甘心,我這般辛苦都是為了他,他卻把我視若破履,所以幾個姐妹一慫恿我就強行嫁給了他。可是沒有用,他對我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晚上卻從來都在那個女人身邊,我好恨,好恨,可是我不願意示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在一起,後來那個孩子出生了,我從沒看見過他那樣歡喜,還有公公婆婆,也都只顧著那對母子,這些我都忍了,只求他能看我一眼,可是他來了,卻是和我商量仳離之事,我終於忍不住,想要殺了那破壞我幸福的孩子,可是卻失敗了,他是絕對不會原諒我了。」 

  看著痛哭出聲的薛小姐,程殊心知若非她如今已經崩潰,是絕對不會將自己的心事說給自己這個外人,他心中又是憐憫又是惋惜,不由道:「孩子,別怪伯伯說你,你千錯萬錯不該去鳳儀門,鳳儀門教出來的弟子確實是高貴典雅,就是作皇后妃嬪也夠格,可是裴雲只是一個平常人,就像伯伯,當年伯伯和你伯母成婚不到三個月,就去從軍,你伯母獨自一個人侍奉二老整整十二年,還是我當了將軍之後才將他們接到長安,那時候我的兒子已經是個半大小子了,可是伯伯才第一次見到他,後來我又跟著陛下東征西討,哪裡還顧得上父母兒女,都是你伯母辛苦持家,所以人家笑話我老程懼內,可是誰知道我是內疚於心,這一生我虧待她太多,換了你,若是裴雲出征,只怕你會跟了去,雖然憑著你的武功才智,至少不會成為累贅,可是裴雲要得卻是一個能替他在家孝順雙親,撫養子女的妻子,孩子,你太出色了,所以裴雲才不肯娶你。」 

  薛小姐愣了半天,道:「他不是因為師門的緣故麼?」 

  程殊苦笑道:「你若這麼想,我也不怪你,可是裴雲不是這種人,這不也是你喜歡他的地方麼?」 

  薛小姐苦澀地道:「如今說什麼都遲了,侄女已經無臉見人,還請伯伯不要阻我。」 

  程殊冷笑道:「你這孩子怎麼糊塗了,天大的事情也有個解決的法子,你若是肯重新開始,憑著你的才貌,哪裡還找不到歸宿,這天下這麼大,你若是聽了伯伯的話,到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去,改名換姓,不是勝過尋死麼?」 

  薛小姐癡癡的望著窗外,神情迷離,程殊見她如此,知道正是緊要關頭,自己卻不可相勸,這時候最好有一個知心人勸勸她,可是這個人卻難找得很。 

  突然窗外傳來一聲歉疚的歎息,薛小姐神色一動,撲上前拉開窗子,卻是一個黑衣男子,相貌英俊,週身上下洋溢著淡淡的殺氣,只是神情黯淡,劍眉深蹙。 

  薛小姐啊了一聲,淚水滾滾而下,程殊微微搖頭,轉身走出了房間,那個黑衣男子躍進了窗子。薛小姐狠狠地道:「你來做什麼,是來看我笑話的麼,如今人人直到我薛秋雪殘忍狠毒,都說你應該休了我,你得意了吧。」 

  那人正是裴雲,他沉聲道:「秋雪,我從未想這樣傷害你,可是事情到了今天這一步,我也沒有料到,我原想你若肯退了親事,一定能找個如意郎君,沒想到會有今日。」 

  薛秋雪想起從前往事,不由悲從心起,道:「你真的只想找一個平凡女子為妻,也不願意娶我麼?」 

  裴雲黯然道:「秋雪,你真的很出色,文武兩途都有不小的成就,我曾見你談論詩文,很多都是我沒有聽過的,還有你對朝政軍務都有涉獵,若是娶了你我會多一個賢內助,可是秋雪,我真的對這些不感興趣,從軍報國是我的夙願,可是我並不想和人鉤心鬥角,在外面已經是如此,回到家裡我只想平平淡淡的過日子,我希望我的妻子會做幾道家常小菜,可以縫幾件衣服給我,可以跟我說些家中瑣事,這樣就夠了,我並不需要一個滿腹心機的妻子。可是秋雪,你如此耀眼,是我配不上你。」 

  薛秋雪苦澀地道:「你說得對,原本是你配不上我,配不上我……」一連說了幾遍,說到後來已是聲嘶力竭。裴雲上前一步,卻又停住了腳步,他終究不肯冒犯這個從前的未婚妻,他是真的希望這個女子能有一個好的將來,若要如此,就要讓她對自己死心,此刻的溫柔對她來說已經太遲了。 

  薛秋雪良久終於冷靜下來道:「謝謝你,告訴我實情,不是我不好,只是你不需要我這樣的妻子。你放心,我不會連累你的,長安這個傷心地我不會待下去的。」 

  裴雲默認,片刻之後道:「我有一位師弟在南海行商,他和我乃是生死之交,你若肯前去,他必然會好好照顧你。」 

  薛秋雪默然,就在裴雲以為她不會接受的時候,薛秋雪淡淡道:「謝謝你,我聽說南海風光奇特,還有夷人往來,很早就想去看看了。」 

  裴雲的事情就這樣大事化小了,雖然多名御史和很多朝臣紛紛上表彈劾,但是薛小姐的謝罪書一呈上來,這些彈劾就沒有了力量,而薛小姐也消失了,雖然薛家對外聲稱薛小姐已經削髮出家,可是卻沒有知道她在何處落髮。這個可悲可憐的女子就這樣消失在人們的視線當中,沒有人知道薛小姐早已在程國公的家將護送下離開了長安,離開了這令她心傷萬分的苦痛之地。 

  可是事情的結果也不像我想像的那樣如意,裴雲還是受到牽連,雖然沒有降職罰俸,可是皇上指派了夏侯沅峰兼任禁軍北營的副統領,這樣一來,本來鐵板一塊的北營還是被硬生生的插入了一個釘子。偏偏夏侯沅峰風度翩翩,長袖善舞,又是皇上寵臣,所以很快就站住了腳,幸好裴雲素來深得軍心,還不至於被架空,總算夏侯沅峰也不敢過於急進,局面陷入了僵持階段。 

  坐在涼亭之中,享受著習習的晚風,淡淡的草木清香撲鼻而來,我口中含著一片剛剛摘下來的竹葉,專心的吹著一首簡單的曲子,那沒有什麼技巧,卻是委婉動聽的樂聲隨著夜風流淌在寒園之中,一曲終了,小順子的身影出現在遠處,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每當我心情煩悶或者憂慮的時候,我就拋卻一切,坐在這裡吹著竹葉笛,這總是能讓我心情平靜下來,我從沒忘記桑先生的診斷,既然不能遠離塵囂,那麼只好用這種方式洗滌自己的心靈了。事實上,寒園中的侍衛都知道在我吹葉笛的時候是絕對不能打擾我的,就連小順子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打擾我。曾經有一個本來頗受我看重的侍衛只因犯了這條規矩,被我逐出了寒園,自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敢觸犯我的逆鱗了。 

  接著小順子遞過來的香茗,我笑道:「裴將軍雖然受到些挫折,但總算不至於影響他今後的前途,其實我們也不算失敗,反正我們看重的是裴雲這個人而非那一營禁軍,明天下帖子邀請裴將軍來寒園做客,邀請殿下也來作陪。」 

  小順子淡淡道:「殿下已經邀了裴將軍明日來府上,既然公子也想見他,我去告訴殿下將宴席開在寒園吧。」 

  我搖頭道:「既然殿下已經相邀了,我就不去了,有些事情還是讓殿下自己去處理吧,對了,少林怎麼樣?」 

  小順子皺眉道:「名門大派果然沉得住氣,現在還沒有動靜。」 

  我微微一笑道:「若不是這般謙抑隱忍,你以為少林憑什麼經久不衰,百多年來,多少幫派曇花一現,就是少了這份氣度,有時候世事就是如此,仰而求怎如俯而就,若非俗事牽絆,我焉能在紅塵久住,小順子,你的武功本來是極好的,只是我見你出手太過狠辣,少了幾分隱忍,總覺得不妥,所謂剛不可久,柔不可守,奇不能勝正,用兵打仗不能一味用奇,我想武功也是如此,你好好想想。」 

  小順子若有所思,正在這時,一個平和的聲音說道:「江檀越果然是靈性天成,這個道理老衲乃是四十歲之後方才明白的。」 

  我心中一震,這個聲音柔和清遠,彷彿近在耳邊,可是我自認六識過人,分明百丈之內絕無這樣一個人,我看向小順子,小順子卻是想得入神,顯然早已忘記了保護我。我轉念一想,突然笑了,道:「慈真長老蒞臨寒園,真是蓬蓽生輝,請恕哲不便遠迎,請大師到園中相見。」 

  眼前彷彿一花,一個穿著灰色僧衣的中年僧人出現在園門口,緩緩走來,我極目望去,只見這個中年僧人相貌清秀,面如滿月,眉心一點胭脂紅痔嫣然如同丹朱,怎麼瞧去也覺得這位僧人只是一個尋常和尚,可是我卻隱隱覺得這位大師緩緩行走的步伐,一舉一動渾然天成,好像和這天地乃是一體一般。小順子這是也抬頭看去,眼中神光閃爍,他雖然知道這人身份,但是天下之人在他看來都是可有可無之人,所以他反而起了殺意,這樣一個人若是要傷害公子,自己可得有能力阻止才行。 

  他殺意一起,只覺得四周強大的壓力向他逼來,他心中一驚,看向公子,卻發覺江哲神色沒有變化,便知道這種壓力只針對自己,便全力抵抗,但是那種壓力越來越強,他只覺得隱隱似有人在自己耳邊念誦佛經,要自己忍受屈服,可是他心志本是十分堅定,反而死撐著不肯後退,那種壓力越來越強,小順子只覺的週身上下幾乎動彈不得,突然他心中一動,收了一些抗力,果然那種壓力減弱了一些,他冷冷一笑,突然週身上下殺氣沖天,那種殺氣冰寒刺骨迅速蔓延在寒園之內,奇異的景象出現了,明明是夏日黃昏,可是寒園從園心涼亭到園門之間,一半是秋風蕭殺,一邊是春意融融,兩種氣勢相爭,那蕭殺之氣雖然越來越弱,可是那種誓死無歸的氣魄卻是越來越強,就連那種融融的氣息也漸漸帶了些肅殺之氣。 

  我雖然身在亭中,沒有親身感覺到那種水火不容的氣氛,可是只見百丈方圓之內樹葉無風自落,然後狂亂的旋轉飄蕩的樣子便知道有異。後來更是見到小順子臉色越來越不好,想也知道誰落在下風,眼珠一轉,隨手拿起一隻茶杯用力向地上摔去,果然如同我想的一樣,這小小的驚嚇,讓正在較勁的兩人頗有默契的開始收功,不過片刻,就已經恢復正常。那個僧人也不見怎麼邁步,百丈距離彷彿一步之遙,一抬腿就走到了亭邊,他微笑道:「李施主的武功另闢蹊徑,走得乃是『無情』的路子,老衲原本想以梵音點化,不料李施主已經是心如金石之堅,不受外力所動,若是李施主潛心苦修,達到『忘情』的境界,必然是一代宗師的身份了。」 

  小順子上前施禮道:「大師過譽了,小人並沒有成為宗師的野心,只要能夠保護我家公子一生平安也就夠了。」 

  慈真若有所思的看了小順子一眼,只見他雙目之中神光凜然,那是一種堅定而不可動搖的決心,他心中不由慨歎上天安排巧妙,這人若是毫無拘束,只怕是為所欲為,縱橫天下,到後來不免造下滔天殺孽,為害之深,勝過魔宗百倍,可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竟安排了一個人可以約束他,指正他,他看向方才擲杯示警,令自己兩人罷手言和的江哲,這個青年雖然雙目神光黯淡,可是那雙眼睛卻帶著透徹世情的覺悟。他向江哲輕施一禮道:「老衲慈真,見過江先生。」 

  我有些慌了手腳,連忙還禮道:「大師乃是宗師身份,哲焉敢受此大禮,還請不要如此,大師請坐。」 

  慈真微微一笑道:「日後檀越自然知道老衲這一禮您是當得的。」 

  我恭恭敬敬地道:「大師此來,哲受寵若驚,不知道有什麼事情指教。」 

  慈真淡淡道:「老衲此來原本是想見見雍王殿下,可是久聞檀越才智驚人,故而先來拜望。今日一見,小檀越心脈暗傷,只怕長久滯留紅塵,有傷壽元,小檀越既是精通醫理,為何不為自己考慮。」 

  我微微一笑道:「哲也是凡夫俗子,雍王殿下待哲恩重如山,殿下的寬宏大量,也讓哲感佩於心,若是哲此刻拋卻凡塵,實在是內疚神明,故而不敢為之,還請大師不要告訴殿下此事,免得他心中憂慮。」 

  慈真微微一歎,道:「江檀越此心天人共鑒,老衲自然守口如瓶,檀越對我少林敬重,老衲雖不會倣傚世人斤斤計較恩怨,但是也有投桃報李之心,老衲有幾句內功心法,也沒有什麼別的作用,只是能夠強身健體,調養心脈,檀越雖然沒有練過武功,但是這幾句心法只是呼吸吐納的法子,想必不會費力,希望能夠對江檀越有所幫助。」 

  我喜道:「多謝大師厚賜,桑先生曾說天下武功,只有少林寺的心法最是清淨無為,涵養身心,哲若是能夠多活幾年,都是大師所賜。」 

  慈真微笑道:「江檀越輔佐賢王,功在社稷百姓,這幾句心法算得什麼。」說著將幾句心法說了出來,又仔細的解釋給我。小順子在一旁,面有喜色,他原本最擔憂我的身體,如今見有了轉機,自然是大喜過望,看向慈真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柔和。 

  過了一會兒,遠處傳來了腳步聲,正是雍王李贄帶著管休、苟廉、長孫冀、荊遲、司馬雄等人匆匆趕來,眾人到了亭前,都是恭恭敬敬的行禮如儀。慈真雖然是宗師身份,卻絲毫沒有倨傲的表現,也是微笑還禮。 

  李贄上前神色激動地道:「自此上次拜見大師之後,已經有數年時光,大師容顏依舊,倒是李贄,苦於政爭,蒼老了許多。」 

  慈真沉靜地道:「殿下,老衲此來,乃是轉達敝寺上下的心意,若是殿下有所命令,敝寺上下無不從命。」 

  李贄一愣,神色間反而有了猶疑,他原本只希望少林寺有限度的支持,就可以了,想不到竟然得到了少林寺的全力支持,這是怎麼回事。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九章 失德驚天
 

  大雍武威二十五年六月,天子下詔,告祭黃帝,立祭壇於橋山,詔太子於長安陪祭,未料太子其間行止有虧,帝驚怒,幽禁太子。 
  ——《雍史·戾王列傳》 

  慈真見狀淡淡一笑,道:「殿下勿慮,少林如此也是迫不得已,太子殿下所作所為,雖然尚未昭然於天下,可是卻瞞不過天下百姓,更何況鳳儀門近來倒行逆施,已經引起黑白兩道的不安,少林忝為白道第一大派,不能眼見這等情形發生,殿下素來優容敝寺,又是勤政愛民,敝寺雖然不能涉入政爭,可是鳳儀門乃是江湖門派,敝寺還可以有些作為。」 

  我和雍王心中都是一寬,原來是少林看不過去鳳儀門的囂張了,新仇舊恨一起算了,不過我心想,因為「霍紀城」一人,引起江湖大亂,鳳儀門藉機橫掃武林,這件事情可不能洩漏出去,至少不能人人皆知,否則我只怕也成了禍亂江湖的罪魁禍首了。 

  這時慈真又說道:「老衲這次前來還有一件事情,近日陛下有意祭黃帝陵,老衲師兄慈休奉命前來主持其中一項儀式,師兄雖然佛法高深,可是不諳武技,故而老衲特意保護他前來。」 

  我和李贄都暗暗點頭,這件事情我們是知道的,慈休大師原是先朝名臣,國破家亡之後投身佛門,如今已經是佛門中數一數二的高僧,他佛法精深,精通梵語,多年來翻譯了千卷以上的梵文經典,乃是弘揚佛法的第一功臣,這人離寺,果然值得慈真親自護送,要知道慈真雖然是一代宗師,可是論起在佛門的地位,並不比慈休大師尊貴。想到這裡,我不免有些歉意,這次的祭奠黃帝陵的大典只怕是難以善終了。 

  大雍立國以來,多次舉行過祭祀黃帝陵的大典,這次卻有些不同尋常,天子自然是要親自前往橋山祭陵的,可是同時還要在長安設立祭壇,同時祭祀,翼求大雍國運昌隆,這陪祭之人自然只有儲君可以擔任了,所以從六月開始,陛下詔令太子入東宮齋戒,他自己則在齋宮齋戒,六月十四日,天子才會起駕到黃帝陵,六月十五日舉行大典,奉詔伴駕的有雍王,齊王和一干文武重臣,而丞相韋觀和侍中鄭瑕則奉命在京協助太子祭天。 

  齋戒可不是什麼等閒的事情,要不吃葷、不飲酒、不聽音樂、不近妃嬪、不弔喪、不理刑事,更要平心靜氣,不能煩躁不安,可是太子李安如何能夠忍耐得住,飲食只是清湯寡水,全無滋味可言,這已經讓他食不下嚥,不能處理政務倒還罷了,他本就厭煩這些瑣事,可是不能聽音樂看歌舞,已經讓他鬱悶不樂,更難忍受的是他是每日不可獨宿的,不近女色讓他煩躁苦惱,卻還要苦苦忍受半個月,更要在侍中鄭瑕的監管之下恪守各種禁令,若非此事重大,他早就不肯忍耐了,心裡正想著日後如果自己登基,再舉行祭祀絕對不能這麼麻煩的時候,送午膳的內宦已經到了,將那些青菜蘿蔔之類的菜蔬放到桌子上,再端出一碗糙米飯,然後是一壺茶,李安再次詛咒了一次老天,然後拿起了筷子,草草的用了膳,然後他開始喝茶,茶一入口,他心中就是一陣愉悅。 

  早在他入東宮齋戒的時候,就考慮到粗茶淡飯未免太苦了,早就命人將送來的粗茶偷偷換上參茶,這是夏金逸出的主意,若沒有這參茶,只怕他早就因為飲食不如意而形容憔悴了,可惜,若是能有一壺酒就好了,喝了一杯,他覺得精神好了許多,便將參茶放到一邊,準備下午讀經的時候再喝。 

  來撤膳的小太監手腳輕快,很快就完成了工作,然後鄭瑕親自送來他下午該誦讀的經文,李安不耐煩的看了一眼經匣,便先去午睡了,可是多日以來養精蓄銳,讓李安更加想念那些愛寵,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不由想起淳嬪,多日不見,不知道她情況如何,越想越是心中癢癢。忍不住坐起身來,心道不如到外面走走,免得這樣輾轉反側。 

  走出寢殿,只見東宮侍衛環伺,而侍中鄭瑕卻不見影蹤,代替他的是一個禮部官員,他隨意問道:「鄭大人呢?」那個官員誠惶誠恐地道:「殿下,韋相派人請鄭大人去商量祭奠的事情,要等到未時末才能回來。」 

  李安一喜,若是鄭瑕在此,他不敢放肆,可是鄭瑕不在,那麼自己在宮院裡面散散步就沒有關係了,抬頭一看,自己的親信侍衛夏金逸正在旁邊侍立。他低聲道:「金逸,孤想玩玩投壺,你去悄悄的拿來,不可讓別人看見。」 

  夏金逸聽了左顧右盼片刻,道:「殿下稍候,屬下這就去拿。」不過片刻,夏金逸果然拿了投壺過來,這是李安心愛的東西,一直放在東宮,常常在看折子煩悶的時候用來消遣,這個銀壺乃是廣口大腹、頸部細長的形狀,內裝一些豆子,卻是為增加難度而設,如用力過猛,投入的矢會反彈出來,那些用來投壺的箭矢都是精雕細刻,美倫美央。夏金逸遞過箭矢,笑道:「殿下還請手下留情,屬下上次就輸慘了。」 

  李安笑道:「若論這投壺,你們可都不如我。」說著投出箭矢,果然一箭中的,他得意的一笑,可是接連贏了幾局之後,卻又覺得意味索然,往日夏金逸總是恰到好處的讓李安輸上幾局,這樣一來,李安總是能夠反敗為勝,自然是十分開心,今日夏金逸卻是連連失誤,讓李安贏得十分容易,他不免沒了興致,不由怒道:「金逸,你是在敷衍孤麼?」 

  夏金逸連忙道:「殿下,屬下怎敢敷衍您,實在是屬下心中有事。」 

  李安疑惑地問道:「有什麼事情讓你如此心事重重?」 

  夏金逸道:「今日屬下收到一件信物,原本應該呈給太子,可是如今正是太子齋戒之時,故而不敢呈上。」 

  李安笑道:「我當是什麼事情,東西拿來吧。」 

  夏金逸不敢拒絕,連忙從懷中掏出一個織錦香囊呈上。李安接過,只見這香囊十分精美,上面繡著並蒂蓮花,他心中一動,將香囊打開,裡面除了香包之外,卻是一條薄如蟬翼的翠綠絲帕,他將絲帕展開,只見那絲帕上繡著一對紅羽白首的交頸鴛鴦,下面還有一行小詩,「天階遙望隔雲煙,相思幾重殘月天。今宵紅豆重有約,玉露金風到枕邊。」李安只覺得心中一蕩,這絲帕情意纏綿,莫非是淳嬪托人送來。 

  正在他遐思逸想的時候,夏金逸已經說道:「殿下,來送此物的乃是淳娘娘身邊的親信小太監,可是殿下如今正在齋戒,此物未免不妥,故而不敢呈上,可是若是扣了下來,又是對殿下不忠,因此屬下十分為難。」 

  李安笑道:「你有功無罪,好了,你下去吧,本王也該唸經了。」夏金逸連忙收起投壺,退了下去。 

  下午的時光,李安表面上看著經書,心中卻在盤算,淳嬪一定是邀我今夜私會,可是我如今不能近女色,這可是萬萬不行的,可是一想起淳嬪那嬌艷美麗的容貌,因為長期練習舞蹈而來的迷人體態,他就心中癢癢,再說上次和蕭妃爭執之後,他已經沒有進宮和淳嬪私會了,現在他在東宮齋戒已經有十二天,早就已經孤枕難眠,一想到淳嬪今夜會等候自己前去相會,不由心猿意馬,浮想聯翩。 

  到了夜裡,躺在床榻之上,李安越想越是睡不著,終於站起身披了一件衣裳,看見在外面伺候的小太監已經熟睡,他輕輕走到殿外,看見幾個侍衛正在守夜,他到了偏殿看見夏金逸正在和衣而睡,這是侍衛們在東宮伺候的規矩,他上前輕輕推了夏金逸一下,夏金逸立刻驚醒,他還沒有資格在宮中佩刀佩劍,手向腰間撫去,李安知道他腰間藏著暗器,連忙低聲道:「是我。」 

  夏金逸立刻清醒過來,連忙起身下拜,正要問安,李安已經揮手阻止,他低聲道:「你陪我去看看淳嬪,別驚動了外人。」 

  夏金逸大驚道:「殿下,萬萬不可,這事如果傳揚出去,只怕皇上震怒。」 

  李安笑道:「沒事,不會有人知道的,我們快去快回,不會有什麼妨礙的。」夏金逸苦苦勸解,可是李安卻惱怒地道:「平日你對孤百依百順,怎麼今日這麼執拗,還不起來,和孤一同前去。」 

  夏金逸眼中閃過一絲絕決,道:「屬下遵命,只是殿下這樣出去不免有些不妥,不如換了衣服。」李安心想有理,便換上一件侍衛的衣服,帶著夏金逸兩個人偷偷向淳嬪的住處潛去,雖然宮中侍衛不少,可是夏金逸最是擅長偷雞摸狗,帶著太子居然沒有碰到多少人,一次碰上了巡夜的禁軍,也被夏金逸拿著東宮的侍衛腰牌,用花言巧語敷衍過去。 

  到了淳嬪的住處,李安迫不及待的推開殿門,那殿門果然沒有關上,李安向內走去,卻是不見人影,他只道淳嬪遣走了宮女太監,匆匆走入寢殿,只見一盞銀燈放在桌上,錦榻之上,淳嬪只穿著薄紗睡衣,睡得正香甜,兩截藕臂露在錦被之外,越發誘人,而她的心腹宮女卻沒有相陪,可見必然是淳嬪相候良久,忍不住睡去了,李安心中越發覺得愧疚,而被淳嬪勾起的慾望也更加按耐不住,胡亂脫了衣服,向榻上撲去。 

  淳嬪原本正在熟睡,突然覺得有人壓了上來,她半夢半醒的也無從抗拒,過了一會兒,她從激情中醒來,發覺身上有人正在肆虐,原本就要驚呼,可是那熟悉的感覺讓她沒有喊出來,藉著昏暗的燈光,她看清了男子的身份,心中不由一震,怎麼太子會在齋戒期間前來和自己私會,可是不過片刻,太子的瘋狂就讓她沉迷其中,再也顧不得盤問了。 

  他們在抵死纏綿,夏金逸卻是心中一片驚惶,他暗暗的查看了一下,所有的太監宮女都睡得很沉,顯然是被人輕輕點了睡穴,看來這裡是一個已經設好的陷阱了。而太子就是落入這個陷阱中的麋鹿,自己就是幫助收緊繩索的幫兇。可是他轉念一想,太子如此行徑,又有什麼值得同情呢,自己還是趕快服下藥物,免得慘死才是真的。 

  他連忙拿出江哲給他的藥丸,先服下綠色臘衣裡面的藥丸,一種沁人心脾的淡淡香氣讓他心曠神怡,然後又把黑色臘衣的藥丸藏好,可不要不小心失去了。他站在寢殿之外默默的等候著,卻不知等候的是太子出來還是此事揭穿時候的狂風暴雨。 

  就在太子進入淳嬪寢宮不久,在齋宮守戒的李援睡得正安穩,他年紀已老,多日齋戒只當是清心寡慾的休養罷了,突然,半夢半醒中,他看到窗紙上一片紅彤彤的,不由披衣起身,高聲問道:「高厚、冷川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 

  一個四十多歲的杏衣太監匆匆進來,稟道:「陛下,是東宮走水,現在侍衛們正在救火,冷總管在外面護駕呢。」 

  李援心中一驚,今天已經是十二日,怎會在祭典之前發生這種事情,真是大大的不吉利,想起是東宮走水,他心中泛起不像的預感,問道:「太子殿下呢?快去把他接過來,不可讓他出了差錯。」 

  高厚有些神色不安,偷眼望去,卻是不敢說話,李援微怒,問道:「怎麼了,可是太子受了傷?」 

  高厚不得不說道:「殿下在東宮齋戒,是由鄭侍中負責的,可是今夜東宮走水,鄭侍中派人去救太子,卻發現太子不在寢宮。」 

  李援只覺得一盆涼水從頭上直潑而下,心中一片寒冷,他緩緩問道:「太子去了哪裡?」 

  高厚冷汗淋淋地道:「奴婢也不知道,不過剛才鄭侍中派人查問,說是,有兩個東宮侍衛去了含香殿。」說到這裡,已經是戰戰兢兢了。 

  李援呆若木雞,道:「含香殿,淳嬪,哼,冷川,你跟朕去一趟含香殿。」 

  身影一閃,一個身穿御前侍衛總管服色的中年人走了進來,這個中年人相貌平平,卻是氣度雍容,雙目開合之間寒光四射,他是雍帝的親信侍衛,一身武功登峰造極,最受李援信任,如今更是大內侍衛的總管,備受帝寵。他淡淡道:「陛下不要過於煩惱,以免傷了身體。」 

  李援冷冷道:「好了,快些去含香殿,吩咐夏侯,將東宮所有侍衛太監宮女全部監禁起來,不得有誤。」 

  李援帶著冷川、高厚和幾個侍衛太監,匆匆趕到含香殿的時候,這裡還是波瀾不驚。全然不知東宮那邊出了問題。李援使個眼色,一個侍衛上前,一腳踢開了殿門,正在前面守衛的夏金逸打了一個激靈,抬頭看去,只見月色之下,雍帝李援怒氣沖沖的盯著自己,他心中反而平靜下來,轉身呼喊道:「皇上駕到。」 

  李援眼中閃過凶光,也不用他吩咐,冷川身形一閃,一掌重重的打在了夏金逸的背心,夏金逸只覺得自己騰雲駕霧一般飛起,身形種種的撞擊在牆上,狂猛的內力頃刻間湧入自己的經脈當中,夏金逸眼前一黑便昏死過去。 

  李援看也不看那個被殺的侍衛一眼,闖進寢殿,只見自己的長子臉色慘白,錦榻之上,淳嬪身無寸縷,正嚇得六神無主。李援只覺得五內俱焚,頭暈眼花,一個踉蹌就要跌倒,卻被高厚和幾個太監扶住。李援也不說話,怒道:「冷川,還不給我把這個逆子殺了。」 

  冷川目光一閃,卻不敢奉旨,默然不動。李援怒道:「怎麼,你連朕的話也不聽了麼?」 

  冷川淡淡道:「陛下,太子乃是儲君,就是有罪,也得明詔天下,焉能如此處置。」 

  李援原本只是氣急攻心,冷川這一句話讓他冷靜下來,這時候李安已經清醒過來,撲上前連連叩首道:「父皇饒命,父皇饒命。」 

  李援嫌惡的看了他一眼,一腳踢出,將李安踢飛到一邊,道:「高厚,你將這個逆子送到『錦安殿』軟禁起來,不許任何人探望,還有,將這含香殿上下全部給朕處死,淳嬪,淳嬪,朕不想再見到她。」說罷,李援轉身出去。冷川連忙跟上。 

  高厚卻奉旨留下,他到殿外一聲招呼,一干侍衛虎狼也似的衝進含香殿,不過片刻,含香殿的太監宮女都已經被勒死,他們大多都剛剛從睡夢中醒來,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已經喪命了。而夏金逸則在李援等人進入寢殿的時候醒了過來,他艱難的拿出黑色臘衣的藥丸,裡面是一顆氣味古怪的藥丸,夏金逸心道,我是死是活全看你了,服下藥丸之後,夏金逸只覺得四肢麻木,週身上下無法動彈,眼睛也無力睜開,只是偏偏還有一絲感覺。不多時,李援走了,那些侍衛開始奉旨滅口,到了他的時候,一個侍衛探探他的鼻息,說道:「這人已經死了,其實不用看的,冷總管手上焉能有活口存在。」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十章 心狠手辣
 

  這些侍衛走後,自有人將這些屍體送到西宮裡面的化人場,這些人的屍體可沒有下葬的風光,只能塞到爐子裡面火化了事,這些事情自有那些粗使太監去做,也無人顧及,因此也就沒有人注意到在火化之前,少了一具屍體,就算有人注意到,也不會自尋沒趣。 
  六月十三日,東宮走水,太子被禁的消息已經傳的沸沸揚揚,太子少傅魯敬忠和靖江公主李寒幽、太子側妃蕭蘭也不顧什麼嫌隙,聚在一起商量對策,可是卻是束手無策,太子作出這等事情,無論如何是不能立刻讓皇上消氣的。三人愁苦之時,突然有人笑道:「怎麼,遇到難題了麼?」 

  三人抬頭看去,只見門口站著一個布衣女子,雖然相貌平平,但是那一種凌人的氣勢卻是讓人不可小看。蕭蘭和李寒幽大喜,起身道:「大師姐,是您來了。」 

  聞紫煙笑道:「不僅是我來了,師父他老人家也已經到了,就在棲霞庵清修呢。」 

  蕭蘭和李寒幽又是歡喜又是擔憂,她們戰戰兢兢的看著聞紫煙,蕭蘭鼓起勇氣道:「我們辦事不利,門主若是怪罪下來,還請師姐為我們美言幾句。」 

  聞紫煙微微一笑,道:「好了,師父她並沒有生氣,你們先去見她吧,有什麼事情讓師父作主,也免得你們這樣煩惱。魯少傅,你也去吧,師父說想見見你。」 

  李寒幽等人大喜,匆匆換了便衣,飛馬出城,一路上也顧不得引人注目,直到了長安東郊外的一座庵堂,才住馬緩行,魯敬忠馬術不精,落在後面,李寒幽和蕭蘭也顧不上他,將馬匹一丟,便走進棲霞庵,這座棲霞庵有數畝方圓,乃是鳳儀門的產業,每次鳳儀門主進京,都是在這裡居住,兩人一邊往裡走,就發現平日照料這裡的女尼已經蹤影不見,通向門主居處的林蔭小道上兩旁侍立著無數青衣女子,都是身佩長劍,面寒如霜。兩人到了門主居住的梧桐軒門前,只見門前左右各站著四個女子,都穿著雪色羅衫,雖然沒有釵環錦飾,可是衣衫也都十分華美,兩人連忙施禮,這四個女子容貌雖然不過三十多歲,卻都是四十歲以上的年紀,她們都是鳳儀門主的親信,當年曾經陪著梵惠瑤轉戰天下的侍女,因此地位十分尊崇。 

  兩人走進軒內,梧桐軒內陳設十分清雅,地上鋪著雪白的氈毯,四周牆壁上都垂著淡青帷幕,一道珠簾從中將房間分為兩半,簾內隱隱約約放著一張胡床,一個身穿雪衣的女子側倚在胡床之上,珠簾隔絕,因而看不到她的神情容貌。 

  蕭蘭和李寒幽在簾前跪倒,齊聲道:「弟子叩見師尊,我等無能,還請門主責罰。」 

  那個女子開口道:「這也怪不得你們,你們也已經是盡力了。」那聲音如珠玉一般圓潤,卻又如寒泉一般清冽,雖然看不到神情相貌,可是這女子一開口,淡淡的威儀就籠罩在雅室之內,蕭蘭和李寒幽卻是不敢懈怠,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蕭蘭開口道:「師尊,都是弟子無能,太子殿下和淳嬪私通,弟子已經知道,並想方設法想要太子斷絕和那個女子的往來,可是太子殿下十分惱怒,不肯聽從,還為此和我們生出嫌隙,弟子不得已只得另尋蹊徑,沒想到竟在這時出了問題。」 

  那個女子長歎一聲,道:「太子殿下不肯聽從,為何不讓紀霞設法殺了淳嬪?」語氣溫柔中帶著冷肅。蕭蘭嚇得冷汗直流,說不出話來,李寒幽連忙道:「此事已在籌劃,我們萬萬想不到太子會在齋戒期間去和淳嬪私會,原本是想等到祭典之後再動手的。」 

  那個女子淡淡道:「也罷,事已至此,追究也已經是沒有意義,寒幽可知道如今形勢如何?」 

  李寒幽膝行一步,恭謹地道:「皇上已將與此事有關之人全部賜死,淳嬪也已經投繯自盡,太子幽禁宮中,皇上還沒有進一步的處分,另外,陛下今日詔丞相韋觀、侍中鄭瑕、撫遠大將軍秦彝、魏國公程殊進宮商議,只怕日內處分就要下來,弟子已經拜託駙馬向公公求懇,求他替太子求情,但是據駙馬說,公公不置可否。」 

  那個女子歎息道:「這件事情不同尋常,無論什麼人求情,皇上也不會消怒,唯今之際,只要暫時保住太子的儲位就還有轉圜的餘地,否則可就是平白的讓雍王得逞了。本座方纔已經傳下令旨,發動全部力量,壓制意圖傾覆太子儲位的勢力,只有雍王那裡,必須要本座親力而為才行。」 

  李寒幽疑惑地道:「門主,雍王覬覦太子儲位已非一日,如何肯在這個時候隱忍呢?」 

  那個女子淡淡道:「若是平時,他自然不肯,可是這次他卻不得不從,錦繡盟的事情,就是他最大的致命傷。」 

  李寒幽一愣,道:「門主,錦繡盟的事情和雍王有什麼相關麼?」 

  那女子冷冷道:「寒幽你還是太年輕了,我且問你,若是太子和錦繡盟勾連走私,真的能瞞過雍王的耳目麼,這大雍天下,軍方勢力倒有半數在雍王掌握之中,若不是他有意縱容,太子豈能如願以償?」 

  李寒幽道:「可是當時江哲重傷,雍王為此憂心如焚,哪裡還有精力管這些事情呢?」 

  那女子笑道:「寒幽,你可知『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的道理,若是雍王真的會為了一個江哲就忘了天下,那他也不配做本座的對手了,再說,錦繡盟本來在南楚是千夫所指的叛逆,怎麼有本事和南楚做起了生意,那天機閣雖然神秘莫測,可是它是南楚的勢力卻不會有錯,若非是雍王,誰能讓原本受到大雍軍方支持的錦繡盟和南楚勢力媾和,本座想來,那天機閣就算不是雍王的屬下也是和雍王有著莫大的關聯。那江哲在南楚雖然地位不高,可是此人用計神鬼莫測,我當初讓你刺殺此人,原是防範於未然,可惜卻是功虧一簣。」 

  李寒幽謹慎的問道:「若是錦繡盟為雍王所使,那麼門主為什麼卻四處追緝霍紀城呢?」 

  那女子歎了一口氣道:「若是真要追緝那霍紀城,不如去盯著雍王府那,寒幽,你可知道近年來江湖上有很多人不願意屈從我鳳儀門的權威,可是我鳳儀門乃是白道領袖,又不能隨便鎮壓,若沒有這個借口,我怎能找機會把那些野心勃勃的幫派一一剷除。他們想要讓霍紀城興風作浪,在外面敗壞太子的聲譽,本座卻是利用了這個機會剷除異己,再說太子的名聲和我們有什麼相關,他名聲差些,就更離不開我們的支持了。只是這次太子太過分了,授人以柄,我們若不出手,只怕他這儲君的位子就不保了。」 

  李寒幽眼中一亮,道:「門主,若是我們趁此機會和雍王商量,若是他肯乖乖聽話,我們就讓他登基,也免得扶持這個扶不起來的阿斗。」 

  那女子怒道:「糊塗,若是雍王肯這般聽話,我當初何必要選擇太子作為傀儡。」 

  李寒幽嚇得拜伏於地,不敢出聲。 

  過了片刻,那個女子語氣淡然地道:「好了,蘭兒,你先回去安撫太子妃和上下人等,就說本座定會保住太子的儲位。」 

  蕭蘭神色猶疑,卻是不敢多問,再拜道:「弟子遵命。」悄然退出。又過了片刻,那個女子語氣淡然地道:「罷了,寒幽你說得也不無道理,太子如此失德,我們輔佐他也不免落人話柄,等我見過雍王之後再說吧。不過你還不可以出去胡說,這件事情事關重大,不可傳揚出去。」 

  李寒幽這才鬆了口氣,道:「弟子魯莽,請門主恕罪。」 

  那個女子歎息了一下,道:「寒幽,你可知道那誘惑太子的夏金逸是何人?」 

  李寒幽驚道:「弟子只知道他是崆峒棄徒,一個無行浪子,門主為何問起他呢?他不是已經死了麼?」 

  那個女子沉默片刻,道:「他雖然死了,但是有一件事情還是得讓你知道,他的本名乃是夏全。」 

  李寒幽喃喃的念了幾遍這個名字,目光從迷惑變得恐懼,她面如死灰地道:「師尊,他怎會活著,您不是答應過弟子不會留下後患麼?」 

  那個女子冷冷道:「你是在責問本座麼?」 

  李寒幽猛醒,連忙下拜道:「弟子不敢,只是一時情急,求門主寬恕。」 

  那個女子幽幽一歎,道:「孩子,當日靖江王妃求我去尋找她和王爺所生的愛女下落,當年王妃待產之時,正值賊兵犯境,王妃失落郡主,痛斷肝腸,可惜我後來仔細查訪,這個女嬰早就死在亂軍之中,本來這件事情也就算了,可是那日惠秋路過你家,見你資質過人,不忍你良質美玉被棄民間,將你帶了回來,當時並沒有用你冒充郡主的意思,所以只是殺了你的公婆,免得他們四處宣揚此事,畢竟你已經是人家的媳婦了,不料我一見你,就發覺你和靖江王妃品貌相似,這才動了李代桃僵的心思。原本只是想這個出身對你有利,如今果然是起了作用,可是當初我派人去斬草除根的時候卻出了問題,你那個夫婿返回崆峒之後已將此事稟明師門,雖然他們沒有證據知道你被鳳儀門帶走,可是也已經有了懷疑,這樣一來殺人滅口就不免露了形跡,所以我雖然答應你,卻不能辦到。原本想等到他下山之後,想個法子讓他死於非命。可是他卻很快就被逐出師門,我猜想必然是崆峒掌門不願和鳳儀門為敵的緣故,因此就更不願殺了他,否則他一條賤命死活沒有關係,卻做實了鳳儀門殺人滅口的事實,後來我安排監視夏全的人回報,這人不堪上進,不會有什麼危險,我想你已是皇室中人,怎會有機會和他相見,所以也就沒有再留意他,想不到你們竟在太子府上見面了。」 

  李寒幽神思不屬地道:「師尊,你說,他是不是認出了我?」 

  那個女子微笑道:「無論他是否認得你,如今已經死在了冷川掌下,屍骨成灰,你還怕甚麼,不過不知道他有沒有把事情告訴別人,你知道他有什麼親近的人麼?」 

  李寒幽想了一想道:「只有兩個人可能知道,一個是王妃的侍女繡春,一個是他的師兄張錦雄。」 

  那個女子冷笑道:「那麼應該如何作,用不著我說了,是麼?」 

  李寒幽猶豫地道:「張錦雄乃是崆峒掌門弟子,只怕是殺不得的。」 

  那個女子想了一想,道:「他就先留著,崆峒現在諒也不敢和本座為難,只是要嚴密監視,不可讓他將這個消息流傳出去,你的身份,如今已經是至關重要的了,絕對不能洩漏給人。」 

  李寒幽咬牙切齒地道:「師尊放心,此事關係弟子一生榮辱,弟子絕對不容許有人破壞我的努力。」 

  那個女子淡淡道:「好了,你去吧,魯敬忠也來了,就讓我見見這個少傅大人吧。」 

  離開棲霞庵,李寒幽看著正隨著聞紫煙走進庵堂的魯敬忠,銀牙一咬,轉身向京城奔去,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絕對不能讓那人毀了自己的心血,朦朦朧朧中,她彷彿回到童年,自己明明是天生麗質,聰慧過人,卻不敢顯露,只因為她常常聽見公公說著「女子無才就是德」,要不是夏全替自己遮掩,自己只怕沒有機會讀那幾年書,因為自己是女子,私塾的先生也沒有教自己什麼經史,只是教會自己認字之後就讓自己隨便翻看藏書,這是因為自己聰明伶俐,討他歡喜,可是看來看去,她更加嚮往外面的世界,讀到那些風景名勝的詩句,她就想去看看和這個荒僻村子不一樣的動人風光,讀到那些描寫榮華富貴景象的詩句,她又想去品嚐一下那樣的滋味,越讀她就越怨恨自己的處境,可是她知道自己一個弱女子,是沒有可能離開這種地方的,無力自保的她只能淪為奴婢娼妓,所以,她滿懷委屈的嫁給了夏全,那個寬厚聽話,卻沒有一絲讓她心動的少年。 

  可是突然,她的機會來了,那些佩劍女子一個個神采飛揚,她們有著不一樣的人生,所以她極力接近她們,雖然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可是她不願意放棄唯一的機會,很快,那些女子就注意到了自己,驚歎著道:「如此良才美質,怎可荒廢在山林。」然後就要強行帶走自己,可是公公婆婆自然不願意,那些女子毫不手軟,丟下了銀子就將她帶走了,在路上,她聽見她們低低說著,已經除了後患,她明白這些人的意思,可是卻沒有絲毫同情,凡是阻礙她得到幸福的人都該死。然後就是夢幻一般的生活,她成了鳳儀門主的關門弟子,靖江王爺的郡主,她抓緊一切時間充實自己,她絕對不容許再度失去這樣的生活,終於,她蛻變成美麗的鳳凰,這是她應得的報償,絕對不容許任何人破壞。 

  沒有走正門,她施展輕功進入到了太子府邸的內室,太子妃崔氏正在佛堂誦經祝禱,那個侍女繡春果然在佛堂外面守候。李寒幽看四下無人,上前輕輕點了繡春穴道將她帶到花園中偏僻之處,解開她的穴道,冷冷問道:「夏金逸有沒有跟你說過和本宮有關的事情?」 

  繡春面無血色,吶吶道:「婢子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李寒幽冷冷問道:「你有沒有和你提起過我?」 

  繡春一邊搖頭,眼中閃過疑惑的神色,李寒幽心中稍安,摸摸劍柄道:「夏金逸已經身死,你既然是他的相好,就該殉情而死。」 

  繡春眼中閃過驚惶,連連叩首道:「公主饒命,公主饒命。」 

  李寒幽冷冷道:「怎麼,你不想為他殉情,看來也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 

  繡春哭泣道:「公主饒命,奴婢已經懷了身孕,不敢尋死,若是公主定要奴婢去死,也求公主讓奴婢生下了孩兒再死,金逸只有這一點骨血,他家數代單傳,求公主讓繡春苟活幾日,若是僥倖生了男孩兒,繡春死了也可瞑目九泉。」 

  李寒幽手一抖,想起當日夏母在自己和夏全成婚之時,溫和地道:「孩子,夏家數代單傳,如今就要靠你開枝散葉了。」心中一軟,就要罷手,可是轉念一想,自己有今日榮耀豈是容易,為了學習禮儀,自己日夜練習,直到無論何時都不會改變儀態,學習武功,攻讀經史,十年寒窗,才成了今日的靖江公主,這個女子雖然什麼都不知道,可是今日自己這般盤問,就已經露了形跡,想到這裡,狠狠心腸,彈指點了繡春的死穴。繡春正在哭泣,促不及防,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去,面上的淒惶之色仍然清晰可見。 

  李寒幽上前將繡春抱起,她早就知道這個女子的住處,這本是她從監視太子妃的記錄中知道的,李寒幽將繡春放回她自己的臥室,偽裝成自縊身死的模樣,也不敢再看這個女子死灰一樣的面龐,轉身離去。還有一個張錦雄,李寒幽心裡想,他也有可能知道我的身份,絕對不能讓他洩露給別人知道,現在不能殺他,可是也不能讓他跟被人通消息,對了,就說夏金逸涉嫌誘惑太子,張錦雄身為師兄也有嫌疑,命他待在府中,不許出去。一邊想著,李寒幽露出得意的神色。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十一章 魔宗之秘
 

  魯敬忠坐下之後,神色更加從容,微笑道:「門主可能知道,我們魔門傳承分為三支。」 
  簾中人開口道:「不錯,據本座所知,魔門分為烈日、寒月、隱星三支宗門,如今的魔門宗主乃是日宗所出,而魯大人你卻是月宗元老,日宗弟子,武功超群,月宗門人卻是擅長謀劃,只有隱星已經多年不見傳承。」 

  魯敬忠正容道:「門主果然知之甚詳,我們魔宗自古以來流傳四句話,所謂『乾坤亂,烈日現,寒月輔,隱星守』。門主可知道其中之意。」 

  那個女子早已經端坐在胡床上,聽到這幾句話,站起身來,在簾內緩步而行,淡淡道:「想必是說,若是天下大亂,日宗弟子就要出來造反起事,而你月宗弟子是輔佐日宗的軍師,不過這『隱星守』是什麼意思,是說守護日宗麼,不對啊,日宗武功高強,何必人守護,還是說星宗隱逸不出,也不對啊,你們的星宗只是聽過名字,從未見過傳人,本座已經糊塗了,還是請魯先生直言相告吧。」 

  魯敬忠敬佩地道:「門主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不過其中稍有差池,我魔門宗旨,就是為了天下百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蒼生為芻狗,我魔門就是為了挑戰權威而生,故而每當朝政敗壞,我魔門必然要出現,讓這亂世越亂越好,將那些權貴豪門一掃而平,日宗弟子自然是先鋒大將,我月宗弟子就是輔佐的軍師,我們通常各自輔佐不同的主君,這樣一來,可以讓他們互相殘殺,這留下來的勝利者面對滿目瘡痍,自然只能讓民眾休養生息,這也是祖師爺而星宗麼,則是魔門最神秘的一宗,他們的事情就連我們也不知道,故而無法向門主解釋。不過目前局勢出了意外,當初,日宗弟子京無極登上魔宗宗主之位,全力支持楊老生,遭到慘敗,而我們月宗卻依舊各自為政,所以元氣還在,如今京無極遠走北漢,還要繼續和大雍為難,就是為了消耗大雍的實力,可是人誰沒有私心雜念,我們這些留在大雍的月宗弟子實在捨不得現在的權勢富貴,也不願看日宗壓在我們頭上,我們情願和門主共享富貴,輔佐太子登基,到時候豈不是雙方如意。」 

  那個女子沉思片刻,道:「你說得有禮,有了你的存在,太子雖然對我們忌憚,可是也就敢放手讓我們施為,你我雙方雖然對立,可是卻是有好處的,也罷,我們不會揭穿你們的身份,今日之事,就當作從未發生。」 

  魯敬忠正色道:「不過目前門主想必有心拋棄太子了吧?」 

  那個女子沉默片刻,淡然道:「本座不願相瞞,太子胡作非為,我們若要支持他,只怕名聲受損,你們魔門可以為所欲為,我們卻不能如此。」 

  魯敬忠笑道:「常言說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說句不當的話,現在雍王用不著您呢。」 

  那個女子歎息道:「總得試一試,無論如何,雍王乃是明君之姿,若是能夠禮遇本門,那麼本座放棄的也是心甘情願。」 

  魯敬忠淡淡一笑,道:「我們卻是輔佐定了太子的,若是門主也下定決心輔佐太子,在下倒有一個法子,可以保住太子。」 

  那個女子冷笑道:「還有什麼,不過是詆毀有人暗害太子麼?」 

  魯敬忠毫不臉紅,道:「正是如此,我已經在皇上派來調查的侍衛中安插了人,他們會說,太子當日所喝的參茶當中被人混入春藥,太子因此亂了神智,而淳嬪因為擔心自己日後淒涼,從前時時勾引太子,並買通了太子身邊的侍衛送來情書繡帕,所以太子亂神之後,就去了含香殿,這樣一來,皇上就會去查誰下得春藥,反而不會過多怪責太子。」 

  那個女子冷笑道:「你想把事情推到雍王身上,只怕沒有這麼容易。」 

  魯敬忠冷笑道:「不論皇上懷疑是誰,暫時就不會廢了太子,時間長了,自然就會淡忘此事,再說,皇上如今年事已高,只要拖上一年半載,我看就夠了。」 

  那個女子沉默片刻,道:「本座若有決定,會通知你的,你先盡力而為吧。」 

  魯敬忠起身告辭,說道:「門主不必多想,雍王雄才大略,豈容有人掣肘,門主憐惜天下蒼生,希望能夠借用新君之手,匡扶社稷,可是在人家看來,卻是謀奪他們李氏江山。」 

  鳳儀門主微微一歎,沒有說話。 

  魯敬忠走後,聞紫煙上前道:「師尊,你可相信他們麼,魔宗之人都是心思奸詐之徒。」 

  那個女子冷冷道:「他們雖然奸詐,可是也有作用,讓他們多擔些惡名有什麼不好,等到事成之後,就說是他們調唆太子,將他們全部殺了,也是名正言順,到時候誰還能和我們爭奪天下,你這些師妹,一個個驕縱任性,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次本座親來坐鎮,我倒要看看誰還能翻了天去。」 

  聞紫煙真心誠意地道:「門主神威,必然馬到成功。」 

  那個女子淡淡道:「也不能大意,在雍王身上,我們失手多次,這次可不能壞事了,等我見過他之後,他若再不識時務,就休怪本座無情了。紫煙,本座並非看重權勢,只是我真的不放心將天下交給他人,不論一家一姓,乃至一個朝代,無不是其興也勃焉,其亡也速焉,我只望鳳儀門可以代代暗中控制朝政,可以讓百姓安康,不再受離亂之苦,你本是我心愛弟子,可惜少了幾分謀略,不然我必將門主之位傳給你,讓你繼承我的大業。」 

  聞紫煙肅然道:「師尊,不論您將門主之位傳給何人,弟子都會遵從師尊之命,監視她們的行為,若有違背師尊的訓示,弟子必定取她性命。」 

  鳳儀門主滿意的點點頭,道:「我尚未決定,不過無論如何你都是地位超然的監察使,本門這些年苦心栽培的武力也都交給你管理,你要好好做事,先完成這大業的第一步才是真的。」 

  聞紫煙欣然道:「弟子謹尊教誨。」 

  當夏金逸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他真的滿懷感激,真的活下來了,江哲沒有殺人滅口,自己真的死裡逃生了,呻吟一聲,他坐了起來,看到旁邊的椅子上放著清水和方巾,他跳下床,驚奇的發覺身上已經沒有異樣,難道那些藥那麼好使麼,他迅速的洗過臉,換上旁邊準備好的一件單衣,然後看看門,無法決定是否要自己出去,無論如何,現在自己身份尷尬,臥底是不能做了,自己已經是個「死人」,最方便的處理已經是殺了自己,不過他們既然費力救了自己,應該不會殺人滅口吧,正在胡思亂想,自己見過兩次的赤驥已經走了進來,看到夏金逸正在呆呆的坐著,目光閃過一絲驚詫,開口道:「夏兄真是好底子,受了重傷,又有毒藥撻伐,居然還是生龍活虎。」 

  夏金逸反應過來,道:「怎麼,不是大人的藥物的作用麼?」 

  赤驥看了他一眼,道:「這個公子沒有說過,公子說,最近局勢不穩,讓夏公子在這裡住一段時間,等到大局穩定之後,再來和公子相見。夏金逸坦然道:「全憑吩咐,不知道我可否自由行動?」 

  赤驥道:「這個院子公子可以隨便走動,但是不要離開,等到局勢穩定之後,公子就可以自行決定行止,不知道您有什麼喜好,赤驥會替您準備,免得您閒居無聊。」 

  夏金逸笑道:「這種悠閒生活,我可是求之不得,若是沒有妨礙,請替我拿一些曲譜和一管洞簫過來吧。」 

  赤驥道:「這些院子裡面都有,旁邊的書房裡面有各種書籍可以閱讀,這個莊子遠在郊外,無人打擾,只要公子不出去,安全定可無虞。」 

  夏金逸淡淡道:「我已經是一個死人,誰還會留意我,請小兄弟轉告大人,我夏金逸情願俯首聽命,絕無二心。」 

  赤驥神色莊重地道:「公子也有話傳下,必然不會虧待夏公子的。」 

  夏金逸微微一笑,他歷經人生巨變,早已經看透了一切,只要心願得償,死也無憾,更不會計較什麼報償了。 

  而在此時,雍王府已經是風雲突起,太子突然出了事情,雍王自然也要召集屬下商議的,事關重大,就在花廳之中,管休、董志和苟廉,這雍王屬下的三傑全部到齊,司馬雄去了近衛軍鎮守,荊遲和長孫冀也都在座,其他的幕僚和雍王親信的將領也都分列左右,就連幾乎從來沒有參與過議事的江哲也破例出席,坐在雍王下首悠閒的喝著茶。 

  眾人無不喜氣洋洋,這幾年來被太子壓制,雍王又是一味隱忍,雖然他們也知道不得不如此,可是還是難免鬱悶,如今太子被禁,若是能夠推波助瀾廢了太子,豈不是大功告成,所以他們商量的都是如何火上加油,我在一旁笑瞇瞇的聽著,完全不發表意見,李贄幾次用目示意,我都裝作看不見,現在不讓他們發洩發洩,不是自找麻煩麼。 

  李贄雖然也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可是他總是覺得有些不對,覺得若是這樣做會出問題,所以更加希望江哲說出自己的看法,大家爭論了許久,都是談論如何著手彈劾太子,正說得熱鬧的時候,突然外面傳來怒喝聲道:「什麼人?」 

  眾人一驚,怎麼會有人闖進議事廳呢,長孫冀和荊遲交換了一個眼色,荊遲走到廳門,推門出去,只見一個布衣女子身佩長劍,站在不遠處,神色淡然,彷彿這是她自己的地盤一樣悠閒,雖然被侍衛團團圍住,卻絲毫沒有懼色。荊遲看到這個女子,吃了一驚,上前行禮道:「原來是聞仙子駕到,不知道有什麼事情讓仙子突然闖進雍王府呢?」 

  那個女子冷冷的看了荊遲一眼,道:「門主在後面和王妃敘談,若是殿下有意,門主請殿下後面相見。」 

  荊遲愣了一下,回頭看去,這時候廳中眾人都已經聽見了聞紫煙的聲音,面面相覷,李贄神色肅然,走出廳門道:「本王這就前去拜見門主。」看了一眼江哲,目光中閃過一絲猶豫。 

  我淡淡道:「請容臣隨行,能夠一見鳳儀門主,幸何如之。」 

  小順子這時已經出現在不遠處,虎視眈眈的望著聞紫煙,聞紫煙也毫不示弱的看向他,四目相對,卻都是寒光四射。 

  我向雍王行禮道:「殿下,請讓小順子隨行伺候,另外,荊遲速到寒園請慈真大師前往會見門主。」 

  聞紫煙眼神中閃過一絲莫名的寒意,她知道慈真大師到了長安,卻不知慈真居然住進了雍王府,這也難怪,慈真大師的行蹤豈是平常人可以監視的。 

  在王府內眷常常遊樂的涼亭之內,一個面覆輕紗的雪衣女子負手而立,抬眼望去,不遠處正是水光瀲灩的小湖,雍王妃高氏帶著兩個側妃,恭恭敬敬的侍立一旁,不遠處的大樹下雍王的兩個女兒和江柔藍正在嬉戲,雍王妃原想把孩子送走,卻被那女子阻止,她也不敢違逆,她可是知道這個女子的來歷的,就是自己的丈夫來了,也要以晚輩的禮節拜見的。 

  雍王的兩個女兒畢竟是皇室中人,也覺得情況有些異樣,不免有些拘束,倒是柔藍素來受寵,又沒有那麼多拘束,反而十分快樂的跑來跑去追著蹴鞠用的圓球,踢蹴鞠本來是要比誰踢得花樣好看,只是柔藍年紀小,因此沒有法子踢起來,只能踢著球跑來跑去。 

  雪衣女子看的有趣,笑著問道:「這個小女孩是誰的女兒?」目光落到高氏身上,雍王妃襝衽道:「啟稟門主,這個孩子乃是府中司馬江哲義女,王爺吩咐臣妾代為照顧。」 

  雪衣女子目光閃動,道:「好個聰明靈秀的小女孩兒,真是難能可貴。」 

  雍王妃笑道:「門主說的是,宮中幾位貴主也都很喜歡這個孩子,她年紀雖小,卻是天真懂事,解人煩憂。不過就是淘氣了一些,常常抓著她爹爹當馬騎。」說到這裡不由忍俊不住,微微一笑。 

  雪衣女子也是淡淡一笑,她長眉入鬢,原本帶些殺氣,可是一笑之下,眉目之間多了幾絲柔和,一雙透徹世情,如同璀璨雙星的眼睛也露出了一絲柔和的氣息。 

  然後她的目光便落到遠處,那裡雍王李贄正向這裡走來,在他身後一個青衣男子正在緩緩而行,若非李贄刻意放慢腳步,只怕那個男子早就跟不上了,雖然如此,那人仍然是額頭見汗,在他身後,一個青衣少年迤邐而行,雖然距離還遠,可是以雪衣女子的武功,自然是看的清清楚楚,數年不久,雍王李贄神情多了幾分冷靜,少了幾分霸氣,可是那種由內而外的英風豪氣卻是絲毫不減,而那個青年男子,相貌斯文秀氣,但是那種優雅從容的氣度卻讓他縱在千萬人當中也不會黯然失色,最後就是那個青衣少年,雖然穿著僕人的裝束,可是那冰寒的雙眸,一舉一動之間隱隱的風華氣度卻是非同反響,雪衣女子輕輕一歎,若非雍王如此雄才大略,支持他真是一個好決定,今日若是雍王肯退讓一步,那麼自己也不妨改弦易轍。 

  不久,雍王已經到了近前,上前施禮道:「贄拜見門主,多年不見,門主可安好?」 

  雪衣女子素手虛扶,道:「雍王殿下安好,本座偶來京城,想起昔日沙場相互扶持的情分,特來探望。」 

  雍王恭敬地道:「門主盛情,贄感激不盡,門主可見過父皇了麼,這些年父皇總是惦念著門主,總是說若無門主援手,就沒有我大雍的今日。」 

  雪衣女子淡淡一笑,看向江哲道:「這位就是江司馬,本座早有耳聞,今日一見,果然氣度不凡。」 

  我上前施禮道:「晚生拜見門主,今日得見門主風儀,當真是三生有幸。」一邊說,我一邊打量著鳳儀門主,雖然相貌用輕紗隱藏,可是那種睥睨天下的風姿卻是遮掩不住,那雙燦如明星的眼睛,清淨宛如秋日寒江,全無一絲可以分辨的情緒,卻又隱隱透著慈悲之意。 

  鳳儀門主看向小順子,道:「這位就是邪影李順了,聽說你武功不錯。」 

  小順子冷冷道:「奴婢只是一個下人,不敢當門主讚譽。」 

  鳳儀門主意味深長地道:「你這樣的下人,只怕世間也沒有幾個人用的起。」 

  說罷鳳儀門主淡淡一笑,又說道:「雍王、江司馬,這個小女孩兒本座很喜歡,若是你們不嫌棄,就把她送給我作弟子吧。」說罷,她指向柔藍。我和雍王立時都愣住了。 

  真痛苦啊,我這兩天忙於加班,都沒時間寫文,真希望在存稿發完之前可以不再加班。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十二章 最終決裂
 

  悲情通告,已經連續加班數日,明天後天也要加班,因此實在是沒有時間寫文,這篇文章發完,週末兩天暫停,週一我會發文,希望到時候我已經有時間可以寫作了。 
  大雍武德二十五年,六月,帝以太子失德,命太宗代祭於長安。 

  ——《雍史·太宗本紀》 

  雍王李贄心中思如潮湧,他怎不知道鳳儀門主這是向他示好,也是最後一次向他攤牌,雖然他很清楚如果得到鳳儀門主的支持,自己的儲位便是十拿九穩,可是想來想去,他都不能甘心作一個兒皇帝,若是這次妥協,必然要讓鳳儀門滲入到自己的勢力,到時候自己就很難勵志改革了,若是鳳儀門主提出收他的女兒為徒,他自然可以當面拒絕,可是鳳儀門主卻是要收柔藍為徒,雖然鳳儀門主已經是他們的首要敵人,可是不能否認的是,梵惠瑤仍是三大宗師之一,而且很可能是居於首席位置,這樣一個人要收柔藍為徒,這是柔藍的榮幸,若是自己斷然拒絕,江哲會怎麼想,想到這裡,他抬目向江哲望去。 

  我的心裡也正在翻江倒海,讓柔藍拜她為師,想也休想,我和柔藍的生身父母都希望她一生活得快快樂樂,我只希望能夠讓她衣食無憂,嫁一個如意郎君,白頭到老,甚至我都不準備讓柔藍嫁到富貴人家,免得那些三妻四妾,自命風流的豪門子弟耽誤了她,怎會讓她去學什麼劍,將來讓小順子教柔藍一些輕身功夫防身就行了,當然如果她真的喜歡習武我也認了,可是絕對不會讓她拜到女暴君門下,可是鳳儀門主明顯是向雍王殿下求和,如果我斷然拒絕,雍王會不會不滿呢。 

  我和雍王四目相對目光中都是憂慮,可是卻罕見的沒有達成共識,我心中苦笑,鳳儀門主果然出手不凡,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讓我們進退失矩,君臣離心了。 

  這時,我的身邊突然想起小順子的聲音道:「不可……」話還沒有說完就中斷了,我抬頭看去,鳳儀門主雙目含著淡淡的嘲笑,而眼睛的餘光更是看見小順子滿頭大汗,神色羞怒。心裡知道必然是被鳳儀門主隔絕了小順子的傳言,但我素來知道小順子對於察言觀色和隨機應變實在是在我之上,靈智一開,我已經想通了雍王的為難之處,便揚聲道:「門主厚愛,哲本應代小女謝恩,但是小女自幼孤苦,我們父女相依為命,實在捨不得分開,更何況小女性情頑劣,不堪學劍,哲只望她一生平安康泰,不願她出類拔萃。」 

  果然我的話一說完,就聽到雍王送了口氣的聲音。 

  鳳儀門主眼中閃過淡淡的陰蠡,說道:「本座看江司馬的詩詞別具一格,想不到為人也是這樣迂腐,不喜歡看見女子出人頭地,是麼?」 

  我恭謹地道:「門主誤會了,哲並無此意,只是為人上者,所耗心力必然百倍於人,哲只願兒女都是資質平庸,不求顯達於諸侯,只求承歡於膝下,不求功高蓋世,只求耕讀傳家,國家有難之時,當盡力挽救,國家平安之時,當為社稷之順民。」 

  鳳儀門主眼中閃過嘲諷,道:「若是人人如此,還有何人能夠匡扶社稷,江司馬可是過於獨善其身了。」 

  我微微一笑道:「所謂時勢造英雄,天下有大志有野心的人數不勝數,可是若是沒有平凡的黎民百姓,誰又能掌握乾坤,若是人人都想去做豪傑,那麼豈不是天下大亂,我雖然不幸,身處亂世,不得已深陷縲紲,可是絕不會贊同我的兒女也如我一般嘔心瀝血。」 

  鳳儀門主沉默片刻,道:「道不同不相為謀,雍王殿下,不知道你意如何?」 

  這人可是人人都知道她話中之意,雍王淡淡一笑,道:「小王也覺得柔藍不適合學武,若是門主能夠見到太子殿下,請代小王問候,就說小王必定上本相保,還請太子殿下平心靜氣,好好養息。」 

  鳳儀門主微微長歎,我們都是心中一亂,只覺她這聲歎息充滿了慈悲和惋惜的意味。但是我和李贄卻都不為所動,鳳儀門主見狀,冷然道:「殿下,太子乃是你的長兄,如今他身陷縲紲,不知道殿下是要落井下石呢,還是靜觀其變?」 

  她這一問,雍王又是心中苦笑,雖然他和太子已經是不死無休的格局,可是此事如何可以當眾說出,言出如風,無論如何,太子是他的君,是他的長兄,私下裡自然可以將太子當成死敵,可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若是自己說了出來,只怕是沒多久就會傳到父皇耳朵裡面,就是王府中沒有人吃裡爬外,鳳儀門主也不會守秘的,可是若是自己說是靜觀其變,那麼無論如何,自己這次就不能大張旗鼓的發動對太子的抨擊。正在他左右為難的時候,鳳儀門主又是淡淡一笑,道:「太子因戶部案和錦繡盟案失愛於陛下,不知道雍王殿下如何看法,這件事情,想必雍王殿下清楚的很。」 

  李贄眉一揚,雖然對這兩件事情他不甚明瞭,可是他很清楚這是誰策動的,他也沒有指望這些事情一直隱秘下去,可是若是鳳儀門主沒有證據的說話,可就怪不得他無禮了。他淡淡道:「這兩件事情,天下人有誰不清楚呢,只是礙於淫威,不敢明說罷了。」 

  鳳儀門主冷冷一笑,笑聲中帶著一絲嘲諷,她緩緩道:「若說證據,本座自然是沒有什麼拿的出手的,不過殿下應該明白,這件事情若是傳揚出去,只怕證據就有了。」 

  李贄一皺眉,他自然知道若是李援起了疑心,細細查下去,雖然查不出實際的證據,可是一些旁證還是有可能得到的,這樣一來對自己便是大大不利,可是就這樣俯首,他又不甘心,心中的怒火越來越猛烈,他的眼光彷彿利劍一般看向鳳儀門主。 

  我這時卻是胸有成竹地道:「門主放心,我家殿下只是不願表功,事實上,殿下已經準備上本保奏,多年兄弟之情,數年君臣之義,雍王殿下乃是信人,若不仁至義盡,是絕對不會擅動干戈的。」 

  鳳儀門主聽了江哲這一番綿裡藏針的話,卻不在意,笑道:「那麼本座就代太子謝謝雍王殿下了,時間不早了,本座還要去看看幾位故人,這就告辭,若有機緣,自然會再相見。」說罷她的目光落到遠處,那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布衣僧人,她用目光微微致意,也不見如何行動,身形便如輕煙一般,轉眼消失不見。這時,我們在場的人才真的鬆了口氣。 

  李贄苦笑道:「本王突然覺得壓力倍增,鳳儀門主親自出馬,這次可沒有什麼希望了。」 

  我淡淡道:「殿下放心,這次本也不是就要立刻達到目的。」然後看向小順子,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 

  小順子眼神有些羞怒,道:「我不是她的對手?」 

  我聞言笑道:「你胡說什麼呢,你才多大,和人家宗師級別的高手比什麼,再說慈真大師都說你前途無量,一時失手用得著那麼難過麼?」 

  小順子臉色緩和了許多,默默不語,我見他已經恢復正常,這才放下心來,這時慈真大師已經消失不見,奇人就是奇人。李贄含笑看了我一眼,道:「好了,隨雲,你也別再掖著藏著,有什麼打算快說吧。」 

  我正要答話,這時遠處總管常恩匆匆跑來,道:「殿下,宮中有旨意傳下。」 

  這下我們也顧不上說話,先簇擁著雍王到了前廳,紅衣使者拿著黃綾詔旨,高聲道:「朕命雍王贄代太子持長安陪祭,欽此。」 

  雍王心中一陣狂喜,卻是不露聲色,上前接過詔旨,謝恩之後,問道:「請問欽差,本王可否入宮謝恩。」 

  那個宦官尖聲道:「陛下已經提前起駕黃陵,命殿下和韋相、鄭侍中商議祭典之事,不過據咱家所知,雖然時間有些倉卒,可是齋戒還是不能免得,陛下已經下旨讓殿下即刻到齋宮,奴婢想,鄭侍中很快就要到了。」 

  他還沒有說完,已經有人通報道:「殿下,鄭侍中奉旨前來,請殿下隨他入宮齋戒。」 

  李贄沉聲道:「請鄭侍中稍候,本王更衣之後便隨他入宮。」送走傳旨的欽差,李贄有些憂慮地道:「隨雲,你說會不會有詐。」 

  我目光一閃道:「殿下,雖然按理說沒有什麼問題,可是殿下孤身入宮,臣等無法放心,小順子武功還不錯,讓他陪殿下一同進宮,想來鄭侍中也不會說什麼?」 

  小順子臉色一邊,脫口道:「公子,你的安危……」 

  我手中折扇一收,淡淡道:「請殿下傳令,到殿下回府為止,府中大小事情,由哲主持。」 

  李贄立刻道:「金牌在你手上,就是本王親到,誰敢不聽你的命令,你可以立刻斬之,小順子,這次本王要借重你了,放心,慈真大師就在府上,一定會保護隨雲的安全。」 

  小順子看了我一眼,道:「李順遵命,請殿下和公子放心,就是鳳儀門主親自出手,小順子也會捨命保護殿下平安。」 

  我見眾人面色嚴肅,輕笑道:「大家不用這麼擔憂,這才我們又不是有什麼悖逆之舉,只是為了防止有人狗急跳牆罷了,而且鳳儀門主既然來了,就不會在這個時候放手施為,畢竟,這大雍還有皇上和宗室在。」 

  大家這才略略放心,當下雍王到前面去見鄭侍中,鄭瑕果然沒有對小順子的隨行表示什麼驚異,雍王如此慎重也是理所當然,很快就請雍王入了齋宮,齋戒沐浴,指點禮儀,雍王是一刻也不得閒暇。他這裡繁忙,卻讓太子一系的人心焦如焚。誰都知道,太子和雍王乃是死對頭,此消彼長,去年年初,太子代聖上告祭太廟,自此之後,雍王便偃旗息鼓,甚至忙著在幽州鞏固勢力,如今雍王取代太子陪祭,那麼象徵這什麼不言自明。太子一系的人自然是議論紛紛,而其中的中堅力量自也不肯放手。 

  可是李援畢竟是一代霸主,那裡不會想到這個問題,這次離京,他將在京禁軍交給秦青,李寒幽是太子一系的人,自然不會讓雍王動手害了太子,而秦青雖然年輕魯莽,可是秦大將軍可不含糊,留下了自己的親信副將秦勇監督秦青,這樣一來,太子也別想趁機加害雍王,再說,韋相和鄭侍中乃是文臣的領袖,有他們坐鎮,自然是萬無一失。為了安全,鄭侍中親自管理雍王齋戒的齋宮,而太子被軟禁的錦安殿則由韋觀提議,派其子韋膺看護,韋膺如今雖然已是吏部侍郎,又是皇上心目中的佳婿,又是立場中立,有他守護太子,既不用擔心有人暗害太子,也不用擔憂太子和外面私通消息,而侍中鄭瑕的鐵面無私人人都知道,這樣一來,等於是太子和雍王雙雙被軟禁起來,反而是齊王比較自由,隨駕到橋山祭拜,不用陷入這場政治風暴。 

  在這種情況下,雙方的佈置就很重要,既不能驚動了雍帝留下的鎮守長安的文臣武將,又需要維持局勢,不能讓自己的主君覆頂,所以太子府和雍王府聯合要求長安戒嚴,韋觀也只能同意,而在這之後,秦青迅速將有嫌疑的不明身份的人士拘押的拘押,趕出長安的趕出長安,而雍王府也不示弱,雍王屬下三傑,管休負責雍王府內部事宜,苟廉負責和韋觀等人協調,而董志則帶著荊遲返回駐紮在長安城外的近衛軍,全軍備戰,司馬雄則帶著雍王府宿衛隨時聽候吩咐。而指揮這一切的江哲江隨雲則寸步不離寒園,而慈真大師則寸步不離他左右,裴雲雖然失去了禁軍北營的絕對控制,可是畢竟還是控制著大部分力量,有他坐鎮,夏侯沅峰就不能隨意調動這部分禁軍,只能盡量調用大內侍衛,這樣一來,雙方勢力犬牙交錯,誰也不敢先動手,更何況人人都知道,鳳儀門主已經到了長安。 

  不過在風浪之中,有一個人卻是悠閒自在,那就是我了,我雖然每日留在寒園之中,小心翼翼不敢外出,可是卻沒有做什麼大事,每天的情報我翻閱一遍就歸檔,各種應變措施也讓他們自己去計劃,我只負責下幾個命令。說也奇怪,我這樣可以說是不負責任的行為卻有效的讓眾人心平氣和起來,看來是我平日給他們的印象太好,讓他們不自覺的相信我了。 

  其實本來也用不著著急,對我來說,這次唯一的目標就是可以看看太子的勢力,我很清楚,這次不是一勞永逸的機會,雍帝若是真的對太子完全失望,早就廢了他了,而不是將他拘禁起來了事,這次雍帝是想試探一下雍王,如果這次我們心急火燎的想剷除太子,必然讓雍帝認為殿下心腸狠毒,若是毫無準備,又會讓雍帝覺得我們過於矯飾,所以我這般外緊內松,既震懾太子勢力,讓他們不敢趁機生變,也可以讓雍帝明白殿下沒有謀逆之心,再說,太子儲位已經是岌岌可危,我們若是火上加油,只怕反而引起雍帝的同情憐憫,我們只要不偏不倚,那麼鳳儀門上躥下跳為太子張目的做法就一覽無遺,什麼恩情也不能一輩子壓人,這次鳳儀門主可以靠著過去的恩情說服雍帝恢復太子的尊榮,那麼下次那,再說,太子已經失去人心,雖然勢力龐大,卻已經是紙老虎了,所以這次的事情我的目標只是平安度過,下一步,就可以著手策劃真正的奪嫡大計了。 

  可是就在我悠閒自得的時候,卻得到了一個令我意想不到的消息,說起來只是一件小事,可是卻讓我有些追悔莫及,今日太子妃安排了親信侍女繡春的喪事,而繡春是自縊身亡,據說死前已經有了數月身孕。這個消息讓我十分遺憾,原本我對於夏金逸的私事並不關心,可是這個女子竟然殉情而死,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亡,歎息了一下,決定傳個消息給夏金逸,讓他知道一下有個女子深愛他至此,只是可惜了那個沒有出世的孩子。 

  而同一時刻,大內齋宮之內,李贄專心致志的誦著經文,坐在屋角默默練功的小順子睜開眼睛,眼中閃過一絲欽佩之色,雖然他跟隨江哲投靠了雍王,可是一直以來,他都對雍王存有敵意,一個原因是當日雍王曾經想要鴆殺江哲,另一個原因卻是因為江哲為了替雍王效力,不僅險些遭到刺殺身死,而且還要強行撐著病體為他謀劃。所以儘管很感激雍王對江哲的愛重,小順子仍然是不大願意理會雍王。可是今日小順子卻是真的敬佩這個皇子。 

  小順子不是白癡,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和地位,做江哲的奴僕是他心甘情願,可是這並不代表他不瞭解自己的身價,捫心自問,自己若是雍王,肯定會忍不住招攬這樣一個高手,就算不指望自己全力效忠,得到自己好感也是物有所值,他也想過這次和雍王獨處齋宮,雍王可能會用一些手段來招攬自己,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自始至終,雍王只是專心致志的學習禮儀,埋頭誦經,雖然對自己客客氣氣,卻沒有絲毫收買之意。小順子在雍王府多年,不止一次看到過雍王待人的手段,平心而論,若是雍王對他用上,他也難以視若平常,可是雍王卻沒有對他說過一句額外的話。 

  小順子明白,這並不是雍王看不起自己,而是,在雍王心中,自己是一個恪守忠義的人,這種尊重,才讓小順子真的接受雍王作為江哲的主君。 

  對於李贄,並非沒有想過收買小順子,畢竟這樣一個武功高手,實在值得留在身邊,可是雍王並非是一個定要將天下俊傑掌握在手中的人,在他看來,小順子忠於江哲,那麼只要自己抓住江哲,就不用擔心小順子的問題,而且,這樣一個雅量高致的人,他又怎會用收買來屈辱他呢。此時的李贄,絕對沒有想到,會因為這個緣故讓小順子終於消除了對他的敵意。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十三章 隱星宗主
 

  夏金逸瞪大了眼睛,寒聲道:「你再說一遍。」 
  赤驥同情的看了他一眼,說道:「繡春姑娘已經自縊身亡,而且已經身懷有孕,我家公子特意派我來通知你。」 

  夏金逸愣愣的看著自己的雙手,不再說話,赤驥退了出去,就在他的腳步剛剛跨出門口的時候,他聽見了嗚咽的哭聲,那是一種痛斷肝腸的哭聲,赤驥心中一酸,連忙加快了腳步。 

  夏金逸渾渾噩噩的坐在房間的地上,心中再也沒有出現李寒幽的身影,他只是回想著和繡春結識之後發生的一切,從一開始的輕薄玩弄,到後來,這個嬌弱的女子已經走進了自己的心靈,多少次兩人相擁而眠,一起憧憬著美好的將來,他甚至想,自己過幾年囊中豐厚,可以帶著繡春遠走他鄉,故鄉是傷心處,是不能回了,可是天下還有很多地方可以讓他們安身的。直到,那一天,自己看見了李寒幽,那個吞噬自己的生命和夢想的女子,那個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卻已經將自己完全忘記的女子,從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已經終結,他每日只是想著如何討好那個殘暴的太子,如何想方設法的報復李寒幽,所以他心甘情願的冒著生命之險,完成了江哲交給自己的任務,只因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是多麼微不足道,對於一個鳳儀門弟子,一個皇室公主,一個將軍夫人,自己的生死在她來說只是螻蟻一般,那麼想要報復,就只有推倒她所依靠的大樹,所以雍王和江哲成了他唯一的選擇,可是就是在那段痛苦的日子,他身邊也總是有那個倩影,安慰他,鼓勵他,讓他心中還有一線光明,可是他沒有顧及她,在自己接受那個九死一生的任務之後,為了保守秘密,他甚至沒有和她道別,他甚至以為,如果自己詐死,那麼這個溫柔的少女就會忘記自己,就會有屬於她自己的幸福人生,可是沒有想到,她居然殉情自縊,而且帶著自己的孩子走了,多麼殘忍的決定啊,她為什麼要這樣絕決,這是報應麼,這是他幫助太子殘害那麼多無辜少女的報應麼? 

  越想越是苦痛,夏金逸只覺得五臟如焚,頭暈目眩,很快就昏迷了過去,半夢半醒之中,他彷彿和繡春回到了家鄉,男耕女織,過起了悠閒自己的生活,隱隱約約的,好像自己的父母還活著,正抱著自己的兒子笑得合不攏嘴。朦朦朧朧中,夏金逸下意識的運起了師父傳授的內功,那是一種沒有什麼作用,卻能讓人精神振作,睡眠更好的內功,多年來,夏金逸每日都不間斷,雖然沒有什麼別的好處,可是自己的內力雖然沒有增加,可是越來越圓潤,而近一年來為了不再夢見李寒幽的倩影,夏金逸可是練的異常努力,今日他痛苦萬分,忍不住練了起來,可是練著練著,夏金逸只覺得從丹田升起一股熾熱的暖流,夏金逸略一猶豫,那股暖流已經流入四肢百骸,夏金逸只覺得全身經脈好像被烈火焚燒一樣,可是奇異的,心中的苦痛居然減輕了幾分,心中一動,他繼續運功,果然從丹田湧出陣陣暖流,他存心承受最大的苦痛,反而更加認真的運功,那種彷彿撕裂他渾身的痛苦讓他心中有些安慰。不知何時,他已經沉迷於其中。 

  若是有人在這個時候進來,就會看到一樁奇景,一個男子週身真氣隱隱,卻如烈火焚燒,神色痛苦中帶著安詳。也是夏金逸運氣好,中午來送飯的赤驥看見門扉緊閉,以為他因為傷心而不願出來,所以只是在外面喊了一聲,將飯菜放到桌子上,沒有想到進寢室看他,否則夏金逸必然有死無生。 

  到了半夜子時,夏金逸只覺得從丹田湧出一股清涼的真氣,流遍全身,真氣所過之處,四肢漸漸復甦,等到真氣運行一個周天之後,夏金逸只覺得精神一震,心中的悲傷內疚竟然不再讓他痛苦的想要死去了。他坐起身來,只覺得身上一股酸臭,仔細看去,竟是漆黑一片,連忙跑到院子裡,提了井水沖洗乾淨,沐浴之後,他伸出雙手,只覺得肌膚白皙得近乎透明,潤澤而富有彈性。他不由大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正在這時,身後有人歎息道:「逸兒,你終於突破了七情關了。」 

  夏金逸回頭一看,皎潔的月色下,一個黃衣道士正在微笑而立,那個道士不知多少年紀,相貌秀美,膚若嬰兒,但是鬚髮皆白,卻又彷彿百歲年紀,夏金逸一聲低呼,這人正是自己第二位恩師,天都道士夢道人,他上前拜倒,本來想痛哭一場,卻覺得無淚可流,不由心中更加奇怪。 

  夢道人上前將他攙起,道:「逸兒,有些事情今日你已經可以知道了,為師非是平常人,乃是當今魔門星宗宗主。」 

  夏金逸微微一愣,他曾聽師父說過魔門三宗的事情,到了外面才知道這些事情很少有人知道,也曾經懷疑過恩師可能是魔門中人,可是想到自始至終只有恩師對自己最好,便拋卻一邊,今日聽到恩師親口承認自己的身份,夏金逸心中反而放下了一塊大石。他笑道:「不論師父是什麼身份,金逸都不在乎,可是金逸有很多事情都不明白,還請師父告訴逸兒。」 

  夢道人拉著夏金逸,在院子裡的石凳上坐了,微笑道:「好徒兒,為師果然沒有選錯傳人。聽我慢慢講來。我從前說過魔門三宗之事,乾坤亂,烈日現,寒月輔,隱星守,說得正是三宗各有分工,我魔門首代宗主出身寒微,他恨透了那些豪門貴族,認為一個國家之所以衰敗,都是因為那些吸食百姓膏血的皇室豪門腐敗不堪,他曾經說過,若是君王賢明,百姓不過少受一些苦楚,若是君王昏庸,百姓則是雪上加霜,所以他創立魔宗,為的就是剷平這不平亂世,祖師認為,若是百姓困苦,就要有人揭竿而起,另創新天地,而新朝又能讓百姓有百年安康,所以他不希望王朝衰敗的的時候,還要讓讓百姓苦苦忍受,所以他創立三宗,日宗就是揭竿而起的大將,月宗就是促使那些豪門自相殘殺的軍師,跳起戰亂,顛覆朝綱,促使新的局面出現,可是這樣一來,若是新朝根基穩固之後,我日月兩宗的門人只怕剩不下幾個了,戰亂紛呈,也難怪如此,可是這樣以來,我魔門如何可以維繫命脈,所以祖師他智深如海,另外創下了星宗,星宗的宗旨就是隱遁於世,如天上繁星,雖然常見而不相識。而且我們星宗擔負著魔門傳承的大任,世世代代守護著本門密藏,等到天下亂相呈現,我們就要從那些身份低賤卻是心有大志的少年中間選擇一些傳授他們日宗的武功和月宗的兵法謀略,所以雖然魔門常常被黑白兩道和朝廷圍殲,卻總是死灰復燃,正是我們的功勞。可惜的是,祖師爺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讓黎民得到安寧。,只能用戰亂來滌清世間的污濁,創造新的太平。」 

  夏金逸眼中閃過疑惑的神色,問道:「師父,那樣一來,星宗豈不是成了坐山觀虎鬥麼,挑起天下變亂,本身卻置身事外,那豈不是太過分了。」 

  夢道人苦澀地一笑,道:「傻孩子,你以為星宗的傳人很容易找麼,星宗代代一脈相傳,每位宗主接下上代宗主的衣缽之後,就要尋找可傳衣缽的弟子,而上代宗主就要回到我們星宗守護的密藏那裡潛心修煉,星宗秘傳心法,叫做『九死神功』,練了這種心法,心脈最是強韌,只要不砍下頭顱,那麼就絕不會死去,而且這種心法可以讓我們活到一百二十歲以上,可是到如今星宗十七代傳承,卻有兩次險些中斷。」 

  夏金逸想了一想,問道:「莫不是,星宗傳人有什麼特別的要求很難達到。」 

  夢道人苦笑道:「星宗傳人第一項要求是無親無故,六親斷絕,這一點還罷了,不難找尋;第二項要求是終身不婚不嗣,這一點就已經有些為難了;第三項要求是需在三十歲前飽經風霜,看透生死。這三項要求已經讓可以選擇的人選寥寥無幾,更何況我們星宗還要求傳人至少要有中人以上的資質才行。」 

  夏金逸想了一想,道:「這些條件,弟子確實勉強可以達到,可是弟子相信,若是僅有這些條件,那麼也沒有什麼困難的。」 

  夢道人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這是因為星宗的宗旨所限,本門弟子,既不能享受榮華富貴,需要四處流浪增長見聞,終生漂泊無家,又不能顯露武功,即使遇到生命之險,也只能逃避不能還手,這樣一來,雖然身為星宗宗主,卻終生默默無聞,這種枷鎖豈是一個身負絕世武功的人可以忍受的,所以本門的規矩,三十歲之前若是通過考驗,就可以成為記名弟子,從那之後直到六十歲之前可以自由放蕩,但是不能修習上乘武功,反正九死神功可以保住性命,若是不幸身亡,只能說明此人性情不能隱忍,不配作星宗傳人,六十歲之後,我們才認為可以辨明此人心性,正式收為弟子。」 

  夏金逸深思地道:「這樣說來,弟子並非唯一的候選人?」 

  夢道人歉然道:「是的,在你之前我已經選擇了兩個人,可是目前看來你的希望最大,如今你詐死隱身,又是歷經慘變,看破情劫,如今你已經突破九死神功的第三重『七情關』,如果你能夠在今後三十年內恪守星宗律令,那麼我相信你會成為我的傳人。」 

  夏金逸自從突破七情關之後,只覺得神思敏捷,心中情感漸漸淡漠,也不勸慰恩師,反而追問道:「若是我們幾個人都達到要求,那麼恩師如何抉擇?」 

  夢道人傲然道:「我魔門強者為尊,若是都通過了,那麼自然就要看你們在自相殘殺之後誰能活下來了。」 

  夏金逸淡淡一笑,又問道:「既然如此,我已經取得預選資格,師尊也該教我一些小玩意兒,好讓我保住性命要緊。」 

  夢道人不以為忤,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上面寫著一些蠅頭小楷,夢道人道:「這些東西都是一些彫蟲小技,你學會這些自保應該沒有關係,可是你也要明白,如果你不甘寂寞,靠這些東西就可以名揚天下,到時候你就失去繼任宗主的資格,不過按照本宗規矩,如果你甘心放棄成為宗主的機會,那麼星宗不會收回你的武功,只要你終生不提星宗二字,那麼就可以安渡餘生。」 

  夏金逸冷冷一笑,道:「您老真的信任我們這些候選之人麼,恐怕是另有控制手段。」 

  夢道人目光一閃,露出一絲笑意,從懷中掏出一顆紅色藥丸,道:「這是我魔門祖師在苗疆蠱毒的基礎上所研製的真情蠱,只要你服下此藥,然後立誓除非成為星宗宗主,否則終生不能提及星宗之事,再經我施以手法,那麼就可以了。」 

  夏金逸接過蠱丸,漠然道:「此藥可是師父一聲令下,我就會毒發身亡。」 

  夢道人搖頭道:「並非如此,只要你不再提及星宗之事,那麼你的生死為師也管不了,而且真情蠱還有一樁好處,就是可以讓人延緩衰老,不受其他蠱毒所害,所以為師直到今年八十三歲,需要向你們解釋本宗隱秘的時候才解去此蠱。」 

  夏金逸相信恩師所說沒有一字虛假,面色漸漸和緩,他拿起蠱丸,又問道:「恩師,是否徒兒身上所發生的事情你都清楚。」 

  夢道人微微一歎,道:「為師知道十之八九,當年為師在崆峒山掛單,見你雖然忠厚老實,可是面相卻是一生淒苦,所以才留下來觀察,你回到崆峒,向師門稟告家中之事,我就已經替你查過,鳳儀門派人前來殺你滅口之前,我就想法子讓崆峒掌門知道此事,所以他才因為不敢得罪鳳儀門,將你逐出師門。你拜我為師,我不教你其他武功,反而將你變成今日的浪子,第一是為了讓鳳儀門對你放心,第二則是因為你若想要成為本門宗主,若非放蕩不羈,自娛自樂,怎能熬過那漫長的歲月。後來你下山之後,我雖然沒有跟著你,但是我卻事先用重金收買了一個樑上君子,讓他跟蹤你數年,所以這次你在長安出事,我才會匆匆趕來,唯一可惜的是繡春,我原想你既然已經有了牽絆,我也不再冀望於你,只要你帶著那個小姑娘和你未出世的孩子平安離開,我也就和你再無緣分,可是誰知道,這個小姑娘竟然被人殺了。」 

  夏金逸臉色一變,沉聲道:「師父,你說什麼,江大人不是說繡春是自縊的麼?」 

  夢道人憐惜的看了他一眼,道:「我到王府的時候晚了一些,繡春姑娘屍體尚溫,她是被人點了死穴,雖然隱秘,可是還瞞不過我的眼睛。」 

  夏金逸嘶聲道:「是誰,是誰殺了繡春,她不過是個弱女子,既無威脅,也無價值,誰會殺她。」 

  夢道人淡淡道:「我去的晚了,沒有看見兇手,不過你還猜不到麼?」 

  夏金逸只覺得心如刀絞,側過臉去不再說話。夢道人歎息道:「這件事情我若是不告訴你,你很有可能成為我的傳人,可是我不想你終生遺憾,孩子,今後你好自為之。」 

  夏金逸看看窗外的曙光,卻覺得欲哭無淚,他淡淡道:「師父,我可以做到什麼程度,才算有資格參與競爭宗主之位。」 

  夢道人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我相信你失去資格的時候就會明白,一個小人物可以借助別人的光彩,可是如果當很多人都看到你自己的光彩的時候,你就不用去了,三十年後,就在我們師徒當年居住的寺觀裡面,我希望你能準時赴約。現在,你該服藥了。」 

  夏金逸看著蠱丸,低聲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除了仇恨,這世間我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說罷他服下蠱丸,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他只覺得藥丸一沾唇就自動滾入腹中。 

  夢道人欣慰的看了他一眼,道:「希望我們師徒有緣再會。這房子裡的人我已經點了他們的穴道,現在他們也快醒了,為師走了。」 

  黃影一閃,夢道人影蹤不見,夏金逸俊秀的面容上露出笑容,那是一種令人見了反而覺得辛酸的微笑。 

  沒過多久,神色有些不安的赤驥出現了,他昨夜被點了穴道,夢道人手法高明,他不僅毫無所覺,而且誰的很好,可是他是秘營出身,總覺得不該睡得這樣沉,所以一起來就過來查看夏金逸的情形,進來一看,只覺得夏金逸膚色有些變化,但是見到夏金逸神情茫茫,似乎十分苦痛,所以也不好多問,只是試探著問道:「夏公子昨夜沒有休息麼?」 

  夏金逸淡淡一笑,道:「所愛身死,金逸無法安眠。」 

  赤驥瞭然的神色閃過,道:「夏公子還是節哀順便,失去摯愛,雖然痛苦,可是繡春姑娘泉下有知,也會希望夏公子過得快樂一些。」 

  夏金逸微微一愣,道:「怎麼,小兄弟你年紀輕輕,也知道失去愛人的痛苦麼?」 

  赤驥微微一歎,道:「我家公子有一首詞,從來不曾流傳在外,若是夏公子有興趣,我可以唱給你聽。」 

  夏金逸感興趣地道:「是什麼詞,我替你伴奏。」 

  赤驥眼中閃過憂傷,道:「是一首沁園春。」夏金逸取了洞簫,心神一凝,吹了起來,赤驥隨著樂聲,低唱道: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碧波月冷,翠袖燕舞;雕闌曲處,銀漢暗渡。情好難留,花殘莫顧,贏得更深哭一場。病中久,縱相思百轉,倩影誰描。 

  夜闌臥聽苦雨。料短髮朝來定有霜。唯碧落茫茫,塵緣斷矣;蝶影翩翩,觸緒還傷。欲思卿顏,不堪赤血,夢裡幾度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葉笛,譜出迴腸。」 

  夏金逸一邊聽著一邊吹曲,可是到了後來,曲聲開始斷斷續續,卻是越發百轉愁腸,一曲終了,夏金逸只覺得那原本似乎消失的心痛竟然再次出現,終於淚落如雨。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十四章 長安血夜
 

  代祭禮成,與祭者皆言太宗端謹。 
  六月十五夜,長安亂起,人言有謀逆事,太宗披甲持劍,威震京繼。 

  ——《雍史·太宗本紀》 

  六月十四日,夜深人靜,在長安一處隱秘的府邸,一間密室之中,一男一女正在秘密商議,那男子身穿黑色夜行衣,披著黑色的披風,面貌全部隱藏在紗笠之下,那女子相貌平平,卻是滿身劍氣,正是聞紫煙本人。兩人對著昏黃的燈光,沉默良久,那個男子終於開口道:「請稟告門主,這次我們不能動手,現在只論京中的力量我們和雍王不過是五五之數,而齊王的軍馬只有他或者他的兵符才能調用,這次不可能參與奪嫡,再說,太子殿下還是有機會的,我們若是急急動手,反而中了圈套。」 

  聞紫煙歎息道:「門主也是這麼想的,可是我總覺得若是不趁機殺了幾個眼中釘,真的不甘心。」 

  那個男子冷冷道:「我們可以去殺誰呢,雍王身邊有邪影李順,除非門主親自出手,誰能一舉得手,江哲身邊有慈真大師,其他的人就是殺了又有什麼用,憑白造成他們報復的借口,難道去殺在無塵庵清修的長樂公主麼?」 

  聞紫煙微微一笑道:「公主我們自然是不敢殺的,不過葉天秀怎麼樣,他現在身在長安,我們不若趁機殺了他,斬斷慶王羽翼。」 

  那個男子若有所思地道:「這個主意也不錯,只是葉天秀畢竟是名正言順的留在京城的,慶王侍衛總管的身份可不尋常,我們殺他也得暗中下手,要不就得借刀殺人。」 

  聞紫煙神色冷然地道:「殺一個葉天秀易如反掌,若非不想激怒慶王,我早就動手了,如今我們趁著局勢混亂將他殺了,慶王就是想興師問罪也找不到人。」 

  那個男子淡淡一笑道:「咱們還是不要動手了,就讓夏侯去吧,他也是魔門月宗弟子,你別看他表面上似乎武功花樣太多,但是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人。」 

  聞紫煙笑道:「好,就按你說的辦,師父常說你才是她的得力助手,果然名不虛傳。」 

  那個男子淡淡道:「就是得力助手又如何,還不是只能聽命於人。」 

  聞紫煙正色道:「你放心,事成之後,你定會滿意門主的安排。」 

  那個男子默然,片刻才道:「我要走了,時間不早了。」 

  聞紫煙輕輕點頭道:「路上小心。」 

  那個男子出了密室,身形輕捷如飛鴻,轉眼就消失在夜色當中。而一場血腥的殺戮也即將展開。 

  六月十五日,雍王李贄代替太子在長安陪祭,當李贄恭謹而完美的完成了祭典之後,就是最挑剔的大儒也只能讚歎不已,而雍王也藉著這一場祭典的形勢重新回到了大雍朝廷的權力中心,這一點讓很多人痛恨不已,也有人歡欣鼓舞。葉天秀就是其中一個,身為慶王的侍衛總管,他對慶王和鳳儀門的仇恨一清二楚,而他也明白,慶王根本就沒有任何可能取得勝利,唯一的辦法就是借助強權,可是直到今日,葉天秀才心甘情願的承認只有雍王才是配作帝王的人。 

  葉天秀依依不捨的看了雍王遠去的車駕,終於決定回去住處,近日來,姜侯爺已經有信給慶王殿下,小侯爺的毒傷已經暫時得到控制,所以侯爺更希望能夠盡快將小侯爺送到長安,可是現在長安局勢如此盤根錯節,姜侯爺的勢力難以保證愛子的安全,所以轉托慶王,可是慶王也有礙難之處,在長安,慶王的勢力是不穩固的,雖然鳳儀門不能明著對付慶王的人,但是不是因為無能為力,而是因為她們不願給慶王口實,若是小侯爺到了長安,被她們發覺蛛絲馬跡,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將自己這些人一網打盡,到時候不僅慶王殿下的苦心經營化成泡影,姜小侯爺也會陷身長安。 

  回到慶王在長安的秘密據點,已經是天將黃昏,葉天秀吩咐屬下們小心守夜,便到書房回信給慶王,說明自己的意見。寫完之後還不到一更天,葉天秀心中煩悶,難以安眠,就在書房中翻閱起近期的情報來。 

  而就在這時,一個神秘人站在不遠處的街巷裡,漠然的看著這裡,他身上穿著一件灰黑的長衫,腰間略略束緊,身材修長,有如玉樹臨風,雖然面上罩著青紗,看不見容貌如何,只是那露在面罩外面的眉眼已經是秀雅非常,他看看天色,突然飛身撲進那所安靜的宅院,他飄飛的身影有如輕鴻飛燕,轉眼就已經躍過院牆,他的身形高高向院中落下,就已經驚動了葉天秀的屬下,他們一邊發出暗號向上稟告,一邊向那人圍去,那人也不驚慌,只是信步向內走去,幾個慶王侍衛按耐不住,向前阻攔,卻只見一道青光如同電閃一般攸然出現,立時鮮血橫流,那幾個侍衛俱是被一劍刺穿了咽喉。 

  這時葉天秀已經匆匆趕來,他大聲喝道:「你是什麼人,竟敢夜闖民宅?」 

  那人輕輕一歎,道:「在下也是奉命而來,葉兄見。」說罷已是撲向眾人,那些侍衛都是武功高強,擅長技擊的高手,不約而同的出手抵擋,可是那人輕功十分卓絕,只見他身影飛騰,劍光更是有如流光一般,處處在灰黑的身影中閃耀,時而破空擊出,時而橫閃刺目,所到之處,劍出見血。葉天秀怒喝一聲,拔劍撲上,那人卻是不和他交手,只是四處追殺那些侍衛,葉天秀更是驚怒,一聲長喝道:「你們速退。」 

  這些侍衛都是訓練有素的人,立刻四面八方散去,而葉天秀也趁機擋住了那人,兩人的劍法都是十分高明,葉天秀的劍法辛辣,凶狠,快捷,可是其中又透著沉穩,而那蒙面人的劍法卻是輕靈快捷,而又變幻莫測,配合著他神幻莫測的輕功身法,更是難以抵擋,兩人頃刻間就斗了七八十招,精妙的劍招精彩紛呈,劍氣洶湧,兩人都像是狂風暴雨中的小舟一樣凶險萬分。 

  那些慶王侍衛知道若是自己出手反而添亂,又不願驚動官兵,因此只能圍住場地,準備好暗器,心道都想,若是兩人分開之時,就要向那蒙面人招呼。 

  兩人鬥到酣處,那個蒙面人突然一聲輕喝,人劍齊飛向葉天秀飛去,這一劍奇快無比,葉天秀沉著非常,橫劍攔阻,兩劍相交,各自飄飛,葉天秀髮覺那人身軀似乎一顫,不由心中一喜,知道那人功力比自己要弱一些,身形閃過一個弧形,向那人後心一劍刺去,他算準了那個方位那個蒙面人不及轉身,而那個蒙面人果然真氣不繼,身形一滯,葉天秀這一劍就向他的右側半身刺去,眼看就要得手,誰知那人反手一劍,劍光如同電閃雷鳴,總算葉天秀心思細密,留了一分力,也只來得及躲開要害,他一聲痛呼,按住傷口,喝道:「各自突圍。」說罷不顧傷痛,向外闖去。 

  那個蒙面人本想追趕,不知怎麼突然住了腳步,轉身撲向那些拚命向自己殺了,好為葉天秀阻截敵人的侍衛,他這次卻是凌空飛斬,身影如同飛隼,劍光如同暴雨,不過十幾招,就把留下來斷後的幾個侍衛殺的乾乾淨淨。最後,那個蒙面人看著滿地血腥,輕輕一歎,從懷中掏出一塊雪白的絲帕,將劍上血痕擦去,然後將那柄長劍插入偽裝成腰帶的劍鞘,那柄利劍,竟是一柄軟劍。 

  這時,大宅中突然火光四起,蒙面人微微皺眉,立刻便知道是慶王的屬下自己燒了宅子,免得留下什麼證據,他也不惱怒,只是在驚動四方之前隱入到了黑夜之中。 

  可是,這一場血戰卻只是這一夜噩夢的開始,就在巡夜的禁軍趕到火場,將火撲滅不久,長安城就出了兩件大事,一件是鄭瑕遇刺,另一件則是長安都會市事變。 

  鄭瑕遇刺是在二更初,完成祭典的收尾工作之後,鄭瑕夜行回府,他雖然是文官出身,可是大雍崇尚武勇,他也不喜歡坐轎,只是騎馬緩緩而行,兩邊的隨從左右相護,不時的用目四處瞧看,鄭瑕一向以剛正耿直,直言敢諫聞名天下,因此上雖然廉潔清正,品性光明,仍然結下了不少仇家,因此身邊頗有幾個武功出色的護衛,有的是受過鄭瑕的大恩,感恩圖報,有的是敬重鄭瑕的人品,所以傾心相投,還有一些乾脆是雍帝派給他的侍衛。李援雖然有些事情不免糊塗,可是卻非難納諫言的昏君,對於鄭瑕,他十分尊重,所以在一次鄭瑕遇刺之後,李援就下旨派了四名御前侍衛做鄭瑕的護衛,後來又賞給鄭瑕的另外四名江湖人出身的護衛三等御前侍衛的虛銜,李援對鄭瑕之榮寵冠於百官之上,鄭瑕也因此對李援更加赤膽忠心。 

  就在鄭侍中和守門的侍衛打過招呼,剛剛走出朱雀門不久,一個黑影匍匐在道路一邊的屋頂上,此時,鄭瑕的護衛因為這裡禁軍眾多,所以稍微鬆懈了一下,誰知就在這個時刻,那個黑影突然急射而出,一劍刺向鄭瑕。這一劍快如流星閃電,原本鄭瑕是絕對沒有生機的,但是說來也是僥倖,這個黑影凌空刺殺的時候,恰好鄭瑕想起,迎接聖駕還京的儀式雖然已經安排好,可是按照禮儀應該去向雍王請示一下,畢竟皇上指派雍王代祭,那麼就等於讓雍王坐纛一樣,雖然這段時間雍王等於是被軟禁在齋宮,可是禮節上卻不能輕乎,鄭瑕原本就是最重視這些禮數的,所以他從馬上俯下身子低聲吩咐一個侍衛,讓他今夜先去送一封帖子到雍王府,說明今夜不能去拜見的原因。就在他俯身的一剎那,那個刺客已經飛身刺來,兩相湊巧,鄭瑕只覺得一陣劇痛,那一劍已經刺穿了他的肩背。 

  而就在刺客飛身而出的時候,明亮的月色已經將他的身影顯露無疑,那些侍衛雖然沒有能夠阻攔這一劍,可是亡羊補牢卻做的不錯,鄭瑕俯身跟他說話的那個侍衛,一把將鄭瑕扯下馬來,而另外幾個侍衛也都拔出刀劍,向那個刺客圍去,可是那個刺客不同尋常,頗得一擊不中,飄然遠引的真諦,在這些侍衛合圍之前,已經衝出重圍,消失的無影無蹤。 

  鄭瑕忍著劇痛道:「立刻派人去通知雍王殿下、韋相和禁軍統領秦青。」說罷就已經昏迷過去。這些護衛連忙將鄭瑕送到不遠處的太醫院救治,而鄭瑕遇刺的消息也立刻就傳到了長安各大勢力的耳中。 

  就在各方勢力心中猜疑的時候,六月十五日,令長安天翻地覆的大事件發生了。 

  長安最繁華的兩處集市,分別是都會市(東市)和利人市(西市),而毗鄰東市的平康坊更是不夜之地,按照慣例,兩市的宵禁比別處要晚兩個時辰,而平康坊更是不夜禁的好所在,所以三更時分這裡正是燈火通明、春意盎然的不夜天,就在子夜時分,火光四起,東市之內各處商家群起救火,可是混亂之中,卻有人一邊呼喝著「蜀人誓死不降大雍」一邊殺人劫貨,東市沒有坊門,所以市中民眾紛紛外逃,一時之間,一片混亂,同時,離東市最近的春明門也開始起火,有人在城內外呼喊要殺的長安血流成河。大雍立國以來,長安一直是歌舞昇平,一時之間東市的官員措手不及,只能無可奈何的派人去向秦青稟報。 

  若非秦青已經因為鄭瑕遇刺的事件而驚動,只怕還要拖延,但他帶了秦勇早已經出了門,一看到東市方向火起,秦青和秦勇都是究竟戰場的將領,立刻傳令所有禁軍全部出動,秦青派出禁軍各自保護長安重要的衙門和府邸,然後下令緊閉城門,秦青親自帶著一支禁軍將東市團團包圍,這一切只花了大半個時辰,秦勇則負責大街小巷的盤查,禁軍四處高聲傳達軍令,宣佈長安進入戒嚴狀態,所有居民必須待在家中不許出門,如有違反軍令者殺無赦,這樣的手段果然有效,等到秦青和秦勇在東市會合的時候,整個長安只有這裡還沒有平靜下來,只因東市之內外來的商賈武士最多,裡面火勢雖然已經平息,可是卻互相殘殺起來,秦青和秦勇雖然也想派禁軍進去鎮壓,可是這裡乃是長安繁華之地,若是禁軍鎮壓不免玉石皆焚,兩人一時之間也拿不定主意,如今長安可以作主的人只剩下雍王和丞相韋觀,韋觀乃是文官,兩人只得派人向雍王請示。 

  火起之前,雍王李贄正在和我商議這些天發生的事情,李贄神情愉快地道:「隨雲,如今本王可以說已經得到了大雍的軍心和民心,你認為如何?」 

  我恭謹地道:「殿下這次長安陪祭,令天下得見殿下風采,雖然皇上仍然有心庇護太子,可是如今誰不知道太子失德,故而臣懇請殿下,這次不要急急逼迫,反而殿下還要順著鳳儀門主的意思上本保奏,若是殿下真的攻訐太子,只怕天下人都以為殿下不顧念兄弟之情,而且皇上急急滅口,顯然是只想給太子一個教訓就罷了,若是殿下逼得太緊,害得皇上無法下台,只怕還會遷怒殿下。」 

  李贄皺眉道:「你說得是,只是你也知道,如今鳳儀門主已經親自出馬,只怕從今之後太子就不會有什麼失誤,拖上幾年,只怕本王就沒有機會了。」 

  我笑道:「殿下放心,如今鳳儀門已經是孤注一擲,她們勢力再大,也抵不過天下的民心,太子殿下也不是任憑擺佈的木偶,他的本性難改,什麼事都可能作出來的,當然我們也不能就這樣等著,臣的計劃已經有了,只是齊王太礙事了,齊王雖然性情粗暴,心計也淺些,可是有些事情別人還沒有發覺,齊王就已經憑著天賦機敏而察覺,所以殿下當務之急就是把齊王殿下遣離長安。」 

  李贄想了一想道:「這倒不難,進來北漢有些異動,我正可以推薦齊王到邊關巡視。」 

  我連忙道:「殿下不妨自請巡視邊關。」 

  李贄一愣,然後便是恍然大悟,道:「你是說欲擒故縱?」 

  我拊掌道:「正是如此,殿下若是回到軍中,便如蛟龍入海,那些人怎肯放殿下前去,到時候有這個資格的除了齊王沒有別人,齊王一走,殿下就可以安心和太子一戰,等到事成之後,只要一紙軍令,還怕齊王不乖乖的自縛還京麼?」 

  李贄點頭道:「好,我等到父皇回來,就說明此事,等到六弟一走,我就可以放心了,現在太子方面的領軍大將只有六弟,若是他走了,我就可以安枕無憂。」 

  我搖頭道:「那也未必,靖江駙馬也掌握君權,精通兵法。」 

  李贄含笑道:「隨雲,你別可告訴我你沒有在秦家做什麼手腳?」 

  我微微一笑,想起驊騮,秘營精英,我曾經的親衛,如今不正是在秦勇的身邊麼? 

  就在我和雍王談笑的時候,有侍衛回報,說是鄭瑕遇刺,雍王和我正在憂心忡忡,沒多久,府中的侍衛又來稟報看到了火光,這是今夜的第二處火光,位置似乎是東市,我和雍王面面相覷,我飛快的動著腦筋,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事情碰在一起發生呢,若說是巧合,那也太過分了吧。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十五章 王者神威
 

  時,東市之內魚龍混雜,秦將軍青告於太宗,太宗奮起,攜宿衛百人,親臨東市,於市門高呼道:「奸細作亂,凡我子民,靜立莫動。」當是時也,太宗金甲錦衣,見者拜服,亂乃定。 
  ——《雍史·太宗本紀》 

  雍王派人出去打探,沒有多久就有回報,李贄聽了之後倒是鬆了口氣道:「早年我在兵部的時候,曾經考慮到如果發生變亂該如何處理,因此曾經給禁軍訓練過該如何處理這樣的事情,現在看來,秦青果然還是將門虎子,處理的十分妥當,如今不過是一處城門著火,變亂也集中在東市附近,只要處理得當,倒也不會釀成大亂。」 

  我一邊在心裡慶幸表弟荊舜卿的江南春在利人市,一邊擔憂接下來必然會有的大搜查,要知道夏金逸還在長安呢。聽了雍王的話,不由讚歎道:「殿下深謀遠慮,精通軍務,臣萬分欽服,只是這東市發生暴亂一事十分蹊蹺,臣實在有些不明白。」 

  李贄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道:「隨雲你畢竟少經軍旅,以本王看來,是我大雍疏忽了,這幾年,爭儲之事越演越烈,渾忘了天下還未平定。」 

  我恍然大悟,拊掌道:「定是北漢的密諜,南楚柔弱,而且現在百廢俱興,那些人雖然自稱蜀人,可是蜀人在慶王治理下頗為安定,錦繡盟又已覆滅,所以只有北漢才有可能,殿下方才說邊關有警,只怕正是因為北漢有心犯境,這次先派人挑起長安動亂,這也是一舉兩得,既可以跳起民怨,抵消皇上告祭黃帝陵的影響,又可以讓大雍各方勢力彼此猜疑,方才臣還在懷疑鄭瑕遇刺是否是因為太子遷怒,若不是東宮失火,鄭瑕稟告皇上太子不在東宮,只怕太子也不會被軟禁,如今看來可能也是北漢所為。」 

  雍王搖頭道:「北漢民風彪悍,若是派人劫殺還有可能,若是刺殺大將也有可能,可是刺殺一個清正廉潔的文官,這樣的事情他們作不出來。」 

  我擺弄著手中的折扇,皺眉道:「今夜發生了三件大事,慶王在長安的秘密據點被人搗毀,鄭侍中朱雀門前遇刺,如今又是東市變亂,東市變亂很有可能是北漢密諜所為,唉,我也是疏忽了他們,沒想到他們敢如此囂張,如今看來正是他們舉兵進犯的前兆,慶王,慶王,這倒有可能,長安之中若說誰和慶王有仇,只怕是鳳儀門嫌疑最大,不過這件事情也罷了,就是猜錯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是誰刺殺鄭侍中呢?說句實話,鄭侍中乃是皇上忠臣,素受陛下信賴,如今他親自參與此次東宮之事,他素來剛正不阿,對太子只怕已經是心生不滿,有這樣一個人在皇上身邊,對殿下只有好處,莫非,莫非……」我不再說話,接下來的猜測太駭人聽聞了,就是我也不敢多想。 

  雍王也心中一動,可卻沒有說什麼,只是道:「隨雲,當日鳳儀門主用柔藍相試,我們斷然拒絕,只怕從今之後我們日夜都要小心鳳儀門的刺客了。」 

  我冷冷道:「殿下不想為人掣肘,臣也素來不喜受人限制,鳳儀門早和殿下水火不容,如今從少林派的反應看來,鳳儀門眾叛親離之日已經不遠,若是殿下和鳳儀門媾和,反而失去了難得的人心和機會。」 

  雍王傲然一笑道:「本王雖然知道鳳儀門可以讓我輕而易舉登上皇位,可是世間之事往往是不能貪圖捷徑的,本王立志一統天下,靖肅宇內,焉能受人脅持,鳳儀門主雖然用心良苦,可惜本王不是受教之人。」 

  我施禮道:「殿下志向遠大,臣敬服,希望臣能夠看到天下太平的一天。」 

  雍王肅然道:「隨雲你對本王襄助良多,日後本王還要和你共商國事,你定然可以親眼看到四海昇平之日。」 

  我微微一笑,雖然得到了少林寺的心法,這幾日練來,果然有點進步,可是若是這樣勞心勞力,不知道我還能活上幾年。 

  看看被火光映紅的天空,我有些不安地道:「殿下,公主殿下沒有隨陛下去橋山,今日可是在無塵庵麼?」 

  雍王看了我一眼,見我神情有些恍惚,輕輕搖頭道:「你放心,無塵庵那裡定有人去保護的,皇妹身份貴重,乃是父皇愛女,又是深受大雍百姓敬愛,所以不會有人敢鬆懈的,隨雲可是不放心麼。」 

  我面上一紅,道:「不論是否有人去保護公主殿下,殿下您也應該派人去看看的。」 

  雍王淡淡一笑,道:「這個應該不用我操心了,想必王妃已經派人去了。」 

  這時,一個侍女進來稟道:「王妃命奴婢稟報殿下,派去探望公主的侍衛回報,夏侯總管已經帶人護住了無塵庵,現在情況混亂,王妃還給公主殿下送了一封信,勸公主明日回宮,公主已經答應了,還說讓娘娘帶著柔藍小姐進宮去看她。」 

  雍王揮手讓侍女退下,我這才放心下來,問道:「那麼現在應該是誰護衛雍王府,殿下可留意了麼?」 

  雍王失笑道:「若是本王要等你提醒,只怕早就遲了,現在在外面的正是裴雲,你放心吧,絕沒有人能趁機加害本王,再說,你不是早就讓王府宿衛小心戒備了麼?」 

  我赧然一笑,剛才私下裡讓司馬雄出去傳令戒備,想不到也沒有瞞過雍王的眼睛。 

  正在我們繼續研究今夜事變的時候,秦青的使者已經進了雍王府的大門了。 

  聽了使者的稟報,雍王面色一沉,道:「這些密諜也太可恨了,東市乃是長安重地,這次可是損失慘重,如今恐怕是他們從中渾水摸魚,東市的商家,哪個沒有保鏢護衛,這樣發展下去,只怕東市就成了廢墟了,這可不行,本王得立刻前往處置。」 

  我連忙攔阻道:「殿下,如今東市已經是一片混亂,殿下若是前去,平息了爭端還好,若是無用,只怕會有人把這件事情的責任算到殿下身上,如今一動不如一靜,還請殿下三思。」 

  可是這次一向對我言聽計從的雍王卻搖頭道:「隨雲,本王乃是大雍親王,三軍統帥,這等時候,正是我為朝廷和百姓盡力的時候,怎能斤斤計較個人得失,東市之亂早一刻平息,損失就要少一些,長孫冀、司馬雄,你們點上一百親衛,隨我前往東市,府中諸事,隨雲你要小心,慈真大師和小順子至少要有一個在你身邊才好。」 

  我還想勸阻,可是舉目望去,李贄神采奕奕,氣勢迫人,竟然說不出話來,只得低頭道:「臣遵命,請殿下放心,小順子我會派他到後宅保護王妃和幾位郡主,有慈真大師和外面的裴將軍在,殿下不用擔心府中的事情。」 

  李贄淡淡一笑,喝道:「取本王的金甲來,本王倒要看看,什麼人敢攪亂我大雍的皇都。」 

  門外的侍衛齊聲高喝,不多時已經有雍王的親衛拿來了金甲,雍王也不避人,脫下便衣外袍,穿上金甲,外面披上蜀錦戰袍,舉步向外走去,龍行虎步,矯健非常,那些侍衛都是跟著雍王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見到雍王這般氣勢,就似從前開戰之前一般,不約而同的下拜道:「雍王殿下千歲,千千歲。」 

  我分明的感覺到那一種沙場血戰的強凝氣氛,不由被那沖天而起的殺氣豪情所動,也高聲道:「預祝殿下馬到成功,臣在府中設宴相候,待殿下歸來慶功。」 

  雍王大笑道:「眾將士,可聽到司馬大人要為我等設宴慶功呢,我們還不快去快回,也好暢飲通宵。」 

  那些侍衛都已經結束停當,大開了中門,簇擁著雍王上了戰馬,霎時馬如龍,人如虎,衝出府門,頃刻不見,只留下御道之上塵煙四起和漸漸低微的馬蹄聲。 

  我目送著雍王的背影消失,心中思緒萬千,雖然雍王沒有接受我的意見,可是我卻沒有絲毫惱怒,這樣的人,才配作萬乘之君,才配作我江哲的主君。 

  這時,拱衛雍王府這一帶的禁軍統領裴雲策馬過來,對我說道:「大人,雍王殿下不愧是一代名將,只見殿下的近衛騎兵,就知道殿下治軍嚴謹,將士用命,可惜裴雲沒有機會在殿下麾下作戰。」 

  我淡淡一笑,道:「總會有機會的,近日來北漢有些異動,邊關有些風險,殿下準備向皇上請旨巡視邊關,你若是願意可以向殿下請求隨軍。」 

  裴雲眼睛一亮,思索起可行性來,不過這個消息,給裴雲身後的禁軍聽了,卻是各有所思。 

  我心中暗笑,用這個方式傳出消息,不怕太子一方不連忙籌劃如何阻止雍王回到軍營。突然之間,我想起一件事情,這次北漢策動長安事變,雖然聲勢浩大,可是實際作用並沒有想像中的大,除非,他們另有打算,若是我策劃這件事情,應該如何盤算呢,心中千回百轉,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心中大驚,連忙道:「裴將軍,我需借助你一臂之力。」 

  裴雲一驚,道:「請大人吩咐。」 

  我招手道:「裴將軍,你跟我來一趟。」說完也不顧他是否跟來,便急匆匆的趕回寒園,心裡盤算,時間應該會來得及,不由慶幸我想到了那件事情,就是我杞人憂天,也好過後悔莫及。 

  李贄來到東市的東門,如今秦青正在那裡指揮禁軍,秦青已經是等得十分心焦,一看到雍王來到,策馬上前高聲道:「殿下,如今裡面已經是一片混亂,末將幾次下令若是他們不肯停手,就要強行鎮壓,可是他們都不肯聽從,請問殿下,是否准許末將動武。」 

  李贄冷冷道:「東市乃是長安菁華所在,幾乎大雍的所有大商家都在東市設有店舖,若是玉石俱焚,只怕有傷大雍的經濟命脈,還是本王來處理吧,秦青,你將禁軍指揮之權暫時交給我如何?」 

  秦青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道:「末將遵命。」說罷迅速傳下將令,禁軍都是大喜,他們對雍王的聲威早有所聞,很多人還曾經見過雍王上陣殺敵的英姿,在將領的帶領下,萬餘禁軍同聲高呼道:「謹尊雍王殿下將令,殿下千歲千千歲。」 

  東市之內正在混戰的人們聽到禁軍們的高呼,很多人都不由放慢了手腳,這時臨近東門的人群中發出驚呼,只見一個身披金甲,外罩紅色蜀錦戰袍的雍容男子神色溫和,高坐戰馬之上,出現在禁軍之前,身旁兩員戰將,一個黑衣黑甲,筆直口方,相貌端正,一個長眉鳳目,面白無鬚,身穿青色戰甲,那黑衣將軍手中乃是精鋼打造的馬槊,只看上一眼也知道重量不低於二十斤,腰間則佩著橫刀,一見便知是一員勇將,而青衣將領手中乃是丈二銀槍,背著一把金弓,馬上掛著四個箭囊。兩員大將和左右虎繼皆是殺氣隱隱,氣度沉凝,更顯得金甲將軍氣度從容冷靜。 

  這東市之人大都是走南闖北之人,對大雍的名將豪門如數家珍,一見之下,便知道是什麼人到了。手中的刀劍更是用不上力氣,心中惴惴不安,唯恐雍王殿下下令鎮壓。 

  雍王用目一瞧,已看出這些人氣勢已弱,便高聲道:「現在奸細作亂,挑撥離間,爾等皆是我大雍子民,焉能助紂為虐,若是心無反意,便需坐倒在地,雙手抱膝,司馬雄,你給本王數上十聲,十聲之後,若還有站立者給我全部射殺,本王當年縱橫天下,攻城略地,焉能被這小小東市所困阻。」 

  李贄說話之時用了內力,這些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時司馬雄已經高聲道:「眾軍隨我高呼,雍王殿下有令,不是奸細,坐倒在地,雙手抱膝,十聲之後,站立者定殺不赦。」 

  不過片刻,軍令已然傳下,只聽見雷鳴一般的喊聲,將雍王軍令高聲重複三遍,東市之內人人聽得清楚。這時司馬雄將手中馬槊指向高空,高聲道:「一。」眾軍也同聲附和,聲音驚動天地。司馬雄以馬槊指天為記,到後來,那些禁軍只要看見司馬雄的動作,便同聲高數。 

  十聲還未數罷,那些在東門口擁擠的人群已經紛紛坐倒,這時有人尖聲高呼道:「他們都是騙人的,我們混戰不過為了自保,可是他們為了掩蓋此事,必然要將我們當成叛逆。」 

  他的聲音一響,人群中已經有人驚惶失措,眼看局勢就要難以控制。雍王冷冷一笑,長聲道:「長孫,給我殺了那些造謠生事的奸細。」 

  長孫冀早在雍王出聲之前,就已經準備好了弓箭,如今聽到雍王令旨,抬手一箭,箭影彷彿流光一般,射入人群,將一個漢子釘在地上,這一手立刻震懾了全場,那些人開始用驚惶的目光看向全副武裝的軍隊。 

  李贄高聲道:「此人胡言亂語,意圖煽動,本王若是將你們當成叛逆,早已下令圍剿,如今本王體念你們都是受人蒙蔽,只要服從軍令,本王絕不追究。」 

  說罷,李贄策馬前行,司馬雄、長孫冀和百名近衛虎視眈眈的簇擁著雍王,一行人所到之處,李贄不斷高聲宣佈赦令,大雍百姓對雍王都是崇敬非常,都很聽話的坐倒在地,並且將大路讓開,李贄沿著東市的大道緩緩前行,長孫冀手中弓箭緊握,若是有人出言挑撥便是一箭,他箭術絕倫,目光敏銳,竟然沒有錯殺一人。 

  李贄面上帶著淡淡的微笑,但是他的目光卻是冰寒中透著威嚴,他只是用目環視眾人,那些還在滿懷猶疑的人也不由自主地鬆開兵器,在雍王等人身後,被阻擋在外面的禁軍井然有序的進入東市,將那些已經坐倒在地的各種身份的武士兵器收繳,然後監視他們回到自己的住處,不許外出。東市很大,李贄沿著市內的縱橫的四條主道一一巡視,所到之處,就是有人想要趁機作亂,可是奇異的是,雍王明明手無寸鐵,可是他的目光只要一掃過來,就人人心驚膽戰,彷彿都忘記了他身邊的護駕將軍的厲害。一路行來,雖有幾處有人悍然不服,可是長孫冀和神箭和近衛們的橫刀,讓他們很快就被當場斬殺,而雍王的凜凜神威,也讓他們意圖挑起事端的行動化成泡影。 

  直到天將黎明,東市終於被禁軍全部控制,幸好很多地位舉足輕重的商賈都閉門不出,只讓手下守住商舖,這才沒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李贄終於鬆了口氣,他不是不可以下狠心鎮壓東市變亂,可是想到後果就不敢動手了,如今總算局勢已經控制住,接下來只要好好盤查這些人,定然可以查出北漢的密諜來。 

  李贄對秦青道:「秦將軍,如今局勢已經控制住了,本王將軍權交還,剩下的事情你好好處理吧,若有不能決斷之處,可以到王府見我,還有,去向韋相稟報一聲,本王這就要回去更衣,如今大局已定,本王還要進宮向母后和諸位娘娘通報一聲。」 

  秦青萬分佩服地道:「今日得見殿下威嚴,末將拜服,請殿下放心,末將一定會將事情處理妥當。」 

  李贄微微一笑,就要告辭離去,這時候,一隊禁軍押著幾個繩索捆綁的漢子走了過來,李贄住馬,看了一眼,問道:「這些人都要好好看押,一定要仔細審問。」 

  秦青正要答話,那些大漢突然嘶聲道:「李贄,納命來。」說著同時振臂,繩索寸寸斷裂,那幾個剽悍的漢子和那一小隊禁軍同時向李贄撲來。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十六章 錯綜複雜
 

  亂初平,有蘇定巒者,凌空刺殺,幸宗師慈真禪師隱在側,太宗無恙,蘇定巒,北漢三品將軍,性暴烈,斬將奪旗,攻無不克,常為大軍先行,號「先鋒將軍」是也。 
  ——《雍史·太宗本紀》 

  這時只聽弓弦響起,聲如珠落玉盤,長孫冀施展開連珠神射,幾個衝在前面的沒有衣甲的大漢首當其衝,被利箭射穿血肉之軀,卻原來長孫冀心細如髮,他發覺那些禁軍的步伐有些混亂,這是不應該發生在訓練有素的禁軍中的現象,故而及時發箭阻擋那些刺客。而這一耽擱,李贄的近衛已經將那些刺客擋住。 

  就在李贄微笑著看著已經佔了優勢的近衛的時候,突然路旁一座商舖突然有人破門而出,身如閃電,勢若雷霆,手中步槊向李贄刺去。 

  這時司馬雄正在前面督戰,不及趕回,長孫冀張弓搭箭,連射三箭阻攔,不料那人手中短劍揮動,長孫冀那可以斷金裂石的長箭竟然被硬生生反彈而回,長孫冀大驚之下來不及閃身,只得用弓身撥打箭支。那反彈而回的箭支居然中蓄強力,長孫冀連人帶馬向後退了三步,金弓弓弦更是已經斷裂。一時之間,長孫冀竟然無力救護雍王。 

  這時雍王身邊只有四個近衛,他們同時以身軀擋住那人的來勢,可是那人的身軀居然詭秘的繞了一個弧形,向雍王刺去,李贄雖然也是沙場驍將,可是那人鋒芒所指,竟然讓李贄覺得無力閃避,心中一歎,難道我壯志未酬就要死在此處麼,不由閉上了雙眼。 

  就在千鈞一髮之時,一聲宛如天籟的佛號傳來。 

  「阿彌托佛。」聲如九天驚雷,然後李贄便覺得身上一鬆,那逼人的劍氣已經消失無蹤,連忙睜開眼睛一看,只見自己的馬前,慈真大師雙手合十,正在念誦佛號,而兩丈之外,一個身高九尺的大漢滿面怒火的看著慈真大師,手中拿著一柄精鋼打造步槊,李贄一眼看去,就是抽了一口冷氣,這柄步槊竟然是紫黑色的,李贄久經沙場,知道只有人血才能將兵器染成這個顏色,如此身材,如此武功,如此殺性,李贄立刻就知道了這人的身份。他朗聲道:「原來是北漢先鋒將軍蘇定巒駕到,不知道本王何幸,竟然讓將軍親來行刺。」 

  雍王的親衛還好,那些禁軍有很多都曾經和北漢做過戰,對這位先鋒將軍早聞其名,卻是沒有見過,不由都用好奇和凶狠的目光望去。 

  北漢軍素以勇猛凶悍聞名天下,或者在訓練精良上不如大雍軍隊,但是若論個人戰力卻在大雍展示之上,凡是大雍軍士對北漢出名的將領戰士都是耳熟能詳。北漢軍方領袖乃是威遠將軍龍庭飛,此人出身名門,精通軍略,雖然只有三十歲,但是屢次將大雍軍隊擊敗,唯一能在他面前敗而不潰的至今只有雍王李贄一人,就是齊王李顯也曾經慘敗在他手上。若非大雍兵多將廣,只怕不僅不能出關攻擊北漢,還會被龍庭飛給攻破關隘呢。除了龍庭飛之外,北漢還有四位將軍名震天下。 

  飛虎將軍石英擅長長途奔襲,一舉克敵,磐石將軍段無敵擅長守城,銅牆鐵壁,鬼面將軍譚忌,擅長行軍佈陣,而先鋒將軍蘇定巒則擅長陣前斬將,他乃是魔宗宗主宗無極的二弟子,武功雖然沒有能夠登峰造極,卻是難得的沙場驍將,想不到此人竟然出現在長安行刺雍王,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他們這裡驚疑,卻不知蘇定巒也是心中叫苦,刺殺雍王是非小可,就是事成,只怕也只能是玉石俱焚,這種事情宗無極怎會讓他這個陣前斬將奪旗的猛將來做,他原本是因為這兩年邊關無事,閒的無聊,特意扮成商人到大雍遊玩,順便也想探探軍情,在長安已經流連了一個多月。 

  誰知道北漢秘諜系統竟然在此時下手跳起東市事變,意圖擾亂大雍皇都,為半月之後的大舉進犯作準備,而蘇定巒也接到宗無極的命令,讓他相機行事,刺殺雍軍統帥李贄,蘇定巒在長安已有多日,很清楚若是今次事變,雍王李贄定然要到東市鎮壓,果然被他等到了雍王,憑著他一身絕世武功,原有七成勝算,他只想一舉殺了李贄,然後趁著局勢混亂之際逃走,北漢秘諜早已為他準備了撤退的後路,不料事與願違,竟被慈真大師阻攔,蘇定巒越想越是惱怒,也顧不得慈真大師具有與宗主同等地位的宗師身份,手中步槊指向慈真,怒喝道:「你這禿驢,不在寺裡修行,屢次壞我魔宗大事,真是可恨可惡。」 

  他雖然罵得難聽,慈真大師卻不惱怒,只是淡淡道:「老衲乃是大雍子民,雍王殿下軍功卓著,乃是大雍軍神,更是朝中擎天之柱,焉能坐視你等刺殺殿下,若是蘇施主放下屠刀,老衲願為施主求情,請殿下饒了你的性命。」 

  蘇定巒四下瞧看,只見雍王親衛和禁軍已經將這裡圍得水洩不通,眼前又有一個宗師級別的高手,心知這次絕難逃生,但是他心志堅強,冷冷道:「好,就讓你們看看老子的厲害。」 

  說罷步槊閃動,直向慈真大師撲去,慈真大師神情不變,眼中卻閃過一絲讚許,左手一晃,右手握拳猛擊出去,卻正是少林拳法中最基本的一著「沖天炮」。但是慈真大師使來卻是威猛絕倫,讓人一見便覺不可抵擋。 

  蘇定巒心中一緊,但他心性凶悍,毫無畏懼的一槊刺出,拳槊相交,慈真大師絲毫未動,蘇定巒卻是被迫退了一步,但他眼中凶光一閃,步槊矯如游龍,再次撲上。 

  兩人過招不到數合,只見慈真大師一掌擊中蘇定巒胸膛,蘇定巒被擊飛數丈,只見他嘴角溢血,步槊脫手,而胸口更是凹陷下去,眼看著就要活不成了。慈真大師一抖袍袖,長宣佛號,退到雍王馬後,不再作聲。 

  一個雍王的侍衛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用鋼刀去碰了碰蘇定巒的身軀,見他紋絲不動,便俯身下去探他的鼻息。誰知蘇定巒卻在此時眼睛一睜,劈手奪過鋼刀,用力斬去,那個侍衛臨危不亂,一個鐵板橋向後仰身倒去,鋼刀險險的劃過他的身軀,蘇定巒橫刀下劈,那個侍衛已經翻滾閃開,而就在同時,慈真大師在遠處一指輕彈,一聲脆響,那百煉鋼刀竟被從中擊斷。 

  那個侍衛跳起身來,心有餘悸的退到一邊,這時,長孫冀拿著剛剛討過來的一張強弓,張弓搭箭,指向蘇定巒,喝道:「蘇將軍,你若再擅動,休怪長孫冀箭下無情。」 

  蘇定巒眼中閃過蕭瑟的神色,大笑道:「蘇某何許人也,北漢先鋒將軍,這些年來,你們大雍死在本將軍手上的將軍和勇士不計其數,今日蘇某行刺失敗,卻斷然沒有束手就擒的道理。慈真大師,你和家師也是同等身份之人,總不會為難晚輩,定要蘇某被俘吧?」 

  說罷,蘇定巒看向慈真大師,他心知就是他想要自殺,若是慈真大師出手阻攔,自己可當真是求死不得。慈真大師微微一歎,道:「老衲是為了大雍社稷,援手雍王殿下,蘇施主若非在老衲面前傷害人命,老衲也不願多管紅塵俗事。」 

  蘇定巒見慈真大師已經表示不會為難自己,更是得意的笑道:「李贄,你今日幸逃大難,若非慈真大師在此,你早就死掉了,可惜我事先不知道慈真大師到了長安,否則老子倒是願意在沙場上多殺你們幾個大將。」 

  蘇定巒的話雖然凶狠,可是大雍軍士最是敬佩勇士,見他雖然奄奄一息,卻仍然如此豪氣沖雲,卻也都目露欣賞之色,雖然如今就是讓他們親手殺了蘇定巒,他們也不會有絲毫心軟,可是卻也絕對不願折辱於他。所以都看向雍王,擔心他發怒。 

  雍王卻是長笑一聲道:「蘇將軍失手卻是本王僥倖,將軍放心,本王答應你,不僅不迫你投降,還會將你的屍體送回北漢,讓你的國主將你當作英雄好好安葬。」 

  他說話之時盡顯英雄本色,神色更是顧盼雄飛,令眾人皆是心中折服。 

  蘇定巒慘然一笑,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一張口,卻是鮮血泉湧,他也不在意,只是行走幾步,俯身去拿步槊,人人都當他要自盡,誰知他的身軀還沒有站起,竟然用力一甩,那步槊快如流星,向李贄射去,眾人不由驚呼,李贄卻是似乎早有所料,在馬上一側身,避開了步槊。眾親衛勃然大怒,一個個刀出鞘,箭上弦,只待雍王令旨,就要將蘇定巒千刀萬剮。 

  蘇定巒卻是毫不畏懼,直起身軀,坦然道:「蘇某大好男兒,只能死在勇士刀下,怎可自盡身亡,若是殿下肯親手殺了蘇某,才是蘇某榮幸,定巒將步槊送給殿下,為什麼你卻避開呢?」 

  雍王微微一愣,笑道:「魔宗弟子,果然是厲害,本王也很喜歡你的脾氣,可是你行刺本王事小,殺害我大雍無辜百姓事大,蘇將軍手上染滿了我大雍子民的鮮血,請恕本王不能容情,眾將士,誰為蘇將軍送行。」 

  司馬雄提馬上前道:「殿下,此獠意圖刺殺殿下,罪大惡極,末將保護殿下不周,失職之罪難逃,請准許末將殺之。」 

  雍王微微頷首,司馬雄策馬上前,居高臨下看向蘇定巒,蘇定巒抬頭望去,目中竟無一絲恐懼。司馬雄也是心中佩服,就在蘇定巒抬頭的瞬間,司馬雄橫刀斬下,眾人只覺的眼前流光一閃,蘇定巒已是頭顱落地,鮮血四射,人頭飛起,口中仍然呼道:「好快意!」 

  司馬雄卻是神色不變,自行回馬繳令。李贄高聲道:「此人雖然凶殘成性,卻是豪氣干雲,本王已經許他身還故里,你等可有異議。」 

  眾軍齊聲道:「謹尊殿下令旨。」 

  雍王見事情已經平息,這才帶著親衛和慈真大師回轉王府。 

  一路上,雍王奇怪的問道:「大師,您不是在寒園潛修麼,怎會前來相救本王?」 

  慈真的騎術只是平平,雖然憑著他的身手,不會有什麼危險,可是還是要小心翼翼的駕馭著馬匹,他答道:「殿下,老衲是受了江先生所托,方才江檀越匆匆前來,說殿下到東市處理事變,他說想來想去,若是只想憑著擾亂長安來打擊大雍,未免有些問題,所以擔心有人是想把殿下誘出去,加以刺殺,所以老衲也趕到東市,暗中保護殿下,想不到江先生真是神機妙算,居然一語中的,也是殿下仁德感天,才有這樣的奇士襄助。」 

  李贄也是驚歎不已,轉念一想道:「這樣一來,隨雲身邊豈不是無人保護,若是有人趁機刺殺可怎麼辦呢?」 

  慈真大師笑道:「殿下放心,裴雲正在江先生身邊,而且還有五十親衛,就是老衲親自出手,一時半刻也難以刺殺成功,邪影李順就在府中,若是發生意外,也來得及趕來,殿下勿憂。」 

  李贄這才鬆了一口氣,但是眉心卻有些緊鎖,從前他沒有和太子勢成水火之前,鳳儀門也推薦過護衛給他,不過他不喜歡女子在軍中,所以留用的都是男子,但是王妃和內眷的安全還是有鳳儀門保護的,今日一看,一旦發生事變,王妃身邊沒有得力的保鏢就是有些礙難。 

  這時,慈真大師突然道:「殿下,老衲俗家有一對遠房侄孫女,今年只有十九歲,拜在峨嵋門下學劍,今年已經藝成下山,兩個丫頭雖然劍術和品性都不錯,可是卻淘氣的很,老衲聞之王妃賢德無雙,若是能夠得到娘娘言傳身教數年,真是這兩個孩子的福氣。」 

  李贄心中一喜,連忙道:「多謝大師,李贄謝過。」 

  慈真大師微笑道:「殿下言重,這是老衲求殿下相幫,怎敢受殿下謝禮。」 

  李贄有客氣了幾句,兩人心照不宣,誰也沒有說穿這兩個女子乃是為保護雍王家眷而來,而且這兩個少女出身峨嵋,也是峨嵋向雍王示好之意。 

  回到寒園,看到江哲安然無恙,李贄終於鬆了一口氣,送走了慈真大師和裴雲,李贄這才對江哲說道:「幸好你請慈真大師相救,否則本王恐怕真要喪命了。」 

  我赧然道:「也是臣思慮不周,所幸亡羊補牢,猶未晚也。」 

  李贄苦笑道:「其實這次也不錯,雖然這次本王險些遇害,可是殺了北漢的『先鋒將軍』也是足可以補償了。」 

  我歎氣道:「雖然話是這麼說,可是這件事情鬧得如此之大,慶王定會因為屬下被殺戮而惱怒,若是派人來追查兇手,只怕這混亂的局勢會更加混亂,鄭侍中遇刺,東市事變,雖然殿下鎮壓變亂有功,可是只怕會有人趁機說是殿下取代太子陪祭,上天才會降下災難,而且這件事情也會掩蓋太子穢亂後宮,對天地神靈不敬的罪行。」 

  李贄聽得心中一寒,道:「難道這樣顛倒黑白的事情也會有人相信麼?」 

  我看了雍王一眼,道:「不是會不會讓人相信,而是有人願意相信,陛下恐怕會給太子一次機會,殿下威震皇都,可是陛下聽了不免覺得殿下聲威太高,為了壓制殿下,也會原諒太子一次。」 

  李贄苦笑道:「想不到本王苦心為了社稷,卻因此遭到猜忌,唉,可是今日之事,本王焉能袖手旁觀?」 

  我微微一笑,施禮道:「殿下,這次您是作對了,皇上對您猜忌,可是天下人誰不敬仰殿下的德行,此事傳揚出去,對殿下只有好處,何況皇上若是藉機饒了太子,也會對太子已經是失去信心,太子更會因此事而心中惴惴不安,這樣父子君臣之間相疑甚深,太子失去皇上恩寵和儲位只在朝夕之間,只要遣走齊王,殿下就可以放手而為了,如今殿下已經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還請殿下傳令給石大人,讓他準備回朝之事。」 

  李贄面上露出喜色,轉瞬消失,道:「寫信可以,不過本王還是想看看父皇這次會如何處置此事。唉。希望父皇秉公而斷,否則我這個做兒臣的也未免太寒心了。」 

  我沒有答話,雍王恐怕是注定要失望的。看看已經明亮的天色,我有些疲倦了,就請雍王也回去休息。回到房間,小順子已經回來了,滿面的不悅之色,我問道:「怎麼了,這樣難看的臉色。」 

  小順子抱怨道:「公子,你讓我去保護王妃也就算了,可是怎能你讓慈真大師去救殿下,怎麼不告訴我一聲。」 

  我苦笑道:「我總不能把你叫回來吧,不用擔心,慈真大師已經和雍王有了安排,下次你就不用離開我身邊了。不過今天你得去辦一件事情,這幾天長安風聲一定不好,你先讓夏金逸出城躲躲,免得被人發現,畢竟他在長安也不是個無名無姓的人。」 

  小順子臉色有些古怪地道:「這個我早就想到了,不過赤驥傳來話說,他們那裡去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驚奇地道:「不速之客,那裡是他們精心佈置的密窟,怎會有外人來到?」 

  小順子臉色更加古怪,道:「那人是葉天秀,慶王殿下的侍衛,你也見過的。」 

  這下我可真的呆住了,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情呢?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十七章 各有心思
 

  這幾章很多人都有些各種各樣的意見,可是坦白說,這都是我親筆寫的,也是我自己的思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不可能總是在那裡說江哲是多麼陰險厲害,若是不將環境鋪墊好,怎麼寫出那場血腥的奪嫡之戰呢,所以大家耐心看下去,很快就要進入高潮階段了。不過遺憾的是,我這周還是加了大半周的班,所以寫作進度不夠理想,所以我決定從現在開始,暫時改為一周發表五章,週末就不發文了,畢竟我已經進入了工作的高峰時期,不過相信我沒有濫竽充數,不管什麼文章,都不可能一直激盪人心的,總要有緩衝和鋪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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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原來昨夜東市事變,長安城內全部戒嚴,葉天秀雖然僥倖逃生,可是卻實在無力移動,最後便隨便選了一間民宅,心想哪怕是用強將屋子裡的主人給制住,只有自己能夠休息一晚,將傷勢調理一下,明日應該能夠勉力逃走。可是世上就有這樣巧的事情,這間宅子正是夏金逸的住處。 

  葉天秀一進院子,就被夏金逸聽得清清楚楚,不過他知道自己不方便處理,便去叫醒了赤驥,而赤驥過去的時候,葉天秀已經昏迷不醒,待赤驥替他包紮好傷勢,內外用藥之後,葉天秀才醒了過來,他請赤驥替他到雍王府求救,這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如此傷勢,是絕對不可能生出長安了,而唯一可以保住性命的方法就是得到雍王府的援手,雍王殿下因為太子已然和鳳儀門勢成水火,看在慶王面上,或者會救自己一命。 

  若是別處,赤驥恐怕會為難,可是這人提到雍王府,赤驥心就放下了一半,他將消息送到雍王府的時候,小順子聽了也是一愣,他可是知道今夜慶王侍衛在京中被人屠殺的事情的,想不到葉天秀這樣命大,不過葉天秀出現在夏金逸的藏身處,這該如何處理他就不能擅自作主了。 

  我沉吟了片刻,慶王和鳳儀門為敵,那麼就是自己這一方的盟友,而且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好,葉天秀自然是要救的,可是夏金逸就不能住在那裡了,如今的局勢,如果夏金逸露了行蹤,可不是好事,等到葉天秀離開之後,恐怕會有人來追查這個地方,所以必須讓夏金逸離開,可是讓他到哪裡去呢,今日開始,長安必定是風聲鶴唳,只怕難以藏身。思來想去,我道:「你親自去一趟,讓夏金逸想個法子改頭換面,離開長安一段時間,現在的局勢,我也無能為力,他應該能夠明白。」 

  小順子淡淡道:「公子,這人留著總是一個禍患,不如殺人滅口吧?」 

  我搖頭道:「不行,我從未做過虧心之事,此人助我良多,不顧性命,我若是這樣做,未免令人齒冷,你好好勸他,反正他在長安也沒有什麼作用,不如離開的好。」 

  小順子點點頭道:「那麼我就親自去一趟,我想赤驥不會讓葉天秀見到什麼不該見到的事情的。」 

  李順帶了雍王府的馬車,向那藏身之處駛去,今日長安果然是一片蕭條,街上到處都是禁軍,不過雍王府的牌子很夠用,沒有人敢攔阻。車中,李順心中暗想,若是夏金逸不肯答應,自己就是拼著公子責怪,也要將他殺了滅口。 

  沒過多久,車子到了位於偏僻民巷的宅子,李順命令隨行的僕人在外面等候,自己獨自進去,走進院子,李順的眼睛突然閃過寒光,瞳孔因為殺氣而有些縮小,因為他看到了一個有些熟悉,但又陌生的青年,那個青年相貌俊秀,膚色白皙透明,而更加獨特的是那種冷淡的氣質,他雖然站在那裡,欣賞著院中那池荷花,可是在他眼中,李順卻看不到一絲喜悅,也看不到任何悲傷,彷彿他這個人就是沒有情緒的存在。可是那種熟悉感又從哪裡來呢?他仔細的打量著那個青年,終於閃過一絲驚詫和恍然,這個人,竟然就是那個夏金逸,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赤驥沒有告訴自己夏金逸有了這樣的變化。想到這裡,他狠狠的瞪了一眼從旁邊的房間出來迎接的赤驥。 

  赤驥卻是有些莫名其妙,雖然夏金逸這幾日變化極大,但是赤驥日日和他接近,反而覺不出來,對於夏金逸氣質上的變化,赤驥只當是他悲傷而致,故而沒有稟報給小順子知道。他雖然心中奇怪,但是不敢多問,上前道:「這位夜爺,您就是雍王府的官爺吧,葉公子已經在房裡等您了。」 

  李順淡淡道:「你先下去,我和夏公子有話要說。」 

  赤驥神色有些不安,默默退下,夏金逸卻是好像剛剛看到小順子一樣,親熱的走了過來,笑著說道:「原來是您親自來了,大人最近可好?」 

  小順子默默的看著夏金逸,他能夠感覺到這人的確是真心高興看到自己,可是古怪的,他也能夠深刻感歎到這個人,根本就是一絲情緒波動也沒有。突然,他一掌擊向夏金逸,夏金逸神色似乎有些驚慌,可是卻是飛快的舉掌相迎,手掌相交,小順子只覺的夏金逸的真氣似陰柔,又似陽剛,十分古怪,一聲巨響之後,小順子紋絲不動,夏金逸卻是後退了兩步,白皙俊秀的面容上閃過一絲紅暈。 

  小順子沒有繼續出手,夏金逸卻也沒有驚慌之色,肅手而立,卻是微微一笑。 

  小順子淡淡道:「你發生了什麼事情?」 

  夏金逸眼光一閃,微笑道:「也沒有什麼,只是覺得自己像是換了一個人,從前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了,」 

  小順子冷冷道:「公子命我轉告你,如今長安城十分危險,若是你願意,可以暫時到外面避一避,如果你願意,我可以代公子作主,放你自由離去。」 

  夏金逸眼中殺機一閃,道:「不,若不看到李寒幽收到懲罰,夏某絕不離去。」 

  小順子眉頭一皺,道:「鳳儀門之事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解決的,你不方便留在京城。」 

  夏金逸默然,片刻之後才道:「你不是也覺得我有很多改變麼,現在他們還會認得出我麼?」 

  小順子想了一想,道:「乍看之下可能不會,可是你在太子府呆了許久,很多人都有可能辨認出你。」 

  夏金逸神色恭謹地道:「請李爺向大人轉達夏某心意,夏某情願替大人效力,改變容貌並不困難,夏某相信不會隨便被人認出。」 

  小順子心中一動,夏金逸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武功突飛猛進,此人聰明伶俐,若是留在公子身邊,倒也不錯,易容術雖然不能徹底改變一個人的特徵,但是夏金逸的氣質發生了很大變化,只要深居簡出,應該可以瞞過他人的眼睛。而且他若胡鬧起來,不肯離開,自己縱然是殺了他,也不是一招兩招的事情,若是給葉天秀聽到一些事情,也是後患,不如將他帶回雍王府,若是公子說可以留用,就留他在寒園,若是公子說不行,自己就殺了他。想到這裡,他心中一寬道:「你跟我回去雍王府見公子吧。」 

  夏金逸不是不明白小順子心中暗藏的殺機,可是他也相信自己能夠得償宿願,便恭恭敬敬地道:「草民謹遵官爺諭令。」 

  小順子無奈地一笑,走向葉天秀養傷的廂房,在病榻之上,葉天秀神色慘白,大半個身子都用白布纏繞包裹著,看到小順子,他勉強坐起身來,苦笑道:「原來是李兄親來,天秀感激不盡。」 

  小順子肅然道:「昨夜聞葉兄遇襲,殿下和我家公子都是十分擔心,想不到葉兄逢凶化吉,大難不死,定有後福,但不知葉兄可知道昨夜是何人出手麼?」 

  葉天秀苦笑道:「來人蒙面出手,劍術高強,葉某自愧不如,但卻不知那人身份。」 

  小順子目光一閃,又問道:「可知道那人是男是女,用的是什麼劍法?」 

  葉天秀早已將那日情形回想了千遍萬遍,此刻他毫不猶豫地道:「那人是個男子,雖然他眉目秀雅,可是葉某和他苦戰良久,那人絕非女子,否則我也不用猜是誰做的了,他的劍法也很出眾,精妙高深,有些像越女劍法。」 

  李順眉梢一動,道:「你是懷疑夏侯沅峰麼,他練得不就是越女劍法麼。」 

  葉天秀搖頭道:「我也想過可能是他,可是我曾經見過夏侯大人的劍法,覺得沒有這個蒙面人凶狠凌厲,而且越女劍法雖然博大精深,可是並非一脈單傳,江湖上有很多流派,憑著這一點實在不能確認是否夏侯大人。」 

  李順也不去多想,這件事情總有水落日出的時候,何必急於一時,便笑道:「葉侍衛,還是先到王府吧,您的傷勢也要重新處理一下,這些事情以後再說吧。」葉天秀欣然點頭。 

  這一天雖然長安局勢漸漸平定,可是私下裡卻是暗波洶湧,一大早,李寒幽就進宮拜見紀貴妃。兩人在紀貴妃居處對坐品茗。李寒幽明顯的神思不屬,紀貴妃卻是神色淡然。兩人說了半天閒話,李寒幽終於忍不住了,問道:「師叔,這次恩師前來接管權力本是無可厚非,可是昨夜長安亂成這個樣子,寒幽卻是什麼都不知道,您說,是不是師父對寒幽有了不滿?」 

  紀貴妃淡淡一笑道:「你過慮了,這些年你做的很好,若是門主覺得你有錯,是絕不會輕輕放過你的,只是這些事情不適合你去做,你雖然是內堂弟子出身,可是如今嫁給了秦青,名義上就成了外堂弟子,這些事情是不適合你們做的,對鳳儀門來說,你們維持今日的榮耀地位,遠比你們做那些事情更重要。」 

  李寒幽歎息道:「當日門主安排我下嫁秦青,說句心裡話,我是不願意的,師叔,我真的很想成為師父的衣缽傳人,可是……」 

  她沒有再說下去,紀貴妃卻很清楚她的未盡之意,鳳儀門主的權威不容反抗,而且,富貴榮華逼人來,又有幾人能夠狠心拒絕。手中團扇輕搖,紀貴妃雍容地道:「其實你不用太擔心,雖然下任門主你是不能了,可是門主的意思很清楚,未來的鳳儀門並不是門主一人作主,紫煙修為最高,又對師姐忠心耿耿,鳳儀門這些年精心培養的武力大半都在她掌握之中,只是凶殘之名太盛,所以是沒有什麼希望繼承門主之位,你二師姐蕭蘭和五師姐秦錚,都已經嫁人,已經失去繼承資格,三師姐鳳非非在江湖上雖然有些名望,但是卻不能駕馭群雄,也只能處在輔佐地位,你四師姐梁婉如今已經是神智不清,你七師姐又是性子輕率,更不能擔當大任,只有你六師姐凌羽和八師姐燕無雙一個清麗出塵,一個艷冠群芳,武功也不錯,最符合門主的要求,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按照現在的情形,紫煙這監察之位是跑不了的,我們這些身在朝廷中的弟子自然是一派,非非、羽兒、曉彤、無雙也是一派,誰也別想獨斷專行,只要你夠本事,讓蘭兒和錚兒對你惟命是從,還怕不能和她們分庭抗禮麼。」 

  李寒幽越聽越是歡喜,道:「多謝師叔指教,還希望師叔多多提點。」 

  紀貴妃笑道:「你是冰雪聰明的人,還糊塗什麼,只要你不要露出不滿之色,師姐是不會放棄你的,這次的事情不是我們安排的,我們自然可以理直氣壯的說話。」 

  李寒幽有些憂慮地道:「可是弟子聽說是大師姐策劃了刺殺鄭暇,若是傳揚出去可怎麼辦?」 

  紀貴妃冷笑道:「你怕什麼,別說不是你幹的,就是你親自出手也不用怕,這次為什麼門主同意月宗的人去屠殺慶王的人,不就是用來掩飾我們刺殺鄭暇的行動麼,若是慶王的人死了,只怕人人都會懷疑我們,可是就是懷疑也沒有關係,誰不知道我們和慶王之間的恩怨,只要我們沒有直接去殺了慶王,皇上是不會責怪我們的,何況又沒有證據,誰會想到我們要殺的是鄭暇呢?」 

  李寒幽歎息道:「門主真是難以揣度,現在弟子也不明白為什麼去殺鄭暇。」 

  紀貴妃歎息道:「唉,師姐也是不得已,鄭暇為人嚴剛,這次皇上回來就是有心放了太子,這鄭暇也必然像上次召見一樣,直言批評太子失德,偏偏皇上又對他十分敬重,若是讓他在皇上面前多進諫幾回,只怕太子的儲位是保不住了,為了我們的目的,也只好犧牲鄭大人了,只是可惜沒有成功,不過他這次是別想動搖太子的地位了。」 

  李寒幽笑道:「只有月宗最蠢被我們當成了擋箭牌。」 

  「誰蠢還不一定呢。」魯敬忠笑著輕搖折扇,緩緩說道。而坐在對面的禮部尚書夏侯闌說道:「師弟,你也不要太過輕敵,鳳儀門主手段厲害,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年我們日月二宗不少人死在她手裡。」 

  魯敬忠神色一肅道:「師兄,我知道這女人的厲害,可是如今她也不可能把我們剷除,太子殿下雖然不算精明,可是提防鳳儀門他還是知道的,而且他和鳳儀門心中嫌隙已經很深,我自信可以和鳳儀門主分庭抗禮。」 

  夏侯闌微微一歎道:「師弟,我們月宗自從二十年前會盟之後,如今已經是人才凋零,可經不起折損了。」 

  魯敬忠冷冷道:「師兄是月宗元老,自然愛惜羽毛,可是我魯敬忠卻是在三十年前得到恩師傳授,雖然現在我也不知道恩師在月宗是什麼身份,可是如今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雙手得來的,我絕對不容許被人奪走。」 

  夏侯闌苦笑道:「這件事情我也不大清楚,可是聽先師講,我們月宗傳承了十七代,中間多次發生典籍散失的情形,但是也總是香煙不斷,先師曾說,魔宗必然另外有專門負責傳承的分支,甚至先師懷疑那些人就是只聞其名,卻連我們自己也不明白詳情的星宗弟子,先師這一支十分僥倖,連傳數代而不斷絕,有些事情他也曾經深為不解,可是先師有一件事情卻說的很明白,歷代月宗弟子,多以陰謀為體,不得善終,所以我極力阻止沅峰涉入魔宗事務,可是你卻總是不肯放過他,這次又讓他去殺慶王侍衛,你真得要和我作對到底麼?」說到後來,夏侯闌的眼中閃過一絲殺機。 

  魯敬忠卻坦然道:「師兄,你可以大隱於朝,可是侄兒青春年少,如此人品才智,你怎麼忍心讓他碌碌無為,再說,自古以來,若是智勇之士,鮮有安逸偷生之輩,我既然有這般才華,這世間就應該有我的地位,若非是野心和傲氣,月宗怎會傳承不斷,明知道每次會盟之後,二三十年之內相互殘殺,最後不過一兩個能夠得到富貴權勢,可是可曾有人放棄過,誰不想輔佐明主一統天下,畫影凌煙,而且還可以成為月宗宗主,憑借宗主符令,就可以得到星宗接引,往窺『陰符經』真本,可惜這近千年以來,只有第十三代有位祖師晉為宗主。」 

  夏侯闌神往地道:「而且那位宗主神秘消失之後過了半年又回來了,心滿意足地含笑而逝,可惜終究不肯說他看到了什麼。」 

  魯敬忠眼中閃過狂熱,道:「我若生不能一窺陰符經,寧願一死。」 

  夏侯闌淡淡道:「不錯,我也曾經這麼想,祖師爺當年智深如海,只將七層所學傳下,就有了今日的月宗,我願曾經願意付出一切代價,想看一看祖師爺的遺作。可惜如今我心灰意冷,只想平平安安的渡過一生,所以你還是不要再打沅峰的主意了。」 

  魯敬忠眼中閃過一絲譏諷,道:「師兄真的以為是我一人的主意麼,侄兒聰明過人,你又曾經傳了所學給他,他也是氣盛少年,怎肯俯首於人,師兄,你若是當初不教他讀書學劍也還罷了,今日已經遲了。」 

  夏侯闌神色一變,良久才道:「不錯,你說的不錯,確實遲了。」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十八章 雍帝迴鑾
 

  高祖歸,於太宗著意嘉勉,太宗自請巡邊,帝未許之。 
  ——《雍史·太宗本紀》 

  六月十六日,未時末,長樂公主在禁軍和御前侍衛的保護下返回皇宮,她坐在公車之中,秀麗的面龐上帶著淡淡的擔憂,就在方纔,夏侯沅峰通過綠娥求見,她原想拒絕,可是轉念一想,夏侯沅峰從前雖然有求凰之意,可是自從自己拒絕之後就沒有前來糾纏,現在想起來,夏侯沅峰倒比那個溫文爾雅的韋膺識趣一些,便許他覲見。 

  夏侯沅峰此來也沒有說什麼特別的事情,只是委婉的說道:「近來臣得到消息,有人想極力促成殿下和韋大人的婚事,從前陛下賜婚,殿下雖然拒絕,可是陛下始終沒有撤回旨意,所以有人想迫使公主履行婚約,因為這一年多來,殿下和雍王府走得很近,雖然殿下不願介入紛爭,可是在有些人眼中,殿下還是支持雍王的,所以有人想讓公主迅速完婚,這樣一來,韋家的立場本是中立的,公主乃是德言容功出類拔萃之人,絕不會讓夫家為難,那些人也是想釜底抽薪,誰不知道殿下和雍王府交好,而且皇上對公主恩寵非常,他們也不想讓公主影響了皇上的觀感,何況現在太子的儲位岌岌可危,正是他們不敢輕忽的時候,所以殿下的婚姻,他們看的很重,可是他們也不敢用強,恐怕會用些手段,公主千萬小心在意,韋大人雖然人品端重,可是他對公主一片癡心,恐怕會受人利用。」 

  長樂公主透過車窗上的輕紗帷帳,向外看去,長安街上一片肅然,禁軍密佈,車馬不行,她心中不由十分悵然,想起當年建業危急之時,自己被大雍密諜救出王宮,也是在車中看到原本繁華德街道上倒是都是慌亂的人群,如今車外劍拔弩張的氣氛,和那時比起來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同吧。 

  六月十八日,雍帝李援返回長安,這次李援明顯的心情不好,即使在百官跪迎的時候也是一臉的鐵青,在他回來之前,對著接駕的雍王勉強稱讚了幾句,便匆匆回宮,然後便立刻召了韋觀、李贄和秦青進宮。而隨駕的撫遠大將軍秦彝、魏國公程殊和齊王李顯卻都奉旨回府休息了。 

  當著三人的面,李援憤怒的摔碎了茶杯,道:「你們真是好本事,短短的幾天,朕的長安就成了這個樣子,鄭侍中遇刺,東市事變,長安火起,好,你們說,朕該如何處置你們。」 

  三人連忙跪下請罪,韋觀誠惶誠恐地道:「臣奉命主管政務,都是臣失職,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還請陛下重重治罪。」秦青則是滿面羞愧地道:「臣有負聖恩,沒能維護皇都安寧,鄭侍中遇刺在先,東市火起在後,若非雍王殿下親臨東市主持大局,恐怕事態還會擴大,請陛下免了臣的官職吧。」李贄也歉疚地道:「都是兒臣失察,數日前,兒臣已經得到邊關不靖的軍報,可是沒有看在眼裡,如今已經查明,乃是北漢密諜趁機作亂,兒臣乃是父皇親封的天策元帥,罪責難辭。」 

  李援看著爭先恐後請罪的三人,卻是覺得十分疲倦,他跌坐在龍椅之上,心道,若非你們爭權奪勢,怎會讓長安如同不設防的集市一般,任由敵國間諜出入。可是李援很清楚這種情況實在是自己一手造成,自己立長子為儲君,雖然是制度的緣故,可是自己並不是沒有私心的,李贄的精明強幹讓他總是心中有些嫉妒,所以總是想壓著他,可是李援又深知,自己的子嗣之中只有這個兒子能夠青出於藍,可是因為種種情勢,自己還是決定支持李安。難道,我錯了麼,李援想起自己在黃陵得到八百里加急的奏章之後,憤怒的想要殺人,卻不知道可以怪罪誰。 

  韋觀乃是文官,怪罪無用,秦青雖然有虧職守,可是想一想,如今的長安也不是他可以作主的,再說自己不就是因為秦青比較容易使用才讓他當禁軍統領的麼。還有雍王李贄,自己又能怪他什麼,這幾年來,他幾乎日日身處凶險之中,不得已韜光養晦,這次事發之時,他也剛從齋宮出來,而且若沒有他不顧生死力挽狂瀾,只怕這長安不是成了廢墟,就是成了屠場,而且還險些遇刺,理應嘉勉,可是如果自己嘉獎他,那麼太子又怎麼辦,真得要廢他麼,李援心中雖然對太子十分失望,可是還是不願輕易廢黜太子,他心中很清楚,這樣的事情寫在史書上,是要讓自己臉面抹黑的,更何況冠冕堂皇的借口還是要有的,可是目前太子的罪行卻如何能夠讓外人得知。 

  想到這裡,他疲倦地揮揮手道:「罷了,韋觀罰俸一年,秦青官降一級,仍然暫代統領之職,以期戴罪立功,雍王有陪祭之功在前,又有平亂之功在後,本應重賞,只是如今你已經封無可封,朕就賜你黃金三千兩吧。」 

  李贄叩首道:「兒臣叩謝父皇賞賜,只是兒臣不缺金銀,這次長安事變,平民百姓多有無辜受害者,願父皇將這些賞賜用作救濟,則兒臣感同身受。」 

  李援深深的看了李贄一眼,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憂慮,笑道:「贄兒你果然不愧賢王之稱,好了,朕准了,你遇刺受驚,回去要多多休息。」 

  李贄連忙道:「父皇,從這次的事情和邊關軍報來看,只怕北漢蠢蠢欲動,若是父皇允許,兒臣想到邊關巡視一下。」 

  李援目光一閃,道:「這件事情朕再想想,你先下去作些準備吧。」 

  李贄心中一喜,來之前,江哲曾經說過,若是皇上立刻同意,那麼殿下恐怕是沒有機會光明正大的登上儲位了,雖然說龍騰深淵,虎嘯山林,自由自在,可是那就意味著皇上根本無心立您為儲君,否則絕不會讓您在這個時候遠離朝政中心,若是那樣一來,臣恐怕殿下您只能用武力奪取皇位了,那絕非殿下和臣所期望的。若是皇上堅持留您下來,那麼殿下還有五成機會被皇上立為儲君,因為還有五成可能是皇上對您猜忌已深,絕不願您回到軍中。但若是皇上猶豫不定,那麼恭喜殿下,皇上已經對太子失望,只要殿下處理得當,那麼取得儲位並不困難。 

  李贄對江哲最佩服的一點,就是他能夠一眼看穿他人的心思,不過卻不包括他身邊的人,例如小順子,例如柔藍,這大概就是可察秋毫之末,卻不見泰山的道理吧。滿懷欣喜卻不敢宣於言表的李贄,興匆匆的告退回府了。 

  李贄回去雍王府自然是滿心歡喜,韋觀回府也沒有人敢責備他,只有秦青,滿心惴惴不安,不知道父親會如何懲罰自己。想來想去,還是先去找秦勇,讓他陪自己去見父親,也好讓父親對自己輕罰一些。想到這裡,離開皇宮的秦青也不回自己的駙馬府,也不去拜見父親,而是先去秦勇的家裡。秦勇雖然是被秦彝收養在府裡,可是早在十年前,秦勇就搬出了秦府,據說是因為他的母親不大適應大將軍府的威嚴,秦青在成親之前就經常去秦勇家,其實兩家隔得並不遠,秦母出身貧寒,雖然上了幾歲年紀,但是身體健康,還是喜歡種菜養雞,秦勇又雇了幾個僕婦照顧母親,所以母子兩人都是十分愜意,秦青就最喜歡去吃秦母做的小菜,總覺得比起家裡的名廚做的還好,可是他成親之後,卻是漸漸的遠離了這些生活。 

  一邊回想,一邊策馬而行,沒有多久,秦青就到了秦勇的住處。跳下馬,他用力敲門,門內傳來一個充滿朝氣的聲音道:「來了,大哥回來了麼?」秦青一愣,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勇哥搬家了麼。還沒等他想清楚,門已經開了,一個十六七歲的俊秀少年探出頭來,看見秦青就是一愣,問道:「這位官爺,您找誰啊?」 

  秦青猶豫地問道:「秦勇在麼,我是他的堂弟。」 

  那個少年眼睛一亮道:「乾娘總是說起將軍呢,還說您最喜歡她的菜。」說罷轉過頭去喊道:「乾娘,乾娘,秦青秦將軍來了。」 

  門裡面傳來笑語聲道:「什麼秦將軍,在這裡他也是你堂哥,華兒,還不讓青兒進來。」 

  那個少年嘻嘻笑著,把門拉開,秦青滿麵糊塗的牽馬進去,將坐騎繫在院中的大槐樹上,對著站在台階上笑容滿面的蒼老婦人道:「嬸娘,這些日子沒有來看您,您老身體可好?」 

  老婦人道:「好著呢,就是你勇哥,總是忙得不著家,幸好還有華兒陪我。」 

  秦青疑惑地問道:「這位小兄弟是您的義子?」 

  老婦人笑道:「他叫劉華,原本是江南人,自小無父無母,在外流浪,前幾年跟了一個大商人做了幾年工,也算是讀了些書,長了些見識,後來流浪到長安,卻不幸生了病,幸好你勇哥有一天發現他病倒在路邊,就把他揀了回來,我看這孩子聰明懂事,索性就收了這個乾兒子,他也沒有別的好處,就是知疼知熱,勤勞肯幹,現在在一家綢緞莊當夥計,已經升了領班了,不像你勇哥,就知道在軍營裡面廝混,現在也沒有給我找個兒媳婦,讓我抱抱孫子。」 

  秦青這才明白過來,看向劉華,只見這個少年眉清目秀,眉彎如月,眼明如星,嘴角含笑,令人見之便覺得可親可愛,不由心生好感,便笑道:「既然是嬸娘的義子,你也叫我一聲四哥吧,我們這一輩,勇哥排行老大,我是老四。」 

  劉華乖巧地道:「小弟給四哥見禮,四哥是來找義兄的麼,方才大將軍已經把義兄叫去了。」 

  秦青心裡一慌,問道:「你看勇哥神色怎麼樣,有沒有擔心我爹爹責罰。」 

  劉華差點笑出聲來,忙道:「勇哥沒什麼異常,就說今天晚上可能不回來,讓我和乾娘不用等他。」 

  秦青心裡嘀咕,當然不用等他,看來今天晚上跪祠堂的時候有人陪我了。想到這裡,他也不敢再耽擱時間,便道:「嬸娘,你們忙吧,我也得回去給父親請安了。」 

  老婦人笑道:「這也是的,你們兄弟都一個樣,今天勇兒也是正要去見大將軍,就被大將軍派來的人召去了。」 

  秦青聽得更是心慌,連忙匆匆告別,上馬就向大將軍府馳去,他可沒有看見,送自己出門的那個少年劉華,眼中露出了一絲古怪好笑的神色。 

  秦青滿心都是憂慮,又想快些到家,免得父親火氣更大,又害怕見到父親之後,不容分說就是一頓棍棒下來,讓自己進祠堂跪著。就這樣猶猶豫豫地回到家中,一進門,就有家將稟告,老爺有令,公子一回來就到書房見他。 

  秦青心中就是一凜,父親的書房可是他最恐懼的地方,每次自己若是犯了錯,第一件事情就是被叫到書房,可是現在也不能溜走了,只得故作鎮靜地來到書房門前。當秦青終於鼓起勇氣推門進去的時候,卻是一愣,秦彝一身便裝,正在和秦勇指著地圖說著什麼,見到秦青進來,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就繼續和秦勇說話,秦青仔細聽去,卻是父親正在和秦勇商議,如何重新佈置長安防衛,免得今次的事情再次發生。秦青不由一陣慚愧,也不敢插話,只聽父親和秦勇商量著如何佈防,從前禁軍的主要職責是維護皇城,對於長安城內的治安主要是由京兆尹負責的,所以這次發生事故,禁軍有些措手不及,雖然也有禁軍的實質上的統領秦彝不在的緣故,可是隨機應變還是有些不足,所以秦彝重新規劃了禁軍的佈防以及訓練的方案。 

  等到兩人商量的差不多了,秦彝才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道:「青兒,你有什麼要對為父說得麼?」 

  秦青心裡一跳,連忙道:「父親,都是青兒無能,還請父親責罰。」 

  秦彝微微一笑,道:「如今你是靖江駙馬,我也管不了你了,這次的事情我不怪你,你年紀尚輕,聲威不足,這次能夠處理成這個樣子,也是勉強合格了,我要問你的是,前些日子,你為什麼攔阻雍王府江司馬的車駕,這些日子,我一直等你來向我說明這件事情,可是你卻一直沒有來。」 

  秦青先是一愣,然後恍然道:「原來是這件事情,父親不提,我幾乎忘了,說起來我現在還是有些氣惱,當日明明是有叛逆藏在車上,可是江哲用金牌迫我不能搜查,如果不是寒幽說不應該多事,我還想密奏陛下呢……」 

  話剛說到這裡,秦彝已是滿面怒火,手指輕顫,幾乎拿不住茶杯,良久才道:「我倒不知你有這樣的才智,好,好,我真是有個好兒子。」 

  這下秦青可嚇壞了,他對父親的畏懼由來已久,連忙跪倒在地,顫聲道:「父親息怒。」但是神色迷茫,顯然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秦彝心中一陣悲涼,這世上至親莫過父子,他何嘗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出類拔萃,領袖人倫,可是秦青卻是如此愚頑,總是看不清事實,這樣的資質,作個軍官也就罷了,可是他卻是躋身朝廷的中心,如今有自己照顧,還可以平安無事,將來若是自己去了,還有誰能夠照顧他,就是靖江公主李寒幽為了夫妻之情指點於他,也恐怕只能淪為棋子,早知今日,自己當初就不會同意把他調回京師。他強忍怒氣道:「你這逆子,雍王府是你惹得起的麼,別說江司馬車上的人未必就是叛逆,可是就是真有其事,也輪不到你來插手。」 

  秦青囁嚅地道:「可是那是真的,父親不是說行事主管禁軍要光明正大,不畏權貴麼?」 

  秦彝怒道:「我要你光明正大,不畏權貴,是要你不要為虎作倀,保護無辜,卻不是讓你去和雍王為難的,如今誰不知道雍王功高蓋世,卻得太子忌憚,他們之間乃是兄弟閱牆,我們作臣子的只能袖手旁觀,自古以來爭奪儲位沒有什麼善惡可辨,只要他們不傷害平民無辜,要你這個小子多什麼事。你要替靖江公主的閨中密友抱不平,為難裴雲也就罷了,雖然裴雲沒做錯什麼,可是卻不該公然和雍王府為難,別說當日車中可能有不便讓你見到的人,就是沒有,若是他們讓你乖乖搜了車駕,豈不是雍王府顏面無存,到時候就是雍王再寬宏大量,也不能饒恕你的無禮。」 

  秦青也不是笨人,聽到這裡,滿面通紅,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秦彝歎了口氣,道:「何況有些事情並非如同表面看上去那樣簡單,你以為那人是叛逆,可是卻忘了他和皇上乃是血緣之親,你若報了上去,卻是讓皇上管是不管,這些事情你怎能隨便插手,罷了,我也不多說你,去祠堂好好反省一下,婦人之言,怎能百依百順,哼。」 

  這時,門外有人稟報道:「秦大哥,皇上傳下旨意了。」 

  秦彝微微一愣,道:「什麼旨意?」 

  那人推門進來,卻是魏國公程殊,他肅容道:「皇上下詔,太子前些日子養病宮中,如今病癒,可回府邸繼續休養,暫時不用到東宮主政,雍王這次功勞卓著,本應重賞,但允其所請,將賞賜用以賑濟受害百姓,還有,齊王明日出京,代天子巡視邊關,提防北漢進攻。」 

  秦彝品味良久,道:「陛下今次決斷可真是耐人尋味啊。」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十九章 公主密諫
 

  六月十九日,高祖下詔,王得以歸家,然免王主政之權,王恐懼不安。 
  ——《雍史·戾王列傳》 

  李援的詔旨如此迅速,自然是人人驚異,但是也只道他早就有了成算,誰知道此詔的擬定卻是一夜之間的事情,那日雍王等人走後,李援心中煩惱,從前他若是有了疑難之事不能決斷,便常常和自己重臣商議,可是今日之事卻是不同,韋觀一向中立,必然不會多說什麼,秦彝、程殊都是軍人,他們平日對於政務都是不願插手的,鄭瑕,唉,鄭瑕為人剛直,凡事總是秉公持正,可惜如今身負重傷,不能參贊,想來想去,只有紀貴妃可以商議,可是李援卻不願去找她,若是從前,李援屬意太子繼位,自然紀貴妃的獻策是有用處的,可是如今他對太子十分失望,可是鳳儀門的態度卻很明確,鳳儀門主據說已經親自到了長安,雖然沒有來見自己,可是只看她的作為,就知道她仍然是支持太子的,這樣一來,紀貴妃的態度也就定了,此刻李援只希望能有一個不存私心雜念的人可以和自己商量一下這件事情。想來想去,李援十分煩惱,想起後宮之中,人人和朝政有著牽涉,唯有長孫貴妃無慾無求,不如到她那裡去消磨一下時間吧,看看天色,他也不令人先去通知,便走向長孫貴妃居住的長春宮。 

  走進長春宮,長春宮的總管太監連忙過來叩見,並說娘娘和公主正在宮內的花園裡面散心,李援走向花園,還沒有走進園門,便聽到一陣輕快的笑聲,不由心中鬱悶稍減,走進去一看,卻是長孫貴妃坐在涼亭之內,長樂公主穿著胡服,正在和兩個宮女在空地上陪著柔藍蹴鞠,柔藍雖然年紀小小,卻是十分靈活,追著球到處跑,再加上眾人相讓,居然踢得不錯,只看她天真爛漫,就令人心中苦惱盡消。 

  這時太監高聲道:「陛下駕到。」 

  眾人聽了,連忙過來見駕,李援笑著道:「朕過來看看,你們不用拘禮。」說著上前抱起小臉紅撲撲的柔藍,問道:「小柔藍踢得很好麼,今天怎麼有空進宮啊,每次都得你長樂姑姑親自邀請,才肯進宮呢?」 

  柔藍忽閃著大眼睛,奶生奶氣地道:「皇上爺爺,藍藍也想來看公主娘娘和皇上爺爺,可是他們都說如果藍藍總是來看公主娘娘,有人會生娘娘的氣,藍藍就不敢來了。」 

  李援心中不由一怒,他自然知道柔藍的意思,有人是擔心長樂公主和雍王府太親近了,他面色的變化卻讓長樂公主嚇了一跳,連忙過來道:「父皇,柔藍不懂事,您別見怪。」 

  李援歎了一口氣,揮手斥退服侍的宮女太監,長樂公主連忙讓綠娥也將柔藍抱了下去,而冷川也知道他們有私事要談,便也退到遠處,李援淡淡道:「長樂,真是苦了你了,你這些兄長不成器也就罷了,卻還要牽連到你。」 

  長樂公主連忙笑道:「父皇,也不過是二皇兄他們過慮了,其實也沒有什麼人為此遷怒兒臣。」長孫貴妃也說道:「是啊皇上,貞兒是你最寵愛的女兒,誰敢和她為難。」 

  李援歎了一口氣,道:「唉,朕對太子十分失望,可是這廢立之事豈是可以輕易決定的,如今朝中上下這些大臣,不是希望保住太子,好在儲君面前邀功,就是想擁立雍王為儲君,朕也是十分難辦。」 

  長孫貴妃眼中閃過一絲憂色,她雖然素來不參與軍政,可是也知道如今情勢,按她的本心來說,不論何人繼位,和她關係都不是很大,雖然因為雍王妃高氏的緣故,她不免對雍王有些好感,可是還不足以讓她支持雍王,如今皇上卻對自己說及此事,自己若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只怕今天說了,明日就給人知道,從今之後自己可是要難以安寧了。因此,她只能不著邊際地道:「皇上也不用憂慮,這些臣子心思各異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立儲之事還是得您乾綱獨斷。」 

  李援聽了雖然覺得有些空泛,卻也覺得舒心,忍不住道:「話雖如此,朕也是進退兩難,太子雖然不好,可是畢竟做了多年的儲君,雍王雖然好,可是卻是野心太大,朕深覺立國不易,很擔心他急功近利,毀了家山社稷。」 

  長孫貴妃欲言又止,雖然十分欣慰李援如此信任自己,可是后妃干政,畢竟是後患無窮的事情。 

  李援也知她為難,他原本也不指望長孫貴妃給他什麼意見,只是想發發牢騷罷了,所以也不多問,之事將自己煩惱之事說了出來,圖個心中痛快罷了。誰知說著說著,卻見長樂公主若有所思,便好奇地問道:「長樂,你可是有什麼看法麼?」 

  長樂公主稍一猶豫,便開口道:「父皇,兒臣雖然不懂得軍國大事,卻覺得,不論是父皇心裡打算如何,都應該將事態平定再說,不論您如何決定,都可以日後慢慢安排,現在這樣懸在半空,不僅是太子憂慮,二皇兄苦惱,就是文武大臣也不免惴惴不安,擔心看錯了風向。」 

  李援心中一動,心道,長樂說得很有道理,我這樣遲遲不作決定,太子固然是擔心儲位不保,心生怨望,就是雍王也不免心存期望,到頭來若是不合心意,雙方都不會滿足,若是自己現在暫時將他們安撫下去,主意拿定之後,再慢慢安排,豈不是兩全其美,想到這裡,他高興的站了起來,道:「長樂說得不錯,好了,朕要去擬旨,你們隨意吧。」說著李援立刻回到御書房,下了詔旨,也不容群臣勸諫,雷厲風行的頒下了聖旨。 

  這道旨意一下倒是皆大歡喜,太子固然是歡欣鼓舞,叩見父皇謝恩之時,感激涕零,幾乎是指天誓日的向李援保證必然會洗心革面。齊王也是心中歡喜,這一兩年來他幾乎是被拘在京中,平日除了走馬章台就是弄鷹調犬,早就恨不得回到邊關打上幾仗,現在有了機會自然是很高興的,所以幾乎是詔旨一下,齊王就連跟太子說一聲也顧不上就匆匆出京了,這自然是讓太子恨得牙癢癢的。 

  除此之外,按理說,本來頗有機會促使太子廢黜,而自己登上儲君之位的雍王應該是希望落空,不免煩惱了,事實上,這幾天雍王卻是一派雍容氣度,第一個去給太子賀喜的是他,當然理由是賀太子病癒,然後又親自送齊王去了邊關,去探望鄭侍中的傷勢,倒是天天忙得很,雖然他面上一片平靜,可是從他臉上看不出一絲歡容,因此人人猜他確實有些不滿氣惱,不過也都交相稱讚雍王氣度寬宏,心胸寬闊,渾不知李贄若非是在外面裝個樣子,只怕已經喜上眉梢了。 

  接到李援的聖旨之後,李贄原本是心中鬱悶的,覺得父皇太偏愛太子,誰知進了寒園,江哲卻向他賀喜,李贄煩惱地道:「隨雲,現在擺明了父皇的偏心,你還慶賀什麼。」 

  江哲笑道:「殿下這是當局者迷,如今皇上對太子已經是很失望了,若是皇上秘密的訓誡太子一番,說明皇上還是對太子有所期望的,可是據臣所知,皇上並沒有什麼訓斥,俗話說,愛之深,則之切,現在皇上竟然一點也不責備太子,這正是皇上已經不願浪費什麼時間了,依臣之見,如今殿下離儲位只有一步之遙了。」 

  李贄苦惱地道:「就算是一步之遙,也是咫尺天涯,現在鳳儀門主進京,太子勢力大增,就是立刻刺殺了我們也是可能的,再說有她督導,太子必然謹言慎行,這次父皇沒有廢黜太子,那麼就是還有餘地,若是拖下去,恐怕對我不利,再說,廢黜太子需要有罪狀,太子若是不犯錯,那麼就是父皇想要廢黜他,也是不可能的了。」 

  我笑道:「如今太子恐怕不是這麼想的,這次皇上雖然放了太子,可是不許他在東宮理政,疏遠之心已經有了端倪,太子如今恐怕是心中狐疑,很懷疑皇上會對他動手,為了自保,恐怕太子就會越陷越深,現在殿下只要傳流言出去,說皇上這次不廢太子,不過是因為太子的後台勢力罷了,然後我們就以掌握的太子一黨的罪狀發起進攻,也不攻擊太子,只說那些人有負皇上和太子的恩澤,以殿下的聲威,必然是手到擒來,我們這樣做,表面上不會損及太子自身的安危,因此太子不會想到是我們故意而為,反而會以為我們是奉了皇上的密令,所以殿下最近找個機會和皇上密談幾次,不要讓別人知道實情,這樣太子更會懷疑皇上已經下決心立殿下為儲君,所以才安排殿下剪除太子羽翼,這計策就是打草驚蛇,只要太子心中驚疑,那麼就會盲目妄動,自然會出錯,到時候就可以水到渠成的廢黜太子了。」 

  李贄聽到心服口服,道:「隨雲可謂是看透人心,不錯,誰會想到我們這樣大張旗鼓的剪除太子羽翼,其目的卻不是為了打擊太子的勢力呢。」 

  我站起身道:「殿下,如今已經到了最緊要的關頭,殿下應該詔子攸先生回長安主持大局,臣雖然有些謀略,可是很多事情只有石大人才能處理的妥當,石大人乃是相輔之才,若是他不回來,就太可惜了。」 

  李贄動容道:「隨雲說得不錯,如今確實需要子攸回來,現在幽州的局勢已經很穩定,子攸也招攬了大批可用之才,他在幽州也沒有更大的作用了,還不如回來的好,子攸處事周密謹慎,這個時候本王也確實需要他來主持大局。」說罷,心中暗道,江哲果然是心胸寬闊,子攸回來之後,自己雖然還要倚賴他出謀劃策,可是不免會更加信任重用石彧一些,畢竟石彧是自己心目中的丞相,文官之首,可是他卻絲毫沒有忌憚。 

  他卻不知我本就不在意什麼權勢富貴,再說我身體不好,很多細節的事情都是管休、董志和苟廉安排的,就是石彧回來,對我也沒有什麼影響,再說,石彧回來對我還有一個十分重大的好處呢。 

  商量妥當之後,我送雍王殿下出去,還沒有走多遠,李贄就看見一個身穿侍衛服色的青年走了過來,他相貌俊美,氣質淡漠,李贄一見便覺得這人不凡,可是奇怪的,李贄覺得這人自己似乎曾經見過,可是卻想不起來曾經見過這樣一個氣質獨特的青年侍衛。 

  他腳步一緩,我就察覺到了,卻沒有作聲,雍王殿下曾經見過夏金逸幾次,這次正好試一試夏金逸的易容是否成功。說到易容,我也曾經被野史中的傳說騙了,說是有人可以改變容貌,讓熟人也認不出來,可是這是不可能的事情,首先是相貌的改變有很多局限,天生人的相貌,不論醜俊,總是能夠給人一些和諧的感覺,若是妄自改變,反而容易讓人覺得有些突兀,而且想要易容,本身的特徵也很重要,若是你的相貌身材有些特別之處,就是易容也難以掩人耳目,就是相貌改變的成功了,還有行動舉止和言談上面的改變,很多人只要看了背影,聽了聲音,就可以認出自己的親人朋友,所以要想讓熟人都難以認出,真的是難度很大。 

  不過這一次,我卻是很相信自己的手段,雖然我對易容只知道一些前人的心得,並沒有親自著手試過,可是夏金逸對易容倒是有些手段的,我只要指導他如何做就行了。經過仔細研究之後,我首先讓他在相貌上作些小小的改變,不過是改變一下梳理頭髮的樣式,眉梢眼角稍微改動一下,配合他改變的氣質,很容易就讓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然後我又花了一些時間,教他改變一些動作,說話的時候改變節奏和音調,他學得很快,現在果然表現不錯,雍王就沒有立刻認出他來,再加上「夏金逸」已經死在皇上遷怒之下,所以只要他深居簡出一段時間,自然不會有人認得他了,再說過上一兩年,也不會再有人追究這件事情了。 

  見到雍王神色猶疑,我笑道:「殿下可是見到生人了麼,他叫董缺,是臣新收的侍衛,雖然不是軍中出身,不過殿下放心,此人忠心無虞。」 

  雍王恍然道:「原來是你新收的侍衛,怪不得本王雖然覺得面熟,卻是想不起來他叫什麼。」 

  夏金逸,如今的董缺,上前給雍王見禮,禮數一絲不苟,神色卻十分漠然,李贄也沒有留心,只是笑道:「隨雲難得收一個屬下,想必是個人才,你要好好上進,也不枉江司馬的看重。」 

  董缺恭謹地道:「屬下謹尊殿下教誨。」 

  看著雍王離去,我微笑道:「這下你可放心了,留在雍王府裡可以安全無恙,夏,不,董缺,對於那個人你是很瞭解的,你說他現在最想作些什麼?」 

  董缺神色漠然,但是卻十分恭順地道:「那個人性子是忍耐不住的,十天半月還可以忍住不出去,但是絕對忍不了一個月,他現在最喜歡的就是和有夫之婦私通,只有這樣才能滿足他尋求刺激的意願,其實淳嬪雖然美麗,比起他府中的侍妾也未必超過多少,只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所以他才那般沉迷。」 

  我仔細想了一想,露出一絲帶些詭異的笑容道:「你在王府很久,不知道東宮官員和太子的親信中誰的妻妾最美麗呢?」 

  董缺神色一動,想了一想道:「翰林學士劭彥之妻霍氏美麗絕倫,半年前太子曾經在佛寺見過她一面,十分動心,可是沒有多久他就遇見了淳嬪,劭彥是近年來投靠太子的新銳,為人頗有才華,太子對他也頗為看重。」 

  我詳細的問道:「霍氏人品如何。」 

  董缺毫不猶豫地道:「太子曾經派我查過,霍氏出身名門,乃是淑女,夫妻和睦,十分恩愛。」 

  我輕輕歎息了一下,道:「可惜了,這樣我就不便出手了。」 

  董缺微微蹙眉道:「何必可惜一個女子,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人。」 

  我淡淡一笑道:「我從不輕易強迫一個人,就是要人去死,也要他死得心甘情願。」 

  這時,小順子的身影出現了,他神色古怪地道:「公子,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幫你,方才吏部奉了聖命將原先東宮的官員黜退,而翰林學士劭彥則擢升東宮侍讀。」說著遞給我一張名單,上面是新任的東宮官員,我果然看到了劭彥的名字,不由笑道:「這也真是巧極了,我讓殿下遞了一份密折給陛下,說太子失德東宮官員難辭其糾,應該汰換,原是為了在東宮多安排幾個自己人,沒想到太子後台果然挺硬,還是安排將自己的親信安插了進去,只是不知道這個劭彥是不是太子自己選的。」 

  小順子微微一笑道:「公子真是一語中的,這是太子昨夜給紀貴妃的名單,我讓人抄了一份。」我接過那張綿紙,上面有一些人名,拜在第一位的就是劭彥。 

  我不由歎息道:「自作孽,不可活,我還沒有動手,他就自己忍不住了。」 

  董缺冷冷道:「現在他未必有這個心思,只是想必看到劭彥便下意識的將他留在身邊罷了。」 

  我看了一眼董缺,笑道:「東宮侍讀不是一個普通官職,按照禮法,霍氏已經有了封誥,是要去覲見太子妃的,你說,太子只要無意中見過霍氏幾次,他忍得住麼?」 

  董缺默然,半晌才道:「不能。」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二十章 惡孽重重
 
  武威二十五年七月,太宗履參貪瀆事,因而去職下獄者多人,大半乃王親信也,又,太宗數次覲見雍帝,皆秘而不宣,王乃生疑,與帝嫌隙更深。 
  ——《雍史·戾王列傳》 

  太子李安憤怒地將桌案上的公文掃到地上,又是雍王搞得鬼,這些日子以來不知道雍王發什麼瘋,居然連連上書參奏官員的不法情事,原本這不關李安的事情,可是雍王這次卻是針對李安一系的官員,不僅準備的罪證十分齊全,而且手段如同雷霆,往往一個官員上午還在辦公,下午卻被一道表章參奏進了天牢,如今滿朝文武凜如寒蟬,都擔心被牽連進去,畢竟為官者有幾個是清廉守正的,甚至有些官員已經偷偷的去向雍王示好,畢竟雍王針對的主要是太子的親信屬下。 

  魯敬忠微微皺眉道:「殿下,雍王攻擊您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如今對他來說,是前所未有的好機會,皇上對您生出嫌隙,他若不趁機進取,也就不是雍王了,但是臣擔心的是,從前殿下之所以總是能夠壓制雍王,主要是因為皇上的支持,如今若是皇上起意廢黜殿下,那麼殿下失去儲位就是朝夕之間的事情了。」 

  「不錯,如今皇上很可能已經改變心意了。」一個悅耳的聲音傳來,可是李安和魯敬忠同時皺了皺眉。 

  房門推開了,走進來的是兩個美若仙子的女子,前面的是李寒幽,後面的卻是蕭蘭。 

  李安惱怒地道道:「孤的書房倒成了不設防的所在了,侍衛呢?」 

  李寒幽笑道:「殿下勿憂,只不過他們看見蘭師姐,因此不敢阻攔罷了。」 

  李安更是惱火,心道,從前張錦雄做侍衛總管的時候,何曾讓人這樣子闖進我的書房,因此說道:「靖江,張總管你也應該把他放出來了,這麼長時間將他軟禁起來幹什麼?」 

  李寒幽心中一跳,道:「殿下,您這次出事,夏金逸難辭其糾,張錦雄乃是夏金逸的師兄,家師擔心他也有所牽涉,為了穩妥起見只得暫時將他軟禁,過段時間,若是他沒有什麼問題,我們自然會放了他的。」 

  李安更是不悅,雖然出於推卸責任的目的,他也將自己所犯之錯退到夏金逸的身上,可是夏金逸畢竟已經死了,他才會這樣做,張錦雄卻不同,不僅一向克盡職守,而且李安根本就不相信夏金逸有什麼惡意,所以對張錦雄也是愛屋及烏。他剛要說話,魯敬忠卻是輕輕的踢了他一腳,李安立刻醒悟到現在不是爭執這些事情的時候。只得按耐怒氣道:「不知道你們怎麼知道父皇改變了心意呢?」 

  李寒幽輕輕一歎,坐了下來,道:「這件事情雖然沒有明證,可是已經有了蛛絲馬跡,殿下可知道,皇上這次赦免殿下並非因為有人保奏,家師原本打算親自面見陛下,為殿下求情,可是卻還沒有來得及,殿下就被赦免了。」 

  李安心中一喜,心道,這樣也好,免得我還要承你們的人情。可是魯敬忠卻是眉頭一皺,道:「皇上這樣很不尋常,說句不當說的話,殿下這次所犯之罪,實在是重大,皇上就算想原諒殿下,也應該是過一段時間消氣之後,而且還得有陛下重視的人保奏才行,那時候皇上赦免殿下才是真心實意,現在我們還沒有發動,皇上就赦免殿下,果然是有些問題,這是我疏忽了,還請公主明示。」 

  李寒幽冷笑道:「我從宮中得到消息,皇上在作出決定之前是和長樂公主一起商議的。」 

  李安大驚道:「怎麼會,長樂從來是不參與政事的。」 

  李寒幽歎了口氣道:「我們也這樣想,所以雖然我們很希望能夠迫使她成婚,但那不過是為了讓她和雍王疏遠一些,想不到她竟會在這關鍵時刻給了我們重重一擊,雖然沒有得到她和皇上說了些什麼的情報,可是從目前的情形來看,皇上已經有意廢黜殿下,只是缺少一些借口,而且殿下為儲君多年,身邊不免有些羽翼,皇上幾次和雍王密談,我們的人都沒有辦法接近,恐怕,皇上真的改變了心意了。」 

  李安只覺得一盆冰水從頭澆下,冰寒徹骨。他從未如此惶恐,他可是很清楚自己是憑著什麼才能到了今天的地位,沒有皇上的庇佑,自己拿什麼去和雍王爭,從沒有如此後悔勾引淳嬪,李安懊惱的想到,自己是發了什麼瘋才會去激怒父皇。 

  魯敬忠看了一眼李寒幽嘴角的冷笑,心道,你們想趁機要挾殿下,可是還得過了我這關才行,便說道:「殿下不用過於憂慮,現在皇上雖然已經動搖了,可是還沒有做下最後的決定,所以殿下還是有機會可以挽回的,鳳儀門主她老人家可是和雍王不睦的,若是讓雍王當了儲君,只怕悔不當初的就是另有他人了。」 

  李安聽得有些糊塗,李寒幽卻是立刻把握了魯敬忠的威脅,魯敬忠分明是說,如果太子失去儲位,那麼自己鳳儀門也是損失慘重,還是不要趁機要挾的好。她心裡雖然惱怒,卻也知道這是實情,如今鳳儀門和太子已經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因此她淡淡一笑,道:「殿下,唯今之際,只有殿下早日登基。」 

  李安嚇得跳了起來,抬眼看去,只見李寒幽、蕭蘭和魯敬忠都是一派淡然的神情,他先是想嚴詞拒絕,可是轉念一想,如今自己的儲位危如累卵,竟然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李寒幽和蕭蘭交換了一個眼色,站起身道:「殿下雖然是恪守孝道,可是如今皇上聖聰被小人蒙蔽,若是不幸讓雍王登基為帝,那麼必然窮兵黷武,大雍從此不得安寧,殿下若是能夠下了決心,我們必要擁殿下登基,皇上年事已高,不如好好安養,殿下以為如何?」 

  李安語氣軟弱地道:「可是如今我們勢力太弱,六弟去了邊關,禁軍也難以控制,這可怎麼辦呢?」 

  李寒幽微微一笑道:「這一點門主已經有了安排,只要殿下首肯,我們鳳儀門便要冒險行事,殿下放心,我們必然會小心謹慎,一舉功成。」 

  李安終於吞吞吐吐地道:「你們有什麼計劃?」 

  李寒幽得意的一笑道:「殿下放心,我們已經有了妥善的計劃,只需要數月時間就可以讓殿下繼位,不過殿下這些日子可以謹言慎行,以免觸怒皇上,若是皇上廢黜了殿下,只怕我們也只能黯然收手了。」 

  李安臉色一紅,道:「本王必定謹慎,可是還得小心行事,最好等到齊王回來再說。」 

  李寒幽淡淡一笑道:「殿下放心,這件事情我們早有準備,齊王殿下最遲十月也能夠回來,到時候正是我們發動的最好時機,現在我們也要趁這段時間佈局,太子殿下也想把雍王的勢力一網打盡吧?」 

  這時魯敬忠淡淡道:「鳳儀門如此重視殿下的大業,卻不知道對殿下有什麼要求。」 

  李寒幽微微一笑,道:「還是魯少傅明白事理,其實我們要求也不高,若是殿下繼位之後,肯立我蘭師姐為後,那麼我鳳儀門必定全心全意為殿下效力。」 

  李安面有難色地道:「崔氏從無失德,又為我撫育世子,我怎能無故將她貶斥。」 

  李寒幽道:「殿下,從前您不肯廢了崔氏,是因為皇上的緣故,現在皇上已經不再支持您了,您若不肯答應我們的條件,我們又何必冒這樣聲名盡毀的風險呢,再說我們只是要您立蘭師姐為後,可沒有說讓您一定貶斥崔氏,作個貴妃也還是可以的。」 

  看著李寒幽嘴角的冷笑,李安心中明白,若是自己答應了這個條件,那麼崔氏和世子是絕對沒有希望活下去了,他怎能忍心如此。李寒幽看他猶豫,也不強迫,道:「殿下好好想想吧,這件事情並不急迫,您和魯少傅可以慢慢商量。」說罷,她站起身來告辭道:「臣妾還有事情要做,請殿下仔細想想,事情決定之後,可以告訴我蘭師姐。」 

  看著李寒幽和蕭蘭的背影,李安氣得摔碎了茶杯,氣沖沖地道:「少傅,你說,他們哪裡把我看在眼裡,我若是答應了這個條件,只怕就成了她們手中的傀儡了。」 

  魯敬忠神色冷厲,半晌才道:「殿下不必擔心,這件事情還有轉圜餘地,她們漫天開價,殿下也可以落地還錢。」 

  李安猶豫了一下道:「少傅,如今孤是自身難保,不若就犧牲了崔氏和世子吧,若是雍王繼位,她們母子只怕只有一死,咱們和鳳儀門商量一下,我可以廢黜太子妃,然後將世子封個王位。」 

  魯敬忠心中冷笑,太子果然是無情之人,這樣就要拋棄妻兒,可是他面上卻沒有流露出鄙薄的意思,淡淡道:「殿下雖然現在可以犧牲太子妃和世子,博得鳳儀門的全力相助,可是若是日後蘭妃立了皇后,她的兒子做了太子,那麼只要殿下您不合她們的心意,她們就可以殺了殿下,立蘭妃之子為帝,到時候殿下只怕會後悔莫及。」 

  李安苦笑道:「可是我若不答應,只怕現在她們就要棄我而去,我豈不是成了雍王的階下之囚麼?」 

  魯敬忠陰險的笑道:「殿下過慮了,現在就是殿下想放棄儲位,鳳儀門也不願意呢,雍王擺明了不想和她們合作,如果沒有殿下,她們就不能名正言順的躋身朝堂,所以只要殿下強硬一些,鳳儀門絕對不敢和您翻臉的,不如您拒絕此事,就說可以封蘭妃為貴妃,而且暫時不立儲君,若是蘭妃之子才能卓著,可以立他為儲,先拖延下去,等到殿下登基之後,也就由不得他們了,畢竟若沒有殿下的支持,那些朝中重臣可不會支持鳳儀門的謀反呢?」 

  李安這才眉開眼笑道:「還是你說得不錯,那麼孤就這樣和蘭妃說。」 

  魯敬忠恭謹地道:「殿下也要去安慰一下太子妃才是,這件事情若是給太子妃知道,只怕會很擔心的。」 

  李安點頭道:「你放心吧,對了,東宮的官吏已經都來覲見了吧?」 

  魯敬忠笑道:「已經來了,殿下雖然暫時不能理政,可是這些官員還是應該選好,這樣也好不致讓人看出皇上已經對您生出不滿了。」 

  李安點點頭道:「這些事情你處理吧,我去看看太子妃和世子,這段時間,可是讓她受了驚嚇了。」 

  李安剛走到後宅,只見一些三兩成群的少婦從裡面出來,這些女子身邊都有侍女僕婦相陪,見到李安,便都行禮叩見,一個王妃身邊的侍女上前道:「殿下,這是東宮新選的官員的內眷前來拜見王妃。」 

  李安點點頭道:「原來如此。」也不多說就要去見王妃,可是沒走幾步,就看見一個身穿誥命服色的少婦容顏秀美,儀態萬千,李安不由心中癡了,這個女子他可是認得的,只是當時他迷戀了上淳嬪,所以沒有對她動手,這次東宮選官的時候,他看見劭彥的名字便不由自主的畫上了,雖然當時未必有明確的想法,可是也有將他們夫婦籠絡到身邊才好下手的想法,想不到這麼快就見到了霍氏,半年多不久,她出脫的更是秀麗,尤其是那種溫柔如水一般的氣質,讓人見了又愛又憐。李安故作鎮定的看著這些命婦離去,眼中閃過一絲光芒,若是夏金逸在此,必然立刻知道他的心意,可是現在自然沒有人能夠幫他安排了。 

  匆匆的安慰了王妃幾句,李安回到書房,此刻這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想著自己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動手,現在正是緊要關頭,可是再想想,其實如何安排奪位根本用不到他出力,鳳儀門和魯敬忠會全盤計劃的,自己只要照做就行了,這種事情沒有人比他們更擅長,那麼自己是不是可以散散心,也好彌補一下這些日子的心驚膽戰呢。 

  反覆掙扎了很久,李安終於還是忍不住,這些日子又是齋戒,又是軟禁,他已經很是苦悶了,回到王府中雖有歌女舞姬,可是他卻沒有絲毫的興趣,這一年來的放縱,早就讓他對於那些俯首可得的女子失去了興趣。李安心中揣測著是否會造成麻煩,過了許久,他想起從前淳嬪不也是不願意,可是自己威脅利誘之後不就屈服了,只要自己許下給他的丈夫加官進爵,害怕這個女子不屈服麼,再說,一個官員的妻子,就算父皇知道了也不至於太發怒吧。 

  第二天,便收到一張太子妃的帖子,邀請她入府一會,霍氏倒也不覺的奇怪,昨日到太子府上覲見太子妃,就覺得太子妃心情不是很好,據說是因為除了太子的事情之外,她的一個心愛侍女死了,太子妃對霍氏十分親熱,而且很讚賞霍氏送給太子妃的繡品,所以霍氏倒也不覺得奇怪,何況自己的丈夫是東宮侍讀,自己若是能夠得到太子妃寵愛,那麼對於丈夫總是沒有壞處的。所以霍氏欣然而往。 

  在幾名宮女的引領下,霍氏被帶進了一間雅致的樓閣,她心中有些奇怪,怎麼這裡不像是王妃的寢宮,雖然雅致,卻少了幾分氣勢,一走進花廳,霍氏頓時嚇得驚叫出來,這是一間十分華麗的私室,地上鋪著厚厚的毯子,四周都是華麗的陳設,房間一角擺著一張寬大的床榻,四周罩著粉紅色的紗帳,而四周牆壁上卻都懸掛著精美春宮圖,霍氏只是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她心中充滿了恐懼,正要退出去,卻見房門處站著一個一個男子,霍氏認出了那人正是太子殿下,心中一凜,對於太子的事情,雖然還沒有沸沸揚揚,可是她還是知道一些風聲的,她強忍著恐懼道:「臣妾誤闖此地,還請殿下見諒。」 

  李安曖昧的一笑道:「是我派人請你來的,怎會不見諒呢。」 

  霍氏大驚道:「殿下,這於禮不合。」說著就要向外走去。卻被李安一把抱住,李安練過武功,輕而易舉的將她攔腰抱住,霍氏還要掙扎,李安突然惡狠狠地道:「你信不信我立刻派人去殺了你的丈夫。」霍氏手一軟,眼中閃過驚懼悲哀的神色。李安已經冷冷道:「你若是順從孤,那麼你的丈夫就能夠青雲直上。」 

  霍氏心神已經失守,李安趁機將她拖到床榻之上,粉紅羅帳垂下,從裡面傳來了低低的哭泣聲。 

  第二天午後,當霍氏上了轎子返回家中的時候,一雙眼睛趁著霍氏出入的短暫時刻將她打量的清清楚楚,眼中閃過一絲無情的光芒。 

  不久之後,董缺已經回到了寒園,將掩蓋身份的偽裝卸下之後,冷冷道:「太子已經得手了。」 

  我輕輕搖動著折扇,道:「可以肯定麼?」 

  董缺露出一絲笑容道:「這種事情沒人比我更加清楚,這個女子絕對是被太子盡情蹂躪過了。」 

  我笑道:「這點我自然是相信你的判斷的,你說霍氏會怎麼樣。」 

  董缺露出一絲同情的神色道:「按照太子的習慣,暫時是不會厭倦的,所以霍氏就要想要自殺也不可能,我看到她的神色,欲哭無淚,但是卻沒有死志,我想她暫時不會尋短見的,而且這個霍氏恐怕不是威武不能屈的女子。」 

  我淡淡道:「你說她會告訴丈夫麼?」 

  董缺搖頭道:「這種事情,短期之內她是不會說的,而且劭翰林是個有些古板的讀書人,很難原諒這件事情,我想,她不會這麼愚蠢的。」 

  我微微一歎,道:「其實我是可以告訴這個女子小心的。」 

  董缺冷冷道:「公子,這種慈悲心可是沒有用的,就是你提醒了他們夫妻,他們也只會當你構陷太子,還會打草驚蛇。」 

  我苦笑道:「這道理我也清楚,所以我冷眼旁觀這場悲劇。董缺,我現在真的覺得從前給你的任務太殘酷了。」 

  董缺默然良久道:「這是我自願的。做出這種事情的是太子,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二十一章 局勢突變
 

  我微蹙雙眉,看著眼前的戰報,這是雍王的情報網傳回來的消息,正式的軍報還要等幾日才能到達。 
  「七月十六日,齊王巡邊至鎮州,北漢軍叩關,齊王領軍出戰,初戰告捷,七月二十一日,飛虎將軍石英兵至,齊王堅守不出,待石英兵退,王出關擊敵,遭鬼面將軍譚忌伏擊,敗退。七月二十六日,石英叩關,王示弱於先,誘使敵軍一部攻入城池,聚殲之。八月三日,兩軍戰於城關,鳳儀門凌羽偽裝成敵將侍衛,暴起刺殺譚忌,譚忌重傷,北漢敗退。八月十四日,證實北漢已經收兵,齊王上書報捷。」 

  我放下情報,憂心忡忡地道:「想不到齊王殿下如此之快的就穩定了邊關,看來很快他就會回來了。」 

  雍王和昨日剛回到長安的石彧石子攸對視了一眼,石彧說道:「殿下可以上折要求齊王暫時不可回京,隨雲為何這樣憂慮。」 

  我歎息道:「齊王這樣快就平定了邊關局勢,鳳儀門用了很多心思啊,軍中刺殺大將,是何等危險的事情,如今兩國敵對,不似從前中原爭霸,只要將領一死,兵士多半投降,兩軍將士皆有效死之心,大將受傷,必然是拚死攻擊,鳳儀門這個弟子縱然能夠逃生,恐怕也是九死一生,鳳儀門已經是迫切的需要齊王回來參與兵變了。」 

  石彧蹙眉道:「隨雲是說,如果殿下阻止齊王回來,她們會鋌而走險。」 

  我苦笑道:「若是她們鋌而走險也就罷了,問題是怕她們懷疑皇上目前根本就沒有下定決心廢黜太子,有一件事情我們雙方都清楚,齊王雖然是太子殿下的支持者,可是如果不是皇上心意如此,齊王是不會鐵了心支持太子的,齊王,從某種意義上說,更加是一個忠臣,這也是這次皇上去黃陵帶著齊王護駕的一個原因。雖然沒有齊王對我們更方便,可是如果我們得到了皇上的支持,那麼齊王就不會給我們造成太大的麻煩,所以如果我們堅決阻止齊王回京,鳳儀門主是絕對不會想不到這件事情的。」 

  雍王眉頭深鎖道:「本王預計,數日之內,齊王就會輕騎回京,若是我們不能阻攔,那麼京中局勢就會不可收拾,這樣一來只怕軍方會損失慘重。」 

  我又拿起一張紙道:「還有一件事情,葉天秀通過殿下的渠道,給慶王殿下報了平安,可是慶王殿下大怒,已經派了一些屬下前來京城。」 

  雍王歎了口氣道:「真是麻煩,慶王總是這樣衝動,如果當初不是因為那樣衝動,怎會被貶斥到東川。」 

  我淡淡一笑道:「以臣看來,慶王倒是聰明人,若是留在京中,鳳儀門必然處處為難,還不如遠走高飛,為一方諸侯鎮守的好。」 

  雍王和石彧相視一眼,露出一絲尷尬和歉意,我心中一動,道:「可是有什麼哲不瞭解的地方。」 

  雍王看了一眼石彧,石彧苦笑道:「有一件事情,殿下和我早有懷疑,慶王的武功有些近似魔宗的路數。」 

  我心中一震,道:「難道是北漢魔宗。」 

  雍王答道:「事實上,魔門並非是一個整體,據說京無極離開中原的時候,有很多魔門弟子脫離了魔宗滯留在中原,他們擅長隱匿,而且我們也不想過於逼迫魔宗,免得激怒京無極。」 

  我淡淡一笑道:「這也是皇上和殿下不敢信任慶王的緣故吧。」 

  雍王苦笑道:「正是如此,本王不敢確定他為了復仇可以做到什麼地步。」 

  我疑惑地道:「若是如此,東川可是要地,皇上和殿下不擔心麼?」 

  雍王微微一笑道:「慶王若是不想謀反,在東川自然是可以為所欲為,可是若是有了反意……」 

  雍王含笑不語,我也識趣的不再多問,看來慶王身邊有人監視控制,這大概是皇室內部也很少有人知道的秘密了,可是問題還是存在的,我問道:「殿下可否勸阻慶王來京呢?」 

  雍王想了一想,道:「本王寫封書信,就讓苟廉兼程攔阻,他定有法子說服慶王不要進京。」 

  我歎息道:「可惜齊王沒有那麼好打發。」 

  過了數日,果然在太子和一些大臣的建議下,齊王奉詔回京述職,這已經是意料中的事情,所以雍王也沒有阻止,不過雍王殿下已經下了決心即使引起鳳儀門主的懷疑也要阻止齊王進京,我心中已經在盤算一場刺殺,這樣一來,可以讓齊王暫時不能介入皇儲之爭,即使有些嫌疑也說不得了,總比讓齊王的大軍和雍王的軍隊開戰好的多。 

  正在我和雍王、石彧商量如何安排刺殺的時候,一名侍衛卻進來稟報道:「殿下,齊王遣來密使求見殿下。」我們聽了都是一愣,齊王怎會派遣密使來見,無論如何,齊王的使者不能不見,雍王就在書房接見,石彧和我左右侍立。 

  不過片刻,一個驍勇的齊王親衛走了進來,見禮之後,遞上一封書信,雍王看後神色一動,將書信遞給了我,我一看,卻是齊王邀請雍王殿下在八月二日,在距離長安百里之遙的一處佛寺密會。雍王淡淡道:「請轉告齊王,本王必定與會。」 

  信使走後,石彧猶疑地道:「齊王殿下的舉動太不尋常了,殿下真的要去麼?」 

  雍王道:「若有機會讓六弟改變立場,本王冒些險也是值得的。」 

  我卻一搖折扇道:「殿下,齊王性子不是知難而退的人,恐怕他不會改變立場,不過這倒是一個好機會,若是太子的人知道殿下和齊王私會,那麼他們就不敢完全信任齊王了,那麼至少可以減輕我們的壓力。」 

  雍王猶豫了一下,道:「這離間之策用是用得,可是我擔心六弟會懷恨本王。」 

  我笑道:「齊王本來就是和殿下作對的,就是多些恨意也沒有什麼,倒是太子和齊王本就有了嫌隙,這樣一來,正是損人利己的好法子。」 

  雍王意動道:「可是要秘密將消息傳出去給太子知道。」 

  我淡淡一笑,道:「憑著鳳儀門的本事,只要殿下故意裝作十分謹慎小心,是一定會有人監視的,到時候我們正可以讓她們遠遠看見,因為不能得知事情,到時候自然是往壞處想了。」 

  雍王淡淡一笑道:「若是能夠讓六弟置身事外,那麼就什麼都值得了,六弟乃是將才啊。」 

  九月二日,黃昏,雍王輕車簡從的離開了長安,隨行的除了百多名先後出城會合的侍衛之外,還有我和小順子,我堅持隨行實在是有些好奇齊王的用意,而且臨機應變也需要我的決斷,至於小順子,要是沒有他保護,我怎麼能放心這樣的遠行呢,這種情況下,除了鳳儀門主親自出手,我相信可以確保安全了。 

  齊王指定的約會地點是一個十分荒涼的破廟,已經沒有人主持,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是天明時分,齊王的近衛已經將這裡打理的乾乾淨淨,四周戒備森嚴,卻是人人便裝,除了停在廟旁邊的一輛馬車之外,毫無引人注意之處。 

  雍王的近衛趕到之後迅速布下防線,雙方帶著敵意的對峙,恰好形成一種力量的平衡,將這裡圍得水洩不通,我看了小順子一眼,他會意的站到可以將小廟全部收到眼底的位置,這樣一來,可以不讓有人侵入到可以見到廟中情景的位置。我則隨著雍王走進小廟。已經打掃的纖塵不染的廟堂之內,破舊的佛像之前,一個錦衣男子負手而立,傲然仰首,注視著佛像。我停住了腳步,現在的齊王和我從前所見的又不相同,四年之前,南楚的第一次見面,他是霸氣凌雲的大雍親王,渾身殺氣,令人退避三舍,第二次見面,他身中毒傷,奄奄一息,可是卻顯露出他豪爽的一面,第三次雍都相見,他是一片熱誠,若非有些感動,我怎會準備借他脫身。此後的日子,我在雍王府和太子一方鬥得風起雲生,齊王雖然是太子一黨,可卻是備受壓抑,不能回到軍中,縱然是囂張霸道,也難脫幾分失意,從前的霸氣漸漸消退,今日一見,或許是邊關大戰的洗禮,已至而立之年的齊王殿下也有了一種含蓄雍容的霸氣,有些酷似當年的雍王。 

  我在這裡胡思亂想,雍王已經上前道:「六弟,我來了,不知道你有什麼想對我說的?」 

  李顯緩緩轉過身來,面上露出淡淡的微笑道:「二哥如今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是麼?」 

  李贄神情一凜,沒有說話。 

  李顯背過身去,道:「這九五之位誰不想要,如今大哥自己作孽,現在又是疑神疑鬼,看來這皇位遲早是二哥你的了。」 

  李贄緩緩道:「若是你肯真心相從,我待你還如從前一般。」 

  「從前一般?」李顯哈哈大笑道:「從前我少年時候仰慕於你,進入軍旅,若無二哥教導,只怕我沒有幾日,可是我總是想擺脫二哥的陰影,所以我沒有緊跟在二哥後來,而是成了今日的齊王,可是二哥,我或許放蕩,或許愚蠢,可是我不是朝秦暮楚之人,既然我扶保了太子,那麼就是死也不會背叛。」 

  李贄壓抑不住怒氣道:「若是大哥陰謀叛亂,你也要跟著他胡作非為麼?」 

  李顯神色一愕,轉而恍然道:「原來如此,二哥你是想迫使大哥叛亂,這樣你才可以名正言順的成為儲君。」 

  李贄歎了一口氣道:「六弟你一向聰明過人,我是很佩服的,可是你為什麼不肯稍做掩飾呢,如今箭在弦上,只怕我不能讓你進京了。」 

  齊王卻是淡淡一笑道:「二哥放心,我不是蠢人,如今的局勢我很清楚,你要做什麼,我不會阻止,也不會告訴大哥,但是除非大哥真要犯上作亂,否則我是不會背叛他的,若是二哥不信,外面的馬車裡有一個人,二哥見了他就會相信我不會將今日之事說出去的。」 

  雍王神色一動,看了我一眼,始終沉默不語的我退了出去,走到馬車前面,掀開車簾,只見車內一坐一臥乃是兩個人,坐著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神色恭謹,而躺在那裡的是一個相貌清秀的少年,膚色微黑,雖然在昏睡之中,卻是神色不安。中年人低聲道:「這是我家少主姜海濤。」我呆了一下,笑道:「在下江哲。」 

  那個中年人欣喜地道:「您就是江大人,方將軍帶回您的藥,我家少主傷情已經穩定多了。」 

  我寬慰道:「閣下放心,現在雍王殿下還在裡面等在下回報,請閣下稍侯。」 

  回到廟中,我敬佩的看了一眼齊王,走進雍王身邊低聲道:「是姜侯爺之子。」雍王神色大變,驚訝的看著李顯,李顯神色冷傲,卻是一言不發。雍王神色變得柔和,道:「你可知這件事情你既然已經插了手,那麼就有了把柄在我手中,這件事情傳出去我還罷了,太子和鳳儀門可是不會放過你的。」 

  李顯冷淡地道:「我不管他們怎麼想,這個孩子叫我一聲表叔,我若束手旁觀,也未免太無情了,不知道二哥有沒有這個膽子接手這件事情。」 

  雍王突然輕施一禮道:「六弟你的俠義之心本王自愧不如,你放心,既然這個孩子已經到了長安,那麼我定然會盡力而為。」 

  李顯轉過身去道:「好了,你帶走他吧,等到他毒傷痊癒之後,你若不方便將他送回去,就來告訴我。」 

  李贄深深的看了一眼齊王,道:「你真的不肯改變主意麼?你可知一旦大局已定,你我就是生死相見的結局。」 

  李顯微微一笑,笑中滿是嘲諷,冷冷道:「多謝二哥美意,就是我投了你,你當真信得過我麼?」 

  雍王一滯,說不出話來,他是很想說信得過齊王,可是想到齊王多年來和自己屢次作對,想到齊王妃秦錚,終於軟弱地道:「我相信六弟會有法子表示自己的誠意。」 

  李顯側過身去,低聲道:「錚兒雖然有不好之處,可是她總是我的妻子,我孩兒的母親,李顯不才,也不能殺妻以求富貴。」 

  李贄深深歎了一口氣,道:「那麼六弟你好自為之。」說罷轉身走出了廟堂。我看了齊王一眼,行禮道:「從前哲只道殿下豪爽,今日才知您敢作敢為,還請殿下今後小心行事,太子昏庸,鳳儀門野心勃勃,殿下何必為她們殉葬。」 

  李顯看了我一眼,淡淡道:「隨雲之才天下無雙,若是我當日狠心殺卻,只怕就不會今日的下場。」 

  聽到這裡,我心中有些淒然,只聽這句話就知道這個高傲的親王已經放棄了掌控命運的機會,情願滅頂在這場血腥的奪嫡之戰。可是我卻無能為力,到了這種時候,無論齊王是怎樣的人,雍王和我都不可能放手了。若非是今日相見已經可以離間齊王和太子,我是絕對不會讓齊王返回長安的。 

  告辭離開,上了馬車,雍王已經是面如寒霜,馬車啟動,他沒有說話,良久,才淡淡道:「齊王可惜了。」 

  我心知李贄已經動了殺機,可是也聽得出他語氣中的深深遺憾,這是前幾日我們商量刺殺的時候所沒有的,便說道:「殿下放心,齊王看來是不會隨著太子謀反了,至少殿下不用擔心齊王的大軍會發難了。」 

  雍王搖頭道:「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若是不能確實的控制住老六,本王是絕對不能放心的,隨雲可有什麼什麼法子。」 

  我心中轉了千百個念頭,終於遺憾的搖頭道:「除非殺了齊王,臣也沒有辦法可以控制住他。」 

  雍王輕輕一歎,不再說話,我這才又道:「除非是讓齊王暫時生場重病,沒有齊王親自指揮的軍隊就如同沒有首領的群狼。」 

  雍王神色一動,道:「先看一看,不過要做好準備,總不能臨陣磨槍。」 

  我微微一笑,道:「就不知道鳳儀門會怎麼想了?」 

  雍王的車駕遠去之後,齊王的近衛首領走了進來,稟報道:「殿下,我們也該走了,若是這件事情給太子知道,恐怕太子是要生疑的。」 

  李顯點頭道:「這也顧不得了,我已經盡了臣子和兄弟的情義,若是太子生疑,我也是無可奈何。」 

  那個近衛突然道:「殿下,屬下不敢置疑殿下的決定,可是那個人真的值得您如此忠心麼?」 

  齊王面色一寒,道:「這不是你該說的話。」 

  那個近衛神色惶恐,但是倔強的眼神卻是絲毫沒有改變,李顯看了他一眼,歎息道:「太子本性顯露,我也是十分失望,可是如今我已經是騎虎難下,縱然是他無情,我不能無義,無論如何,從前沒有太子提攜,我絕對沒有今天的成就。」 

  就在齊王的車駕出發之後不久,從不遠處的一座小土山之上,站起一個布衣女子,雖然是荊釵布裙,卻是明艷不可方物,她望著齊王的身影,冷冷一笑,可是雖然是如此寒冷的微笑,在她那張如同初升朝陽一般燦爛耀眼的花容之上,卻是顯得那樣動人。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二十二章 風儀之謀
 

  棲霞庵中,當那個明艷無雙的女子將自己所見向鳳儀門主稟明的時候,鳳儀門主淡淡道:「齊王難以控制,這也是本座很早就知道的,若非他沒有繼位的可能,本座也不會放任他任性妄為,只是如今,他竟然在這個時候和雍王密會,無雙,你說齊王會不會在這個時候投向雍王。」 
  燕無雙猶豫了一下道:「以弟子之見,齊王應該不會完全投向雍王,沒有一個背叛者能夠得到真正的重視和信任,齊王就是此刻投降雍王,也不過能夠在雍王得勝之後保住性命罷了,若是齊王扶保太子登基,那麼日後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個道理齊王不會不明白的,師尊,要不要讓錚師姐問清楚齊王殿下的心意。」 

  鳳儀門主搖頭道:「不可打草驚蛇,唉,秦錚真是我親傳弟子中最沒用的一個,不僅無力約束齊王,更是將自己的心也丟了,當初我教導你們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能動了真情,若論聰明機智,才略野心,我們女子不比他們男子差到那裡去,唯一的缺點便是我們太容易為了那些廉價的情感而迷失自我。」 

  燕無雙道:「師尊過慮了,秦師姐雖然無力約束齊王,這也是因為齊王個性獨特,身份尊貴,若是師尊下了決心,秦師姐必然能夠遵令行事,控制住齊王。」 

  鳳儀門主神色欣然道:「無雙果然是聰明過人,這次羽兒行刺鬼面將軍成功,你又探得如此重要情報,本座心中十分欣慰,你們要好好做事,讓本座看看你們的努力。」 

  燕無雙襝衽道:「弟子必定不負師尊厚望。」 

  猶豫了一下,燕無雙又道:「師尊,這件事情要稟報太子殿下麼?」 

  鳳儀門主冷笑道:「稟報他做什麼,讓他對齊王也心生懷疑,如今太子殿下只怕是已經草木皆驚,就不要打擊他了,何況,若是我們握住了這個把柄,等到日後太子登基之後,我們也可以更好的控制齊王,想來他也會知道如果太子知道他曾經有心叛變的事情,會對他作出什麼的。」 

  燕無雙崇敬地道:「門主謀略深遠,弟子欽服,不過弟子有一件事情不明白,長樂公主與朝政並無關係,門主為何要執意逼迫她呢,若是因此引起雍帝不滿,只怕是得不償失。」 

  鳳儀門主微微一歎道:「這件事情你日後會明白的,可是有一個原因你要知道,長樂公主的心上人是誰,那人雖然才智無雙,可是這樣的人都是心靈脆弱之人,我們都知道他曾經因為攻蜀之事而心力交瘁,休養數年,本座派人去南楚查過,證實那時他的確情況危急,有名醫的診斷,說他心經受傷,瀕死多日。上次雍王府本座特意留心,他卻是心脈受傷極重。這一年多來,他和長樂公主暗通款曲,必然是已經有了極深的感情,若是這個時候,長樂公主別嫁,以他的身體,必然會因此臥床不起,甚至危及生命也是可能的,這樣對我們會有多少幫助你應該很清楚。」 

  燕無雙眼中閃過驚歎道:「此人一入雍王幕府,我們便處處不順,如今又不能再次刺殺,若是能夠這樣剷除了此人,真是值得冒險。」 

  鳳儀門主淡淡笑道:「其實這對長樂公主也不錯,韋膺人品相貌都很不錯,能夠嫁到這樣的佳婿,對她來說已經是很好的結局了,何必還要眷戀一個病弱短命之人呢。」 

  燕無雙憂心地道:「聽聞長樂公主外柔內剛,不知道門主如何施為?」 

  鳳儀門主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這時,門外傳來清越的聲音道:「啟稟門主,齊王殿下已經入京,太子率百官郊迎。」 

  在隆重的郊迎儀式之後,李顯被太子邀請同車進宮覲見皇上,這個邀請一出口,李顯就是心中冷笑,他不是白癡,太子從前對自己雖然無可奈何,可是除非有了用自己之處,他才會這樣禮遇,看來二哥說得不錯,太子已經是迫不及待了,要不要說明雍王應該是虛張聲勢呢?想了一想,李顯決定,如果太子誠心詢問自己,那麼自己便絲毫不會隱瞞。如果他只想利用自己的力量,那麼,自己就一言不發吧,只要步迫使自己起兵謀反,那麼也就唯唯聽命吧。 

  太子車駕之上,李安猶豫片刻,道:「六弟,你也知道現在的情況,雍王步步緊逼,父皇暗昧不明,我的儲位已經是岌岌可危,六弟,你一向是我的人,如果我失去儲位,就是雍王看在父皇的面子上不加罪你,你也別再想帶兵出征,到時候不是被軟禁起來,也會被免去職務,到那時你恐怕悔之晚矣。」 

  李顯神色一黯,他又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可是無論如何自己總不能起兵謀反,那樣豈不是辜負了父皇的信任。 

  李安又道:「六弟,我也不多說什麼,你應該明白如今你已經無路可退,若是我能夠登基,必然封你為輔政親王,到時候你就是一人之下,六弟,你意下如何。」 

  李顯冷冷道:「那麼大哥又把鳳儀門放在什麼地方,她們全力相助是為了什麼,大哥應該心知肚明。」 

  李安面上露出尷尬之色,道:「她們自然是有些要求,不過我可以處理的,六弟,你我乃是兄弟,將來我們聯手,總有法子限制鳳儀門的。」 

  李顯輕輕歎了一口氣道:「臣弟知道了,殿下可以放心,只要父皇心意不變,臣弟絕對不容許有人傷害到殿下。」 

  李安皺皺眉,這並不是他希望的結果,他更希望李顯能夠提出助他謀反,可是這種事情是不能由他開口的,一旦說出口,必然後患無窮,猶豫片刻,看到李顯冷淡的神情,他終於不願意再冒險,現在,他已經不能肆意妄為了。 

  齊王被雍帝召見之後,走出皇宮的時候,看見一輛華麗的馬車等在那裡,他猶豫了一下,旁邊他的親信近衛低聲道:「殿下,王妃親來迎接,您若是不見,未免有些過分,還是敷衍一下吧。」 

  李顯想了一想,走到馬車前,車內一個侍女挑起了車簾,露出齊王妃如花笑黶,李顯神色帶著幾分嘲弄和油滑,笑道:「原來是錚兒親自來迎接本王凱旋,真是榮幸之至。」 

  秦錚面上一紅道:「王爺總是這麼沒有正經。」李顯一笑,縱身上了馬車,車簾垂下,掩蓋住了車廂內的笑語春色。 

  李安卻是沉著臉回到了府邸,將談話結果告知魯敬忠之後,只是匆匆說道:「這件事情就交給你處理了。」便回了內宅。片刻之後,一張太子妃邀請東宮侍讀劭夫人霍氏的帖子送了出去,過了半個時辰,容顏慘淡的霍氏走進了太子府邸中專供太子淫樂的密室。在太子發洩情緒的狂暴中,流淌著無辜女子的血淚。 

  就在當日午後,鳳儀門主進宮與皇后娘娘相會,不久之後,竇皇后派遣女官趙尚宮前去傳詔長樂公主。 

  長樂公主秀眉微蹙,看著面前傳旨的趙尚宮,皇后娘娘傳懿旨讓自己前去覲見,這不是什麼好兆頭。而且還是尚宮親來,按照大雍內宮的制度,除了皇后和貴妃身邊的首席女官為尚宮之外,其餘各殿的首席女官皆為尚儀,這些女官大半都是年紀較長的宮女,就像自己的翠鸞殿的周尚儀,乃是母妃從前的親信侍女,今年已經三十歲了,不論是尚宮尚儀,都是地位極高,這種傳懿旨的事情,是用不著這位後宮女官之首的趙尚宮親自來作的,而且趙尚宮嘴很緊,只說皇后娘娘有請公主,什麼事情卻是不肯言明。長樂雖然心中憂慮,但是轉念一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自己是深得帝寵的公主,就是皇后也不能將自己如何的,因此,她的面上露出堅毅之色,微笑道:「請趙尚宮前面帶路。」 

  趙尚宮引領著長樂公主東轉西繞到了一間暢軒,裡面陳設精美,棋坪瑤琴不一而足,皇后娘娘竇氏正和一個雪衣蒙面女子下棋,見長樂公主走了進來,便一推棋坪道:「罷了,本宮認輸了。長樂過來,拜見鳳儀門主。」 

  長樂公主心中一跳,上前拜倒道:「長樂叩見母后,參見門主。」 

  那個雪衣女子一雙清澈冰寒的明眸透出淡淡的不明情緒,上前將長樂公主攙起,笑道:「上次見你,還是一個小娃娃,如今已經是婷婷玉立了。」 

  皇后歎息道:「只是這個孩子命苦,從前被她父皇遣嫁南楚,如今又是孀居在家。」 

  雪衣女子笑道:「長樂端莊嫻雅,怎會長久獨居,聽聞皇上已經為你擇婿,不久之後定然可以琴瑟和諧,相敬如賓。」 

  不容長樂公主說話,竇氏已經笑道:「她父皇給她選的駙馬乃是韋相之子,雖然沒有說明迎娶時間,可是這件事情總不好拖的太久。長樂,你說是麼?」 

  長樂公主雖然早有準備,仍然是心中一寒,緊緊的握住了常年不離的折扇,似乎那人正在旁邊支持自己,微笑道:「母后多慮了,長樂如今有佛祖相伴,正是心如止水,還請娘娘不用費心,這婚事長樂已經和父皇推辭過了。」 

  皇后有些猶豫,看了鳳儀門主一眼,鳳儀門主嘉勉道:「長樂說得不錯,咱們女子也未必要有夫婿相陪,皇后娘娘也是憐惜你青春年少,你還是要好好考慮一下,你這把扇子倒也雅致,可否給本座看看。」 

  長樂心中一緊,卻只得將折扇遞過去道:「請門主賞鑒。」 

  鳳儀門主接過折扇,看了看上面的詩文,輕輕念道:「冷於陂水淡於秋,遠陌初窮見渡頭。賴是丹青無畫處,畫成應遣一生愁。好詩,不愧是南楚第一才子。」說罷,用充滿寒意的目光望向長樂公主,道:「公主是真得不願意成婚麼?」長樂公主只覺得呼吸急促,彷彿有泰山一般的壓力撲面而來,她雖然素來柔弱,但是性子卻是外柔內剛,鳳儀門主又礙於她的身份,只是用了氣勢相凌,所以她居然能夠忍耐得住。鳳儀門主那清冷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道:「公主,韋膺也是皇上為你苦心挑選的夫婿,你若是順應天意人心,不僅自己一生幸福美滿,也免得你的父皇母妃為你擔憂。」長樂公主只覺的心神恍惚,那種強大的壓力幾乎要逼得她開口答應了,可是她的腦海中很快就浮現出那個蒼白文弱的青衣書生的形象,目光落到折扇之上,她顫抖著聲音道:「多謝門主關愛,長樂如今並無再嫁之心,韋膺隨好,卻非良人。」 

  鳳儀門主長眉輕揚,輕輕搖動折扇道:「公主如此拒絕皇上和皇后的美意,想必是其意已堅,本座也不便相勸。」說著突然素手用力,那柄精工製作的折扇竟然化成齏粉。 

  長樂公主一聲驚叫,美目之中淚影漣漣。鳳儀門主歉疚地道:「本座一時失手,毀了你的折扇,這樣吧,本座賠償一把好的給你。」 

  長樂公主只覺的心中有一團火焰在燃燒,怒沖沖道:「不必了,不過是一把折扇,門主不必自責。」雖然是這樣說著,可是她的明眸之中投射出刻骨銘心的恨意,就是鳳儀門主也覺得心中一寒。 

  這時,竇皇后開口道:「長樂你身子不好,見你面色蒼白,想必也累了,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長樂強忍著心中悲憤,告退如儀,只是腳步有些踉蹌,剛才站在遠處的綠娥對這一切卻是沒有絲毫察覺,只是覺得公主神情不好,連忙攙扶她返回寢宮,剛走了不久,突然遠處傳來一個驚喜的聲音道:「殿下,怎麼你也在這裡?」 

  長樂疲倦的抬眼望去,卻是韋膺和一個小太監站在那裡。若是從前長樂定然會藉故離開,可是現在她卻是幾乎不能思考,有些怔忡地問道:「韋大人怎會在此?」 

  韋膺容色隱隱帶著欣喜道:「臣已經進了中書省,在皇上身邊侍奉,方才皇上得知鳳儀門主駕到,特意派臣前來稟報娘娘,請門主多留一會兒,皇上想請門主晚膳。」 

  長樂聽到鳳儀門主四個字只覺得心中怒火燃燒,正要離去,卻只覺得頭暈目眩,嬌軀軟倒在地。綠娥驚叫一聲,她力氣不大,雖然勉強攙住了公主,卻是力不從心,這次前來覲見皇后,長樂公主本來就沒有多帶宮女,這裡又不知因為什麼緣故,竟然沒有宮女內宦,唯一一個小太監又是年紀幼小,根本不可能攙扶公主,無奈之下,綠娥只得抬目向韋膺望去,雖然韋膺乃是男子,但他畢竟是公主的「未婚夫」,雖然綠娥知道公主另有所愛,可是總不能讓公主這樣昏迷倒地吧。 

  韋膺略一遲疑,急步上前伸手相攙,道:「附近可有房間,讓公主在那裡休息一下,也好召太醫來診脈。」 

  綠娥喜道:「多謝韋大人提醒,這裡是御花園西側,旁邊是端妃娘娘的寢宮,拜託大人相助將公主送到那裡。」 

  韋膺將公主抱起,道:「那麼就請綠娥姑娘帶路。」 

  綠娥對那個小太監道:「你快些去稟報長孫貴妃,就說公主忽然暈倒了,請娘娘到端妃娘娘寢宮來接公主。」 

  小太監連連答應,轉身跑開了。韋膺抱著長樂公主跟在綠娥的後面,綠娥雖然匆匆走著,卻始終留意身後,只見韋膺眼中閃過又憐又愛的神色,也不由心生同情,心想若是公主因此改變心意,倒也不錯。 

  沒走多遠,綠娥可能是走的太匆忙,不小心一跤跌倒,不由摀住腳踝痛呼起來,韋膺焦急地道:「綠娥姑娘,你怎麼了?」 

  綠娥苦笑道:「韋大人,奴婢怕是走不動了。」 

  韋膺高呼道:「可有人在附近麼?」 

  綠娥也喊了兩聲,可是最後綠娥只能無奈地道:「韋大人,勞煩你順著這條路向前不遠,就是端妃娘娘的住處。」韋膺猶豫地道:「後宮之中,我多有不便。」 

  綠娥急道:「這都什麼時候了,您若還要顧慮,只怕公主病情加重。再說,您和公主尚有婚約,應該無妨的。」 

  韋膺只得道:「綠姑娘請在這裡稍等,我這就讓人來援救姑娘。」說罷,繼續沿著小路向前,不一會兒,韋膺有些糊塗了,前面竟然出現兩條道路,自己該走哪一條呢,想了一想,他沿著左手那條小路向前走去。又過了片刻,前面出現一間宮殿。他欣喜得走上前,敲開宮門,卻只有一個老太監出來迎接,他驚慌地道:「這位大人怎會到此。」 

  韋膺苦笑道:「我是韋膺,長樂公主突然昏倒,我想送她到端妃娘娘宮中,沒想到卻走錯了路。」 

  那個太監誠惶誠恐地道:「這裡久已無人居住,請韋大人先送公主進來休息,老奴這就去叫人。」 

  韋膺只得道:「煩勞你了,麻煩你去找人過來照料公主。」 

  那個老太監離開之後,寂靜的宮殿之內只有韋膺和長樂公主兩人還在,看著躺在床榻之上,容顏蒼白的麗人,韋膺心中波瀾頓起,他本是名門之子,又是天資聰穎,得人敬重,可是長樂公主卻是固執的拒絕了他,想到這裡,他心中不由生出怒氣,可是目光一落到長樂公主身上,卻是變的溫柔和煦,雖然遺憾,可是長樂公主卻是讓他心中敬佩的女子。 

  緊閉的殿門讓寢殿之內光線幽暗,不由令人生出曖昧的感覺。韋膺只覺得心緒加快,寢殿一角,香爐之內焚燒的香料氣味越來越濃厚,韋膺心中越來越覺得按耐不住,看向長樂公主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晦暗不明。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二十三章 孰不可忍
 

  終於,韋膺走向長樂公主,剛剛走到公主身邊,突然外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韋膺一驚,連忙退到一邊,這時,殿門被大力推開,長孫貴妃帶著十幾個宮女內宦闖了進來,看到殿中情景,長孫貴妃眼中閃過怒色,她也不說話,只是一揮手,一個太監走上前將殿角的香爐蓋上,幾個宮女走到榻前,將長樂公主扶起,然後一頂宮中使用的軟轎抬了進來,宮女們將公主扶到轎中,迅速抬走。韋膺一臉的迷糊,上前道:「娘娘終於來了,那位小公公已經稟告娘娘公主昏倒的事情了麼,娘娘可是看到綠娥姑娘才會想到臣可能走錯了路途。」 
  長孫貴妃露出疑惑的神色道:「本宮得到通報,說是長樂遇到危險,因此急急趕來,想不到卻是韋大人不顧嫌疑,和長樂獨處殿中,正要責問於你,你如此說是什麼意思。」 

  韋膺坦然將事情講了一遍,長孫貴妃面色數變,終於道:「原來如此,韋大人也是一片好心,只是長樂乃是孀居,多有不便,大人理應避嫌才是,周尚儀,你去把綠娥帶回翠鸞殿,韋大人還有旨意在身,還是快去辦事吧。」說罷長孫貴妃就要轉身離去。韋膺連忙道:「不知道臣是否可以前去問安?」 

  長孫貴妃略一猶豫,可是想起哪爐宮中秘製有催情作用的熏香,終於冷冷道:「不必了,大人是外臣,理應避嫌。」 

  望著遠去的長孫貴妃,韋膺只覺得渾身一片冰冷,他知道,他已經失去了夢寐以求的佳人。 

  回到翠鸞殿,招了太醫前來診脈,說是公主急怒攻心,再加上身子虛弱,才會暈倒,長孫貴妃雖然有些奇怪,畢竟這一年多來,長樂公主身子還是不錯的,但是總算沒有大礙就好,可是她心中卻將竇皇后恨透了,自己好好的女兒,被她召去之後竟然成了這副模樣,怎不叫她心痛難忍。可是這口氣卻是出不得的,人家是皇后,太子又是她的親生兒子,自己有什麼法子呢。越想越是惱怒,這時,看到綠娥被周尚儀帶了回來,她大怒道:「綠娥,本宮如此信任你,讓你親自照顧公主起居,雖然因為你年紀輕,沒有讓你做尚儀,可是本宮自問待你不薄,你為何恩將仇報,構陷公主。」 

  綠娥連叫冤枉,爭辯道:「奴婢並沒有此心,娘娘明察,實在是情況危急,韋大人也是皇上認可的駙馬,奴婢實在是沒有構陷公主的意思。」 

  長孫貴妃怒道:「你還敢狡辯,不論韋膺是何等身份,你跟著公主這麼長時間,還不知道公主的心意,若是今日本宮晚去一步,只怕長樂名節受損,就是心不甘情不願,也只能嫁給韋膺,無論本宮和皇上如何心意,總是要長樂自己許可才行,你這賤婢,肆意妄為,若是損了長樂名節,就是你死上一千次,也難辭其咎,周尚儀,給我將這賤婢帶下去重重的打。」 

  幾個太監將哭喊的綠娥拖了下去,周尚儀下去執刑,長孫貴妃疲倦的坐下,看看身邊的田尚宮,道:「綠娥這丫頭本宮素來寵愛,特意遣來伺候貞兒,想不到今日如此糊塗,本宮想明日就將她攆走,你說呢?」 

  田尚宮神色一動,低聲道:「娘娘,綠娥跟著娘娘多年,又伺候公主這麼長時間,公主的心事她總是能夠知道一些的,如果攆了出去,只怕胡言亂語,有損公主清譽,今日之事,娘娘帶去的都是老成厚道的宮女太監,是斷斷不會出去胡說的,如今除了綠娥只有韋大人知道,奴婢想韋大人不會敢胡說,若是有流言蜚語,就是皇上也饒不了他,倒是綠娥,是絕對不能讓她出去亂說的。」 

  長孫貴妃雖然心性慈和,可是深宮多年,又是貴妃之尊,哪裡不明白田尚宮所說有理,心下一狠,心道,為了長樂的名節,本宮也顧不得你是無辜還是有心了。她沒有說話,只是輕輕看了田尚宮一眼,田尚宮會意,出去對著正在監刑的周尚儀使了一個眼色,周尚儀心領神會,不過片刻,外面慘叫之聲猝然停止。周尚儀回來稟報道:「啟稟娘娘,綠娥受刑不過,已經身死。」 

  長孫貴妃歎息道:「將她好好安葬,對外就說是急病身亡,對她的家人也要好好撫恤。」 

  田尚宮又道:「娘娘,這次報信有功的那個小太監小六子,也應該將他調到娘娘身邊服侍,免得他走漏風聲。」 

  長孫貴妃神情一震,道:「這個孩子,虧得他了,若非他看見此事前來稟報,只怕,唉,長樂性子貞烈,若是醒來之後,恐怕寧可一死,以雪恥辱,也不會甘心下嫁的。你去安排吧,這個孩子既然如此聰慧忠心,就讓他留在長樂這邊,讓他留心,不能讓這些吃裡爬外的奴才害了長樂。」 

  田尚宮笑道:「奴婢這就去辦,娘娘放心。」 

  這時,一個宮女出來道:「娘娘,殿下醒了。」 

  長孫貴妃連忙走進寢殿,只見長樂公主容顏慘淡,一看到她便淚如雨下,長孫貴妃心痛的上前,將長樂公主攬在懷中,道:「貞兒,你可是受了什麼委屈,快說給娘知道,若是有人對你無禮,娘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替你報仇。」 

  長樂公主苦了很久,這才止住哭聲,將事情說了一遍,長孫貴妃越聽越是氣怒,她知道那把扇子乃是女兒寄托相思之物,如今被人毀去,怪不得她悲憤暈倒,可是鳳儀門主就是皇上也不能將她怎樣,想來想去,長孫貴妃打定主意道:「貞兒放心,你二哥和她們誓不兩立,你總有報仇雪恨的一天,不過是把扇子,我讓雍王妃再送一把給你。」 

  長樂公主泣道:「母妃,還是不要多事,江——他身體不好,若是聽了此事不免氣惱傷身,孩兒擔心的很,這件事情還是不要讓他知道的好。」 

  長孫貴妃苦笑道:「你這孩子,總是為了別人著想,好,娘就不去告訴她們,不過你父皇那裡我可得去說一聲,總不能這樣委屈了你,就是不為你報仇,也不能讓你父皇再來迫你下嫁。」 

  長樂公主抽噎道:「全憑母妃作主。」 

  離開了翠鸞殿,長孫貴妃從憤怒中清醒過來,無論皇上如何寵愛長樂,畢竟竇皇后和鳳儀門主都是他們母女得罪不起的,若是自己想要去找回公道,只怕只是能讓皇上為難罷了,越想越是悲傷,長孫貴妃心想,至少也要讓皇上知道這件事情,她知道皇上這個時間應該在御書房處理政務,就匆匆趕去,得到允許之後,長孫貴妃踏入了御書房,可是一眼看到皇上身邊坐著紀貴妃,長孫貴妃心中就是一寒。 

  李援看到長孫貴妃,笑道:「哎呀,今日愛妃怎麼也來了,正好,一會兒朕要請鳳儀門主晚膳,愛妃也一同去吧,你和門主也是舊識,也正好敘敘舊。」 

  長孫貴妃滿腔憤怒化成冰霜,她知道李援是絕對不可能替自己作主了,只得強顏歡笑道:「臣妾是來稟報皇上,長樂突然病倒,臣妾想將長樂送到無塵庵暫時休養幾日。」 

  李援大驚道:「朕前幾日見長樂還是容光煥發,怎麼今日竟會生病了,宣了太醫沒有?」 

  長孫貴妃正要說話,紀貴妃卻開口道:「皇上,長樂身子一向柔弱,依臣妾之見,不如早為長樂完婚,也好沖沖喜。」 

  李援聽了微微點頭道:「愛妃說得有理,長孫,你意下如何,長樂的婚事已經拖了很久,若是能沖沖喜也是好的。」 

  長孫貴妃口氣冷淡地道:「皇上心意是好的,可是長樂性子固執,這樁婚事她一直不肯,只怕皇上這道旨意一下,長樂就會一病不起了,皇上若是想為長樂著想,還是讓她出口調養吧。」 

  李援不是遲鈍的人,一看長孫貴妃敢怒不敢言的神情,再一聯想這幾日皇后和紀貴妃總在自己耳邊攛掇長樂的婚事,心中瞭然,長樂他素來寵愛,當初長樂遠嫁南楚,卻是無怨無尤,令李援至今心有愧意,如今自然是不願再強迫她,想到這裡,他不由心中生出惱怒,便道:「愛妃,你這就送長樂去暗中休養吧,傳我的旨意,讓柔藍去陪陪長樂,長樂素來喜愛那個孩子,也好寬寬她的心。」 

  長孫貴妃大喜道:「多謝陛下,臣妾這就去送長樂出宮休養。」說罷轉身出了御書房,紀貴妃面色卻是有些不豫。李援看來他一眼,淡淡道:「長樂這孩子為大雍犧牲良多,朕只想她後半生過得如意,以後這樁婚事就不用提了,還是讓她自己作主吧,我想長樂不會做出不合禮法的事情的。」 

  長樂公主雖然不希望江哲知道今日之事,可惜事與願違,我已經得知了詳細經過。說起來,在鳳儀門勢力極強的後宮,有幾個小太監敢去打擾鳳儀門布下的局,小六子,原名柳傑,他就是小順子收的記名弟子之一。 

  當初我想在皇宮之中安插幾個人,可是這件事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難了,現在後宮的勢力打扮都掌握在太子和鳳儀門的手裡,若是這個密探洩了身份,那麼不僅我要被治罪,雍王殿下也脫不了干係,在我江哲為難之事和小順子商議之後,過了一個多月,小順子告訴了他已經辦完了這件事情,他的法子也很簡單,就是潛到皇宮的外圍,在幾處偏遠宮殿找了幾個資質尚可的小太監,小順子本就是這樣的出身,自然知道他們的苦楚,所以憑著自己的身份和武功很快就得到了他們的崇拜和認可,然後教給他們一些武功,這樣一來,他們就成了小順子的記名弟子,會了武功,再加上小順子時不時的點撥,他們就如同被雕琢過的璞玉一般大放光彩,很快,就能夠辦事了,這個法子雖然不是很好,有些後患,可是無可奈何之下,我也只能認同了,而在我得知皇上曾經和長樂商議過太子之事後,特意讓小順子安排他們小心留意公主的安危,所以他們才能夠在千鈞一髮之際請出長孫貴妃,救了公主。也因為這個緣故,我當晚就知道此事,雖然有些事情,小六子不可能目睹,可是卻也能猜測出來一部分。 

  聽聞此事,我只覺得心口劇痛,吐血不止,嚇得小順子連忙召來醫士,直到半夜,我的病情才穩定下來,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想起當日飄香慘死之事,心中悲痛難忍,鳳儀門啊鳳儀門,當日你們害死我的飄香,今日又要加害公主,我若是不能剷除你們,死不瞑目。 

  第二天醒過來,看見小順子自責的神情,他是在責怪自己不該將這件事情告訴我吧,其實我遲早會知道的。過了一會兒,雍王和石彧走了進來,滿臉關切之色,李贄焦急地問道:「隨雲,你怎麼會突然發病。」 

  我看著雍王的神色,他是這般焦急,讓我心中莫名感動,可是那是我心中最深的傷口,也是我的逆鱗,這件事情,我是絕對不願講出來的,只得微笑道:「讓殿下憂心了,哲不過是舊病復發罷了,只要休息幾日就會好的,不知道現在外面情形如何?」 

  李贄憂慮地道:「隨雲不如好好休息,現在也沒有什麼急事。」 

  我苦笑道:「恐怕是要耽擱幾日了,小侯爺的毒傷我雖然診治過,可是現在卻無力為他針灸,小順子,你用我教你的針法先替小侯爺針灸一次,這樣可以暫緩毒性,我昨日開的方子讓他連服七日,然後我再親自替他驅毒,這幾日,太子和鳳儀門應該忙著和齊王商議兵變的事情,殿下可要好好監視他們的行動,臣雖然舊病復發,可是應該不會有大礙,還請殿下放心,每日按時將情報送來,臣這段時間若是一鬆懈,只怕局勢就會無法控制,那樣就愧對了殿下待我的恩情了。」 

  李贄無奈之下,只得道:「隨雲你要量力而行,子攸,你好好和隨雲商議,多替他分擔一些重擔,他的身子可不能有損啊。」 

  石彧點頭道:「殿下放心,臣必定會鼎力協助隨雲行事。」 

  在我養病這幾日,情報如同流水一樣傳來,自從齊王回京以來,太子的勢力可是全力以赴,齊王的軍隊開始暗中調動,看來齊王已經完全投入了太子一黨了,雖然覺得有些意外,可是很明顯的,鳳儀門還是準備兵變的,所以我們也就沒有放棄計劃。 

  齊王的異動是瞞不過雍王和秦大將軍的,但是卻也無法阻止,因為齊王在長安附近的軍隊是用各種冠冕堂皇的名義來運動的,而且還看不出他們的目標,所以雍王和秦大將軍的軍隊都開始提高了戒備,長安附近,風雨欲來。 

  寒園之內,身體漸漸好轉的我在替姜海濤針灸之後又是幾乎累得病倒,這次雍王可是不許我再耗費心力了,我幾次爭執之後也只能無奈地好好修養了,反正現在雍都附近的軍力佈置雍王一清二楚,我倒也能夠安心休養,反正若有急事,雍王也得來問我的。 

  這一日,我正在房內看著前幾日搜集到的孤本,董缺進來道:「公子,姜小侯爺前來求見。」 

  我放下書卷,道:「怎麼,他已經可以下床了麼,果然是底子好,想不到這麼快就痊癒的差不多了。對了,那件事情怎麼樣?」 

  董缺神色帶了一些譏諷道:「恐怕是隱瞞不住了,他可能是最近心情不好,這幾次霍氏回去都是形容憔悴,東宮侍讀劭彥劭大人已經起了疑心。」 

  我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就讓這件事情結束吧,記著,最好是弄得沸沸揚揚。」 

  董缺躬身行禮道:「屬下明白,還有一件事情,李爺方才從外面回來,又很匆忙地走了,說齊王似乎被控制住了。」 

  我聽了一愣,轉而笑道:「怪不得這些日子齊王的手下這麼活躍,卻是沒有齊王一貫的狠辣老練的作風,原來是有人挾天子以令諸侯,罷了,這樣也好,到時候雷霆掃穴之時可以容易一些,等小順子回來,讓他來見我,跟他說我不會這麼容易死掉的,有什麼事情還是跟我說一聲,最多我讓他去處理,自己不費心思就是了。」 

  說到這裡,我不由苦笑,現在雍王、小順子上下聯手,我幾乎看不到外面的情報了,雖然他們是為我好,可是我怎能放心呢? 

  董缺躬身答應,轉身出去,片刻之後,姜海濤走了進來,雖然是毒傷初癒,可是他的面龐上已經有了健康的血色,步伐仍然輕浮,卻已經十分輕快。進來之後,他躬身施禮道:「海濤多謝江大人救命之恩,連累大人舊疾復發,海濤真是十分不安,因此特來問候。」 

  我指了一指椅子道:「按理,小侯爺是殿下的血親,哲不應該受你的大禮,可是江某總算為你耗費了心力,受你的大禮也不算過分,小侯爺請坐,不知道有什麼事情想和江某商量?」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二十四章 萬事具備
 

  武威二十五年九月十四,帝下詔秋狩,變將起。
  ——《雍史·高祖本紀》

  姜海濤用崇敬的目光望著江哲,他可是很清楚這個人的份量,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在客院養病,可是雍王妃常常來看望他,不免和他說了一些事情,而姜海濤最好奇的就是這個病弱的幾乎隨時都會沒命的青年。明明自己都要自身難保的樣子,卻是救了自己的性命,而且聽說表叔雍王對他可以說是言聽計從,所以姜海濤就用當面致謝的理由進了寒園。一進寒園,姜海濤便知道雍王果然對這位江大人十分重視,寒園守衛的森嚴,恐怕還要勝過雍王身邊的守衛。

  我微笑著看向這個少年,年紀不大,臉上帶著稚氣,一雙明晰的眼睛讓人可以立刻看穿他的心事,這樣一個明快的少年,令我不禁生出好感,可是疑惑也同時產生,身為東海侯獨子,怎麼可能會有這樣一雙眼睛。想了一想,我技巧地問道:「小侯爺乃是將門虎子,想來一定是深通水戰,今日前來不是要來借閱我收藏的《海洋圖志》的吧?」

  我這個問題卻是問得巧妙,《海洋圖志》對於尋常人來說只是一本深奧難懂的破書,但是對於擅長水戰和造船的姜氏來說,卻是萬金難求,這本書原本已經散失民間,但是在我狀元及第之前,卻無意中得到了半部殘本,對我來說,這種珍貴的孤本乃是萬金難求,在我入翰林院之後,從翰林院浩如煙海的典籍之中,收集到了部分殘篇,憑著自己的學識和博覽群書的基礎,我將這本書修繕完整,我將此書獻給南楚朝廷的時候,卻是無人重視,只是作為孤本送入了崇文殿。原本這本書也就如同被黃土掩埋的珠玉,再也沒有出頭之日。可是大雍再議和之時,雍王曾經要求南楚獻上典籍,這本《海洋圖志》也就因此重新回到我的手裡,對於這本書我有很深的感情,所以將它留了下來,不知怎麼,雍王手中有一本《海洋圖志》的孤本的消息不脛而走,而雍王將這本書賞賜給我的消息也被人得知,大雍有識之士還是不少的,曾有不少人希望一見,卻都因為我一向不見外客,無從著手,今日我用這個問題盤問姜海濤卻是其意甚深,若是那位敗走東海,因此自稱東海侯的姜永姜侯爺真如情報中所說那樣精通水戰,目光深遠,那麼這本《海洋圖志》焉能不被他提及,若是姜小侯爺知道此書,那麼說明姜永對這個愛子十分看重親近,那麼這個少年流露出的表象便是虛假的,若是他一點也不知道,除非是此子不堪造就,否則就是姜侯爺存心放縱愛子,可是我看這個少年純真無邪,資質上佳,宛若渾金璞玉,這兩個原因恐怕都讓我難以相信。

  姜海濤站起身興奮地道:「海洋圖志,我聽爹爹說過多次,爹爹還歎氣說,可惜不能親眼目睹。你真的肯借給我看麼?」他的神情振奮激昂,這是一個少年看到心愛之物的神情,卻是越發顯得胸無城府。我心中好奇,這位姜小侯爺是個怎樣的人呢,便道:「董缺,你去把我那本《海洋圖志》拿來。」

  片刻之後,那本我重新抄錄編撰的《海洋圖志》拿來了,我遞給姜海濤之後,笑道:「不過我不能白白借給你看,你每看完一篇之後,我要問你一些問題,你若答的好,我就允許你繼續看下去,若是答不出來,就不許你再看了。」

  姜海濤神色自若地道:「海濤雖然年幼,可是常年跟隨父親,有些事情雖然不甚了了,可是也能略知一二,只要江大人不要問得太難,海濤自信可以答出來。」

  我微微一笑道:「我自然不會故意為難你。」說著示意董缺將書拿出,放到書案上,姜海濤知道這種珍貴的書籍,自己是不能親自翻閱的,便興沖沖地搬了椅子坐到書案前,董缺站在一旁替他翻頁。

  他看完一篇之後,我尋了幾個問題問他,他果然是對答如流,有些問題雖然答得淺薄,可是以他的年紀來說已經是很突出了尤其令我驚訝的是,在我修繕這本書的時候,涉及到很多缺失的內容,雖然我補充上了從其他海事典籍中整理出來的內容,可是還是有很多不確定的地方,在那樣的地方,我都在旁注中標明了從何處得到這種見解,還有其他幾種見解和我最後的判斷,這些地方我故意問他,他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有些還明顯比我的論斷要正確一些。接下來幾天,我和他每日交相問難,其樂無窮。

  最後,我除了得到姜海濤乃是天生的水軍統帥之外,還得到一個結論,他是一個除了水之外什麼都不大關心的直性子人,若是駕船出海或者是水上作戰,他絕對是一個好將領,可是其他的事情,還是不用指望他了,想來姜永定然是又是欣慰又是苦惱吧。微微一笑,我寫了一封短柬讓董缺收藏起來,董缺慢吞吞的收了起來,這些日子,我給了他好幾張短柬,不過董缺倒是聰明人,一張也沒有看,也沒有問我到底要做什麼。

  這一天我正在花園中賞菊,雍王李贄來到我面前,沉聲道:「隨雲,現在局勢已經是一觸即發了。」

  我淡淡一笑道:「殿下請講。」

  李贄道:「父皇宣佈,後日前往獵宮舉行秋狩,在京皇族都要參加,齊王上書告病,但是父皇卻要他抱病同行。」

  我若有所思地道:「看來皇上也是很小心的,不知道皇上為什麼舉行秋狩呢?」

  李贄歎了口氣道:「這幾日發生了很多瑣碎事情,真是一言難盡,本王原本以為不需要勞煩隨雲,可是現在看來,只得辛苦你了。」

  我正容道:「殿下對哲厚愛如此,若是哲不能在關鍵時候為殿下效力,豈不是辜負大恩,請殿下直言就是。」

  李贄歎了一口氣,給我講了這幾天的情形。

  自從九月初三我病倒之後,在我養病期間,齊王初時只是小動作不斷,但是雍王乃是軍略大家,沒有多久就發現,齊王的軍隊唯一的目的就是準備伏擊。

  今日李援下詔舉行秋狩,這次隨行禁軍兩萬人,由秦大將軍秦彝總領,其中隸屬於禁軍東營的共有一萬人,以秦青為正統領,兩位副統領黃廈、孫定分統五千人,禁軍南營五千人,由統領楊謙、副統領呼延久率領,禁軍北營五千人,正統領裴雲、副統領夏侯沅峰都會隨行。太子、雍王、齊王都奉詔同行,除此之外,竇皇后、紀貴妃、長孫貴妃、顏貴妃、長樂公主李貞、靖江公主李寒幽都會隨駕,在京中留守的是丞相韋觀和傷勢好轉的侍中鄭瑕,負責京中安全的是禁軍西營統領譚義,另外大臣隨駕不計其數,其中值得我注意的是魏國公程殊、齊王妃秦錚的父親中書侍郎秦無期、新入中書省不久的韋膺和太子少傅魯敬忠。

  這還不算,皇上下詔這次雍王和齊王都只能帶百名近衛,秋狩期間,一切以軍令行事,撫遠大將軍秦彝就是統帥,看來皇上已經知道如今的緊張局勢了。

  齊王上書推辭隨行不果之後,齊王的軍隊就停止了行動,但是雍王判斷,這些軍隊只要一夜之間就可以急行百里,可以在回京之路上伏擊皇上的聖駕,而且齊王調軍的理由都很充分。當然雍王也做了準備,可以隨時阻擊齊王的軍隊,只是這樣一來,必然會釀成大戰。

  但是令雍王和屬下將領幕僚不解的是,為什麼齊王會同意隨駕,這樣一來,絕對沒有人可以指揮齊王的軍隊進攻聖駕的。

  我看著手中的情報,也不由皺緊了眉,有這樣的結果我是能夠想到的。就在前日,雍王送了一封密信給秦大將軍,信上告知李寒幽身世可疑,雖然沒有顯示證據,可是李寒幽確實是自幼失散,後來被鳳儀門送回靖江王府的,這樣一來,至少也會讓秦大將軍生疑,有些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效果我已經知道了,那封信一到大將軍府,程殊就被請了過去,然後秦勇也被召去,雖然不知道他們商議了什麼,可是秦勇已經趕赴秦大將軍軍中坐鎮,事實上,秋狩期間,秦彝所掌握的軍隊就在秦勇的控制之下。我原本就不指望他們相信,只是讓他們戒備罷了,這樣已經超出了我的預計。

  另外,就在昨天,東宮侍讀劭翰林的妻子霍氏懸樑自盡,然後一夜之間,太子逼姦臣妻,令其羞愧自盡的消息傳遍了全城,雖然只是街談巷議,可是和太子從前所為一對照,倒是人人都很相信,雖然皇上可能還不知道,可是秋狩之後,那是絕對瞞不過了,所以太子若是不能在秋狩期間逼宮,那麼恐怕被廢的命運已經難以改變。

  我歎了一口氣,太子雖然被我逼反了,可是為什麼鳳儀門的佈置這麼古怪呢?

  我原本以為鳳儀門會安排齊王的軍隊突然闖入皇上行宮,畢竟兩萬禁軍太子和鳳儀門至少可以控制一部分,裡應外合突然襲擊,我應對的計劃是讓秦大將軍「及時」發現異常,然後設下圈套,那些齊王的軍隊一旦到了,有秦大將軍和雍王出面,無論齊王如何,我方都可以控制住局勢,然後在各派高手的配合下,一舉剷除鳳儀門。可是現在卻不是這樣,最近的齊王軍隊也在秋狩地點兩百里之外,而最近的秦大將軍的軍隊在百里之內,雍王軍隊則也是兩百里之外,那麼,我絕對不相信憑著鳳儀門主的門下弟子就可以謀反成功,而且鳳儀門主根本還在棲霞庵,沒有準備同往秋狩。在我預料中,鳳儀門主應該會隨駕的,可是現在卻是全然不同,我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局勢會怎樣發展呢,鳳儀門主果然是非同反響啊。齊王的軍隊不比雍王的軍隊多,如果兩軍交戰,又沒有齊王在軍中,那麼是絕無可能成功的,現在禁軍有秦大將軍掌控,叛亂是不可能的,那麼鳳儀門憑著什麼造反呢?

  對於實際上的軍務,我可是不如雍王和那些將領的,反覆商議之後,仍然得不到太子可以逼宮成功的可能,可是若是沒有成功的可能,他們是絕對不會進行的,最後,我們只得商議好,由長孫冀帶著雍王的軍隊隨時出擊,阻擊齊王的軍隊,荊遲、司馬雄隨行護駕,石彧等人在京中主持大局,慈真大師指派了五十名各派高手擔任雍王近衛,並且坦言是幾大門派的共同意思,而他自己則監視鳳儀門主,事實上,像他們這等級數的高手,彼此之間就是隔著幾里路,也能察覺到對方的存在,所以,我們是不擔心他會跟丟鳳儀門主的,而小順子和董缺都隨我一同參加秋狩,雖然我病勢未曾痊癒,可是今次事關重大,我如何能夠不去。

  雖然現在只能靜觀其變,可是我還是讓小順子傳出我的命令,秘營全部運動起來,一定要可以隨時應對各種變化,這個我倒不擔心,他們都是隨機應變的好手,而且我還把雍王府的令牌給了他們,他們可以隨時得到支持,我緊握雙拳,一定要相信自己,就算是局勢突然有了變化,我也可以力挽狂瀾,更何況現在還看不到雍王和我的佈局有什麼欠缺呢。

  棲霞庵中,鳳儀門主站在月光之下負手而立,在她身後,兩側站立著她的親信弟子,聞紫煙、蕭蘭、鳳非非、謝曉彤、燕無雙、李寒幽,除了梁婉已經瘋癲,凌羽負傷不在,秦錚難以脫身之外,所有人都到齊了,而在這些弟子的身後,站立著一共百名的女劍手,都是衣衫如雪,面色冰寒,她們就是鳳儀門主親自培養出來的鳳儀門的中堅力量,這些女子都是自幼被鳳儀門收養,她們所練習的太陰真經少了一部分關鍵,所以她們個個無情無慾,心冷如冰,在她們眼中,只有忠誠和殺戮。

  良久,鳳儀門主淡淡道:「秋狩期間,就是我們發動之時,此事務要成功,否則我鳳儀門就要萬劫不復。」

  聞紫煙寒聲道:「師尊放心,一切已經安排妥當,若是我們還不成功,那就是天命如此。」

  梵惠瑤冷冷道:「我從來不信什麼天命,紫煙,你記著,我雖然不能親自前往,可是你們務要精誠合作,寒幽,曉彤,皇上那邊的事情由你們負責,秦錚到時候會聽從你的命令,蕭蘭、非非,你們要負責配合太子清剿所有反抗勢力,紫煙、無雙,你們要負責圍殲雍王,本座還要對付那個多管閒事的慈真,就不能去支持你們了。」

  眾人單膝點地道:「弟子遵命。」

  梵惠瑤也不讓她們起身,又道:「還有一個人會配合你們,他是本座秘密所收的記名弟子。」

  隨著她的語聲,一個男子從房內走了出來,聞紫煙等人目光落到他沒有遮住的面容,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梵惠瑤淡淡道:「他乃是鳳儀門的護法,這次,你們要多多聽從他的意見。」

  聞紫煙等人突然明白了很多從前不明白的事情,卻都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恭謹的應聲。

  鳳儀門主看看迷茫的夜色,道:「縱然是雍王他們如何猜想,也不會想到本座的佈局,哼,他們想迫使太子謀反,難道本座不知道麼,只有太子和魯敬忠才會相信李援確實準備廢黜太子,卻不知道,本座認識李援多年,對他的個性很瞭解,他雖然已經有了這個心意,卻還沒有下決心,不過這樣也好,李援若是動搖,必然會對我們不利,再說,太子謀反成功,也是後患無窮,以後更要依賴本門。你們聽著,事成之後,我鳳儀門就是大雍的幕後主宰,所以你們必要盡心竭力。」

  聞紫煙等人眼中都湧起強烈的野心,作為女子,她們即將完成無人能及的事業,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加讓她們自豪和驕傲的呢?

  齊王府內,重重簾幕之後,李顯神色慵懶的躺在軟榻之上,神色一片冷漠,秦錚神色有些不安的走過來,端來一碗參湯,道:「王爺,請用參湯,明日就要起程秋狩,您還是早些安歇吧。」

  李顯看著秦錚,嘲諷地笑道:「好啊,齊王妃,你很厲害,一碗藥就讓我手無縛雞之力,看來你對師門可是忠心不二啊,卻忘記了什麼是三從四德。」

  秦錚落淚道:「王爺,妾身實在是為了你好,從前妾身雖然是奉命接近殿下,可是妾身對王爺卻真的是一片真情,可是我是不能反抗師尊的,而且她們說得不錯,若是太子登基,王爺可以位極人臣,妾身和孩兒也可以安然無恙,若是雍王繼位,不僅妾身和孩兒性命難保,就是王爺你也是遲早會被雍王所害,若不是為了王爺,妾身寧死也不願傷害王爺。」

  李顯苦澀地一笑道:「我是不是也是口是心非呢,雖然責罵你,可是我竟然也希望你能成功,否則,真的是要一家人共上黃泉路了。」

  秦錚激動地道:「不會的,不會的,我們一定會成功的,師父絕不會失敗的。」

  李顯歎了口氣,心道,真的會這麼容易麼,他想起那張清瘦文弱的面龐。

  今夕何夕,不知道有多少人中宵難寐啊。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二十五章 頓失先機
 

  武威二十五年九月二十,帝至獵宮,至夜,太子安叛,雍王危殆。
  ——《雍史·高祖本紀》

  南楚同泰二年九月二十,賊矯詔命雍王覲見,為哲識破,哲臨危受命,指揮若定,雍王得以突圍。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我是昏昏沉沉的在馬車裡面睡到了獵宮的,獵宮是大雍皇室每年秋狩所使用的行宮,位於驪山腳下,有大小幾十處宮院,禁軍在三面紮營,將行宮護在當中,皇上自然是在行宮的正殿曉霜殿駐駕,皇后、紀貴妃、顏貴妃分別居住在附近的幾處宮院,長孫貴妃則和長樂公主住在東側含香苑,含香苑遍地菊花,李援有意讓近日鬱鬱寡歡的長樂公主疏解一下愁緒。太子住在東側的玉麟殿,而雍王住在西側的雅寧軒,齊王住在西側的宣華苑,我可是知道現在自己是經不住奔波的,所以特意服了藥,一路上沉沉睡去,直到安頓下來之後,我才清醒過來。

  小順子告訴我,皇上已經下旨,今日旅途疲勞,各位殿下和大臣都不用去問安,明日會獵之時再去朝拜即可。我問道:「太子和鳳儀門是否有情報傳來?」

  小順子道:「還沒有,除了秦大將軍帶著秦青將軍親自佈防之外,並沒有任何異常。」

  我接過小順子遞過來的佈防圖,秦大將軍不愧是名將,佈防無懈可擊,保護皇上居處的是秦青帶領的三千東營禁軍,保護獵宮東側宮殿的是南營禁軍楊統領,保護西側的是北營禁軍統領裴雲,負責大內侍衛的是侍衛總管冷川,而從西側進入中宮必須通過的月華門,以及從東側進入中宮的鍾萃門,都被保護中宮的禁軍和大內侍衛嚴密控制,想要兵變恐怕是不可能的。

  不過,我淡淡苦笑了一下,秦大將軍對自己的兒子還是有些偏心的,這種安排,雖然將秦青置於控制之下,但也有讓秦青在有事之時立功的打算。

  夜深之時,我和雍王一邊品茗一邊討論著局勢,我有些不安,可是雍王倒是十分沉穩,對他來說,不知道經歷了多少風險,早已不會因此而擔憂苦惱了。一更天才過,突然司馬雄進來稟報道:「殿下,韋大人前來傳旨。」

  雍王和我都是一愣,韋膺來了,轉念一想,這也難怪,這次皇上秋狩,只帶了韋膺替他擬旨,其餘文官都沒有帶來,再說近年來韋膺十分得寵,日日在君王身側,不知道有多少詔旨是韋膺的手筆,雍王不比尋常,若是皇上有旨意,自然應該是韋膺來的。我陪著雍王走進正殿,只見韋膺紫衣綬帶,風度翩翩,氣度閑雅,看到雍王,他笑道:「殿下,臣奉陛下口諭,前來傳旨,請殿下跪接。」

  雍王看了我一眼,俯身拜下,我也跟在後面跪下,而荊遲和司馬雄雖然也跪下,卻是虎視眈眈的望著韋膺,今日的局勢,是誰也不敢懈怠的。

  韋膺似乎對這種緊張的局勢毫無所覺,道:「皇上口諭,宣雍王李贄前往曉霜殿見駕。」

  李贄口稱遵旨,起身之後卻笑道:「韋大人,不知道父皇有什麼吩咐,今日早些時候不是說不用我們去問安了麼?」

  韋膺道:「皇上本來很疲倦,可是小睡之後卻是精神好多了,皇后娘娘和幾位貴主都在伴駕,共同品茗閒話,方才皇上起意,所以詔幾位殿下和長樂公主前去參加家宴。臣已經去太子和長樂公主那裡傳過了旨意,這就要去請齊王了。」

  雍王略略放心,道:「韋大人請去傳旨吧,本王這就去覲見父皇。」

  韋膺傳旨已畢,行禮之後告退而去。雍王笑著對我說道:「韋膺有相輔之才,將來可以重用。」

  我正要附和,可是心中卻無端生出一種寒意,韋膺的表現堪稱完美,可是為什麼我卻覺得有些不妥,下意識的,我全力側耳傾聽,這時,韋膺已經走到了雅寧軒門外,這時,我聽到他鬆了一口氣的聲音,然後聽到了低微的輕笑,那是一種志得意滿的笑聲。

  我突然想到了很多事情,一向中立的韋家一直風平浪靜,而鳳儀門全力拉攏秦家,雖然可能是因為秦家掌握兵權,可是對韋家總不該一點動作也沒有啊。再想到,太子東宮事發,韋膺奉命監護太子,鄭侍中御前會議上態度明確的指責太子,隨後朱雀門前遇刺。長安血夜,襲擊慶王侍衛的蒙面人和刺殺鄭侍中的刺客都是男子,韋膺應該是武功不錯的,這是小順子曾經無意中說過的。越想,我越覺得已經身陷羅網當中,如果韋膺甚至韋家和鳳儀門已經有了勾結會怎麼樣。

  我斷然道:「小順子,你去看看外邊可有埋伏,記著,不可露了形跡。」

  雍王等人都是臉色大變,小順子面色一寒,身形隱入夜色當中。片刻之後,小順子回來了,臉色有些蒼白,他冷冷道:「月華門有東營的禁軍埋伏,四下都有鳳儀門弟子隱藏,我看到了聞紫煙,不過不敢接近。」

  雍王面色急劇變化,片刻才道:「韋膺和鳳儀門有勾結。」

  這短短的時間之內,我已經想明白了很多事情,神情變得冷淡從容,輕輕搖動折扇,我淡淡道:「這是我的失算,韋膺的身份可以讓獵宮中很多人相信他的話就是皇上的旨意,另外,我已經想到了鳳儀門的計劃,她們用齊王的軍隊引開我們的視線,而她們真正用來叛亂的乃是禁軍。」

  李贄劍眉一揚道:「禁軍怎會被她們所用。」

  我苦笑一下,道:「殿下和臣都有一個錯誤的想法,如果不能獲得禁軍的控制權,那麼就不可能驅使他們叛亂,而能夠得到控制權的只有秦大將軍和秦青,現在我們可以確信秦青無法完全控制禁軍,所以就疏忽了一點,能夠控制禁軍的還有一個人,就是皇上。」

  司馬雄和荊遲都是一聲驚呼,我不理會他們,繼續說道:「李寒幽身為公主,又是秦家的兒媳,如果她拿著皇上的旨意,說是奉命指揮禁軍,諸位說會怎麼樣。」

  眾人都是心中一寒,我繼續說道:「李寒幽在禁軍中已經頗有影響,秦青這兩年來雖然實際上不能掌管全部禁軍,可是至少東營禁軍還是他直接管轄的,李寒幽乃是公主身份,那些禁軍又是秦家嫡系,那麼李寒幽收買個幾千人又算什麼,再加上韋膺是隨駕擬旨的大臣,太子又是儲君,只要控制了曉霜殿,皇上的旨意傳不出來,那麼殿下就是孤立無援,如今殿下的軍隊在百里之外,只能是任人宰割了。」

  司馬雄和荊遲等人都是十分震驚,但是雍王卻是神色冷靜地道:「隨雲既然已經想通了鳳儀門的佈局,想必已經有了應對的法子。」

  我歎了一口氣道:「殿下果然深知為臣之心,他們這個法子唯一的破綻就是不能引起我們的懷疑,所以他們不敢提前剷除裴將軍,現在殿下唯一的生機就是在此了,這也是他們矯詔招殿下去曉霜殿的原因,他們想在月華門伏擊,一舉殺死殿下,到時候裴將軍也只能俯首聽命,畢竟裴將軍還有身家性命。現在托殿下洪福,臣得以看破他們的佈局,那麼就有生機,請殿下按照臣的安排行事。」

  李贄淡淡道:「隨雲,本王相信你有法子,今日本王的性命就交給你,你下令吧。」

  我躬身一禮道:「都是臣這些日子昧於心傷,這才沒有發現敵人的詭計,殿下不怪罪臣,已經是萬千之幸,多謝殿下仍然相信臣的判斷。」

  李贄還禮道:「請隨雲不必多慮,也是本王這些日子刻意不讓你知道外界情形,才有今日之變,請隨雲下令,本王定會謹尊將令。」

  我直起身子,道:「那麼臣就越俎代庖了,現在殿下必須突圍出去,而在突圍之前,殿下必須會合裴將軍,臣相信裴將軍現在還安然無恙,鳳儀門主行事,必然不會打草驚蛇,裴將軍武功高強,又得軍心,若是用強,只怕會引起殿下懷疑,所以現在小順子立刻去見裴雲,讓他和殿下會合,一起衝出獵宮,裴將軍身邊一定有鳳儀門的刺客隱藏,小順子必須去保護裴將軍,否則殿下就沒有機會突圍了。現在矯詔應該還沒有傳遍全軍,所以殿下突圍應該沒有問題,不過在和裴將軍會合之前,鳳儀門的圍殺就要靠殿下的近衛和各大門派派來的高手支撐了。至於會合地點,我想要由殿下決定。」

  雍王指著佈防圖道:「現在只能從西南方向突圍了,小順子,告訴裴將軍,在這裡會合,看到這邊火起,就是我們行動之時。」

  小順子點點頭,身形再次消失。

  我又道:「殿下突圍之後,立刻把這件東西送到最近的秦軍統領秦勇手中,這原本是臣以防萬一準備的,想不到派上了用場,有這件東西,至少秦勇不會向殿下進攻。」

  這時,司馬雄進來道:「殿下,我們都已經準備好了,只是……」司馬雄看向我,欲言又止。我淡淡一笑道:「殿下,這次臣就不能相陪殿下突圍了。」

  雍王大驚,一把握住我的手道:「隨雲,你在胡說什麼,你手無縛雞之力,若是留下來必然遭害,豈能不走。」

  我苦笑道:「殿下,隨雲體弱,這次殿下突圍,必然是快馬加鞭,臣若是隨行,只怕會死在路上。」

  李贄搖頭道:「你放心,本王用馬車載你,再說,跟著本王突圍還有生機,若是留下來,只怕是必死無疑,鳳儀門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我淡淡一笑,走進雍王,低聲說了一句話,雍王一愣,面上泛起深思,我不等他想明白,就道:「殿下不可再耽擱時間,我讓董缺保護我留下來,殿下若是能夠殺出重圍,就算臣落入敵手,也有一線生機,殿下,如今殿下和齊王的軍隊都是遠水不能救近火,秦大將軍的軍隊已經成了關鍵,請相信臣可以盡量為殿下爭取到大將軍的支援,大將軍久經沙場,也不會甘心被制。」

  這時司馬雄走近來道:「殿下,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請殿下速速決斷。」

  我肅然道:「司馬將軍,殿下安危寄予你手,哲重托於你。」

  司馬雄施禮道:「末將就是粉身碎骨也要保護殿下殺出重圍。」

  我又看向荊遲道:「荊遲,你是殿下身邊大將,這次你身擔重任,不可懈怠。」

  荊遲苦澀的笑道:「若是我不盡力,最多先生罰我多抄幾本書。」

  他們雖然聽我說有自保之道,可是誰都知道那是不可確定的事情,他們突圍,還有三分生機,我留下來卻是生機渺茫,可是他們自問無法攜帶我突圍,心中的愧疚更讓他們充滿了憤怒和殺機。

  李贄看向董缺,這個沉默的青年,沉聲道:「董缺,你若能保護隨雲和本王重逢,本王必定重重有賞,就是你從前有些什麼不好之處,本王也絕不加罪。」

  董缺神色不變,只是輕輕施了一禮,我卻是微微苦笑,看來雍王還是對董缺的身份起了疑心啊。

  李贄大步走出殿門,掃視了全副武裝的眾人一眼道:「都是本王連累你們,現在太子謀逆,意圖殺害本王,諸位隨本王突圍,乃是九死一生,贄無以為報,唯有當天立誓,若是本王倖免於難,諸位都是本王患難之交,必有重賞,若是有膽怯者,可以留下投降,本王絕不怪罪。」

  眾人都知道不能大聲,都是沉聲喝道:「太子無道,聖聰蒙蔽,殿下身繫大雍社稷,臣等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李贄一揮手,在司馬雄和荊遲保護下當先上馬,疾馳而去,這雅寧軒只留下我和董缺二人,我看看董缺,笑道:「你怕不怕?」

  董缺淡淡道:「公子都不怕,董缺又有什麼可怕的,不知道公子如何安排。」

  這時,遠處傳來震耳欲聾的喊殺聲,而我也丟下一個火把,點燃了司馬雄等人收集的可燃之物,火光中,我蒼白的面容帶了幾分血色。

  在雅寧軒之外,聞紫煙和燕無雙帶著五十名鳳儀門劍手,正在監視雅寧軒,韋膺則已經到了月華門,拿著「聖諭」指揮禁軍準備伏擊雍王一行,憑著韋家的聲望和皇上的手諭,那些禁軍雖然心中疑慮,可是卻也不敢違背命令,畢竟對他們來說,皇上才是他們效忠的對象,縱然如此,最接近雅寧軒的地方,韋膺還是安排了鳳儀門可以完全控制的部分禁軍,以便減少雍王逃脫的可能。

  就在他們有些心焦的時候,突然,雅寧軒大門敞開,雍王身穿金甲,手執馬槊,高聲道:「太子謀反,意圖殺害我李贄,本王乃是天策元帥,焉能被小人所害,凡我大雍子民,不可受奸人挑唆。」言罷,在司馬雄、荊遲左右護持下,率領百騎衝殺而去,這獵宮本就是秋狩所使用,所以宮中御道皆可縱馬,聞紫煙一愣之下,眼看這些人就從眼前衝了出去。

  聞紫煙反映極快,心道,他們的方向正是月華門,想必是想去向皇上申訴,我們不妨在後面阻截他們的後路即可。便一聲輕嘯,四下皆聞,帶著禁軍從後面合圍而去。

  月華門設伏的韋膺,聽到雍王的大喝和聞紫煙的輕嘯之後,心中一凜,立刻下令準備弓箭,自己卻帶著一千禁軍迎了上來,畢竟,他要防範雍王從別的方向突圍,雍王精通兵法,他可不認為雍王會走向這條明顯的死路。

  月光之下,一道黑箭和身穿青色衣甲的禁軍迎頭相遇,荊遲一聲大喝,手中馬槊閃動,將那些未曾騎馬的禁軍掃盪開來,司馬雄的馬槊也不等閒,鮮血四濺,雍王大喝道:「本王李贄,誰敢攔我。」手中的佩刀閃動,斬殺了一個禁軍,那些禁軍若是對敵自然是前仆後繼,毫不畏懼,可是面對心中仰慕已久的大雍軍神,戰意低落,只是瞬息之間,雍王指揮的鋒矢陣已經衝破了禁軍的封鎖,站在遠處指揮的韋膺一皺眉,他可是不便出手的,因為他要維護欽差的身份。這時,聞紫煙身影顯現,快如閃電,幾個縱越已經逼近雍王側面,然後身劍合一,向雍王疾刺而去。

  這時雍王一聲號令,明明已經接近月華門的軍陣迅速的轉身向西南方向突圍而去,若是有高明的將領指揮,或許還可事先設下防線,可是在場的韋膺和聞紫煙都不是精通軍陣的將領,事先也沒有料到雍王會發覺陰謀迅速突圍,所以一愕之下,已經看到雍王再次突破後方禁軍的薄弱防線。

  聞紫煙高聲道:「反賊是想和裴雲會合,不能放過他,追。」

  這時,雅寧軒突然火起,火勢蔓延的極快,煙塵蔽目,雍王的鋒矢陣就從雅寧軒的邊緣衝過,直僕獵宮西南方向的角門。就在雍王剛剛越過雅寧軒的時候,一道劍光從地上電射而出,直撲雍王,一個雍王親衛從馬上躍起,手中的長刀劈下,劍光刀光一觸而滅,那個親衛從半空中墜落,鮮血灑落,而那道劍光卻也不能再進一步,雍王已經衝過了雅寧軒的範圍。

  劍光一黯,一個素衣勁裝的女子飛速退走,避開了那些衝過來的雍王親衛接連劈下的長刀。

  聞紫煙心中一凜,燕無雙刺殺失敗,這時候若是動用那些鳳儀門劍手,雖然可以纏住雍王,可是必然損失慘重,她可捨不得,何況雍王想和裴雲會合,只怕是沒有希望,到時候進退維谷,才是鳳儀門劍手發威的好時機,所以她沒有發動那些劍手,而是任憑雍王殺向西南。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二十六章 獵宮突圍
 

  時,太宗佯攻向東,轉而西南,幸得裴將軍雲接應,方突圍而出,然叛軍追襲百里,太宗數次險遭合圍,幸得眾將並義士拚死保護,方脫險地。
  ——《雍史·太宗本紀》

  就在雍王突圍之前的一刻,禁軍北營統領裴雲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就在自己的袍澤兄弟的重重包圍之下,他只能孤身面對敵人。

  輕輕歎了口氣,裴雲隨手撕下一片戰袍,裹住肩上的傷勢,而在他對面,一個玉樹臨風、容顏如玉的青年——夏侯沅峰,正含笑而立,在他身旁,是四個雪衣女劍手,其中一個女劍手的劍鋒上還帶著殷紅的鮮血。

  在六人外面,夏侯沅峰一系的禁軍將六人團團圍住,而更外面則是忠於裴雲的禁軍,此刻雙方正在對峙,夏侯沅峰不敢過於逼迫裴雲,否則外面的禁軍大怒之下,可能會讓他們骨肉化泥,而裴雲也不敢讓自己的屬下進攻,否則恐怕還沒有攻入重圍,就會讓裴雲先喪命了。

  夏侯沅峰笑道:「裴將軍何必這樣固執,您原本是齊王麾下,齊王殿下又是太子殿下的支持者,雍王對您的一些小恩惠怎如齊王殿下當日的厚愛,若是將軍懸崖勒馬,下官保證,太子殿下和齊王殿下絕對不會為難將軍。」

  裴雲冷笑道:「本將軍乃是大雍將領,不受亂命,我不相信皇上會下詔處死雍王,所以你夏侯沅峰還是不用徒費唇舌,誰不知道你和鳳儀門都是太子一黨,太子要謀逆作亂,怕是因為惡名昭彰,擔心皇上廢黜吧。」

  兩個女劍手突然劍如電閃,交叉劃過,裴雲身形一閃,奪過劍刃,另外兩個女劍手恰好發動,裴雲手中的佩刀化作銅牆鐵壁,五人落下,四個女劍手仍然是將裴雲圍在當中。夏侯沅峰再次撲上,耀眼的劍光綺麗無比,四名女劍手也再次發動,裴雲的武功本就和夏侯沅峰在伯仲之間,一時有些應接不暇,這時,外面的禁軍同聲高喝,夏侯沅峰露出苦笑,只得放慢了攻勢,裴雲這次勉強支持得住。

  就在這時,一個青色身影瞬息間穿越重圍,夏侯沅峰只覺得背心彷彿被鷹狼盯住,連忙側身退下,卻仍然被掌風掃中脊背,一時之間無力反擊,而青色身影已經闖入了鳳儀門女劍手的劍陣中心,裴雲只覺得一道陰柔的掌風將自己送出了劍陣,這時,四個女劍手同聲輕喝,劍光如雪,肆無忌憚的向那青衣人撲去。青衣人身形閃動,一雙空手將那四個女劍手狠辣綺麗的進攻壓制住,鬥了不到十招,青衣人,身形閃動,令人目不暇接,然後傳來四聲慘叫,四個女劍手都是被青衣人擊中要害,倒地身亡,可是她們瘋狂的進攻,也在那個青衣人的身上留下了痕跡,他的青衫已經是下擺碎裂。

  小順子皺皺眉,看看倒在地上的女劍手,這些劍手瘋狂而狠辣,她們若是數人聯手,威力更勝過李寒幽等人,看來,這才是鳳儀門的殺手鑭啊,他的目光落到夏侯沅峰身上,殺氣凝聚。

  夏侯沅峰心中一寒,此時他已經恢復了內力,連忙道:「退。」說罷向外衝去。

  小順子剛剛抬起手掌,裴雲已經喊道:「李爺,現在不是時候,還是救援殿下要緊。」

  小順子皺皺眉,沒有說話,裴雲也不攔阻,夏侯沅峰控制的禁軍和大內侍衛都是精兵高手,沒有必要在這裡動手,若是被纏住,只怕就來不及救援李贄了,裴雲可是很清楚,如果不是那邊已經對雍王動手,夏侯沅峰是不會對自己出手的,更何況小順子前來,不是為了求援,還會有什麼緣故。

  小順子匆匆對裴雲說道:「韋膺是太子一黨,假傳聖諭,殿下要突圍,要你接應。」

  裴雲立刻下令出發,他對獵宮的地勢很清楚,又有小順子引路,沒多久,就看到了沖天而起的火光,也聽到了殺伐之聲。裴雲看看身後,在事發之前,東營黃統領送來的新的佈防圖,將傾向自己的四千禁軍分散在獵宮西側,而夏侯沅峰那一千禁軍卻是集中在一起,當時裴雲雖然心中疑惑,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變化,所以儘管下了召集令,仍然只有兩千多人來得及跟上自己去保護雍王,這點人馬,能夠保護雍王突圍麼,裴雲憂心忡忡的想著。

  當裴雲和小順子趕到西南角門的時候,正是雍王被外面的禁軍阻擋的時候。這個方向的禁軍乃是秦大將軍嫡系,東營禁軍副統領孫定的轄區,孫定和鳳儀門並無勾連,可是就在他佈防之前,曾經有秦青將軍的近衛拿著秦青的兵符前來頒下嚴命,今夜不論發生何等變故,這個方向不許一兵一卒出去。所以雖然他們對雍王高喊太子謀反的事情心中將信將疑,可是雍王既沒有皇命,也沒有秦大將軍或者秦將軍的手令,所以他們萬萬不敢讓雍王過去。雙方爭執之下,成了不死無休的僵局。雍王不過百餘隨從,就是再厲害,也難以通過禁軍布下的防線。就在激戰最酣的時候,雍王身後,追擊的聞紫煙已經可以看到身影了。

  裴雲也顧不上什麼敵眾我寡,高呼道:「殿下,末將裴雲前來護駕。」

  雍王冷峻的面容上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神情,若沒有裴雲的禁軍,只怕是很難衝出宮門的。他高聲道:「裴雲,給本王殺開一條血路。」

  裴雲高聲領命,手一揮,眾多禁軍將雍王和近衛護在當中,向宮門衝去。

  聞紫煙一看到裴雲就知道不好,身影連閃,向雍王的方向撲去,她武功高強,當年又屢次赴過戰場,所以避開了禁軍的攔阻,很快就接近了雍王,這時,一道青影凌空撲來,聞紫煙一劍刺出,那個青影赤手像劍上抓去,聞紫煙大怒,這人也未免太過瞧自己不起,真力貫注在劍上,這時卻聽見一聲脆響,她那把可以切金斷玉的寶劍居然從中折斷,聞紫煙一愣,那人已經一掌拍向自己的胸口。聞紫煙畢竟是心如鐵石,已經用短劍刺去,這一劍乃是兩敗俱傷的招式,那人果然略略一滯,兩人就在亂軍之中交戰起來。這時聞紫煙已經看清了那人面容,那人正是「邪影」李順。聞紫煙精神一震,若是殺了此人,那麼雍王身邊就沒有可以依賴的高手了,所以她穩住心神,全力和李順交手。這時,一個白衣女劍手拋過一柄長劍,聞紫煙順手接過,然後鳳儀門名震天下的疾風劍法終於全部展開,那超越人體極限的快劍掩蓋住了沖天的火光和交戰雙方兵刃上的血光,而李順的身影卻是詭異非常,在劍光之中若隱若現。這場廝殺,若是平日,自會有人驚歎折服,可是此刻,雙方卻都無暇顧及了。

  這時候,在荊遲、司馬雄和裴雲的衝鋒之下,獵宮外面的禁軍已經支持不住,楊統領雖然也是一員猛將,可是面對著大雍將領中若論武勇戰略,皆可排在前三十位的三位將軍,終於還是露出了破綻,戰陣露出了一處薄弱的所在,雍王等人都是久經沙場的宿將,一眼看穿,荊遲高聲大喝,馬槊橫掃,將阻攔去路的一命禁軍將領斬殺,禁軍更加是氣勢大弱,雍王趁機下令猛衝,千餘鐵騎就這樣衝出了獵宮,在茫茫夜色中消失了身影。就在這短短幾拄香的時間,裴雲麾下倒有將近半數的勇士倒在了獵宮圍牆之內。這時,幾個鳳儀門弟子已經逼了過來,聞紫煙狠下心要將李順留下。

  小順子心明如鏡,自己的武功雖然高強,可是在這些劍手的猛攻之下恐怕是得不償失,而且那些禁軍已經漸漸圍攏過來,自己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想到這裡,他的身形突然詭異的滯留在空中,幾個女劍手所料未及,劍勢不由露了破綻,小順子已經向聞紫煙撲去,聞紫煙凝神靜氣,一劍刺出,這一劍勢若雷霆,小順子右手一揚,卻是食中二指之間夾著一枚髮簪,劍鋒在劃過小順子右肋的同時,那枚髮簪也劃過聞紫煙的臉頰,聞紫煙只覺得一縷寒氣撲面而來,下意識的側過螓首,因此才避過了失目之禍,而小順子已經趁機越過了她的身側,將一名禁軍踢下馬去,策馬追趕雍王去了。

  聞紫煙眼中滿是怒氣,道:「給我死死咬住他們,追殺百里也要殺了雍王。」說罷接過旁人遞過來的馬韁,一馬當先追向雍王等人。韋膺站在高處微微皺眉,在這獵宮之中,他們可以完全控制的禁軍不過五千人罷了,其他的禁軍只能讓他們協防而已,控制曉霜殿和追殺雍王都只能牌親信的禁軍前去,這樣一來,人手就很緊張了。他想了一想,還是派了兩千人跟著聞紫煙去追殺雍王,剩下的三千人應該足夠控制曉霜殿和其他的禁軍了。

  真可惜啊,韋膺看著遠去的滾滾煙塵,不知道雍王是如何發現了陷阱的,竟給他逃出了獵宮,若不是齊王那裡出了岔子,齊王妃雖然偷到了齊王的兵符,可是調動齊王的軍隊換防可以,想讓他們攻擊雍王的軍隊或者圍攻獵宮,他們都是堅決不肯答應,聲言除非見到齊王的手令,否則不能從命,看來還要在齊王身上下些功夫,現在雍王已經脫身,如果讓他和近衛軍會合,那麼若沒有齊王的大軍支援,自己這一方有敗無勝啊。韋膺一邊想,一邊眉頭深鎖,發動宮變之前以為一切都想到了,可是還是沒有料到雍王居然這樣快就看穿了偽詔,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天色拂曉,從清冷的霧氣中傳來清脆的馬蹄聲。這一夜聞紫煙帶著禁軍窮追不捨,縱然雍王精通軍略,也是無可奈何。雍王本想不顧追兵,全力行軍就是,可是這次雍王突圍十分倉促,甚至還有兩人一騎的情況,而追兵卻先從其他禁軍處徵用了馬匹,平均每人帶了兩匹馬,可以隨時換馬,這樣一來,速度就比雍王等人快多了。無奈之下,雍王輾轉迂迴,調動追兵,一路上連番設伏偷襲,想要將追兵殲滅。可是那率領追兵的兩人,黃統領黃廈乃是沙場宿將,聞紫煙乃是多年在戰場上出沒的刺客,兩人一個小心謹慎,精通兵法,一個武功高強,乃是最出色的斥候,一路之上居然沒有讓雍王佔到什麼便宜。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論兵力還是速度,雍王都不佔優勢,戰術上面的優勢又被強悍的武力抵消,雍王從未如此狼狽。直到天明時分的一次伏擊,雍王麾下所有的高手聯手在一個狹小的谷口設伏,才讓追兵遭受了較大的損失,跑了一夜的雍王終於可以暫時鬆了一口氣了。

  雍王很清楚,這些負責追殺自己的禁軍,絕對是鳳儀門可以如臂使指的力量,他們人數雖然不多,可是比較起來,自己的兵力更弱,除非能夠會合自己的近衛軍,否則自己就要遭遇平生最危險的境地了。目下當務之急,就是和自己的軍隊會合,雍王還是不敢相信秦勇會幫助自己,現在鳳儀門可能已經拿到兵符,到時候秦勇恐怕只會聽從矯詔行事,所以和長孫冀、董志率領的軍隊會合就成了雍王最大的目標。

  這時,遠處一騎飛馳而來,雍王等人都心中一凜,雖然只有一騎,可是若是聞紫煙或者那些鳳儀門女劍手親任斥候,那麼自己的行蹤就會立刻洩漏,如果不能休息一下,這樣下去只怕會被拖垮的。人近了,一個目力絕佳的侍衛高聲道:「殿下,是李順李爺。」眾人這才放下心來。

  小順子原本就落在後面,馬術又不如雍王這些人精良,所以索性隱在暗處,換了一身禁軍的衣甲,跟在聞紫煙等人的身後,雖然也只有一匹馬,可是他一直用輕身術盡量減少馬的負擔,這才跟上了聞紫煙率領的禁軍。他原本想趁機刺殺,可是聞紫煙率領的那支禁軍也是大雍的精兵,那裡是那麼容易混入的,雖然幾次趁著他們住馬判斷雍王等人的去向或者給馬飲水的時候發起襲擊,可是收效都不大,最後一次還被聞紫煙帶人圍住了,幸好小順子機靈得很,事先預備了退路,這才得以脫身,看這樣子不會起什麼作用,小順子便一心追上雍王,憑著高明的追蹤之術和幾分運氣,終於被他先追上了雍王。遠遠的看見雍王的金甲,小順子大喜,應該可以見到公子了,他可是十分擔心江哲在亂軍之中受害呢。

  可是小順子離雍王等人越近,心中就越來越不安,面色也是越來越冷厲,來到雍王面前,他劈頭問道:「公子怎麼不在這裡?」

  若是別人這樣問,雍王就是有意說明,也要震怒的,畢竟君臣之別,上下尊卑之分是不能含糊的,可是小順子這樣厲聲喝問,就是包括雍王在內也無人發怒,誰不知道此人心中只有一個主子,他奉了江哲之命,去向裴雲傳令,才能夠讓眾人突圍成功,此刻他身上皆是血跡,想起他平日纖塵不染的形象,更是讓人無法對他生氣。雍王坦然道:「隨雲留在了獵宮。」

  小順子一聽之下,神色大變,殺氣沖天而起,眼中寒光乍現,惡狠狠的盯著雍王,眾人下意識的將雍王護住,這時荊遲上前道:「李爺,是江先生自己的決定。」小順子看了他一眼,目光變得有些柔和,畢竟這個荊遲常年出入寒園,自己多次監督他抄書,還算是熟稔。

  李贄見他已經心氣漸平,策馬上前低聲說了一句話,小順子眼中閃過異色,繼而躬身施禮道:「奴才冒犯殿下,請殿下恕罪。」

  李贄笑道:「你能夠諒解就好,本王也是覺得若是帶隨雲同行,只怕九死一生,這樣卻還多了幾分生機,你若是擔憂,不妨趕回獵宮,憑你的武功,應該可以保護隨雲周全。」

  小順子卻是神色凜然,淡淡道:「不,奴才請命,親自去見秦勇。」

  李贄驚道:「這是為何,你不擔心隨雲的安危麼?」

  小順子冷冷道:「我家公子若是有了意外,奴才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將仇人滿門殺死,可是如今公子生死未明,若是公子的計策失敗,現在就已經落入敵手,只怕是有死無生,我就是趕去也沒有用處,若是公子在生,那麼奴才孤身一人也不能將公子從重圍之中救出,既然如此,我便只有盡力而為,讓公子早脫險境。如今殿下孤軍在此,後面的追兵半個時辰之內就會趕到,殿下的大軍和齊王大軍恐怕都無法趕來,雙方互相監視,沒有一方可以脫離戰場,那麼秦大將軍的軍隊就是殿下唯一的生機,可是殿下不能指揮秦軍,若是太子一方得到兵符聖旨,秦軍還會成為殿下的敵人,唯今之際,只有讓秦軍支持殿下,殿下才能在此戰中獲勝,這樣也才能救出我家公子,這件事情只有李順可以去做,秦勇身邊我家公子曾有安排,此事只有我清楚,公子雖然沒說,我卻知道他的意思。」

  李贄神色大振道:「原來如此,你們主僕都是智勇無雙之士,那麼本王重托於你。」說著將一個小錦囊遞給小順子,小順子接過來,也不察看,淡淡道:「殿下小心,秦軍就算是能夠來幫助殿下,也不是短時間可以來的,殿下雖然兵法戰略過人,可是聞紫煙兵強馬壯,武功高強,殿下必然是萬分艱辛,可是只要殿下拖延兩日,奴才保證,可以讓秦軍趕來救護殿下,若是奴才失敗,那也沒有什麼好說,奴才主僕陪著殿下一死就是。」

  李贄道:「本王素來知道你的本事,你盡力而為就是,兩日之約,本王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小順子輕輕一禮,轉身策馬而去。李贄看著他的背影,高聲道:「再休息一會兒,我們繼續趕路,如果能和長孫將軍會合,至少可以安全無虞。就是不能會合大軍,也不能和聞紫煙正面交鋒。」

  眾人同聲應是,各自抓緊時間休息去了,李贄望望初升的太陽,道:「隨雲,本王可要指望你了。」

  在雍王突圍之時,獵宮之中已經是全部驚動,李援正在和皇后貴妃們一起用膳,他皺眉道:「冷川,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

  冷川應聲走出殿門,然後就看到了遠處的火光,他心中一凜,獵宮之中起火絕對不同尋常,更何況還有隱隱傳來的廝殺聲,他連忙返回殿中,稟報道:「陛下,好像發生了變亂,陛下,要不要召見秦大將軍。」

  這時,外面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有人沉聲道:「秦彝、程殊求見陛下。」

  李援連忙道:「進來。」

  隨著他的喊聲,秦彝和程殊匆匆走了進來。李援劈頭問道:「秦卿,發生了什麼事情?」

  秦彝神色沉重地道:「陛下,韋膺可在?」

  李援愣了一下,道:「今夜朕不用他擬旨,讓他下去休息了。」

  秦彝神色大變道:「方纔韋膺前來傳旨,說皇上召見臣和魏國公,可是臣剛到這裡,就發覺西宮那邊起了變亂。」

  李援怒道:「這是怎麼回事,朕沒有讓韋膺傳旨,秦愛卿你可看到聖旨。」

  秦彝苦笑道:「他說是陛下口諭,詔臣詢問獵宮佈防。」

  程殊急急道:「殿下,恐怕是有人要造反,應該快些召集禁軍和侍衛護駕。」

  秦彝臉色一變,今日負責守護曉霜殿的應該是秦青,為什麼自己進來的時候卻沒看到,他也顧不上請示李援,衝出殿門,高聲道:「秦青,秦青,快給我滾過來。」

  可是秦彝發覺除了守衛的大內侍衛應聲望來之外,四周禁衛都是一聲不吭,手握刀柄,秦青更是影蹤不見。秦彝的心漸漸沉了下去,他從未像今日這樣痛恨自己的姑息,自己怎麼會沒有想到,這營禁軍在秦青統領之下已有很長時間了,那麼鳳儀門可能已經插手進去,這個無能的逆子。

  李援也已經走出殿門,高聲道:「還不快去召來秦青將軍。」

  這時,遠處傳來銀鈴一般的笑聲,遠處走來了一群女子,為首的正是李寒幽,她的身邊是齊王妃秦錚和另外一個俏麗少女,三人都穿著月白勁裝,身佩長劍,在她們身後,三十六名雪衣女劍手分成四列,她們週身都洋溢著冰冷殺機,而且步伐矯健,行動之間彼此呼應,殺氣更是成倍的增長。

  李寒幽走到階下,襝衽一禮道:「陛下,臣妾奉太子之命,討伐叛逆雍王,殿下擔心陛下安危,特遣臣妾前來保護陛下。」

  李援面色陰冷,他冷冷道:「你們以為可以做到麼?」冷川走到他的身邊,李援冷冷道:「你們是不可能控制所有禁軍的,只要朕登高一呼,那些禁軍便會倒戈。」

  李寒幽冷笑道:「陛下說得不錯,大將軍治軍嚴謹,我們確實沒有辦法控制整個禁軍,甚至現在,我們也只是能夠控制這五千禁軍罷了,還要派出兩千禁軍追殺雍王,不過這就足夠了,只要皇上出不了曉霜殿,那麼臣妾就可以控制整個禁軍。」

  李援面色大變,道:「你們盜走了朕的金牌。」

  李寒幽笑道:「陛下果然英明,能夠完全控制禁軍的只有秦大將軍本人和陛下您的金牌,現在秦大將軍身在此處,陛下的金牌在我們手上,陛下您已經無能為力,等我們將叛逆一網成擒,到時候,太子殿下自會來向陛下請罪。」

  李援身軀有些顫抖,無比的憤怒讓他幾乎站立不住,他冷冷道:「是誰偷了朕的金牌。」

  這時從殿內走出了皇后和三位貴妃,皇后面如寒霜,紀貴妃微微淺笑,長孫貴妃渾身顫抖,而顏貴妃驚懼交加。李援的目光落到紀貴妃身上,不可能的,他從來對紀貴妃防範很嚴,那麼是誰呢,長孫貴妃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情,她沒有理由這樣做,顏貴妃溫柔怯懦,更加不會這樣做,那麼只有一個人,他的目光落到了皇后身上。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二十七章 血濺行宮
 

  皇后竇氏眼中閃過一絲愧疚,但是轉而變成得意和驕傲。李援冷冷道:「梓童,你本是皇后尊榮,卻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竇氏苦笑一聲,道:「皇后尊榮?哼,臣妾只知道若是我兒不能繼位,那麼臣妾和他只有死路一條,如今陛下你意圖廢黜太子,改立雍王,又將臣妾和太子置於何地。」說到後來,竇氏漸漸有些聲嘶力竭,語氣也越來越激烈。

  李援一愣,怒道:「朕什麼時候要廢黜太子了,你是聽誰挑唆。」

  竇氏眼中閃過愧色,避開了李援的目光,紀貴妃卻輕輕一笑,道:「陛下,您的心意動搖,朝中上下人盡皆知,再說,太子做了一件錯事,擔心您的責罰,所以不得不說服皇后如此行事。」

  李援目光一寒,望向秦彝,秦彝尷尬的道:「陛下,臣也是聽到流言,說是太子逼姦東宮屬臣的妻室,造成人命,不過臣不便提起,這原本是諫官的職權。」

  李援大怒道:「好個畜生,剛剛讓他修心養性,卻作出這種無恥之事,自古以來,君不君,臣不臣,朕定要……」說道這裡李援沉默了,他看向皇后。竇氏面色蒼白地道:「安兒對我哭訴,若是此事傳入皇上的耳朵,只怕儲位不保,臣妾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無論如何也不能眼看著他走上絕路。」

  李援慘然一笑道:「好好,多年夫妻,原來你只是惦記著那個逆子,也罷,也罷。」他的神色漸漸冰冷道:「紀霞、李寒幽,若是朕出了曉霜殿,只怕你們的計策也不會成功了。」

  紀貴妃嫣然一笑道:「臣妾知道皇上這裡有侍衛百人,可是臣妾相信絕不會讓一個人脫身出去。」

  李援冷冷一笑,高聲道:「給我將這些叛逆全部殺了。」隨著李援的語聲,在偏殿隱身的侍衛們衝了出來,這原本是李援體恤他們,沒有輪值的侍衛都在偏殿休息,所以雖然外面的侍衛已經被鳳儀門清除乾淨,但是仍然有一支生力軍存在。

  李援一聲令下,秦彝和程殊都擋在雍王和長孫貴妃前面,將兩人護住,而冷川則撲向紀貴妃,紀貴妃甩去宮衣,露出一身黑色勁裝,兩人交戰在一起,那些身穿黃衣的侍衛也和那些鳳儀門女劍手交戰起來,頃刻間,曉霜殿前成了修羅屠場。

  顏貴妃驚恐的看著這場景,這時候秦錚已經撲了過來,高聲道:「母妃,快和皇后娘娘一起避到殿中。」

  顏貴妃雖然平素軟弱,可是此刻她猶豫了一下,卻叫道:「皇上,臣妾實在不知道這件事情。」說罷向李援撲去。

  秦錚一愣,原本伸手要攔,卻終於沒有伸出手去,李援眉頭一皺,看向滿面惶急的顏貴妃,他知道這個妃子平日最是溫順柔弱,確實不可能參與謀逆之事。便歎了一口氣,任憑顏貴妃撲到自己懷中,秦彝和程殊原本已經準備出手,可是顏貴妃身份貴重,兩人都沒有敢出手,這一猶豫,顏貴妃已經撲到李援懷中,李援將她交給長孫貴妃,兩位貴妃相互扶持,都是驚駭的看著階下。

  秦錚一跺腳,已經撲上去和紀霞聯手對付冷川,紀霞多年來擔負著保護雍帝的責任,和冷川更是常常合作,所以對冷川的武功十分瞭解,而秦錚雖然很少出手,可是她天資聰穎,劍法高強,兩人將冷川困住,雖然不能取勝,可是冷川也別想突破她們的聯手。

  這時候,下面的那些侍衛的情況就要不利多了。他們雖然都是武功高強,又多半出身軍旅,擅長聯手作戰,可是那些鳳儀門的女弟子的劍陣卻是狠辣歹毒,配合嚴密,她們互相支援,劍法狠辣,將那些侍衛分割開來,沒有多少時候,地上已經到處都是屍體和鮮血。

  李援心中焦慮,想不到鳳儀門的劍陣如此厲害。這可怎麼辦才好。

  李寒幽一邊指揮若定,一邊自己也震驚這些女劍手的武功,可惜將來自己不能掌控她們,那樣一來,自己豈不是始終為人作嫁,她一邊盤算著如果奪得這些女劍手的控制權,一邊留意場中各人的動向,只見冷川雖然仍然佔著上風,可是已經無力脫身,而自己帶來的三十六名女劍手布成的天罡劍陣,正在迅速的吞噬著生命,看來想要盡快解決,只有去面對皇上了。她帶著謝曉彤向李援走去,面若寒霜。

  秦彝和程殊都是面顯憂色,若是沙場征戰,他們自己無所畏懼,可是這種江湖廝殺,他們就沒有把握對付李寒幽和那個鳳儀門女弟子了。大雍和別國不同,武功高手多在軍中效力,反而皇宮之中的高手不免少了一些,平日還看不出來,因為鳳儀門負擔了很大一部分的防衛工作,所以一旦鳳儀門倒戈,雍帝身邊的防衛力量立刻大大削弱。當然,鳳儀門劍法高明,這也是如今鳳儀門穩佔上風的緣故之一。

  這時,謝曉彤突然拉住她的衣袖,低聲道:「外面有人喧嘩,師妹,得去看一看,現在可不能讓人知道咱們在逼宮。」

  李寒幽眉頭一皺,道:「你留在這裡,我去看看。」

  說罷飛也似的出了宮門,外面正是她們可以控制的三千禁軍,將曉霜殿和四周圍得水洩不通,這時,只見宮門處,一個宮裝女子厲聲道:「本宮乃皇室公主,要去向父皇請安,誰敢攔我道路。」卻正是長樂公主,帶著幾個宮女和一個小太監。

  李寒幽眼睛一亮,控制公主在手,不怕李援不妥協吧,她走近長樂公主,冷冷一笑道:「公主殿下怎麼到了這裡,路上沒有人阻攔麼。」

  長樂公主望向她,眼中滿含莫名的情緒,冷冷道「本宮見宮中震動,擔憂父皇和母妃,故而前來問安,一路上雖然有人攔阻,可是誰敢真的為難本宮,李寒幽,你為什麼在這裡?父皇和母妃可還平安。」

  李寒幽看向長樂公主,只見她平日清冷的容顏突然平添了幾分皇室的威儀,怪不得無人敢攔阻,畢竟外面那些禁軍只是受了自己的蒙騙罷了,怪不得竟然讓長樂公主來到曉霜殿外,不過這樣也好,李援寵愛長樂公主,恐怕可以迫使李援屈服,若是李援真要拚個魚死網破,只怕將來不好收場。於是,李寒幽冷冷道:「雍王叛亂,靖江特來護駕,公主殿下請。」長樂公主眼中閃過冷厲的光芒,淡淡道:「好,本宮正要去見父皇。」

  說罷長樂公主舉步向內走去,她身邊的幾個宮女連忙跟上,那些禁軍正要攔阻,李寒幽卻一擺手,心道:「這些人進來正好,難道還要他們出去胡說八道麼?」

  長樂公主走進宮門,邊看到遍地血腥,她的嬌軀搖搖欲墜,這時長孫貴妃在高處已經看到她,驚呼道:「貞兒。」就要走下,卻被李援擋住。李援看看站在長樂公主身邊的李寒幽,怒道:「李寒幽,你也是宗室,朕又賜封你為公主,想不到,你卻如此忘恩負義。」他這句話,秦彝、程殊和長樂公主都是臉色劇變,可是李寒幽羞惱之下,沒有留神,只是笑道:「陛下,若是您肯退讓一步,臣妾萬死不敢冒犯,否則——」她看向長樂公主,這時候長樂公主已經恢復正常,她看也不看李寒幽,高聲道:「父皇,兒臣有事啟奏,請父皇暫息雷霆之怒。」

  李援心中一動,再看看如今局勢對自己不利,便長歎道:「也好,長樂,就聽聽你要說些什麼?都給朕退下。」

  李寒幽心中一喜,反正她也不怕李援逃出生天,便也一揮手,那些女劍手飛速退到李寒幽身後,那些倖存的侍衛則退到階前,護住了李援等人,只剩下竇皇后孤零零的站在一邊。

  長樂公主看了一眼李寒幽,冷冷道:「總不能在大庭廣眾談論這些事情,靖江若是沒有意見,我們不妨進殿中商談。」

  李寒幽只要事情容易解決,便樂得大度,笑道:「正該如此。」

  李援、秦彝等人心中都是一喜,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憑借房屋佈防,不由都對長樂公主刮目相看。當下,鳳儀門劍手將曉霜殿圍住,李援等人小心翼翼的進了曉霜殿,那些侍衛控制住各方出入口,李援坐在龍椅之上,秦彝和程殊分立左右,紀貴妃和李寒幽站在對面,雙方對峙,氣氛沉悶,都不知該如何開口。這時,長樂公主站起,先對李援施了一禮,方道:「靖江公主,不論你們如何狡辯,如今總是在圍攻父皇,這是犯上作亂之舉,不論是太子還是二皇兄,對於這種事情恐怕都不能容忍,而且,你們的目的不過是要暫時讓父皇在曉霜殿休息,若是用強,迫得父皇不能接受,對你們也沒有什麼好處,你若肯平心靜氣和父皇談上一談,商議幾個條件,不剩過現在這樣打打殺殺麼,再說,二皇兄如今已經突圍出去,你們的要務可不是在這裡糾纏。」

  李寒幽神色一變,長樂公主所說她自然明白,可是她所要求的,李援豈肯答應,她看了紀貴妃一眼,眼中透出詢問之色。紀貴妃笑道:「長樂果然是明理之人,我們要求也不多,請皇上和秦大將軍交出兵符,讓我們可以調動秦大將軍的軍隊,事成之後,太子自然是要來向皇上請罪的。」

  李援等人面上露出怒色,正要拒絕,長樂公主已經道:「此事事關重大,不可貿然決定,不如幾位先到外面等一下,容我們商量一下。」

  李寒幽想了一想,道:「一拄香時間,可夠麼?」

  她的要求很是苛刻,可是長樂公主卻立刻道:「時間足夠了,請幾位先到外面等上一等,容本宮勸解父皇。顏貴妃,您不想問問六皇兄的情況麼?」

  顏貴妃正是六神無主的時候,聽到長樂公主的話,便道:「錚兒,顯兒在哪裡,本宮不信他會作出這種無君無父的事情。」

  秦錚為難的看了李寒幽一眼,李寒幽淡淡道:「你去和娘娘說明一下。」說罷轉身走出殿門。紀貴妃也笑著招呼竇皇后和顏貴妃到偏殿相談,當下殿中只剩下長樂公主和李援等人。

  李援見人走了,才疑惑地問道:「長樂,你在搞什麼鬼?」

  長樂公主微微一笑道:「父皇,現在局勢險惡,但是二皇兄已經逃了出去,勤王救駕也是指日可成,若是父皇出了意外,卻怎麼撥亂反正,所以父皇不妨暫時隱忍,想必他們捉到二皇兄之前,是不敢對父皇動手的,父皇也可暫時保全一部分力量,免得到時候他們狗急跳牆,傷害了父皇母妃。」

  李援歎息道:「朕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可是她們的要求太苛刻,若是將兵符給了他們,別說你二皇兄沒有了生機,就是朕,也成了人家的囊中之物。」

  長樂公主道:「父皇,這一點不必擔心,他們要兵符聖旨,就給他們,可是指揮秦大將軍軍隊的乃是大將軍心腹,難道就沒有私下的信物麼,到時候再加上父皇一道密旨,不就成了。」

  秦彝神色一動,道:「皇上,這倒可行,秦勇是我族侄,對皇室忠心耿耿,請皇上寫一道密旨,蓋上私章,他是認識的,再加上我的信物,定然可以調他前來勤王。」

  李援神色一喜,道:「好,長樂真是心思細密。」可是看了一下,身邊卻沒有紙筆。長樂卻從懷中取出一方白色綾帕,道:「父皇,只要你蓋上私章即可,稍後自然有人寫上旨意。」

  李援神色猶豫,他此刻心中實在有些不敢相信任何人,長樂公主見狀連忙道:「父皇,兒臣也是沒有法子,若是父皇您寫了旨意,這封密旨絕對送不出去,父皇,您也知道,兒臣和太子素來有些嫌隙,難道還會替他們出力麼?」

  李援又看了長樂一眼,終於摘下手上的扳指,在綾帕之上蓋了私章。長樂公主連忙將綾帕接了過來,又看向秦彝,秦彝卻是毫不猶豫,將一塊玉珮遞給長樂公主,這塊玉珮十分普通,長樂公主不由有些疑惑,秦彝道:「這是勇兒送給我的壽禮,他一定認得。」長樂公主這才放下心來,道:「大將軍,秦青將軍恐怕已經被鳳儀門所拘禁,待會兒不妨要求他們將秦將軍送來。」秦彝神色一黯,沒有說話。

  這時,李寒幽高聲道:「時間到了,本宮進來了。」這次進來,李寒幽滿面寒霜,看來是一定要個結果了。長樂公主不卑不亢地道:「靖江,父皇已經同意你們的要求,可是我們也有條件。」

  李寒幽神色一動,道:「只要合情合理,我們都可以商量。」

  長樂公主笑道:「這些條件並不苛刻,第一,若是沒有二皇兄親來,或者見到二皇兄的首級,你們不許再來騷擾父皇。」

  李寒幽乾脆地道:「這一點沒有問題,叛逆不除,我們自然不會來打擾陛下。」

  長樂公主淡淡道:「第二個條件,秦青將軍恐怕已經被你們所制,將他送來應該沒有問題吧?」

  李寒幽冷冷一笑,心道,秦青已經沒有用處了,便道:「這一點也沒有問題,稍後本宮就將人送來。」她雖然沒有流露什麼表情,可是這殿中誰不是察言觀色的高手,立刻看穿了她的心思,更是多了幾分厭惡。

  長樂公主微微一笑,道:「這第三個條件卻是為了本宮提的,本宮和母妃的侍女都在含香苑中,現在獵宮之中一片混亂,本宮想讓那幾個侍女也到曉霜殿來,不知道可否允許呢?」

  李寒幽心想,就是你不提,我也不能讓你回去含香苑,點頭道:「這是當然,本宮這就派人將她們接來。」

  長樂公主卻道:「且慢,請帶他同去,本宮離開含香苑的時候,曾經有話,除非本宮命令,否則不許她們擅離含香苑半步,讓這個奴才回去傳我的命令,也免得多生是非。」

  李寒幽原本要拒絕,可是聽到最後一句,卻也覺得有理,有些事情,寧為人知,莫為人見,若是弄得人盡皆知,就是將來滅口也是麻煩。她看了紀貴妃一眼,見她輕輕點頭,便道:「也好,就是這樣吧。」

  長樂公主微笑道:「那麼就請靖江你去辦吧,若是沒有問題,等到秦青將軍和本宮的侍女來到之後,父皇就會將兵符給你。」

  李寒幽目中光芒一閃,道:「若是本宮履行了承諾,皇上卻又反悔,那該如何,本宮可沒有那麼多時間和你們糾纏。」

  李援冷冷一哼,長樂公主卻冷然道:「若是如此,本宮就將性命給你。」

  李寒幽得意的一笑,道:「好,君子一言,快馬加鞭。」說罷抬起右手,長樂公主淡淡一笑,走上前來,舉起纖纖素手,兩人擊掌為誓,四目相對,兩人目中都閃過一絲寒芒。

  長樂公主又是淡淡一笑,拿出一塊玉珮,玉珮外面裹著一條雪白綾帕,長樂公主將玉珮遞給小六子,道:「你去告訴周尚儀,讓她帶著咱們的人都到這裡來。」

  李寒幽用目瞧去,這條綾帕大半露在外面,並無文字墨跡,便沒有上前查看,畢竟她也不想過於得罪皇室,無論如何,將來鳳儀門都是要通過大雍皇室來控制政局的。

  小六子接過玉珮和綾帕,恭恭敬敬的告退,李寒幽做了一個手勢,謝曉彤帶了兩個鳳儀門女劍手跟了上去。

  長樂公主吁了一口氣,終於完成了那人托付的事情,她含笑看向李寒幽,道:「大概還得等上片刻,靖江可要喝杯茶麼?」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二十八章 含香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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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獵宮之內已經是漸漸平定下來,雍王突圍而出,雖然給鳳儀門造成了很大的麻煩,可是也減弱了獵宮之中的反抗力量,韋膺憑著執掌禁軍的令牌,很快就控制住了局勢,剩下的禁軍,除了控制曉霜殿的三千禁軍是鳳儀門完全控制的之外,保護玉麟殿的禁軍已經換上了夏侯沅峰的一千禁軍,其餘的禁軍皆被打亂編製,派到各處控制獵宮,所有的隨駕大臣都被軟禁起來,就是其中有傾向鳳儀門的也不例外,當然這些大臣若沒有必要,也不想真的涉入叛亂,有礙聲名。
  韋膺帶著禁軍四處巡視,他要確認沒有殘餘的反抗力量。原本文雅俊秀的面容上帶著淡淡的殺氣,全然沒有了從前從容自若的風度。

  此刻他的心中焦慮非常,可是奇怪的是,腦海中卻想起從前的事情來,韋家和鳳儀門的關係從來不為人知,誰會想到韋夫人竟然和鳳儀門主乃是金蘭姐妹,韋膺出生之後不久,就被鳳儀門主看中,秘密的傳授給他武功,而韋膺也不負鳳儀門主所望,成了一個文武雙全的俊傑之才,由於韋家一直以中立自許,所以沒有人知道韋膺乃是鳳儀門主唯一的男性記名弟子。

  隨著韋膺長大,他和鳳儀門漸漸疏遠,畢竟身為丞相之子,又是人人稱譽的年少英才,他的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和鳳儀門關係密切,反而會造成皇室的疑忌和排擠,因此他幾乎從來不顯示自己的武功,一心一意的要做相閣之才,可是就在他春風得意的時候,意想不到的打擊來了。

  不管是太子的計劃還是鳳儀門的假公濟私,他成了皇上選中的駙馬,長樂公主的未婚夫婿,坦白說,他對長樂公主並沒有什麼情意,畢竟對於外表謙抑,內心高傲的他來說,長樂公主並非他夢寐以求的妻子,可是娶到公主對他意味著什麼,他卻是很清楚的,所以他欣然接受了皇上的安排,可是打擊隨之而來,長樂公主寧可出家也不肯下嫁,這讓一向順風順水的韋膺心中湧起前所未有的憤怒。也就在這一年,他開始和鳳儀門接近,只是在這個過程中,他總是蒙面而行,除了鳳儀門主之外,沒有人知道這位深得帝寵的韋大人,竟然成了鳳儀門主親自封賜的護法。

  初時韋膺還是不想謀反的,甚至幾次故意延宕了鳳儀門主的決定,對他來說,十年之後執掌相位是很容易的事情,沒有必要這樣冒著身家之險。可是,當鳳儀門主提出那個計劃的時候,他還是沒有辦法拒絕,得到長樂公主已經是他晉身皇室的唯一途徑,所以他任憑鳳儀門主主導了那場鬧劇,甚至事前,他憑著溫文儒雅的外表氣度和溫柔甜蜜的言辭,暗中取得了綠娥的芳心。因為每次長樂公主故意避開他的時候,綠娥都不免奉命來敷衍推辭,韋膺趁機騙取了少女的一片真心。而那一天,滿心期望能夠陪著公主嫁到韋家的綠娥果然處處裝著糊塗,若非是長樂公主的親生母妃趕到,想必長樂公主已經被迫嫁給他了,可是那一天,韋膺知道,自己再也沒有任何機會。眼看著青雲之路被攔腰斬斷,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只要扶保太子登基,那麼憑著自己的功勞,要想迎娶公主就絕對沒有問題。

  可是世事總是不如人意,雍王不知如何拆穿了他天衣無縫的騙局,竟然冒險突圍成功,這讓他心中充滿了恐慌,雖然李寒幽已經去逼取兵符,好調動秦軍追捕雍王,可是萬一失敗那,韋膺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苦惱和憂慮,所以在清除反抗勢力之時,他前所未有的辣手無情,這一路行來,已經是十多名官員因為反抗而被他斬殺,鮮血,染滿了獵宮禁苑。

  令韋膺惱怒的是,李寒幽和蕭蘭等人商議之後,也不知會韋膺,就將太子少傅魯敬忠軟禁在玉麟殿內,原因是鳳儀門眾女都覺得魯敬忠將來必是敵手,與其讓魯敬忠從中攪局,損害了鳳儀門的利益,不如趁機將他殺了,幸好韋膺及時趕到,可是木已成舟,既然已經得罪了魯敬忠,總不能再得罪了李寒幽和蕭蘭,無奈之下韋膺只得同意將魯敬忠暫時軟禁起來。可是對於鳳儀門眾女不顧大局,大事未成就先斬斷臂膀的行為,韋膺卻是深惡痛絕。

  一邊巡視,一邊想著如何控制大局,韋膺走到含香苑的時候,突然心中一動,對他來說,不論謀反成功得到什麼利益,都不如長樂公主的下嫁重要,走到這裡,他突然想到,現在長樂公主一定是為了外面發生的事情而心中惴惴不安,自己若是趁機前去安慰,或可得到公主放心,想到這裡,他便向含香苑走去,守門的禁軍並非鳳儀門和太子一系,可是看到韋膺,卻都不敢阻攔,畢竟他們不是傻子,這獵宮之中發生事故還是知道的,可是皇上和秦大將軍蹤影不見,這些禁軍也不敢妄自行動,畢竟這是皇室的內亂,若是他們站錯了位置,可是要喪命的,而韋膺在他們眼中就是皇上的使者,畢竟掌控禁軍的金牌就在他手中。走進含香苑,韋膺只覺得一陣蕭瑟之意,滿園的菊花透著蕭殺的氣息。他走到公主寢殿階前,高聲道:「臣韋膺求見公主殿下。」

  殿內一片靜寂,良久,一個三十多歲,相貌端莊秀麗的宮女走了出來,道:「翠鸞殿尚儀周氏見過韋大人,公主殿下已經去了曉霜殿,不在這裡。」

  韋膺一愣,道:「獵宮中現在一片混亂,怎麼周尚儀會讓公主去了曉霜殿?」

  周尚儀襝衽道:「奴婢怎敢阻攔公主的行動,公主擔心皇上和貴妃娘娘的安危,這才去了曉霜殿。」

  韋膺面上露出失望的神色,突然之間,他發覺周尚儀神色有些慌亂,腦中千絲萬緒,雍王突圍,可是江哲卻沒有隨行,至少沒有人看到,自己搜遍雍王住處火焚之後的廢墟,卻不見屍體,那麼江哲有可能還在宮中,自己四處巡視,也有搜查此人的打算,只是還不確定此人是否真的留下,才沒有大舉搜查,畢竟現在鳳儀門的優勢實際上只是鏡花水月,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只怕那些禁軍就會控制不住,想起傳言,長樂公主和那江哲頗有私情,若是此言當真,那麼江哲有可能就在含香苑中,想到這裡,韋膺露出冷笑道:「既然這樣,就讓本官搜一搜含香苑,現在宮中叛逆還未剷除乾淨,若是驚嚇了公主,本官擔當不起。」

  周尚儀大驚,她可是知道這含香苑是搜不得的,就在夜中火光初起之時,長樂公主的寢殿突然來了不速之客,周尚儀雖然沒有見過,卻是知道這個人的,江哲江司馬,南楚才子,雍王心腹,也是長樂公主的意中人。扶持他的是一個相貌清秀,氣質冰寒的青年,周尚儀曾經聽說過江哲身邊有一個南楚宦官出身的僕人,可是這人怎麼看上去也不像。這兩人來的隱秘,竟是直接闖入了公主的寢殿,當時只有周尚儀相陪。然後那個文弱憔悴的青年讓自己和他的僕人到外面守著,他和公主秘密談了很久,然後長樂公主便帶著幾個宮女和那個小太監小六子去了曉霜殿,臨行囑咐周尚儀好好照顧江司馬,還不能讓別人發現。可是如今韋膺要搜查含香苑,那可怎麼辦,公主可是說過了,韋膺是叛逆一黨。她的神色變化俱被韋膺看在眼裡,他心中又喜又妒,若是捉到江哲,那麼等於是將雍王的一切機密掌握在手中。他正要進殿搜查,卻想起「邪影」李順來,若是邪影在江哲身邊,那麼自己等於是自投羅網,韋膺並沒有得到聞紫煙的回報,還不知道小順子已經突圍出去,邪影忠於江哲,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不知多少人為此扼腕呢,韋膺可沒有膽子去面對那種高手,狠狠心,韋膺下令道:「去召集禁軍將這裡圍住,再去蘭妃娘娘那裡調幾個劍手過來。」 原本為了避嫌,他是沒有留鳳儀門的劍手在身邊的,可是現在,若是沒有那些凶悍的劍手,他可不放心就這麼闖進去。

  含香苑,公主的寢宮之內,我坐在軟榻之上,心中計算著勝負的可能,只是情況錯綜複雜,實在是難以計算,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禁軍會倒戈,倒是我估計最可能的就是鳳儀門發動了在後宮的力量,竊取符令,然後再隔絕皇上和外界的聯繫,這樣鳳儀門在局部就佔據了優勢,然後就可以使用矯詔發動皇上的全部力量圍剿雍王,誰會想到,在這個皇上勢力最大的地方會出現這種事情,這也是我幾次取勝之後低估了鳳儀門在後宮的力量的結果,可是目前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長樂公主是我唯一能夠扭轉乾坤的途徑,否則我就是盡了全力,最多也是一個兩敗俱傷的結局,那是大雍承受不起的。

  而且拿到皇上的密旨和秦大將軍的信物之後,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將這些安全的送出去,這個人選我雖然已經選定,可是卻是沒有把握的,若是一旦失敗,那就是萬劫不復,不行,我的眼中閃過一絲無情的光芒,若是這人有不妥,我必須立刻殺了他,絕對不能讓他有機會說出去,到時候只好讓董缺去了,可是董缺並不安全,他很可能半路上就被鳳儀門的人截殺下來。

  正在我苦思冥想的時候,窗欞一響,董缺飄然進來,低聲道:「公子,事情已經辦好,他一會兒就到。」

  我沉聲道:「他可靠麼?」

  董缺道:「公子放心,我師兄東宮事變之後,被李寒幽軟禁起來,直到日前,才被太子放了出來,師兄對鳳儀門和太子已經是心灰意冷,所以我一以大義相責,他就同意了。」

  我心中一寬,道:「他認出你了麼?」

  董缺苦笑道:「看來我的改變真的很大,師兄雖然有些疑惑,可是沒有認出我來,若非我拿了雍王金牌,他還不會相信我呢。」

  我微微一笑道:「那就好,還有你不要介意,一會兒我會在你師兄身上加上禁制,這也是不得已的事,這是雍王殿下唯一逆轉局勢的可能,我不能掉以輕心。」

  董缺點點頭道:「師兄會明白的,而且我清楚的很,雍王只要逃了出去,就是暫時勢弱,過些時候也能夠力挽狂瀾,只是損失大些,師兄為了師門著想,也會同意公子的安排。」

  我正要說下去,突然耳邊傳來腳步聲和周尚儀焦急的聲音道:「韋大人,你不能搜查公主的寢宮,這太無禮了。」

  我心中一聲哀鳴,怎麼韋膺會到了這裡,難道真的是我氣數已盡。連忙打量一下寢宮,我一直想著如何對付鳳儀門,卻忘了找一個隱身的所在。董缺微微苦笑,上前將我扯住,輕輕一指床榻,我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看著他。他輕輕上前,在床榻上錯落有致的拍了幾掌,然後床板無聲無息的滑開,露出下面的暗格,裡面勉強可以容納一個人,我瞪大了眼睛,這裡怎麼會有暗格。董缺也不理會我的疑惑,一把將我提了起來,在我身上點了幾下,我只覺得神智漸漸模糊,隱隱約約的好像被塞進暗格裡面,然後眼前就是一片黑暗。

  韋膺令人將含香苑的宮女太監全部趕到一間偏殿裡面,自己帶人搜查了起來,接到他的指令,蕭蘭派了鳳非非過來,太子那裡一片平靜,自然是用不到那麼多人手的,兩人將其餘房間搜查了一遍。卻是沒有發現,最後兩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公主的寢宮上。韋膺猶豫了一下,若是真的搜查公主的寢宮,不論是否能夠搜出人來,只怕長樂公主都會對自己心生怨恨,可是轉念一想,若是搜出人來,或者可以迫使公主屈服,因此,韋膺對鳳非非道:「這裡是公主寢宮,我不便搜查,還請三姑娘代勞。」

  鳳非非微微一笑,秀美的面容上帶了飄逸柔和的笑容,輕輕理了一理鬢角,她柔聲道:「若是能夠捉到江哲,師尊一定是非常高興。」她只道韋膺害怕邪影李順,心中有些鄙夷,便提劍走進寢宮。

  含香苑本來就是給貴妃或者公主所住的宮殿,地位稍低的妃嬪和宗室都沒有資格住進來,一走進寢宮,只覺修飾華美,清雅高貴,鳳非非淡淡一笑,雖然名義上也是公主,寒幽師妹所住的地方可是比這裡差遠了,她細細的搜索了一遍,卻是沒有絲毫發現,機關暗器她雖然並非十分精通,可是這宮中沒有暗道密室卻是可以確定的,最後她的目光集中到了床榻之上。這張床榻乃是沉香木所製,精美非常,香氣優雅,鳳非非走近床榻,仔細檢查了半天,這整張床榻渾然一體,是不可能有機關的,不過鳳非非有些羨慕的看了這張床榻一眼,這才走出宮去。

  看到韋膺,她微微搖頭,韋膺懊惱的皺皺眉,憑白無故的再次得罪長樂公主,真是得不償失。正在這時,謝曉彤和兩個鳳儀門女劍手帶著一個小太監走了過來,一看到鳳非非,謝曉彤便興奮地道:「三姐,我們那邊快成功了。」說著飛快的將曉霜殿那邊的事情說了一遍,她言詞伶俐,說得很清楚。

  鳳非非眼中閃過一絲喜色,道:「想不到長樂公主卻是如此識趣,可是我們這邊卻搜了含香苑,不知道事情會不會因此生變。」說著有些憂慮和惱怒的看了韋膺一眼。韋膺微微一笑,鳳非非這些人無論如何都是女子,雖然夠狠毒,可是卻不夠果決,也難怪鳳儀門主不讓她們負責此事。可是他也不想得罪她們,便淡淡道:「只要警告一下,你們還怕這些下人敢多說什麼,只要過了這幾天,就算他們說了出去又有什麼關係,長樂公主又不會回到含香苑,這件事情暫時她不會知道的。」

  謝曉彤點點頭,道:「你快去辦事吧。」她這句話是對著小六子說的,小六子滿面驚慌的點著頭,飛快的跑去見周尚儀,這些宮女太監飛快的收拾著東西,貴妃娘娘和長樂公主都有不少隨身之物,收拾起來一時半會兒不會完,韋膺和鳳非非也懶得看下去,和謝曉彤交待了一聲便離開了,韋膺等人離開之後,禁軍也撤了下去,這時,菊花叢中一個身影悄悄站起,他身上披著一件薄薄的絲綢披風,上面的顏色和花叢顏色十分相近,那些禁軍和韋膺都沒有留心,畢竟他們的目的是尋找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他輕輕進了公主寢宮,這時,小六子和周尚儀已經等在那裡,小六子一見他,低聲道:「公子何在?」

  董缺指了指床榻,周尚儀心裡一寬,這張床榻乃是宮中密制,內有暗格,可是這件事情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含香苑一年也使用不了幾次,所以更沒有人知道了,而長孫貴妃就是知道的一個,她當成玩笑將給了長樂公主聽,昨夜江哲避難到此,他自己沒有想到,長樂公主卻想到若是有人搜查該怎麼辦,所以將這個所在告訴了董缺,反而是江哲心中都是如何逆轉局勢,反而沒有注意這件事情。

  周尚儀放心的點點頭,現在還不是把江哲放出來的時候,小六子把公主交給他的綾帕和玉珮交給董缺,簡單的說了一說情形,然後便和周尚儀收拾了公主的衣服首飾,匆匆離開了寢宮,沒有多久,他們就跟著謝曉彤離開了含香苑,含香苑的苑門也被他們鎖上了,這裡就成了不被人注意的地方。

  然後董缺才將點了穴道,氣息微弱的江哲從暗格中抱了出來,只見他面容蒼白,董缺連忙解開他的穴道,心道:「他可別有問題,這種手法是最輕的了。」

  當我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就看到董缺焦急的面孔,我搖了搖沉重的腦袋,低聲道:「人已經走了麼?」

  董缺道:「公子放心,韋膺已經走了,這是公主送來的。」說著將綾帕和玉珮遞給我。

  我展開綾帕,看到上面的印章,微微一笑,吩咐董缺拿來筆墨,迅速寫了幾行字「太子謀反,著秦勇聽命雍王,獵宮救駕,其餘矯詔兵符,不必奉行。」 

  放下筆,我微笑道:「只要把這兩件東西送到秦勇手中,就不用擔心了,對了,你的師兄能不能成為去傳旨的使者?」

  董缺正要答話,卻聽到外面又傳來腳步聲。兩人心中都是一震,難道韋膺又回來了麼?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二十九章 明暗信使
 

  腳步聲停留在門前,過了一會兒,一個悅耳的聲音道:「夏侯沅峰請見。」
  我心中一震,看了一眼董缺,一把匕首正輕悄悄的落在他的右手,心中一歎,若是小順子在,夏侯沅峰自然是可以輕而易舉的拿住,可是若是董缺,恐怕就不行了,據小順子估計,董缺的武功只是二流而已,雖然比從前高強了許多,可是若是動了兵器,只怕還是不行,讓他留下來保護我除了其他人不合適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是他擅長很多雞鳴狗盜的本事,這才是我倚重他的地方,反正若是真刀實槍的交手,就是小順子在也沒有用。所以索性用了董缺,可是現在可就為難了。

  我使了一個眼色,道:「夏侯大人請進。」

  門開了,夏侯沅峰一身黃色的侍衛服色,走進來之後,他躬身一禮道:「自從上次蒙大人開恩饒過性命之後,夏侯無時無刻不再惦念大人。」

  我冷冷道:「夏侯大人言重了,上次蒙大人相告行刺哲的真兇,這是大人的好意,江某怎會恩將仇報,如今大人只手掌控江某生死,不知道舊日之事還有什麼好提的呢?」

  夏侯沅峰露出笑容,更加顯得丰神如玉,他道:「韋膺等人雖然才智也還不錯,可是這種事情不免有些欠缺,若是夏侯主持搜查,一定要派人多監視上半天,提防有人躲在暗處,或者回來這裡。」

  董缺眉頭一皺,他也明白這個道理,可是時間緊迫,他又擔心點了江哲的穴道時間太久會有害處。

  夏侯沅峰見狀神色更是柔和,目光落到書案上面的綾帕密旨上,他淡淡道:「請問江大人,不知道和公主如何商議,其實如今雍王雖然暫時脫險,但是聞紫煙正在追殺,若是沒有援軍,雍王遲早必然身陷羅網,下官也很想知道江大人如何力挽狂瀾,才不負雍王首席智囊的身份啊?」

  我神色漸漸從容,事情若是真的到了緊急時候,我從來都是越發冷靜,揀了一張椅子坐下,我微笑道:「夏侯大人乃是太子心腹,為何不帶了侍衛禁軍過來將江某抓了,這可是大功一件。」

  夏侯沅峰笑道:「如今太子仰仗鳳儀門,就連鳳儀門將魯少傅軟禁起來,太子也不敢過問,我就是立了大功也沒有什麼用處,更何況,邪影還在生,若是我將你獻給太子,只怕沒有幾日,這條性命就會送掉。」

  我心中疑惑,這也不是他放過我的理由,時間緊迫,我也不願和他糾纏,便道:「小順子雖然武功高強,卻不過是一個人,夏侯大人將來是官高爵顯,還怕他做什麼?卻不知夏侯大人希望江某替你做些什麼?」

  夏侯沅峰眉宇間閃過一絲喜色,道:「我的要求很簡單,若是江大人肯割愛,將邪影送給我為奴,今日夏侯一定拼了性命保全大人。」

  我只覺得腦子裡轟的一聲,差點失去了理智,幸好董缺及時的推了我一下,我忍著怒氣道:「小順子和我雖然名為主僕,卻是情同骨肉,夏侯大人這個要求也太過分了。」

  夏侯沅峰微微一笑道:「邪影對江大人視若父兄,忠誠不二,夏侯十分羨慕,想來若是江大人在我手下,邪影也會聽命於我。」

  我冷冷道:「夏侯大人,你太得意了,可是你卻不該自己來的。」

  夏侯沅峰看了一眼董缺,搖頭道:「他不是我的對手,如果不是知道李順護著雍王逃了出去,我也不敢獨自來捉你,江大人放心,我絕不會將你交給太子和鳳儀門,江大人才智過人,夏侯也很想恭聆教益。」

  就在這時,董缺突然出手,一縷寒光向夏侯沅峰刺去,夏侯沅峰卻是不慌不忙,出劍相迎。兩人戰在一起,身影在寢殿之內交錯,劍光如同流星閃電,兩人都是不想驚動他人,所以都很克制,沒過多久,董缺已經漸漸不敵,他的長處本就不在武功上,對上夏侯這種武功高過他很多的人更是沒有勝算。

  又過了幾招,夏侯沅峰已經一劍刺穿了董缺的大腿,董缺跌倒在地的一刻,就在這時,夏侯沅峰眼睛的餘光看見江哲手中多了一把短劍,正在刺向心口,心中一急,連忙飛身撲向江哲,對他來說,江哲可是死不得的。就在這千鈞一髮之時,他突然看到從江哲腰間射出一簇寒芒,夏侯沅峰心中一驚,正要避開,卻是人在半空,無法相避,而且那簇寒芒不僅快逾流光,而且角度十分刁鑽,雖然夏侯沅峰極力避開,卻仍然有小半射中了他的身軀。夏侯沅峰下意識的一掌擊出,江哲向後跌倒。而夏侯沅峰只覺得渾身酸軟無力,不由跌落在地上。這時董缺驚惶的撲了過來,俯身去看江哲的情形。

  我悠悠醒來,看見董缺驚惶的神色,低聲道:「我沒有事情了,人抓住了麼?」

  董缺笑道:「公子的暗器果然厲害,夏侯沅峰中了之後立刻就不能動了。」

  我這才鬆了一口氣,方纔我一直在想如何擺脫困境,因為我明白董缺不是夏侯沅峰的對手,唯一的可乘之機就是夏侯沅峰獨自前來,我不是蠢人,小順子的武功才智都是當世罕有,這樣一個人才,屈居在我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他不平,也不知有多少人想招攬他,不過是礙著雍王罷了,夏侯沅峰野心不小,居然想打他的主意,不過也正因為這個緣故,他才不能將我交到鳳儀門手上,既然他是獨自前來,那麼只要制住了他,我就安全了,可是這也是最難的事情,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有什麼法子制住一個絕頂高手呢?

  幸好總算是被我想到了法子,他既然有所求,那麼他就不能讓我自盡,所以我在董缺落敗之時,舉劍自盡,在他來說,這符合我這個雍王的首席謀士的身份,寧死不辱,所以他飛身來救,就是他用其他方式打落我的短劍,也定會趕過來制住我的,而我就趁這個機會,將腰間玉帶中暗藏的毒針射了出去,那些毒針原本上面淬著見血封喉的劇毒,可是前些日子,我換上了剛剛配製好的一種麻藥,能夠讓人在呼吸之間軟倒,只是時效很短。當然我還是遇到了想像中的危險,夏侯沅峰反擊的一掌擊中了我,幸好那時候他已經幾乎力道全失,我這才保住了性命。

  站起身來,看向神色有些猙獰的夏侯沅峰,我還是有些不放心,我那枚心愛的玄鐵之精製成的髮簪已經給了小順子,他平日不用兵器,可是為了他的安全,昨夜突圍之時,我將髮簪給了他,那對他來說是比什麼都厲害的兵器了。所以我摘下現在那根三分金七分精鐵的髮簪,尖銳的髮簪刺入夏侯沅峰的幾處隱穴,我這下可以確保他不能反擊了,現在控制局勢的已經是我了。

  過了一會兒,夏侯沅峰開始能夠活動了,可是他能夠感覺到自己渾身的力量全部失去了,苦笑一下,道:「想不到江大人也有這等手段。」

  我謙遜地道:「這實在是只能靠著出其不意才能得逞的小人伎倆。」

  夏侯沅峰神色從容,彷彿現在成了階下之囚的是我一樣,他笑道:「不知道江大人要如何處置在下,若是下官突然失蹤,只怕有人不會善罷甘休呢?」

  我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你放心,我將你殺死之後藏在暗格之中,這樣你就不用擔心有人找到你的屍體了,說不定還會以為你私下逃了呢?雍王脫走,有些人心中可會很懼怕的。」聽到我的話,董缺立刻又去打開了床上的暗格。我道:「董缺,別見血,免得血腥氣太重,引起了別人注意。」董缺笑道:「屬下遵命。」說罷,一指緩緩點向夏侯沅峰的死穴。

  夏侯沅峰明明知道這兩人存心嚇唬自己,否則江哲何必只是禁制了自己的武功呢,可是恐懼還是從心中升起,那個董缺神色冷酷無情,一見就是殺人不眨眼的人物。這時江哲又道:「我可沒有親手殺過人,所以還是你動手吧。」這下,夏侯沅峰可是忍不住了,他是知道的,這些謀士大多都是君子遠庖廚的奉行者,若是真的這樣死了,可就太不值了,冷汗涔涔而下,他驚叫道:「江大人饒命,下官情願投降。」可是江哲卻沒有出聲,只是淡淡笑著,董缺的手指越來越近,終於一指點在夏侯沅峰的死穴之上,夏侯沅峰只覺得心膽俱寒,正要開口大叫,董缺已經伸手摀住了他的嘴,夏侯沅峰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片刻,才清醒過來,卻原來董缺指上只用了兩分力,因此沒有殺死夏侯沅峰,可是夏侯沅峰卻是嚇得面色慘白,他從未這樣接近死亡過。

  我坐下來,看著轉瞬之間就恢復正常的夏侯沅峰,不由有些歎服,這人是個人才,心機深沉,隨機應變,能屈能伸,可惜卻是太子一黨,有些惋惜的看向他,現在不是我發慈悲的時候,若是有了絲毫閃失,那麼雍王可真是萬劫不復了。

  夏侯沅峰看到江哲冷淡中帶著惋惜的眼神,心中一寒,方才雖然嚇得他半死,可是他能夠感覺得到江哲不過是相出出氣罷了,可是現在,那種眼神,看來自己是非得死去了,連忙叫道:「江大人,就是不念在下當日向您透露刺客的一片好意,也請大人體念沅峰對公主的一片忠心。」

  我願本已經要下達誅殺令了,聽他這樣一說,我不由一愣,夏侯沅峰連忙道:「是下官向公主殿下稟明鳳儀門有謀算公主之意的,公主當日宮中遇險,雖然不是下官相救,可是若非公主事先有了準備,怎會如此僥倖。」

  聽到這裡,我心中一軟,當日公主確實通過雍王妃告知我鳳儀門的謀算,可是我和雍王殿下都以為鳳儀門會通過威逼利誘的手段,可是沒有想到他們竟然用了那樣卑鄙的手段,若非我和小順子事先安排了人,公主恐怕難免落入圈套,可是我還是得感謝夏侯沅峰的好意的,再次看向夏侯沅峰,我歎息道:「夏侯大人,你確實對公主有功,可是你也知道如今情形,你用什麼可以說服我,讓我覺得放了你是件值得的事情。」

  夏侯沅峰開動腦筋,想著可以活命的法子,沒有多久,他的目光落到書案上面,那方綾帕密旨,眼睛一亮,道:「除了在下,沒有人可以更方便的將這些東西送出去,那是皇上的密旨吧,我想公主殿下蘭心慧質,是絕不會做無用的事情的。」

  我淡淡道:「你很聰明,可是這件事並非是非你不可。」

  夏侯沅峰笑道:「皇上的旨意和秦大將軍的兵符雖然已經到手,可是想要調動大軍,必須有人去傳旨,我不知道雍王殿下在太子身邊的密探是誰,可是太子只會讓心腹之人去傳旨,鳳儀門是不便出面的,如今太子的心腹不多,而魯少傅就是其中之最,我是魯少傅的師侄,除了我,還有誰更適合這項工作。

  我聽了眉頭一皺,不錯,張錦雄雖然可以要求前去,可是卻是不如夏侯沅峰這樣名正言順,可是我可以信任他麼?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夏侯沅峰,這時候,外面傳來幾聲鳥叫,董缺神色一動,看向我道:「公子?」

  我心知是張錦雄到了,輕輕點頭示意。

  董缺走了出去,月光之下,一個相貌豪勇的大漢站在那裡,看見董缺,他神色一寬,低聲道:「我只有片刻時間,方才太子殿下和魯少傅商議,要派夏侯大人前去傳旨,張某隨行保護,我託言出來尋找夏侯大人,才能來到這裡。」

  董缺心中一動,低聲道:「請張總管稍侯,現在夏侯沅峰已經被我家公子所制,大人請到偏殿說話。」

  張錦雄一愣,他可是知道夏侯沅峰的武功的,若是兩人交手,他縱然不至於落敗,要想取勝也很難,想不到夏侯沅峰竟被制住,不由對那位江哲江隨雲更加心儀。

  兩人進了偏殿,董缺走回公主寢殿,在江哲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話。

  我聽了之後心中十分驚訝,不知道這是否老天爺的眷顧,想了一想,我從腰間玉帶裡面的暗格裡拿出幾顆藥丸,看了半天,選定了其中一顆,看向夏侯沅峰道:「你將這顆藥丸服了下去,我便相信你真心棄暗投明。你應該知道我是醫聖傳人,這種毒藥不是沒有解藥,可是沒有十天半月,解藥是配不好的,你若是想要榮華富貴,太子可以給你,雍王也可以給你,但是你若想要性命,那麼只有一條路可走。」

  夏侯沅峰猶豫了一下,可是他本是果決之人,更何況如果不吃這粒毒藥,那麼根本就不可能走出含香苑,因此立刻接過藥丸服了下去。我見他服下,又道:「還有一件事情,你和鳳儀門既然共事太子,那麼你可認得梁婉。」夏侯沅峰一愣,道:「下官認得,不過據說梁姑娘已經被毀去神智,雖然鳳儀門諱莫如深,可是我聽魯少傅說過。」

  我淡淡一笑,道:「當日用藥物毒瘋梁婉的就是在下。」

  夏侯沅峰的眼睛瞪大了,不可置信地望著我道:「不可能,難道那時候你就已經投靠了雍王麼?」

  我一愣,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便笑道:「此事與雍王殿下無關,梁婉是我殺妻仇人,我對付她不過是為了報仇。」

  夏侯沅峰心中一寒,望向江哲,此刻他真的相信江哲有舉手投足之間就可以殺死自己的本事,但是他卻反而坦然起來,道:「不知道在下還有什麼可以效力之處。」

  我卻有些疑惑起來,道:「夏侯大人為何這樣說,看來倒是比江某更關心此事。」

  夏侯沅峰笑道:「如今我既然已經受了大人控制,那麼就是上了雍王殿下的船了,既然如此,我自然希望這船越穩越好,最好讓我多立些功勞,也免得將來沒機會加官進爵。」

  我寬心的一笑,夏侯沅峰若是想加官進爵,我還放心一些呢。我揮手讓董缺拿過那塊綾帕,鄭重地遞給夏侯沅峰,夏侯沅峰也是神情鄭重的接過,我深施一禮道:「這是聖上密旨,你一定要交給秦勇將軍,讓秦勇將軍前來救駕勤王。」夏侯沅峰施禮道:「大人放心,夏侯必定不負所托,雍王殿下那邊,還請大人多多美言。」

  董缺送走夏侯沅峰之後,回來道:「公子,他真的離開了。」

  我對董缺道:「去請張總管過來。」

  看著張錦雄的背影,我終於鬆了口氣,如果夏侯沅峰不會背叛,那麼就更加安全,如果夏侯沅峰心口不一,那麼他必然不會想到我還有其他的信使,這樣我才能夠放心張錦雄的安全。而且我原本打算下在張錦雄身上的禁制也取消了,我既然要他擔任暗使,就要表示出對他的信任,對於名門正派出身的弟子,這一點更會讓他們盡心竭力,在已經有了夏侯沅峰作為明使的情況下,暗使也不需要嚴加控制了。何況張錦雄畢竟是更值得信任的,不論是他的人品,還是他的師門,現在崆峒派也已經和鳳儀門離心了,前不久,崆峒的重要人物就暗中和少林聯絡過,表示了合作之意。就算夏侯沅峰馬上帶人來捉我,我也不用擔心了,只要能夠召來秦勇,我的安危又有什麼要緊,而且我相信,秦大將軍的玉珮比皇上的密旨更能讓秦勇相信,更何況,還有我事先的準備呢。感覺到渾身的精力都已經散盡,我躺倒在床榻上,心想,下一步我還可以作些什麼呢?反正我最好留在這裡,這樣夏侯沅峰才會認為我信任他,就算他背叛了,也不會懷疑還有別的信使。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三十章 搬兵勤王
 

  秦青滿面木然的坐在房內,方纔他被李寒幽送到曉霜殿之後,父親一解開他的穴道,就是一記耳光,秦青卻是什麼也說不出口,他能夠說什麼呢,父親多次告誡自己不可讓李寒幽接觸禁軍,可是自己卻沒有做到,還輕而易舉的讓人奪去了兵權,如果沒有他手下的禁軍,那麼,鳳儀門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發動政變的,秦彝見他面如死灰,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的痛加責打,幸好魏國公阻止了父親,他還記得魏國公勸慰父親的的話。
  「老秦,你也不要再發火,賢侄畢竟是年輕無知,那李寒幽又是公主,賢侄不免沒有戒心,這也要怪你,平日不好好教導,再說,指婚的是皇上,你如此痛責,若是皇上知道不免難堪。」

  就這樣,父親將自己關在這廂房之中便不再過問,可是秦青心中之痛卻是越來越劇烈,他仔仔細細的想著和李寒幽一起度過的時光,一點點一滴滴,那是說不盡的柔情萬種,那個美麗耀眼的女子,讓自己完全沉醉,他忘記了沙場血戰的艱辛,忘記了袍澤手足的深情厚誼,只要李寒幽一個幽怨的眼神,他就忍不住去做任何事情。可是李寒幽呢,她從來對自己都是一片虛情假意,若非如此,為什麼她甚至沒有問過自己是否願意和她一起謀反,她根本就不想策動自己造反,或許是因為她認為自己是絕不可能背叛家族的,不是麼,很早之前,她不就抱怨過這一點麼。秦青不知道,如果李寒幽真的問自己是否願意和她一起謀反,他是否會答應,可是她從來都沒有問過,就像方才將自己送回給父親時候一樣,她的眼神中滿是冷淡,彷彿自己是沒有生命的物體一般。難以遏制的怨恨從心中湧起,秦青低低的咆哮一聲,握緊了拳頭。緊咬的牙關滲出鮮血來。

  含香苑中我卻是陷入了困境。這裡已經被所有人遺忘,除了禁軍偶爾會過來巡視,但是他們並不細心,甚至有些草率,看來鳳儀門的控制力並不強,而且公主殿下事先準備了一些食物,足夠我和董缺食用,所以原本我可以安然待在含香苑等待結局。可是我卻發病了,想一想這也沒有什麼奇怪,本來我到獵宮之時就已經是在病中,昨夜和今日又是這樣折騰,換了別人自然沒有關係,可是我卻是支撐不住了,大概是覺得自己已經做了一切可以做的事情了,精神鬆懈下來之後,我便一病不起。

  可是昨夜匆忙來到含香苑,雖然可以避開禁軍控制的宮門,卻是沒有辦法帶上一大堆藥物的,名醫也沒有法子不用藥物治病的,所以我只能服了幾粒自己配製的藥丸然後就昏睡過去。等我醒來之時,看見董缺坐在一邊,神色不安,我低聲道:「董缺,夏侯沅峰已經出發了麼?」

  董缺鎮靜地道:「是的,我師兄隨行護衛,一直沒有人到含香苑來抓我們,所以公子的計策已經成功了。」

  我歎息道:「我不是讓你躲到別處去麼?」

  董缺淡淡道:「我若任你被人捉了,只怕將來李爺第一個找我算帳。」

  我苦笑道:「小順子不是這麼不講理的人吧?」

  董缺笑道:「若是你們再次見面,公子還是擔心怎麼解釋吧,您讓他去救裴將軍,又沒有告訴他你會留下,我想李爺知道之後一定會氣死的。」

  我心裡一抖,小順子生氣的模樣不想也罷,不過,不知道現在他在做什麼,但是急急衝回來不是他會做的事情,畢竟若是雍王失敗,那我可真的是天下雖大,無處可逃了。

  董缺猶豫了一下道:「公子,現在你病情沉重,就是秦勇能夠趕來救駕,也至少還需要將近一天的時間,而且沒有數日時間,恐怕無法平亂,你的病若是拖下去,恐怕——」

  我知道他的擔心,可是現在又有什麼辦法,現在不是在雍王府,我現在可是在保命啊。覺得一陣頭暈目眩,我又向床榻上軟倒下去。董缺擔憂地道:「公子,這樣是不行的,若是再拖幾天,只怕你的性命就不保了。」

  我無奈的笑了一下,再也沒有精力說話,就這麼昏迷了過去。

  日正中天,秦勇走出大帳,舒展了一下筋骨,這次大將軍將軍權交付給自己,自己可不能有絲毫懈怠,也不知這次秋狩情況如何,雍王殿下和太子殿下之間已經是勢同水火,如果不是這個緣故,皇上也不會下旨讓伯父在獵宮百里之外駐紮軍隊了。

  秦勇看看天色,正要回去大帳,突然有軍士來報,有一個叫李順的人前來求見。秦勇一驚,李順他可是知道的,可是雍王司馬的親信為何會來求見自己,要知道自己這支軍隊是只能聽從皇上的命令的。猶豫了一下,他道:「請他到大帳相見。」秦勇心想,自己只要召集所有近衛,就是那人前來是想行刺,自己應該也能夠逃得性命,只要自己準備下弓箭手,就是殺了他也是可能的。

  當李順走進大帳的時候,秦勇便是心中一寒,只見這個平日衣著雅潔的青年此刻身上全是乾涸的血跡,面沉如水,雙目開闔之間,閃出殘忍冷酷的光芒。秦勇強顏笑道:「李爺請坐,不知道李爺不在獵宮服侍江大人,為何到我營中求見,還是這番狼狽模樣。」

  小順子冷冷看了看兩旁的近衛,道:「我今日不是為了刺殺而來,如果秦將軍肯和在下私下談談,那麼最好不過,否則,只怕我會多有得罪。」

  兩旁的近衛大怒,一起拔出刀劍,只待秦勇將令,秦勇卻是知道李順的厲害,若是惹惱了他,只怕他立刻出手殺了自己也是可能的,就是自己逃了性命,自己這些近衛也會死傷慘重,更何況,這人的身後還有雍王司馬江哲,還有雍王,自己是萬萬得罪不起的,更何況只見他形容如此狼狽,就知道發生了大事情。因此秦勇揮手道:「你們退下。」

  那些近衛迅速的退了下去,秦勇站起身來,走到李順身前,問道:「請李爺實言相告,獵宮發生了什麼事情?」

  小順子看了他一眼,道:「太子謀反,雍王已經突圍,特遣我來請將軍前去救駕。」

  秦勇深吸了一口氣,道:「這怎麼可能,禁軍都在伯父控制之下。」

  李順將經過情形講了一遍,他雖然有很多事情都是猜測的,可是根據那情形,秦勇已經知道事態緊急。他跌坐在椅子上,禁軍出了事情,又是鳳儀門主導的叛亂,想也知道秦青一定出了問題,可是這是真的麼,自己不能憑著一面之詞就調兵前往,若是想要謀反的是雍王,那麼這一調兵可能就會落入圈套。

  他的猶豫李順看在眼裡,他眼中閃過一絲冰寒,冷冷道:「秦將軍還在考慮什麼,雍王殿下只要你前去救駕,又沒有要你去救他,現在殿下雖然危急,可是你若是救了聖駕,雍王殿下也就可以脫險。而且秦大將軍和秦青將軍都在獵宮之中,恐怕他們也是危在旦夕。」

  秦勇猶豫了一下道:「沒有皇上的旨意和大將軍的兵符,末將若是私自調兵,是要犯死罪的。」

  小順子嗤笑道:「死罪?現在皇上和大將軍都落在敵手,若是秦將軍還要抱殘守缺,只怕後悔莫及。」

  秦勇堅定地道:「我會派人前去查探,請恕末將不能立刻發兵。」

  小順子低下頭,眼中閃過一線殺機,可是他深知若是用強,引起了秦勇的反感,更是不能及時救援獵宮,可是現在每過一刻,公子便多一分危險。良久,小順子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遞給秦勇,歎息道:「秦將軍請看看裡面的東西。」

  秦勇接過錦囊,打開一看,臉色突然變得蒼白,裡面是一根銀質髮簪和一塊普普通通的翠玉珮。他顫抖著問道:「你,你怎會有這兩樣東西,這是家母的髮簪和家母送給義弟劉華的佩玉。你是要威脅本將軍麼?」

  小順子有些疲倦地道:「這種手段我們是從來不喜歡用的,可是如今卻是不得不用,劉華真名叫驊騮,乃是我家公子的屬下。」

  秦勇身軀一震,惡狠狠地道:「劉華,他是你們的細作,想不到雍王竟會關心我這樣一個小人物。」

  小順子淡淡道:「秦將軍過謙了,大將軍對你的重視尤在秦青之上,秦青傾向太子,和鳳儀門過從甚密,我家公子擔心大將軍拋棄一貫中立的立場,所以才安排了人在將軍身邊,將軍乃是大將軍親信,若是秦家有什麼動向,將軍為了不讓令堂擔心,不免漏些口風,公子不想驚動大將軍,所以在您的身邊安插了人,而且公子很看好你,他說你的才幹勝過秦青,這也是他讓驊騮到你那裡去的原因,驊騮乃是公子身邊八駿之一,若非緊要的人,公子是不會讓他去監視的。

  秦勇眼中多了幾分陰鬱,他冷冷道:「你是在說,我和家母那樣愛護的少年,卻是一個騙子和細作。」

  小順子歎了口氣道:「並非如此,事實上,這次臨行之前,我去見驊騮,他求我無論如何不要傷害令堂,他說,你的事情,他自知無能為力,可是令堂待他如同親生,他情願接受任何懲罰,換取我們不對令堂為難。所以他拿來這兩樣東西,只是為了讓我們不去驚動令堂。」

  秦勇心中有些輕鬆,雖然李順所說沒有什麼證據,可是他就是覺得這人根本就不屑於說謊。有些放心的將錦囊收好,他不會認為李順這樣說就代表自己的母親不會受到威脅,可是至少他可以確信,李順不是隨便殺人的人,而李順的主人江哲和雍王也不是這樣的人。可是若是自己拒絕出兵呢?

  小順子看到了秦勇憂心忡忡的神色,他冷冷道:「我知道讓你出兵有些為難,可是至少如果獵宮有人前來傳旨要你做什麼,你不可遵命。」

  秦勇皺了一下眉道:「若是皇上的聖旨和大將軍的兵符,你也要我拒絕麼。」

  李順冷冷道:「若是這一點你都不肯,那麼我也沒有什麼好說了。」

  秦勇抬頭,看見李順眼中清晰的殺機,無奈地道:「我會先派人去向伯父請安,如果一切正常,就是你如何逼迫,我也不會出兵。」

  李順神情變得十分冷淡,他早就知道秦勇不是可以輕易威脅的人,如今只能盡量得到最好的結果了,能夠讓秦勇不會輕易遵從獵宮傳來的命令,那麼他的目的就已經基本達到了,而且若是秦勇派人去了獵宮,那麼很快就會發現情況的異常,這樣雖然晚了一日,還是有機會救出公子的,現在只希望公子和雍王都能夠平平安安的活著了。

  他看看天色,淡淡道:「若是明日此時,你還不出兵,我也只能得罪了。」

  秦勇冷冷道:「我知道閣下武功高強,可是謀逆之事我是絕不會做的,若是我的人沒有發現異常,就是閣下動用武力,我也不會就範,我這裡大軍數萬,若是閣下發難,就是秦某不免身死,閣下也要陪葬的。」

  小順子冷冷一笑道:「給我準備住處和食物,我已經很累了。」

  秦勇無奈的高聲道:「來人。」幾個親衛進了大帳。秦勇厲聲道:「給他準備一個單人的營帳,按照他的吩咐行事,記著,若無本將軍許可,不許他走出營帳一步。」

  小順子淡淡一笑,站起身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道:「只有一天一夜的時間,秦將軍還是快些派人吧。」

  秦勇歎了口氣道:「我會立刻派人去獵宮向大將軍問安的。」

  九月二十一日黃昏時分,如今獵宮已經被鳳儀門全部控制,雖然曉霜殿仍然在皇帝控制之下,可是人人都知道,只要鳳儀門發起攻擊,皇帝也不能倖免。可是鳳儀門也有自己的難處,若是皇帝身死,雍王就可以以大義名份勤王討逆,所以必須保住李援的性命,好完成禪讓的大禮,因此鳳儀門不敢過於強逼。而李援卻陷於空前的弱勢之中,他這次來獵宮,所帶的侍衛雖然不少,可是和鳳儀門比起來並不佔優勢。在鳳儀門苦心經營的禁軍控制下,李援等人和外界的聯繫全部斷絕,而那些仍然忠於皇帝的禁軍,他們的將領已經被韋膺矯詔召集到一起,全部軟禁起來,沒有將領指揮的禁軍不敢擅自作為,因此明明手握大雍無上皇權的李援,卻沒有辦法將自己的意旨傳遞出宮牆。李援縱然可以派侍衛強行出去傳令,可是鳳儀門強攻之下,就算李援保住性命,那麼長孫貴妃和顏貴妃以及長樂公主也不能逃生,這樣一來,在曉霜殿形成了雙方力量的平衡,在外界情形沒有變化之前,曉霜殿這裡是無論如何不會有動靜的了。

  宣華苑中,齊王躺在軟榻之上,神色淡淡,秦錚走進來,揮手讓自己的兩個親信侍女退下,為了李顯的安全,她沒有同意讓鳳儀門弟子來監視李顯,而是讓兩個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侍女照顧監視李顯。她解下佩劍,坐在椅子上,眼神中充滿迷惑,良久,她見李顯不肯開口想問,只得苦笑道:「王爺不想知道母妃娘娘的情況麼?」

  李顯眼中閃過一絲寒光,道:「母妃恪守婦道,絕不會背叛父皇的。」

  秦錚微微苦笑道:「正如王爺所說,母妃絲毫沒有猶豫便選擇了皇上,妾身不明白,對一個母親來說,兒子不是最重要的麼?難道你的生死榮辱,母妃都不會放在心上。」

  李顯淡淡一笑道:「對於一個妻子來說,難道還有比忠於丈夫更重要的事情麼?父皇是母妃的丈夫,也是大雍的君主,母妃怎會背叛他呢?」

  秦錚反駁道:「可是皇后娘娘不是背叛了皇上麼,還有,為什麼女子一定要忠於丈夫,男子卻可以三妻四妾,風流快活。」

  李顯看向秦錚控訴的眼光,不由一笑,想起從前初見之時,這個女子也是這樣喜歡爭辯,但是那一縷柔情立刻消失了,他也不願爭辯這些事情,岔開話道:「太子殿下心情如何,現在二哥突出重圍,恐怕太子已經十分苦惱了吧?」

  秦錚神色一整,道:「聞師姐帶著幾千人追殺雍王,他們就是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去,倒是你可怎麼辦呢,等到太子登基之後,若是想起今日你不肯出力之事,只怕你這個親王位子也坐不穩了。」

  李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可是李寒幽他們讓你來作說客的,你不是拿了我的兵符,怎麼調不動軍隊麼?」

  秦錚神色有些尷尬,半晌才道:「調兵遣將自然是可以的,可是你的幾個親信愛將都說除非你親自到了軍中,他們才肯圍殲雍王的軍隊,你知道雍王正在想法子和他的軍隊會合,若是你肯親筆寫一封書信,若是雍王真的和他的部下會合,如果沒有你的相助,那麼勝負還在兩可之間。王爺,如今你已經和我們在一條船上了,難道你還是不肯順從麼?」

  李顯神色一動,片刻才道:「讓我見見太子,如果我們談的妥當,這封手諭我就寫給你,你應該清楚,我和那些屬下之間都有暗語,你們是仿造不了我的書信的。」

  秦錚露出一絲喜色道:「若是王爺肯順應天命,妾身無有不從。」李顯淡淡一笑,神色間更是多了幾分嘲諷。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三十一章 齊王手段
 

  一乘軟轎抬著齊王向太子居住玉麟殿緩緩行去,李顯如今身上被藥物所困,雖然勉強可以行動,可是根本無法走動這麼遠,玉麟殿在獵宮東側,齊王所居住的宣華苑卻在西側,兩者之間有數里之遙,自然只能乘轎前往,抬轎的四個武士乃是齊王親信的侍衛,就是齊王妃也不能隨便使喚他們,秦錚帶著兩個侍女前面引路。
  一行人到了玉麟殿,這裡防守很是嚴密,蕭蘭聞聽齊王到了,親自出來迎接,她也是一身勁裝,見到被秦錚扶下轎來的李顯,她上前施禮道:「六叔此來,殿下一定萬分欣喜。」

  李顯冷淡地道:「李顯如今不過是貴門階下之囚,哪敢當你的大禮。」

  蕭蘭面上露出一絲尷尬,卻立刻笑道:「六叔,這事是我們不對,還請六叔見諒,殿下在裡面等著呢。」

  李顯走進殿內,只見李安正在殿中負手而立,太子少傅魯敬忠侍立一旁,雖然魯敬忠已經被鳳儀門軟禁起來,可是如今事態緊急,在太子的要求下,鳳儀門不得不又將他放了出來,只是不許他離開玉麟殿罷了。或者是因為這個緣故,再加上太子也沒有盡心相護,所以他的神色有些冷淡憔悴。

  一見到李顯,李安便親切的上前握著李顯的手道:「六弟,你可來了,這次你可定要幫幫為兄,你是知道的,現在為兄已經是船到江心,不能回頭了,不是登基為帝,就是圈禁賜死。弟妹可也是叛逆了,你若不肯盡心,到時候若是為兄不幸失敗,你也脫不了干係。」

  李顯神色從容道:「小弟知道如今局勢,可是太子不是已經矯詔去招秦家軍了麼?」

  李安微微一愣,赧然道:「秦家軍畢竟不是我的嫡系,若是發生了什麼意外,實在難以控制。若是六弟你的軍隊來了,為兄的帝位才能穩如泰山。」

  李顯似笑非笑的道:「既然如此,就請太子解了我身上之毒,讓我去軍中坐鎮如何。」

  這句話一出口,李安立刻說不出話來,他看向蕭蘭,神色有些為難,這時候魯敬忠道:「齊王殿下千金之軀,現在雍王還在逃,殿下若是輕身涉險,若有個三長兩短豈不讓太子擔憂,還是在這裡好一些,只要殿下一紙書信,讓殿下的軍隊急行軍趕來行宮即可,不知殿下可肯替太子效力。」

  李顯冷冷道:「誰不知道雍王的軍隊虎視眈眈,若是我的軍隊調動,只怕會驚動他們,少傅不擔心弄巧成拙麼?」

  魯敬忠笑道:「雍王近衛軍冥頑不靈,雖然太子已經派人追殺雍王,秦家軍也很快就會前去圍剿,可是若是不幸讓雍王和自己的軍隊會合,不免讓戰況更加複雜,所以太子才會希望殿下派軍隊將雍王所部殲滅。殿下所部和雍王軍隊兵力相近,精銳程度也不相上下,相信殿下定能旗開得勝。就是殿下暫時不能取勝,太子已經命令秦軍擒殺雍王之後,帶著雍王首級前去助殿下所部平叛。到時候,殿下就是勤王的最大功臣,太子必定重重賞賜。」

  李顯深深的看了魯敬忠一眼,心道這人真是狠毒,竟是讓自己去殲滅雍王的近衛軍,到時候自己就是僥倖成功也是傷亡慘重,而雍王和自己的軍隊大部分都在邊關,鎮守京畿的秦軍只忠於皇室,只要掌握父皇,就可以保證李安登上帝位。可是李顯沒有說破這人的狠毒心機,只是冷冷道:「好吧,本王可要寫書調動軍隊,可是太子殿下卻要答應臣弟幾個條件。」

  李安大喜道:「六弟儘管講來。」

  李顯神色冷冷道:「第一,不論我們如何爭奪皇位,可是禍不及妻兒,二哥的生死我不管,可是二嫂和侄兒不許你下毒手。」

  李安微微皺眉道:「斬草不除根,六弟也太心軟了,若是老二勝了,我們的妻兒也只有死路一條。」

  李顯默然不語,魯敬忠使了一個眼色,李安只得勉強道:「就依你。」

  李顯微微一笑道:「第二個條件,皇兄你若是繼位,不能因為鳳儀門的功勞廢黜皇嫂和世子。」

  李安爽快地道:「這個沒有問題,孤也是這樣想的。」

  李顯淡淡道:「第三個條件,我知道從前太子殿下對臣弟頗有不滿之處,還請殿下不要秋後算帳。」

  李安尷尬地道:「怎會呢,六弟你襄助孤取得皇位,孤定然不會恩將仇報。」

  李顯點頭道:「還有一個小條件,現在我被藥物所困,就連下床也是艱難,先解了我的毒再說。」

  李安看了一眼蕭蘭,蕭蘭猶豫片刻道:「臣妾只有可以暫時讓王爺行動自如的解藥,若想恢復武功,恐怕得等到師尊到了之後才行。」

  李安看向齊王,擔心他因此反目,誰知李顯只是淡淡道:「本王不過是躺在床上悶了,原也不急著恢復武功。」

  蕭蘭神色一鬆,取出一顆藥丸遞給了李顯,李顯接過藥丸服下,過了片刻,覺得體力漸漸恢復,便走到書案前,一揮而就,寫了一封書信,便轉身離去了。

  走在御道之上,李顯神情輕鬆自在,好像再沒有什麼心事,他也不再坐轎,只是安步當車向宣華苑走去。秦錚見他高興,心中也很愉快,便陪著他慢慢走去。

  因而無人注意到抬著軟轎的幾個武士放慢了速度,而且改道接近了含香苑,這裡已經是十分冷落,看守的禁衛也不多,四人選了一個隱秘之處,將轎子藏了起來,便縱身進了含香苑。進去之後,一人在外面放哨,三人進了含香苑,輕輕的四處探察了一下,最後探察公主寢宮的那人打了一個手勢,另外兩人立刻飛身過去,其中一人輕輕推開殿門,然後立刻閃開。

  殿內董缺聽到聲響,渾身一震,回頭一看,殿中已經閃進兩個武士。董缺心道糟糕,難道夏侯沅峰還是告密了麼,但是若是如此,又怎會只來了兩個武士。他不敢出聲,也顧不上昏迷不醒的江哲,拔劍向兩個武士撲去。

  那兩個武士都是一流高手,同時拔刀還擊,雙方都是默不作聲,交手數招,董缺方才受的傷漸漸滲出血來,漸漸不支,而另一個武士也閃身進來,避開三人交戰之處,到了床邊,低頭查看江哲的相貌,過了片刻,他抬頭做了一個手勢。那兩個武士都是神色一振,刀法更加凌厲。另一個武士低聲道:「我們是齊王屬下,不論你在雍王府何等身份,應該知道齊王殿下對江大人從無惡意,現在你們身在險地,不如暫時托庇殿下如何?」

  董缺神色一動,劍法更加散亂,那兩個武士見狀停手不攻,只是提防董缺出手。董缺也住了手,看向床邊,那個武士雖然說的和氣,可是只見他手按刀柄站在江哲身邊,董缺就知道沒有反抗的餘地了,可是他深知自己的身份是見不得光的,和齊王見面有害無益,想了片刻,他突然轉身衝出寢殿,那幾個武士都是一愣,料不到他棄主逃走。兩個武士追出門的時候,輕功高明的董缺早已無影無蹤。三人一商量,無論董缺怎樣,也不會去告密的,反正江哲已經到手,還是快些回去的好。

  他們將昏迷不醒的江哲挾持到外面,將他藏到轎子裡,然後若無其事的抬著轎子返回宣華苑,一路上都無人留意他們的行動。

  回到宣華苑,他們按照齊王的吩咐將江哲藏到偏殿當中,然後一個武士前去向齊王回稟。秦錚早已經回去曉霜殿了,所以房內只有齊王妃的兩個侍女,也因為齊王的合作態度而不敢違命,被齊王趕到了外間。

  這個武士低聲稟報之後,李顯微微皺眉,他雖然被困住,可是消息卻還是很靈通的,不僅秦錚不是的告訴他一些消息,他在禁軍中也有幾個親信,自然知道雍王突圍、長樂公主斡旋和韋膺搜查含香苑的事情。所以在他的判斷中,江哲很可能藏在含香苑,所以他才會藉著去見太子的機會讓手下去含香苑搜查。可是現在情況太詭異了,江哲的護衛怎會逃走,於情於理都有問題。

  他正在思索,那麼武士低聲道:「王爺,江大人氣息奄奄,若是不救治,只怕會有生命危險。」

  李顯一震,道:「讓太醫去給江哲診治,記著,小心行事,別走漏了風聲讓王妃知道。」

  李顯這次名義上是臥病前來,所以特意帶了一個太醫來,現在就在偏殿,正好用上了。那個太醫此刻心中十分苦惱,他並不是太子一黨,如今深陷這樣的困境,如果情況一變,自己可能就會成了叛黨,但是他可不敢違背齊王的命令。進到偏殿之後,看到江哲他就是身軀一震,當年江哲遇刺,他也是前去診治的御醫之一,自然認得雍王的親信幕僚。眼前的情景讓他糊塗起來,齊王明明是太子一黨,怎會私藏雍王的幕僚。但是他知道這種事情自己還是裝聾作啞的好。上前一診脈,他的眉頭就緊鎖起來,道:「這位大人原本就在病中,有沒有好好修養,如今心脈衰弱至極,若是不好好救治,只怕熬不過今夜,我開一個方子,用參汁下藥,好好修養,還是可以治的。」那幾個武士大喜,道:「喬太醫,你要好好醫治,若是此人有了三長兩短,王爺絕對不會放過你的。」喬太醫連連答應,他這次帶著的藥物十分齊全,果然連著幾服藥下去,江哲的面色漸漸紅潤,氣息也漸漸粗壯,神色也十分安寧。喬太醫這才擦著汗道:「總算沒事了,不過大人的身子太弱了,需要好好調養才是。」兩個武士面面相覷,他們也聽說過雍王的這個親信幕僚身子極弱,而且自己的主子對他也是推崇備至,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好像隨時隨刻都會死亡的文弱書生。

  一夜無事,將近天明的時候,江哲終於睜開了眼睛。他們連忙去稟報齊王李顯。

  感覺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我艱難地睜開眼睛,事實上,上次暈倒的時候,我都很懷疑是否還能醒來,此刻雖然渾身無力,但是我還是感謝了老天爺一番,低聲喊道:「董缺,董缺。」

  耳邊傳來聲音道:「隨雲,你醒了。」

  我心中一震,這個聲音很熟悉,可是絕對不是董缺,偏頭看去,卻看見齊王匆匆走了進來,我下意識的看了一下四周,苦笑道:「原來哲已成階下之囚,卻不知怎會在王爺這裡?」

  李顯苦笑了一聲,坐到床前的椅子上,道:「今日一見,恍如隔世,想來隨雲已經運籌帷幄,二哥已經穩操勝券了。」

  我艱難地想坐起來,只是四肢無力,無法如願,齊王連忙上前攙扶,我才坐了起來,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李顯淡淡道:「今日已經是九月二十二日,馬上就到辰時了。」

  我鬆了一口氣,看來勤王之兵很快就會到來了,希望雍王還是平安無事,神色從容地道:「不知我怎會在此,我身邊的侍衛呢?」

  李顯笑道:「昨日我派人去含香苑,果然找到了你,現在除了本王和幾個心腹之外無人知道你在這裡,你的那個護衛倒也奇怪,見你落入我的屬下手中,竟然逃走了。」

  我鬆了一口氣,董缺若是和齊王見了面,憑著齊王過人的直覺,只怕會有身份洩露的危險。

  李顯有些痛惜地道:「隨雲,你為了二哥嘔心瀝血,若非本王的人即時將你接來,你恐怕已經喪命,真是何苦來呢?你當日若是跟了本王,何至於此。」

  我淡淡一笑,道:「哲受雍王殿下大恩,此時若不盡力,豈不辜負了雍王大恩。」

  李顯面上露出不豫之色道:「本王自信若是你肯歸順於我,本王待你絕不遜於二哥。」

  我不由想起當日我步步緊逼,雍王卻終於手下留情,放我生路的情景,猶如還在昨日一般,片刻,我道:「殿下秉性直爽,天資過人,哲也是十分傾慕,可惜殿下當初一步走錯,以至今日進退兩難,不過從前之事,說也無益,不知道殿下此次可有行止差錯麼?」

  李顯苦笑道:「昨夜我答應她們的要求,寫了一封手令給我的部下。」

  我微微一愣道:「殿下應該知道,如今殿下所部已經用不上什麼力氣了?」

  李顯歎了一口氣道:「我實際上的命令是讓他們按兵不動,他們什麼也不會做,至於大哥和二哥誰能取勝,就看他們自己了。」

  我恭敬地道:「殿下懸崖勒馬,臣十分佩服。」

  李顯有些惆悵地道:「事後不管是誰取勝,本王的命運恐怕都沒有什麼不同了,若是二哥取勝,本王想求大人一件事情。」

  我神色凝重地道:「殿下救臣性命,若是小臣能夠做到的,就是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請殿下示下。」

  李顯歎了一口氣道:「我知道勝者為王,若是太子獲勝,二哥一家定然也會遭殃,雖然昨日太子答應了會放過雍王府的眷屬,可是我是明白他這個人的,就算一時礙著我的面子放了,也會另想辦法斬盡殺絕。同樣的,若是二哥勝了,大哥的家人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可是都是骨肉至親,我實在不能撒手不管,希望隨雲向二哥進言,放過太子妃和世子,將他們廢為庶人就好,二哥一向寬宏大量,或許還可答應。若是二哥肯答應這個條件,我願將手上兵權拱手讓出。」

  我沉默了半天,道:「殿下就不為自己和王妃、世子著想麼?」

  李顯的面色大變,很久沒有說話,半晌才道:「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錚兒參與了叛變,若是二哥取勝,不論是國法還是家法,錚兒都不能倖免,就是我和錚兒的兒子也會受到牽連,或者父皇會顧念我沒有參與叛變饒了我的性命,可是妻兒皆死,我還有什麼面目安享富貴呢?」

  我看了李顯一眼,知道他說得不錯,齊王妃和齊王世子都不能脫罪的。可是不便這樣說,只得道:「現在勝負還未可期,殿下不必過慮。」

  李顯苦笑道:「本王可不敢奢望,只見隨雲你如此氣定神閒,就知道太子的勝算不大。」

  送走了齊王,我心中思慮萬千,今日之前,我心心唸唸都是怎樣增加雍王的籌碼,別的什麼都顧不上了,現在局勢如何發展已經與我無關,若是雍王敗亡,那麼我自然沒有什麼好說,只有以身相殉,可是若是雍王取勝,後事又該如何處理呢,到時候雍王肯定是要問我意見的,我的一念之間,就會涉及到千萬人生死,不可不慎。

  在我本心,太子自然是該死,鳳儀門更是絕不能繼續存在,而韋膺險些壞了雍王大業,不論韋膺之事韋觀是否知道,都是要受到株連的,可是韋觀卻是丞相之尊,門生無數,如何處理才妥當,不傷害國本。還有最關鍵的,就是齊王。雖然多年來,因為齊王的緣故,使得太子氣焰囂張,雍王上下對齊王可能怨恨極深。可是不容置疑的,齊王性情光明磊落,重情重義,又是難得的帥才,若是將其處死或者貶斥,都是大雍的損失。可是齊王個性激烈,又是心狠手辣的人物,齊王妃會成為他和雍王的死結,若是輕易放過齊王,那麼日後可能後患無窮,真是進退兩難了。想了一會兒,我突然笑了,這些事情雍王和石彧自會處理的妥妥當當,我何必費心呢?想到這裡,我漸漸放鬆下來,昏昏睡去,一切今明兩天應該就會有一個結果吧。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三十二章 邪影羅剎
 

  第三十二章邪影羅剎
  人困馬乏,已經連續轉戰一晝夜,千餘人只剩下半數存活,還是個個帶傷,李贄苦笑著搖頭,想不到自己在擁有了千軍萬馬之後還會嘗到這樣的苦頭。聞紫煙率領的兩千禁軍和裴雲率領的千餘禁軍乃是大雍最精銳的部隊之一,個個驍勇善戰。聞紫煙即在兵力上佔了優勢,行軍速度又快過雍王,再加上聞紫煙的麾下除了兩千禁軍之外還有五十名鳳儀門女劍手,這些女劍手都是武功高強悍不畏死的死士,她們雖是女子,可是各個精通劍術,擅長弓馬,雖然不擅長正面進攻,可是她們配合禁軍勇士在外圍用弓箭射殺,而兩軍接近之後,她們又可以憑借精湛的劍術和騎術刺殺雍王麾下的高手和將領,這些女劍手本來就人手一柄寶劍,可以輕易刺穿大雍將士的甲冑,所以她們造成了雍王很大的損失。而李贄的手下或者是只擅長沙場廝殺,或者是只擅長武林技擊,比起這些在戰場上神出鬼沒的女劍手就遜色多了。若非是李贄憑借出色的指揮抗衡,只怕早就被聞紫煙給圍殺了。

  李贄回頭看看遠處的煙塵,再次歎息,鳳儀門主可真是非同反響,她訓練出來的這支女子軍隊真是絕世無雙的,就是北方蠻族的弓騎兵也未必如此厲害,自己一向自負擅長練兵,可是卻沒有想過訓練這樣一支輕騎兵。當然,這樣訓練的代價未免太高,但是卻絕對可以成為一支神鬼俱驚的鐵騎。而聞紫煙,這個讓李贄最頭疼的女羅剎,更是讓李贄讚歎不已,雖然在阻截雍王突圍的時候,聞紫煙表現的差強人意。可能是因為聞紫煙雖然負責訓練這些女劍手,但是將這些女劍手訓練成軍的卻不是聞紫煙吧。不過李贄不得不佩服聞紫煙的能力,從最開始的手忙腳亂到現在的指揮若定,如果聞紫煙早些領軍作戰,可能會成為有數的名將吧。

  李贄不由想到,鳳儀門主真的選錯了道路,如果當初她不是致力於掌握朝政和後宮,那麼憑著聞紫煙和這些女劍手,大雍可能會有一支震驚天下的娘子軍吧。雖然那樣的道路必然坎坷曲折,卻會是一條更加光明的道路。

  和部下分吃了剩下不多的乾糧,李贄再次上馬,高聲道:「再趕一程,如果能夠越過苦雲嶺,那麼我們就可以阻截叛軍的追擊,我們就可以和援軍會合。雖然是這樣說著,李贄心中卻很擔憂,聞紫煙率軍迂迴阻截,迫使李贄不能向自己的親衛軍方向轉移。如果再這樣下去,李贄心想,自己的人頭可能就會成為獻給太子的禮物了。在他身邊的裴雲眼中閃過憤恨的神色,精心練出來的軍隊卻被鳳儀門的女劍手殺得人仰馬翻,雖然是有兵力不足的因素,可還是讓他丟盡了面子。

  眾人奔馳了一段時間,前面已經看見了一個險峻的小山嶺,眾人都提高了警惕,昨日他們曾經到了這裡,可惜卻被聞紫煙攔住,最後不得已折轉突圍,這一次他們用盡了各種方法掩蓋形跡,分兵誘敵,這才重新到了這裡,只要過了這裡,那麼接下來的七十里路都是丘陵古道,只要留下死士埋伏斷後,那麼就可以保證雍王回到親衛軍的保護之下。那些追兵再厲害也不能在數萬大軍中加害雍王。

  看向前面山嶺,李贄一揮手,兩個輕身功夫最好的高手下馬,如同猿猴一般飛身上了山嶺,他們的身形剛剛從眾人眼中消失,一聲大叫傳來,李贄等人立刻握緊了兵器,山嶺之上出現了一個騎著駿馬的青衣女子,雖然相貌平平,可是那種傲視天下的氣魄卻讓這個女子在眾人眼中形象鮮明起來。鳳儀門主首徒果然不是凡品。

  聞紫煙提馬上前,在她身後四十多名白衣女子策馬上前停在她左右兩翼。聞紫煙高聲道:「李贄,本座早就料到你會回來這裡,所以不論你如何分兵相誘,本座仍然提前趕到這裡,如今你已至必死之境,還不下馬受縛,或者太子殿下仁德,還會饒你性命。」

  李贄長歎一聲道:「聞姑娘不去領兵作戰,真是萬分可惜,本王佩服,可是想要本王性命,還要憑你的本事,李安叛上作亂,無父無君,你們鳳儀門唆使太子叛變,也是不赦之罪,想要本王人頭,你自己來取吧。」

  聞紫煙放聲長笑,一揮手,從她兩側湧出無數的騎士,居高臨下,直衝而下,李贄心知地利為李寒幽所佔,若是自己現在急於逃走,只能是被聞紫煙銜尾追擊,若是自己死命抵擋,更會損失慘重,可是卻有一線生機,若是能夠擋住一波攻擊,那麼還可以尋機會脫身。

  因此李贄拔出佩劍前指,高聲道:「寧死不退,殺!」喊罷,一馬當先,向前衝去,左右近衛見狀都是心中一熱,搶著上前掩護雍王。兩支勁旅撞擊在一起,狹路相逢,血肉橫飛。雍王憑著高超的指揮,終於艱難的擋住了第一波攻擊。這時,裴雲已經發覺山嶺上的聞紫煙帶著鳳儀門女劍手,從右側較為險峻處衝下,顯然是要攻擊雍王側翼。裴雲心一橫,高聲道:「兄弟們,隨我斷後,殿下快走。」

  在裴雲的一聲令下,千餘禁軍中有三百多名事先已經得到過裴雲指示的禁軍同時爆發出強大的戰力,死死的擋住了叛軍,李贄微微一愣,就看到裴雲一馬當先衝向了聞紫煙。他痛惜地喊道:「走!」雖然事先沒有計劃過,可是雍王久經沙場,自然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當即烈士斷腕,離開了戰場。人人都知道,若是雍王不能活著和近衛軍相見,那麼大家都是死路一條,所以剩下的禁軍和雍王一些侍衛也不遲疑,護著雍王撤離。

  聞紫煙和裴雲交戰數合,裴雲乃是少林高手,又是沙場驍將,此刻他又是悍不畏死,所以竟然阻住了聞紫煙的攻勢,而他身邊的親衛和各大門派送到雍王身邊的一些武林高手也留下了,他們雖然不擅長沙場征戰,可是憑著血氣之勇居然擋住了鳳儀門女劍手的利劍和鐵蹄。

  聞紫煙劍光如虹,那如雪的劍刃終於尋機刺入了裴雲的身軀,裴雲見身邊親衛高手已經接近潰散,也就不再閃避,而是反手一刀劈向聞紫煙,少林青年高手的拚死反擊豈是易與,聞紫煙躲避不及,雖然她青衣之內穿著軟甲,仍然是被這一刀砍傷了右臂。但是裴雲也被圍過來的鳳儀門女劍手刺了幾劍,墜落馬下。聞紫煙雖然看見裴雲還沒死去,但是為了追殺雍王也顧不上了,一聲長嘯,帶著軍隊向雍王的殘部殺去。

  這番追殺不同尋常,聞紫煙不顧一切策馬狂奔,雍王無論如何也無法擺脫追兵,跑了二十多里,馬匹的速度漸漸放慢,李贄心一橫,舉起佩劍就要向馬臀刺下。這時前面煙塵滾滾,似有大隊人馬殺來,李贄不由心灰意冷,一時之間竟然不知所措,可是他畢竟一代人傑,眼看著前後兩方可能會同時趕到,索性住了戰馬。想起這兩天的廝殺奔波,自己已經是狼狽不堪,大雍的軍神豈能死得如此狼狽。便將佩劍的平面當成鏡子,整理儀容,整理衣甲。而左右禁軍和護衛也是一片灰心,都是握緊兵刃,準備迎接最後一刻的到來。

  後面聞紫煙的追兵漸漸接近,這時候,李贄也看清前面來的軍隊為首之人俊美無雙,正是夏侯沅峰,而他身邊的軍士看衣甲似乎是秦彝的部下。李贄心想,莫非江哲的計劃失敗,太子已經控制了秦彝的軍隊麼,此刻死亡在即,李贄反而心如止水,看看左右,司馬雄和荊遲都已經是遍體鱗傷,眾侍衛也是形容慘淡,衣甲破碎,不由笑道:「大丈夫生於亂世,當帶三尺劍立不世之功;今所志未遂,奈何死乎!只可惜連累了諸位。」眾人泣道:「能隨殿下共赴黃泉,雖死猶榮。」

  這時,夏侯沅峰所帶的軍隊突然向兩側延伸,形成了一個兩臂懷抱的軍陣,李贄等人一愣,這個樣子,不像是要衝散自己的殘軍,倒像是要將自己等人包圍起來,莫非他們是想生擒麼。還沒有等到李贄想清楚,夏侯沅峰的軍隊已經從中間一分為二,從李贄殘軍兩翼越過,迎向聞紫煙的追兵。一方是兵強馬壯,一方是強弩之末,一觸之下,高下立見,聞紫煙的軍隊被夏侯沅峰率領的五千多人包圍起來。

  「夏侯沅峰!」從重重包圍之中,傳來聞紫煙尖利而憤怒的喊聲。

  李贄神色一振,雖然不明白怎會發生這種情況,但是他立刻明白,這一刻,他已經穩操勝券。

  這時,那些趕來的援軍留下來的一些將士來到雍王馬前,一個豪勇的將領在馬上行了軍禮,高聲道:「秦將軍奉了陛下密旨,派出大軍四處尋找救援殿下,末將張雄,隨夏侯統領一路,幸遇殿下,救援來遲,還請殿下恕罪。」

  李贄喜道:「將軍不用多禮,這是怎麼回事,你慢慢講來。」

  那個將軍恭謹地道:「昨天夜裡,夏侯統領到了我軍大營,傳達陛下密旨和大將軍軍令,言道太子謀反,雍王殿下被叛軍追擊,秦勇將軍代傳軍令,大軍分為八路,尋找殿下行蹤。請殿下准許末將發出信號,通知各路人馬,殿下所在位置。」

  李贄想了一想,道:「你們用軍中傳信方式,通知各路將士,到平遠鎮會合即可。」

  平遠鎮距離獵宮十五里,正適合設立勤王軍的大帳,那個將領眼中閃過敬佩之色,自去派遣信使,使用煙花烽火等方式將雍王軍令傳下。

  李贄舉目望去,只見聞紫煙雖然被困,可是更加悍勇,圍攻的將士死傷無數,不由心中痛惜萬分。便對那個將領道:「附近可有友軍?」

  那個將領也有些憂慮的看著戰場,聞聲道:「殿下,秦將軍所率領的中軍應該就在二十里外。」

  李贄大喜道:「速招秦將軍前來,殲滅叛軍之後,合兵共赴平遠鎮。」那個將領連忙傳下令去。另外一組煙花信號升上天空。

  過了小半個時辰,聞紫煙率軍突圍數次,都被將士捨生忘死地擋住,夏侯沅峰在雍王麾下高手和軍中勇士地協助下,十分艱難的擋住了鳳儀門的鋒芒。此刻他們才真的領略到了鳳儀門的厲害,從前他們雖然對鳳儀門的淫威十分忌憚,可是實際上卻對這些女子心存輕視。可是聞紫煙那絢麗萬方而狠辣絕情的劍法讓他們時刻都在生死邊緣徘徊。

  李贄心中雖然憂慮,可是另外一件事卻讓他心中十分喜悅,他派去救助斷後將士的屬下發現裴雲仍然活著,雖然傷勢很重,可是少林心法確是十分神妙,居然保住了他的性命。

  又過了一陣子,眼看鳳儀門雖然也是死傷慘重,可是聞紫煙卻是即將突圍成功的時候,遠處煙塵滾滾,秦勇親自率領的援軍到了。這時候聞紫煙終於一馬當先衝出了重圍。

  夏侯沅峰無奈地搖搖頭,在苦苦的交戰了半天之後,他終於是無力支撐了,為了不死在聞紫煙劍下,他還是退讓了,這個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夏侯沅峰雖然喜歡兩面討好,但是他更加擅長明辨形勢,從雍王突圍之際,他就知道局勢的變化已經不受鳳儀門的控制,所以在江哲的威逼下,加上對鳳儀門的失望,所以他很快就決定投靠雍王。他自嘲地想,雖然雍王比較難伺候,必須用實際的功勞換取官職和信任,可是至少比仰人鼻息好一些。既然想要投靠雍王,那麼如何盡快立下大功就是當前要務。而且,老天爺保佑的是,居然是他第一個找到了雍王,功高莫過救駕,夏侯沅峰自然是喜出望外,而殲滅聞紫煙本來似乎是老天爺賞賜的功勞,可是聞紫煙和鳳儀門女劍手的強悍卻讓他碰了一個大釘子。

  而此時,夏侯沅峰終於也留意到了遠處的援軍,可是在他來說,讓這些援軍去圍剿聞紫煙,雖然功勞被別人搶走,可是自己消耗了鳳儀門的實力的功勞雍王已經看在眼裡,所以他也就不計較了,只是在鳳儀門衝破重圍的時候下令合圍,畢竟將剩下的禁軍一網打盡也算是不小的功勞。

  從那些援軍中,一匹黑色的烏騅馬脫離軍陣,迎向聞紫煙,沖天的殺氣從馬上的戎裝青年身上湧出。聞紫煙看到那支援軍,收住了戰馬,她閉上了眼睛,片刻再度睜開,原本那已經從希望中墜落到絕望深淵的眼神已經變得平淡無波。那些白衣早已經被鮮血染紅的鳳儀門女劍手一個個默無聲息的整理兵器,前兩日不過折損數人的鳳儀門女劍手在方纔的苦戰中已經損失了大半,她們的弓箭早已經損失殆盡,外面所穿著勁裝已經破碎襤褸,露出裡面所穿的黑色軟甲,可以切金斷玉的寶劍也已經刃鈍鋒黯。可是她們面上卻是沒有絲毫驚懼軟弱。

  聞紫煙揮手讓那些女劍手莫要擅動,自己提馬上前,迎上那人。就在著片刻之前,那些反叛的禁軍已經全無鬥志,夏侯沅峰策馬到了雍王身邊,正要報告,只見李贄的目光凝視著前方。在那裡,百步之內沒有一兵一卒,只有聞紫煙和李順正在對峙。夏侯沅峰微微一笑,沒有說話,也不把那些雍王親衛戒備的目光放在心上。此刻,戰場上除了那些將死的禁軍的呻吟聲和失去主人的戰馬地嘶鳴聲,再沒有別的聲息,幾乎所有的人都靜止不動,注視著那對同樣有著可怕名頭的絕世高手。邪影李順和血手羅剎聞紫煙。

  所有的人心中都有同樣的想法,對於這樣一個值得敬佩的敵人,就讓她死於和旗鼓相當的對手的決鬥中吧。人人都知道,若是聞紫煙落敗,那麼這些鳳儀門女劍手也就沒有了反抗力量,可是若是李順落敗,若是雍王一方無人能夠挽回面子,只怕就是聞紫煙身死,也會重重打擊雍王一方的士氣。

  這時,聞紫煙微微一笑,翻身下馬,她愛憐的拍拍馬頸,將它驅走,看向李順。李順的衣衫早就在突圍之時破碎不堪,所以身上穿的是一身戎裝,只是沒有披甲。他的目光落到聞紫煙身上,露出一絲敬佩和更深的怨恨。看到聞紫煙的行動,他也飄身下馬,驅走坐騎,兩人就在瑟瑟秋風中對立而望,激盪的殺氣沖天而起。

  就在眾人被兩人的殺氣所震撼的時候,兩人已經由靜化動,身影糾纏在一起,雪亮的劍光縱橫飛舞,而李順手指捻著一根玉簪,隨著他變化萬千的招式,發出刺耳的破空之聲。兩人越戰越勇,旁觀之人已經看不清他們的身影,這一場驚人的廝殺沒有持續多長時間,聞紫煙早已是筋疲力盡的人,所以她毫不顧惜內力和體力,要在最短的時間取得戰果,而李順本是心性高傲,再說通過和聞紫煙的交手,也可以對他將來可能會對上的鳳儀門其他高手有所評估,所以他沒有採用避敵鋒芒的戰術。兩人全力交手之下,不過就是數十回合就已經分出勝負。聞紫煙的嬌軀如同斷線風箏一般墜落,雖然身上有一些小傷痕,李順卻是神采飛揚,通過和聞紫煙的全力交手,他有自信可以應付鳳儀門主以外的任何鳳儀門高手。

  這時,聞紫煙緩緩坐了起來,鮮血從她身下流淌,她卻是彷彿不知不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的目光緩緩環視了一周,最後落到李順身上,低聲說了一句什麼,然後舉劍高聲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李順,我在九泉之下等著你。」說罷便橫劍自絕,一代不讓鬚眉的巾幗女劍客,就此黃土深埋。

  這時,秦勇一揮手,千餘弓箭手引弓待發,指向剩下的女劍手,秦勇遙遙向雍王施禮,等待他的命令。

  那些女劍手面面相覷,雖然她們因為艱苦的訓練和有問題的心法變得幾乎沒有正常人的情緒,可是如此情形,還是讓她們心中明白絕無生還指望,死亡的陰影清晰地籠罩在她們身上。所以她們尊重和服從的聞紫煙就成了她們效仿的對象,她們互望一眼,同時舉劍自盡,隨著這些女子的身軀墜落馬下,鳳儀門的崩潰開始了。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三十三章 驚天逆轉
 

  九月二十二日傍晚,離獵宮十五里的平遠鎮已經成了勤王軍的大營了,現在獵宮對外的道路已經全部切斷,雍王坐在臨時的帥帳中感慨萬分,他萬萬想不到會這樣子擺脫困境,在來這裡的路上他已經問過了秦勇、夏侯沅峰等人前後原委,雖然有些事情他們也不清楚,可是李贄還是明白了大部分經過。
  當初留下江哲,李贄其實並沒有抱太大希望,想不到竟然真的被江哲力挽狂瀾,當聽到夏侯沅峰帶著矯詔和父皇的密旨去秦勇大營傳旨的時候,李贄已經覺得不可思議,更令他震驚的是,當秦勇對著矯詔兵符和密旨還有些遲疑的時候,護送監視夏侯沅峰的太子侍衛總管張錦雄居然拿出了秦大將軍的信物。為了調動秦勇的兵馬,江哲居然用了三重保險,而且調動的人竟然包括太子心腹之人,這件事情不僅讓秦勇和夏侯沅峰越想越是心寒,就連李贄也覺得江哲確有神鬼莫測之機。

  尤其是單獨召見夏侯沅峰的時候,夏侯沅峰絲毫沒有隱瞞,將自己如何猜測江哲藏身含香苑,如何因為私心獨自去捉拿江哲,如何被江哲冒死所制,聽得李贄不禁欽佩驚歎,同時他對夏侯沅峰也多了幾分好感,此人雖然有些陰險和搖擺不定,但是目光倒也深遠,若是用得好,倒是一個臂助。所以他對夏侯沅峰頗加撫慰。

  對張錦雄,李贄也嘉獎了他的功績,並且明言不再追究崆峒從前的過錯,不過張錦雄倒是沒有留下來,他聲稱背叛太子只是因為看不過去太子和鳳儀門的行徑,卻不願參與對故主的攻擊,所以自請離去。李贄對他這種忠義性格頗為讚賞,親筆寫了一道手令給張錦雄,允許他自由離去。

  秦勇也親來謝罪,說因為自己遲疑猶豫,以至於救援來遲,請雍王治罪,可是李贄倒沒有怪罪秦勇。在雍王心目中,秦彝麾下軍隊既然只忠於朝廷,若是秦勇輕而易舉地傾向自己,沒有得到上命就來救援,雖然此刻他會覺得感激,但是卻會擔心將來遇到類似情況的時候,秦勇會因為判斷錯誤而鑄成大錯。這樣看來,秦勇雖然過於謹慎小心,卻是拱衛京畿的好人選,所以李贄不僅溫言勸慰,還親解佩劍賞賜給秦勇,讓秦勇感激涕零。

  經過緊張的軍議之後,李贄下令夏侯沅峰帶著一些高手先潛入獵宮,增援曉霜殿,然後大軍犁庭掃穴,裡應外合,一舉蕩平叛逆。而跟著夏侯沅峰潛入獵宮的就有小順子,這可是讓夏侯沅峰傷透了腦筋。當初夏侯沅峰到秦營傳旨的時候,為了防止消息外露,他是先當著眾將官之面傳了矯詔之後,又私下向秦勇出示了密旨的。所以差點被聞訊趕來的小順子一掌打死。這還罷了,當小順子逼問出含香苑之事之後,聽說他打了江哲一掌,就一直冷著臉,看向他的目光總是充滿殺機。如此種種,怎不讓夏侯沅峰抹一把冷汗,此刻他實在是不敢相信自己從前居然動過想把小順子收到麾下的念頭。

  夜色剛黑,夏侯沅峰帶著十幾個武功高強的夜行人接近了獵宮一角,這裡十分接近太子居住的玉麟殿,負。守衛這裡的乃是夏侯沅峰所控制的侍衛和禁軍,所以在夏侯沅峰顯身之後,這些人很容易的進了獵宮,然後夏侯沅峰命令他們拿來了一些禁軍服飾,眾人換上之後,隨著夏侯沅峰向曉霜殿掩去。可是路過含香苑之時,果然不出夏侯沅峰所料,小順子堅持要先去見江哲。夏侯沅峰早有準備,他覺得含香苑離曉霜殿很近,而且現在就去曉霜殿很容易驚動鳳儀門,不如等到李贄大軍到後再行動。所以他表示贊同。

  眾人進了含香苑,其他人先到偏殿休息,而小順子和夏侯沅峰則去了公主寢宮。小順子自然是第一個闖進了公主寢宮,可是當夏侯沅峰跟進去的時候,卻看見小順子怒沖沖地看向自己,夏侯沅峰四下一看,卻看不見江哲主僕,不由嚇了一跳,但他轉念一想,笑道:「或許江大人避到別處去了,李爺不要過於憂心。」

  小順子覺的他說得有道理,神情漸漸平緩下來,可是這時他卻聽到有人輕輕向這邊接近,他心中一動,過了片刻,有人輕輕推開了門。小順子看到了董缺,心中不由一喜,問道:「公子何在,他可安好麼?」

  董缺有些心虛的低下頭不敢說話。這下小順子和夏侯沅峰心中都是一顫,夏侯沅峰可是清楚,若是得不到解藥,什麼榮華富貴也沒有用處,連忙搶著問道:「江大人發生了什麼事情?」

  董缺無奈地道:「公子被齊王殿下的人劫走了。」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一般震撼了兩人,小順子和夏侯沅峰都是心思敏捷,同時問道:「沒有落到太子和鳳儀門手中吧?」董缺連忙答道:「沒有,我監視了很長時間,公子還在齊王那裡,太子那邊肯定不知道。」兩人的心安定下來。夏侯沅峰懷疑的看了董缺一眼,心想他為什麼不隨侍在側,小順子卻是知道原因的,他冷冷道:「我想先去宣華苑一趟。」

  夏侯沅峰阻攔道:「齊王殿下和太子殿下不是一條心,如果雍王大軍到了,那麼齊王絕對不敢傷害江大人,若是李爺現在去了,反而可能會讓齊王用江大人要挾李爺。」

  小順子也知道這一點,可是江哲在齊王手中,他很擔心最後齊王用江哲做人質要挾雍王,所以他沒有說話,可是堅定的目光卻顯示出不肯妥協的心意。

  夏侯沅峰一陣頭疼,這時董缺低聲道:「公子在夏侯大人走後病情加重,屬下無能為力,齊王定會為公子醫治,若是李爺現在趕去,若是一個不好,還會害了公子,還是等到雍王到了之後,大局已定,我想齊王不會不識趣的。」

  小順子神色漸漸冷靜下來,可是看向夏侯沅峰的目光卻越發冰寒,夏侯沅峰哪裡不明白他的想法,他是在怪罪自己加重了江哲的病情,可是這個他就只能苦笑了。倒是過了一會兒,小順子自己歎了一口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江哲的病情沉重,並不是因為夏侯沅峰的一掌啊。想通了之後,他默默看向窗外,等待發動的時機。公子,希望你能夠安然無恙。

  在黎明時分,按照預定的計劃,夏侯沅峰等人悄然掩向曉霜殿,這裡是獵宮防守最嚴密的地方,在接近曉霜殿的時候,夏侯沅峰讓其他人躲藏好,自己一馬當先走向宮門,守門的禁衛軍同時提高了警惕,幾個手勢之後,夏侯沅峰已經隱約看見了鳳儀門女劍手的白衣。他故意趾高氣昂地道:「我乃大內副總管夏侯沅峰,奉太子之命,前來求見陛下,還不速速通傳。」幾個禁軍不敢怠慢,他們知道夏侯沅峰乃是太子一黨,無論如何,太子總是將來的皇帝,他們自然不敢得罪。沒有多久,李寒幽從裡面走了出來,她的神色有些煩惱,這麼長時間還是沒有雍王落網的消息,她自然十分不安。見到夏侯沅峰,她冷冷道:「夏侯大人,你不是去傳旨了麼,怎麼深夜到此,有什麼事情?」

  夏侯沅峰神秘地一笑道:「這就要問你們了,聞姑娘雖然武功不錯,可是卻還是沒有捉到雍王,反而是我運氣好,如今雍王的人頭已經給太子驗過了,太子讓我前來跟陛下稟報此事。」

  李寒幽疑惑地道:「你說得若是真的,為什麼太子沒有親自前來稟報皇上,反而讓你前來,人頭在哪裡,我可還沒有看到?」

  夏侯沅峰左右看了一下,低聲道:「公主,這你就糊塗了,這件事情是怎麼回事,咱們都是心知肚明。如果太子現在拿著雍王的人頭來見陛下,陛下一怒之下有些不妥當的舉動,這傳出去不好。下官雖然職位卑微,可是常年伴駕,皇上的性情倒還熟悉。少傅大人讓我前來先跟陛下透個底,等到陛下生氣過了,冷靜下來,太子再親自來覲見。公主不要聲張,現在這件事情還沒有外人知道呢,就連擒殺雍王的軍隊我都沒有讓他們過來,要等到陛下同意禪讓之後,才會向天下宣佈雍王的死訊。」

  李寒幽一皺眉道:「怎麼,你見到了魯大人麼?」

  夏侯沅峰冷笑道:「公主,這可不是下官責怪你,無論如何我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飛鳥未盡,公主就想藏起良弓了麼,下官不想和貴門為難,所以沒有放出魯大人,不過我想和魯少傅說上幾句話,就是蕭王妃也不能無理阻撓的。」

  李寒幽鳳目閃過一絲寒芒,雖然很討厭魯敬忠,但是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十分穩妥的辦法,可是看看夏侯沅峰身後兩個低著頭恭恭敬敬地站著的侍衛,李寒幽道:「你可以進去,這兩個侍衛不行。」

  夏侯沅峰臉色一變道:「這不行,說句不客氣的話,現在雍王死了,我們都在太子的船上,可是誰知道你們準備什麼時候卸磨殺驢,我這兩個侍衛乃是心腹親衛,武功不在下官之下,若沒有他們保護,我可不敢進曉霜殿。」

  李寒幽誤以為那兩個侍衛乃是月宗的死士,所以才會藏頭露尾,當然這也是夏侯沅峰故意誤導她的結果,因此諷刺地道:「你倒是謹慎,罷了,本宮不過是小心一些,難道還會作出什麼負義之事麼?你進去吧,話可要說在前頭,你要是想搞鬼,我可不會放過你,現在我燕師姐、謝師姐都在裡面,你們三個人翻不出什麼大浪。對了,韋膺呢,他還在巡視麼?」

  夏侯沅峰笑道:「管他做什麼,堂堂的丞相之子,非要和我們這些人爭奪功勞,平日裡道貌岸然,我可是瞧他不上。」

  李寒幽皺眉道:「你也太心胸狹窄了,不就是韋膺瞞過了你的眼睛麼,你們今後都要同朝為官,最好不要鬧翻了。」

  夏侯沅峰冷冷一笑,隨口道:「遵命。」,李寒幽見他皮笑肉不笑,那張俊美絕倫的臉上帶著譏誚的神色,只當他是嫉妒了,也不再多話,道:「好了,你進去吧,皇上他們都在曉霜殿的正殿裡面的暖閣中休息,正殿是不許我們進入的,你自己去請見吧。」

  進了曉霜殿,夏侯沅峰這才鬆了口氣,他的目光環繞了一圈,守衛十分森嚴,西偏殿的門口,一個艷冠群芳的絕色女子手按佩劍,正在那裡向自己望來,夏侯沅峰知道那個女子就是燕無雙,因為不擅長騎術,因為沒有隨聞紫煙去追殺雍王,而是來了這裡幫助李寒幽。他微微一笑,向那燕無雙頷首示意。燕無雙微微蹙眉,返回了偏殿。夏侯沅峰這才走到正殿門口,叩門道:「臣夏侯沅峰,求見陛下。」

  曉霜殿的正殿除了前面的金殿之外,後面還有六座暖閣,如今雍帝李援等人都在裡面休息,只有那些侍衛和秦彝、程殊輪流在金殿守衛,這是為了防止叛逆進攻。聽到夏侯沅峰的聲音,負責守夜的程殊皺皺眉,若是秦彝,可能會板著臉讓夏侯沅峰天亮以後再來。可是程殊性子最是機變,現在無端得罪夏侯沅峰也沒有什麼意義,便走到殿門口,讓守門的侍衛開門。

  門一開,程殊就看到夏侯沅峰和他身後兩個低著頭的侍衛,他正要說只讓夏侯沅峰一人進來,一個侍衛輕輕抬起頭來,程殊一愣,立刻醒悟過來,冷冷道:「進來吧,你若是想憑著兩個手下搞鬼,我老程可不會輕饒你這辜負皇恩的逆臣。」

  夏侯沅峰三人進去正殿,殿門再度關上。程殊想要說話,可是他畢竟久經風雨,便道:「皇上還在休息,現在也沒有什麼君臣禮可講,你們跟我進去吧。」說罷,領著夏侯沅峰三人向後面走去,那些侍衛雖然有些奇怪,卻也沒有多問。

  皇上所休息的暖閣外面戒備森嚴,長孫貴妃、顏貴妃和長樂公主歇在另外一處暖閣,程殊帶著夏侯沅峰三人一走到暖閣門前,那些侍衛都是用警惕的目光看著夏侯沅峰,他們都知道夏侯沅峰乃是太子一系的人。這時,暖閣門開了,冷川走了出來,目光中帶著敵意,他冷冷道:「皇上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站在夏侯沅峰後面右側的那個侍衛抬起頭,摘下帽子,道:「雍王府李順奉殿下之命,前來向陛下問安。」

  冷川眼睛一亮,道:「你就是邪影李順?」這個相貌清秀的青年眼神寒若冰雪,而且聲音陰柔,正符合邪影李順的形象,不過他還是用疑問的目光望向程殊以及從旁邊暖閣趕來的秦彝。兩人的目光打量了李順片刻,都是肯定的點頭。

  冷川進去片刻之後,出來道:「陛下召見李順、夏侯沅峰,大將軍和魏國公也請進去。」

  李順和夏侯沅峰走了進去,雍帝李援這兩天來心中焦慮,更加顯得蒼老,為了防止意外,他乃是和衣而睡,此刻他坐在龍床上,目光希翼地道:「贄兒如今情形怎樣。」

  李順在南楚宮中多年,自然知道禮節,上前跪下道:「奴才李順,奉雍王殿下之命,前來問安,如今雍王殿下已經和秦勇將軍會合,追殺殿下的叛軍已經全部伏誅。殿下大營設在平安鎮,今日就會兵發獵宮,只是殿下擔心陛下安危,特遣奴才前來稟報。」

  李援龍顏大喜,滿天烏雲終於開始散去,不由跳下床來,在地上轉了幾圈,道:「夏侯,你是怎麼回事?怎麼會帶著雍王的信使過來。」

  夏侯沅峰可不會笨得說實話,道:「陛下,臣和太子交好,只是因為太子乃是儲君,絕沒有背叛的意思,所以太子派臣帶著偽詔去調動秦勇將軍麾下的兵馬的時候,臣隨身也帶著雍王司馬江哲江大人所給的陛下密旨,秦勇將軍忠心不二,立刻發兵救援雍王殿下。見到殿下之後,臣又奉命潛回獵宮作內應。」他這番話雖然不盡不實,可是他既然立下大功,自然也無人揭穿他。

  李援笑著點點頭,一直以來他都在煩惱政變之事,此刻大事已定,他不由想到雍王司馬江哲怎會通過長樂向自己索取印信,莫非從前宮中流傳長樂和那人有情是真的不成,可是不說那人乃是南楚降臣,和長樂身份有礙,而且聽說此人身體極弱。雖然江哲這次立下大功,賜婚也無不可,可是此人體弱多病,如何能給長樂帶來幸福,罷了,還是用別的法子嘉獎於他,諒他也不敢違背禮法,向朕求娶公主為妻。

  心中計議已定,李援吩咐去喚醒眾人,都到大殿靜候雍王的軍隊,夏侯沅峰更是和冷川商議之後,找到了一個可以讓外面的幾個高手潛進來的薄弱之處,小順子和冷川兩人一起出手,制住了十幾個禁軍,接引進了和他們一起進來的援軍。雖然這樣很冒險,可是雍王即將發動,就顧不得這些了。將這些人暫時藏到殿後,夏侯沅峰連忙去應付已經起了疑心的鳳儀門中人。

  紀貴妃面色如霜,站在殿門之前堅持要進去,她在深宮多年,早就習慣了勾心鬥角,一聽到燕無雙說起此事,她雖然也覺得合情合理,可是她很懷疑聞紫煙會讓夏侯沅峰揀著便宜,抱著寧可殺錯,不可放過的心態,她便來到正殿察看。秦彝和程殊擋在殿門之前,不許她進去,雖然兩人說是皇上不想見她,可是紀霞卻是鐵了心要見到李援和夏侯沅峰。對她來說,如果夏侯沅峰說得是實情,那麼自己這樣做最多是得罪了夏侯沅峰,而魔宗的人她還不放在眼裡,若是有詐,那麼自己可能就會挽回大局。所以她的言詞越來越激烈,李寒幽、燕無雙、謝曉彤也都被她召來。雖然三人未必贊同紀霞的看法,可是同仇敵愾之心,讓她們至少不反對紀霞的決定。

  就在這時,獵宮之外號角長鳴,雍王的軍隊到了,一個時辰之間,藉著夜色,大軍偃旗息鼓,悄無聲息的潛往獵宮,因為獵宮之中死忠於鳳儀門的人不多,所以鳳儀門不得已放棄了外圍的巡邏,而雍王又讓所有軍隊,人銜枚,馬摘鈴,馬蹄用厚布包裹,就在黎明時分到了獵宮之外。宮內還無人發覺。雍王等到第一線陽光射出雲層之時,才下令響起號角,大舉進攻。獵宮之中的禁軍本就疑慮重重,毫無鬥志,雍王帶來的軍隊卻是目的明確,頃刻之間就攻入了獵宮之中。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三十四章 曉霜鏖戰
 

  巨變發生,鳳儀門如今的弟子多半都是鳳儀門主在這十多年調教出來的,當年隨著鳳儀門主出生入死的那些弟子大半都已經死在戰場上,或者仍在門中隱修,這次政變因為鳳儀門主的決定,她們並沒有參加。李寒幽這些人,武功才智雖然都不錯,卻是沒有受過太多的挫折,一時之間都是手足無措。眼睜睜的看著獵宮的防線被撕破。可是紀霞卻不同,她曾經跟著李援轉戰天下,立刻就明白了現在的處境,也不和李寒幽等人商量,就一聲長嘯,如同鳳鳴九天,這是鳳儀門召集弟子的信號。李寒幽也立刻明白了紀貴妃的意思,如今勤王兵到,到麼鳳儀門所發動的政變已經到達,那麼唯一的生路就是挾持皇上突圍。所以她高聲道:「攻進去,一定要抓住皇上。」
  聽到她的喊聲,秦彝和程殊同時退後一步,李寒幽正要闖進殿中,但是一縷陰柔的掌風迎面而來,李寒幽正要抵擋,心中一動,翻身退出,那人隨後走出殿門,雖然穿著侍衛服飾,可是相貌清秀,一雙眼睛寒如冰雪,正是已經突圍離去的邪影李順。

  李寒幽心中一震,不由後退了幾步,看見了一些穿著夜行衣的人跟在李順後面走了出來,個個神完氣足,步履矯健。李寒幽心一橫,現在什麼都顧不上了,她高聲道:「兩位師姐,眾位姐妹,我們一起上。」燕無雙和謝曉彤同時按劍上前,那些鳳儀門女劍手也齊齊拔劍逼上,眼看大戰就要開始。小順子冷冷道:「你們也想和聞紫煙泉下相會麼?」這一句話充滿了殺氣,如同三九寒冬一般肅殺,說話的時間也恰到好處,李寒幽等人雖然也隱隱猜到聞紫煙可能不幸,可是這個消息還是讓她們心中一驚,不由手上一緩。就在這瞬間,那些黑衣人已經穩穩守住了殿門。李寒幽目光一閃,心中懊惱,現在已經沒有了速戰速決的機會,只得提劍上前,殺向殿門。這時,曉霜殿宮牆外已經聽到了廝殺的聲音,而曉霜殿殿門前已經打得如火如荼。雖然鳳儀門女劍手的戰力強大,可是殿門狹小,劍陣施展不開,更何況對面還有李順這樣一個高手,一時之間雖然佔據了上風,卻是不能攻進殿門。這時候另外一處偏殿的殿門推開,秦錚攙扶著面色驚慌的竇皇后走了出來。

  秦錚聽到外面的喊殺聲,只覺的如墜冰窟,她想起了毫無自保之力的齊王還在宣華苑,想起了政變失敗之後的下場,一時之間忘記了如何動作。

  這時,外面傳來清嘯聲,紀霞一皺眉道:「秦錚,還不去接應她們。」秦錚這才如夢初醒,帶著一些女劍手衝向宮門。

  就在雍王開始攻擊獵宮的時候,玉麟殿也是一片混亂,李安魂飛魄散,抓著蕭蘭問道:「愛妃,快救孤一命。」蕭蘭心中也很慌亂,這時候他們聽見了紀霞的嘯聲。蕭蘭無計可施之下,便拽住李安向曉霜殿衝去,這時候,雍王的軍隊還沒有衝進來。但是等到他們到了曉霜殿的時候,秦勇親自指揮的一支鐵騎已經和守衛這裡的禁軍廝殺起來。蕭蘭心中一慌,便要衝進曉霜殿。可是秦勇深知裡面的內應壓力已經很大,若是讓蕭蘭進去只有壞處,所以下令用弓箭和人牆將他們死死擋住。李安只見前面血肉橫飛,身邊羽箭紛飛,嚇得魂不附體,大喊道:「我投降,我投降。」這時候他已經顧不上什麼身份了,就差沒有跪倒求饒了。跟著蕭蘭她們一起過來的還有太子身邊的侍衛,他們或者貪生怕死,或者早就對太子不滿,此刻一見太子如此窩囊,都再無絲毫戰意。有的高喊著投降退到一邊,有的拋下一切向外溜走。沒過多久,太子身邊就只剩下鳳儀門的人了。而秦錚雖然已經出了宮門,卻被擋住,無法接應蕭蘭等人進去。

  這時候,四周開始漸漸沉寂下來,進入獵宮的大軍奉了雍王命令,因為宮中有很多被軟禁的朝中官員,各處若是沒有反抗,就牢牢圍住,此刻除了曉霜殿之外已經沒有強力的抵抗了。

  蕭蘭扯著太子奮力拚殺,可是周圍的禁軍卻越來越多,那些女劍手雖然厲害,可是她們都只帶了一柄長劍,那些擅長沙場廝殺的大雍將士,用長槊遠遠攻擊,她們陷身軍陣當中,只能自保罷了。此刻蕭蘭從沒有這樣後悔,若是不帶著李安,她早已經闖進了曉霜殿了。

  當獵宮初步平定之後,得到戰報的雍王趕到曉霜殿的時候,正看見蕭蘭和鳳非非一左一右護著太子,她們身邊都是大雍將士和鳳儀門女劍手的屍體,兩人已經是花容慘淡,眼看就要喪命。李贄看到李安蜷縮在地上,全無一絲皇家儀態,便是一皺眉,幸好那些將士都沒有向李安下手,看起來除了身上沾染的鮮血之外,倒是沒有什麼傷口。李贄高聲道:「鳳儀門叛逆聽了,若是束手就縛,還可有一線生機,若要頑抗,別怪本王無情。」

  鳳非非抬頭看去,屬於自己一方的禁軍已經馬上就要支撐不住,而這時,在宮門處苦戰等著接應自己的師姐妹也已經支持不住,若是不趁現在衝進曉霜殿,那些如狼似虎的軍士已經開始衝進曉霜殿去了,心中一狠,提起李安將他當成兵器在前面揮舞,她心想既然那些軍士不敢攻擊李安,那麼自己不如用他阻上一阻。果然,她這一手讓那些將士不敢向她攻擊,不得不被她逼開,轉瞬之間曉霜殿外鳳儀門僅剩的兩個女子就衝到了宮門前。

  事關太子性命,秦勇可不敢作主,雖然太子叛亂,可是要殺要剮也是皇家之事,還輪不到秦勇作主,所以他的目光看向雍王,等他下令。

  李贄心中怒火熊熊,鳳非非的作為讓他恨得咬牙切齒,雖然對太子,他也是十分痛恨和鄙視,可是無論如何,那是他的兄長,本來想下令將三人亂箭射死的他終於改了主意,這三個人就是進了曉霜殿也起不到什麼作用,怎麼也不能讓自己的兄長在這種情況下死去,皇子自該有皇子的死法。所以他沒有作聲,任憑那三個人衝進了曉霜殿宮門。

  蕭蘭三人雖然進了曉霜殿,可是隨著她們身後,秦勇也已經指揮著麾下將士衝進了曉霜殿,這時,在紀霞、謝曉彤、李寒幽三人和二十多個鳳儀門女劍手的攻擊之一,雖然有小順子等高手死命攔阻,可還是被迫退入了正殿之中。

  李援在秦彝、冷川等人保護下坐在龍椅上,長孫貴妃、顏貴妃和長樂公主都避在寶座之後,被侍衛護著,當鳳儀門眾人衝進正殿之後,小順子等人都不再戀戰,迅速退到寶座之前,擺開了堅守的陣勢。而在李寒幽等人身後,那原本已經被雙方爭鬥破壞的稀爛的幾扇殿門也被衝進曉霜殿的將士徹底撞碎。李寒幽等人圍住了李援等人,而她們外面則是投鼠忌器的雍軍將士,若是引起混戰,雖然鳳儀門眾人必定被擒殺,可是若是李援、兩位貴妃和公主不小心受到一點兒損傷,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吃罪不起。一時之間,大殿之內一片寂靜,每一個人都不敢大聲喘氣,殿內氣氛十分沉悶。

  這時雍王排眾而入,他冰冷的目光在鳳儀門和李安身上掠過,對著李援施禮道:「父皇,兒臣救駕來遲,往父皇恕罪。」

  李援欣慰地道:「贄兒你安然無恙,秦將軍,你尊奉朕的密旨前來勤王,朕心甚慰。好了,你們不用管朕,給朕將這些叛逆全部殺了。」

  李贄苦笑,李援這樣說,他可不能這麼幹,連忙道:「父皇不用擔心,現在這些叛逆已經陷入羅網,請父皇保重身體,等到兒臣將她們擒拿之後,交給父皇處置。」

  李寒幽冷冷道:「雍王殿下也不要太得意,雖然我們落敗,可是皇上和太子還在這裡,若是殿下想趁機弒父殺兄,那自然是可以下令進攻,到時候正好剷除了障礙,順理成章的繼承皇位,若是不然,還是和我們好好談談吧,也好保住你的父兄。」

  李贄也知道需得如此,可是他很厭煩李寒幽的作為,目光在鳳儀門眾人身上轉了一圈,最後還是落到紀貴妃身上。他微微一笑道:「不知道貴妃娘娘有什麼意見,若是太過苛刻,只怕就是父皇和本王答應,這些將士也不會答應,叛上逆倫大罪可是誅滅九族之罪,若是本王太過放縱,引起朝野清議,只怕會貽笑天下。」

  紀貴妃眼神從迷濛變得陰森,她冷冷道:「若是要誅九族,皇上和雍王你不也是罪責難逃,現在說什麼清議都是廢話,只要殿下放開一條生路,我們自然不會傷害皇上。」

  雍王目光一閃道:「本王若是現在讓開一條出路,你們真的肯就這樣走麼?」

  紀貴妃一滯,若是這樣出去,若是雍王反悔,自己這些人豈不是自陷死地,什麼千金一諾,她可是絲毫不信雍王不會落井下石。這時候李寒幽突然冷冷道:「這有何難,若是殿下放開大路,再讓長樂公主做人質,不就是兩全其美了麼?」說罷,充滿殺機的目光看向長樂公主,她也是冰雪聰明,李援所說的密詔和夏侯沅峰的背叛自然是秦勇率軍前來平叛的原因,可是這密詔是如何落到夏侯沅峰的手上的呢?想來想去,只有長樂公主派人出過曉霜殿,眼看榮華富貴成了泡影,李寒幽已經將長樂公主恨透了。更何況,雖然李寒幽也有公主的身份,可是和真正金枝玉葉的長樂公主比較起來,雖然她自負才貌雙全,可是心中卻總是有些忌憚和嫉妒,所以她才會提出以長樂公主為質。她雖然是私心自用,可是鳳儀門眾人聽了卻都覺得是個好主意,李援對長樂公主的寵愛人所共知,果然是最好的人質人選。

  李援和李贄卻都大怒,他們都因為南楚和親之事對長樂心存愧疚,怎忍心讓她做人質,所以異口同聲地道:「不行。」這句話以說出口,殿中局勢陡然緊張起來,可是李援和李贄父子四目相對,卻都覺得父子兩人的心從未像這一刻這樣接近。可是李贄看著那些鳳儀門弟子面上露出的不肯妥協的神色卻是頭疼起來,不由心道,我讓人去找江哲,怎麼還沒有找到,若是隨雲在此,或者會有什麼好法子解決現在的事情吧?

  雍王在入宮之前就已經安排心腹去尋找江哲,江哲不畏生死,留在險地,運籌帷幄,逆轉了大勢,此刻李贄對江哲的感激已經到了極至,所以下令若是找到江哲立刻要來稟報,可是直到現在卻沒有消息,雍王早已在擔心江哲的安危了。

  從雍王攻入獵宮的一刻起,我就被四個大漢死死的盯著,這幾個齊王身邊最親信的侍衛都很擔心雍王會趁亂派人來傷害齊王,所以早就勸齊王暫避一下,可是卻被齊王輕描淡寫的拒絕了,他們無奈之下只有死死盯著我。

  這四個侍衛可是知道江哲在雍王心目中的份量的,心想萬不得已就用此人做人質,只要等到齊王殿下見到皇上之後,殿下沒有參與叛亂,到時候皇上就是再怎麼責罰殿下,也不會傷害殿下的性命的。

  過了一陣子,外面的喧囂聲漸漸沉寂下來,又過了片刻,有人重重的敲門,一個在宣華苑伺候的太監戰戰兢兢地前去開門。門一開,一隊軍士將這個太監推到一邊,迅速將宣華苑上上下下全部控制起來。一個青年將領大踏步走向正殿。齊王正負手而立,站在窗前,向外望去,那邊正是曉霜殿的方向。

  這個青年將領行了一個軍禮,雖然齊王也有叛逆的嫌疑,可是和太子不同,齊王在軍中的威望也是很高,他的勇猛和直爽很得人心,而他雖然風流好色,又有喜新厭舊的惡名,但卻沒有搶奪人妻妾的行徑,而且他府中姬妾雖多,可是卻從來不會用嚴刑家法約束,凡是姬妾侍婢只要自己願意,都可以要求出府嫁人,齊王不僅不會為難,反而會送上一份豐厚的嫁妝。

  齊王定下這個規矩的起因也是一段佳話,當初齊王府上有一個別人送來的舞姬,相貌十分秀麗,不過齊王寵幸了幾次之後就沒了興趣,偏巧這個舞姬青梅竹馬的戀人進了齊王府做侍衛,兩人舊情重燃有了私情,卻被另一個侍衛發現,這個侍衛原想逼迫這個舞姬和他私通,不料這個舞姬堅持不肯,因此一怒之下向齊王密告。齊王果然召來兩人問罪,問明實情之後,下令將那個侍衛拖下去打了幾十杖,當時人人都道齊王會將這一對戀人杖殺,卻沒料到齊王將那侍衛責打了一頓之後就將那個舞姬嫁給他為妻,然後又將這個侍衛推薦到下面做武官,反而是那個告密的侍衛被齊王趕出了王府,然後齊王就訂下了這個規矩。有幕僚勸諫他說,這樣未免有失尊嚴,誰知齊王笑道:「本王喜新厭舊誰人不知,這些女子在我王府之中獨守空閨豈不可憐,不如將她們嫁了出去,也免得耗費本王的錢糧。」

  雖然很多持重的文臣因此對齊王多有詬病,可是軍中勇士倒是因此對齊王更加愛戴,因為齊王常常召集軍中勇士參加宴飲,宴中總是讓身邊的姬妾舞姬前來歌舞行酒,不乏有被那些美女看中下嫁的例子。

  所以這個將領雖然奉命來收押齊王,但是倒沒有什麼太深的敵意。他高聲道:「末將田隆奉雍王殿下之命,前來保護齊王殿下,雍王殿下有命,請殿下不要外出,以免為亂軍所乘。」

  齊王轉過身來,他的面色蒼白,可是神色卻很安然,他淡淡道:「曉霜殿情況如何?」

  那個將領一愣道:「末將不知。」這時他的副手走進來在他身邊低聲道:「在偏殿之中有幾個齊王的侍衛不肯繳械。」

  田隆看了齊王一眼,低聲道:「這個還要我來教你怎麼做麼?」

  副將為難地道:「他們挾持了一個人,說是雍王司馬江哲江大人。」

  田隆一驚,他能夠被派來監押齊王,自然也是很得信任,所以他自然知道江哲的重要,雍王還特意吩咐眾將,若是發現江哲,一定要好好保護。警惕的看了一眼齊王,田隆道:「殿下,能否請殿下下令讓屬下不得抵抗。」

  李顯微微一笑道:「本王想去曉霜殿,不知道將軍能否作主?」

  田隆一臉為難,他可沒有這個權力允許齊王去曉霜殿,可是江哲又被齊王屬下挾持,這可怎麼辦呢?這時外面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道:「殿下,何必如此呢?」雖然明顯中氣不足,可是聲音十分堅定。田隆和副將向外望去,只見一個青衣書生在兩個齊王侍衛攙扶下緩緩走來,另外兩個侍衛執刀相護,那書生手中拿著一塊金牌,卻是「如朕親臨」的金牌,本來現在這塊金牌未必有用,可是金牌右下腳卻有一行小字,寫著「欽賜雍王李」,說明這塊金牌乃是皇上賜給雍王的,所以無人敢阻攔。

  田隆立刻知道這個書生果然是雍王司馬江哲,連忙上前見禮。

  我揮手讓那兩位將領退到一邊,道:「殿下,如今大局已定,不可挽回,您又何必去曉霜殿呢?」

  李顯淡淡道:「就是因為大局已定,我才要去看看,你應該明白,我的王妃在那裡。」

  我搖搖頭,有的時候齊王真的很是固執,想了一想,終於道:「下官要去曉霜殿,如果殿下不嫌棄,就和下官一起去吧。」

  李顯面色一變道:「你的身體什麼狀況,難道自己不清楚麼,這個時候去逞什麼能?」

  我微微一笑,道:「今日是我日思夜想,想要見到的一天,怎能在這裡苦苦忍耐,請殿下將轎子借給我一用。」

  李顯神色變了又變,道:「好吧,本王答應你。」

  田隆兩人驚叫道:「殿下、大人,這個?」

  我舉起金牌道:「雍王面前,自有下官承擔罪責,與你們無關。」兩人這才默然不語。

  就在這時,遠處的曠野之上,一個白色的淡淡身影彷彿流星一般迅捷,那方向直指獵宮,秋風吹過,一方白色的絲絹滑落在地,露出絹帕上面殷紅的血跡。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三十五章 情深似海
 
  今天修改了前面一些章節的細節部分,或者是原來忘記寫了,或者是覺得有bug,所以發新文完了,如果有時間的話,可以重新看一下
  第三部二十四章至三十四章,雖然修改的不是特別多,可是我覺得能夠解決很多讀者心中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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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曉霜殿之中,談判正陷入僵持之時,站在龍椅一側保護雍帝的小順子略一皺眉,毫無徵兆地飛身而起,鳳儀門眾人只道他要偷襲,幾乎是同時上前一步,就要發起進攻,而保護雍帝的侍衛和武林高手都在心中抱怨小順子魯莽急躁,只得略略後退,縮小了保護圈,眼看混戰就要爆發,誰知小順子卻向龍椅之後那扇上面繪著山河地理圖的錦繡屏風撲去,屏風後面是通向暖閣的宮門,秦彝早就令人將那扇宮門鎖上,再加上大軍早已經將曉霜殿重重包圍,所以也無人留心那裡的動靜。可是就在小順子向那裡撲去的時候,一道耀眼的劍光閃過,錦繡屏風被劍氣撕裂,一個青色身影電射而來,正被小順子截住,兩人凌空交手,彷彿蒼鷹夜隼,盤旋往復,那青衣人不過數招就已經身形遲緩,被小順子一掌擊中,只聽那人一聲悶哼,從半空中墜落,這時,紀貴妃目光一閃,纖足飛踢,一柄落在地上的單刀被她踢到了那人身下,那人在空中一個翻身,右足點在單刀之上,借力飛起,輕飄飄的落在鳳儀門劍陣之側,青衣人目光陰冷的看向小順子,冷冷道:「想不到我韋膺一番苦心,竟被你這閹奴破壞。」

  卻原來韋膺發覺雍王進攻獵宮的時候,絲毫沒有猶豫就直接趕來曉霜殿,可是到了之後,他發現李寒幽等人正在強攻正殿。韋膺心思靈敏,知道自己就是加入也沒有什麼用處,於是繞到正殿後面。原本為了防止有人從後面刺殺,正殿後面的處處都有機關,將出入口全部封閉起來。若是旁人絕沒有辦法在一時半刻之間進去。可是韋膺出身丞相之家,自己又是高官,他曾經在工部任職,曾經私下偷閱過皇家各處宮殿的建築圖,而且他對宮室營造本就頗有經驗。所以不過花了兩拄香時間就進入了宮中。等他用身上削鐵如泥的寶劍輕輕破壞了宮門,躲在屏風後面最接近李援龍椅的位置的時候,卻又苦惱地發現,鳳儀門還沒有衝進正殿,李援身邊有冷川和幾個武功不錯的侍衛保護,他若是出手,絕對沒有辦法一舉成功,只得暫時隱忍下來。直到方才因為雍王等人到來,而鳳儀門幾乎所有倖存的人都被困在殿中,因此冷川等人全神貫注地提防著這些鳳儀門弟子鋌而走險的時候,他才覺得找到了好機會,準備一舉擒下雍帝。誰知他殺機才動,就被小順子發現,而且搶先出手,將他逼了出來。

  韋膺受業於鳳儀門主,對於刺殺本是頗為擅長,當初他就曾經在朱雀門前刺殺過侍中鄭瑕,可是他畢竟不是身經百戰的絕頂刺客,行動之際不免露了一絲微弱的殺氣,被武功高強,感覺靈敏的小順子察覺。此刻,他秀雅的臉龐上滿是猙獰之色,若是挾持了李援,無論他提出什麼條件,李贄也不得不屈從,他們就可以安然脫身了,想不到大好的機會卻被小順子破壞無遺。

  見此情景,雍王等人都是又驚又喜,若是李援被挾持,那麼只要鳳儀門提出的要求不是太過分,他們都不得不接受,否則雍王難免給人留下借刀殺人的話柄,這一點在如今,雍王擁有大義名份之後,是絕對不能容忍的,因此看向小順子的目光都是感激的神色。

  小順子卻對眾人感激的目光視若不見,心中只在想著獵宮已經平定,那麼公子怎麼還沒有消息。正在盤算的時候,外面傳來嘈雜的聲音。一個將領匆匆跑了進來稟道:「啟奏陛下、雍王殿下,齊王殿下和天策帥府司馬江哲江大人求見。」

  李贄和小順子都是大喜,李贄也顧不上齊王怎會出現,道:「快宣他們進來。」話音一落,才想起父皇也在,連忙向上面一揖,表示謝罪。此刻李援卻也十分歡喜,雖然他對江哲和長樂公主之事不表贊同,可是正是江哲的計策,才召來了勤王之軍,剛才他又被小順子所救,所以他也沒有不滿雍王的行為,反而高興地道:「正是,快宣他們進來。」

  沒有多久,齊王腳步沉重的走了進來,兩個侍衛攙著江哲跟在他身後。雖然直到曉霜殿前才下轎,總共走了不到百步路程,江哲的面色已經是蒼白如紙。雍王一見心中大痛,不過兩三日不見,江哲卻已經是病骨支離,兩鬢竟然星霜斑斑。李贄連忙上前伸手相攙,眼中含淚道:「隨雲,都是本王害你如此,你,你——」語不成聲,竟然再也說不下去。

  我自然知道雍王為何這樣傷情,事實上昨日我在銅鏡之中看見自己的容貌,也是大吃一驚,現在我可是相信了一夜白頭之說了,不過幸好,我不過是添了幾縷白髮罷了。倒是小順子一見我如此憔悴,立刻面色鐵青,再也顧不得什麼皇上和鳳儀門,飛身撲到我身邊替我診脈。這一年多來,他已經開始學習醫術,雖然還不能獨自開方,可是診脈和針灸倒是已經有了幾分火候,這可能和他內力高強、心思細密有關。我可不敢看他越來越皺緊的眉頭,向前望去,只見長樂公主面上露出驚駭之色,望著我的目光滿是痛惜關切,若非是她生性端莊貞靜,再加上長孫貴妃輕輕扯住了她的衣袖,只怕已經是忍不住要走下御階了。我露出溫和的笑容,勸慰的看了長樂公主一眼。向上施禮道:「臣江哲叩見陛下。」

  這時神色有些茫然的齊王才在身邊侍衛的提醒下上前施了一禮道:「兒臣叩見父皇。」

  李援看了齊王一眼,目光落到秦錚身上,微微皺眉,這時顏貴妃神色驚惶地看向李援,李援歎了一口氣道:「顯兒,今日之事真相未明,你先退到一旁,若是你沒有謀逆之舉,想必你二哥也不會責怪你。」

  李贄看了李顯一眼,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道:「六弟先到一旁休息,待我平亂之後再和你慢慢敘談。」一邊說著話,李贄一邊做了一個手勢,一個伶俐的侍衛連忙去搬了一把椅子過來,放到我身邊,我用請示的目光向上望去,雍帝點點頭,示意我儘管坐下。我又施了一禮,這才坐下,擦擦頭上的冷汗,笑道:「臣體弱多病,讓皇上見笑了,殿下也不用擔心,臣幸得齊王殿下延醫救治,性命已經無礙。」

  李贄心中一動,看向李顯的目光多了幾分柔和,李顯卻是目光呆愣,只是看向秦錚,秦錚卻是低著頭,看不清神色如何,只是不時有幾滴晶瑩的水珠墜落地上。

  李贄神色雍容地道:「父皇,這些事情我們慢慢再說,還是先將這些叛逆擒住才是,韋膺,李寒幽,你們犯上作亂,罪在不赦,若是束手就擒,父皇念在你們年輕無知的份上,或者還可法外施恩,否則你們都有親朋好友,難道不怕族誅之禍麼?」

  聽了雍王的喊話,我微微一笑,目光一轉,看到了站在雍帝身邊,一臉忠心耿耿的夏侯沅峰和站在長樂公主之側,雖然手拿佩劍,卻是神色木然的秦青,不由想起我初入大雍朝廷參加的那場盛宴,這三人被並稱青年俊傑,可是歷經大浪淘沙,卻成了今日情狀。

  韋膺在江哲一進來就心中煩惱,他比鳳儀門那些眼高於頂的女子更加看重江哲的才智,所以在寧願得罪長樂公主也要搜查含香苑,不知怎麼這人一進來,他心中就生出不祥的預感,為了擺脫這種感覺,他冷冷道:「雍王殿下何必說的冠冕堂皇,殿下想奪取皇位已非止一日,誰不知道這位江司馬就是殿下的智囊軍師,太子殿下本是儲君之尊,如果不是雍王你咄咄逼人,太子何必行此不得已之事。昔日漢武帝一代明主,只因存了廢立之心,以至太子在忠臣輔佐下不得不謀反,雖然太子最後身死,可是武帝卻作思子宮與歸來望思之台以懷念太子。今日我等雖然落敗,可是殿下難道不是也想趁機奪取皇權麼,只怕今日之後,皇上就會被你軟禁宮中,若不殺了我們,恐怕殿下會擔心難以堵塞天下悠悠眾口吧?」

  我見韋膺言辭犀利,雍帝和其中眾人面上都帶了猶疑之色,便揚聲道:「韋大人此言真是顛倒黑白,太子殿下雖然是儲君之尊,卻是失德敗行,朝野誰不知曉,雍王殿下功高蓋世,雖然因為長幼有序,不能繼承大統,可是殿下從無嫉恨之心,反而是殫精竭慮,為大雍社稷嘔心瀝血,原指望太子殿下寬厚仁德,善待功臣手足,我家殿下也就情願屈身為臣。可是太子殿下只知妒賢忌能,屢屢加害雍王殿下,更是貪淫酒色,為所欲為,君子恥以為伍,小人逢迎鼻息,如今更是犯上作亂,全無君臣父子情分,更是矯詔相召,意圖加害我家殿下。若非殿下仁德感天,眾位將軍俠士捨生忘死,早已經身死獵宮。如今殿下奉陛下密旨,率大軍前來勤王,此是順天應人之事,爾等叛臣,不思悔改,反而意圖離間陛下父子,真是萬死難贖其罪。」

  韋膺怒道:「江司馬,你雖然是雍王寵臣,可是官職卑微,這大殿之上哪有你說話的地方,想當初,你是南楚狀元,翰林學士,南楚兩代國主以及德親王趙玨待你皆有深恩,可是你枉讀聖賢之書,為了苟全性命,投降奸王,為他出謀劃策,設下無數詭謀,太子性情忠厚,誤入你彀中,以至今日身敗名裂,像你這種不忠不義的貳臣賊子,還敢人前出言,我等舉義旗,清君側,雖然落敗,卻也不是你這種小人可以誣蔑凌辱的。」

  我面上露出譏誚之色,揮手阻止了雍王想要出口的怒喝,道:「韋大人,當初江某受南楚君恩,卻投降大雍,這貳臣之稱我認了。可是自古道,君不正,臣投外國,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侍,江某在南楚也有微薄功勞,也曾上書直諫,可惜主上不納忠言,將我貶斥為民,在我歸附大雍之後,南楚又遣刺客來襲,說起來,是南楚棄我在先。雍王殿下不嫌棄江哲無能之人,解衣推食,哲縱是鐵石心腸,又怎能棄之不顧。哲入殿下幕中,常年臥病,不能為殿下分憂解勞,可是殿下卻從無嫌棄之心。雍王殿下有伯樂心腸,禮待天下賢士,江某不過是馬骨一般,王仍以重禮優待,所以江某甘心這貳臣之名,死而不悔。可是這賊子二字,江某卻是愧不敢當。韋大人,令尊身為丞相,領袖群倫,韋大人你少年中舉,一日三遷,晉陞之速,天下罕見,未至而立之年,已經身在中樞,相閣之位遲早是大人囊中之物,可是大人不念君恩深重,勾結叛逆,挑唆太子不顧君臣之別,父子之情,犯上作亂,這賊子二字,除了韋大人你,還有何人可以承當。」

  我的聲音剛落,殿中響起喝彩之聲,魏國公程殊高聲道:「江大人,你說得真是痛快,老程是個粗人,早就想痛罵這小賊一頓,只是俚語粗俗,不敢君前失儀罷了,韋膺,你這賊子背棄皇恩,早該千刀萬剮,才是不配在這大殿之上說話呢。」

  韋膺面色一時鐵青,一時潮紅,他心中後悔不該忘記江哲此人言辭如刀,當年此人在蜀中一曲新詞,迫使蜀王自裁,在大雍新春華宴之上,更是將秦青的攻訐化為烏有,自己怎會如此糊塗,和他在口舌上爭起高低來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正想繞過這個話頭繼續談判,突然謝曉彤的嬌軀開始搖晃,然後是秦錚、李寒幽等人,一個個鳳儀門弟子開始搖晃、軟倒,只有蕭蘭和風非非雖然神色驚慌,卻沒有軟倒,韋膺大驚,他知道若是鳳儀門這些幫手出了問題,那麼自己絕對沒有挾持皇上的能力,沒有了投鼠忌器的顧慮,自己這些人馬上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雖然殿上之人除了大雍君臣就是軍令森嚴的將士和功力精深的武林高手,因此無人慌亂驚叫,可是眼中都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一些不夠深沉的人臉上也露出驚容,面面相覷。我卻疲憊地道:「殿下,大事已成,可以動手了。」

  雍王看了我一眼,眼中滿是震驚,可是也顧不上問我,揮手就要下令將所有叛逆全部擒拿。

  李顯自從站到一邊之後,他的目光就一直盯著秦錚,秦錚卻是始終不肯抬頭,兩人渾然忘了周圍的一切,直到秦錚也軟倒在地,李顯才驚叫一聲,就要舉步上前,卻被身邊的心腹侍衛拉住了,那個侍衛低聲道:「殿下不可授人以柄。」李顯不得已收住了腳步。

  就在雍王揮手下令,在冷川率領下,十幾個侍衛向韋膺三人撲去的時候,突然間一聲巨響,泥沙碎木和金色綠色的琉璃瓦片紛紛而下,大殿頂上已經穿了一個大洞,白影閃動,直墮而下,伴隨著一聲如同鳳鳴九天一般的輕嘯,直向雍帝李援撲去。眾人大多都被那嘯聲震得心旌動搖,只覺得週身無力,全無阻止之力。只有冷川和小順子同時一聲怒叱,飛身攔截,兩人都是身影如電,全力出擊,誰知那白衣人衣袖一拂,冷川和小順子都被那激盪的勁風震得踉蹌後退。不過冷川和小順子都是躋身絕頂高手的人物,那人雖然一舉將兩人逼退,卻仍然是速度緩了一緩,就在這瞬息之間,雍帝身邊的侍衛和武林高手都各自施展絕技攔阻,可是一聲龍吟,那人手中多了一柄長劍,只聽見十幾聲脆響,那些護衛雍帝的高手都被那人刺中,更有一人被那白衣人一劍斬去了首級,鮮血四濺,九級御階,成了血腥屠場。那人瞬息之間,已經到了雍王面前。長孫貴妃和顏貴妃早就嚇得不能動彈,可是就在那人出劍斬殺侍衛的時候,兩人不知哪裡來得勇氣,一起向李援撲去,長孫貴妃離得近些,撲到李援身上,將他要害擋住,顏貴妃雖然慢了一些,可是她張開雙手,擋在李援和長孫貴妃之前,那人似是微微一愣,長劍指在顏貴妃胸口,卻沒有刺下去。這時,長樂公主和李顯同時驚叫道:「父皇、母妃!」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向那人望去,那人身形婀娜,一身雪衣,青絲如墨,一條雪白的絲巾掩住了大半面龐,那人長劍雖然只是指著顏貴妃,可是眾人卻都覺得只要她一劍刺下,皇上和兩位貴妃都別想保全性命,都是一口大氣都不敢喘。

  就在這時,殿內突然響起了劇烈的咳嗽聲,那雪衣人雖然威勢如舊,可是不知怎麼人人都覺得她的殺機似乎少了幾分,不由心中一寬,應聲望去,想看看是誰想出這個法子擺脫剛才的僵局,一看之人,不由都是一聲驚呼。只見江哲用一塊雪白的絹帕摀住嘴,咳嗽不止,轉瞬間,那塊絹帕已經滲出了殷紅的血跡。卻是江哲被那刺客嘯聲中蘊含的內力所傷,正在咳血不止。

  小順子目中閃過冷電一般的寒芒,面上的嚴霜更加凝重,他飛身回到江哲身邊,取出一粒黃色蠟丸,剝去臘衣,露出雪白的龍眼一般大的藥丸,頓時滿殿都洋溢著沁人心脾的藥香。小順子將藥丸塞到江哲口中,過了片刻,江哲神色漸漸平和,也不再咳血,他用絲帕想擦去唇邊的鮮血,可是那塊絹帕已經是被鮮血浸透,竟然無法再用。

  這時,站在御階之上的長樂公主緩緩向下走來,她若想走下御階,必然要經過那雪衣女子的身旁,所以李援和長孫貴妃同時驚叫道:「貞兒,不要胡來。」

  可是長樂公主卻是彷彿沒有聽到一樣,緩緩的走過那雪衣女子身邊,兩日來的憂慮和難以入眠,讓長樂公主的花容帶了幾分憔悴,可是此刻她那失魂落魄的神情卻是那樣惹人愛憐。她慢慢走到江哲身邊,單膝跪下,拿起手中絲帕就要替江哲擦拭血跡,可是一拿起來,才發覺那塊絲帕已經被她在焦急中扯壞了。她眼睛微眨,晶瑩的淚珠墜落在月白的鳳裙上,她眼中一亮,用力撕扯裙袂,裂帛之聲在殿中清晰可聞。終於,她撕裂一塊月白的錦緞,然後輕輕的替江哲擦去面上的血跡。然後,長樂公主低下螓首,伏在江哲膝上,輕聲哭泣起來,一時之間,大殿之內鴉雀無聲,只聽見長樂公主強自壓抑的啜泣之聲。

  我服下那粒桑先生千叮嚀萬囑咐托付給小順子的「九轉護心丹」,知道自己的小命終於再次保住了,可是長樂公主的舉動卻讓我完全的呆愣住了,一直以來,我對長樂公主都是憐惜多於愛慕,可是這一刻,我真真切切的感覺到長樂公主對我的一片癡心,不由心中生出萬縷柔情。我也顧不得什麼君臣禮法,男女之別,伸出手去輕輕撫摸她的秀髮,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我清楚的知道,這個女子,已經佔據了我心中一個重要的位置。

  殿中眾人都是深吸了一口冷氣,長樂公主拒絕了雍帝所選駙馬之後,不是沒有人猜測過她可能有了意中之人,鳳儀門和太子也曾經散佈流言,不是沒有人聽說過江哲和長樂公主彼此情鐘的流言。可是這兩人,一個深居簡出,一個貞靜自守,幾乎是沒有任何見面,所以眾人大多只當作傳言罷了。可是眼前的情景卻讓他們第一次相信了那個傳言,可是奇異的,人人都沒有覺得這兩人違背了禮法,反而心中生出強烈的同情和憐惜。

  這時,那個雪衣女子收起長劍,緩緩轉過身來,白色的面紗之上,那一雙璀璨如寒星的眼睛輕輕一轉,殿中人人都覺得那女子正望著自己,那冰寒刺骨的目光彷彿一記重錘敲擊在心上,都不由後退了幾步。

  李贄深吸了一口氣,道:「鳳儀門主芳駕至此,本王不勝榮幸,但不知門主有何指教。」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三十六章 以退為進
 

  鳳儀門主的目光落到了江哲身上,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神采,她用清冷的聲音道:「雍王殿下,事已至此,不論我鳳儀門本意何為,對於大雍來說,已經是叛逆仇敵,殿下就是想將鳳儀門斬盡殺絕,也無人可以阻攔,本座至此,只是想提醒殿下一件事情,雖然殿下如今依然佔據優勢,可是只要有本座在此,那麼殿下就要顧慮一下自身的安危。
  皇上和本座乃是患難之交,所以本座可以不對他下毒手,可是兩位貴妃、長樂公主、雍王你、齊王李顯,還有這些忠臣勇將,若是本座願意,你們一個也別想逃出曉霜殿去。雖然本座這些弟子也會因此喪身獵宮,可是我鳳儀門還有一些隱藏的力量,不會因此一蹶不振。說起來這原本是本座的一點私心,我那些師妹和侍女都是身經百戰、劫後餘生之人,我不願她們再涉險境。另外,本座也有些看輕了雍王殿下,以為憑著韋膺、寒幽等人就可以順利奪宮,留下這份力量也可以應對魔門可能的挑釁。

  殿下,你應該清楚的很,不論你我雙方誰勝誰負,北漢魔門都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否則殿下和齊王也不會都事先傳下密令,令大軍嚴守關隘,防止北漢的突襲。現在若是殿下不肯網開一面,那麼本座也只能大開殺戒,不過本座一定會放過殿下的性命,然後回去率領本門殘餘,在大雍境內掀起動亂,到時候,內部不穩,北漢軍趁機入寇,大雍社稷內憂外患之際,殿下雖然活著,卻恐怕會後悔莫及,只恨未死吧。」

  她的聲音雖然平淡清冷,可是殿中眾人聽了卻都是心中冰寒。李援這時候已經扶起長孫貴妃,緩緩站起道:「梵門主,不要意氣用事,門主和大雍乃是休戚相關,若是大雍社稷危亡,門主也有不測之禍,雖然這次貴門弟子犯下大錯,但是凡事都可商量,還請門主息怒。」

  他這樣一說,殿上眾人都是嘩然,不論鳳儀門主武功如何高強,始終都是叛逆,李援身為君王,怎能如此軟弱。李贄一皺眉,看了父皇一眼,道:「父皇所說也是本王所想,門主為人光風霽月,這叛逆之事或者不是門主主使,只要門主痛下決心,將這些叛逆交給本王處置,然後門主若是願意,大雍皇室願意為門主修建宮室,以供門主清修。」

  李贄雖然說是贊同李援的決定,可是人人都聽得出來,李贄是要鳳儀門主親手殺了參與謀逆之人,然後自願被軟禁起來,到時候鳳儀門被清洗之後,就只能成為皇室的附庸,而鳳儀門主雖然參與謀反,可是若是能夠將她控制起來,憑著她宗師的身份,倒也可以震懾北漢的魔宗。這也是李贄無可奈何之舉,負責牽制鳳儀門主的慈真長老影蹤不見,而鳳儀門主卻來到獵宮,聯想到鳳儀門主三大宗師之首的身份,那麼慈真長老恐怕已經遭遇不幸,這樣一來,鳳儀門主若是再背離大雍,那麼大雍就失去了可以和北漢魔宗抗衡的人選,所以李贄雖然對鳳儀門深惡痛絕,卻也不得不提出妥協。

  梵惠瑤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的神色,正要開口說話,卻只聽見一聲脆響,舉目望去,卻見江哲神色清冷,長樂公主已經站起,站在他身側,秀眉微蹙,望向江哲的眼中充滿擔憂,而在江哲腳下,一塊晶瑩透明的玉玦四分五裂,顯然是江哲將身上所佩玉玦擲碎在大殿之上。

  李贄神色一驚,這兩年來,他若是見到一些竹扇、硯墨及風雅玩好之物必然令人收買,送給江哲賞玩,這塊玉玦就是年前送給江哲的,若論起材質,雖然珍貴,卻也平常,難得的是刀工精美,背面更刻了一幅鴻門宴的圖畫,雖然只有寥寥幾筆,卻是氣韻生動,形神兼備。江哲對這塊玉玦十分心愛,所以一直戴在身上。今日卻將玉玦擲碎,看來是憤怒非常。

  可是還沒等李贄作出反應,江哲已經微笑道:「門主今日身履險地,哲竊為門主不值,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門主何必為這些叛逆張目,慈真大師乃是宗師身份,雖然可能比門主稍遜一籌,可是門主想要輕易脫身,也是不可能之事。江某略通醫理,雖然門主用藥物維繫一線生機,可是若是想保住性命,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好。否則哲之微命可以雙手奉上,但是門主卻也別想活著離開獵宮。小順子,如今這殿上,皇上乃是九五之尊,雍王殿下、齊王殿下都是大雍社稷重臣,如果我要你不必顧忌我的生死,你有沒有把握保住至少一個人呢?」

  小順子冷冷道:「公子放心,奴才雖然無能,也絕不會讓鳳儀門主為所欲為。」

  我的笑容更是歡暢,繼續道:「門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無論如何,鳳儀門還在大雍境內,乃是大雍子民,今日皇上和兩位殿下只要有一人生還,鳳儀門和貴門的盟友也別想留下一個餘孽。到時候不止門主一世聲名毀於此地,就是大雍朝廷也必然損失慘重。無論如何,大雍立國,門主有大功於焉,若是大雍社稷危亡,鳳儀門犯上謀逆,危及國家神器,只能留下千古罵名,為後世所不齒,就是門主又有何顏面對天下人呢?」

  鳳儀門主面沉如水,似乎對江哲所言絲毫沒有動心,可是李贄的眼睛卻是一亮,若是鳳儀門主已經身負重傷,那麼自然是斬盡殺絕的好,想來江哲投玦於地,是在催促自己不可猶豫遲疑,促使自己下定決心吧。他的目光一閃,已經暗中打了幾個手勢,殿中眾人迅速組成三個軍陣,將雍帝李援、雍王李贄、齊王李顯護在當中。雖然眾人為了顧慮激怒鳳儀門主,沒有輕舉妄動,可是人人都下定決心,一定要在鳳儀門主發動之時,保護好這三人。就是保護齊王李顯的侍衛和將士也都下了狠心,寧願用生命換取李顯存活的可能,誰人不知,現在除了雍王之外,李顯也是有能力接掌皇位的人選。

  鳳儀門主心中一歎,看向江哲的目光更是帶了幾分殺氣,這時,小順子和冷川同時向鳳儀門主跨進一步,若是鳳儀門主發動,那麼這兩人就是阻擋鳳儀門主的主力。

  這時候,我見壓住鳳儀門主的氣勢的目的已經達到,若是再強迫下去,讓鳳儀門主鋌而走險,那麼結果就未免有些淒慘,便道:「門主,如今雖然我方可以斬盡殺絕,可是顧念門主的功勞,雍王殿下還是希望能夠和門主達成協議,現在貴門弟子大多身中迷毒,若是混戰一起,她們必然首先死在刀劍之下,若是門主肯退讓一步,那麼化干戈為玉帛也不是不可行的,就是這些涉入謀逆的貴門弟子,江某也可以作主放過她們。」

  鳳儀門主冷冷一笑道:「江司馬果然好算計,不知雍王殿下也是這樣的意思麼?」

  李贄高聲道:「江司馬所言就是本王的決定。」他心中有些疑惑,江哲所言含糊不清,可是似乎並不想鳳儀門主交出參與叛逆的弟子,這個條件豈不是更優厚,但是他素來相信江哲,所以沒有阻止。

  鳳儀門主輕輕一歎,她卻是明白,江哲的用意不在於那些鳳儀門弟子,而是在於自己,若是自己果然留下這些親信弟子,那麼日後還如何統領鳳儀門,必然是眾叛親離。再加上江哲點出了自己身負重傷的事實,那麼雍王就會不惜代價圍殺自己,到時候鳳儀門自然是損失慘重,自己也別想生離此地。可是若是如此,江哲大概心痛圍殺自己所要付出的代價,所以才會先挑明自己無法盡殺重要的人物,然後又點出自己身負重傷的事實,再暗示自己,有小順子這樣的高手存在,自己是絕對沒有可能生離獵宮的,這樣一來,所謂的退讓一步,既然答應放過鳳儀門剩下的這些弟子,就只有是自己自盡以謝天下了。

  鳳儀門主心中思慮萬千,若是她身上無傷,自然是來去自如,那麼江哲的這個目的就只是笑話了。可是慈真大師佛門神功天下無雙,她是拼著重傷才將慈真大師擊敗的,雖然老和尚已經迫於承諾,回去養傷,短時間內不會來阻礙自己,可是為了趕到獵宮挽回大局,她的內傷已經十分沉重,如果不是服下那粒救命的丹藥,此刻鳳儀門主恐怕已經不能出手了。可是即使有藥力相助,若是再經一番苦戰,自己只有一個結果,就是氣散功消,心脈盡斷。而有了小順子這樣的高手存在,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時殺了雍帝父子三人,到頭來,不僅自己命喪九泉,就是自己的這些弟子也是一個都不能逃生。

  微微苦笑,鳳儀門主心想,想不到自己一世英雄,卻被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逼殺於此。本以為倚仗宗師的聲威,可以迫使雍王屈服,想不到江哲竟然看穿她的傷勢,是啊,自己怎會忘記,這個江哲的醫道師承何人呢?方才邪影李順給江哲服下的九轉護心丹不就是明證麼?而且,自己若不是服下了二十年前那人親手所贈的九轉護心丹,只怕現在也沒有法子站在這裡了。

  雖然面覆白紗的鳳儀門主神色如何,旁人看不出來,可是只見她沉默不語,就知道江哲所言非是虛假,有些心思靈敏的人也想到江哲用意,可是逼殺鳳儀門主,這可能麼,所有的人都自動摒棄了這個想法,所以仍然在猜測江哲的用意所在。

  良久,鳳儀門主輕輕歎息了一聲道:「退讓一步,也不是不可,若是雍王殿下現在肯答應放走我這些門人,並且七日之內不下令追殺,那麼本座就可以答應這個條件。」

  我看了李贄一眼,他神色有些迷惑,卻是仍然輕輕點頭,而李援原本就不想激怒鳳儀門主,自然也是沒有出言拒絕,我目光一閃道:「這個條件雍王殿下並無異議,不過太子李安還有韋膺都不是貴門弟子,可不能算在其中。」

  鳳儀門主淡淡道:「李安乃是皇家之人,本座不會去管,韋膺乃是本座記名弟子,必須離開。」

  我只要留下李安已經心滿意足,便道:「既然如此,我們也無話可說,不過這裡不適合休息,門主還要在此監督皇上和殿下七日,總不能這樣耗著,若是門主允許,我們為門主準備清靜之地,供門主休息如何。」

  鳳儀門主忽然心中一動,道:「這也無妨,不過本座需得留下人質在旁,否則若是你們背信,本座豈不是找不到人來殺了。」

  我早有準備,坦然道:「皇上乃是九五之尊,雍王殿下還要掌控大局,兩位貴妃娘娘和公主殿下都是飽受驚嚇,怎忍讓她們繼續擔驚受怕,諸位將軍還要約束兵馬,朝中大臣就是願意為質,只怕門主也是信不過的。如果門主不嫌棄,齊王殿下和江某都可以作為人質,如果皇上和雍王殿下有背信之行,門主可以取我二人性命為償。」

  鳳儀門主淡淡一笑道:「江司馬倒是會選人,也好,本座同意就是,不過我也要說個清楚,如果皇上和雍王殿下在七日之內想要離開獵宮,可別怪本座不顧承諾。」

  李贄看了李援一眼,出聲道:「門主既然這樣說,本王和父皇七日之內也不會離開獵宮,以示誠信。」

  這時人人都覺得江哲果然才智過人,雖然不知道他和鳳儀門主到底達成了什麼協議,可是至少可以暫時穩住鳳儀門主,七日之內,足夠眾人做好妥善安排,到時候鳳儀門主就是再度發難,也未必會比現在損失更大,而且若能妥善解決,倒也不失上策,畢竟現在人人都擔心鳳儀門主大開殺戒,至於那些叛逆,總可以慢慢處置的。

  而且江哲所選的兩個人質也是十分巧妙,他自己願意做人質,自是心存忠義,而齊王做人質也是將功贖罪的機會,想來也不會拒絕。而雍王絕不會忍心犧牲江哲,李援也絕不會忍心犧牲齊王,這樣一來,既可以讓鳳儀門主安心,也不會引起擔當人質之人的不滿。所以即使最後不能將那些叛逆治罪,對於已經可以將鳳儀門的勢力全部清除的大雍朝廷,已經是所得勝過所失了。

  就在人人鬆了一口氣的時候,李寒幽突然高聲道:「師尊,師尊,就是李貞、江哲和夏侯沅峰壞了我們的大事,師尊可不能放過他們。」

  鳳儀門主瞧了一眼李寒幽,眼中閃過一絲失望,道:「寒幽,不要說了,江司馬,想來我這些弟子中毒都是你的傑作,卻不知你是如何下毒,解藥何在?」

  我早有準備坦然道:「晚生早就擔憂,如果雍王殿下帶兵前來勤王,若是貴門挾持陛下等人,我們投鼠忌器,不敢進攻,該如何是好。為了順利救出皇上,所以晚生請長樂公主派遣心腹從前日開始,將曉霜殿的香爐中燃燒的香料換成了南疆出產的逍遙香,這種香料氣味沁人心脾,人若聞了神清氣爽,說起來也是僥倖,鳳儀門弟子大半是常年生活在富貴豪門,對於燃香這等雅事是不會阻止的。可是這種逍遙香若是連續聞上十二個時辰,再吸入另外一種南疆特產的烏頭草,就會令人四肢酥軟。晚生不顧病體堅持趕來曉霜殿,就是為了帶來烏頭草粉末精製的藥膏,再讓小順子用內力催發烏頭草藥物。由於諸位被江某身上的藥香混淆,所以沒有留意到烏頭草的氣味,而且公主也早就將解藥混入酒中給皇上和諸位大人服下,所以才會只有貴門弟子中毒。」

  鳳儀門主淡淡一笑道:「江司馬不愧是醫聖弟子,精於混毒之術,本座佩服。」然後她就看到江哲眼中一閃而過的得意,她心中泛起欣慰之色,看來江哲也是一個人,不免會有驕傲的情緒,那麼對於她接下來的舉措是很有好處的。於是,她越發和氣的道:「既然如此,還請江司馬送上解藥,讓我這些弟子早早離去。」

  我看了一眼雍王,用目請示,李贄點頭道:「隨雲,將解藥交給門主,不過門主還請貴門弟子暫時交出武器,否則本王可是不敢放心的。」

  鳳儀門主眼中閃過一絲寒芒,道:「這是當然,若是雍王殿下不放心,可以先請皇上暫時避開。」

  李贄大喜,道:「既然門主如此大量,那麼本王就承情了。長樂,快和兩位娘娘陪父皇到偏殿休息。」

  長樂公主略一躊躇,看了江哲一眼,道:「長樂遵命。」說罷,向御階之上走去,她是要去攙扶李援。誰知剛剛走了一半路程,突然一道寒光電射而起,一聲嬌叱傳來道:「李貞,受死。」本來癱倒在地的李寒幽竟然飛身而起,一劍刺向長樂公主的胸口,這一下卻是出人意料,誰會想到中毒到地的李寒幽竟然會暴騎發難。眾人的注意力原本都在鳳儀門主身上,誰會留心一個中毒的女子,更何況也無人想到李寒幽會在鳳儀門主同意妥協的情況下出手。這時,冷川和小順子都在數丈之外,雖然兩人同時驚喝一聲猛撲上前,可是卻根本來不及阻止。其他護衛雍帝的高手死的死,傷的傷,就是沒有受傷的人也沒有留心到李寒幽,竟然沒有一個來得及救援。而鳳儀門方面,韋膺和蕭蘭、風非非在鳳儀門主出現之後就退回去護著鳳儀門眾人,更是無法阻止,而且長樂公主是讓他們熱望成灰的罪魁禍首之一,他們更是不會想到救援長樂公主。唯一有能力救援長樂公主的只有鳳儀門主,可是鳳儀門主剛要出手,只覺得胸中一陣氣血翻湧,為了不露出破綻,無奈之下只得作出一片淡然的神色,冷眼相看,此刻她心中在盤算如何不讓長樂公主的死亡影響了雙方的約定。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三十七章 以血贖愆
 
  眼看長樂公主就要香消玉隕,這時一個身影竟然奇跡般地擋在了長樂公主身前,霎時間利劍入胸,鮮血四濺。那人撕心裂肺的慘叫一聲道:「李寒幽!」
  李寒幽在利劍刺入那人胸口之時,原本十分欣喜,可是看清楚那人面容之後,不由目瞪口呆,再聽到那人飽含怨毒的叫聲,李寒幽慌亂地搖搖頭,手中的劍柄彷彿如同燙手的烙鐵一樣,她鬆了手就要退去,可是在那雙血紅的眼睛注視下,她竟然覺得雙腿酥軟無力,就在這時,那人已經拔出了身上的佩劍,揮劍斬來。若是從前,這人武功劍法不如李寒幽甚遠,李寒幽自可以輕鬆的避開。可是如今李寒幽正是心慌意亂的時候,無論如何,這個人她是萬萬不能親手殺死的,所以就在李寒幽神智恍惚的時候,那鋒銳的劍芒劃過了李寒幽面頰,留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猙獰傷口。李寒幽這才清醒過來,迅速退後幾步,免去了頭顱被人斬開的命運,可是面上的劇痛和容貌被毀的擔憂讓她慘叫一聲,摀住了面孔坐倒在地。

  這個變化讓所有人包括鳳儀門主都震驚了,突然一人高叫道:「青兒。」正是撫遠大將軍秦彝,他只覺得腦子轟的一聲,一片混亂,眼中只有胸口中劍的愛子。他大步上前就要攙扶秦青,可是有人動作更快,長樂公主悲叫一聲道:「青哥哥,你不能死!」已經扶住了秦青,可是她力弱手軟,雖然勉強攙扶住了秦青,可是卻幾乎自己也被帶倒,幸虧這時候秦彝已經過來抱住了秦青。兩人扶著秦青,讓他緩緩躺倒御階之上。

  原來擋住李寒幽那一劍的人正是秦青。秦青和他人不同,自始至終他的目光就停留在李寒幽身上,一時痛恨,一時卻又想起從前恩愛之情,所以李寒幽的異常舉動只有他留意到了。他早就心存死志,而且他知道李寒幽劍術在自己之上,若是用兵器阻攔恐怕難以成功,所以心一橫就用身軀擋在長樂公主前面,憑著一腔死志,他竟然超越了人體的極限速度,成功的用血肉之軀擋住了這死亡之劍。

  利劍入胸,秦青鬱結在心的仇恨怒火,終於完全爆發出來,所以也顧不上兩人武功的差距,就是一劍斬去,這一劍他本沒有得手的奢望,可是卻成功的毀去了李寒幽的容貌。

  李寒幽本是貧家出身,素來不喜歡那些熏人的香料,雖然為了維護皇室郡主的儀態,從來沒有表現出來,可是總是盡量離香爐遠一些,而這種逍遙香雖然香氣清幽,不知怎麼李寒幽就是不喜歡這種氣味,可是若是不許燃香,李寒幽又擔心被人知道丟了面子,所以她就刻意到外邊巡視或者作些什麼別的,所以雖然她也中了毒,可是毒性卻是最輕。暗中服下一些不是很對症的解除迷香之毒解藥之後,居然很快就恢復了功力,可是這時候鳳儀門主已經到了,正和李贄談判。她擔心鳳儀門主拋下了她們,為了有反抗的能力,所以她沒有起身。

  可是越聽,李寒幽心中越是氣惱,長樂公主傳遞密旨在前,下毒在後,害得她心心唸唸的榮華富貴付諸東流,若是不殺長樂公主,她此恨難消。可是她出言提醒鳳儀門主之後,卻被鳳儀門主置若罔聞,她本是心高氣傲的人,一時之間,怒火沖昏了頭腦,竟然趁著長樂公主經過之時,出手刺殺,這一劍她是志在必得的,可是卻被秦青擋了這一劍。

  無論她如何心如鐵石,秦青都是她的丈夫,縱然她心中對秦青並無一絲真情,可是名份攸關,親手殺夫的罪名她是絕對不想承擔的,事實上,她原本想等到大事成後,用權勢脅迫秦青重新接納自己,畢竟秦青也算是一個駙馬的好人選。就是秦青不識抬舉,要殺秦青,也不會是她親自出手,自然有人動手的。

  殺夫的罪惡感和震驚加上混亂的神智,李寒幽居然忘記了躲閃,這才被秦青斬傷了。

  這一番變故,使得氣氛更加緊張,所有的人都握緊了兵器,混戰眼看就要爆發。

  鳳儀門主這時覺得氣血已經平復,冷冷道:「李贄,你是想本座大開殺戒麼?」

  李贄身子一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道:「誰都不許妄動。」在李贄的命令下,即將爆發的血腥廝殺才被強行壓制下來。可是大殿內氣氛已經是令人一口大氣也不敢喘了。

  我怔怔地看著秦青,張開右手,右手已經是一片鮮血淋漓,方才長樂公主遇刺之時,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渾然忘記了一切,清醒過來,才發覺右手的指甲已經將手心刺破了。我奮力站起來,急促地道:「小順子,扶我過去。」

  小順子面色鐵青的走了過來,將我扶到秦青身邊,這時候秦青已經昏迷過去,我跪坐在地,伸手放到了秦青的腕脈上,半晌,我抬起頭,看見淚水盈盈的長樂公主的眼睛,以及秦彝滿懷期望的目光,無奈的輕輕搖頭道:「秦將軍被這一劍刺傷了心肺,已經無力回天,若是大將軍許可,下官可以用金針刺穴之術,讓秦將軍可以清醒一段時間。」

  秦彝只覺得生命彷彿離自己而去,他愣了片刻,道:「拜託大人施針。」

  我歎了一口氣,接過小順子遞過來的那根玄鐵之英的髮簪,下了幾針,過了一會兒,秦青咳嗽了幾聲,睜開了眼睛。秦彝顫抖的手撫摸著秦青的臉龐,老淚縱橫道:「青兒,都是為父不好,從前忙著征戰,沒有好好教導你,讓你被人欺騙玩弄,如今又——又——」他已經無法再說下去了。

  秦青的眼中沒有了怨恨,而是一片清明,他平靜地道:「父親,都是孩兒貪戀美色,以至害得皇上和父親幾乎陷入絕境,如今孩兒已知昨日之非,今日以死贖罪,請父親不要為孩兒難過。」他說話十分清晰,面上更是一片潮紅,人人都知道他此刻已是迴光返照。秦彝更是悲痛難忍,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秦青的目光落到長樂公主身上,笑道:「殿下,秦青與殿下本是青梅竹馬,可是秦青駑鈍,不能夠理會公主為國為民犧牲的苦心,反而出言苛責,也怪不得公主對秦青失望。」

  長樂公主柔聲道:「青哥哥,過去的事情不用說了,你還是本宮從前的青哥哥,長樂雖然怨過你,可是你不念舊恨,救我性命,長樂不知道該如何謝你才是,青哥哥,若有什麼未了之事,儘管告訴長樂就是。」

  秦青目光有些黯淡,他說道:「殿下,秦青無能失職,貽禍家門,求公主念在家父從來一片忠心的份上,求皇上和雍王殿下不要因為秦青怪罪秦家。」

  長樂公主掩面道:「青哥哥放心,本宮一定會向父皇和皇兄求情。」

  這時候李援答言道:「秦青,你救了朕的愛女,而且若非你秦家勤王有功,也不能這樣快就平定了叛亂,朕對秦家只有獎賞,怎會怪罪,你不用擔心。」

  秦青的目光又落到雍王李贄身上,李贄正容道:「秦將軍,本王在此立誓,絕不會無故加罪於秦家,秦勇將軍救了本王性命,老將軍一片赤膽忠心,你又救了皇妹,本王心中萬分感激,絕不會恩將仇報。」

  秦青這才放心下來,伸手握住江哲的手,輕聲道:「江兄,我秦青從前瞧你不起,可是今日對你已是心服口服,公主殿下際遇堪憐,你不可負她,不要因為名份禮法躊躇不前。」說到後來,已經是十分低微,除了我,恐怕沒有幾人能夠聽到。」

  我心中一酸,雖然從來都知道李寒幽的真面目,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提醒秦青,我是眼看著秦青一步步越陷越深的,歉疚地道:「秦將軍,你放心,我對公主一片真心,絕不會辜負她,只要江哲在生一日,就不會讓秦家遭遇劫難。」

  秦青聽了我低聲的許諾,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又看了一眼父親,道:「父親,孩兒拜別了。」話音剛落,秦青就已經合上了眼睛,氣息漸弱,轉瞬之間,已經身赴黃泉。

  秦彝悲叫道:「青兒!」那悲痛的叫聲混合著李寒幽淒慘的叫聲,傳得很遠很遠。

  眼中怒火熊熊,李贄冷冷道:「門主,李寒幽在這時殺人,若是放過她,也未免太說不過去了。請門主將李寒幽交給本王處置。」

  鳳儀門主沉默了一會兒,道:「她殺的是秦青,長樂公主既然無恙,你就不能留難她,不過日後如何追殺,是你們的事情。」

  李贄有些猶豫,若是如此放過了李寒幽,也太對不起秦家了,這次秦青雖然犯錯在前,可是救駕的也是秦家。這時候,抱著兒子屍體的秦彝突然沉聲道:「殿下,不用顧及老臣,陛下安危要緊,先放了李寒幽吧,日後報仇,來日方長。」他的語聲充滿了沉痛和悲涼。

  李贄猶豫的看了一眼江哲,江哲眼中閃過冰冷的寒芒,沉聲道:「殿下,請不要辜負大將軍的心意。」李贄歎息了一聲,不再說話。

  鳳儀門主遙遙一指點出,李寒幽撲倒在地,已然暈了過去,蕭蘭過來從小順子手中接過解藥,給鳳儀門中人一一服下。不多時,這些人便都可以行動了,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們的兵器都被收去。鳳儀門主冷冷道:「你們先到本座事先安排的地點會合,那裡本座已經留下了手令,你們照著行事就是了,若是本座不能再執掌鳳儀門,由凌羽出任門主之職,韋膺擔任門中客卿,紀霞出任執法長老,紀師妹,轉告凌羽,你們三人要同心協力,不可互相爭權奪勢。」

  鳳儀門眾人都肅然行禮道:「謹遵門主諭令。」然後紀霞首先向外走去。

  韋膺、鳳非非跟在紀霞身後,兩個鳳儀門女劍手挾著李寒幽跟了上去。蕭蘭正要跟上,一直癱倒在地上的李安突然連滾帶爬的一把扯住蕭蘭道:「愛妃,帶孤一起走吧。」

  蕭蘭略一猶豫,抬頭看向鳳儀門主,鳳儀門主冷冷搖頭,蕭蘭低下頭看向李安,如今的李安更加是全無一絲皇室氣度,蕭蘭心中生出厭惡,足上用力,一腳把李安踢飛,輕輕鬆鬆的脫身出來,向殿外走去。李安則頓時痛得鼻涕眼淚一起流下。李贄一皺眉,一揮手,幾個侍衛上前將李安拖到一邊,免得他再丟人現眼。

  這時秦錚已經低頭向殿門走去,她不能不走,身為叛逆,她若是不走,只有死路一條,可是她心中卻是顧慮重重,因為沒有齊王的手令,不可能調動齊王大軍發起對雍王大軍的攻擊,所以她配合同門迫使齊王寫了親筆手令,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最後去送手令的乃是她的父親秦無期。可是現在很顯然齊王並非真心相從,否則江哲不會躲在齊王那裡,那麼那封手令一定是有問題的,恐怕自己的父親也已經被齊王的手下軟禁了,如果自己現在趕到齊王軍中,雖然不可能指揮他們挽回大局,可是救出自己的父親還是很有希望的。夫妻恩情已經薄如白紙,愛子在京城也不可能救出,那麼自己便只能指望救出父親了,這樣的時刻,秦錚更不願意失去這世上僅存的親人了。

  走了幾步,秦錚下意識的轉頭望去,看見那重重刀劍之後,齊王李顯負手而立,他神色平和,定定的望著秦錚,他的眼睛裡面充滿了欣慰和歡欣。秦錚心中一震,知道李顯是在高興她能逃生,想到因為自己的作為,害得齊王今後前途渺茫,再想到在長安齊王府中的嬌兒,她停住了腳步。齊王見狀,突然側過臉去,不再看向秦錚,可是秦錚卻看見他的身軀在顫抖,他分明是不想自己因為擔心丈夫而留下。

  秦錚心中一片茫然,想起自幼讀過的女則,裡面說過出嫁從夫,這原本是她十分不屑的一句話,可是如今她才真的明白這句話的真諦,夫妻之間如果不能同心同德,那麼便只有痛苦紛爭,想到皇后娘娘和紀貴妃如今的淒惶,想到長孫貴妃和顏貴妃不顧生死擋在李援身前,想到那死於李寒幽劍下的秦青。秦錚終於停住了腳步,她的目光癡癡的落到李顯身上,雖然這人帶給自己很多苦楚,可是若非自己始終不肯和師門斷絕往來,怎會如此,即使在自己給他帶來這樣的苦難之後,這人也沒有和自己劃清界限,得夫如此,夫復何憾,這一刻,秦錚真的後悔沒有一心一意的侍奉丈夫。

  這時,謝曉彤回頭叫她道:「師姐,快一些。」鳳儀門主也一皺眉,道:「錚兒,你還在猶豫什麼?」

  秦錚心中拿定了主意,她回身拜倒在地道:「師尊,請恕弟子不能聽從你的命令了。」鳳儀門主冷冷道:「錚兒,你一向糊塗,為師都不怪你,如今難道你還心存奢望,指望齊王殿下救你性命麼?」

  秦錚也不理會鳳儀門主,高聲道:「秦錚身為大雍王妃,不知道忠心為國,反而犯上謀逆;秦錚身為人子,不能勸諫父親忠義之道,害得父親為了我這個女兒作出不當之舉;秦錚身為人妻,不知恪守婦道,相夫教子,有悖人倫;秦錚身為人母,不知以身作則,善養嬌兒,致令孩兒受我連累。父皇,二皇兄,王爺素來忠於朝廷,雖然太子和罪婦百般威逼脅迫,也沒能調動王爺一兵一卒,請父皇、二皇兄和諸位將軍明鑒。秦錚做下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事,有何面目苟活人世,請父皇饒恕了王爺吧。」

  李顯聽到這裡,大叫道:「錚兒,你不可做傻事。」就要上來攔阻,可是兩人之間隔著很多軍士侍衛,李顯內力又沒有恢復,他只來得及走出幾步,只見秦錚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支金簪,尖銳的髮簪指向咽喉,她嫣然一笑,那笑容是如此燦爛,那是嫁給李顯之後,再也沒有過的美麗笑顏,然後金光一閃,金簪劃破咽喉,鮮血迸流,秦錚已經自盡身亡。李顯只來得及衝過去將秦錚的嬌軀抱在懷裡,他慌張地用手去擋住流淌出來的鮮血,可是血如泉湧,卻哪裡攔得住。他悲聲呼道:「錚兒,錚兒,你不能死,都是我對你不起,我不該任由她們主宰你的人生。」可是秦錚卻是再也沒有氣息。李顯的目光落到鳳儀門主身上,充滿了無限的悔恨和憤怒。旁邊有人在對他說什麼,可是他卻聽不見,抱起了妻子,再也不看任何人,他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去,想要去攔阻的人見到他衣襟上的鮮血和那雙充滿絕望悲憤的眼睛,都默默退後了。雍王李贄輕輕一歎,一揮手,幾個親信跟了上去。

  當齊王的背影消失之後,李贄淡淡地道:「鳳儀門主,你是否滿意了,我父子兄弟之間被你挑撥離間,以至於此,如今貴門弟子已經離開,請門主暫時到挽秋居暫住,七日之內,本王絕不會派人去追殺貴門弟子,可是門主也要恪守信諾,不得離開秋挽居一步。」

  鳳儀門主淡淡道:「就是沒有本門參與,難道雍王能夠放棄皇位麼,如今皇位你已是唾手可得,太子謀逆,再無登基為皇的資格,齊王也有嫌疑,從今之後你可以任意將他殺死或者軟禁,至於你的父皇,不知道你是否要逼他退位。」

  李贄冷冷道:「門主也不用多費心了,這是我皇家之事,若是門主還不放心,最多本王去做門主的人質。」

  鳳儀門主看了一眼滿殿怨恨的目光,心中一陣悵然,慢慢道:「本座有承諾在先,江司馬和齊王殿下做人質就可以了,不過我也要說清楚,如果殿下派人追殺我的弟子,那是絕對瞞不過本座的,七日之內,若有一人離開獵宮,本座都不會善罷甘休。」

  李贄沒有反駁,他的目光落到江哲身上,江哲的目光是那樣的冰寒和堅決,那是充滿了仇恨和死亡的目光,他堅定的點點頭,李贄心中一動,莫非江哲已經有了辦法可以達成將鳳儀門全部摧毀的目標,因此他淡然道:「本王答應這個條件,門主請。」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三十八章 此恨綿綿
 

  這一章不知道會不會顯得急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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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皺著眉頭放下一粒黑子,一邊拿起那一碗氣味撲鼻的黑色湯藥,一口氣灌了下去,放下藥碗,我對鳳儀門主笑道:「門主若是不介意,在下頗通醫術,願意為門主診治一下。」

  鳳儀門主面紗之上那雙清澈明晰的眼睛透出一絲寒光,淡淡道:「不敢有勞,不過是區區七日,本座還能支撐。」一邊說,一邊放下一顆白子。

  我無奈的一笑,想來鳳儀門主是不信任我吧,擔心我在藥物中下毒,若是平常,鳳儀門主無傷之時,區區毒藥自然傷不了她,可是現在就難說了,鳳儀門主當真是小心謹慎。

  看了一眼棋盤,我的一條大龍已經被鳳儀門主殺得七零八落,真是丟人啊,如果不是我另有目的,我又何必纏著鳳儀門主下棋呢,不過鳳儀門主大概也是不想我們懷疑她會一走了之,這才答應我的要求,一起在花廳下棋吧,否則不論是養傷,還是練功,都比對著我這個讓她大業成空的仇人強得多吧?

  又看了一眼棋盤,棄子認輸之後,我拿起放在一邊的筆,斟酌一番,又重新寫了一個藥方,遞給董缺道:「這個方子我又加了兩味藥,兩個時辰以後送過來,還有,你去看看小順子是否已經出關,如果出關了就讓他過來見我。」如果小順子過來下棋,可比我強多了。誰讓齊王一直悶在房間裡面呢,否則何必我抱病陪著鳳儀門主呢?

  董缺接過藥方,恭敬地退了下去。鳳儀門主默默的看向珠簾之外,也沒有什麼興趣拾揀棋子。中庭梧桐葉黃,西風漸冷,這一個秋季真是蕭瑟啊。過了片刻,鳳儀門主柳眉輕蹙,她聽到了一個人正在緩緩走來,那人的步伐輕緩中帶著奇特的韻律,彷彿和周圍的環境融於一體,似落葉無聲,似水過無痕,這個人的武功已經進入了先天境界,梵惠瑤一聲輕歎,記得自己有這樣的成就是在三十五歲的時候吧。

  過了片刻,小順子跳起門簾走了進來,三日不見,他的氣質又有了改變,如果說從前的他仿若匣劍帷燈,雖然平時隱晦,但是一到關鍵時刻,例如站在鳳儀門主面前的時候,就再也不能掩飾住那種凌人的氣勢和鋒芒。可是如今,他的氣質變得溫文如玉,多了幾分圓潤平和,就是對著鳳儀門主,也是那樣從容閑雅。我雖然不明白這其中的奧妙,可是也猜到多日來的壓力逼迫和這幾日的苦心潛修,小順子的武功已經達到了更高的境界。倒了一杯酒,我端著酒杯道:「小順子,恭喜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小順子上前雙手接過酒杯道:「多謝公子,奴才能有寸進,應該多謝梵門主。」言罷,他從從容容地給鳳儀門主施了一個禮。鳳儀門主眼中閃過一絲遺憾的神色,道:「李少兄武功進境之速,真是令本座敬佩。可惜以李兄之才,竟然屈居僮僕之列,豈不可惜。江大人也未免過於委屈李少兄了。」

  我和小順子都是淡淡一笑,四目相對,他人怎知我們之間的淵源,我們之間又是普通的主僕關係可以形容的,再說,小順子屈就僕從之列,就可以對他人的招攬推得一乾二淨,旁人既不能真的將他當成僕人對待,而這個僕從身份又可以讓小順子行事之時無所顧忌,不用顧慮什麼身份道義,這才是我們一直主僕相稱的最重要的緣故啊。

  睜開眼睛,李顯覺得宿醉之後的頭疼襲來,這幾天,他幾乎都是醉醺醺的入睡,然後帶著頭疼醒來的。起來之後,他果然又看到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碗醒酒湯,他將醒酒湯一口氣喝了下去,酸酸澀澀的味道讓他不禁皺起了眉頭。這幾天,他奉命做鳳儀門主的人質,倒也用不著做什麼,只需要呆在挽秋居就可以了,所以他索性用醇酒麻醉自己。這雖然有秦錚之死帶給他的打擊的緣故,可是李顯明白,那並不是真正的原因,無論如何,李顯對秦錚之死是早有準備的。一旦政變失敗,皇家容不得一個背叛謀逆的王妃,秦錚的死雖然是她自己所選擇的,就是今次她逃了出去,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令李顯如此痛苦的是如今的他所面臨的困難處境,雍王還沒有說過如何處置他,可是李顯明白,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收了自己的兵權,讓自己作一個閒散的宗室。如果不能再上戰場,李顯真得不知道該如何度過以後的人生了。

  沐浴更衣之後,煥然一新的李顯走出房門,既然命運已經如此,那麼他也不想讓人看自己的笑話。剛走到院子裡面,李顯就聽到花廳之中傳出棋子落到棋坪的聲音。心中一動,他向花廳走去。挑開珠簾走了進去,一眼就看到,在西窗之下,江哲正在和鳳儀門主下棋,不過只看他神色悠然,而他旁邊的小順子神色嚴肅,捻著棋子苦思冥想,就知道真正下棋的是誰了。在他進來的時候,鳳儀門主和小順子都是頭也不抬,只有江哲轉過頭來,微微一笑,然後江哲站了起來,將小順子按到椅子上,走了過來,施了一禮道:「殿下,精神可好些了麼?」

  李顯歎了口氣道:「你又何必明知故問,對了,這幾天外面的事情我都沒有理會,父皇可有什麼旨意下來麼?」

  我看了看李顯憔悴的面容,道:「據臣所知,皇上已經下旨廢黜了太子殿下的儲位,太子叛逆之罪要交由三省議處,不過據臣推測,會是圈禁或者賜死。太子東宮臣屬均要交部議處,最輕也會削去官職,永不錄用。蕭妃宗譜除名,所生皇孫貶為庶人。太子妃貶為韓國夫人,太子世子貶為安國郡王,遣去封地,不得聖旨,不得擅離封地,其餘妃嬪所生庶子交由韓國夫人撫養,雖然仍然列名宗譜,可是一切封號賞賜都被褫奪。至於殿下的罪責要等到回京之後議處,不過齊王妃雖然自盡,但是罪名仍然難免,皇上已經下旨宗譜除名,齊王妃所生世子不會受到牽連,只是不能繼承王爺的王位了。」

  李顯歎了一口氣道:「二哥仁德,也算是手下留情了,你可以轉告他,我不會抓著兵權不放的。」

  我勸慰道:「殿下,您和雍王殿下不妨好好談談,或許會有殿下意想不到的收穫也不一定。」

  李顯苦澀地道:「隨雲,你不用勸我,我也不會戀棧兵權,想必只要今後我謹慎行事,二哥也不會過於為難我的,對了,魯敬忠如何處置,二哥對他恐怕是深惡痛絕了吧?」

  我淡淡一笑道:「雍王殿下已經派了夏侯沅峰去賜死魯敬忠了,應該就是現在吧,前兩天事情太多,殿下忙不過來。」

  這時候,我聽見鳳儀門主說道:「成王敗寇,不過如此罷了,李顯,你問這些也沒有什麼用處,若是想多活幾年,還是早些去向雍王表表忠心吧。」

  李顯沒有說話,但是神色間卻多了幾分譏誚,想必委曲求全,屈膝求饒這樣的事情,是這位高傲的王爺一輩子也做不出來的。

  玉麟殿的一間偏殿內,魯敬忠站在窗前,靜靜的看向窗外,他自知自己資質不高,所以在練武上面從來沒有多費心思,所以鳳儀門將他軟禁之時,他雖然惱怒也沒有反抗。反正鳳儀門想要控制朝政,沒有自己是不可能辦到的,太子身邊的原有勢力除了他魯敬忠之外是沒有人能夠理清的,所以李寒幽等人的得意妄為,他從來沒有看在眼裡,反正奪宮需要的是武力,他也犯不上插手。可是有些事情不是這些心比天高的女人可以辦的,不說別的,為了迫使齊王發兵,她們不就不得不將自己從軟禁的廂房裡面放出來麼,雖然還是不許自己走出玉麟殿,但是等到需要和雍帝談判的時候,她們就不得不讓自己出面了,這些事情李寒幽那些人是辦不成的。就是韋膺,雖然才具過人,可是要談到那些微妙的朝政,還是不如自己遠甚。

  可是雍王成功的扳回了局面,當聽到獵宮四面的廝殺聲起,魯敬忠真的心寒如冰,他是很清楚的,謀士不論如何才智過人,對著那些刀槍劍戟都是沒有用處的。太子的失敗,就意味著自己的失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幾日他被雍王下令軟禁在玉麟殿偏殿,也曾想過是否有求生的可能,可惜他雖不是情願為太子殉死,卻沒有投靠雍王的進身之階。雍王身邊相輔之才有石彧,文有三傑等謀士,武有長孫、荊遲等大將,更有精通謀略如奇才江哲者,那裡有自己的容身之處,更何況自己從前為太子出謀劃策,屢次逼得雍王險些遭難,雍王絕對不會生出招納之心,只怕這幾日只是將自己軟禁,沒有處置,不是忙得忘了,就是不想讓自己死的痛快吧。

  這時,外面傳來一片腳步聲,整齊有力,想必是一隊訓練有素的軍士,那些人分立在門側,然後其中一人推門走了進來。魯敬忠回頭望去,只見夏侯沅峰一身青衣,皎如臨風玉樹,手中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個翠玉瓶。夏侯沅峰一走進房間,後面的軍士就合上了房門。夏侯沅峰將玉瓶放到房中央的桌子上,淡淡道:「魯大人,下官奉命前來送行。」

  魯敬忠心中一顫,莫名的倦怠從心頭湧起,他走到桌前,拿起玉瓶,在手中把玩片刻,道:「夏侯,我月宗弟子互相殘殺也是常情,只是我始終不明白你為什麼背叛太子,要知道如果不是你傳出了令秦勇勤王的密旨,這次雍王必定身死,到時候你的地位只有比現在更高,看在我們乃是叔侄一場的份上,你就說個明白吧。」

  夏侯沅峰沉默了片刻,道:「師叔不是知道了麼,我中了江司馬的毒,所以被迫投降。」

  魯敬忠笑道:「你不要瞞我,你的為人我清楚得很,你是寧可用毒刑逼供求得解藥,也不會捨近求遠的。」

  夏侯沅峰愣了一下,笑道:「師叔果然瞭解沅峰,那麼小侄也就不瞞師叔了,其一麼,江司馬當時病勢沉重,我若嚴刑迫供,只怕還沒迫出解藥,他就身死了,而且此人外柔內剛,若是尋常小事,或者可以相迫,若是這等大事,就是以生死相迫也是沒有用處的。」

  魯敬忠神色不動,因為他知道這不是夏侯沅峰投降的真正目的。

  果然夏侯沅峰又道:「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小侄從來不當自己是月宗的人,月宗的宗旨就是在亂世之中輔佐明君,一統天下,就是同門之間為了爭奪宗主之位,得到一窺『陰符經』真本的機會也是互相殘殺,可是我夏侯沅峰胸無大志,什麼陰符經在我眼中根本全無份量,輔佐明主一統天下自有別人去做,我只想手掌大權,享受榮華富貴罷了,根本不想成為什麼月宗宗主。所以對於我來說,投一個明君才是捷徑,太子殿下昏庸無能,若他當了皇帝,不說大雍前途渺茫,就是鳳儀門那些女人也比我們更容易控制太子,我夏侯沅峰就是想做佞臣都還怕作不成呢?

  雍王殿下就不同了,雖然雍王殿下賢明練達,不免難伺候一些,不能敷衍了事,若是沒有真本事,不下死力氣辦事,終究是逃不過殿下的眼睛的,可是憑我的才能,還怕得不到殿下的賞識麼?雖然殿下麾下人才濟濟,可是君子多,小人少,不論什麼明君聖主都是需要我這種小人的,有些事情明君不能做,賢臣不能做,可是我可以做。只要我忠於雍王,定有飛黃騰達的一天。比起那虛無縹緲的陰符經,師叔不覺得侄兒的選擇才最實際麼?只是投靠也要選時機的,這次我救駕有功,日後必能得到雍王重用,還有什麼機會比這次更適合呢?」

  魯敬忠的面色初時一片憤怒,後來漸漸變得失望,最後來卻是變得平靜,他苦笑道:「原來如此,是我沒有看穿你的心意,罷了,罷了,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父親可知道麼?」

  夏侯沅峰淡淡一笑道:「知子莫若父,何況父親從無牽涉叛亂,所以師叔不用為他擔心。」

  魯敬忠打開玉瓶的塞子,似乎想起了什麼,道:「賢侄既然已經決定跟隨雍王,我還要提醒你一句,江哲其人,心思詭譎,佈局深遠,此人若是有心害你,你是必定會輸的,不若趁著如今雍王還沒有登基,江哲又重病在身,將他害死,否則你終究得被江哲壓著一頭,而且為叔早就懷疑雍王手中可能有一支暗處的力量,那力量多半掌握在江哲手中,邪影李順,人中俊傑,此人多半就是那支力量的領袖,否則實在難以解釋以他的武功才智,還要屈居僕從之列的理由。」

  夏侯沅峰神色漸冷,道:「師叔果然心狠,臨死還要害我,沅峰雖然糊塗,也知道江哲此人只可為友,不可為敵,而且我看此人雖然心機深沉,卻不是喜歡勞心勞力的個性,否則也不會擔任司馬這麼長時間,雍王府上的事情卻很少過問,石彧一回到長安,立刻重新掌管雍王府政務大權,若是江哲乃是爭權之人,豈能如此。而且若是此人真的戀棧權勢,當年在南楚,德親王對他重用之時,憑借此人本事,就不會大隱於朝了。更何況,他若真的如此貪戀權勢,雍王也遲早容不得他,何必我和他為難呢?」

  魯敬忠微微苦笑道:「你不信忠言,將來後悔晚矣,罷了,罷了。」話語中充滿了惋惜和一絲絲幾乎不可察覺的怨恨,魯敬忠神色泰然地將瓶中毒藥一飲而盡。

  看著魯敬忠的屍體,夏侯沅峰伸手替他合上了那圓睜的雙眼,淡淡道:「師叔,你何必死前還要挑撥離間,以至於死不瞑目呢?」

  七日時光匆匆而過,這一天早上,鳳儀門主運氣一遍,覺得內力已經恢復了七層,不由大喜,當日她答應留下,就是抱了養好傷勢,然後憑著一身武功衝出獵宮的打算,如今雖然沒有合適的藥物調養,可是七成武功足夠她使用了。推開房門,鳳儀門主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秋日新鮮的空氣,仔細探察一下,她準備第一個殺死江哲,然後就是齊王,之後若有能力,就去看看是否能夠殺死雍王,反而是壞她大事頗多的長樂公主,她心中全無殺意,一個女子能夠作出那樣的事情,鳳儀門主心中倒是頗為敬佩,故而因此反而不願加害。雖然據說太子李安還活著,可是帶一個活人太辛苦了,若是即使趕回長安,將蕭蘭所生的皇孫控制在手中,到時候也未必不能重整旗鼓,控制大雍江山。

  可是一探之下,鳳儀門主心中一動,那江哲和齊王居然都不在挽秋居之內,鳳儀門主柳眉緊鎖,再用心探察,只覺周圍數里之內居然只有兩個人在外面相候,只聽那兩人的步伐聲音,鳳儀門主就知道這兩人身份。她冷冷道:「慈真大師,邪影李順,你們不必等了,本座已經在此相候,看來江哲倒是聰明,知道本座乃是用得緩兵之計,不過就憑你們兩個,難道就留得住本座麼?」院門無風自開,一個灰衣僧人雙手合十,眉心一點紅痣嫣然欲滴,在他身側,李順一身青衣,微微含笑。

  鳳儀門主冷冷一笑,手握劍柄道:「憑你慈真,本座的手下敗將,前幾日受得傷這麼快就好了麼,邪影,你雖然已經晉入先天之境,若是公平決鬥,接本座百招還是不成問題的,可是真的生死相搏,憑著本座的劍術和經驗,你是必死無疑。

  小順子淡淡一笑道:「門主,在廝殺之前,我要先替我家公子傳幾句話。」

  鳳儀門主心中一動,道:「本座倒要聽聽他的神機妙算。」

  小順子不理會她的譏諷,道:「我家公子說,門主雖然取勝,可是殺人一萬,自損三千,慈真大師和門主同列三大宗師,那麼門主所受之傷必然慘重,慈真大師不來,或者是已經死在門主劍下,或者是重傷遠遁。無論那一種,憑著當時門主的狀況,必然會以死相拼,陛下和三位皇子、一位公主和數位軍中重臣都在殿中,若是折損過多,只怕大雍難以應對接下來的戰爭,而且也不是公子願意接受的。所以公子才用門主也不希望同歸於盡的私心和門主達成協議,公子算準了門主會接受七日之約,以為緩兵之計,可是門主卻忘記了一件事情,慈真大師不論生死,都不會放任門主貽禍天下,果然,五日之前,少林寺十八羅漢已經到了獵宮,而慈真大師也在兩日之前到來,不過公子早就請雍王殿下派軍士遠遠迎接,所以直到今日,他們才來到挽秋居。」

  鳳儀門主眼中閃過冰冷的寒光,嘲諷道:「人數雖眾,可是群狼難抵猛虎,他們人數雖多,也是沒有用處的。」

  小順子淡淡一笑,道:「我家公子也知道這一點,他說一千精兵勝過萬餘烏合之眾,所以他立下這七日之約還有別的用意,請問鳳儀門主,門主所服的救命丹藥可是九轉護心丹。」

  鳳儀門主傲然道:「正是醫聖親制,若無此丹,本座恐怕也不能奔波數百里,趕來獵宮。你家公子如果不是服了此藥,只怕早就死在曉霜殿上了。」

  小順子眼中閃過一絲殺機,道:「正是九轉護心丹,可是門主似乎忘記了一件事情,就是桑先生曾說,此丹只有在九死一生之時方可服用,而且還要在服丹之後數日多加調養。」

  鳳儀門主一愣,心中生出不妙之感,當初桑臣果然說過這話,可是自己一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需要服丹之日,二來,也自信自己所練內功的神奇,只要保住性命,就可以自療內傷,沒有將這句話看得很重。

  小順子譏誚的一笑道:「門主果然沒有將桑先生囑咐放在心上,桑先生當日將此藥托付給我的時候,曾說,九轉護心丹乃是使用天材地寶,各種名貴藥物煉製,可以激發人體潛能,維繫生命,若是內傷發作,心力衰竭,奄奄一息將死之時,服下此藥,就可以將全部的精血激發出來,可是有一利就有一弊,潛能激發,雖然可以起死回生,卻是十分耗費服用之人的生命之力,所以性命保住之後,就要服用各種大補藥物來彌補,桑先生是因為我家公子心傷太重,用平常法子無法治癒,所以才留下此藥,等到了萬一之時,用此藥激發公子潛能,達到破而後立的效果,這個法子雖然十分凶險,可是若是成功,公子雖然不能完全恢復健康,卻是可以不用擔心會隨時喪命了。前些日子,門主可見我家公子每日裡幾乎以藥物為食,就是為了把握良機,醫治頑疾。當時,公子曾經提出要替門主療傷,可惜,門主也如公子所想一般拒絕了。」

  鳳儀門主聲音有些嘶啞地道:「本座豈敢服用江司馬的良藥,醫聖親傳弟子,下毒之術天下無雙,本門主還不敢嘗試。」

  小順子傲然道:「這也在我家公子意中,當日公子將如何毒倒貴門弟子的手段說出,就是為了讓門主生出戒懼之心,所以門主才不敢隨便用藥,否則就是門主不論對桑先生的話信了幾分,也都會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延請名醫調治身體的。我家公子這七日之約,就是為了讓門主沒有機會服藥養傷。當然若是門主真的敢用藥,我家公子說,他也只好冒險下毒了。」

  鳳儀門主額上冷汗涔涔,她從未想到,江哲的心機居然到了這種地步,這緩兵之計竟是平白便宜了他。

  小順子又道:「我家公子冒險留在挽秋居七日,每日邀請門主下棋品茗。門主為了迷惑我家公子,造成門主會遵守承諾,自盡謝罪的假相,必然不會拒絕。所以門主也就無暇留意自己的變化,而且內力的恢復,也會讓門主再加倍消耗生命的同時,產生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錯覺,不會留意到生命力的衰竭。」

  鳳儀門主下意識的看看雙手,那從前晶瑩美麗的素手,果然失去了光澤,她只道是傷勢的牽累,想不到竟是生命消失的跡象。

  這時候小順子又補上重重一擊道:「公子說門主素來自負,只會防著別人暗算,不會想到時間就是公子最大的本錢,如今慈真大師內力已經恢復五成,而且絕對沒有隱患,在下也有一拼之力,而門主如今的內力實際上是您的生命和精血,所以公子相信,我們可以將門主留在此地。原本若是慈真大師不來,公子只少盡出高手和門主周旋,可是慈真大師和少林高僧的到來,讓公子手上的人力更加充沛。不過公子說,他不會武功,就不留在這裡等死了,現在獵宮中所有重要之人都已經隱藏起來,門主無論如何厲害,也不可能立刻找到他們,公子說,門主遠赴黃泉,他就不親自送行了。」

  鳳儀門主突然高聲大笑,良久,才止住笑聲道:「好,好,本座一生轉戰天下,到頭來竟為這樣一個文弱書生計算,好,就讓本座看看,是否可以多取幾條人命。」

  慈真大師和小順子同時上前一步,三人之間的空氣彷彿凝固,一陣秋風吹過,漫天黃葉向三人撲去,可是還沒有接近三人身旁,就被無形的真氣推開了。

  此刻,在獵宮一處可以遙遙望見挽秋居的小樓中,江哲和雍王李贄站在窗前,看著挽秋居的方向。這時,突然挽秋居中響起了震耳欲聾的聲響,初時是真氣激盪如雷的聲音,然後是劍氣撕破長空的聲音,然後是房屋崩塌,飛砂走石的聲音,再然後,那聲音越來越刺耳,雖然離得很遠,可是李贄和江哲的面上都露出一絲被苦痛,那些聲音入耳猶如雷鳴,幾乎要刺破耳鼓,幸好江哲早有準備,將兩團棉花塞到耳中,李贄也照做不誤。

  過了一段時間,十八條灰色身影飛縱入已經成了廢墟的挽秋居,挽秋居方圓百丈之內煙塵滾滾,看不見他們如何交戰,可是江哲和李贄站得高遠,還是看見了那雪亮如同銀虹的劍光。終於,那煙塵中傳來一聲長笑,那笑聲原本應該是悅耳動人,可是如今卻充滿了憤怒和不捨。然後「蓬」的一聲,煙塵之中冒起耀眼的猛烈火光,這一大蓬烈火,冒起之時,勢如閃電,所佔的面積,幾乎有一丈方圓。炎勢乃是呈圓柱形,中心之處顏色發青,再外面是白色的火焰,臨到最外面,則呈耀眼欲花的紅色。

  我心中一寬,聽這笑聲乃是女子所發,其中充滿英雄末路的悲哀和壯志成空的怨恨,想來我的計劃已經成功了。心神一洩,我坐倒在椅子上,覺得手足發軟,成功的逼殺鳳儀門主,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冒險吧。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三十九章 餘波未歇
 

  先發一章,等到第三部完成一起上傳其餘的章節,因為看到有讀者發書評表示等候,所以先發了這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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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勉強站起身子,我回到窗前看向挽秋居,過了片刻,十幾個身影從煙塵中緩緩走了出來,我用盡目力仔細看去,走在最前面的灰衣僧人只看步伐身姿,就知道定是慈真大師,他身後的一行僧人,個個龍行虎步,步履矯健,雖然只有十二人,卻是絲毫不顯得頹廢。半晌,我沒有看到小順子,心中一緊,按在窗框上面的雙手不由越抓越緊。又過了片刻,滾滾煙塵終於被秋風散盡,我才看見一個青衣人負手站在廢墟之中,一身青衣上鮮血點點,嫣然如桃花,雜布如星羅棋布,在他面前,大火熊熊燃燒,漸漸蔓延到殘破的屋舍和周圍的草木上。這時候救火的禁軍已經過去了。突然青衣人的身形突然消失了蹤影,我連忙揉了揉眼睛,他的身影已經在另一處顯現,不過瞬息之間,我還沒眨上幾次眼睛,他已經出現在樓下,這時候,慈真大師和那些少林和尚還在里許之外。

  這時,李贄幾乎是手舞足蹈地走了過來,興沖沖地道:「隨雲,真虧了你,不僅逼殺了鳳儀門主,還沒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本王真是無話可說,無話可說。」

  終於放下了心,我轉過頭笑道:「這都是慈真大師和諸位少林高僧不顧生死,才令鳳儀門主伏誅,臣不過是拖了幾日時間罷了,而且若非殿下信任臣,當日在曉霜殿上任憑哲自作主張,臣的計策也行不通的。如今鳳儀門主已經身死,鳳儀門已經再沒有什麼翻天之力,臣恭喜殿下消除了心中大患。殿下,還請親自去迎接慈真大師,以表謝意,今後殿下穩定江湖,還要靠少林寺呢,而且對付北漢魔宗也要有慈真大師這樣的高手掛帥。」

  李贄摩拳擦掌,滿心喜悅地道:「隨雲放心,本王這就去迎接大師,不過,隨雲,你不去見見大師麼?」

  我苦笑道:「臣可是快撐不住了,若是殿下體恤,還是讓臣好好休息一下吧?」

  雍王擔憂的看了我一眼,見我不過神色有些疲倦,這才寬心地道:「隨雲,你可要好好休息,接下來本王還要將鳳儀門的黨羽一網打盡,繼而重整朝綱,其中千頭萬緒,還要多多仰仗隨雲呢!」

  我微微一笑,沒有答話,接下來的事情還多得很,重整朝綱不是那麼容易的,皇上尚在,鳳儀門雖然已經失去了擎天柱,可是多年來的經營和盤根錯節的勢力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不過這些我就不用親自參與了,想來石彧定然是早有準備的,而且錦上添花的人永遠是比雪中送炭的人多的。

  看著雍王興沖沖的背影,我卻是輕輕一歎,淚水潸然而下,自從我入雍以來,每每徘徊生死,殫精竭慮,嘔心瀝血,為的不就是今日麼,如今雍王繼位已經是毋庸置疑的了,太子失去儲位,身犯謀逆大醉,想來就是不死也要圈禁終生,為虎作倀的鳳儀門已經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剩下的殘兵敗將我也早有了對付她們的計劃。可以說,我的大仇已經報了,那麼這我原本就不留戀的榮華富貴還有什麼用處呢,恩仇了了,我也該抽身了。心中泛起一縷柔情,我想起了長樂公主和柔藍。

  這時有人推動房門,我沒有回頭,會這樣自行進入的,除了小順子不會有別人的。果然身後響起小順子陰柔卻有些嘶啞的聲音道:「公子,我幸而不辱使命,鳳儀門主已經催動三味真火自焚身亡。」

  我淡淡道:「你身上的傷勢可嚴重麼,鳳儀門主雖然死了,可是我還有事情需要你去辦。」

  小順子笑道:「公子放心,這點傷勢不算什麼,慈真大師幾乎接過了鳳儀門主大部分的攻勢,所以我只要好好調息一下就可以了,而且我這次和鳳儀門主交手收穫頗多,受這點傷絕對是值得的。公子要我去辦的事情,是不是追殺鳳儀門的餘孽呢?」

  我轉身過來,肅然道:「那日曉霜殿我雖然給了解藥,可是卻也做了一些手腳,那些中毒之人一月之內,身體會散發出一種特殊的氣息,只有南疆的一種野鳥可以嗅到,我曾經令人訓練了幾隻這種禽鳥,所以我要你去調動秘營,使用這種禽鳥掌握鳳儀門餘孽的動向,不要驚動她們,如今她們為了隱秘行蹤,使用的一定是輕易不被人所知的密舵,我只要這些密舵的詳細情況,不過,有一件事情必須辦到,我要李寒幽,這是我答應董缺的事情。」

  小順子擔心的看了我一眼,道:「公子,董缺終究不便久留在公子身旁,不知道公子準備對他如何安排。」

  我歎了一口氣道:「董缺心中的仇恨只有比我更深,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太子妃的那個侍女,死的時候已經懷了身孕,若非得到雍王在太子身邊的密諜傳來的情報,我還真不知道這個女子是被謀殺的呢,唉,也是我低估了李寒幽的瘋狂,想不到她會對一個小小的侍女這樣殘忍,你不是曾見董缺夜裡祭奠妻兒麼,這樣的深仇大恨,別說董缺不肯善罷甘休,就是我也不能放過李寒幽,若非是我思慮不周,或者繡春姑娘不會身死,董缺也不會孤苦伶仃,所以我要你將李寒幽帶給董缺,隨便他如何處置。」

  小順子想了一想道:「只是若想生擒李寒幽,不免會驚動了鳳儀門餘孽,只怕會壞了公子的大事。」

  我微微一笑道:「那些事情不過是我為了雍王殿下將來做了一些打算,成與不成無礙大局,不過若是平白毀壞了那些好用的棋子也未免可惜,這件事情我們不能去做,可是錦繡盟卻是可以做的麼。而且,若想鳳儀門成功的走上我安排的道路,總是要給些蜜餌的,何況她們這些人心中只有利益得失,若是做的妥當不僅不用動手,還可以留一條控制鳳儀門的長線。」我見小順子若有所悟,低聲給他講了如何作法,他一邊聽一邊點頭,還不時補充一些看法。

  最後我們兩人商議已定,才回到住處,一回到那座小宮院,我就看見董缺神思不屬的看著遠房的天空,便笑道:「董缺,你可是急著想去追殺李寒幽麼?」

  原本以為董缺會一時失神脫口而出,誰知他卻迅速的清醒過來,恭敬地道:「公子當日面許為董缺復仇,必然不會失言,董缺一切仰仗公子。」

  我讚許的看了董缺一眼,道:「這件事情,我已經有了安排,不過旬日之間,必然讓你見到李寒幽,而且我會盡量給你一個完整無缺的李寒幽,任憑你如何處置,不過此事一了,你也得離開長安了,不知道你有什麼打算,如果想為官,我會替你安排,不過你暫時不便留京,若是再過五六年,回來就無妨了,如果不想為官,我會給你一筆金銀,足夠你作個富家翁了,不知道你有什麼打算?」

  董缺想了一想道:「小人原本就是一個浪子,就是大仇得報,也沒有什麼去處,如果公子不棄,小人想跟在公子身邊伺候,公子雖然有李爺在身邊,雖然公子身邊的事情,李爺是斷斷不能交給別人的,可是外面有些瑣碎的事情總不能都讓李爺去做,小人自知沒有什麼大本事,可是總還能作個外務總管的,不知道公子可否收納。」

  我心中一動,說起我身邊的人,小順子傲然不群,又是時刻不離我左右的,所以沒有實際的職務,陳稹實際上負責秘營的管理,寒無計掌管天機閣的生意,八駿雖然都是不錯的人才,可是一來基本上都已經獨當一面,而且我也不想埋沒了他們,將來不論在何處有了家園,都是要有一個外務總管負責家居的瑣事的,這董缺倒是一個不錯的人選,何況雖然知道此人身上有些詭秘之處,可是若論詭秘,只怕我和小順子都在他之上,這樣看來,董缺倒是值得收納。雖然心許,我卻笑道:「可是你也知道,你若是我的外務總管,不免經常見到一些眼利心明的人,你不擔心被人識破身份麼?」

  董缺卻是一笑道:「公子不是說五六年以後就無妨了麼。」

  我一愣,不由笑了,道:「也好,既然你有意相隨,也是我們有緣,日後賓主相待,也不枉一場相識。」

  董缺又行了一個禮,從前他雖然禮數無缺,卻是臣屬之禮,如今他行的乃是從僕之禮,我上前將他攙起,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定要留在我身邊,不過只要無害於我,我也不想放過這樣的得力屬下。

  突然,小順子眉梢一動,輕聲道:「慈真大師來了。」

  我心中有些疑惑,如今慈真大師應該已經去休息了,晚上雍王要宴請各派高手呢,慈真大師怎會突然來此。片刻有侍衛進來稟報道:「大人,慈真大師請見。」

  我對小順子和董缺揮揮手,兩人會意,小順子陪著我親自出去迎接,董缺則躲到內室,雖然慈真大師從前沒有見過董缺,可是憑他的眼力,不難看出董缺易容過,雖然如此大事已定,有些事情還是不能洩漏的。

  慈真大師已經換過了衣服,雖然傷勢不輕,面色蒼白,可是他的神色還是那樣平淡。我疾步上前,施禮道:「本當前往多謝大師鼎力相助,可是哲身體羸弱,未能前去,反而勞動大師親來,還請大師勿怪。」

  慈真大師抬眼望去,此時江哲已經將近而立之年,只是面白無鬚,再加上相貌清秀,雖然一向體弱多病,又是勞心勞力,如今已是兩鬢星霜,可是卻更加顯得飄逸風流,氣度更是雍容優雅,一雙眼睛仍是深邃幽冷,神光淡然,只是比起上次見面更多了幾分神采。無論如何看去,都只會覺得這個青年不過是一個品性高潔的書生罷了,誰會知道此人乃是心思狠毒周密的謀士呢?

  慈真大師心中一歎,鳳儀門主武功比他略為高強,像他們這種級數的高手,或者可以擊敗,但是想要殺死就不容易了,即使自己和京無極聯手,鳳儀門主不敵之下,也可以飄然遠遁,可是就是這個文弱書生,通過絲絲入扣的連環毒計,逼得鳳儀門主陷入必死之局,終於讓那一代巾幗,絕世紅粉,葬身在皇家獵宮之中。這已經讓慈真大師心中凜凜,方才又從弟子口中得知了許多詳情,就是這個青年在危急關頭,以身涉險,力挽狂瀾,平叛救駕,細察他行事風格,其人用計陰柔詭變,無孔不入,令人心中陡生寒意。

  對江哲瞭解越深,慈真大師就越擔憂,昔日鳳儀門主也是驚才絕艷,若非一念之差,怎會貽害天下,此人才智更在鳳儀門主之上,如今眼看雍王顯然就是大雍的下任君主了,此人乃是雍王心腹重臣,更是手中握有重權,若是一念之差,不免生靈塗炭,血流成河。

  正因為有著這樣的心思,慈真大師才會私下來見江哲,雙方見禮入座之後,慈真大師唸了一聲佛號,道:「江檀越智謀通神,鳳儀門主被迫自焚身亡,老衲雖然略盡綿薄,但若無江檀越的謀劃,鳳儀門主終究還是會鴻飛冥冥,只是檀越用計過於狠毒,檀越如今身為殿下重臣,身邊又有李少兄這樣的高手隨侍,一念之差,就會有千萬無辜受害,今後還請檀越上體天心,與人餘地,老衲多言相勸,還請檀越勿怪。」

  我心中原本覺得這位高僧未免有些多事,可是見慈真大師看向我的目光十分凝重嚴肅,便肅然道:「天道輪迴,報應不爽,晚生心中時刻銘記,今後若有行止差池,不到之處,還請大師提醒江某。」

  慈真大師心中一跳,心道,莫非此人竟然趁機想讓我不能獨善其身麼,若是我時時刻刻關心他的行止,或有勸諫,豈不是欠下了此人的情面,可是仔細看去,只見江哲神色之間一片誠摯,不由想道,罷了,若是此人當真是大奸大惡,終有洩漏的一日,何況雍王殿下聖明燭照,我又何必杞人憂天。慈真大師一想通此事,便不再多說,只是閒話幾句,就起身告辭。臨行之時,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內室,他隱隱約約的覺得室內有人,可是那人呼吸平緩細微,顯然是內功精深,而且頗有獨到之處,這人隱遁不出,或者有些礙難,無論如何,慈真大師心中終是隱憂重重。

  慈真大師走後,小順子鐵青著臉道:「這老和尚竟然敢訓斥公子,真是豈有此理,公子可要給他一點教訓麼?」

  我淡淡一笑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大師有慈悲心腸,這是他的好處,而且這件事也給我們提了醒,這世間之事哪有終究能夠隱秘不洩的,這些年來,我為了復仇,做了許多殘忍之事,我雖不後悔,可是難免會有人仇恨於我,只是這次鳳儀門之事,就不知道要牽連多少人,招惹世間怨恨,又讓眾人忌憚,看來我已經滲出險地,這樣一來,我們商議好的事情就要快些辦了。好了,我還要想想如何安排,你就不要過問了,還是去辦李寒幽的事情吧,這件事情不了結,我總是放心不下。」

  小順子默默聽著,神色漸漸和緩下來,道:「公子說得是,這老和尚雖然無禮,可是他送給公子的心法也頗有些用處,這幾日公子練了,果然身子有些好轉,只為這件事情,我就不會與他為難。」

  十月四日,聖駕迴鑾,我坐在隨軍的馬車裡面,神色悠閒,雍帝迴鑾之後,就要掀起狂風巨浪,這也是無法避免之事,即使李援想敷衍了事,雍王殿下也斷不會同意。雖然這次救駕的是秦家,按理說大局應該還在李援控制之下,可是有些微妙的原因卻讓這種理所當然的情勢出了變化。首先,秦青之死雖然是李寒幽所為,可是如果不是當初李援的指婚,也不會有今日,秦勇雖然救了聖駕,可是人人都知道傳出密詔的乃是雍王的屬下,這樣一來,雍王既有撥亂反正的大功,又是當之無愧的儲君人選,再加上他素來的聲威,已經顯然蓋過了李援的權威,這件事情又是雍王冒的風險最多,所以這之後的處置是萬萬不能繞過雍王的。不過雍王對京中事務早有安排,這倒不用我操心了。

  早在獵宮救駕之前,雍王就派了心腹侍衛到京中送信給石彧,石彧在得到消息之後周密安排,將敬重大臣全部監控起來,雖然負責京師軍政的韋觀和鄭瑕都不是尋常人,可是雍王多年的經營豈是尋常,再加上這幾年雍王廣為布間,早就暗中控制了大半中低級官員,雖然不能控制朝政,可是這種監控卻是輕而易舉,再說石彧本就是在長安經營多年,所以獵宮和長安之間的消息傳遞被石彧封鎖的滴水不漏,獵宮那面生死相見,長安卻是一片平靜。鳳儀門眾弟子脫身之後,不是沒有想過傳遞消息,可是她們不敢回長安送死,所以派來的都是些普通的弟子信使,都被石彧擒的擒,殺的殺。

  等到鳳儀門主身死之後,雍王派了人回京向石彧說明情況,石彧更是不敢掉以輕心,而且鳳儀門在朝中多有同黨,韋觀更是滿朝門生故舊,若是在皇上和雍王回京之前出了變故,恐怕大雍社稷的根基都會動搖。所以石彧果斷的去找侍中鄭瑕,鄭瑕一向是剛正不阿,雖然韋觀資歷官職都在其上,可是鄭瑕卻是雍帝的主心骨。鄭瑕在看到皇上的密令和雍王的手書之後,又仔細查問之後,才相信了石彧所說。他行事十分果斷,立刻和石彧聯手將韋觀軟禁在府中,然後輕而易舉的控制了長安的局勢,有鄭瑕出面,朝中文臣都是凜然遵命,而那些武將雖然分屬不同派系,但是有鄭瑕和石彧出面,就意味著皇上和雍王的令旨,誰敢違抗,齊王的麾下,一來是處於劣勢,另外齊王也從沒有下達什麼命令,所以他們都默許了一切的發生,所有人都在等待雍帝迴鑾之後的大變,山雨欲來啊。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四十章 恩深怨消
 

  大雍武威二十五年十月九日,帝以太子謀逆不孝,下旨賜死,以王爵之禮葬之,未許入皇陵,謚「戾」。
  ——《雍史‧戾王列傳》

  十月五日,雍帝在路上的時候,長安已經平定下來,由於鄭瑕和石彧商量之後,都決定繼續隱瞞消息,所以長安之內雖然人心惶惶,可是卻仍然不知道獵宮發生的大變。十月六日,鄭瑕帶著幾個侍衛先趕來見駕,就在鄭瑕和雍帝密談之時,早已經得到報告的我胸有成竹,雖然不知道他們談些什麼,不過想來鄭瑕不是糊塗之人吧。

  再說鄭瑕進了雍帝的寢帳,見到雍帝安然無恙,這才放下心來,行過大禮之後,李援連忙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他對鄭瑕信任非常,將自己所知全部詳詳細細的告訴了鄭瑕。鄭瑕聽過之後也是瞠目結舌,可是他素來善於決斷,鎮定下來問道:「陛下,您可有什麼打算?」

  李援苦惱地道:「朕也是十分頭疼,太子和雍王都是朕的兒子,朕自然不希望他們手足相殘。可是雍王這次險些喪命,朕也險些遇害,若是不嚴加追究,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可是太子有今日,朕也有不當之處,而且皇后曾經自縊,雖然被宮人救下,可是已經奄奄一息,多年夫妻,朕實在不忍心;還有齊王,這個孩子素重情義,這是他的長處,也是他的短處,如今他牽連其中,不論如何處置,只能說輕了重了,卻斷不能說處置錯了,他的性子又是那樣執拗,朕擔心雍王一怒之下,要求將他圈禁或者廢為庶人,這樣豈不是令朕為難;還有韋相,聽你說他在京中安之如素,看來真是不知道謀反的事情,可是謀逆大罪,如果不株連,也實在不像話,鄭卿,你為朕想想,這該如何是好?」

  鄭瑕神色肅然道:「陛下,如今以臣看來,這些事情怎樣處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如何和雍王父子相安。」

  李援心一震,他畢竟做了多年的皇帝,這些心思他也隱隱約約想過,可是鄭瑕說得如此直白,他還是有些措手不及,不由怒視鄭瑕。

  鄭瑕毫不畏懼地道:「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若非是為了陛下和大雍的江山社稷,臣也不會說這些非禮之言,若是陛下肯聽臣詳述,就是殺了臣,臣也甘之如飴。」

  李援猶豫了一下,道:「鄭卿說吧,朕知道你的忠心的。」

  鄭瑕凜然道:「陛下,如今雍王繼承大統已經是大勢所趨,太子謀反,理應廢黜,雍王功高蓋世,又是年紀最長,這次無論皇上如何打算,這儲位已經是雍王囊中之物了。從前皇上為了維護太子,對雍王殿下多有打壓,雍王心中難免沒有怨恨。如今就是雍王想趁機奪了皇位,也沒有幾個人會堅決反對,對臣等而言,效忠雍王殿下和效忠陛下,已經沒有什麼區別,可是這樣一來,皇上的地位就十分尷尬了。如果陛下親自處置太子等人,難免會有什麼地方惹雍王不滿,若是雍王心中懷恨,就是現在陛下保住了太子和齊王,等到陛下萬歲之後,誰知道日後雍王會如何做呢?若是將這件事情交給雍王處置,那麼陛下再婉言表示一下自己的意見,雍王必然不會不顧念陛下的心情,到時候陛下既可以達到心願,也可以和雍王殿下父子之間隔閡盡消。」

  李援低頭想了半天,起身向著鄭瑕施了一禮,鄭瑕大驚,連忙避開道:「陛下這是做什麼,臣擔當不起。」

  李援欣慰地道:「鄭卿良言苦口,都是為了我李氏著想,若是日後朕和雍王父子相安,太子和齊王能夠得到保全,都是卿的功勞。」

  鄭瑕連忙連連謝罪,李援笑道:「朕和鄭卿君臣多年,也不用如此俗套,何況朕雖然看錯了一些人,可是卻沒有看錯鄭卿,朕知道卿直言相諫,都是為了朕著想。不過有些事情還得你替朕拿主意,你說接下來朕該怎麼辦呢?」

  鄭瑕道:「陛下,您是否定要保住太子呢?」

  李援有些猶豫地道:「太子雖然不肖,可是畢竟是朕的骨血,朕實在有些捨不得。」

  鄭瑕又問道:「那麼齊王殿下呢?」

  李援正色道:「顯兒雖然有些過於重視情義,不足為皇,可是朕實在很愛惜這個兒子,朕是萬萬不能讓贄兒傷害他的。」

  鄭瑕正色道:「既然如此,陛下就不應該庇護太子,否則就是害了齊王?」

  李援驚訝地道:「這怎麼說呢?」

  鄭瑕道:「陛下,齊王若論文治武功不如雍王,若論嫡庶長幼,也不如雍王,所以如果沒有太子的存在,那麼齊王可以為將,也可以為臣,可是若是太子尚在,那麼無論如何,太子終究是嫡長子,齊王和太子聯手就有謀反的可能,所以若是皇上庇護太子,雍王殿下若是勉強答應,就終究會疑心齊王,到時候有心人從中離間,遲早齊王都會因此死在雍王手裡。到時候,陛下想要保全兩個兒子,卻是一個都保不住。若是捨棄了太子,那麼齊王殿下就不可能危及雍王的皇位,到時候就容易君臣相安了。」

  李援沉默半晌道:「鄭卿說的是,既然如此,朕也顧不得那個逆子了。」

  鄭瑕又道:「這還是從私情上來講,若是從國法來說,太子逼宮謀反,又引誘皇后殿下失德,這是無父無君的不孝之罪,追殺手足兄弟, 這是不悌之罪,不孝不悌,如何能夠饒恕。陛下的基業是要流傳千秋萬世的,若不為後世留一個警惕,人人傚法這等行徑,豈不是要讓天家骨肉自相殘殺麼?」

  李援聽到這裡,悚然動容道:「鄭卿此言,真是天下至理,好,朕決心已下,賜死太子,皇后本應賜死,念在多年夫妻恩情,廢為庶人,就讓她自生自滅吧。齊王的事情,我就交給雍王處置吧。」

  鄭瑕肅然道:「皇上聖明,這樣一來,既可警惕後世,也可以讓雍王心服口服,而且齊王的事情,雍王也就不好過分處置了。」

  李援心中清明,繼續道:「太子家眷的處置已經決定了,以後就作為規矩吧。還有一件事情,回京之後,我要晉封長孫氏為後,鄭卿意下如何?」

  鄭瑕先是一愣,立刻醒悟過來,道:「陛下聖明,正該如此。」君臣相視而笑,彼此心照不宣。

  鄭瑕心中明白,立長孫貴妃為後的確是一個好主意,現在很明顯的,李援還要在皇位上坐一段時間,後宮不可無主,而且將來雍王繼位之後,也要有一位母后來孝順的,如今竇氏被廢黜,雍王生母又早已亡故,紀貴妃身為叛逆,那麼只有長孫貴妃和顏貴妃有資格晉陞皇后,可是齊王也牽涉到叛亂中,顏貴妃自然也失去了立後的資格,而長孫貴妃身份尊貴,長樂公主這次又立下大功,身為長樂公主的生母,那麼長孫貴妃封後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而且最妙的是,長孫貴妃沒有皇子存活,不會影響到雍王的儲位,所以正可以母儀天下。李援能夠想到這一點,看來已經是為雍王登基鋪路了,而且對雍王再無忌憚了。作為臣子,鄭瑕自然是心中欣然,不過這種事情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君臣二人自然只有相視而笑了。

  過了片刻,雍帝有些猶豫地道:「鄭瑕,長樂公主鍾情江哲的事情,你看怎麼辦呢?」

  鄭瑕謹慎地問道:「不知道皇上和雍王的意思如何?」

  李援不滿地道:「贄兒曾經私下來見朕,希望朕為長樂公主和江哲賜婚,可是朕看那江哲心機深沉,體弱多病,實在不是長樂的良配,所以已經拒絕了,可是江哲立下這樣大功,朕如果執意不許,未免有些冷了他的心。」

  鄭瑕想了一想道:「這件事情,臣看怎樣都無所謂,一方面,江哲曾是南楚臣子,公主曾為南楚王后,陛下拒絕賜婚,也是符合禮法的,另一方面,如今江哲乃是大雍臣子,又立下平叛大功,公主乃是陛下愛女,身份尊貴,這功臣尚主,也無可厚非,只看陛下的意思了。」

  李援想了一想道:「若是那江哲身子好一些,朕就成全了長樂也無不可,可是現在朕實在不放心,先放一放吧。」

  鄭瑕見夜已經深了,李援也有些神色疲倦,就道:「陛下,事情已經商量妥當,不如陛下先就寢吧。」

  李援笑道:「朕已經想通了,以後什麼軍政大事都交給雍王吧,朕要好好過上幾年舒心的日子,卿先別走,替朕擬旨之後,再去休息吧。」

  十月七日,李援回京,連下三道旨意,其一是賜死太子,加謚號戾王,皇后廢為庶人。其二是立雍王為監國太子,一切軍政大事悉由雍王決斷。其三就是立長孫貴妃為後,則日正式舉行立後大典,另外以長樂公主傳詔有功,賞賜食邑萬戶,加封號寧國,敕建寧國長樂公主府賜給公主。

  皇上的雷厲風行震驚了不少人,朝野或者以為是雍王趁機挾持了皇上,或者以為李援是受了驚嚇,無心再理會朝政,卻不知道這件事情的最大功臣乃是侍中鄭瑕。

  雍王主管朝政之後,開始了後來被稱為「戾王大逆案」大肆清洗,以牽涉太子謀反之罪被下獄的達官顯貴數以萬計,被牽連的人更是數不勝數,一時之間朝野驚恐不安,只有少數有心人才會發現雍王的清洗實際上控制的很好,被牽連的朝臣多半是出身世家豪強,這些世家在大雍崛起的時候雖然立下了功勞,如今卻是爭霸一方,兼併土地,甚至私養甲兵,隱隱有割據之實。這次雍王藉著謀逆大案,運用手上的軍隊,將這些世家豪強幾乎全部摧毀。他的手法剛柔兼備,對於那些世家的中堅分子經常是當作叛逆剿滅或者下獄,畢竟這些世家都不免和鳳儀門、韋觀有些關聯,而對於世家旁系的子弟和那些依附世家生存的平民卻是不會輕易加罪,托從前錦繡盟和鳳儀門的福,這些豪門世家很多本就早已經被殺得支離破碎了,再藉著大逆案的名義,讓各大世家凜如寒蟬,不敢出頭,更是方便雍王各個擊破,一月之間,大雍朝堂已經煥然一新,石彧帶來的幽州官員和那些真正肯做事的中低級官員很快就讓大雍的中樞恢復了正常的運轉,鮮血洗清了大雍朝堂上的蒙塵。

  而在這其中,有一種官員是被最先清洗的,那就是家中妻女和鳳儀門有關聯的官員,這些官員最輕的懲罰也是貶斥降級,稍微嚴重一點的就是免官去職,甚至直接上法場也是可能的。很多鳳儀門弟子原本都是千金小姐,入鳳儀門倒有大半是為了提高身份,所以多半都是立刻和鳳儀門劃清界限,這樣的女子若是能夠得到父兄和夫家的庇佑,倒還是可以安然度日,雖然不乏有拋妻棄女的事情發生,但是總算大半還能重新做人。可是若是那種貧寒人家出生,因為進入鳳儀門而得以嫁給朝中顯貴或者豪門世家子弟的女子,命運就要淒慘的多了,不是被夫家休離就是被打入冷宮。可是在屠刀霍霍的時候,這些女子的淒苦哀怨也被血腥的清洗掩蓋住了。

  雍王也並非總是這樣辣手無情的,有些官員從前黨附太子或者出身韋觀門下,只要沒有明顯的謀反證據,自身再有不錯的才能,那麼也不會被清洗,而在雍王的清洗過程中最不會受到牽連的就是軍方。雍王下了詔令,軍方將士為國血戰,都有汗馬功勞,所以不許在軍隊進行清洗,就是發現了有些將領和鳳儀門確實關係密切,只要肯寫一份詳細的悔過書,就可以得到赦免。所以雍王的鐵血清洗,不僅沒有危及大雍的根基,反而加強了軍隊的實力,因為很多世家子弟和江湖中人都通過從軍來避免被牽連到大逆案中去,危機過後,大雍的軍方力量倒是更加強大了。

  十月九日,鄭瑕帶著鴆酒、白綾和一把短劍到了太子被囚禁的錦安殿,這是太子第二次被軟禁在此,上一次,李安雖然也是擔驚受怕,可是既有韋膺暗中照應,又有鳳儀門和魯敬忠等人在外奔走,總算是心中有底,這一次李安卻是再無倚靠,縮在殿中,茶飯不進,已經是只剩一口氣了。

  鄭瑕正要進去,突然看見遠處一行人走來,只看他們的燈籠就知道是雍王府的人,走近之後,鄭瑕一眼就看到了為首之人正是江哲,他身後侍立之人正是邪影李順,而周圍更是侍衛環立,守備森嚴。

  江哲上前深施一禮道:「下官奉雍王殿下之命,前來為太子送行,請侍中大人允許。」

  鄭瑕一皺眉道:「這有違禮數,可有皇上的旨意?」

  江哲眼中閃過一絲熾熱的殺氣,低聲道:「侍中大人,下官不妨直言,我這次前來雍王殿下並不知道,是我使用了殿下的金牌,騙過了禁軍進來的,這一次我是定要見到太子,如果侍中大人不允許,那麼江哲只有硬闖了。」

  鄭瑕聽得一愣,他仔細看去,只見江哲眉宇之間竟是寧為玉碎的神情,鄭瑕雖然恪守禮法,可卻不是固執不化之人,心想此人輔佐雍王,對太子步步進逼,莫非竟然是因為他和太子之間有些仇怨麼,此人心思深沉狠毒,若是我執意不許,他懷恨在心,必然生出大禍,若是加害於我也就罷了,萬一此人故意挑撥皇上和雍王的父子之情,那可就是我的罪過了。想到這裡,他說道:「既然是雍王殿下的命令,本官也可以從權,江司馬就和本官一起進去吧。」

  江哲露出一絲狂喜,揮手讓侍衛們留在外邊,只帶了小順子跟著鄭瑕進去,鄭瑕身邊原本帶著兩個勇武有力的太監,原本是為了防止太子不肯自盡,讓他們動手幫忙的,如今看這樣情勢,為了不讓這兩個太監見到不該見到的事情,鄭瑕揮手讓他們留在外面。

  三人進了錦安殿,看到瑟縮在床榻之上的李安,鄭瑕不由輕輕歎息,江哲卻是面寒如冰。

  鄭瑕宣旨之後,小順子端著方才接過來的托盤走了過來,上前擺著鴆酒、白綾和短劍。李安只是一邊慘叫一邊後退,果然是不肯自殺。

  走到近前,我低聲道:「太子殿下,請問殿下可記得南楚的柳飄香麼?」

  李安眼中一片迷茫,過了很久才道:「記得,孤曾經臨幸過她,不是早就讓梁婉送回去了麼?江大人,求你跟二弟求求情,只要饒了孤的性命,孤情願終生圈禁,或者出家為僧。」

  我胸中一陣血氣翻湧,想不到當日梁婉還是騙了我,原來害死飄香的真正兇手竟然就是她自己,而這個李安雖然是罪魁禍首,卻不是殺人兇手,不過我卻仍然越想越恨,若不是他荒淫,若不是梁婉為了保護他的身份秘密,飄香怎會被害。想到這裡,我轉頭看了小順子一眼,道:「太子殿下不肯上路,你就幫幫他的忙吧。」

  小順子看了鄭瑕一眼,隨手拿起鴆酒,上前執住李安,輕輕鬆鬆的將鴆酒給他灌了下去。李安很快就斷了氣,面色一片青紫,帶著不甘心和悔恨,卻不知他在悔恨些什麼。

  我只覺得心中一片空落落的,大仇得報,我反而有些茫然了,這時候鄭侍中意味深長地道:「江大人,往事已矣,來者可追,你可要把持得住。」

  我看了鄭瑕一眼,上前施禮道:「鄭大人放心,哲雖然有些私心,可是卻從來沒有挑唆過雍王殿下不顧兄弟之情,只是如今太子惡貫滿盈,哲若是不能前來看著仇人上路,實在是不能甘心。」

  鄭瑕雖然只聽見片言隻語,卻也能猜出幾分真相,可是他知道如今木已成舟,自己也無需多事,只要警告這個青年不要為了私仇有害大局一下也就罷了。

  三人正要離去,突然外面傳來嘈雜的人聲,走到殿外,只見雍王匆匆而來,看到鄭瑕和江哲之後,雍王神色一寬,道:「鄭大人,本王派江司馬前來為太子送行,也是略盡兄弟之情罷了,還請鄭大人不要見怪。」

  鄭瑕不由有些好笑,但也不揭穿,只是道:「這也是人情,臣怎會怪責,陛下正在等臣回報,殿下請便。」

  等到鄭瑕走後,雍王過來狠狠的瞪了江哲一眼,道:「你真是膽大包天,竟敢假冒我的諭令,回去再和你算帳。」然後又低聲道:「隨雲,你既有這樣的心事,為什麼不和本王明言,你這人真是,唉。」

  我心中一片溫暖,連忙側過頭去,免得被人看見將要溢出的淚水,也低聲道:「臣不敢以私心害公義,殿下對臣的愛護,臣感激涕零,以後萬萬不敢再瞞著殿下了。」

  雍王歎了一口氣道:「走吧,若非是夏侯見到你深夜進宮,本王還不知道你如此妄為呢,幸好鄭大人沒有怪罪你。」

  我又施了一禮表示歉意,這才跟著雍王殿下出宮了。一路之上,我心中滿是感激之情,雍王殿下的大恩,我終究是報答不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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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等待第四十一章 春夢無痕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四十一章 春夢無痕
 

  在雍王忙著清洗的時候,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的時候,卻有一支神秘的力量沒有停止行動,十月十二日晚上,在一處僻靜的鄉下農莊裡面,一些黑影悄悄的掩向農莊,再將農莊包圍之後,一個黑衣蒙面人低聲吩咐了幾句,另外一個面目陰冷的中年人帶著兩個少年走向農莊大門,高聲道:「有遠客來訪,主人還不出來迎接麼?」
  農莊的門輕輕開了,一男一女走了出來,那個男子看他的面目赫然竟是逃出獵宮之後蹤影全無的韋膺,他雖然改了農夫裝扮,可是仍然掩飾不住他的氣度風華,而那個女子也是一身村姑裝束,但是看相貌卻是秀麗清雅,氣度如同月中仙姬一般絕俗飄逸。韋膺神色陰冷地道:「你們是什麼人,怎麼會找上這裡?」

  中年人平和地道:「你們可真是難找啊,我們跟蹤了你們數日,才終於將你們圍在這裡。」

  韋膺一皺眉,這些日子以來他們早就發覺有人窺伺,可是他們不敢公然發難,這才想盡力避開那些神秘人的監視,可是沒有想到他們還是找上門了,他們是誰,若是雍王的人,只怕早就出動大軍來捉拿他們了。一邊想著,他一邊問道:「閣下應該知道,你們能夠跟蹤我們,不過是仗著我們不敢聲張,可是這裡是窮鄉僻壤,若是我們反戈一擊,你們可就得不償失了,還是快些說出來意的好。」

  那個中年人眉一挑道:「雖然閣下等人武功高強,可是也不見得勝過強弓硬弩,至於我們的身份,也不算什麼榮耀的門派,我們是錦繡盟中人,在下姓霍,現在擔任錦繡盟護法一職,我身邊這兩位乃是我家盟主的心腹弟子,這一位你可能聽說過,他叫霍離。」他說到強弓硬弩的時候,韋膺和那女子都聽見弩機的輕響,從聲音判斷,至少已經有三十多把硬弩將農莊前面包圍住了,雖然農莊後面沒有弩弓的聲響,可是卻能夠隱隱聽見呼吸之聲,看來來人果然是有備而來,自己一方縱然能夠勝出,也會驚動外人,得不償失。

  那個女子黛眉一蹙,她仔細看去,那個中年人雖然相貌平平,可是神情氣度卻是不凡,而他身邊兩個少年都是人中俊傑,那個叫霍離的少年氣質沉穩,相貌俊朗,而另一個少年也是相貌清雅,眉宇間帶著幾分淡淡的促俠氣息。這個霍離他自然聽說了,這個少年憑著一己之力,在洛陽掀起了滔天巨浪,那另外一個少年和他身份彷彿,看來這錦繡盟似乎是人才濟濟。可是她記得曾聽師父說過,錦繡盟可能和雍王有些秘密的關聯。所以這女子突然道:「早聽說貴盟和雍王達成盟約,怎麼今日是奉命來捉我們的麼?」

  那個中年人冷冷一笑道:「我們錦繡盟不敢說和雍王沒有打過交道,可是盟約還談不上,當初我們和太子殿下聯手走私,可惜李安過河拆橋,還要為難我們霍盟主,所以我們才將情報透露給了雍王,雖然沒有能夠把李安的儲君位子廢了,可是也讓他多了些麻煩,這世上只有我門對不起人,可沒有人可以對不起我們。不過我們可不是雍王的附庸,我們錦繡盟和什麼人都可以合作,可是只有一件事,我們不會忘記,我們錦繡盟是為了反抗大雍而建立的,凡是能夠讓大雍頭疼的事情,我們都會去做。所以貴門這次失手慘敗,已經和大雍成了生死之敵,我家盟主派在下帶了禮物過來,送給諸位。」

  說著他一揮手,從黑暗中閃身出來一個黑衣少年,神色冰冷,他手上端著一個錦盒,將錦盒呈上給那中年人。那中年人將錦盒打開。韋膺和那個女子一眼看去都是一驚,之間裡面乃是一疊厚厚的銀票,而且都是南楚最富盛名的金陵錢莊的銀票。

  中年人淡淡道:「這裡是二十萬兩銀票,我家盟主說,如今你們敗給雍王,必定要和大雍為難,可是若是在大雍境內,你們就是勢力再大也不能和軍方對抗,所以只有遠走高飛,北漢是魔宗的地盤,你們是去不成的,想來化外之地也不是你們的目標,那麼只有南楚才是你們東山再起的好去處。可是你們這次慘敗,只怕缺少盤纏,我們知道貴門雖然日進斗金,可是消耗也大,如今貴門的生意也大都留在大雍,恐怕也沒有法子繼續掌握,所以特讓本護法帶了這些銀票來,希望你們能夠在南楚重整旗鼓,盟主說,只要是大雍的敵人,都是我們的盟友,凌仙子,你可願和我們結盟。」

  那個女子正是鳳儀門主指定的下任門主,凌羽,她看向銀票,冷冷道:「你們雖然舌燦蓮花,可是本仙子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就為了一個共同的敵人,你們就捨得二十萬兩銀子麼。」

  那個中年人詭秘的一笑,道:「我們盟主從來不作賠本的事情,若是你們肯答應我們一個條件,不僅二十萬兩銀子是你們的,我們還會將在南楚的一部分產業讓渡給你們。」

  韋膺和凌羽都是神色一動,二十萬兩銀子會坐吃山空,可是產業卻可以維持鳳儀門的開銷。可是這個條件會是什麼呢?韋膺走上近前,道:「閣下不妨說說條件,如果我們覺得合理,也未必不可。」

  中年人笑道:「說句實話,鳳儀門已經身敗名裂,你們在明處的產業自然會被大雍朝廷充公,可是你們還有一些產業卻是暗處的,如今你們不便控制,不如給了本盟,雙方利益交換,誰也不吃虧。」

  中年人見凌羽和韋膺都有些意動,又拿出一個錦盒,打開之後,裡面是一些契約文書,他接著說道:「這裡面有南楚十四處產業的契約文書,總值四十萬兩。你們若肯拿相當的產業來換,那麼我們之間的盟約就已經定下,我們錦繡盟在南楚是寸步難行,因為過去盟主青年氣盛,不免在南楚肆虐太過,可是想要顛覆大雍,南楚卻是不得不重視的力量,只要你們盡快的幫助南楚強大起來,到時候不僅你們可以報仇雪恨,我們也可以得償夙願。」

  凌羽和韋膺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韋膺上前接過第二個錦盒,將其中的文書查驗之後,對凌羽輕輕點頭,凌羽神色一喜,道:「本門確實有一些暗地裡的生意,雖然不值四十萬兩,可是也值三十萬兩,不過這樣一來,你們可是大大受了損失,我可不信你們情願吃虧,若是有什麼其他要求,不妨明言,只要不大過分,我們都可以商量。」

  中年人眼睛一亮,道:「其實我們也是無可奈何,現在南楚的那些生意雖然不錯,可是在南楚只要涉及到錦繡盟三字,那就是破家之禍,所以這些產業雖然豐厚,對我們卻沒有什麼更大的幫助,反而是在大雍,因為大雍的朝廷對我們錦繡盟並非是深惡痛絕,所以我們大有可為,這樣交換,對我們沒有什麼太大的損失。不過若是仙子和韋大人同意,我們確實有一個小小的要求,這是本盟一位客卿的私人要求,他想要貴門……」說道最後,中年人放低了聲音,只有近在咫尺的韋膺可以聽見。

  韋膺一皺眉,走回凌羽身邊,低聲說了一句,凌羽下意識的就要拒絕,可是韋膺又低聲說了幾句話。凌羽神色有些猶豫,過了片刻,她默默轉身回去。韋膺微微一笑,對中年人說問道:「這個要求似乎有些古怪,她一個人,值得三十萬兩銀子麼?」

  中年人低聲道:「韋公子,說句實話,這是本盟客卿和她的私人恩怨,本盟這位客卿立下了天大的功勞,這是他唯一的要求,我們盟主也同意了,其實我們損失也不大,那些金銀也都是些不義之財,本盟最希望的是,和貴門結為盟友,將來你們在南楚,我們在大雍,聯手對付大雍朝廷,為了這個目標,這些金銀算什麼。至於我們要得這個人麼,不過是個額外的要求罷了。說句不客氣的話,從前她是宗室,身份尊貴,自然對貴門十分重要,可是如今她只是一個容貌盡毀的廢人,若論武功,你們比她強的人多得是,若論才智,你們也用不著她,等到到了南楚,她唯一有用的大雍宗室身份恐怕是只有害處,沒有益處,她對你們已經是全無價值了,而本盟卻可以用她的性命,換來一位客卿的忠心,這可是好買賣,不過要說此人麼,別說三十萬兩,就是一兩銀子也不值得。可是若能夠換來貴門的合作,別說是三十萬兩,就是再多三十萬兩,也是值得的。」

  韋膺歎息道:「貴盟有你這樣的人才,怪不得從前鳳儀門總是奈何你們不得,這些日子,我們消息閉塞,不知道情況如何,你可有什麼消息麼?」

  中年人眼珠一轉,道:「韋公子是擔心令尊吧,公子放心,聽說雍王對令尊還是手下留情的,只是將令尊暫時軟禁起來,不過令尊如今心灰意冷,幾次求死不成,如今已是臥病在床。」

  韋膺歎了一口氣道:「都是我害了父親,不知道貴盟可否幫個忙,讓家父不要這樣痛苦。」

  中年人眼中一寒,他已經聽出了韋膺的意思,這種情況下,想要救出韋觀是不可能的,韋觀乃是丞相,天下皆知,又沒有什麼絕世的武功,想要逃過追緝是不可能的,韋膺這個要求竟然是想讓錦繡盟殺了自己的父親。

  韋膺見他神色大變,低聲道:「這不是我心狠,家父對大雍朝廷是忠心耿耿,所謂知子莫若父,將來不論我做些什麼,只要沒有了親情的遮蔽,家父都會一眼看穿,這對我實在不利,而且家父一片忠心,若是自盡身亡,朝廷念在往昔家父的功勞,必然不會牽連族人,這也是韋膺一邊苦心,還請閣下成全。」

  中年人猶豫了片刻道:「這件事情在下還要稟明盟主,若是可行,盟主就會下手,若是不可行,我們也暫時無法和貴門取得聯繫,只要令尊沒有死,公子就會知道這件事情的結果了。」

  韋膺滿意的點點頭道:「還有一件事情,鳳儀門主身死獵宮之事,雖然有些風聲,可是卻不知是真是假,貴盟可有消息。」

  中年人道:「這件事情我們盟主親自出馬查探,應該有七成可能是真的,因為少林寺的十八羅漢去了一趟獵宮,只有十二人回來,慈真大師一回來就閉關養傷,恐怕鳳儀門主身死乃是真的,不過大雍朝廷卻不願宣揚。」

  韋膺道:「那是當然,北漢魔宗宗主和門主曾有誓約,若是門主身死,京無極就再不受誓約約束,所以朝廷諱莫如深也是可以理解的,若是貴盟將此事宣揚出去,北漢魔宗必定蠢蠢欲動,到時候豈不是有利於我們。」

  中年人皺了一下眉道:「這件事情事關重大,在下不能決定,不過若是這樣一來,魔宗入侵,不免影響我們的勢力,所以我們盟主只怕不會同意的。」

  韋膺笑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件事情遲早會傳揚出去的,若是貴盟策劃的好,當可以趁機謀取利益。」

  中年人有些意動,卻沒有說話,韋膺知道點到即止才是上策,便沒有繼續勸說。

  不多時,一個青衣婦人從農莊走出,雖然只看相貌也知道那婦人絕不年輕了,可是相貌卻仍然是艷麗華貴。她身後跟著兩個劍手,兩人用擔架抬著一個昏迷過去的女子,那個女子的臉上包著厚厚的白布條,看不到相貌。

  中年人眼中閃過一絲喜色,他轉身打了一個手勢,從黑暗中閃身出來一個黑衣人,他的相貌全部隱藏在面紗之後,走到擔架前面,毫不憐惜的掀開那受傷女子衣衫,仔細驗看了那女子腰間一顆紅痣,然後點頭退下。只見他身法詭秘,內力深厚,就知道此人身份定然不凡。中年人滿意的一揮手,他身邊兩個少年接過擔架,將那女子抬了下去。

  中年人將兩個錦盒遞給韋膺,道:「盟約既成,這些東西還請笑納,不過我們最好留些聯絡方式,等你們在南楚立穩腳跟,我們也好交換情報。總有一天,大雍內憂外患,會有覆亡的一天的。」

  那青衣婦人眼中閃過一絲殺氣,道:「這日子不會太久的,這次大雍內亂,北漢肯定會趁火打劫,等我們控制了南楚朝局,兩面夾攻,一定會讓大雍君臣寢食難安的。」

  中年人大喜道:「若是如此,我們錦繡盟一定會趁機發動民變,我們裡應外合,管叫大雍亡國。」

  雙方又談了一些聯絡的暗號,那中年人心滿意足的離去了,鳳儀門眾人都可以隱隱看見黑暗中不知多少黑衣人互相掩護著退走,看見他們手中的弩弓,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如果剛才大打出手,那麼只怕自己這些人早就死傷慘重了,敢在大雍神出鬼沒的錦繡盟果然非同反響啊。

  這時,神色憔悴的蕭蘭從農莊中走出,走到青衣婦人身邊道:「師叔,那人雖然看不見相貌,可是我看他舉止,有幾分像一個人,可是那人早已死去,所以我不敢肯定。」

  青衣婦人,從前的紀貴妃道:「沒關係,你說說看,我相信你的眼力。」

  蕭蘭鄭重地道:「那人像極了太子身邊的侍衛夏金逸,不過他早就死在淳嬪一事之上了。」

  紀霞想了片刻,拊掌道:「說不定就是此人,想不到錦繡盟如此狠毒,怪不得他們想要李寒幽,李寒幽的真正身世我聽門主說過,這就對了,看來錦繡盟和我們果然是真心合作,好了,準備一下,我們即刻離開,早日出了大雍地界,我們才能安全無虞。」

  眾人都是齊聲答應,她們對李寒幽的真正身世都不大清楚,但是紀霞既然這樣說,那就是十拿九穩的了,也就不忙著追問,只要錦繡盟確實真心合作,那麼至少不會立刻被大雍朝廷發現她們的行蹤,這才是最重要的。

  當李寒幽被冷水潑醒的時候,她立刻下意識的想去那身邊的佩劍,可是卻是摸了個空,她睜開眼睛,驚覺自己竟然是躺在冰冷的地上,而在自己面前,一個黑衣人背對著自己負手而立,在他身邊,兩個少年正在看著自己,其中一人手上拿著一個空盆,顯然是他潑醒了自己。

  李寒幽努力回想,只想起自己臨睡之前,乃是喝了紀霞親自送過來的傷藥,然後就不省人事,怒火燃燒而起,她冷冷道:「可是她們出賣了我?」

  那個黑衣人冷冷道:「正是,我們用二十萬兩銀票和四十萬兩的產業和貴門交換,貴門付出的代價就是三十萬兩銀子的產業和你。」

  李寒幽心中寒冷如冰,這些日子以來,她的精神早已接近崩潰,日夜的逃亡,加上面傷,和失去權勢的打擊,早就讓她萬分痛苦,如今鳳儀門將她拋棄,她更是意冷心灰,被出賣背叛的怨恨雖然仍然焚燒著她的心靈,可是卻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她有氣無力地道:「好,好,你們殺了我吧,反正我李寒幽也已經是沒有什麼活路了。」

  那個黑衣人轉過身來,微笑道:「不,我不會殺你,那對你太仁慈了。」

  李寒幽只聽見刺耳地驚叫聲響起在耳邊,她下意識地想去摀住耳朵,可是接著她就發現,這高聲尖叫的就是自己。她顫抖著指向那黑衣人道:「夏金逸,你還活著,你怎麼沒有死?」

  董缺微微一笑,他特意去掉了易容,還刻意做了和從前一樣的裝束,所以李寒幽一眼將他認出,毫不稀奇。他開口道:「不錯,我應該早就死了,可是我不甘心,所以又從黃泉之下回來了,喬翠雲,你當日害死我的父母,殺了繡春和我沒有出世的孩兒,可想到會有今日麼?」

  李寒幽慢慢的向後縮去,心中充滿了恐慌,那唯一可以充做門面的宗室身份,在眼前這個男子面前卻是一文不值,她下意識地狡辯道:「我不是喬翠雲,我是李寒幽,靖江王的愛女,我——」

  董缺開始大笑,笑聲中充滿了諷刺和仇恨,半晌,他才說道:「你放心,我不殺你,那太便宜你了,山雞也想冒充鳳凰,天下沒有這樣的好事,喬翠雲,你太蠢了。你可知我要如何處置你麼?」

  李寒幽心中一冷,若是這人要殺自己,她並不害怕,可是他說不殺自己,李寒幽卻是從心底生出寒意,她自然知道對於一個女子,最為慘痛的事情是什麼。她突然一掌拍向自己的天靈,想要自盡,可是誰知手掌一抬起,卻是無力的垂落,她才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內力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然後耳邊傳來了董缺的笑聲。

  董缺一字一句地道:「喬翠雲,你放心,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如今你容貌被毀,就是我想將你賣入青樓,只怕也沒有人願意買你。不過你可知道,有些深山老林中的人家,因為外面的女子不肯嫁入山中,所以經常三四十歲還沒有妻子,你雖然相貌毀了,可是你的身體還是足夠讓他們滿足的,我已經為你選了一戶人家,那是一對兄弟,他們已經快四十歲了,可是還娶不到妻子,所以他們情願用多年積攢下來的金銀買一個女子作他們的妻子,只要能夠生兒育女,對他們說來就已經心滿意足了。我已經派人告訴他們,我手上有一個女子,因為不守婦道,被夫家休了,還被毀了容貌,可是她的身材可是十分動人,而且身體健康,就是生上十個八個孩子也沒有什麼問題,我想低價賣給他們。他們已經表示很願意接收你。」

  李寒幽面上露出恐怖的神色,董缺繼續道:「不過為了保護他們的生命安全,我不能讓你完好無缺的嫁給他們,所以我已經廢去了你的武功,這樣一來,你就無法反抗他們,而且內力消散之後,也可以讓你順利的懷孕生子。不過你知道的東西很多,想要害死兩個獵戶也是輕而易舉的,所以我準備金針將你的手筋腳筋挑斷五分,這樣一來,你雖然還可以勉強行走,也能夠拿起一些輕巧的東西,可是因為我會告訴他們,你曾經意圖殺夫,所以他們會嚴密的防著你,你絕不會再有殺夫的機會的。不過還有一件事情,你學會了那麼多東西,若是教給你的子女,也是後患無窮,所以我會點殘你的啞穴,不能說話,在人人都不認字的深山中,你還有什麼法子教他們呢?反正對於那對兄弟來說,只是想要一個女人罷了,他們不會介意你是個面容醜陋的殘廢的,而且,說句真心話,你的身子足夠他們享受的了。」

  李寒幽開始崩潰,她彷彿看到了地獄的火焰,她一邊喊叫一邊後退,想要避開董缺,可是董缺不理會她,反而繼續道:「我不擔心你會瘋狂,女人的忍耐力是很強的,而且那對兄弟也不會虐待你,對於他們來說,你是值得珍惜的財產,雖然他們身強力壯,不免會索取無度,可是憑著你練過武功的身體,是絕對可以承受的,好了他們已經等得很急了。我這就動手,你不要害怕。」

  董缺上前按住李寒幽的嬌軀,盯著她的眼睛道:「你在深山中苦熬歲月的時候,不妨想想從前的榮華富貴,雖然對你來說只是一場夢而已,夢醒之後,你不是什麼宗室郡主,更不是什麼公主殿下,甚至也不是什麼名門女俠,可惜夢終究是夢,一場春夢了無痕,你不過還是喬翠雲罷了,只是沒有了愛護你的公婆和丈夫罷了。」

  李寒幽,不,喬翠雲,銀牙一咬,就要咬舌自盡,可是董缺已經制住了她的穴道,低聲道:「你想咬舌自盡,沒有那麼容易,本來我是想拔去你的牙齒的,可是那也未免太難看了,所以我特意學了一種刺穴的方法,可以讓你兩頰的肌肉無法強行用力,這樣一來,你就是想要咬舌自盡,也不能達到目的,最多是流些血罷了,我不信你有勇氣可以多次嘗試,而且你的兩個丈夫會有一個總是陪著你,你別想自盡成功,而且你的死志若是過於堅決,為了不想損失這樣珍貴的財產,連我都想不出他們會做出什麼,是會將你堵著嘴捆綁起來,還是別的什麼?」

  李寒幽再也忍受不住,頭一歪,昏迷了過去,這一次,董缺沒有強迫她清醒,因為他知道若是再這樣下去,只怕李寒幽會瘋狂的,可是只要讓她昏迷下去,等她醒來之後,就不會因此瘋狂了,這也是人自我保護的方式。他看著昏迷的李寒幽,眼中充滿了熾熱的火焰,道:「喬翠雲,當你再次醒來的時候,應該已經身在深山了,你練過武功,意志堅強,那會讓你不會輕易瘋狂,清醒的承受你的報應,還有什麼比這個懲罰更合適呢?」

  站在旁邊的兩個少年對視一眼,眼中滿是驚恐的神情,他們都知道董缺和李寒幽只見的恩怨,可是董缺這樣的報復方式,還是讓他們心中有些忌憚,不過卻也不會阻止就是,李寒幽曾經刺殺過公子,這件事情,他們早就心知肚明,想到公子當日九死一生的情形,無論李寒幽遭遇怎樣的懲罰,他們都不會心軟的。

  當董缺走出密室的時候,看到陳稹正在等候自己,董缺上前施禮道:「多謝陳總管相助,董缺感激不盡。」

  陳稹微微一笑,遞給他一張綿紙,道:「上面是我們這次跟著鳳儀門的行蹤查出來的暗舵,這是公子要得情報,煩你呈上去,還有,請稟告公子,一切已經安排就緒,只要公子一聲令下,就可以行動了。」

  董缺拿過那張紙,道:「我回去之後立刻稟告公子,陳總管放心就是。那些鳳儀門的秘密產業,還請轉告寒總管,讓他快些接收,也免得這次天機閣損失太大。」陳稹笑道:「寒兄早已經去辦了,他的性子可是急得很呢?」兩人相視一笑,拱手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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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等待最後一章,明天發表

   


第三部 奪嫡風雲 第四十二章 清風明月
 

  我拿著董缺呈上來的綿紙細細查看,一邊看,一邊將其中的一部分記錄在另外一張紙上。董缺已經將經過跟我說了一遍,雖然董缺的報復手段有些殘忍,可是比較起來,我的手段怕是更加狠毒的,所以我也沒有責怪董缺,不說他和李寒幽之間仇深似海,我一向認為每一個人都應該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而且我也認為與其等老天去報應,不如自己動手,否則我有何必定要和一國太子為難呢?
  等到我將可以交由雍王處置的鳳儀門密舵整理出來之後,便讓人去請雍王殿下,在雍王沒有來之前的短暫空隙,我對小順子說道:「你說,韋大人的事情,應該怎樣處置?」

  小順子想了一想道:「我看韋膺如此心狠手辣,就是留下韋大人也沒有什麼用處,而且韋大人父子情深,怕也不能盡心盡力地對付韋膺,不如就殺了韋大人,也好讓錦繡盟得到鳳儀門的信任,不知道公子以為如何。」

  我想了一想道:「韋觀雖然沒有參與謀反,可是他身為文官之首,治家不嚴,理該懲處,而且我想韋膺之事他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只不過沒有想到韋膺會參與謀反罷了,對於太子繼位,他還是樂觀其成的。韋膺倒是聰明,若是韋觀活著,那麼自然是要對韋膺大義滅親的,韋觀若是死了,其父的學生故舊,很多人不免對韋膺會有些香火之情的,不過韋膺也太自作聰明了,所謂人走茶涼,那點香火之情無礙大局,頂多是這次鳳儀門退出大雍的時候有點用處罷了。而且雍王殿下刀鋒所指,誰敢徇私情呢?這樣吧,讓韋觀自盡好了,也不用多事,只要讓監視他的侍衛放鬆一些,再說上幾句風言風語,還怕韋觀不能自殺成功麼?」

  這時,小順子突然使了一個眼色,我知道是雍王殿下到了,便也不在多說,起身出去迎接。遠處,雍王在石彧和夏侯沅峰的陪伴下走來,只見雍王殿下神色,就知道他心情定然很好。我上前施了一禮道:「勞煩殿下前來,臣之死罪。」一邊請罪,我一邊看向夏侯沅峰,什麼時候雍王對他這樣信賴了?

  雍王也看到江哲猶疑的目光,他也有些懊惱,後悔自己不該帶著夏侯沅峰前來,可是此人這些日子以來倒是十分得力,在此人相助下,對宮中朝中太子勢力的清剿進行的十分順利,而且最難得的是,此人十分貼心,前兩日,江哲私下入宮,若非夏侯沅峰傳來消息,他也來不及去打圓場,所以近來,他漸漸將夏侯沅峰列入了心腹之中,為了這一點,石彧等人都有不滿之心,難道江哲也是因此不滿啊。雍王尷尬的笑了一笑道:「隨雲,這幾日你養病養的如何,本王可還有要事和你商議呢?」

  我請雍王等人落座之後,將那張整理過後的單子呈上給雍王道:「殿下,這裡是臣查出來的鳳儀門的密舵,請殿下把握時機將這些密舵控制住,不過最好不要立刻動手,免得引起鳳儀門對屬下的暗探的懷疑。」

  雍王接過單子看了半晌,歎息道:「隨雲,你手下的密諜好像比父皇和本王手上的更厲害呢,這些密舵本王只知道十之三四,還是這幾天才發覺的。」

  我聽出了雍王的言下之意,竟然是想打我手下的密諜的主意,可是天機閣和錦繡盟現在都不適合交給雍王,畢竟若是被人察覺出來雍王和這兩個組織的關係,那麼就沒有用處了,為了打消雍王的念頭,也為了岔開話題,我坐了下來,輕搖折扇道:「孫子兵法有雲,用間有五:有因間,有內間,有反間,有死間,有生間。若論用間之學,殿下本是十分擅長的,曾聽董先生言道,殿下用兵行軍,每到一處必定召來當地土人,親自問訊,可謂善用因間。當日大雍在南楚安插了梁婉,可謂死間,通過梁婉,大雍廣為收買威懾南楚官員,可謂內間。殿下於初創近衛軍的時候,就在軍中設置斥候營,專司負責偵察軍情敵情,可謂生間。至於反間,殿下昔日在蜀中不就是用了反間之計,才迫得德親王急攻雒城的麼?」

  李贄有些尷尬地道:「本王用間的本事怎比得上隨雲呢?」他看了夏侯一眼,有些事情還是不要讓他知道的好,便沒有說下去,事實上他對江哲用間的本事佩服的五體投地,若非是江哲的安排,太子怎會失德如此,若非是江哲的安排,如何能夠調動夏侯沅峰這些人為自己所用,才成功的逆轉了局勢。自古名將不過是擅長使用指揮自己的力量,而江哲卻是擅長運用敵人的力量為自己做事,這種神乎其神的用間之術李贄自然是學不到的。

  我笑道:「殿下用間的缺憾之處,就是只知針對敵人,所以殿下對太子身邊的事情查的很清楚,可是對中立的韋大人、秦大將軍那邊的事情就不甚了了,所以才會在獵宮之變中失了先機。不說別的,殿下如今也該知道,臣有些私事一直沒有稟告殿下,可是殿下一直沒有多疑,雖然這是殿下用人不疑的好處。可是今後殿下就要成為大雍的君主,這天下的人才都會來投靠殿下,難道殿下個個都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麼?所以臣建議殿下在禁中另設一司,在朝野廣設耳目,專司監察百官臣民,才能保證君權穩固,社稷長安。」

  石彧皺眉道:「這樣一來,豈不是使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而且若是這樣一來,掌握監察之權的人不免權力過大。」一邊說,他一邊用隱晦的懷疑目光看著我,顯然是懷疑我想掌握這個機構。

  我淡淡一笑,道:「這個就要看殿下如何安排了,只要殿下將監察之權和處置之權分開,這個機構就不會權傾天下,而至於會不會人心惶惶,道目以路,就要看殿下怎樣行事,只要殿下不以監察所得情報擅定人罪,那麼又怎會人心惶惶呢,只要無關大局,或者並非叛逆行為,殿下看了那些情報也不過是一笑了之,可是事關重大,那麼就可以未雨綢繆了。」

  李贄聽得很認真,眼中不時閃過攝人的光彩,等到我說完之後,他開口道:「本王也早有意在禁中設立監察司,隨雲可願掌管之。」

  我微微一笑,道:「殿下,哲雖然頗擅用間,可是這等事情需要一個細心人去做,臣素來粗枝大葉,怎能擔任這樣的重擔,而且臣近來大病初癒,也想好好調養身體,這等勞心勞力之事,臣恐怕做不來的。」

  石彧和夏侯沅峰眼中都閃過一絲驚詫,他們原本以為江哲是想自己掌控監察之權,不料他卻推辭了。石彧心中有些愧疚,心道,我本就該知道,江哲乃是品性高潔之人,從來沒有爭權奪利的心思。夏侯沅峰卻是目放熾熱的光芒,這監察司簡直就是為他設立的,他自信可以勝任這種黑暗中的職務,而且,這個職務必然是官職低微,權利極大,若是旁人擔任,不免會讓雍王生出大權旁落的憂慮,這恐怕也是江哲堅決推辭的原因吧,可是自己本是太子一方的人,如今雍王手下控制軍政大權的屬下基本上都對自己心存戒備,若是自己擔任這個職務,雍王自然可以放心,因為自己只有雍王一個靠山罷了,為了維護雍王的統治,自己必然是殫精竭慮,不敢輕忽,也不敢生出背叛之心。

  這時,李贄也想到了這一點,他忍不住向夏侯沅峰看去,夏侯沅峰反應很快,立刻流露出赤膽忠心的神色,李贄輕輕點頭,沒有說話。

  這番互動,我都看在眼裡,不由心中一喜,其實即使我不說,雍王遲早也會想到建立一個對內監察的機構,我主動提出來,又不肯擔任這個機構的負責人,雍王必然對我更加信任,而雍王也定然會想到夏侯沅峰是一個好人選,因為他只有忠於雍王才有榮華富貴可言。而夏侯沅峰對我來說,也是一個好人選,他雖然反覆無常,心思陰毒,可是也是一個識時務的人,他知道我的厲害,除非是雍王對我生出了殺意,他是絕對不會來和我為難的。

  過了片刻,雍王醒悟過來,道:「隨雲,再過幾天,就是本王的立儲大典,你乃是首功,可要來觀禮啊。」

  我自然是欣然答允,又問道:「殿下,您立儲之後就可以正式監國了,您可有什麼安排麼?」

  雍王道:「本王已經稟明父皇,原中書令韋觀因為涉嫌謀逆,已經不能擔任丞相之職,父皇想要侍中鄭瑕升任中書令,本王已經同意,父皇也同意子攸擔任尚書右僕射。」

  我拊掌道:「殿下果然聖明,子攸先生雖然是相輔之才,可是若是現在進中書省,畢竟資歷還淺,而且現在朝野上下人心不穩,鄭侍中德高望重,接掌中書令就可以鎮住局勢。而尚書左僕射也是相輔之一,而且現在的尚書令本是一個懦弱之人,子攸擔任尚書左僕射就可以在尚書省放手而為,尚書省直接管轄六部,殿下正可以趁機重整六部,等到過幾年,子攸先生就可以進中書省了,不過這樣一來,侍中一職由何人擔任呢,這個職務需得一個嚴剛敢諫的人擔任。」

  李贄笑道:「隨雲果然明白其中深意,鄭侍中出掌中書令,正是眾望所歸,新任侍中,本王已經有了打算,已經決定由魏國公程殊擔任。」

  我愣了一下,道:「魏國公?」腦子裡泛起魏國公程殊那種總是有些神態慵懶的模樣。

  石彧笑道:「正是,魏國公雖然平日有些玩世不恭,可是為人卻是忠直的,他作侍中,雖然是以武官轉任文職,可是一來殿下也不想他老人家再上戰場,另外也好讓皇上放心。」

  我想了一想,果然魏國公果然是最適合的人選,想當初,鳳儀門權勢熏天的時候,此老也是敢仗義執言的一人,而且他和皇上關係密切,也是一個很好的中間人,可以避免鄭瑕和石彧只見發生衝突。

  雍王說得興起,又道:「另外,大將軍已經決定辭去官職,本王已經任命秦勇將軍擔任禁軍統領,這樣一來,父皇和本王都可以安心了。」

  我微微一笑,看來鄭瑕、秦彝和程殊這些純臣才是真正的常青樹啊。

  這時候李贄突然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安地道:「不過有一件事情,倒是本王愧對你了,本王曾向父皇請求為你和長樂賜婚,可是父皇擔憂你體弱多病,不肯許婚,不過你放心,只要過一兩年,你身體好轉,本王一定會再次請求父皇賜婚的。而且你也不用擔心,父皇已經下旨加封長樂為寧國長樂公主,又為她建造府邸,看來父皇是不會逼著長樂另外嫁人的了,你們年紀還輕,再等一兩年,定可以琴瑟和諧的。」

  我心中暗笑,早知道雍王會尋時間說出這件事情,好勸慰我不可灰心,於是我作出悵然若失的神情,接下來的談論中,我似乎神思不屬,說話開始有些混亂,最後雍王只好告辭離去。等雍王走後,我立刻找來小順子,對他說,計劃可以開始了。

  為了迅速地穩定局勢,策立太子的大典是在十月二十五日舉行的,當日,雍王司馬江哲因為受了風寒臥病在床,沒有能夠參與大典。所以當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出城的時候,沒有任何人想到我就在馬車裡面。早就換上了普通的青衫,我一邊玩弄著手上的折扇,一邊想著是否會留下什麼破綻。在雍王登上儲位的時候離開是我早就做下的決定,一來是恩仇了了,留在雍王殿下身邊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了,軍政人才雍王殿下身邊多得很,另外麼,就是為了殿下著想,我在獵宮之變中鋒芒畢露,不僅讓慈真大師這些人心生忌憚,就連鄭瑕、秦彝等人也不免心生寒意,我若繼續留在雍王身邊,他們必定時刻擔心雍王殿下用了我「陰毒」的計策,與其讓他們因此懷疑雍王光明磊落的用心,我還不如離開的好,雍王這樣的身份,沒必要留下一個寵信陰毒詭謀之士的陰影。所以我早就決定離開了,而雍帝不肯許婚,也是我離開的動力之一。

  所以我便趁著雍王府上下忙著雍王的冊立大典的時候,先讓小順子接來柔藍,然後趁著守備鬆懈的時候,在陳稹、寒無計等人的接應下離開了長安,一路之上,我已經安排了重重假相,絕對可以順利的消失在人海之中。

  輕輕的撫摸著柔藍熟睡的小臉,我歎了一口氣,唯一的遺憾就是和公主有緣無份,如今的寧國長樂公主身份尊貴,怎忍心讓她和我流浪四海呢,何況可能我是不會再返回大雍的了。

  出了明德門,我想起當日身繫縲紲,被雍王俘虜之後,押進長安的景象,不由微微一笑,雖然只有兩年,可是長安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卻是這樣深刻,想來,我不論到了哪裡,都會想著長安的風光吧。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小順子的聲音飄進來道:「公子,有貴人來送行了!」

  我一愣,我離開長安,除了我的屬下之外,是無人知道的,怎會有人相送,掀開車簾,我的目光立刻凝固了,就在前面路邊的長亭內,一個素衣女子立在長亭之中,雲鬢高聳,身披翠綠色的大氅,她身邊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秀雅女子,還有一個十幾歲年紀的清秀少年。我驚呼出聲,那三人竟是長樂公主,還有她身邊的周尚儀和小六子。這是怎麼回事?我連忙在小順子的攙扶下跳下車來,走進長亭之內,急迫地問道:「殿下,你怎會前來相送?」

  長樂公主幽怨地道:「若非小順子相告,你是否就要從此遠去,也不顧本宮一片深情。」

  我尷尬地道:「殿下,從此以後,哲就是一個草民了,公主卻是身份尊貴,不說其他,只是這寧國兩字的封號,就可以讓公主一世榮耀了,我——」

  長樂公主伸出纖手,摀住了我的嘴,嫣然道:「本宮不管什麼榮華富貴,本宮只知道對於大雍已經再無虧欠,父皇母后身體康健,而且皇兄也會恪盡孝道,若是你不嫌棄,我情願隨你離去,從此平淡度日,做一對民間的恩愛夫妻。」

  我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狂喜,我不是沒有想過可以帶著長樂遠走高飛,可是皇上的加封卻讓我退卻了。寧國長樂公主的封號,並不是隨便得到的,凡是皇室的女兒都可能得到公主的封號,可是這封號都是只有兩個字的,而寧國兩字封號是因為長樂公主立下平叛大功才加封的,歷代以來得到這樣的封號的公主不過寥寥數人。所以我放棄了,沒有想到長樂公主情願拋棄這樣的殊榮,隨我遠走高飛。

  上前一步,握住長樂公主的素手,我說道:「殿下,承蒙你青睞,哲感激不盡,雖然哲不過一介草民,定會讓公主得到幸福的。」

  長樂公主玉顏之上一片嫣紅,她低聲道:「我若是不相信你,又何必恬顏相從呢?不過你也不要叫我公主殿下了,我名李貞,以後你就叫我貞兒吧。」

  我心中只覺得柔情萬縷,低聲道:「貞兒,我定然不會負你。」

  長樂公主想到多年來的苦戀,終有今日,不由眼圈一紅,撲進了我的懷中,我一手緊緊的抱住長樂公主的嬌軀,眼睛卻是感激地向小順子看去,若不是他自作主張,只怕我真的要孤身終老了。小順子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我攙扶著長樂公主上了馬車,周尚儀和小六子則上了後面的馬車,他們都對長樂公主忠心耿耿,而且也不想因為丟了公主受責罰,所以就同行了。

  馬車再次出發了,我握著長樂公主的纖手,只覺得滿心歡喜,老天,終究是眷顧我的,讓我在失去飄香之後,得到這樣的知心愛侶。至於皇上和雍王會有什麼反應,我早就顧不上了,反正我也不大算再回去那鉤心鬥角的官場了。

  正式冊立為太子的雍王回到王府,很快就得到了江哲失蹤的消息,匆匆趕到寒園,只見所有的侍衛都被迷藥製住,園內所有雍王賞賜的玩賞之物都被封存起來,一介不取,所有文書信件都列出目錄,有的註明收藏何處,有的註明已經焚燬。而在書案之上,留有江哲的一封書信。李贄打開之後,只見上面寫著一首七絕小詩。

  「腰佩黃金已退藏,個中消息也尋常。世人欲識寒園客,只是江南讀書郎。」

  李贄歎了一口氣,坐倒在椅子上,道:「難道孤還是不能讓你心服口服麼?」

  這時候夏侯沅峰開口道:「殿下,有一個消息或許會讓殿下開心的?」

  李贄揚眉表示疑惑,夏侯沅峰含笑道:「剛才臣得到江大人出走的消息,就讓人去探聽了一下,好像長樂公主今天出宮去了,而且公主只帶了周尚儀和一個小太監隨行和一些侍衛,可是這些負責保護的侍衛已經回宮請罪了,因為他們被人制住了了,好不容易才脫身回來報告的。公主殿下也失蹤了。」

  李贄眼睛一亮,道:「你是說長樂跟隨雲私奔了。」

  夏侯沅峰恭敬地道:「臣不敢妄斷,不過殿下,若是公主一直沒有消息,應該就是跟著江大人一起走了。」

  李贄大笑道:「好,好,長樂總算是有魄力,只要隨雲成了孤的妹婿,孤就放心了,遲早他會回來的。」皺了皺眉,又道:「不過父皇那邊恐怕會發怒的,我得快進宮勸解一下。」

  這時候石彧匆匆忙忙的走了進來,道:「殿下,邊關軍報,龍庭飛率軍出明水關,攻入鎮州,軍情緊急。」

  李贄劍眉一挑,道:「果然來了,立刻傳旨,本王要親自迎戰。」

  石彧斷然道:「殿下,這不行,從前您是帶兵的親王,自然可以領兵作戰,如今你是國之儲君,又負有監國之責,如今國內局勢還未平定,殿下必須在京中掌控大局,否則就是因小失大,而且殿下也不能再以身涉險了,殿下的身份已經不同了。」

  李贄眉頭緊鎖,身份的變化讓他有些不適應,一時之間陷入了苦惱之中,除了自己還有誰能領兵作戰呢,大雍多得是將才,可是要選一個能夠抵擋龍庭飛的帥才,就不是那麼容易了。看到旁邊桌案上江哲的留書,他苦笑道:「隨雲,你怎麼在這個時候離孤而去呢?」

  這時候,夏侯沅峰突然道:「殿下,信後面好像還有字。」

  李贄一愣,上前拿起信箋,果然背面還有一行小字,寫道「北漢必然趁機興兵犯境,可為帥者,唯有齊王李顯,殿下誠心相請,齊王殿下必定俯首聽命。」

  李贄拿著書信,愣了半晌,神色變化萬千,良久沒有說話,這時候,一個侍衛奔來道:「殿下,諸位大人已經在大殿等候殿下前去議事了。」

  李贄清醒過來,微微一笑,道:「孤這就去了,傳孤的諭令,這寒園從此以後封閉起來,不許任何人擅入,園中的僕人都留下來,好好打理這裡的一切,不可懈怠。」說罷,李贄一甩袍袖,向外走去,還有大事等待他去處理啊。

  這時候,已經是深秋時分,明月在天,清風滿園,李贄走在寒園之中,心中卻滿是一派豪情,北漢,南楚,等著吧,我大雍鐵騎很快就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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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至此告一段落,江哲也歸隱江湖了,結尾或許有些倉促,可是我已經盡力了,畢竟我不大擅長寫感情戲,希望大家能夠滿意,不過這本書並不會就此終結。接下來我會休息兩周時間,然後開始更新第四部北漢烽煙,希望大家在我停筆期間,不要吝於發表書評,不妨提出一些建議,我會常常上來加精看書評,如果覺得那位讀者的建議合理,我會採納的,紙短話長,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是多謝讀者的支持和愛護了。

  ——隨波逐流於2005-5-22日

   
隨波逐流之一代軍師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一章 烈焰紅妝
 

  原本應該今日晚上發文的,可是為了彌補兩周以來的苦等,今天上午先發半章,兩周以來,本想潛心寫作,可惜工作太忙,至今存稿不多,想來不會讓大家看得十分暢快了,雖然還是會每週更新五次,可是數量上若有不到之處,還請大家海涵,我的新書已經在欣辰出版社出版了,繁體版,還請多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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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雍武威二十七年,北漢邊陲,秋風颯颯,從雁門關通往代州城的大道上,一個紅衣騎士飛馬奔馳,煙塵滾滾,只能夠隱隱看見那是一匹渾身皮毛似血,紅鬃如焰的胭脂馬,那騎士週身雖然被大氅和上面的風帽擋住,看不見容貌體態,但是隱隱可以看見那人一身紅色勁裝,外面罩著同色的大氅,後肩斜背一張烏木檀弓,馬鞍旁邊掛著一袋白翎箭,腰間隱隱露出鑲金嵌玉的刀柄,刀身被大氅掩住,看不見刀鞘何等樣式,但是只見刀柄就知道這是一柄千金難換的寶刀。

  那紅衣騎士正在縱馬狂奔,突然從兩邊斜次裡衝出來五個騎士,都是披髮左衽的蠻族騎士,衝向那紅衣騎士,雙方即將撞在一起的時候,那個紅衣騎士迅速地張弓射箭,白羽箭如同流光閃電,一弓三箭,弓弦聲響,有兩個騎士料不到這個紅衣騎士竟然能夠在這樣短的距離開弓射箭,翻身落馬。可是一弓三箭對這個紅衣騎士未免有些勉強,第三支箭便軟弱無力,被一名騎士用刀撥開。剩下的三名騎士一邊大聲呼喊,一邊狠狠殺來。那紅衣騎士已經來不及發箭,只得拔出寶刀迎接。四個人都是馬戰嫻熟的騎士,戰得熱火朝天,那個紅衣騎士雖然寶刀鋒利,騎術高明,可是那三個蠻族騎士也是勇猛的戰士,漸漸的,紅衣騎士開始有些招架不住。突然,那紅衣騎士突然一聲嬌喝,喊道:「看毒粉。」左手一揚,一團粉紅色的煙霧向兩個蠻族騎士撲去。那兩個騎士左右閃開,露出了一線空隙,那紅衣騎士趁機催馬,衝出了包圍,向來路衝去。那幾個蠻族騎士反身追去,誰知剛剛將要合圍,那紅衣騎士一提馬韁,那匹胭脂馬竟然前蹄高揚,反轉馬頭,如同行雲流水一般,速度絲毫不減的向代州城奔去。那幾個蠻族騎士料不到那紅衣騎士騎術也會如此厲害,不由滯了一滯,等他們翻身追去的時候,已經落後了許多。

  紅衣騎士苦惱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幾個蠻族騎士還是緊追不捨,紅衣騎士銀牙緊咬,她倒不擔心安全,再往前二十里就是代州城,這幾個不知如何混進來的蠻族騎士是絕對不敢緊追不捨的,但是若是被人知道自己獨身出遊卻遇伏擊,那麼今後數月自己可就別想這樣自由自在了。這時,她眼睛一亮,前面有一個灰衣騎士正在緩轡前行,那匹馬也是百里挑一的駿馬,馬上的騎士也帶著弓箭,這代州一地不論男女都是弓馬熟稔的戰士,這個騎士再不濟也可以阻擋一下,兩人聯手,或者可以殺了那幾個蠻子。想到這裡,那紅衣騎士高聲喊道:「老兄,快放箭。」

  那灰衣騎士愕然回首,眼中立刻閃過一絲寒芒,回身迎來。那匹黃驃馬和紅衣騎士錯身而過,紅衣騎士耳邊聽見弓弦響聲,只聽弦聲,紅衣騎士就知道這張弓力道並不強,在代州一般只有女子才會使用。可是聽到弓箭破風之聲,紅衣騎士不由愕然,那分明是一弓五箭。她策馬回身的時候,正好看見五支羽箭排列成前三後二的箭陣,其中一支羽箭射入了一個蠻人的咽喉,另外兩支羽箭剛被另外兩人擋開,後發的兩支羽箭已經到了,兩人雖然努力閃避,卻是只避開了要害,雙雙中箭重傷。兩人互相望了一眼,策馬奔去,臨去之時還帶走了身死的同伴和無主的戰馬。

  紅衣騎士鬆了口氣,上前拱手道:「多謝兄台救命之恩,林彤在此拜謝。」

  那個灰衣騎士回過頭來,眼睛就是一亮,只見這紅衣騎士梳著三丫髻,包頭的紅色絲巾旁邊插著一支金簪,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肌膚如雪,雙眉彎彎,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晶瑩剔透,粉紅嬌嫩的櫻唇嘴角微微上翹,顯得調皮嬌俏。

  那紅衣騎士卻也看得呆了,那個灰衣騎士也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少年,相貌清秀俊美,甚至帶著幾分文弱,可是眉宇間卻帶著幾分看透世情的透徹和玩世不恭的閒散。這紅衣少女平日所見多半是五大三粗的大漢,就是其中頗為俊美的男子也多半是英武俊朗的類型,哪裡見過這樣秀氣的美男子,不由臉一紅,問道:「你是什麼人,我見你不像是我北漢之人,不會是奸細吧?」

  那灰衣騎士已經平靜下來,笑道:「這位小姐,這可不是報恩的道理啊,哪有把恩人當成奸細的?」

  紅衣少女林彤臉又是一紅,道:「你救我的性命是一回事,是不是奸細是另外一回事,你如果不說,我可要送你去見官的。」

  那灰衣騎士故意誇張地道:「哎呀,紅霞郡主果然是了得,看來我可是救錯了人呢?」

  紅衣少女不由愣住了,她乃是鎮守代州和雁門一帶的鷹揚將軍林遠霆的次女,林遠霆乃是代州世家家主,北漢重臣,娶妻安慶長公主,長公主生了四子二女,四個兒子都是有名的虎將,長女林碧被當今的北漢主劉佑收養為義女,賜封嘉平公主,今年二十三歲。

  林碧不僅美麗聰慧,更難得是武功軍略出眾,曾經多次迎擊蠻人的進攻,立下了赫赫戰功。迎娶林碧一直是北漢的勇士摩拳擦掌的目標,而林碧也立誓除非是志同道合的蓋世英雄,否則終身不嫁。可是這樣一個女子,有幾人配的上呢。直到兩年前,威遠將軍龍庭飛髮妻去世,林碧才花落龍家。龍庭飛當時不過二三十歲,又是英俊威武,位高權重,戰功赫赫,北漢主既重用他,也不免有些忌憚,為了籠絡重臣,聯姻自然是最好的法子,林碧既是才貌雙全,又是出身皇室,自然是最好的人選,而且龍庭飛也是配得上林碧的豪傑,所以這樁婚事也就成了一時美談。不過因為龍庭飛亡妻剛剛去世,又是忙於和大雍作戰,所以雙方商定暫不成婚。

  這紅衣少女出身如此,平日裡雖然嬌生慣養,可是卻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千金小姐,若說是紅霞郡主的身份,這代州一帶凡是見到她的胭脂馬和紅衣,沒有不認得的,可是這個少年明明不是本地人,卻是一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由令她生出疑心。

  疑心一起,她的語氣中多了幾分冷峻, 道:「你究竟是什麼人,若是不實話實說,休怪我刀下無情。」一邊說著一邊握住了刀柄。

  那少年一驚,連忙拱手道:「郡主休要動怒,草民姓王,單名驥,並非是奸細。」

  林彤容色稍為緩和,上下打量了少年片刻,問道:「看你不像北漢人,你快把出身來歷給本郡主說個清楚。」

  少年苦笑了一下,道:「郡主,草民乃是南楚人士,後來流落四方,前年草民輾轉到了北地,因為擅於醫治馬匹牲畜,所以多在蠻地行走,前些日子聽說代州今秋設立榷場,所以特地來代州,想要看看榷場繁華,不料遇到了郡主,因為草民早已聽說郡主這匹胭脂馬乃是代州有名的寶馬,所以認出了郡主,草民所說都是實情,還請郡主明鑒。」

  林彤驚訝的看了少年半天,道:「王驥,你不會就是蠻人中口耳相傳的『伯樂神醫』吧,聽說你不僅善於醫治牲畜,還善於相馬?」

  少年笑道:「不敢當郡主謬讚,草民在蠻地確實有些小小名氣,想不到郡主也聽說過。」

  林彤道:「那是當然,我代州接近蠻地,每時每日都不敢輕忽蠻地的動靜,可惜蠻地地廣人稀,各部落逐水草而居,各種情報總是不夠詳盡。我原本以為人們所說的『伯樂神醫』一定是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想不到卻是,卻是這樣年輕,王驥,本郡主問你,你本是南楚人,是從什麼地方學來的獸醫和相馬本事,怎麼又會跑到蠻地去呢?」

  少年又是苦笑道:「郡主,總不能就這樣說吧,堵著道路也不是辦法吧?」

  林彤驚覺道路上已經有了來往行人,便道:「本郡主還要去代州去逛榷場呢,你就跟我一起走吧,路上慢慢講給我聽,可不許你逃走,否則本郡主就要讓爹爹出動大軍追捕你。」

  少年笑道:「草民不敢,郡主請。」

  兩人策馬向代州興去,因為某種莫名的緣故,兩人都沒有放馬飛奔,只是緩轡而行,一邊走一邊繼續說話。

  林彤問道:「王驥,你還沒有說跟誰學的本事呢?」雖然是同樣的問題,可是目光中卻是少了幾分懷疑,多了幾分好奇。

  少年似乎是陷入了深思之中,直到林彤再次追問的時候才驚醒過來,微笑道:「說起草民的師父,乃是天下罕見的奇人,他一身所學神妙莫測,草民原本是他老人家身邊一個侍童,不過是有幸學了些皮毛之術罷了。幾年前,他老人家遣散了許多下人,草民也是其中之一。雖然草民也得了不少饋贈的金銀,可是總不能坐吃山空,想來想去,草民也沒有別的本事,只能靠著當獸醫來謀生了。可是這獸醫行當若是在南楚和大雍,也不過是能夠混口飯吃,草民性子最不甘心落在人後,我想來想去,人生一世,總不能庸庸碌碌,所以就到了蠻地,那裡牲畜最多,而且各種疑難雜症也是最多,我若是在那裡出了名,自然是名揚天下,將來就用不著擔心生計了。總算草民運氣不錯,行醫數年沒有犯什麼差錯,蠻人雖然驍勇嗜殺,可是對獸醫卻是最為敬重,所以草民在蠻地倒也是消遙自在,至於伯樂之說,乃是草民認出了幾匹罕見的駿馬罷了,消息以訛傳訛,結果到了郡主耳中,不免有些誇張了。」

  林彤眼睛轉了轉,問道:「看樣子,你年紀雖輕,卻是走過了很多地方,本郡主有些事情想問問你?」

  王驥在馬上躬身道:「請郡主垂詢,草民如果知道,一定不敢隱瞞。」

  林彤說道:「你連本郡主都認得,那麼你一定聽說過我姐姐嘉平公主林碧了?」

  王驥點頭道:「草民自然聽過,嘉平公主乃是女中豪傑,率軍屢次擊退進犯的蠻人,北漢上下誰不知道公主的英名,聽說公主已經許配給龍將軍,正是一對絕世佳偶,天下誰不欣羨。」

  林彤得意地道:「是啊,我姐夫乃是大大的英雄,天下也就是他能夠配得上我姐姐。不過,我總是聽說別人將一個什麼長樂公主和姐姐並列,難道天下還有可以和我姐姐相比的女子麼?我可是不相信,可是總是沒有人肯告訴我這個長樂公主的事情,你不會說你也不清楚吧?」

  看著林彤圓睜的杏眼,王驥不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直到看到林彤神色越來越氣惱才止住笑容道:「也難怪他們不肯和你說,這位長樂公主的經歷坎坷,而且又是大雍人,所以他們不肯說給你聽。」

  林彤興奮地道:「那麼你是知道的了,快講給我聽。」

  王驥想了一想,道:「這位長樂公主的封號實際上是寧國長樂公主,他是大雍太上皇李援的長女,她的生母原是貴妃,三年前晉位皇后,如今已經是太后娘娘。這位公主殿下性子賢淑貞靜,十六歲就下嫁給我南楚太子為妃,後來太子即位,公主成了南楚國母,若論身份自然是尊貴無比了。」

  林彤疑惑地問道:「就是這個緣故,別人把她和姐姐並列麼?」

  王驥搖頭笑道:「自然不是,這位公主雖然身份尊貴,可惜大雍和南楚乃是敵對,雖然南楚沒有人敢對她不好,可是這位公主心裡只怕沒有一刻歡喜,常年隱居深宮,後來,南楚顯德二十二年,那一年國主改元至化,不過這個年號已經被廢棄了,顯德二十三年,也就是貴國的榮盛十九年,當時的雍王李贄,帶兵攻破了南楚都城,把長樂公主接回了大雍。」

  林彤神色一喜道:「這樣才好麼,公主在南楚又不歡喜,雖然我很討厭大雍人,可是大雍的皇帝這件事還是做的不錯的。」

  王驥一笑,道:「公主回大雍不久,國主就被放回了南楚,可是在路上就死了,所以大雍的皇帝要給公主另外找一個駙馬。當時皇帝看中了三個人選,一個是大雍的撫遠大將軍秦彝的兒子秦青,一個是大雍丞相韋觀的兒子韋膺,還有一個是大雍御前侍衛副總管夏侯沅峰,這三個人一個是武將,一個是文官,夏侯沅峰又是文武雙全,貌如子都,素有大雍第一美男子之稱,按理說,不管公主殿下眼界如何高,也應該有一個中意的了。」

  林彤興沖沖地問道:「那麼公主看中了哪一個呢?」

  王驥搖頭道:「公主一個也不中意。」

  林彤驚訝地道:「她都不中意,莫非是我姐夫那樣的人她才看得中麼?」

  王驥笑道:「龍將軍那樣的人天下能有幾個呢,草民也不知道公主殿下是否中意龍將軍那樣的英雄豪傑,可是最後大雍皇帝發了話,只要是公主殿下看中的人,無論是什麼身份,都可以做駙馬?」

  林彤好奇地問道:「最後長樂公主選中了什麼人呢?」

  王驥歎了一口氣道:「這駙馬豈是可以隨便選的,不論是哪一朝哪一代,所謂公主殿下,千金之尊,這幸福二字卻是最難得的,不是嫁給功臣之家做了籠絡臣子的工具,就是做了和親的犧牲品。長樂公主和親南楚,就是這樣的犧牲品。雖然她僥倖歸家,可是雍帝給她安排幾個駙馬人選,也都是名門子弟,說是讓公主殿下隨便選駙馬,只怕長樂公主真是有了意中人,不是給雍帝殺了,就是給落選的幾位公子暗害了。而且尚主一事雖說是榮耀無比,可是對於真的英雄豪傑來說,可能卻會覺得溫柔鄉里英雄塚,不願屈就呢。所以最後長樂公主就是一言不發,咬定牙關不肯選婿。後來雍帝下旨將公主許配給韋膺,可是長樂公主寧願出家也不願下嫁,最後皇帝也只能任由她守節不嫁了。當時有人傳言,可能是長樂公主感激南楚國主恩情深重,是要為國主守節呢。」

  林彤這次沒有說話,可是目光中流露出不以為然。

  王驥心知這是因為北漢地處邊陲,青壯男子容易戰死,所以為了維持人口,並不鼓勵寡婦守節的緣故。他也不說破,繼續道:「後來人們才猜測這位公主殿下目光如炬,一眼就可以看穿人的忠奸和前程,所以才不願從那幾個青年才俊選駙馬。」

  林彤忍不住問道:「這怎麼說呢?」

  王驥笑道:「郡主想必是不記得了,榮盛二十一年,也就是大雍武威二十五年,大雍曾經內亂,當時的太子李安犯上謀逆,後來被迫自盡了。」

  林彤道:「我記得的,那一年姐姐跟姐夫訂婚了,可是姐夫忙著出兵攻打大雍,婚事就耽擱到現在了。」

  王驥道:「那位相國公子韋膺,參與謀反,後來跟著鳳儀門逃走了,如今已經不知身在何處了,卻連累了他的父親自盡謝罪,如果不是大雍的皇帝顧念他父親的功勞,只怕連九族都會遭殃。那位秦青秦將軍卻娶錯了人,他的妻子靖江郡主李寒幽乃是叛逆,刺殺長樂公主未遂,這位秦將軍卻被妻子給殺了,而且據說鳳儀門成功的逼宮謀反,也是因為這位秦將軍上了妻子的當的緣故。」

  王驥停頓了一下,拿起馬鞍旁邊的水袋喝起水來,林彤趁機問道:「那麼那個叫夏侯沅峰的呢?」

  王驥想了一下,道:「怎麼說呢,這人如今已經成了新君跟前的新貴,雖然還是副總管的身份,可是外面流傳雍王這幾年在內廷設立了一個『明鑒司』,這夏侯沅峰就是掌管明鑒司的人,草民不知道這明鑒司到底作些什麼,不過只是聽說大雍的文臣武將若是聽到明鑒司的名頭,多半都是要皺眉頭的,想來這個夏侯沅峰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好駙馬的人選吧?」

  林彤聽到這裡問道:「原來如此,這位長樂公主果然聰慧,可是若是憑這些就可以和我姐姐比肩,我可不服。」

  王驥正要答話,突然神色一變,道:「郡主!後面有——」

  林彤一驚,不由向後望去,只見就在數丈之外,一個身穿翠色騎裝,身披一件繡著織錦鳳凰的黃色大氅的女騎士正在微微含笑地望著自己,那女騎士大概二十多歲的年紀,相貌和林彤有七成相似,可是長眉入鬢,鳳目含威,雍容華貴,氣度風華卻是遠在林彤之上。女騎士身後二十丈外,有四男四女八名騎士,都是紋絲不動地策馬立在那裡。

  那位女騎士見到林彤已經發覺到自己,便笑道:「彤兒,你又偷跑出來了。」

  林彤驚叫了一聲道:「姐姐。」便飛身從馬上躍起,撲向那翠衣女子的懷中。那女騎士y一伸手,恰好握住了林彤的纖手,林彤借力轉了一個身,落到翠衣女子鞍上,輕輕巧巧地坐在女子懷中,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道:「姐姐,彤兒只是想去看看熱鬧罷了。」

  翠衣女子微微一笑,鳳目中閃過一絲溺愛,然後目光落到了王驥身上。

  王驥心中一驚,連忙翻身下馬,拜倒道:「草民王驥,叩見公主殿下。」

  那翠衣女子,嘉平公主林碧伸手虛扶,和氣地道:「免禮,想必是彤兒向你打聽長樂公主的事情吧?本宮聽你言辭風雅,如數家珍,想來定然是深知其中內情的了。」

  林彤拉著姐姐的手臂道:「姐姐,他就是蠻人盛傳的伯樂神醫,是我纏著他問東問西的,方纔他還救了我的性命,姐姐不可錯怪他。」

  聽到林彤的說話,林碧眼中的神色溫和了許多,可是卻又帶了幾分疑慮,她在馬上輕輕躬身道:「原來是王神醫,聽說王神醫擅於醫治馬匹,本宮久聞盛名,那兩個漏網之魚已經給本宮擒獲,他們原本是想趁著榷場人來人往的時候,截殺將領的奸細,多謝王先生相救舍妹。」

  王驥恭敬地道:「草民不敢當殿下相謝,舉手之勞,不足掛齒,若是沒有別的事情,請容許草民告辭。」

  林彤一聽,有些焦急的扯扯姐姐的袖子。林碧不動聲色地道:「王先生,方才聽你說起長樂公主的事跡,本宮也很感興趣,你不妨繼續說下去,也讓本宮聽聽。」

  王驥苦笑一下,林碧何等身份,只怕長樂公主的軼事她是耳熟能詳,不過她既然這樣說,自己又能如何呢?當下只好縱身上馬,一行人繼續緩緩向代州行去。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二章 閒話秘史
 

  林遠霆,父祖世鎮代州,東晉貞淵十三年,遠霆為代州刺史,仍尊晉室,時太原令劉勝割據晉中,建國稱漢,以書招之降,遠霆素忠義,不屈,勝率兵擊之,奈代州軍悍勇,不得勝。貞淵十四年,高祖援廢黜晉帝,立國稱「雍」,晉亡,遠霆聞之,望長安遙祭,悲慟欲絕,乃歸降北漢先主劉勝。勝感其忠義,懾其武勇,妻以愛女。遠霆自尚主之後,克盡職守,抵禦蠻人侵掠,數十年如一日,代州軍民皆服膺。
  嘉平公主碧,遠霆長女,為北漢後主劉佑收為義女,軍略過人,遠勝兄弟,素為遠霆鍾愛,代州軍民謂之「公主將軍」而不名。

  ——《雍史·嘉平公主列傳》

  林彤見王驥眉頭輕皺,坐在馬上神不守舍,便高聲道:「喂,別發呆了,我問你,你還沒有說長樂公主後來怎樣了呢?」

  王驥身軀微震了一下,拱手道:「啟稟郡主,這還是要從大雍那場內亂說起,當時太子勾結鳳儀門將獵宮圍住,雍王衝出重圍,卻無法和大軍會合,這緊要關頭,長樂公主挺身而出,說服了叛黨暫時不要進攻皇帝的寢宮,在雙方相持的時候,這位公主取得了皇帝的密旨和大將軍的信物,然後想方設法傳了出去,調動了勤王之軍,救了所有人,還將叛逆殲滅,所以皇帝才給這位公主加了『寧國』兩字的封號。」

  林彤懷疑地道:「真的嗎,叛軍作亂一定是將獵宮圍得水洩不通,長樂公主又不是我姐姐,可以單人獨騎殺出重圍,怎麼可能把密旨傳出去,你不是騙人的吧?」

  這時候王驥已經平靜下來,恢復了方纔的意態從容,笑道:「公主殿下威名遠播,小人是十分佩服的。這位長樂公主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怎麼可能殺出重圍,這就要說到另外一個人了,這個人姓江名哲,字隨雲,乃是雍王麾下的心腹謀士,正是這人一手策劃,不僅傳出了密旨調動軍隊,還逼殺了天下三大宗師之首的鳳儀門主。」

  林彤眼睛一亮,道:「是啊,我聽人說過鳳儀門主已經死掉了,所以國師才下令門下可以隨便進入大雍呢?不過國師那麼厲害可怕的人,那鳳儀門主不管現在有沒有國師厲害,從前總是三大宗師之首,她真的死了麼,那個江哲武功很高麼,竟可以逼殺鳳儀門主?他和長樂公主又有什麼相干?」

  她這一連串的問題讓王驥苦笑道:「郡主,草民應該先答那個問題呢?」

  林彤訕笑了一下,道:「你慢慢說吧?」

  王驥道:「郡主,江哲此人也是一個文弱之人,小人聽說他身子極弱,經常在生死線上徘徊,不過此人的謀略膽識卻是天下無雙。」

  林彤嗤笑道:「這我可不信,一個文弱書生能有多大膽識,本郡主見過不少書生秀才,只要一見刀槍,不是嚇得半死,就是屈膝投降,再說,這人就是再厲害,難道還厲害過我姐夫麼?」

  王驥為難的看了一眼林碧,林碧微微一笑道:「你不用忌諱,本宮也想聽聽外人的看法。」

  王驥拱手表示致歉,這才道:「郡主,這可是不能比的,文人有文人的風骨,武人有武人的勇氣,龍將軍乃是三軍統帥,又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名將,這謀略膽識自然是過人的,可是若是設身處地,恐怕龍將軍也做不出江哲江大人所做的事情了。」

  林彤瞪大了眼睛道:「那我就認真聽你講,若是你言過其實,我可要責罰你。「

  王驥微微一笑,道:「這位江大人本是我南楚的臣子,顯德十六年,他年方弱冠,便一舉成名,考中了狀元,若論天下文章錦繡,沒有勝過南楚的,這位江大人中了狀元,可以說文章詩詞冠甲天下了,而且當世之間,也無人能比得上他的絕世才華。」

  林彤撇撇嘴道:「你欺負我不愛讀書麼?姐姐,你說,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林碧鳳眼有些迷離地道:「他說的不錯,這位江狀元若論文才,確實是首屈一指,你繼續說下去。」

  王驥輕輕道:「若說他的詩詞有多好,草民無學,也不是很清楚,可是草民最喜歡他早年的一首小詞。」說罷,清了清嗓子,他朗聲唱道:「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他唱得十分動情,聲音又是十分悠揚清越,眾人彷彿也身在那碧波連天的江湖之上一般。

  唱完一曲,王驥接著說道:「這位江大人做了幾年翰林,得到我南楚賢王德親王趙玨賞識,隨軍出征蜀中,草民也不清楚江大人獻了什麼計謀,可是有一件事情倒是膾炙人口,蜀國滅亡之後,雍王李贄要把蜀王押回大雍,這樣一來,雖然是大雍和南楚平分蜀國疆土,可是大雍控制了蜀王,那就佔了莫大的便宜了。當時大雍正是如日中天,南楚雖有千軍萬馬也沒有辦法扭轉這個局面。就是這位江大人,在酒宴之後一曲高歌,迫得蜀王自盡身亡,從那以後,朝野上下都稱頌江大人是南楚第一才子。」

  林彤不信地道:「我才不信,一首詩詞就可以逼死一個國主,姐姐,他說的是真的麼?」

  林碧伸手撫摸這幼妹的秀髮,道:「人人都有羞惡之心,那蜀王國破家亡,身陷縲紲,又被人當眾譏諷,也難怪他要自盡身亡。」

  林彤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道:「姐姐說是真的,就是真的,不過這個江哲可是真狠毒。」

  王驥笑道:「或許是吧,可是江大人從蜀中回來就生了重病,將近兩年都沒有上朝,只是在家裡養病,我想江大人心中並不會因為那些事情得意的。」

  林彤又問道:「啊,我想起來了,榮盛十九年雍王攻破建業,這位江大人既然後來是雍王的心腹,想必是那個時候投降了雍王,他寫詩譏諷蜀王投降,可是自己又屈膝投降,看來真是骨頭不硬,這就是你說的文人風骨麼?」

  王驥神色一黯,道:「郡主這樣說,草民也沒有什麼法子辯駁,可是在草民看來也不覺得江大人有什麼不對。在顯德二十二年,國主看不清形勢,一定要晉帝位,江大人上書直諫,氣得國主要將他斬首,可是總算是顧念江大人的才名和功勞,只是將他貶為庶民罷了。雍王入楚的時候,親自上門禮聘,可是江大人堅持不肯投降,後來江大人是被雍王殿下強行擄回大雍的。草民聽說雍王對江大人十分器重,用盡了法子勸降,草民想江大人最後投降或者是因為雍王心意太誠摯了吧?」

  林彤不依不饒地道:「雖然說是賢臣擇主而侍,可是我還是覺得談不上什麼風骨。」

  王驥搖頭一笑道:「郡主說的是。」雖然這樣說著,可是神色間明顯的有些敷衍,林彤正要繼續進逼,林碧出言道:「彤兒,你不想繼續聽了麼?」

  林彤這才閉嘴不言,她最崇敬的就是姐姐和姐夫,所以對王驥認為江哲強過姐夫十分不開心。

  王驥接著說道:「江大人到底為雍王謀劃了什麼,草民也是不知道的,可是雍王殿下對江大人十分尊敬愛護,如師如友,如兄如弟,江大人到大雍不久,故德親王的貼身侍衛潛入大雍刺殺江大人,據說是德親王臨終曾經留下密令,如果江大人投了別國,就要殺了江大人。聽說江大人受了重傷,險死還生,若非是雍王殿下用盡了種種名貴藥物為他續命,根本等不到醫聖桑先生救治了。雍王殿下因為這件事情大為震怒,從那以後,據說江大人身邊的防衛要比雍王還要嚴密。」

  林彤驚道:「你們的德親王怎麼這樣無情,江哲雖然失節,可是畢竟情有可原,再說他人都死了,幹麼還操這個心呢?」

  王驥歎息道:「當時很多人也都這麼想,無論如何江大人總是為南楚立過功的,雖然他改事大雍,可是也是南楚先免了他的官職的,那個侍衛也未免太過固執了,再說江大人不過是一個文士,德親王死前還記掛著他,也未免多事。可是後來那個侍衛逃回南楚的途中被江大人身邊的一個僕人追殺,擊殺在大江之上,這個僕人名叫李順,原本是南楚宮中的一個宦官,不知怎麼跟著江大人做了奴僕,原本沒有人將他放在心上,可是這個李順竟然有本事殺了這個侍衛,人們才知道他竟然是個罕見的高手,這麼一個高手竟然願意做江大人的奴才,這才有人想到,或者江大人是有幾分本事的,不過大多人還是沒有將江大人看在眼裡。尤其是江大人遇刺之後,身體極弱,一年倒有半年在病榻之上,郡主應該知道,一個人若是身體不好,就是有十分本事也恐怕只能施展上兩三分的。」

  林彤聽得入神,忍不住問道:「那江大人身體那麼差,又是怎麼給雍王出謀劃策的,又是怎麼逼殺鳳儀門主的呢?」

  王驥歎了一口氣道:「草民也不知江大人如何為雍王出謀劃策,可是聽人說江大人幫助雍王平叛之後,已經是形消骨立,據說兩鬢如霜,時常嘔血不止,有人說江大人只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林碧聽到這裡輕歎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惜此人不在我北漢。你繼續講吧。」

  王驥這才又接著說道:「當時江哲也在獵宮,而且身患重病,就是他即時識破了太子的陰謀,才沒有讓雍王枉死在小人之手。雍王突圍之時就是誰都不帶也要帶上他的,可是江大人卻主動留了下來,而收藏江大人的就是長樂公主。」

  林彤眼珠一轉,道:「長樂公主為什麼會收留他呢,莫非他們有私情麼?」

  王驥猶豫了一下,道:「這個草民也說不好,長樂公主曾是南楚國母,江大人曾是南楚臣子,長樂公主常年居於深宮,江大人難得入朝,按理說兩人是不可能有私情的,後來有人說,長樂公主入楚之後,最愛的就是詩詞文章,江大人詩詞冠絕天下,長樂公主最愛江大人的詩詞,恐怕是因此對江大人心存愛慕。可是尊卑有別,君臣名份不能逾越,所以長樂公主才不肯向雍帝進言招江大人為駙馬。可是獵宮事變之時,江大人前去求救,長樂公主自然是無論如何也要救他的,後來江大人運籌帷幄,由公主向雍帝取來了密旨信物,然後江大人派人將密旨送了出去,這次請來了勤王之兵。」

  林彤好奇地問道:「江大人去向公主求救,莫非江大人也知道公主喜歡他麼?」

  王驥笑道:「這個草民也不清楚,其實無論如何,江大人也只能去求長樂公主幫忙的,長樂公主向來是中立的,若是大雍太子和雍王爭鬥起來,公主或許不會插手,可是涉及到皇帝,公主殿下父女情深,自然是不會坐視太子威逼父親的。」

  林彤又問道:「那麼江大人就沒有被搜到麼,他又是怎麼將密旨送出去的呢?」

  王驥神色變得崇敬,道:「江大人躲到大概是很嚴密,再說可能是那些叛黨也沒留意這個文弱書生吧。至於傳詔之人,這可是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夏侯沅峰本來是太子一黨的人,也參與了謀反,據說他和太子少傅魯敬忠十分親近,所以萬萬想不到,就是這人藉著替太子送偽詔的機會把真的密詔帶了出去。夏侯沅峰本來不是雍王的人,這是人人都知道的,誰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人會被江大人說服。他這一棄暗投明,可是立下了天大的功勞,如今更是深得寵信。可是江大人的本事才真的令人佩服,這樣不可能的事情竟被他做到了。」

  林彤點頭道:「原來這樣啊,那你快說江哲逼殺鳳儀門主的事情,我還是不信他有那樣的本事。」

  王驥神色一振,道:「說起這件事,可是真的令人心服口服,江大人不過是一個文弱書生,只怕是鳳儀門主一根手指就可以殺死他。當日鳳儀門謀反失敗,所有叛逆都被圍了起來,眼看就要一網打盡,誰知道鳳儀門主從天而降,單人獨劍,在大殿之上一站,金殿之上除了皇帝親王,就是重臣名將、江湖高手,可是在三大宗師之首,一個女子面前,竟然盡皆俯首,無人敢正眼相看,可是江大人一介文弱書生,又是奄奄一息,吐血將死之人,竟然聲如金石,鏗鏘有力,寧為玉碎不肯瓦全,迫得鳳儀門主只得同意自己留下做人質,換取弟子們的性命,這種氣魄何人能及?」

  林彤想要說話,可是想到自己有幸拜見國師的時候也是大氣不敢喘,這樣想來,江哲敢在鳳儀門主面前不畏生死,直叱其非,果然是風骨嶙峋,便沒有開口說話。

  王驥又道:「接下來的事情知者不多,可是鳳儀門主就在七日之日被少林寺的慈真大師帶著門中高手和邪影李順圍殺,一代宗師,含恨而逝。」

  林彤問道:「那麼怎麼說是江哲逼殺了鳳儀門主呢?」

  王驥道:「這個消息卻是從少林寺傳出來的,據說鳳儀門主當初本就是受了傷的,她服了醫聖桑先生的九轉護心丹,暫時護住了心脈,可是江大人乃是醫聖的弟子,精通醫術,用了什麼法子讓鳳儀門主在七日之中耗盡了生機,所以鳳儀門主最後被迫得只能拚死一戰,慈真大師也是宗師身份,邪影李順也是絕頂高手,少林寺的十八金剛聯手結陣,鳳儀門主怎能不死呢,而且聽說最後就是邪影李順趁著兩大宗師決鬥之際,偷襲重傷了鳳儀門主,才讓一代宗師被迫自焚身死的。若是鳳儀門主心中沒有死志,只怕早就鴻飛冥冥,不知所終了。」

  林彤神色十分震驚,半晌才道:「那這位江大人可真是厲害,不過那慈真大師也太沒有宗師風度,聯手夾攻,還要讓人偷襲暗算,不過這樣的事情他怎會傳揚出來,多丟人啊?」

  王驥搖頭道:「草民聽了只當是笑話傳奇,可不明白慈真大師的心思。」

  林彤抬頭看向林碧,撒嬌道:「姐姐你一定知道。快告訴我啊。」

  林碧被她糾纏不過,只得笑道:「這有什麼奇怪,那位江大人心機這樣深沉,慈真大師將這件事情傳了出去,自然是人人戒懼,到時候自然會對這位江大人多了幾分提防,想來是慈真大師有些兔死狐悲吧?」

  林彤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道:「噢,那麼王驥,江哲和長樂公主又怎麼樣了呢?」

  王驥又道:「鳳儀門主顯身之時,金殿之上雖然皆是英傑,可是卻盡皆低首,只有兩人始終無畏生死,令人欽佩,一個是江哲江大人,他以文弱之身,直叱鳳儀門主,令群英汗顏,另外一人就是長樂公主,當時江大人被鳳儀門主內力所傷,吐血不止,長樂公主不顧鳳儀門主劍鋒所指,親探江大人傷勢,情之所衷,無視生死,讓人怎不為之感歎。」

  林彤「啊」了一聲,道:「莫非長樂公主嫁給了江哲麼,那也難怪旁人將長樂公主和我姐姐並列,那江哲果然可以和我姐夫相比。」

  王驥都是微微一笑,知道這小郡主如此說法,就是承認江哲確實了得了。他也不說破,繼續說道:「雖然雍王曾經請求皇上賜婚,群臣也被他們的深情感動,雖然覺得有違禮法,可是也沒有人勸阻,可是雍帝卻是不肯。」

  林彤驚訝地道:「為什麼,江哲立下這樣的大功,他和公主又是兩情相悅,為什麼雍帝不答應呢?」

  王驥笑道:「理由是因為江大人病體沉重,雍帝很擔心若是江大人壽元不久,長樂公主本就一生坎坷,若是駙馬早亡,豈不是雪上加霜,這個理由一說出來,就是雍王也不敢說不對的。」

  林彤點點頭道:「原來是這樣啊,也對,那麼是不是後來江大人身子養好了,大雍的皇上就為他們賜婚了呢?」

  王驥笑道:「若是這樣,也就談不上傳奇了,那位江大人立下這樣的大功,眼看就要飛黃騰達,可是他卻在雍王的立儲大典之後就帶著邪影李順悄然遠離了,據說這位江大人來去明白,將雍王的一切賞賜都封存起來,一介不取,就這樣飄然遠遁江湖了,他這樣的才華功績,卻是絲毫不愛富貴權勢,就是有人從前覺得他名節有虧,如今也不能不擊節而歎。」

  林彤眼中閃過一絲崇敬,道:「那這位江大人的人品才華可真是天下無雙,不過他雖然厲害,你本來不是要告訴我為什麼長樂公主可以和我姐姐齊名麼,怎麼跑題了呢?」

  王驥心道,我就是真的跑題了,不也是被你引得麼,面上卻笑道:「郡主有所不知,江哲雖然是飄然遠走,一介不取,可是卻拐走了一個人。」

  林彤瞪大了眼睛,道:「莫非,莫非,長樂公主竟然和她私奔了麼?」

  王驥拊掌道:「正是如此,長樂公主性子本就是外柔內剛,當初雍帝逼她另嫁,她就誓死不從,如今雍帝不許她嫁給江大人,可是江大人這樣離去,叫公主怎能放心呢,這兩人都是為大雍耗盡了青春心血的人,也就沒有什麼顧忌了,就雙雙遠走天涯了,從此四海逍遙,做一對神仙眷侶,只羨鴛鴦不羨仙。這位公主殿下,本來已經被晉封寧國長樂公主,榮耀無比,母妃又晉位皇后,本是富貴已極,卻是拋卻一切,陪著愛侶隱遁江湖,這樣的奇女子,應該可以勉強和嘉平公主殿下相比了。」一邊說,一邊瞧向林碧,眼中滿是謹慎。

  林碧搖頭道:「寧國長樂公主忠孝兩全,品貌過人,又是這樣至情至性,不愛權勢富貴,本宮怎比得上她呢。彤兒,你從前年紀小,爹娘擔心你不懂得其中真諦,知道了反而不好,今日王先生講給你聽了,我看你倒還明白道理,也就不阻你了。」

  說罷,林碧的目光落到王驥身上,意味深長地道:「王先生,你年紀輕輕,倒是見識廣博,真是難得啊。」

  眾人的目光都落到王驥身上,都帶了幾分疑惑和提防。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三章 龍飛在天
 

  龍庭飛,出身北漢世家,驚才絕艷,軍略武勇舉世無雙,號為無敵,後主托以軍國大事,從無疑忌,庭飛亦以忠義報之。
  ——《北漢史·龍庭飛傳》

  王驥神色從容地道:「草民流浪四方,見識廣博雖然談不上,可是各種消息都知道一些,雖然大雍朝廷宣稱公主因為獵宮受驚所以隱居休養,可是這民間早就流言紛紛,繪聲繪色,不厭其詳,事發之時草民正在大雍,聽了不少傳言,所以知道的較為詳細一些,草民並非是奸細,還請公主明鑒。」

  林碧目光一閃道:「王先生過慮了,先生精通相馬醫馬,又是見識廣博,正是我北漢渴求的人才,如果先生請屈尊,本宮必定尊先生為上賓。」

  王驥猶豫了一下道:「公主如此看重,草民本應該從命,只是草民正要到東海蓬萊一行,只怕不能奉命。」

  林碧微微一愣道:「你要去東海作甚?」

  王驥恭謹地道:「草民近日見到故友,說是恩主身體康健,又有弄璋之喜,所以意欲前往慶賀。」

  林彤好奇地道:「你的恩主不是老人家了麼,怎麼又會有兒子呢?」

  王驥一怔,笑道:「郡主想必是誤會了,草民的恩主尚在壯年,膝下除了一位小姐再無所出,近日才添了一位公子,下月乃是公子週歲,草民聞知此事,意欲前往祝賀。」

  林碧神色一動道,這個王驥雖然年紀輕輕,可是言辭氣度都十分不凡,他的恩主也必然也不是尋常人,而且自己不是就要到東海一行麼,若是有機會見到他的恩主,說不定我北漢又多一位棟樑之材。想到這裡,她開言笑道:「這倒巧了,本宮近日也要到東海一行,王先生可願意和本宮同行?」

  王驥一愣,問道:「公主乃是北漢重臣,怎會去東海一行,要知道雖然東海乃是東海侯的勢力範圍,雖然東海侯仍然獨樹一幟,可是天下人誰不知道近年來東海侯和大雍已經開始和解,頗有往來,公主若是要去東海,只怕是凶險不少。」

  林碧笑道:「不妨事,先生想必還不知道,東海侯愛子成婚,喜貼已經遍灑天下,本宮主乃是奉王命前去祝賀的,而且同期將要舉辦的奇珍會也是一大盛事,本宮也想看看異國的奇珍。」

  林彤一聽滿面欣喜,焦急地道:「姐姐,奇珍會麼,我也要去看看。」

  林碧微微一笑,伸手安撫地拍拍妹子,不讓她插話。

  王驥拊掌道:「啊,奇珍會,草民也聽說過,近兩年來,東海有富商海無涯,造大船往來高麗、倭國和南洋諸地,以中原江南所產瓷器、絲綢換取金銀珠寶和各種特產,據說獲利千百倍以上,想必這奇珍會就是海無涯舉辦的吧?」

  林碧笑道:「正是如此,海無涯趁著東海侯愛子大婚之際舉辦奇珍會,而且現在天下誰不想和海無涯合作,獨佔遠洋貿易的利潤,這個機會自然是最適合的。」

  王驥疑惑地道:「可是誰不知道這海無涯背後必定是東海侯支持,想要分享這裡邊的利潤,只怕沒有那麼容易吧?而且各國都有巨商和海無涯合作,這才成了一個平衡的局面,若是公主想要獨佔利潤,只怕大雍和南楚都是不肯的。」

  林碧深深的看了王驥一眼,道:「王先生果然通達世事,這海無涯在東海立業至今已有五年,前兩年不過是經營海運也還罷了,這兩三年來組織了三次遠洋商隊,其中他自己新造的幾十艘大船不僅載貨多,航速快,而且配有種種新式的武器,隨行的商船近百,還有東海侯的戰船護航,若說是無能人支持策劃,本宮可是絕對不信。不說別的,南楚、大雍和我北漢都有巨商和他合作,只因是三家得益,所以無人和他為難,這種心機膽識本宮就是十分佩服,可是有一利也有一弊,海無涯這般四面討好,雖然如今還可以奏效,可是近幾年來,戰火益發肆虐,大雍、北漢絕沒有共存的可能了,所以海無涯也要重新估量一下,與其中立,不如選一個主子的好。」

  王驥聽得心寒,這種機密事情給自己聽了,只怕自己是絕對不能脫身離去了,他眼睛餘光瞧去,只見那些男女侍衛騎士,都是手按刀柄,也只能當作沒有看見,笑道:「公主說得正是,可是草民說一句不恭敬的話,海無涯可以和其他人不合作,可是東海侯確實拋不下的,沒有東海侯的護航,遠航的商船是絕對不可能平安無事的,若論物產豐富,大雍和南楚原本就佔據了富庶之地,蜀國滅亡之後,蜀中的物產也被兩國瓜分,海無涯若是只選一方合作,無論是選了大雍還是南楚都不意外,可是北漢未免少了幾分優勢,若是三方制衡,北漢倒還可以分一杯羹,若是想要獨佔遠洋貿易的利潤,只怕是得不償失。」

  林碧眼中寒芒一閃,道:「先生說得不錯,本宮也是這麼想,我北漢在遠洋貿易中原本就處於劣勢,先生也是誤解了本宮的意思,想要獨佔遠洋貿易利益的不是我北漢,而是南楚。進來南楚派來使臣,他們想要和北漢合作,威逼東海侯達成協議,三方聯手控制遠洋貿易,將大雍排除在外,朝廷派本宮前去東海,就是想趁機取利。若是東海侯同意此事,到時候就可以切斷大雍在海外的收益,對我們自然是有益無害,若是不能,也要盡可能奪取更多的份額。」

  王驥聽得連連點頭,道:「草民乃是南楚人,雖然去國多年,卻知道我國最重商業,有這種打算也是理所當然的,卻不知我國這次是誰負責此事?」

  林碧微微一笑道:「本宮聽說這次前去祝賀東海侯獨子大婚的南楚使臣乃是南楚重臣鎮遠公陸信之子,大將軍陸燦,大雍的使臣乃是慶王李康和禮部侍郎苟廉,雙方都是不遺餘力,所以我北漢的使臣也不能隨便派一個人去,本宮就只好勉為其難了。王先生,你既然也是去東海,何妨和本宮同行,說不定本宮還有倚重之處。」

  王驥恭敬地道:「草民有幸附諸驥尾,怎敢不從。」

  林彤急忙道:「姐姐,我也要去。」林碧看去,只見幼妹眼中滿是企求,又是滴溜溜轉個不停,分明是下了決心若是自己不許同行,就要私自前去的主意。「寵溺的一笑道:「好吧,只要你聽話,我就帶你同去。」林彤大喜,雙手合十,發誓賭咒自己決不會胡鬧,林碧只是淺笑不語,心道,麻煩自然是少不了的,不過這次也不是什麼生死攸關的大事,南楚想得倒是不錯,說什麼利益均沾,我可不想到時候看你們的臉色。這個王驥倒是一個人才,也不像那些平常南楚人一樣好逸惡勞,若是此人沒有什麼問題,不管用什麼法子也得留下來為我北漢效力才行。

  王驥心中卻是另有所思,是留在北漢作臥底還是回到恩主身邊效力呢,他有些難以決定,想來想去,還是等到見到恩主再說,想到昨日看到的書信,字裡行間喜氣洋洋,想必恩主如今心情很好,這也難怪,紅顏知己相伴,又是無拘無束,自在逍遙,如今又是新得貴子,想必恩主如今是不會再想出山了,可是這幾年來,大雍和北漢相持不下,不知道恩主的逍遙日子還能過上幾天呢?

  在代州待了幾日,王驥便跟著林碧、林彤二人踏上了前往東海的路程,雖然可以越過五台山從魯地出海,可是林碧卻是繞了一個大圈子,先去了沁州。

  沁州乃是龍庭飛大將軍所鎮守,是北漢重鎮,北控太原、南襟潞澤,太原既是北漢國都,又是兵家必爭之地,東南方向有天門關、石嶺關、赤塘關拒大雍軍隊於外,最是易守難攻。而沁州則是太原南面的門戶,境內大半都是丘陵河流,龍庭飛的大軍就是駐紮在此。而這兩三年來,每至秋收時分,龍庭飛就提大軍從沁州進攻澤州、潞州,甚至曾經入侵鎮州,擾亂大雍邊境的秋收,而經過武威二十五年的教訓之後,齊王李顯採取了堅壁清野的做法,派出大軍嚴守關隘,建立保甲制度,在邊境廣設烽火台,監視北漢軍的行動。若是北漢軍進攻,便傾巢出動迎敵。誰知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龍庭飛改弦易轍,利用北漢軍善於長途奔襲,來去如風的特點,使用游騎侵擾大雍邊境。大雍明明兵力在北漢之上,卻被龍庭飛壓制的死死的。最後齊王索性堅守不出,將邊境一帶的居民全部遷移到防線之內,留下了百里左右的空白地帶。這樣一來,憑著大雍強大的軍力和星羅棋布的堡壘軍寨,總算是維持了一個平手的局面。

  離沁州還有三十里之遙,王驥就看見遠處煙塵滾滾,他仔細看去,只見煙塵凝而不散,就知道來的是一支精銳的騎兵,不過現在還在北漢境內,大雍騎兵現在故步自封,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友非敵,想必是沁州城派來迎接嘉平公主的吧。

  不過片刻,煙塵中已經可以看清那是一支身穿紅色衣甲的騎兵,為首之人也是一身火色戰袍,頭盔上面的面罩沒有掀上去,看不清容貌,可是那矯健的身姿,如火如荼的氣勢,讓人已經心折不已。林碧眼中閃過喜色,縱馬上前,她身邊那些時刻不離的侍衛卻都一反常態的止步不前,就在林碧單騎上前的時候,那支騎兵的領袖,那個紅衣將軍也越眾而出,兩人距離三丈之時,同時躍起各自伸出一手,在空中相握,輕輕落在地上,然後火紅擁住了翠綠,那種濃厚的深情和久別重逢的喜悅深深的感染了眾人,都是默不作聲,靜靜的看著那兩人。

  過了一會兒,兩個身影分開,攜手向王驥等人走來,王驥隨著眾人一起下馬,垂手而立。兩人走近眾人,林碧面上喜氣洋洋,分外的嬌艷動人。而那個紅衣將軍也掀起頭盔上的面罩,露出英俊得絕無瑕疵的面容,配合他那修長俊偉的八尺雄軀,深邃如同夜空的一雙略帶碧色的眼睛,威武中帶著儒雅氣息的雍容風度,讓包括王驥在內的所有人都心悅誠服地拜了下去,齊聲道:「屬下叩見大將軍金安。」

  當然林彤可不會跪拜,而是高高興興的上前抱住了那紅衣將軍的左臂,興奮地道:「姐夫,彤兒可是天天都想著你呢,你到底什麼時候迎娶姐姐呢?」

  王驥雖然早已經猜到那紅衣將軍正是北漢的擎天玉柱龍庭飛,可是仍然是忍不住心中一陣興奮,能夠見到這樣的英雄人物,真是三生有幸,回想起這些年所見過的英雄人物,竟然覺得無人可以勝過這龍庭飛,就是那雍王李贄、齊王李顯,雖然多了幾分皇室君臨天下的氣概,但是比起龍庭飛來,卻也不免遜色幾分。或者能夠和這人相比的,只有那個賜予自己一切的恩主吧,想起那個文弱清秀的青年,王驥不由心中一熱,那個人就是有著那樣的特質,不論在何人面前,你都會忍不住將目光落到他身上。

  龍庭飛聽了林彤的追問,神色不由有些尷尬,他和林碧訂婚兩年還沒有完婚,卻是原因眾多,一來是因為髮妻身亡不久,龍庭飛不願這麼快就續絃,再說這兩三年龍庭飛都在忙著和大雍作戰,殫精竭慮,自然是顧不上婚姻之事。更重要的一個原因卻是,林碧雖是女子,卻是極富軍略才能,她的兄弟才能都不如她,這幾年來,因為林遠霆身體欠佳,代州的軍政大權實際上掌握在林碧手中,為了嚴防北方蠻人趁機攻佔北漢,林碧根本是不可能脫下戰袍嫁作人婦的,所以這婚事就拖延了下來,只是這個理由卻不好明著說出來。龍庭飛目光一轉,落到了王驥身上,便笑著上前道:「這位就是伯樂神醫王先生了,聽碧妹說先生已經到了我北漢軍中,龍某真是喜出望外,聽說王先生善於相馬醫馬,想必著養馬之術也是非常出眾的了,若是能夠得先生襄助,我軍中的戰馬定能更加精良。」

  王驥再度拜倒道:「草民愧不敢當,所謂『伯樂神醫』,不過是虛名罷了,草民雖是南楚之民,卻是心愛漠北風煙,若是將軍不棄,待驥探親歸來,必定為將軍效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龍庭飛微微一笑,雙手將王驥攙起道:「王先生肯為我北漢效力,乃是王上之幸,你多年流浪,想來必定慣於在外行走,此次你隨公主往東海,還望你盡心竭力。」

  王驥行禮道:「在下遵命,必定不負所托。」

  龍庭飛又是淡淡一笑,笑容中滿是欣慰喜樂,王驥不由心中一暖,若非是心中早有計較,只怕真會為這人效死命而不悔了。

  一行人回到沁州城,林碧乃是公主身份,又是龍庭飛的未婚夫人,龍庭飛雖然為了不將林碧的行蹤宣揚出去,只是招了親信的將領設宴為林碧洗塵,但是將軍府內仍然是熱鬧非凡,酒宴最熱鬧的時候,龍庭飛和林碧卻沒了影蹤,眾人只道這對未婚夫妻多日不久,想必是私下敘話去了,便都擠眉弄眼一番也就罷了。

  龍庭飛和林碧果然在一間雅致的書房密談,不過出乎眾人意料的是,他們談的不是什麼兒女情長,而是在商議軍機。

  回到府內,龍庭飛早已經換上了一件天藍色的長袍,容光煥發地看著林碧,道:「碧妹,你這次不用過於費心,只要旁觀就可以了,如果南楚果然有本事說服東海侯排除大雍的勢力,那麼我們自然要分一杯羹的,而且還可以趁機大舉進攻大雍,若是南楚失敗,你就不要插手了,免得遭到池魚之殃。不過希望你能趁機和東海侯達成盟約,若是能夠得到東海侯的合作,大雍就是真的四面受敵了。」

  林碧柳眉輕蹙道:「庭飛,可是你很清楚,大雍的兵力是最強的,你雖然佔了上風,可是只要不能大敗齊王,就不能真的威脅到大雍,你有沒有什麼打算呢?這樣對峙下去對我們沒有好處,我們北漢雖然軍民驍勇,可是比起大雍的強大和南楚的富庶,實在沒有統一天下的籌碼。」

  龍庭飛站起身來,走到牆邊,指著上面掛著的地圖道:「碧妹你看,現在齊王隱忍不出,我軍雖然縱橫無敵,可是大雍實力卻沒有什麼損失,我軍雖然勇猛,可是竭盡所能,也只有區區二十萬,代州一帶雖有十萬軍馬,卻是為了抵禦蠻族,輕易不能調動的,所以想要取勝是不能這樣按部就班下去的。如今大雍之所以可以跟我們對峙,全是因為齊王用兵老練,想來經過種種坎坷,李顯已經長進了許多。若是能夠剷除了李顯,到時候我自信可以縱橫大雍沒有敵手,只要得到澤州和鎮州,大雍就再也不能有力的遏制我國了。」

  林碧皺眉道:「若是能夠如此最好,若是除掉李顯,除非李贄御駕親征,否則大雍無人可以抵擋你的大軍,可是若是李贄親征,南楚就可以發難進攻,到時候大雍兩面作戰,形勢更加岌岌可危。可是李顯乃是皇室親王,又得李贄信任,恐怕很難剷除他呢?」

  龍庭飛笑道:「功高震主,天下有幾個主君會不忌憚帶兵的大將呢,就是李贄雄才大略,這疑心也是免不了的,更何況李顯和李贄還有心病沒有消除,當年李安勾結鳳儀門逼宮叛變,李顯雖然沒有親自參與,可是嫌疑也很深,他的王妃更是自盡身死,據我們得到的情報,當初李顯本已被軟禁起來,若非是我帶兵進攻,李贄無奈之下,才不得已赦免了李顯。可是這個李顯脾氣也未免太古怪了,他做了幾件錯事,其一就是拒絕了李贄的賜婚,年前李贄本想為李顯另選王妃,可是卻被李顯拒絕了,其二就是原來的齊王妃所生的嫡子已經失去了世子的身份,若是李顯聰明的,就應該對這個兒子不聞不問,可是他卻把這個兒子帶來了軍營。這樣一來,雍王不免心中有些不滿,說起了這個李顯也真是固執,這其中的深淺關節他不是不知道,卻是總不肯低頭服軟。他這樣自留破綻,我也不會客氣,從去年開始我就散佈流言,說李顯堅守不出,乃是為了擁兵自重,這事若是換了旁人,以李贄的心胸和才識倒還不會太介意,可是若是曾有謀反嫌疑的李顯,偏偏李顯又是這樣不識趣,你說李贄會怎麼想。過去幾個月,李贄連下了數道聖旨對李顯加以撫慰呢。」

  林碧想了一想道:「若是別的將軍,這樣撫慰只會讓他感激,可是若是李顯,這樣的撫慰反而會讓他覺得深受懷疑。」

  龍庭飛道:「正是如此,李顯也連上了數道奏章匯報軍情,用以表明心跡,可是這種事情,卻是欲辯無從,現在就連長安城內已經滿是流言了。想來李贄也很為難,若是不召回李顯,只怕流言傳下去,李顯心中恐懼,就是本無反心,也會生出反心來。」

  林碧道:「其實若是李贄能夠派一個夠份量的監軍,也可以穩定軍心民心的。」

  龍庭飛笑道:「哪裡這樣容易,這個監軍既要有本事壓制齊王,又要不能引發齊王麾下將領的憤怒,還要是李贄的心腹,現在大雍上下哪裡有這樣的人呢?只要這種情況繼續下去,不論是為了保全齊王還是為了防止齊王反叛,召回齊王就成了不得已的做法了。到時候大雍方面沒有大帥統軍,必然有人忍不住進攻,我就可以趁勢消滅雍軍的有生力量了。」

  林碧感歎地道:「希望你能夠一舉功成,我北漢是承受不住長久的對峙的。」

  龍庭飛滿懷信心地道:「碧妹放心,我攻佔澤州、鎮州之後,碧妹,你我的婚事也不該拖延下去了。」

  林碧玉顏緋紅,說不出話來,龍庭飛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纖手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代州的事情,沒有關係的,這件事情我已經想通,龍庭飛不是目光短淺之輩,只要能夠令北漢國運昌盛,你我就是聚少離多又有何妨。」

  林碧心中一陣感動,半晌才道:「等你大破雍軍之後,就去稟明王上和我父親吧。」

  龍庭飛大喜,伸手將心愛的佳人擁入懷中,燭影搖紅,映照著一對璧人的身影,此情此景,怎不令人心醉神迷。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四章 初到濱州
 

  姜永,父姜無涯,鎮徐州,東晉時封為永寧侯,娶高祖姊寧華長公主為正室,大雍立國時,姜無涯與高祖爭勝,遇刺重傷,歿於戰場。永見敵勢大,奉母攜舊部遠走東海為盜,襲父爵位為永寧侯,然叱吒東海,威震海疆,人乃稱其東海侯而不名。高祖履招之降,永不至。
  ——《雍史·東海侯傳》

  離開沁州之後,林碧帶了百餘名侍衛日夜兼程走魯南,這一帶大雍和北漢的勢力犬牙交錯,所以林碧等人都是改換了裝束,化裝成客商旅人,一路上有驚無險,不過旬日之間,就到了濱州,濱州位於大雍和北漢的邊界上,可是這裡實際上卻是東海侯姜永的勢力範圍,東海侯從前縱橫海疆的時候,就是通過濱州得到補給的,而濱州的商人為了確保海上商船的安全,更是暗中和東海侯互通消息。尤其是近年來由李贄主持軍政之後,大雍和東海之間的仇恨似乎漸漸消解,東海侯不再惡意劫掠大雍的商船,而大雍也不再嚴厲鎮壓傾向姜永的勢力,所以東海的勢力在濱州更是越發強大。尤其是在東海開創了遠揚貿易的商道之後,濱州更是成了天下最大的港口之一,北漢和大雍通過濱州源源不斷的將本國特產送上遠行的商船,換取異國的金銀糧食和各種特產。所以不論是北漢還是大雍都想控制住濱州,可是在沒有絕對把握之前,卻都不敢輕舉妄動。

  而南楚和東海之間的貿易卻是通過杭州進行的,這次南楚想要迫使東海將大雍排斥在外,在北方和北漢合作,在南方和南楚合作,並非是什麼好意,若是大雍採取玉石俱焚的手段,那麼濱州就別想成為港口,到時候就只剩下南楚獨佔利潤。所以林碧對於南楚的提議並不熱衷,當然若是南楚真的成功了,林碧也會盡量想法子控制住濱州,雖然困難,可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進濱州,就感受到那種迎面而來的繁華氣息,往來都是南腔北調的商賈,若非是秋風蕭瑟,不免讓人懷疑到了江南盛地。北漢在濱州名義上是敵國,所以自然沒有館驛,不過早有人為林碧在濱州最富盛名的平安客棧訂下了一個獨院。

  平安客棧,這個名字十分平常普通,可是如今天下所有的平安客棧都是一個主人。在兩年前,第一家平安客棧在南楚建業開張,之後很快就在天下各大都邑開設了分店,這平安客棧並非是以豪華見長,事實上這裡的佈置擺設以簡樸清雅著稱,客棧之中雖然服務周到,可是卻也沒有什麼十分特殊之處,雖然可以做出天下各大菜系的名菜,可是比起真正的名家風味不免差了幾分火候。按理說這樣的客棧並沒有什麼值得重視的地方,可是當平安客棧開了多家分店之後,常常遊走四方的商賈驚奇的發覺各處的平安客棧,居然十分相似,客棧的經營方式、房間的格局佈置、飲食的口味,幾乎是一個模子裡面出來的一樣。對於這些常年奔波在外的商人旅客來說,到處都有的平安客棧彷彿成了自己的家一樣,在這裡,他們總是能夠得到熟悉的感覺。而且平安客棧還有一樣好處,一旦你住進某一家客棧,數月之內,天下所有的平安客棧都會熟知你喜歡的房間,喜歡的食物等等,讓你到處都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當然未免有些人擔心平安客棧會有問題,可是各處的平安客棧最多只有一兩個管事真正屬於平安客棧,其他的僕役都是從當地僱傭的,只是經過訓練之後,這些僕役都按照那些管事帶來的寫滿了各種規矩的小冊子行事,若是有所違背,就會被辭退。所以才讓各地的平安客棧既基本上相似,又在細節上有一些各自的特色。這種經營方式十分便於各地官府派遣間諜進入探察,可是也讓他們很難探察到什麼機密。所以至今平安客棧的後台老闆仍然是一個秘密。

  選了平安客棧居住,林碧自然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喜歡這個客棧,而是因為平安客棧還有一樁好處,它的每個房間都和其他房間之間用花木假山迴廊之類的隔離開來,擁有隱秘和安全兩種特質。如果租下一個院子,那麼就更加安全了,院內錯落有致的客房恰好控制了所有的要害地點,只要將各個客房安排妥當的人手,那麼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個防護圈了,最適合帶著保鏢僕人遠行的達官顯貴使用了。只要住過一次,很多喜歡奢華的客人也會喜歡住在平安客棧的,而且平安客棧雖然不夠奢華,可是佈置陳設也是清雅淡然,也不辱沒他們的身份的。

  一住下來,林碧就派人拿了自己的帖子送到濱州知府黃煒府上去,黃煒名義上是大雍的官員,可是實際上卻是東海侯姜永的家臣,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姜永的勢力雖然已經擴展到濱州,可是姜永本人卻是不會在濱州的,想要赴喜筵,必須先遞帖子過去,然後由東海侯派船迎接渡海前去。

  林碧很想在壽筵之前和南楚使臣會一次面,可是這次南楚使臣卻是從杭州從海路過來的,在壽筵之前雙方根本不能會面,所以林碧也就聽之任之了。

  就在北漢眾人各自休息之後,王驥卻是躺在床上難以入眠,一路上林碧對他監視很嚴,他一直沒有機會和自己人聯繫上,如今入住了平安客棧,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這是唯一一個和自己人聯繫的機會。若是不能聯繫上,得到恩主的指示,那麼他怎麼去拜見恩主呢?再過三天就是九月二十八日,正是東海侯愛子大婚之時。而十月二日就是恩主愛子週歲喜筵,如何做呢,王驥心中十分猶豫。

  正在王驥輾轉反側的時候,有人叩門道:「小人送來茶水,請客官開門。」

  王驥揚聲道:「門開著,你自己進來吧。」

  房門應聲而開,走進來一個青衣小帽的店小二,他一邊將門關上,一邊道:「客官,小店備有各地名茶,不知客官可有什麼特別的喜好,小人擅自作主,送來的是龍井茶,若是客官不喜歡,可以隨時更換。」

  他口中這樣說著,行為卻是十分詭異,放下茶壺之後,就匆匆脫衣摘帽,王驥先是一驚,就看到那個店小二放在桌面上的一塊玉牌,面色一喜,便也寬衣解帶起來,口中卻道:「龍井就很好,對了,在下要小睡片刻,你不可前來打擾。」一邊說著,一邊換上了店小二的衣服,將帽子向下壓了壓,兩人身材相仿,面容隱藏起來之後倒有了七八分相似。那個店小二跳上了床,將被子蓋著頭裝成入睡的樣子。王驥卻是帶著茶盤走了出去。他對周圍環境本就記在心裡,也不多言,就向外面走去。果然剛走出院門,就看到另一個店小二在那裡等候。王驥一言不發,跟在那人身後,轉了幾個圈子,走入了一間十分隱秘的客房。

  那件客房中一人負手而立,聞聲回頭,四目相對,都是目中淚光隱隱,各自上前一步,把臂為禮。那人輕呼道:「赤驥,三年不見了。」王驥,不,應稱他赤驥,他一字一頓地道:「綠耳,三年不見,你可是更穩重了,公子好麼,眾位兄弟好麼?」

  綠耳張口欲言,卻覺得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拉著赤驥坐下,整理了一下思緒,這才說道:「公子如今身體已經很是健朗,常常帶著夫人駕舟海上,花前月下,好不令人羨慕,如今小公子已經將滿週歲,柔藍小姐活潑可愛,又有李爺和董總管、周尚儀服侍,正是其樂無窮呢。」

  赤驥聽後面上露出喜色,道:「那就好了,公子退隱之前,派我到蠻地行走,這幾年漂流在外,只覺得如同身如飄萍,飄忽無依,如今總算是可以回到公子身邊,又逢小公子週歲大喜,真是令我喜出望外。」

  綠耳笑道:「誰說不是,這幾年我奉命經營平安客棧,也是四海飄流,直到數日前才回到濱州,能夠重見公子之面,只覺得心神立刻安穩下來。你被公子選去蠻地探聽軍情民心,我們原本還為你擔憂,只怕是蠻人殘狠,你性命堪憂,想不到你不僅平安回來,還博得一個『神醫伯樂』的美名,聽說蠻人將你奉為神明,我還以為你會樂不思蜀呢,想不到你還是這樣心心念著公子,公子若是知道定然也會感動,或許就不會趕你走了。」

  赤驥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淡淡道:「蠻人遊牧為生,不事生產,每到秋高馬肥之際便來劫掠中原,燒殺擄掠,無所不為,我們中原人看了自然覺得他們凶蠻殘忍,其實我在蠻地兩年,覺得那些普通牧民也是十分樸實善良,我在草原之後,曾經數次遇險,雖然保住性命,可是乾糧馬匹都失去了,都是被牧民所救。蠻人粗野不文,卻是性情純樸,愛恨都擺在臉上,我倒覺得和他們在一起要快樂的多。可惜草原上不僅有牧民,還有貴族。所謂的貴族多半是各個部落的首領和他們的親屬,這些人多半都是野心勃勃的梟雄,為了爭奪女子金帛,他們不僅爭著劫掠中原,還彼此互相征戰。那些部族裡的普通牧民實際上只比奴隸好些,平日辛苦勞作,戰時還要上陣廝殺,若是勝了自然可以分得些許賞賜,若是敗了,妻兒財產都被敵人奪走,所以他們無不驍勇善戰,只因勝負關係生死榮辱。其實即使他們勝了,戰利品也多半被貴族所得,他們自己不過是分到一些殘羹剩飯罷了。」

  綠耳奇怪的問道:「既然那些牧民如此堪憐,他們又是善戰的勇士,為什麼不肯反抗呢?」

  赤驥苦笑道:「要想反抗談何容易,草原之上生活艱苦,單身一人很難存活下去,這些牧民是離不開部族的,而那些貴族佔有最豐美的水草,擁有精銳的戰馬和兵器,他們輕易地就可以收買部族中最勇猛的戰士效死,那些受壓迫最深的牧民如何能夠反抗,而且不論是何時何地,只要能夠存活下去,又有幾個人願意冒著必死的危險呢?」

  綠耳猶豫地道:「我曾聽說蠻人無惡不作,可是聽你這樣一說,我都有些同情他們,可是只怕公子聽了卻會惱怒呢?」

  赤驥坦然道:「公子是何等人物,他是不會責怪我的,而且我心中疑惑也要問過公子,那些蠻人雖然是我中原血仇,可是我見他們也是有善有惡,我中原之地,爭霸交戰之時,手段也未必比他們慈悲到哪裡去,所以我定要問問公子,為什麼我們不能和平相處,卻要互相殘殺呢?」

  綠耳道:「公子一定能夠解開你的疑惑的。」

  赤驥點點頭,拋下了心中的苦惱疑惑,又問道:「如今你已經成了平安客棧的主人,家財萬貫,自然是可喜可賀,可是我聽說盜驪更加風光呢?」

  綠耳笑道:「是啊,盜驪兩次揚帆出海,此去何止千萬里,帶回的異國珠寶和特產真是令人眼花繚亂。其實最風光的倒是驊騮呢,這小子身份揭穿之後,秦勇將軍和老夫人都沒有怪他,這小子身份洩漏,又離不開京城,結果被雍王召到身邊做了侍衛,聽說現在已在明鑒司做了夏侯沅峰的副手,若論官職,倒是他最高了。可惜白義、逾輪、山子、渠黃他們四個如今還在忙著錦繡盟和天機閣的事情,就連這次公子也沒有讓他們回來。」

  赤驥笑道:「你急什麼,等到大雍一統天下,我們就可以悠閒自在了。」

  綠耳目中閃過一絲憧憬,笑道:「是啊,我真的盼著天下一統,到時候我們就可以不用打打殺殺了。對了,赤驥,你怎麼和北漢的人一起來了?公子見了密報,也覺得好笑呢?」

  赤驥苦笑道:「我也不會想到會遇上林家的人啊?不過我這次倒是福分不淺,不僅見到了龍庭飛大將軍,還見到了和公主殿下齊名的嘉平公主林碧,唉,他們可也稱得上是一對英雄俠侶,可惜卻是北漢的臣子。對了,公子可有什麼吩咐麼,龍庭飛和林碧想要我加入北漢軍,若是公子有命,我願去北漢臥底?」

  綠耳搖頭道:「公子說,林碧和龍庭飛都是不世出的奇才,這樣的人不僅心志堅定,而且聰明無比,若非是天長日久,你是得不到他們的信任的,所以你就是在他們身邊臥底也沒有什麼用處,公子讓你陪他們參加過小侯爺的婚宴之後,就托詞離去,對付這樣的人,公子自有手段。對了,公子還讓我囑咐你,不可錯過了小公子抓周呢?」

  赤驥眼中閃過一絲喜色,道:「請回稟公子,就說赤驥謹尊公子諭令,一定會在十月初二之前趕到的。」

  綠耳點點頭,道:「我已經安排好了,過一會兒你的替身就會招呼店小二送去新的油燈,你就趁機和他換回來吧。」

  赤驥點點頭,滿腔心事都已經放下,他笑道:「我可是帶了一樣珍貴的禮物給小公子,十月初二我一定會趕到的。」

  綠耳笑道:「是啊,我也準備了禮物,只是恐怕誰也沒有盜驪的禮物新奇,他可是剛從異國回來的。」

  赤驥道:「這也沒有法子,不過我的禮物也不會差到哪裡去的,那可是我為蠻地實力最大的一個族長醫治坐騎所得的謝禮呢?」

  兩人又談了片刻,有人前來稟報說是時間已到,赤驥便拿了油燈走回住處,林碧雖然派了人守夜,可是卻沒有禁止店小二出入,赤驥順利的回到房間,那個代替他躺在床上的店小二換回衣服,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赤驥躺在床上,沒有多久便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林碧下令眾人可以出去散心,只是不許招惹是非,不過王驥卻被林彤拉上一起出去了,雖然不知林彤的心思,可是林碧的心思王驥卻是明白的,現在林碧絕對不會讓自己離開他們的視線的,果然,負責保護林彤的侍衛也被林碧放了假,而換上了林碧自己的兩個親信侍衛,這一男一女在王驥看來武功都很出色,王驥自知沒有本事勝過這兩人聯手,若是他想趁機離去是絕對沒有機會的,林碧行事果然是十分謹慎。不過王驥早已和自己人取得聯繫,所以也就無拘無束地陪著林彤在濱州城內遊玩了起來。

  這濱州城原本只是一個沿海小城,如今卻已經是儼然大邑,城內商賈雲集,各種店舖比比皆是,商舖之中更是琳琅滿目,令人目不暇接。林彤興奮地四處瞧看,不時被一些新奇的東西吸引過去。她身邊的兩個侍衛卻是始終目光敏銳地留心著周圍的情形。

  走了幾個時辰,手裡已經堆滿了盒子包裹的王驥苦惱地望著仍然興致勃勃地林彤,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位小郡主偏要把所有東西都讓他拿著,那兩個侍衛卻都只是笑吟吟的看著笑話。王驥自然知道他們不會主動幫自己提東西,免得妨礙他們的手腳,可是自己為什麼要做這個小郡主的僕從。

  正在王驥忿忿不平的時候,林彤已經一眼看到一家出售兵器的鋪子,她雖是女子,可是自幼生長在戰火之中,對於兵器戰馬是從心裡喜歡,所以便興沖沖地走了進去。這個鋪子十分寬闊,四壁上掛著刀槍劍戟,都是上好的利器。在中間的一張長條桌子上,擺著一些精美的匕首短刀,其中有一些樣式古怪,一見就知道不是中原打造的兵器。

  林彤好奇地走了過去,拿起一柄彎刀仔細看去,這是一柄連鞘彎刀,綠色的鯊魚皮鞘,溫潤潔白的象牙刀柄,手握之處纏著烏金細絲,刀身如同新月一般形狀。林彤將刀抽出,只見刀光如霜似雪,心中便是十分喜愛。這時候,那個中年掌櫃走了過來,揮手讓接待林彤的夥計離去,笑呵呵地道:「小姐,這是從波斯買來的彎刀,可以切金斷玉,最適合會武的小姐佩戴防身。小姐若是喜歡,小人願意折價奉送。」

  林彤拿著彎刀,走到試刀的木樁前,一刀劈下,那堅硬的老木被輕輕鬆鬆的削去了一角。林彤大喜,道:「這把刀多少錢?」掌櫃連忙道:「這刀在波斯可是王室所用,小人不敢擅自抬價,只要三千兩銀子就行了。」

  「什麼?」林彤一驚,雖然早知道這把刀不會便宜,可是三千兩也未免太貴了一些,她雖然出身名門,有郡主的封號,可是林家時代鎮守代州,為了練兵,銀錢本就如同流水一樣花出去,而林家又以清廉著稱,所以林彤可沒有這麼多銀兩。歎了一口氣,林彤放下了短刀,若是自己真的花三千兩銀子買一把不能上陣殺敵的彎刀,只怕要被父親責罰了。無精打采地向外走去,林彤忍不住回頭了好幾次,看向那把精美的波斯彎刀。

  這時,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走了進來,她走得很快,偏巧林彤又在回頭,兩人撞在一起,那小女孩年小體輕,「哎呀」一聲向後倒去。林彤是學武之人,立刻反應過來,伸手就將小女孩抱住,往下一看,只見這個小女孩五六歲的年紀,相貌秀麗嬌俏,膚如凝脂,一雙杏眼清澈明淨,又帶著一絲狡黠的意味,眉宇間的氣質更是十分靈秀。林彤不由笑道:「小妹妹,又沒有撞傷你?」

  小女孩搖搖頭,道:「大姐姐放心,藍藍沒有傷著。」

  林彤鬆開雙手,那個小女孩衝到桌旁,拿起方才林彤喜歡的那把彎刀,興沖沖地道:「掌櫃伯伯,我帶錢來了,把它賣給我吧。」

  林彤的目光一凝,這樣一把貴重的彎刀,這個小女孩居然要買,這是怎麼回事?

  那個掌櫃也是有些尷尬,方纔這個小女孩就是要買這柄彎刀,自己當然不信一個小女孩會有那麼多銀子,所以雖然小女孩要求自己留下彎刀暫時不要出售,自己卻沒有遵守約定,有些赧然的看了林彤一眼,他和氣地道:「小姑娘,這可是要三千兩銀子啊。」

  小姑娘得意洋洋地道:「我是帶了銀子的,不過給別人拿著罷了。海叔,海叔,你走快一些麼?」

  隨著小女孩清脆悅耳的聲音,一個渾厚的聲音道:「來了,來了,小鬼頭跑得這麼快,海叔可追不上你。」聲音還在耳邊,一個青衫男子從外面走了進來,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相貌斯文俊朗,只是膚色古銅,臉上的皮膚粗糙,一看就是常年曝曬的結果,這個男子雖然衣著樸素,卻是氣度沉穩,神色間帶著淡淡的威儀。掌櫃的目光一閃,已經認出了這人身份,滿臉堆笑的上前道:「原來是海爺來了,說什麼買呢,小人這點生意都是托您的福,小姐若是喜歡,儘管拿去就是。」一邊說著,掌櫃的一邊尋思,什麼時候海爺身邊有了這麼一個寵愛的侄女呢?

  那男子淡淡一笑道:「都是將本求利的生意人,我怎好佔你的便宜,這個丫頭是我一位至交的女兒,最是頑皮搗蛋,今次看中了這柄彎刀,花的也是她自己的零用,這是這丫頭自己的事情,你也不用顧忌我,該多少就是多少。」

  小女孩撅著嘴道:「海叔就是這樣不講情面,也不幫著藍藍侃價。」

  男子微微一笑,道:「誰讓你這樣倔強,海叔手上什麼珍貴的物事沒有,你若喜歡儘管選了去,卻偏偏看中了這把彎刀。」

  林彤聽這人口氣很大,不由更加生出幾分好奇,裝作挑選刀劍的模樣,留下了看起了熱鬧。

  那個小女孩生氣地道:「那怎麼成,這可是爹爹答應的,讓藍藍自己買一樣禮物給弟弟,若是從海叔那裡挑選,就不是藍藍送的禮物了。」

  那男子失笑道:「你爹爹一向是不計較這些的,偏偏你這樣倔強,好了,海叔不管你就是了。」一邊說著,一邊拿出銀票遞給那掌櫃的,口中還道:「這下可好了,你這兩年的零用錢和紅包都搭上了,將來可別來找我借錢就行了。」

  小女孩得意洋洋地道:「這個海叔就不用擔心了,娘親最疼我了,一定會多給藍藍零用的。」

  這時候,那個掌櫃已經將那柄彎刀用錦盒裝好,恭恭敬敬的遞給那個男子,並奉還了部分銀票,道:「海爺,小人天膽也不敢在您頭上爭利,還請海爺笑納。」

  那個男子笑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你們千里迢迢的帶了貨物回來,哪有賤賣的道理,我這個侄女喜歡這些精巧的東西,以後免不了打擾,你只要價錢公道些也就是了。」說著將那些銀票又奉還給那掌櫃。那掌櫃的眼珠一轉,道:「那小人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海爺,小人有樣精巧的物事送給小姐賞玩。」說著他讓夥計去後面拿來一個精鋼製成的古怪物件,熟練的一拉一翻,那物件徹底打開,原來是一把精巧的手弩,精鋼打造的弩臂用鉸鏈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一根極為結實的不知道用什麼材料製造的弦絲,牢牢地繫住弩臂兩段。整把手弩完全打開,並不比手掌大多少,正好放到袖子裡,用來防身最好不過。那個掌櫃道:「這是小人無意中得到的,因為只有一件,威力也不是很大,所以沒有拿出來出售,就送給小姐賞玩吧。」

  小女孩眼中閃過興奮的光芒,一把搶過手弩,翻來覆去看了半天,才道:「真的很精巧,海叔,藍藍很喜歡。」明亮的眼睛裡面充滿了懇求,那個男子微微一笑,道:「既然是人家的好意,你就留著吧。」說罷牽著小女孩的手向外走去,那掌櫃的跟在後面相送,滿面笑容,顯然十分高興那海爺收了禮物。

  林彤想著是什麼人讓這掌櫃必恭必敬,想必是濱州大有來頭的人物吧?一邊想著,不由眼光盯著那男子,露了形跡。那男子早已察覺到有人看著自己,但他身份非常,有人留意自己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所以也不在意,不過出門的時候仍然順便瞧去,誰知一看之下,他的面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眼中更是閃過一縷寒芒。

  等到那男子遠去,林彤問那掌櫃道:「這人是誰啊,你這樣奉承他?」

  那掌櫃的笑道:「姑娘是外地人,或者不認識,這位就是我們濱州最大的船行老闆,只手掌控遠洋貿易的海無涯海爺啊。」

  林彤驚叫了一聲,出門瞧去,那海無涯已經沒有了蹤影。

  這時,那個掌櫃正對著夥計們喊道:「跟咱們打交道的海公子那是最精明的人,要想佔點便宜比什麼都難,海爺為人倒是慷慨大度,就是為人端謹,不喜歡應酬,是最難巴結的一個人,想不到今日這樣巧,讓我得了綵頭,還不快去給東家送個信,過兩天就請東家帶著禮物去拜訪海爺……」

  林彤一跺腳道:「真可惜,若是姐姐在就好了。」說罷,林彤也沒有逛街的興致了,鬱悶的向客棧走去。王驥淡淡一笑,眼中閃過一絲喜悅和憧憬。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五章 同舟共渡
 

  海仲英,號無涯,荊楚人,世代書香,英為庶出,性豪爽,不為嫡母所喜,後父母亡故,仲英攜資材至閩境,組船隊行商海上,頗豪富,仲英慷慨好義,人皆敬之。
  武威二十三年,仲英赴南海,中道遇海匪,船貨盡失,仲英僅以身免,時貨主及船夫家人逼勒甚急,或勸其隱姓逃債。仲英道,我以誠信待人,今若逃,子孫後世不能見人矣。乃傾家蕩產以償債。後仲英東山再起於東海,商賈中人與其議價時,往往一言而決,皆服其誠信耳。

  ——《雍史·貨殖列傳》

  林碧聽了林彤的轉述之中,安慰道:「彤兒,你也不用遺憾,海無涯在濱州乃是一言九鼎的人物,能夠和他見面當然好,可是此人明顯和東海侯關係密切,光是說服他也是沒有用處的,東海侯若是不點頭,誰也不能作主的。而且我們也已經打聽清楚,若想說服海無涯,還不如說服他的侄兒海驪有效得多。海無涯至今未娶,兩年多前,他的侄兒海驪從南楚前來投奔,如今已經成了他的左膀右臂。我們已經派人查過,海家在多年前因為洪水而毀於一旦,他這個侄兒流落在南楚,飄零多年,幾乎什麼都做過,直到兩年多前,這個海驪不知從哪裡得知海無涯是他的叔父,這才千里投親。海無涯為人最是大度,全不計較昔年的兄弟糾葛,將這個侄兒收留下來。海驪此人年紀雖輕,卻是心思細密,精明過人,海無涯的生意他倒是能夠做上七分主的。想要完全排除大雍,我看恐怕是沒有指望的,若是能夠說服海驪傾向我們,那麼我們的收穫就很大了。」

  林彤聽了不由心想,既然海無涯只有一個侄兒,那麼那個小女孩又是什麼人呢,能讓海無涯這樣寵愛,她的身份一定是很不尋常吧。

  不過她也知道這個問題是得不到答案的,便又問道:「姐姐,還有一件事情,我怎麼覺得你對王驥十分提防,一點也不像你平日的舉動。」

  林碧輕輕一歎,道:「傻孩子,你當我和庭飛真的只想招攬王驥麼?」

  林彤一驚,道:「怎麼,你們?」

  林碧笑道:「我和庭飛都懷疑這王驥的主人的身份。王驥此人,不僅弓馬出眾,而且頗富文采,更有相馬醫馬的本事,更難得的是他的氣度,對著我和庭飛這樣的身份,仍然是不卑不亢,一路行來,我見他對山川地理也十分熟悉,這樣一個人,不論在哪裡都不會被人忽視的,你說他在南楚和大雍都待過許多時候,為什麼卻沒有加入軍旅或者被人招攬。」

  林彤爭辯道:「他是獸醫,或者是不喜歡從軍或者做人家的下屬吧?」

  林碧又道:「我們一路幾乎是行軍一樣的趕路,可是他不僅毫無疲憊之色,還常常說些笑話和見聞哄你開心。而且我見他對軍中之事也不是很陌生,顯然他不是從過軍,就是受過這方面的訓練,小妹,這個人的身份並不簡單。」

  林彤臉上紅了又白,起身就要出去,林碧拉住她道:「你去做什麼?」

  林彤怒氣沖沖地道:「我要去問他,為什麼要做奸細,為什麼要欺騙我——和姐姐。」

  林碧搖頭道:「我看他也不是存心騙你,一路上他並沒有特意和你親近,也沒有探聽軍情,我想他遇見你乃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應該不是存心做細作的,我只是說他的出身必定有些問題。你看他對自己的恩主推崇備至。小妹,什麼樣的人可以有這樣的奴僕呢,你有沒有想過?」

  林彤怔忡了半晌,想起王驥所說過的每一句話,然後她腦海中浮現王驥在談到那個江哲的時候,眼中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的神采。不由吞吞吐吐道:「姐姐,你不會以為,以為,他的主子是那個人吧?」

  林碧微微一笑道:「本來我也不會這樣憑空猜測,可是他的主子偏偏在東海,這就更加引起了我們的疑心,當初江哲退隱之後,天下想要誰不想知道他的下落,這種人若不將他控制在手中,是沒有人可以放心的。仔細想一想,江哲不是平常人,他是雍王的心腹謀士,又帶著大雍的寧國長樂公主,長樂公主本是南楚王后。再想一想江哲的作為,南楚他不能去,原蜀國如今被南楚和大雍瓜分,可是他逼死了蜀王,他若是一個聰明人,最好今生今世都不要到蜀中去,現在蜀中局勢並不穩定,錦繡盟打著復國的旗號在蜀中來去自如呢。他若留在大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怕是躲不過大雍官府的耳目的,若是來北漢,他就不怕我們將他捉起來麼。這天下之大,只有一個地方是他可以藏身的,就是東海侯的轄地。東海侯現在和大雍雖然關係緩和,可是還沒有歸屬大雍,姜永的性子倔強,只怕李援未死之前,他都不會歸順大雍的,而且根據我們得到的情報,東海侯之子薑海濤曾經身受毒傷,就是江哲醫好的。你說,東海豈不是江哲歸隱的最好地方,東海侯必然將他待為上賓,大雍也不會因此擔心他被別國所用。只不過東海茫茫,海上交戰,也不是我們北漢所擅長的,而且,江哲雖然是厲害,我和庭飛也不畏懼他,這件事情自然就放下了。可是這次遇到王驥,我就猜測恐怕他的主子乃是江哲,彤兒,你說若是江哲死在東海,會發生什麼事情?」

  林彤雖然年幼,很少參與軍機,可是自幼耳濡目染,所以只想了片刻,就驚叫道:「只怕大雍皇帝會異常憤怒,東海和大雍之間會反目成仇,畢竟江哲是死在東海的。」

  林碧好整以暇地道:「這個倒還罷了,雍帝李贄英明過人,遲早會明白東海乃是無辜的,雖然會有遷怒,可是也不至於因此影響最終的結局,東海歸降大雍,是遲早的事情,可是李贄會千方百計追查暗殺江哲的兇手,我北漢和南楚就是最大的目標,到時候我們若是宣揚出去是我們做的,那麼李贄就會下令齊王李顯立刻進攻北漢,李顯雖然兵多將廣,可是現在君臣有隙,將士狐疑,我們北漢必定能夠取得一場大勝,一舉攻入大雍北方,居高臨下,讓大雍數年之內再無力和我們相抗。而南楚也可以趁機發難,彤兒,到時候我們就不用日日憂心國破家亡了。」

  看著姐姐神采煥發的模樣,林彤心中一陣悲喜交加,她自然知道這些年來父親、姐姐和姐夫日日為國事憂慮,若是能夠遂了姐姐的心願,自然是最好不過,可是不知怎麼,林彤想起了王驥所說過的江哲的事情,竟然不忍見那樣一個人死在刺殺之下。

  林碧似乎明白她的心意,握住她的手道:「彤兒,你如今已經及笈了,姐姐希望你能夠明白,不是姐姐喜歡這樣做,兩國交戰,誰不是用盡手段心機,這是半點慈悲都容不得的,咱們幾個兄弟都是猛將、勇將,卻偏偏沒有一個可以帥才,你雖然年幼頑皮,可是我知道你才智不比姐姐差,彤兒,你要好好努力,過幾年,等你可以擔當大任,姐姐就可以安心的跟著你姐夫南征北戰了。」

  林彤愣了一會兒,突然落下淚來,抱著林碧,哭泣道:「姐姐,是我們不好,要不然就不會讓你現在還不能嫁給姐夫,姐姐,你放心,彤兒以後再也不會貪玩了,以後等到彤兒做了大將軍,帶著千軍萬馬鎮守代州,讓你和姐夫沒有後顧之憂。」

  林碧心中一酸,也抱住林彤,低聲道:「彤兒,這是命運,我們林家從來沒有不忠不義之輩,當年爹爹和娘親本是兩情相悅,可是外公起兵立國之後,爹爹寧可和娘親永不見面,也不肯背叛晉主。我聽幾位叔伯說,當年先主大軍將代州圍住,城中已經糧盡,這時先主派人來告訴爹爹晉帝被廢的消息,爹爹悲慟欲絕,雖然為了代州軍民不得已歸降了先主,可是爹爹卻還是不肯在北漢做官,托辭養病,只在家中休養。後來蠻人犯境,代州危急,先主親來相請,為了鄉梓黎庶,爹爹終於重新披掛上陣,後來,爹爹就做了北漢的臣子。這麼多年來,外公和舅舅都對我們林家信任倚賴,從無疑忌,彤兒,我們林家不能再看著家邦被人侵佔了。身為林家的兒女,為了北漢,為了林家,沒有什麼不可以犧牲的,姐姐知道,你有些喜歡那個王驥,可是你要記著,他不是北漢人,而你是林家的女兒。」

  林彤臉色變得蒼白,她沒有反駁姐姐的話,她真的是喜歡上了那個溫文儒雅中帶著堅強果敢的少年,她曾經以為,既然王驥已經答應姐夫留在北漢,那麼或許就有可能將他留在身邊。可是,現在林彤卻終於明白,她那如同春花一般絢爛美麗的初戀,已經隕落在秋風蕭瑟當中了。然後她聽見林碧說道:「這次我帶了明暗兩批人手過來,若是發現江哲的蹤跡,就要刺殺於他,所以王驥是萬萬不能放鬆,你要小心,不要讓他傳了什麼消息出去,跟著他,一定能夠找到江哲的。」

  當王驥推門走出房間,想到客棧前面的飯堂用飯的時候,恰好看到林彤從林碧的房間走了出來,他正想和她打個招呼,卻發不出聲音來,那個嬌俏可愛的小郡主週身上下煥發出艷麗無比的光芒,這樣的她彷彿是另一個林碧一般。她的目光飄過,落在王驥身上,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是那樣燦爛,可是王驥卻覺得一陣心悸,林彤走過他的身旁,微笑道:「喂,你是要去前面用飯麼,我也很想去前面吃呢,那裡一定熱鬧多了。」王驥想要答話,可是卻覺得口乾舌燥,竟然無法說話,眼前的這個小郡主,是那樣的熟悉,又是那樣的陌生。

  九月二十七日,在東海侯屬下的引領下,林碧等人上了一艘大船,那是海氏船行特意準備的一艘大船,前面迎接參加喜筵的客人前往東海侯所佔據的海島。這艘客船只有相當身份的人才能搭乘。負責迎賓的是東海侯姜永的愛將羅橫,他笑容可掬的在甲板上和客人攀談,完全沒有傳聞中海上屠夫的模樣。

  林彤剛上船的時候還覺得很興奮,可是船一動起來,便覺得頭暈目眩,雖然捨不得海上的風景,卻還是被林碧強迫著回去休息了。林碧卻是站在船頭,享受著習習的海風。用餘光留意著船上的客人,船上的客人很多,身份各異,可是顯而易見,多半都是商賈中人,能夠坐上這艘船的,至少也是富甲一方的富商吧。

  這時,身後有人說道:「草民海仲英,聞知公主殿下也在船上,特意前來拜見,還請公主恕草民冒昧。」

  林碧回過頭去,只見在自己的幾個侍衛的防護圈外,站著一個身穿深藍色衣袍的中年男子,相貌斯文俊朗,膚色呈現陽光曝曬之後的古銅色,他身後跟著一個少年,相貌清秀俊雅,膚色淡褐,顯然原先的膚色應該是十分白皙的,應該是近年來被陽光曬成了這樣的褐色。這兩個男子相貌輪廓有七八分相似,顯然有著血緣關係。

  林碧心中一動,道:「原來是海無涯海先生和海驪海公子,今日相見,本宮十分榮幸。」一邊說著,一邊讓侍衛放這兩人過來。

  海無涯笑道:「這無涯二字不過是大家送的別號罷了,因為沖犯了東海侯先尊的名號,所以如今已經不怎麼使用了,公主殿下稱在下一聲仲英也就是了。殿下親臨東海,仲英本應前去拜見,只是殿下身份高貴,草民不敢褻瀆,還請殿下見諒。」

  林碧微微一笑,道:「海先生不用客氣,怎麼海先生沒有前去幫忙東海侯料理婚宴呢,憑著先生和侯爺的關係,應該去幫忙的。」

  海無涯眼中閃過一絲冷淡,道:「小侯爺的未來夫人乃是南閩越家的女兒,海某和越家素有舊怨,不願破壞了氣氛,所以沒有去幫忙。」說到這裡,海無涯似乎有些醒覺,掩飾地說道:「海某的奇珍會將在九月三十日舉行,不知道公主是否有興致,這次海某帶了些海外奇珍,有些或者公主會感興趣的。」

  一邊說著,海無涯伸出手去,一直微笑不語的海驪取出一張紅色柬帖遞給海無涯,海無涯將柬帖呈給林碧,道:「這上面有將會展示的一些貴重珍品的目錄,若是殿下有興趣,可以先看上一看。」

  林碧接過柬帖,也不打開,笑道:「海先生果然是會做生意,南閩越家也是船業鉅子,想來東海侯想要多個合作者呢?」

  海無涯眼中閃過一絲冷笑,道:「殿下誤會了,小侯爺的生母本就是南閩越家的人,這樁婚事也是親上加親罷了。」

  這時,遠處傳來一個小女孩的笑聲道:「海叔,海叔,你看藍藍射到了什麼?」

  林碧聞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粉色衣衫的小女孩正在蹦蹦跳跳的跑過來,她右手提著一具精巧的手弩,左手拎著一隻被小巧的弩箭射穿了頭部的海鳥。

  在林碧的示意下,那些侍衛並沒有阻攔小女孩,她高高興興地衝進海無涯的懷中,獻寶一般地舉高海鳥給他看。

  海無涯寵溺地道:「好了,若是你爹爹知道,一定會很高興的,不過大概他更喜歡你像個千金小姐吧。」

  小女孩反駁道:「才不會呢,爹爹說藍藍喜歡怎樣就怎樣,以後藍藍還想跟著驪哥哥去看看那些紅頭髮綠眼睛的夷人呢。」

  海驪笑道:「這個我可不敢答應,誰不知道公子和夫人將小姐視若掌上明珠,我若是帶你出海,公子最多不過是禁你的足罷了,我恐怕要被逐出門的。」

  小女孩沮喪地道:「驪哥哥也不敢,嗚嗚,上次藍藍想托人給駿哥哥捎信,可是誰都不敢。」

  海驪聽到小女孩這樣說,心中一凜,眼光擔憂地瞧向林碧,只見她似乎沒有察覺什麼,只是滿懷笑意的看著小女孩,才放下心來,歉意地道:「公主,小孩子頑皮,讓您見笑了。」

  林碧笑道:「不妨事,很可愛的小姑娘,叫什麼名字,海公子和他的父親有主僕名份麼?」

  海驪笑道:「她叫柔藍,是海驪恩主的愛女,當年草民流浪四方,被恩主收留在門下,後來得知家叔的下落,前來投奔,蒙主人恩典,換海驪自由之身,只是舊日恩情不敢相忘,所以仍然以主僕相稱。」

  林碧看著柔藍滿含著好奇的大眼睛,伸手欲、將她抱起,海驪接過柔藍手中的弩弓和海鳥,柔藍雙手得到了自由,自然而然的環抱著林碧的脖頸,林碧心中一暖,笑道:「小藍藍,你爹爹怎麼不在這裡啊?」

  海驪一皺眉,正要搶著答話,卻看到一個侍衛警告的眼神,這時候柔藍已經說道:「爹爹不喜歡那麼多人的,藍藍好不容易才求娘親答應,讓海叔和驪哥哥帶著藍藍去看熱鬧呢?」

  林碧又笑道:「那麼藍藍姓什麼呢?」

  柔藍的眼睛忽閃了一下,道:「這個,藍藍也不知道啊,爹爹就是爹爹,藍藍就叫藍藍,海叔,爹爹姓什麼啊?」

  眾人聽了都是會心地微笑,一個小孩子不知道父母的姓名是很平常的事情的,林碧也只能一笑了之。

  看著蹦蹦跳跳遠去的小柔藍,林碧心道:「我或者太多疑了,怎麼見到誰都想著和那人有關呢?」

  這時,跑得飛快的小柔藍和一個小男孩撞在一起,那個小男孩只有不到四歲的模樣,可是卻比柔藍高一些,壯一些,兩個孩子撞在一起,那個小男孩只是踉蹌了一下,柔藍卻坐倒在地上。

  海驪連忙走過去,將柔藍提了起來,那個小男孩冷冷的看了兩人一眼,就要轉身離開,柔藍大叫道:「喂,你撞到我了,怎麼不賠禮就走。」

  小男孩眼中閃過鄙視的神色,冷冷道:「你也有錯。」

  柔藍只覺得腦子裡轟的一聲,她雖然年紀不大,可是平日遇到的人不是對她視若珍寶,就是必恭必敬,最差的也是頗為喜愛,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她無禮,她的眼睛不知怎麼紅了起來,騰的一下跳了起來,一把拽住小男孩的衣衫,道:「快給我賠禮。」

  小男孩本要掙脫,可是一眼看到柔藍淚水盈盈的雙眼,不由手上一軟,卻還是嘴硬地道:「你也有錯的。」

  柔藍眼珠一轉,鬆開手,道:「是我不好,不該亂跑的,對不住。」

  小男孩一愣,還沒有反應過來,柔藍已經雙手叉腰道:「我已經賠過禮了,該輪到你了。」

  小男孩這下可是真的愣住了,半晌才吶吶道:「是我不好。」

  柔藍這才破涕而笑,露出得意的神情,這時候,傳來一個豪爽的笑聲道:「好本事,麟兒,可是很難看到你道歉呢?」

  小男孩臉一紅,低著頭走到一個錦衣男子的身後,那個男子三十多歲的年紀,相貌英俊挺拔,幽黑的眼睛透著冰冷的寒氣,雖然他在說笑,可是從他的神情卻覺察不出一絲歡喜。這個男子週身上下都透著殘忍冷酷的氣息,可是舉止之間卻又是那樣優雅從容,這個男子,彷彿是表面上馴服的獵豹一般,讓人擔憂他隨時都有可能衝破樊籠撕裂敵人的胸膛。

  小男孩孺慕的目光望著那個男子,可是那個男子卻沒有再望他一眼,而是淡淡的瞧著那個小女孩,小男孩眼中浮現出失望,低下了頭。

  林碧心中浮起警戒,這個男子絕對是一個危險的人物,那個男子的目光落到了林碧的身上,眼中泛起一絲笑意,林碧心中一寒,緩緩移步上前,她不願在任何人面前低頭,尤其是這個很可能是敵非友的男子。

  這個男子淡淡道:「嘉平公主,初次相見,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

  林碧目光一閃,道:「想不到齊王殿下竟然會離開軍中,當真令林碧驚奇萬分。」

  男子大笑道:「十年修得同船渡,本王真是萬分榮幸,嘉平公主乃是女中豪傑,代父鎮守代州,蠻人敬畏,本王微服至東海,原想著有機會見到公主一面,今日一見,足慰平生,龍庭飛雖然厲害,本王倒也沒有放在心上,可是他有你這個未婚夫人,倒是讓本王羨煞。」

  林碧見他雖然言語放蕩不羈,可是神色間卻帶著濃濃的陰鬱之色,想到這人本是有名的風流浪子,可是兩年前遭遇大變之後,不僅將府中姬妾幾乎全部遣散,而且從此不近女色,為了亡妻如此情重,林碧心中油然生出憐憫之心。輕輕歎息一聲,林碧淡淡道:「王爺過譽了,怎麼王爺會到了東海,聽說貴國這次的使臣乃是慶王李康呢?」

  男子神色一黯,淡然道:「本王和東海侯乃是姑表兄弟,這次侄兒成婚,本王乃是私人身份道賀。赤驥,你怎麼也在這裡,你的主子呢?」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六章 生死無恨
 

  武威二十四年,仲英潦倒長安市,忽一日,有寒姓者登門造訪,以重金償其債,未幾,仲英赴濱州,建海氏船行。武威二十五年,海氏得重資注入,造大船赴遠洋,縱橫海疆萬里,遂得無涯別號。
  ——《雍史·貨殖列傳》

  赤驥差點沒有罵出聲來,他萬萬想不到齊王竟然會和自己說話,就是白癡見到自己和林碧等人一起,也不會貿然說出自己的名字啊,雖然對齊王仍然記得自己感到奇怪,畢竟當初只是在南楚江哲為李顯治傷的時候見過一面罷了。一邊在心裡面惡狠狠的詛咒,赤驥皮笑肉不笑地道:「回稟王爺,草民早就被恩主遣散,這次來東海賀喜,王爺若是有心,草民願意引見。」

  李顯「哦」了一聲,淡淡道:「你主子的性子也太古怪了些,放著榮華富貴不享,偏偏喜歡自找苦吃。」繼而笑道:「碧公主,你我兩國雖然敵對,可是這裡是東海,本王也不想生出事端,難得可以拋開軍務,我想公主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本王有意邀請公主同賞海景,不知道可有這個榮幸。」

  林碧收回注視赤驥的目光,眼中閃過一絲寒芒,道:「能和王爺相見,林碧雖是女子,也不願錯過和王爺傾談的機會,王爺請。」

  李顯露出讚許的神情,跟著林碧向船頭走去,在李顯走過柔藍身邊的時候,卻停住腳步,笑道:「我的麟兒比你還要小一些呢,你肯不肯陪他玩一會兒呢?」柔藍眼中露出迷茫的神色,對著這個似曾相識的陌生人說道:「好啊,不過我可是姐姐,若是他不聽話,我可要管教他的。」李顯哈哈一笑,眼中第一次多了一絲真正的笑意,道:「好啊,麟兒,你可聽見了,若是你不聽她的話,她可以替我管教你呢。」說完,走到船頭林碧身邊,兩人侍衛將船上眾人和他們隔絕開來,免得他們的談話被不相干的人聽到。

  柔藍得意的對著李麟說道:「聽見了沒有,你爹爹說了,要你做我的弟弟,太好了,我的小弟弟還不會走路呢,我還管教不了他,就先試試管教你吧。」

  李麟臉上終於露出苦惱的神色,這一刻,他的神情才真得像一個小孩子,而柔藍已經扯著他向後面跑去,大呼小叫地,好像是找到了新的玩具。

  望著水天一色的茫茫大海,李顯欲言又止,林碧輕挽秀髮,道:「怎麼齊王殿下不說話了,想來殿下有很重要的的事情要和本宮密談,本宮不避嫌疑,與殿下坦誠相見,殿下怎麼卻矜持起來了。」

  李顯突然笑了起來,林碧一愣,立刻察覺自己的語意有些曖昧雙關,臉一紅,道:「若是王爺不肯談正事,那麼林碧只有告退了。」

  李顯淡淡道:「公主此行想必是身負重任,但不知公主可考慮過後果麼?」

  林碧面色一沉,冷然道:「不知王爺此言何指,本宮奉王命出使東海,不知有何後果可言,難不成東海是大雍管轄,容不得別人沾手麼?」

  李顯歎息道:「我素來不喜歡多事,公主出使東海,乃是公事,我來參加喜宴,卻是私事,所以不論公主想要做什麼,我都懶得理會,可是公主此行隨駕不少,本王得到密報,魔門宗主京無極的幾個弟子,本來應該留在龍將軍身邊保護他的,可是這些日子都不見了蹤影,我原以為龍將軍擔心公主安危,所以讓他們隨行保護,可是今日一見,公主身邊卻沒有這幾個人,向來是在暗處保護公主了。若非是公主有心作些事情,為什麼要把他們隱藏起來呢?」

  林碧輕輕側過頭去,不讓眼中的殺機洩露出來,笑道:「殿下過慮了,或者這些人被庭飛派去做事了,說不定他們如今正在你們大雍境內作斥候呢?」

  李顯微微一笑,道:「公主既然這樣說,那就是這樣吧。濱州名義上屬於大雍,實際上被東海侯控制,然而東海侯的勢力雖然不小,卻主要在海上,所以這濱州反而是東海侯勢力最薄弱的地方,畢竟誰也不願意在隨時可能會失去的地盤上消耗實力,所以公主敢於帶了大批人手來濱州,而且也有法子調動他們做任何事情,一擊遠揚,憑著北漢高手的騎射之術,自然可以讓他們隨時撤回貴國境內。本王只是想警告公主,有些人可以冒犯,有些人卻是最好不要得罪。」

  林碧心中一動,自己來到東海,所為何事只有自己心裡明白,其餘的人只是奉命行事,而且就是自己也只是得到「便宜行事」的指令罷了,怎麼這齊王的語氣,倒像是知道自己要對付江哲呢?自己雖然已經定下了刺殺江哲的計劃,但要付諸實施卻需要種種條件,自己需得找到江哲的藏身之處,而且還要有至少六七成的把握才能行動,就是現在,自己也不敢說這個計劃定然可以達成,自己帶了許多人手,倒是大半是為了應付南楚可能的行動的。

  李顯見林碧默然不語,不由心中好笑,自己此行本是為了求見那人而來,原以為東海茫茫,若不能得到東海侯協助,必然是無從相見,想不到昨日那人竟派了使者前來和自己相見,那人在濱州城設下耳目無數,大小事情無不瞭如指掌,就是自己這般倉促而來,仍然是避不開他的耳目,更別說本就令人矚目的林碧了。

  林碧想要刺殺江哲,這個李顯倒是不覺得奇怪,當初江哲初入大雍,不就是遭到鳳儀門和南楚的刺殺麼,這樣一個人活在世上,自然是有很多人寢食難安的,北漢和大雍多年交戰,乃是生死仇敵,不論他們想要做什麼都不奇怪。更何況北漢自有俊傑,焉能不會想到江哲正是唯一可以調和自己和皇兄關係的人呢?自己不就是為了目前的困境而來求助的麼?不過,李顯倒是很想知道為什麼江哲不設下陷阱,將北漢高手一網打盡,反而讓自己打草驚蛇,迫使林碧放棄刺殺呢。

  看了林碧一眼,見她眼中殺氣仍然隱伏,而且更添了幾分忌憚疑惑,李顯輕輕搖頭,道:「殿下應該見過蜘蛛捕食,張開天羅地網,布下重重伏兵,只待敵人入網,就是必死無疑。公主心中忌憚之人,最擅長的就是佈局,等你想到要對付他的時候,早已經深陷羅網之中,難有還手之力。他在東海將近三年,此地早已經是他的地盤了,公主一舉一動都瞞不過他的。」

  林碧心中一寒,此刻她終於明白傳言不虛,自己的舉動早已經落入那人計算當中,否則齊王怎會知道。可是心中疑慮又生,難道齊王和江哲早有秘密聯絡,否則齊王怎會知道這些事情,可是為什麼那江哲明明已經佔了先手,齊王卻警告自己,這不是和江哲過不去麼?越想越是覺得錯綜複雜,林碧勉強笑道:「多謝王爺指點,本宮只是擔心舍妹安危,所以多帶了幾個屬下罷了,東海雖然中立,可是和大雍卻是日益親近,王爺也不能怪本宮多加提防的。不過本宮倒是奇怪,想來王爺早就知道那人隱居東海,為什麼大雍朝廷卻任其流離在外呢,這樣的人才若不善加使用,豈不可惜。」

  李顯見林碧眼中殺氣已經消退,欣然道:「公主不必多心,若是公主見過那人,就知道他的性子實在古怪,本王也是來了東海之後才見到他派來的使者的。此人平生最愛就是明月清風,對於軍政大事是能躲就躲的,東海茫茫,又有東海侯庇護,皇兄和我雖然都有心請他回去,可惜他卻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始終找不到他的隱居之處,再說父皇也沒有鬆口,皇兄也不好大張旗鼓的尋找,而且東海侯至今仍然對大雍耿耿於懷,皇兄也不願惹惱了他。若非是本王被龍將軍迫得狼狽不堪,也不敢這樣魯莽,連他隱居何處都不知道,就來求他襄助,本王原本是打算逼著東海侯引見的。不過托公主的福,本王剛來東海,就見到了他的使者。」

  林碧心情已經漸漸平復,本來刺殺江哲就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既然已經被人識破,自然也沒有必要勉強進行,倒不如即興而為,或者會有更大的收穫呢,有趣得看看李顯,心道,若說起來,殺了這人或者更有價值呢。

  李顯見林碧笑容古怪,立刻猜出了她的心思,開懷大笑道:「公主不用這麼狠心吧,說起來,我和龍將軍也是惺惺相惜呢。能在戰場上生死相搏,豈不是人生一大快事,那些陰謀詭計就是效果再好,也是流毒無窮,我等本是用性命爭奪勝負的軍人,何必還要在戰場之外鉤心鬥角呢?那些事情就讓那些文官去做吧,公主何不隨龍將軍和本王在戰場上生死相見,那豈不是生也快意,死也無憾。」

  林碧聽了只覺心潮澎湃,這本是她心中所想,只可惜因為北漢以一州之力對抗中原,早已是捉襟見肘,若是再僵持下去,只怕就是勝了也是國力疲敝,更何況齊王固守,堅壁清野,欲勝無從呢?她看了一眼李顯,只見他一掃方纔的陰鬱冷漠,眉宇間神采飛揚,笑容中帶著睥睨天下的豪氣,不由心想,和這樣的人沙場血戰,果然稱得上是人生一大快事。想到這裡,林碧心中也是豪氣陡生,高聲道:「拿酒來。」

  林碧的兩個侍衛聞言連忙拿了兩個酒囊過來,林碧自己拿了一個,用目示意李顯,李顯瞭然,便也接過了一個酒囊。林碧笑道:「這裡面是我北漢最好的烈酒,我們代州人有個習俗,若是見了最好的朋友或者最可敬的敵人,便要請他共飲美酒,若是朋友,從此就要肝膽相照,若是敵人,將來生死相見也不要彼此仇恨。王爺如此豪氣干雲,若是庭飛在此,必定要請王爺共飲的,碧雖女流,自覺不讓鬚眉,就請王爺共飲烈酒,將來沙場相見,死也無恨。」

  李顯目光炯炯,半晌才道:「公主果然是巾幗奇女子,龍兄果然是好福氣,好,這酒我喝了。」說罷,李顯拔出酒囊的塞子,大口的喝了起來,這酒囊可以裝得下半斤烈酒,李顯仗著酒量大和內力深厚,一口氣喝得乾乾淨淨,烈酒入腹,李顯只覺得有些頭重腳輕,卻仍然倒過酒囊,示意已經涓滴不存。

  林碧見了,微微一笑,舉起酒囊也是一飲而盡,面上卻只是略現嫣紅罷了。她朗聲吟道:「陌路相逢成知己,他年沙場見此心。」吟罷再不言語,轉身走入船艙。

  李顯心中一震,覺得林碧這兩句詩光明磊落,卻又是意味深長,吟誦再三,只覺得心馳神往,更是盼著生死相見之際的重逢了。

  這時,李顯身後傳來侍衛的呵斥聲,然後一個清雅的聲音說道:「海驪求見齊王殿下。」

  李顯沒有回頭,淡淡道:「讓他過來。」

  海驪走到齊王身後,恭敬地道:「草民海驪,在公子座下稱作盜驪,給殿下請安。」

  李顯回頭看了海驪一眼,道:「不必拘禮,怎麼隨雲改變主意提前見我了麼?」

  盜驪答道:「公子傳言,殿下既然來了東海,還是去見見東海侯的好,這次東海侯的喜事只怕不會順順當當的,殿下不要錯過才好。」

  李顯笑道:「隨雲總是這般詭秘,罷了,能夠這麼容易就見到他,我已經很知足了,不過既然婚宴上會有事情發生,兩個小孩子去是不是太危險了。」

  盜驪說道:「殿下放心,公子已經有了安排,這次是最好的機會,讓東海侯向大雍稱臣,雙方都有台階下,而且公子說,如今已經是萬事俱備,應該收網了,濱州原本是北漢對外的唯一通路,只要封閉此處,那麼殿下就可以完成攻佔北漢的功業了,這樣的機會殿下不可錯過。」

  李顯若有所思地道:「怎麼,隨雲也覺得時機成熟了麼,可是如今可是北漢正是最興盛的時候啊?」剛說到這裡,他看到了盜驪有些尷尬的神情,失笑道:「我倒忘記了,這裡可不是軍營,好了,你轉告隨雲一聲,我是服氣了,想來皇兄的書信早就到了東海吧。」

  又看了盜驪一眼,齊王道:「隨雲也是,你這樣人才,不去搏個封妻蔭子,卻做什麼商人,這又是何苦來呢?你若有心,我向隨雲提出來,讓你去做官不好麼?」

  盜驪愣了一下,道:「殿下厚愛,草民銘感五內,只是草民如今雖然是白身,但是帶著商船萬里迢迢的行走異國他鄉,覺得比什麼都有樂趣,有沒有官職倒也沒有什麼關係了,而且草民跟著公子,也就是為大雍效力,倒也不用去特意做官。」

  李顯聽了心中一寬,只聽這盜驪的口氣,就知道江哲沒有打著旁觀的念頭,看來這幾年他雖然隱居不出,卻是做了不少準備,那麼請他出山調停應該是沒有問題了,想到糾纏自己數年的苦惱可以煙消雲散,李顯也不由喜笑顏開。

  這時,遠處傳來小柔藍清婉動人的歌聲道:「執手碧波上,極目海天明。心與孤帆遠,身如一棹輕。浪花分日影,珊島咽湍聲。漠漠平煙外,翛然白鷺橫。」

  李顯聽了只覺心曠神怡,心道,柔藍所唱,必是江哲新詞,執手碧波,極目海天,想來長樂與他定然是綢繆情深,樂事無窮了。抬目望去,只見碧波如鏡,白雲悠悠,海天一色,心中也不由平靜下來,他不怕沙場血戰,卻是恨透了朝野紛爭,如今大雍上下流言紛飛,大半都是衝著自己來的,不是說自己要領兵造反,就是說皇帝要秋後算帳,雖然自己心中明白,就是李贄想要鳥盡弓藏,也不會趕在這個時候。可是這種流言,他李顯可以不信,長安城裡面的李贄可以不信,那些朝野重臣,軍中的猛將卻是半信半疑,令得軍心浮動,後勤不穩,若是再這樣下去,可就要被龍庭飛所乘了。這次他得知東海侯愛子大婚的消息之後,突發奇想,江哲隱居東海,乃是他和李贄都心知肚明的事情,雖然沒有實信,可是隱隱約約還是可以肯定的。想來此人隱居了將近三年,也該偷懶夠了,這個時候他若不出來相助,豈不是太無情了,不管怎麼說,他如今可是李家的女婿,總不能眼看著兄弟閱牆,漁翁得利吧。

  這時,遠處傳來了一個小男孩磕磕巴巴的歌聲,想必是柔藍逼著麟兒唱曲吧,可是只聽了兩句,李顯就是心中一陣劇痛,臉色也變得青白起來。

  「飛來雙白鴿,乃從東南飛。十十將五五,羅列難成行。突然卒疲病,不能飛相隨。五里一反顧,六里一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樂哉新相知,憂來相別離。躇躊顧群侶,淚落縱橫垂。關關幽相遠,哀哀鳴相啼,殷心傷泣血,淚目與訣別。見汝西北墮,吾何東南去。念卿舊日恩,幽恨不能語。」

  那淒楚的歌聲讓李顯幾乎要瘋狂了,那鎮守邊關的淒涼軍帳,明月下淚盡時的悲歌,淚水剛要滴落,李顯突然省悟,他走向後面的船艙。只見李麟唱著曲子,面上帶著絕望和哀傷的神色,柔藍正驚恐的看著他。

  李顯還沒有走過去,柔藍已經摀住了李麟的嘴道:「我不逼你唱曲子了,你唱得這樣難過。」

  李顯心中一震,李麟小小年紀懂得什麼,分明是看了自己平日情態才會這樣模仿,強烈的悔恨從心中湧起,自己只想著將他帶在身邊,免得有心人謀害欺凌,卻沒有想到自己的悲苦全被這個孩子看在眼裡,而自己平日忙於軍務,為了保護這個孩子,又不免對他冷淡一些,而且,說句心裡話,他也不知道應該如何照顧一個小孩子,想來這兩年多來,苦的不僅僅是自己,最淒苦無助的就是這個失去了母親,卻得不到父愛滋潤的麟兒。

  這時李麟已經看到父親,他不由縮到柔藍身後,父親對他來說是一個冷冰冰的暴君,而這個明明比自己還要矮小的小女孩,那軟軟小小的嬌軀,那香香的氣息,卻讓李麟覺得彷彿回到了那曾經有過的童年,母親的懷抱一般。

  李顯大步上前,抱起李麟,和顏悅色地道:「麟兒不用害怕,都是爹爹不好,這次爹爹帶你去見姑姑,你想不想留在姑姑身邊。」

  李麟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道:「爹爹不要趕走麟兒。」他緊緊地攥住李顯的衣衫,越發不肯鬆手。

  李顯笑道:「你這傻孩子,爹爹忙著打仗,沒有時間照顧你,你的姑姑慈悲和藹,一定待你如同親生,而且還有一個小姐姐可以跟你玩呢。」

  李麟疑惑的目光看向柔藍,李顯笑道:「聰明,不錯,你以後便叫她藍姐姐吧。」

  李麟臉上露出罕見的燦爛笑容,李顯心中一痛,更是緊緊的抱住了愛子。

  剛走出艙門,林彤就看到遠處怔怔站著的赤驥,她心中一痛,方纔的事情他都已經知道了,這人的身份已經昭然若揭,就是自己想裝作不知道也不可能了。她徑直向外走去,好像沒有看見赤驥一般。赤驥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臂。林彤臉色一寒,道:「你要做什麼?」她的聲音並不大,免得驚動旁人。

  赤驥歉然道:「我不是有心欺瞞你的。」

  林彤冷冷道:「你欺瞞了我什麼,伯樂神醫!」她的語氣充滿了憤懣和感傷。

  赤驥沉默了片刻,道:「我沒有說過幾句謊言,只是沒有說過我的恩主就是江哲江隨雲,而且答應龍將軍為北漢效力也是權宜之計,我並沒有想留在北漢刺探軍情的意思。」

  林彤漠然道:「我知道了,這件事情你沒有什麼錯,兩國交兵,各為其主罷了。」

  赤驥被她冰寒的目光刺痛,不由鬆開了手,明明覺得自己沒有做過什麼過分的事情,卻還是覺得愧疚湧上心頭。

  林彤走了幾步,停住腳步道:「你沒有欠我什麼,是我脾氣不好,遷怒於你,王驥,你以後會跟著主子攻打我們北漢麼?」

  赤驥愣了一下,斬釘截鐵地道:「不會。」

  林彤愣了一下,道:「你應該很適合做斥候的,而且你對北漢也很熟悉吧?」

  赤驥低聲道:「公子從來不會逼迫我們做任何事情,天下大的很,我自己還可以去做別的事情,而且,而且,我不想在沙場上見到你。」

  林彤笑了,雖然赤驥看不到她的笑容,可是從她起伏的肩頭可以看出她笑得很厲害,只是笑聲中帶著濃濃的悲涼,過了一會兒,林彤止住笑聲,道:「你太懦弱了,像我姐姐和齊王李顯那樣多好,雖然惺惺相惜,可是仍然相約沙場相見,生死無恨,生死無恨,你若是也去和我們交戰,我就在戰場上殺死你,到時候我自然是不會恨你,你就是恨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沒有血性的匹夫,我林彤是絕對不會對你這樣的懦夫手下留情的。」

  赤驥沒有說話,經過良好的諜探訓練的他看得出來,林彤緊握的雙拳,和她週身上下的緊崩代表著什麼。可是他沒有上前安慰她,因為他知道橫在兩人之間的是多麼深的鴻溝,與其沉湎於美夢,不如就這樣斷絕情感的糾纏。這個美麗的如同火焰的少女,將會是他深藏心底的秘密。

  他默默的向外走去,就在艙門將要關上的一刻,他聽到了嗚嗚咽咽的哭泣聲。可是他強忍著沒有回頭,也許他不留戀南楚,不留戀大雍,可是那個深沉如海,率性如風的身影,卻是他永遠也不能違逆背叛的主人。

  在東海蓬萊島的一隅,臨海背山的一個小港灣內,建有一座清雅宜人的小莊園,名為靜海山莊,山莊佔地雖廣,其中樓閣亭台卻是寥寥無幾,參差掩映在綠樹叢中,宛如仙境。在半山腰的一座小巧紅樓之內,一個青衣秀士正在臨帖,雪白的宣紙上面留下了行雲流水一般的字跡,這時,身後傳來一個溫婉中略帶擔憂的聲音道:「藍兒年紀還小,你也放心她去那種地方,你這作爹的不心疼,我這個娘親還心疼呢?」

  青衣秀士放下筆,滿意的看看自己完成的字帖,笑道:「所謂慈母多敗兒,此言不假,這件事情你就不要管了,難道我會不派人護著藍兒麼?」

  珠簾輕動,一個娉婷多姿的月白身影從裡間走出,嬌嗔道:「你總是喜歡這樣裝神弄鬼,罷了,我也不和你爭,若是藍兒受了什麼傷害,我可不饒你。」

  青衣秀士放聲大笑,伸手將那白衣女子攬入懷中,笑道:「好好,若是藍兒受了什麼傷害,我任你處置就是。」他這一抬頭,露出了清秀儒雅的面容,這人年紀有些難以辨別,若單論相貌,大概只有二、三十歲的年紀,可是他的頭髮卻是淺灰色,雖然光澤仍然不減少年,卻是始終帶了幾許歲月的留痕,兩鬢更是已經星霜點點,若是有人因此說他是四五十歲年紀,也未嘗不可,而他的神情氣度,宛若深山的潭水一般淡泊幽深,就是說他已經六七十歲,到了看穿世間冷暖的年紀,也不會有人懷疑。

  那白衣女子看見他的面容,不由柔柔的歎息了一聲,柔順地依偎在他懷中不再說話。這時,身後突然傳來嬰兒的啼哭聲,兩人相視一笑,攜手向內間走去。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七章 兄弟相見
 
  ————————————

  海驪,海氏船行二代家主,海仲英侄,年未弱冠,隨仲英赴南海諸洲,後仲英無暇,驪自領商船下南行西下,海氏雄起,驪有力焉。驪擅工筆,親繪海圖十二幅,精確無疑,今猶用也。

  大雍隆盛十七年,太宗以驪弘揚國威於海外,賜侯爵位,海驪雖進爵,行不稍改,年七十仍遠渡重洋。大雍文宗昭寧十五年,驪於艙中小憩,忽夢故人,起而笑曰,吾當死也,乃焚香鼓琴,曲未終而歿,終年七十一歲。

  驪為人,外雖親切,內實疏冷,然信義為本,仲英死,數子尤在沖齡,人皆言驪必奪產矣,驪教諸弟如子,後十五年,擇其佳者為嗣,人乃知其節。

  驪喜讀經,為居士,不婚不嗣,人皆異之。

  ——《雍史·貨殖列傳》

  當赤驥茫然若失的走進自己的住處之後,卻看見盜驪靜靜的望著自己。盜驪淡淡道:「一個小女孩而已,你怎會放在心上,很快你就會忘記她,她也會忘記你。」

  赤驥心中一痛,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本來我只當她是個麻煩的小妹妹,可是前日我見她從嘉平公主房間走出來的時候,她變得那樣眩目,那樣艷麗,我卻忍不住心痛,鳳凰浴火,雖然絕麗,可是那切膚之痛,卻是何等難以忍受,那一刻,我才明白,一路上,我對她敷衍,甚至覺得她驕縱刁蠻,都是因為我知道終究會有分道揚鑣的那一天,所以才不肯去喜歡她。我真的不想傷害她,可是如今她還是受了重傷,我卻無能為力。盜驪,你不會明白的。」

  盜驪漠然道:「不,我明白的很,當日我替公子辦事,曾經留在一個小幫派裡面,我也認識了一個天真善良的小姑娘,她喜歡上了我,我也對她動了心,可是最後我還是親手殺了她的父兄。」

  赤驥心中一動,記起盜驪曾經去做過一件大事,回來之後,數日不言不語,彷彿死去一般,當日他也曾去勸解,卻覺得盜驪眼中全無生機,直到有一日公子秘密召見了盜驪之後,他才恢復了神采,而那之後,盜驪就被派到了東海。

  他猶豫地問道:「那位姑娘,她,她也死了麼?」

  盜驪眼中閃過一絲不可遏制的悲傷,道:「當日我也想過,放過她一條生路,讓她躲到窮鄉僻壤去,就不會影響公子的大計,可是我清楚的很,如果她活著,那麼很有可能會落到別人手上,成了別人對付我們的利器,而且她眼見我殺死她的父兄,這樣的深仇大恨,我不知道她會作些什麼。所以我親手殺了她,我本是帶著惡意而來,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樣的結局,可是我還是淪陷在她的綿綿情意當中,這是我的錯誤,所以我必須親手結束這個錯誤。你也一樣,只要你親手殺了她,就可以消去心中的毒瘤,所以你一定要去北漢,否則你的一生都不會快樂。」

  赤驥沉默片刻,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親手殺死愛人就是為了不想怨恨公子和同生共死的夥伴。你說得不錯,她就和她的姐姐一樣,都是女中英傑,她隕落之時,也一定像極了流星,在最燦爛的一刻死去,若是不能親眼見到,我這一生都會懊悔。我會請求公子,從軍征北,不過我不會讓她知道我也在戰場之上,這種苦痛我一人承受就可以了。」

  盜驪淡淡道:「你明白了就好,如今你的身份已經暴露,明日你就跟在齊王殿下身邊的,公子有些事情交代。」說罷遞給他一個蠟丸。赤驥接過蠟丸,打開之後看過裡面綿紙上面的指令,然後將它用火折子燒掉了,灰燼飄落在地上,赤驥露出了堅定的笑容。

  當李顯、林碧等人搭乘的客船到達東海侯的大營,一個無名小島的時候,站在船首的兩人都是眼中一亮。遠遠望去,這座小島如同環抱的雙臂一般,兩側都是峭壁林立,光滑的礁石根本無法攀登,沒有可以遮掩的樹木,讓上面巡視的人可以一眼看見敵人。而小島正中卻是一個優良的海港,可以讓大型的船隻進去躲避風雨。東海侯乃是海上的霸主,前來祝賀小侯爺新婚的除了各大勢力的使者之外,就是依靠海運為生的商人和劫掠海船的海盜。所以港口之內涇渭分明,各種勢力之間彼此都十分戒備。而東海侯所屬的戰船將小島周圍圍得水洩不通,這樣的龍潭虎穴,就是京無極和慈真大師到了也難以為所欲為。

  碼頭上站著幾十個披紅掛綵的大漢充任迎賓使者,一身大紅喜服的小侯爺站在最前面,英姿勃發,喜氣洋洋,病魔離體之後的姜海濤這兩年在東海縱橫無敵,不知殲滅招降了多少海盜,從前東海侯只是海上最大的勢力,如今卻已經成了所有海盜的司令人,能有這樣的成績,姜海濤功勞卓著,不僅姜永老懷堪慰,就是遠在大雍的太上皇也曾為此大喜過望,這兩年閒居下來,李援也很後悔當日對姐夫太不留餘地了。

  望見船頭的倩影,姜海濤高聲道:「姜海濤奉父命迎接北漢使者,嘉平公主殿下。」

  林碧淡淡一笑,揚聲道:「小侯爺不必多禮。」

  說罷順著跳板走到碼頭岸上,雙方見禮之後,姜海濤的目光落到了隨後下船的李顯身後,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喜色,喊道:「六叔。」雀躍地撲上前,抓住李顯的手臂大笑道:「六叔來參加侄兒的婚禮,怎麼不事先通知一聲。」

  李顯也是微微一笑,道:「我是私下裡來的,皇上可是不知道的,你別瞎嚷嚷。」

  姜海濤激動地道:「六叔援手之恩,小侄銘感五內,今日六叔能夠前來觀禮,父親一定是喜出望外。六叔,快去見見父親。」

  李顯笑道:「也好,我和表兄多年不見,也應該先敘敘舊情。這是麟兒,我的兒子,你不認得吧?」

  姜海濤看見李麟,心中一動,他也知道一些現在李顯的情況,這個孩子一定是秦錚所生的,不過他是心胸寬廣的人,這個孩子的母親既然已經死了,他也不會再斤斤計較,便道:「原來是表弟,就讓他到後面去見見我母親吧。」

  這時候一個嬌嫩的聲音不滿地道:「藍藍也在這裡呢。」

  姜海濤這才發現站在李麟身邊的還有一個小女孩,一看之下更是喜出望外,上前抱起柔藍道:「藍兒也來了,那麼先生也來了麼,父親幾次下帖子,先生都說不能來的。」

  柔藍得意地道:「我跟海叔來的,爹爹答應的。」

  姜海濤眼中閃過失望的神色,他向齊王后面的海無涯和海驪打了一個招呼,放下柔藍,引領著諸位貴客向遠處的喜堂走去。這座島嶼是東海侯近年來常駐之處,從碼頭向上有著重重樓宇,其中半山處最是寬闊壯麗的大殿就是往日的議事廳,今日的喜堂。大殿兩側的偏殿裡面都擺了上百桌酒宴,招待普通的客人,而當中的大殿之內,除了中間鋪著紅氈的花燭喜堂之外,兩邊也各自擺著十八桌酒席,招待貴賓。東海侯夫人據說體弱多病,今次沒有出席,只有東海侯帶著屬下將領心腹,在大殿中喜笑顏開的招待賓客。人逢喜事精神爽,已經四十五歲的東海侯神采飛揚,還沒有開宴,就已經連飲數杯。

  這殿中客人,若論尊貴,自然是要數大雍和南楚的使者了。

  慶親王李康今年三十七歲,自從鳳儀門覆亡之後,他的身份地位立刻上升了許多,論身份,他是李援第三個兒子,如今長子李安因為謀逆而賜死,次子李贄已經做了皇帝,若論身份貴重,慶親王僅在父兄之下,而其他的幾個還在世的年長皇子,五皇子寧郡王李祺自幼體弱多病,既不得李援寵愛,又不曾涉足軍政,直到李贄登基之後才封他做了一個郡王,齊王雖然得到赦免,並且重領兵權,可是因為曾經涉嫌謀逆,爵位也由親王降到了郡王,齊王之下的皇子公主都還沒有成年,而李康卻在這個時候因為守川有功,由郡王晉陞親王,此消彼長,掌握著益州軍政大權的慶親王就成了朝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這次奉了皇命出使東海賀喜,李康倒也很高興,他和東海侯姜永早就暗中有所聯絡,若是能夠趁機勸服姜永歸順大雍,可是天大的功勞啊。所以坐在首席的李康言笑宴宴,風趣熱情,這位英姿勃發,如日中天的親王這樣平易近人,使得一桌子的客人都是如沐春風一般。

  南楚的使者陸燦卻是另一種模樣,雖然年僅二十五歲,卻已經是南楚大都督的陸燦神色從容淡漠,令人全然看不出他的心思,事實上,雖然說大雍派了慶親王李康這樣位高權重的使節,可是南楚派了陸燦過來仍然是件奇怪的事情。這幾年,陸燦一邊抵禦著來自益州的侵擾,一邊加強襄樊、長江防線,可以說是日理萬機,作為大將軍的陸燦,可以說是南楚武將第一人,這樣的重要人物離開中樞,遠赴東海,實在令人匪夷所思。不由令人懷疑南楚的政局出了什麼變化。雖然陸燦神情冷靜,沒有流露出任何可以猜測的跡象,可是只看他旁邊的副使伏玉倫全無顧忌,恣意談笑的模樣,就讓人心中生出了各種遐想。誰不知道這個伏玉倫是南楚丞相尚維鈞的女婿,南楚國主趙隴的姨夫呢,難道是南楚的兩個顧命重臣,尚維鈞和陸信之間發生了爭端,陸燦出使東海是否是因為收到排擠?當今天下,戰亂紛呈,誰不想多瞭解一些局勢,免得收到連累呢。

  正在堂上賓客談笑的時候,負責迎賓的知客高聲呼道:「嘉平公主、紅霞郡主到。」

  眾人抬眼望去,恰好看見一個翠衣女子走了進來,為了參加喜筵,今日林碧並沒有穿著平日為了方便領軍作戰而穿的胡服騎裝,而是換上了符合身份的盛裝,淺綠色的繡襦配上湖水綠的長裙,金碧色的外衫昭示著北漢公主的尊貴地位,腰間繫著明珠寶刀,足上的鹿皮靴則提醒著眾人這位公主的另外一個身份,北漢代州軍的實際領軍人。

  堂上眾人都起身相迎,就是敵國身份的慶王和禮部侍郎苟廉也不例外,不論是敵是友,這位領軍抵抗蠻人,保護黎民鄉梓的女將軍,都是值得尊重的人。

  林碧含笑和眾人見禮,這時,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響起道:「姐姐,那位是陸燦陸大將軍啊?」

  這時,眾人才注意到林碧身後站著一個身穿紅衣的少女,嬌俏動人,明艷如火,只是眾人方才都被林碧的風采所震懾,競沒有留心這個紅衣少女亦步亦趨的跟著林碧,而且形跡親熱,不似侍女身份。此時聽她說話,才想起方才知客通報的乃是兩人。

  陸燦聽見那少女詢問,淡淡一笑,多年的軍旅生涯,這個昔日無法無天的淘氣少年已經變成了沉默寡言的大將,他目光落到林碧身上,林碧也適時回以歉意的笑容,說道:「舍妹頑皮,還請大將軍見諒。」

  陸燦欠身道:「公主言重。」

  這時紅衣少女林彤好奇地道:「原來你就是陸燦,我聽說你打仗很是厲害,讓大雍鐵騎不敢南窺,人家都說,北龍南陸,雍人見之而膽寒,想不到你還這樣年輕。」

  陸燦看了一眼慶王李康變得鐵青的臉色,淡然道:「郡主謬讚了,龍大將軍帶甲二十萬,壓制大雍五十萬邊軍,確是當世第一用兵大家,大雍和我南楚乃是友邦,並無戰事,郡主的讚譽陸某可不敢當。」

  陸燦這可是睜著眼睛說白話了,這幾年來雖然南楚無力進攻大雍,大雍也無暇南顧,可是兩國之間沒少了小規模的戰爭,陸燦用兵如神,沒有讓大雍討到半點好處,故而才有人將他和龍庭飛並稱大雍的兩大剋星。可是畢竟名義上兩國還是宗主國和藩屬國的關係,兩國又沒有公開決裂,陸燦是絕對不會承認林彤的話語的。果然他這樣一說,慶王的面色好轉了許多。

  林彤不滿的嘟囔了幾句,就在林碧警告的眼神中閉上了嘴,乖乖的跟著姐姐坐到席上,這一席已經坐了南楚和大雍的使者,加上林碧兩人,還是空著許多位子,不過平常人可不會想坐到這一席上,當今天下三分,這三大勢力的使者豈是可以攀比的。

  林彤望了一眼慶王,惡意地道:「喂,你就是大雍的使者慶王麼?」

  李康冷冷看了林彤一眼,他可不想和這個小女孩爭執,那樣也未免有失身份。因此只是冷冷道:「正是。」

  林彤笑道:「看你還算神氣,可是比起齊王殿下真是差的很遠,怪不得人家領著五十萬大軍鎮守邊關,你只能守著東川坐井觀天。」

  李康這下可是大為惱怒,叱道:「嘉平公主,請好好管教令妹。」坐在他旁邊的苟廉卻一皺眉,這個小女孩對齊王很熟悉麼,按理說她不應該有機會見到齊王才對,雖然齊王正在和北漢對峙,可是王見王的機會應該很少會有的。

  苟廉心中剛剛起了疑竇,知客已經高喊道:「大雍齊王殿下到。」

  立刻滿堂嘩然,誰也不會想到齊王竟會到了此處,不說這次大雍的使者乃是慶王李康,大雍朝廷斷斷不會派了兩個王爺前來,就說齊王身負重任,理應在軍中鎮守,就不該出現在此時此地。可是眾人還在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齊王冷峻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門口,冰冷殘忍的目光環視了堂內一周,頓時鴉雀無聲。這樣的威儀氣魄,眾人立刻相信,真的是齊王蒞臨東海。

  雖然幾乎是所有的人都避開了齊王凌人的目光,卻有幾個人不會畏懼齊王的威嚴。陸燦是其中之一,他聽到齊王親臨之後,先是有些驚訝,然後又恢復了平靜,只是淡淡瞧著齊王,眼神中透出評估和讚賞。

  而慶王李康卻是神色冰寒,他對齊王可是十分不滿,從前齊王黨附太子,對慶王從沒看在眼裡,而且他的王妃就是鳳儀門弟子,這些已經足以讓慶王恨之入骨了。可是更令李康痛恨的卻是,這個桀驁不遜的六弟李顯,即使在如今的情形下,也從來對自己低頭。按照身份,自己是親王,李顯是郡王,自己是朝中紅人,首屈一指的顯貴,李顯卻至今帶著謀逆嫌疑,可是就是這樣,李顯也從沒將李康看在眼裡。今年李贄登基,李康和李顯都回去參加大典,李康本來想憑著兄長和親王的身份和李顯結好,誰知李顯卻連看也不看他一眼,更別說對他有所尊重。李康曾經因此秘密向李贄進諫,說李顯太過桀驁不遜,可是李贄居然只是苦笑道:「六弟在朕面前也是如此,他就是這樣的性子,三弟還是不要得罪他吧。」這一句話讓李康立刻明白了,除非李顯死掉,否則他絕對佔不到李顯的上風。看著那些軍方將領和朝中重臣對李顯必恭必敬,對著自己卻是疏離淡漠。李康對李顯的恨意越發深重。憑什麼,這樣一個大逆不道的狂妄之輩,可以理所當然的壓在自己頭上,這是李康埋藏在心中最深的怨恨。

  不過當著這麼多外人的面,李康自然不會表露出這樣的恨意,就是在朝中他也只是微微流露一些不滿罷了。他再次站起身來,強顏笑道:「六弟也來了,可是奉了皇上的旨意麼?」

  李贄看了一眼李康,冷冷道:「我是以私人身份來賀喜的,要什麼旨意,三哥若有疑問,回去問皇上吧。」

  他這般不講情面,李康面色一寒,幾乎就要當場發作,苟廉連忙打圓場道:「慶王爺不用擔心,齊王爺也是親戚情深,想來皇上也不會怪責的。」他這樣一說,倒真的像是慶王兄弟情重,擔憂齊王私自離軍惹惱皇上一般。

  李顯看了苟廉一眼,倒是很給他面子,道:「三哥不用擔心,回去我就給皇上寫謝罪折子。」

  說著露出了一個懶洋洋的笑容,然後大馬金刀的坐了下來,這時候堂上眾人才鬆了一口氣,不由驚歎這齊王身上的煞氣之重,真是天下罕見,同樣是帶兵的大將,陸燦一派神閒氣靜,儒將風範,嘉平公主則是令人傾慕的雍容沉穩,而齊王卻是帶著深重的殺伐之氣。見這三人坐在一起,人人見到這般人物,真是不需此行。

  雖然眾人已經鬆懈下來,可是卻還是覺得壓抑,有齊王一人在此,滿座之上,無人可以寬心飲宴,眾人正覺得尷尬的時候,一個豪放的大笑聲從後堂傳來道:「怎麼,六弟也來了麼?」

  眾人一聽,便知道是東海侯姜永到了,這東海除了慶王李康之後,就只有東海侯姜永可以這樣稱呼齊王李顯了。果然從後堂走出一個身穿大紅袍服的中年人,半百年紀,鬚髮灰白,神情矍鑠,膚色微黑,他行走起來彷彿帶著風一般,身後的幾個侍衛幾乎都跟不上他的步伐。他走到席前,一把拉起李顯道:「好六弟,你表哥可是盼著你來呢,若非你仗義,你那個侄兒別說娶妻,就是性命怕還保不住呢。來來,這次定要你的侄兒侄媳婦好好謝你的大恩,沒有什麼可以說的,別看你們大雍的使臣在我這裡吃不開,你可是不一樣,除了要我歸降之外,只要你六弟有什麼要求,儘管說出來,我姜永絕對不會給你打折扣。」

  他這一番話可是嚇壞了很多人,就連陸燦和林碧眼中也閃過憂色,若是齊王提出東海不能再和南楚北漢合作,這可如何是好。

  還沒有等到齊王回答,外面的知客不合時宜地道:「海氏船行,海無涯、海驪到!柔藍小姐到!李麟少爺到。」隨著聲音,海氏叔侄含笑走進,而在他們身後,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扯著一個不情不願的小男孩走了進來。除了林碧和李顯等人之外,其他人又都一愣,這是怎麼回事,什麼時候知客會連小孩子都通報起來了。

  小柔藍滴溜溜的眼睛看著那些目瞪口呆的客人,不滿地道:「你們瞪著藍藍做什麼,麟弟,這些人好沒有禮貌,幫我教訓他們。」

  李麟鬱悶的看了看那些客人,冷冷道:「你是白癡麼,你看我可以打得過誰?」

  小柔藍認真的看了一看,有些苦惱地道:「是有點困難啊,他們都比你高好多,如果駿哥哥在就好了,一定可以替我出氣的。」

  李麟不滿地道:「你的駿哥哥好像也沒有多大,我可不信他能替你出氣,這樣吧,你等一等,等我長大做了將軍,就可以替你出氣了。」

  小柔藍噤噤鼻子,嘟囔道:「駿哥哥就是很厲害麼,爹爹欺負我的時候,他都會幫藍藍告狀。」然後小柔藍緩緩低下頭,聲音中開始帶了哭音道:「嗚嗚,藍藍很久沒見過駿哥哥了,爹爹都不許我給駿哥哥寫信。」抬起頭滿懷憧憬地望著李麟,道:「你可以替我帶信的,對不對?」

  李麟氣結,看著眾人疑惑中帶著好笑的神情,惡狠狠地道:「好了,我答應了,還不行麼。」他的神情變得更加鬱悶,方才柔藍求了半天,他不好意思說自己不會去長安,沒法子帶信,只能鐵了心腸不肯答應,沒想到柔藍卻選了這個時候逼他答應,不喜歡別人矚目的李麟只能答應下來,心裡盤算著是否能讓軍中的信使幫忙帶回去。

  這兩個小孩子這樣一鬧,眾人的思緒都被引開了,不知道是誰先笑了起來,然後眾人都開始開懷大笑,喜堂上氣氛開始熱烈起來。

  李麟滿面羞紅,狠狠的看了柔藍一樣,柔藍卻是得意洋洋地上前扯著姜永的袍子,道:「姜伯伯,藍藍替爹爹來賀喜呢。」

  姜永有些哭笑不得,道:「好,好,伯伯知道了,小藍兒,要不要到後面去看看你的新嫂子。」

  柔藍連忙點頭,姜永一揮手,兩個站在邊上的侍女連忙過來,領著小柔藍向後堂走去,李麟皺皺眉,抬頭看向父親,李顯輕輕點頭,李麟便跟在柔藍後面走了進去,眾人只當他和柔藍是一起的,全沒留心,就這樣讓他跟了進去。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八章 南閩越氏
  

  南閩越氏,海運世家,歷久不衰,海氏後起之秀,與越氏有舊怨,終不能解。
  ——《雍史·貨殖列傳》

  靜海山莊之內,紅樓之上,我望著桌上的山川地理圖,微笑道:「南閩越氏乃是天下海運第一家,已經傳承數代,歷久不衰,家族之中不僅能人輩出,而且姻親遍及天下,自從東晉崩潰之後,越氏趁機掌控了南閩軍政大權,在南楚立國之後,南閩仍然獨樹一幟,南楚迫於大雍的壓力,根本就沒有餘力平定南閩,所以越家是實際上的一方諸侯,名義上南閩雖然是南楚的臣屬,可是實際上就像濱州一樣,並不受南楚的控制。不過越家也不會太過分,畢竟若是南楚鐵了心,越家雖然可以通過向大雍臣服換取支持,但是短期之內就要退到海上了,那麼越家在南閩的產業就會受到重大的損失,所以對於越家來說,最好天下就是這樣四分五裂下去,他們才可以有更大的利益。」

  原本坐在旁邊的軟榻上專心刺繡的長樂公主抬起頭,若有所思地道:「當初表哥在東海蟄伏,越家主動支持表哥,又和表哥聯姻,想來就是打著讓表哥牽制大雍的主意了。」

  我悠然道:「不錯,越家雖然蟄居南海,沒有逐鹿中原的本事,可是割據的野心確實有的,『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二州』,這就是形容越家聲威的名句,這十二州指得是福州、建州、泉州、漳州、汀州、南劍州、邵武、興化和粵東的梅州、揭陽以及南澳,雖然南澳還稱不上一州之地,可是此地素有閩粵咽喉之譽,商船雲集,繁華更勝濱州,所以才說『十二州』。雖然越家實際上只掌控了漳州、泉州、揭陽、南澳,但是這裡乃是粵東南閩的精華之地,背山面海,南楚無能為力,大雍也是鞭長莫及。越家雖然低調,不曾爭奪過霸權,也沒有稱王稱霸,可是只從『滿堂花醉三千客』這一句就可以知道越家門客如雲的盛況。想要維持這樣的地位,除了向強者稱臣之外,就是讓亂世無休無止下去才有可能。這次姜、越兩家再次聯姻,就是越家主動的。」

  長樂公主微微蹙眉道:「這越家如此用心,真是可恨,天下百姓的疾苦在他們眼中大概無關緊要吧。隨雲,既然如此,你為什麼眼看著這樁婚事成功呢,這樣一來,豈不是如了他們的心願。而且,如今海氏在你的支持下從事海運,濱州已經成了僅次於南閩泉州的海港,而表哥的武力支持更加重要,如今越家恐怕也在打遠洋貿易的主意,若是他們掌握了海氏造船的機密技術,豈不是如虎添翼,就是從這一方面看也不能讓他們成功的和姜家聯姻啊?」

  我把玩著手中的碧玉鎮紙,淡淡道:「越家雖然用心不好,可是讓他們介入遠洋貿易倒也是我的意願,這世間之事就是如此,除了皇位只能一人獨佔之外,其他不管是什麼,最好不要想方設法的一人獨佔,如今遠洋貿易被海家獨佔,不知有多少人眼紅呢,如今天下還沒有一統,倒也罷了,等到天下一統,四海昇平之後,只怕第一個想對付海家的就是天子。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暫時不動海家,等到我百年之後,海家也是滅門可期。既然如此,還不如讓越家來分一杯羹,這樣一來,雖然也會有人想打擊壓制,可是只要本事夠,就可以支持下去。」

  長樂公主聽到「第一個想對付海家的就是天子」這句話的時候,手一抖,繡花針已經刺傷了手指,聽到後來卻是平靜下來,道:「這也說得是,皇兄雖然英明,可是這種事情也很難裝作看不見的,夫君既然有此打算,姜越聯姻之事,倒也不用掛在心上,只是越家本已是如此勢大,又是傾向南楚,不肯臣服大雍,夫君如今就讓他們插手遠洋貿易,豈不是更加助長了他們的氣焰?」

  我意味深長地道:「哪有這樣的好事,越家雖然可以參與進來,卻不是現在,若是不將越家削弱,別說我不會放心,就是海兄也會不安的。我準備先給越家一個沉重的打擊,再給他們機會參與遠洋海運。」

  長樂公主憂心地道:「可是越家既然是南海的霸主,夫君如何能夠給他們太大的打擊,畢竟現在南閩還是南楚的領土,若是激怒了越家,他們轉而完全支持南楚,豈不是更加麻煩?」

  我搖頭道:「凡事都是盛極而衰,越氏如今已經傳承十幾代了,早已是隱憂重重,尤其令人詬病的是,越家做生意的手段太霸道了,對於生意上的對手常常是用盡手段打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粵東南閩的商人都要仰其鼻息,仲英就曾經提過,當年他在粵東得罪了越家的一位執事,結果在出海之時遇到海匪,家業盡毀,後來仲英就懷疑過這件事是越氏所為,雖然沒有證據,可是越氏和海匪之間素有往來,而且事後仲英原本可以將生意繼續做下去的,那些債主原本並不想逼他還債,倒是希望他能夠經營下去,好還上那些巨債的,也是越家從中作梗,最後仲英散盡家財,也還欠著很多債務,南閩又無法容身,才輾轉到了大雍。說來也是很巧,無計掌管天機閣商務,看中了仲英的才幹,便支持他東山再起,後來盜驪發覺他和海仲英乃是叔侄,我又隱居東海,才鼎力支持海氏,姜侯也對越家很是不滿,這才形成了今日海氏後來居上的形勢。越氏這樣的行事作風,自然是樹敵極多,平時還看不出來,若是到了關鍵時候就是群起而攻之的局面,而且越家內部也是隱憂重重。越氏家主之爭如今已經是如火如荼,正是打擊越氏的最好機會。」

  長樂公主歎了口氣道:「皇室奪嫡,固然是血腥重重,世家大族,家主之爭,也是你死我活的慘事。」

  我柔聲道:「貞兒,你又想起獵宮之事了麼?」

  長樂公主眼中閃過一絲悲愴,說道:「這件事情我如何能夠忘記,大哥謀逆賜死,六嫂自盡謝罪,皇后娘娘也是自盡身亡,這樣的慘事貞兒真是不想回憶起來。」

  我走到長樂公主身邊,輕輕將她攬入懷中,道:「你也不要多想了,這也是他們罪有應得,而且,你我定情,也是緣於獵宮之變,不為別的,就為這個,你也不該如此傷情。」

  長樂公主不由面上一紅,雖然已經結縭近三年,想起當日獵宮之時,自己情不自禁當眾失態,仍然是心中羞不可抑。我見她已經不再悲傷,這才道:「既然你不喜歡聽越家那些家事,我也就不提了,這個時候,慎兒應該醒了,你去看一下吧,我還要看些文書呢,就不過去了。」

  長樂公主收起繡品,埋怨道:「你這兩年說是離開了朝廷,安心休養,卻總是放不下這些事情,早知如此,還不如不離開呢,就連頭髮都變了灰色,你這又是何苦呢!」

  我不由苦笑道:「貞兒,早就跟你說過了,我這頭髮也是無可奈何,當初那九轉護心丹雖然保住了我的性命,到了東海,桑先生又是用心替我調理身體,可是那藥性還是太烈了,這才讓我的髮色變成這個樣子,這幾年我可是平心靜氣,認真休養身體的,至於什麼海氏、越氏那些瑣事,不過是我閒著無聊弄來散心的,你可沒有看見我廢寢忘食吧?」

  長樂公主白了江哲一眼,道:「好了,我信你就是,當初若非是幫著二哥,你也不會差點喪命在長安,以後可不許你那樣拚命了,你當我不知道麼,前些日子,二哥的信一到,你就開始忙起來了,看來這悠閒的日子就快結束了,我也不阻你行事,只是凡事總得張弛有道,可別像從前那樣嘔心瀝血就好。」

  我連忙道:「一定一定,妻命不可不遵,要不,我跟你一起去看慎兒。」

  長樂公主忍笑道:「別胡鬧了,當我不知道麼,若是讓你去看他,一定又會逗弄他,他可正是貪睡的時候。也不知道你這是什麼性子,從前就聽二嫂說過,你總是偷著欺負逗弄藍兒,如今就連慎兒也不放過,真是不像個父親。」

  我不由縮了縮脖子,這個我可不敢辯駁,好幾次把兒子逗弄哭了,都被公主抓個正著呢。

  公主的身影消失之後,我收回了依依不捨的目光,上前檢視那件公主留下的繡品,果然找到了上面的血跡,不由心中黯然,這幾年來,我和公主雖然琴瑟和諧,可是心中卻總是有些歉疚的。當日公主和我私奔到東海,在桑先生的主持下成了婚,別說什麼公主下嫁那種種繁瑣的禮節,就連基本的六禮都不具備,觀禮的人更是寥寥無幾,除了身邊幾個人之外,一個外人都沒有。成婚之後,將近半年的時間,我都是在靜養和服藥中度過的,公主也不過擔個名份罷了,可是公主全無怨言,盡心盡力的服侍伺候,並且擔起了主持家務和照顧柔藍的責任,雖然有董缺和周尚儀的幫助,可是一個天之嬌女,將這些瑣碎的家事料理清楚可是費了一番心血的。就是這兩年我的身子已經大為好轉,夫妻之間情誼雖好,閨房之中卻是仍然不敢放縱的節制,公主卻是一如既往,細心照顧我的起居飲食。為了調理我的身體,她更是拿了皇室收藏的藥膳秘本向桑先生請教,如今我的飲食都是公主一手置辦的,就連桑先生也不得不佩服公主在這方面的才慧。想起公主偶爾親自下廚做的小糕點,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那種美味可是令人終生難忘啊。

  公主如此情重,我本該就這樣和她過些閒雲野鶴的日子,可是如今我卻不得不重新入世了,雖然不想拋下這種平淡安樂的生活,回到風浪險惡的俗世,可是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李贄前些時日讓驊騮送了書信過來,說明了如今的局勢,宛轉地請我出去幫忙,不說李贄從前的恩遇,就是看在長樂公主的面子上,也不能不管,若是大雍皇室再出了什麼慘禍,只怕長樂會受不住的。再說,這也是一個讓長樂公主和太上皇重歸於好機會,無論如何,當年公主私奔,總是讓李援惱怒的,如今自己應皇帝敕令重出,正可以讓他們父女修好,想必公主定會歡喜的。而且,我更是心知肚明,如今自己成了大雍皇室的女婿,我的命運已經和大雍息息相關了,若是大雍不能一統天下,那麼自己也別想過上安樂的日子。

  看著書案上的一疊文書,再次翻閱了一遍,我的臉上露出冰寒的笑容,輕輕念道:「東海、越家、北漢、南楚!」語氣中漸漸帶了肅殺之意。

  同一時刻,在東海侯為愛子舉行大婚的海島港口中,南海越家送嫁的坐舟之上,一間十分隱秘的船艙之內,一個容貌秀雅,氣質飄逸的青年也正在翻閱著文書,沒有窗子的船艙內一盞銀燈放射著昏暗的光芒,映射著這個將近三十歲左右的青年的臉龐,或許是燈光的作用,那青年俊秀的面容上帶著一絲惡毒的殺機。

  「東海,越家!」青年低聲念道,眼中閃過不屑的寒光。放下手上的文書,青年拿起銀燈走到船艙一角,那裡的艙壁上掛著一張精緻的地圖,繪製的是原東晉的疆土範圍,大雍、北漢、南楚現在所佔據的領土都用不同顏色的顏料圈起。青年的目光落到北面的濱州和南面的泉州之上,露出一絲冰寒的笑意,然後他的目光又落到北漢和大雍對峙的沁州、澤州一帶。他自言自語道:「北漢應該會趁機進攻大雍的,這樣的良機他們應該不會錯過,失去東海對大雍來說雖然不是致命的打擊,卻也是傷筋動骨的損失,而且控制東海還有一樣好處,或許我能夠抓到那個人呢。」

  想到那個人,青年面上閃過深惡痛絕的神色,他狠狠地道:「江哲,李貞,我絕對不會放過你們,李貞,你以貞潔自許,百般不肯下嫁於我,這倒也罷了,可你竟然和江哲私奔,這樣的不貞不潔,還有什麼顏面活在世上。」

  正在這個青年臉上露出殘忍惡毒的神色的時候,有人在外面道:「首座,一切已經準備妥當,越無糾傳來消息,如果沒有意外,還請首座不用出手。」

  青年臉上閃過一絲嘲諷,道:「進來吧。」

  艙門打開,一個相貌清瘦的中年人走了進來,他恭謹地道:「首座,儀凰堂首座和鳳舞堂首座都有書信到,請您指示何時發動。」

  青年淡淡道:「急什麼,等到他們兩敗俱傷之後在動手不是更好麼?」

  中年人微微一笑,道:「越無糾也算是一個精明人,這次居然這樣就進了首座的圈套,也真是英名掃地了,首座英明神武,豈是那些商賈可以匹敵的。」

  青年卻是沒有絲毫得意之色,道:「我從前也曾慘敗過,吃一塹,長一智,我學到了兩件事情,一件就是天下沒有沒有弱點的人,另一件就是事情若未成功,便不能鬆懈。越無糾不是一個蠢人,可是他的弱點也太明顯了。說起來這也是越氏傳承方式給了他太多的野心了。

  說起來,這當初越氏的先祖倒也是頗有遠見卓識的人,他知道富不過三代的道理,養尊處優的後代難以承擔大任,可是又不想嫡系子孫被旁系取代,所以就定了這樣古怪的規矩。每一代宗主都可以在子孫中選擇一個賢能的繼承人為下一代宗主,若是所有繼承人都不肖,則宗主可以任選其一為代理宗主,然後指定宗族中最出色優秀的一人為總執事,族中大權由總執事掌握,同時,宗主會指定一個親近之人為護法。這樣一來,如果代理宗主的子嗣中有賢能的,就可以在護法的協助下,順理成章地從總執事手中取回宗主權力,若是第三代也沒有出色的繼承人,那麼總執事就可以繼承宗主之位。這樣一來,既給了宗族中旁系子弟奪嫡的機會,又給了嫡系最大的保障,試想,若是大權被剝奪的代理宗主,還不懂得好好教育兒子奪回權力,那麼這一支被取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這個規矩定下之後,越氏傳承十七代,嫡系雖然曾經失去過權力,可是最後又都奪了回來。這就是越無糾心中惴惴不安,和我們合作的原因。

  如今的越氏宗主越無陵雖然庸碌,可是倒不是蠢人,他將親妹子嫁給了東海侯姜永,就已經鞏固了自己的權力,如今又要將愛女越青煙嫁給小侯爺姜海濤,他的長子越文翰更是雄才大略,你說這越無糾眼看著到手的大權又要送了出去,怎肯甘心,我們從這裡著手,越無糾為了權勢地位,哪有不上鉤的道理。」

  中年人猶豫地道:「雖然如此,越文翰很得越氏子弟的敬重,若是我們這樣幫助越無糾,只怕越氏那些人不會接收越無糾作宗主的。」

  青年笑道:「有些事情你不知道,這越文翰的確是雄才大略,可是他卻做了一件最不該做的事情,他不該擋住了我們的路,不該有那麼一位一心為他著想的好妹妹,更不該娶了那麼一位妾室。」

  中年人恍然道:「難道那位薛夫人竟也是儀凰堂的人麼?」

  青年猶豫了一下,道:「這倒也不是,從前這位薛夫人也是我們的舊識,她出身原本尊貴,就是如今,她的父親也是官居一品的朝廷大員,一位堂堂的千金小姐,若不是行止差錯,怎會做了人家的妾室。說起來,門主、紀首座和燕首座她們至今還覺得薛夫人太丟她們的面子呢。不過,不管怎麼說,若沒有薛夫人說服了越文翰兄妹,只怕他們早就自盡,也不會任憑我們擺佈了。誰讓這薛夫人好面子,不願意從前的舊事給丈夫知道,若不是我們以此相脅,她怎肯就範。」

  中年人道:「可是首座原本答應,事成之後,保住越文翰的性命,讓他扶薛夫人為正室,這件事情越無糾肯答應麼?」

  青年冷笑道:「不答應也不行了,留下越文翰,是為了牽制越無糾,免得他氣焰太囂張,反正到時候越文翰也沒有本事逃脫我們的手掌心了,他犯下的大罪,除了南楚和我們,誰還能護住他。」

  青年說完這句話,艙中陷入了無比的靜默,他下意識的回想起這幾年的辛苦,原本是敵對的南楚並不容易立足,門中眾人又是各有心思,經過兩三年的爭鬥,好不容易讓他重新組合了鳳儀門,分組鳳舞堂和儀凰堂,將鳳儀門原來的勢力分散,紀霞和燕無雙分別統領兩堂,兩人之間因為理念不和常常暗中爭鬥,而自己組建辰堂,招納外人入門,擔任外圍事務和衝鋒陷陣的工作,表面上中立,卻因為兩堂互相攻訐,而讓自己的辰堂成了最重要的勢力,門主凌羽早已經給三堂架空,除了身邊的一支親衛之外再無別的力量。而自己也因為知道鳳儀門終究不是自己可以奪取最終權力的所在,所以聰明的維持了凌羽的地位和門內的平衡,多麼艱難的過程,才讓自己終於完全掌握了鳳儀門,可以開始自己夢寐以求的報復了。而他也終於說服了尚維鈞和自己合作,對於尚維鈞來說,一手掌控軍權的陸家是太大的威脅,甚至勝過了大雍的南楚的威脅。自毀長城大概是南楚歷代掌權人的愛好吧。

  陸燦,青年眼中閃過一絲寒芒,若非是如今還要仰賴此人抵禦大雍,他早就想法子讓陸燦死於非命了,不是為了尚維鈞那個廢物,而是因為陸燦曾經是他的弟子。胸中好像有兇惡的猛獸在咆哮,在呼號,毀滅那人留在世間的一切,這已經是他——韋膺——心中唯一的執念了。

  喜堂之內,重重帷幕之後,新婦仍在侍女僕婦的伺候下等候吉時,越氏乃是名門大族,越青煙又是宗主的嫡女,侍女如雲,妝奩豐厚,前來送嫁的是新婦的嫡親兄長,少宗主越文翰和越家總執事越無糾,當然此時他們已經在前面喜堂上了,後堂除了越家的女眷之外,就只有姜家的僕婦了。負責照顧新娘的卻不是旁人,乃是越文翰的妾室薛夫人。

  這位薛夫人嫁入越家已經將近兩年,這位夫人乃是越文翰偶遇的一位小姐,據說是北地名門之後,因為命犯華蓋,在南海普陀山紫竹庵帶發清修,三年前越文翰到普陀山代過世的母親還願,無意間邂逅了這位薛夫人,頗為鍾情,苦苦追求,可是這位薛夫人卻是冷若冰霜,屢次拒絕。越文翰苦苦追求了一年多,才終於感動了佳人。按照越文翰的意思,想要娶她為正室,可是卻遭到越氏長輩的反對,他們對越文翰冀望非淺,都將他當作未來的宗主,越氏宗主的婚姻是不能輕易決定的。薛氏雖然品貌雙全,可是來歷不明,是斷不能為正室的。越文翰無奈之下,宛轉向薛氏懇求,希望她下嫁自己為妾,等待合適時機再將她扶正。誰知薛氏閉門想了幾日之後,竟然答應了,並說自己本不配做越夫人。越文翰雖然奇怪,可是他鍾情已深,還是高高興興的娶了薛夫人。兩人感情原本很好,可是自從小姐婚期議定之後,兩人之間似乎除了問題,越文翰對薛氏突然冷淡下來,可是薛氏卻是不以為意,反而熱心的張羅著小姑的婚事。

  柔藍和李麟在姜家僕婦的帶領下,走進後堂的時候看見的就是薛氏正在指揮侍女替新娘補妝。薛氏年紀也有二十六七歲,貌如春花,體態如柳,神情落落大方,氣質雍容,室內雖然人多口雜,但是在她指揮下卻是井井有條。不過柔藍的心思全放到了新娘身上,仔細看去,只見那新娘越青煙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弱質纖纖,眉目如畫,秀麗清雅,雖然年紀還小,卻已經是絕色姿容,若說有什麼不足之處,就是這越青煙膚色過於白皙,幾乎接近透明了,雖然美麗,卻是過於蒼白,顯得氣血不足。因此薛氏正在親手為她施用胭脂,仔細的描畫了半天,才勉強放手,薛氏想必精於理容,經她妙手,越小姐果然似乎多了幾分血色,更添了幾分艷麗。她一身紅色綾綃嫁裝,鳳冠霞帔,更顯得美麗不可方物,那領著柔藍的僕婦驚歎道:「少夫人真是好容貌,小侯爺真是好福氣。」

  她的說話聲驚動了薛氏等人,她笑道:「原來是李嬤嬤到了,這是?」她的目光落到柔藍和李麟身上。

  僕婦下拜道:「稟薛夫人,這位是藍小姐,是小侯爺恩師的千金,侯爺讓她來後堂見見少夫人。」

  薛夫人眼中掠過一絲明亮的光芒,笑道:「原來是藍小姐,青煙,你來見見。」

  越青煙原本默然不語,聽到薛夫人的說話,抬起頭來,向柔藍看來,明如寒泉的雙眸閃過莫名的悲慟,輕輕欠身道:「藍妹妹。」說罷伸出右手,示意柔藍過去到她身邊。那是怎樣一隻纖纖素手啊,冰肌雪膚,如同美玉雕成一般。柔藍走到她身邊,忍不住握住了那只纖手,觸手一陣冰涼,柔藍不由想道,難不成這個新娘子是冰做的不成麼?不由打了一個寒戰。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九章 花燭慘變
 

  柔藍連忙抽出手來道:「好冰啊,姐姐的手怎麼這樣涼。」她奇怪地看著越青煙,心想公主娘娘的手總是暖洋洋的軟軟的,怎麼這個新娘子姐姐的手卻是冰的。越青煙歉意的一笑,道:「是姐姐身體不好,手足總是冷的。」
  柔藍眼珠轉了一轉,道:「姐姐身子不好麼,我爹爹和公公都是神醫呢,過幾天海哥哥一定會帶著姐姐去拜見爹爹娘親的,到時候讓公公給你看病好不好。

  越青煙臉上閃過一絲無奈的笑意,低聲道:「沒用的。」她的聲音十分低微,幾乎接近囈語,就連站在她身邊的小柔藍也沒有聽清楚她說什麼,可是站在柔藍身後的李麟卻是將她的神情看的清清楚楚。那是一種心灰意冷的絕望和無奈,李麟年紀雖小,卻是看的明明白白,只因他早就看過這種神情,在大雍軍中,李麟可不是養尊處優的少爺公子,雖然年紀不大,甚至還拿不動刀槍,可是李顯幾乎總是將他帶走身邊,李麟最經常看到的就是被俘虜的敵軍諜探或者犯了軍法的將士被自己的父親下令推出去斬首。而每當這時,不論那人是苦苦哀求還是視死如歸,李麟卻都能從他們的眼中看見那種絕望無奈的眼神,就像是狩獵之時瀕死的野獸的眼神。李麟知道,有這樣眼神的人是最可怕的和最危險的,有一次他曾經因為同情一個將要被處死的軍士,便走到他身邊想要安慰於他,可是那個軍士居然掙斷了繩索,想要挾持李麟迫使李顯放他離去,雖然最後軍中的神箭手射死了那個軍士,救了李麟性命,可是李麟從此對這種人便充滿了戒心。他一把把柔藍拽到自己的身後,用充滿敵意的眼睛看著越青煙。柔藍古怪的看了一眼李麟,不明白他要做什麼,可是柔藍卻能夠感覺到李麟的緊張的情緒和繃緊的身體,所以她也乖巧的一動不動。可是這個時候,正是越青煙此時正在強顏歡笑,伸手想要去拉柔藍,李麟這樣一來使得房內的情景變得十分尷尬。柔藍輕輕的扯了一下李麟的衣服,李麟卻是固執的不肯讓越青煙親近柔藍,小小的心靈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許任何人傷害身後的這個小妹妹。小妹妹,當然是小妹妹,李麟固執的想,自己個子比她高,長得比她壯,雖然爹爹讓自己稱她姐姐,她也叫自己弟弟,可是在李麟小小的心靈裡面,柔藍就是自己的小妹妹。

  這時候薛夫人走過來,熟練的將柔藍抱了起來,李麟剛想阻止,但是薛夫人只是伸手輕輕一撥,就已經將柔藍抱入懷中,李麟面上閃過羞惱的神色。薛夫人笑道:「藍小姐,青煙脾氣不好,想是讓藍小姐受驚了,這也是青煙有些緊張不安,誰讓這是女子一生最重要的時候呢,過幾日等到青煙去拜見令尊的時候,一定要讓她給小姐道歉,小姐不如去看看侯爺夫人吧,她這些日子身體不好,就連婚宴也不能參加呢,若非是為了沖喜,我們還不會答應這麼快就讓青煙嫁過來呢。」

  柔藍眼中閃過迷茫,不論她如何聰明,畢竟還是一個小孩子,薛夫人這樣絮絮叨叨的一番話聽得她雲裡霧裡,不過薛夫人這樣說了半天,房內的氣氛變得平和自然了許多。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冰寒的聲音道:「柔藍小姐,老夫人請你過去見她。」那是一種如同山澗幽泉一般幽冷,聲音中帶著幾分陰柔,動聽而優雅,令人彷彿有熱天吞下冰水一般的感覺。柔藍大喜道:「順叔叔。」然後就雀躍著向外面跑去。李麟一愣,便也跟著跑了出去。只見廊下一個青衣少年負手而立,冷若冰雪的面容上帶著真心的微笑,柔藍高興的撲了過去,十分熟練的向上一躍,而青衣少年配合默契地輕輕一扶她的腳底,柔藍藉著這力道輕而易舉的騎在了青衣少年的肩上。柔藍歡欣地道:「順叔叔,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都不肯離開爹爹身邊的麼?」青衣少年淡淡一笑,道:「公子吩咐我來保護小姐。」他的目光落到了李麟身上,李麟只覺得那人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掠過,彷彿可以看透自己的五臟六腑一般,不由後退了一步,可是強烈的被羞辱的感覺讓他沒有再退後,反而瞪著眼睛看向那個青衣少年。

  這時,薛夫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前,但是她沒有走出房門,反而退了回去,她的面容上帶了一些震驚,低聲問道:「怎麼這裡會有男子在?」

  姜家派過來的李嬤嬤看了門外一眼,道:「稟夫人,那位是藍小姐家中的李爺,素來都在內宅行走的,並無妨礙,請夫人不用擔心。」薛夫人眼中閃過一絲光芒,和一直站在屋角的一個侍女交換了一個眼神,那個侍女眼中掠過一絲殺機,似乎想要舉起腳步,可是薛夫人遞過了一個冷厲的眼神,侍女停住了腳步,眼中閃過一絲不滿,然後侍女的目光落到了越青煙身上,那是帶有徵詢意味的目光。越青煙輕輕點頭,緊緊咬著嘴唇,還沒有描畫過的嘴唇本是蒼白的全無血色,此刻卻多了一絲血痕。她下意識的用右手撫向左手腕脈,在紅綃喜服的掩蓋下,她的左手腕脈處繫著一條紅綾絲巾。

  吉時已經到了,在喜娘簇擁下,夫妻行了交拜之禮,拜了天地祖先,李顯含笑站在一邊,他的目光落到了喜堂的一角站著的兩個人身上,一個是身材高大,神情倨傲的中年人,另外一個則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人。引起李顯注意的是,這兩個人臉上的神情過於淡漠平靜,這原本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可是這兩個人本是新娘的至親,宗親叔父越無糾和新娘的嫡親兄長越文翰,在這樣的大喜之日,就是他們和新娘之間感情淡漠也會裝出歡喜之色的,更何況越青煙本是越文翰唯一的嫡親妹子,而且據說兄妹之情十分深厚呢。李顯的目光流轉,看到了更多的不尋常之處,南楚的兩個使者神情都有些古怪,副使伏玉倫神色有些緊張惶急,而正使陸燦卻是神情悠閒從容,唇邊帶著淡淡的笑意。

  就在新婚夫妻擺了天地父母之後,即將被送入洞房的時候,突然新娘的兄長越文翰高聲道:「侯爺,小侄有一件事情想請您作個決定。」

  東海侯姜永愣了一下,不悅地道:「文翰,不論是什麼事情,總要等到成禮之後再談吧。」

  越文翰冷冷一笑,英俊冷漠的面容上露出譏誚的神色,道:「這件事情還是當眾談一談的好,畢竟這件事情想必大家也都很有興趣知道。」說罷他的目光從堂上眾人身上一一掠過,有資格站在堂上觀禮的人並不多,除了大雍、北漢、南楚的使者之外,只有東海侯的一些親信屬下和越家的人,就連海氏叔侄也因為身份不夠而在堂外。這堂上眾人都是身份顯赫,久經戰陣官場的人,怎會被他的氣勢壓過去,若非是礙於東海侯的面子,只怕早就出聲斥責了。姜永的神色變得冷沉,再也不是原本那個只是欣喜愛子成家立業的父親,此刻的他已經變成了東海群盜的首腦,東海的霸主。他輕輕一揮手,所有參加觀禮的東海眾人有默契地控制了各處門戶角落,將堂上眾人隱隱包圍起來。姜海濤原本喜氣洋洋的神色變得十分冰寒,他甩開了手上的紅綾,退到了父親身後。可是這樣的局勢,處於弱勢的越文翰卻是似乎毫不在意,冷冷道:「越氏乃是以海運起家,要是有人作我們的對手,越氏自然也不會畏懼,可是海氏突然興起,迫得我們越氏苦不堪言。海氏之所以佔了我們的上風,不過是因為他們掌握了造巨舟的技術,而且還有姑夫的海上勁旅為他們護航,也難怪他們順風順水,姑夫不念昔日越氏暗中支持之恩,小侄也不敢挾恩圖報,越氏也不貪求,只要海氏交出造船圖和這幾年繪製的海圖就可以了,越氏自信還有可以力量可以保護船隊。」

  姜永沒有作聲,看了一眼姜海濤,姜海濤會意地道:「表哥這話可就不對了,做生意講究的是各憑本事,海氏有本事造出大船,與越氏有什麼相干,若是越氏想要和海氏合作,理應和海爺私下商量,為何卻要攪鬧小弟的喜事?」

  越文翰臉上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道:「天下誰不知道海氏船行的後台就是姑夫大人,海氏獨霸海運只怕就是姑夫的期望吧,若是青煙和你完成了大禮,你們或許會看在親戚的面子上給越氏一些好處,可是卻絕不會平白將造船圖給越氏,到時候小妹已經成了你們姜家的人,形如人質,越氏豈不是白白吃虧,還不如事先談個明白的好。」

  姜海濤怒道:「這算什麼,這裡是我東海,不是你們南閩,表哥若是想插手這樁生意,也應該拿著真金白銀,和我們坐下來談個清楚明白,這樣子強詞奪理,莫非越氏的生意一向是這麼做的麼?」

  越文翰冷冷道:「所謂強權即是真理,只索要造船圖和海圖,這還是小侄看在姑夫重義,不肯輕易出賣盟友的情分上呢,若是按照總執事的意思,早就要請姑夫和我們聯手瓜分了海氏,何必靠著人家的殘羹剩飯過活,牢牢的掌控住發財的路子不是更好麼?」

  姜永臉色變了又變,聽到這裡冷冷道:「海氏是東海的盟友,你這是讓我們姜家背棄盟約,出賣盟友麼?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人,罷了,看在你姑姑的份上,你們越家這就走吧,青煙你們帶回去,我們姜家不敢要越家的女兒做媳婦。」

  這時候,兩家的爭吵早已經驚動了整個島嶼,越家護送新娘的家將近衛都已經逼近了喜堂,他們早有準備,身上更是暗藏了兵刃,而姜家的屬下負責保護整個島嶼上面的安全,也都是全副武裝,雙方在喜堂外面對峙起來,姜家乃是統兵之人,疏散賓客婢僕,安排貴賓們帶來的近衛在兩側偏廳內暫歇,十分迅速明快,除了越家的人因為早有準備已經到了喜堂之外,其他的人都被軟禁保護了起來。

  越文翰對這樣的局勢仿若未見,反而冷冷一笑,高聲道:「我越家的女兒尊貴得很,就是姜家想娶也未必可以娶得到呢,青煙,既然姜家看不中你,你就回來吧。」

  一直肅立在一邊默不作聲的新娘微微欠身,然後一隻欺霜賽雪的玉手揚起,摘下了蓋在鳳冠之上的紅綾帕,露出絕美的容顏,那一雙明澈如同秋水,冰冷如同寒江的眸子輕輕一轉,已經將堂上眾人看的清清楚楚,她低首斂眉,走到越文翰身邊站定。

  一直含笑不語的越無糾道:「侄女,既然姜家無情,我們也不用留手,還請侄女為自己討個公道吧。」

  眾人聽了心中都是一凜,若是越無糾下令讓在堂外的越家隨從進攻,眾人倒是可以理解,可是越無糾卻讓越青煙出手,這可就匪夷所思了,越氏的女兒,那是名副其實的千金小姐,怎麼可能會有攻敵的手段。不過他們也都提高了警惕,既然越無糾這樣說,那麼越青煙一定是有什麼特殊的本事。

  越青煙的目光轉向越文翰,越文翰淡淡點頭,越青煙眼中閃過一絲淒然,閉上了雙目,就在這一瞬間,守在喜堂門口的那些東海的衛士,突然各自慘叫一聲,軟倒在地,昏迷過去。

  姜海濤大驚,隨手拔出一個衛士的長劍,撲向越青煙,口中道:「妖女敢在此地用毒,受死。」

  姜永皺眉道:「濤兒不可魯莽。」

  但是這時姜海濤和挺身攔阻的越文翰交手起來,越文翰武功平平,姜海濤不過數招就已經將他逼開,他衝到越青煙身邊,正要舉手點了越青煙的穴道,越青煙睜開雙目,那曾經明亮如同清泉的眼睛卻已經變成了血紅色,她露出一個冰冷的微笑,姜海濤只覺得五內如同針刺火燒,慘叫一聲,跌倒在地。越青煙緩緩環視廳內,她的目光一落到某人身上,那個人就覺得頭暈目眩,栽倒在地上。一身紅衣的越青煙彷彿地獄烈火中的羅剎一般美艷,也如同羅剎一般令人魂飛魄散。

  齊王李顯突然一字一句道:「同心蠱,你用的是同心蠱。」

  越青煙的目光落到了齊王身上,通紅的眼睛帶著哀莫大於心死的神情,然後她輕輕蹙眉,一滴冷汗從額頭滾下。

  李顯冷冷道:「越姑娘不用費心了,同心蠱雖然厲害無比,可是本王身上有可以辟邪的珍寶,你的蠱毒是傷不到本王的。」

  越青煙眉頭又是一皺,道:「天下可以辟邪辟毒的寶玉並不多見,王爺身上的是『辟邪紫玉』還是『苦海菩提』呢?」

  李顯淡淡一笑,伸手從胸前拉出一條細細的烏金絲鏈子,鏈子上面繫著一塊紫色的巴掌大的佩玉,雕刻成辟邪的形狀,寶氣隱隱,玉色明淨。

  李康驚叫道:「父皇竟將此玉賞了給你。」他眼中閃過怒火。

  林碧笑道:「早就聽說辟邪紫玉功能辟毒驅邪,想不到齊王殿下竟然帶在身上,看來我們還是有些福氣的,越姑娘,你的同心蠱雖然可怕,可是在辟邪紫玉面前卻無用武之地,而且同心蠱使用起來傷人傷己,越姑娘不若收了起來吧。」

  越青煙的目光落到林碧身上,閃過一絲殘狠,正要催動蠱毒,越無糾高聲道:「二小姐,你怎會使用天下共禁的同心蠱,少主事先可知道麼,宗主可知道麼,怎麼此事卻不告訴為叔。」

  越青煙露出嘲諷的笑容,停止了催動林碧身上蠱毒的動作,道:「不,爹爹不知道,大哥卻是知道的。」

  越無糾臉色一變,道:「屬下身為總執事,真是無能失職,少宗主有意吞併東海,在下勸阻不成,只得從命,想不到公子竟然和小姐串通,使用同心蠱害人,屬下雖然是臣屬,也不敢服從亂命,公子小姐不若束手就擒,隨屬下回去向宗主請罪吧。」

  他這一番話說的言辭懇切,那些擋在堂門口的越氏高手面面相覷,有人排眾而出道:「少主,總執事所說極是,還請公子和小姐不要用蠱害人,隨我們回去請宗主責罰吧。」

  越文翰和越青煙臉上同時閃過一絲瞭然的神色,越文翰冷冷道:「你們都是越家的屬下,這裡沒有你們說話的餘地,青煙,若是有人敢不從命,你取了他的性命就是。」

  越青煙微微一笑,本已經變成黑色的眼睛再次變得血紅,同時,剛才排眾而出說話的那個越家高手仆倒在地,面色猙獰,氣絕身亡。所有的人都幾乎吸了一口冷氣。越青煙冷冷道:「所有人都放下武器,自束雙手,違命者死,齊王殿下,你雖有寶玉護身,可是也只能護著自己,你的兄長屬下卻是一個都不能活,你若乖乖束手就擒,我還可以暫時留你們一條活命。」

  林彤眼中滿是驚懼的神色,輕輕拉著姐姐的衣袖問道:「姐姐,什麼是同心蠱啊?」

  林碧望向越青煙,越青煙別過頭去,林碧歎息了一聲道:「同心蠱乃是南疆蠱毒中最奇特的一種,這種蠱生性好潔好陰寒,只喜歡服食少女鮮血,別號蠱中之王,因為只要中了這種蠱毒,就再也沒有挽救的可能了。想要養同心蠱,需要一個剛剛及笈的少女,每日裡以鮮血和藥餵食,還要將蠱王放到身邊,日夕肌膚相親,不能懈怠,時間需要三年至七年,這要看那少女的體質和資質了。數年之內,蠱王養成,此蠱就寄生在主人心口,人蠱合一,心靈相通,只要蠱主一動念,蠱王就可以在任何可以看到的人身上種下子蠱,之後只要那蠱主有心,對那中蠱之人,就可以主宰他的生死。這種毒蠱還有特異之處,若是中了子蠱之後,再服下蠱主的藥物,中蠱之人就可以和蠱主心意相通,不論千山萬水,都不能阻絕他們的心意相會,所以才叫做同心蠱。越姑娘想必是體質絕佳的鼎爐,只過了兩三年蠱王就已經養成了,恐怕越姑娘廢了不少心血吧?」

  林碧說罷,惋惜的看了越青煙一眼,又道:「彤兒,此蠱最可怕之處就是不僅可以傷人,還會傷己,此蠱每日都需要服食主人的鮮血,份量與日俱增,而催蠱傷人之後更是需要數倍的鮮血。越姑娘氣血不足,容貌如雪,想必就是這個緣故。這還罷了,要知道蠱毒雖然可怕,可是還有克制之法,若是越姑娘死於刀劍之下,那蠱王就會破體而出,將越姑娘身上精血全部吸食乾淨,然後這蠱王就可以自由自在的活在世上,它存身之處,方圓十里之內,絕對不會有人畜可以存活。就是越姑娘死的時候沒有見血,蠱王沒有機會破體而出,而是和越姑娘同死,那麼所有越姑娘下過蠱毒的人也都會同時死去。這還是越姑娘可以控制蠱王的情況呢,若是越姑娘鮮血供養不足,那麼這蠱王就會反噬主人,所以就是越姑娘也不能控制這種同心蠱的危害,這也是天下共禁同心蠱的緣故,只是這同心蠱早已經失傳了,想不到竟還會有人修煉。」

  越青煙臉上一片漠然,右手卻忍不住撫向左腕,那裡繫著的絲巾之下,那是她每日用金針放血之處,傷痕宛在。

  林彤痛惜地道:「哎呀,越姐姐,這同心蠱這樣可怕,你,你有多少鮮血可以供養它啊,還是早些想個辦法除了它吧。」

  越青煙眼中閃過一絲暖意,她方才任憑林碧述說,原是因為想通過林碧的說話,讓大家心中驚懼,這樣也方便自己控制眾人,可是林彤這樣的關切,倒讓她心中十分感動,心道,不論如何,我都不殺你就是了。她的目光落到姜永身上,淡淡道:「姑夫,你還不交圖麼?」

  姜永眼中閃過一絲痛惜,道:「青煙,你本是千金小姐,為什麼要練這種殘狠的邪功,你可知道,就是你如今威風凜凜,可是卻是曇花一現,終不久長,是誰,是誰讓你練了這種功夫的?」

  越青煙神色間露出一絲決然,道:「姑夫,對不住了。」說罷就要催動蠱毒,這時,突然門外金鼓大作,守衛在喜堂門前的那些越家侍衛慘叫連連。眾人望去,只見那些侍衛身上都被翎箭射穿了要害。越無糾眉頭一皺,到了門前向外看去,只見百步之外,重重疊疊的盾牌掩護下,一些身穿東海水軍服飾的弓箭手正在引弓待發,一個大漢高聲道:「裡面的人聽著,這裡四下已經被我們圍住,我們東海別的沒有,若論弓箭可都是神箭手,如果你們還要放肆,休怪我們箭下無情。」說罷那個大漢舉起長弓,射出了一支鳴鏑,而千百支利箭隨後而至,越無糾大驚,連忙踢上了廳門,避到一旁,只聽見如同冰雹落地的一陣聲音,那門板已經被利箭射穿。門外傳來那大漢的喊聲道:「侯爺,請你下令,若是有人敢不聽從,一刻之後,我們就要放火燒屋了。」

  越無糾神色慘變,道:「侯爺,聽說東海水軍每一隊中都有若干神箭手,百步穿楊,取人性命,勢如雷霆,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還輕侯爺下令讓他們暫時退後,否則,若是傷了青煙,只怕我們都不能逃過蠱王的追殺了。」

  姜永淡淡道:「這是東海,本來就不是別人可以作主的地方,青煙侄女,你是不是可以收手呢,先收回海濤身上的蠱毒如何?」

  越青煙面色更加蒼白,看了一眼越文翰,越文翰冷然道:「姑夫,事已至此,我們已經是無路可退,而且只要給青煙片刻時間,那些弓箭手也不會逃過蠱毒的暗算的。」

  姜永笑道:「青煙若是催動蠱毒,可是需要耗費心力鮮血的,你不怕她被蠱王反噬麼?」

  越文翰淡淡道:「若是如此也沒有什麼不好,此間玉石俱焚,能夠和這麼多達官顯貴死在一起,文翰和舍妹死也無憾。姑夫,你應該清楚,若是青煙身懷同心蠱的消息洩漏出去,只怕來興師問罪的人車載斗量,不迫得舍妹投火自焚,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天下的人都是我們兄妹的敵人,多死幾個也沒有什麼不好,若是姑夫不肯令屬下放下弓箭,只怕小侄只能得罪了。」

  李顯突然縱身過來,一招就將越文翰拍倒,然後將腰間長劍拔出,指住越文翰的咽喉,他這幾下十分迅捷,眾人都在投鼠忌器,哪裡想到李顯這樣大膽,雖然他有寶玉護身,可是這裡的人各個身份貴重,若是真死了幾個,只怕李顯也不能交代的過去的。果然越青煙見狀神色一變,立刻發動了蠱毒,慶王李康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李顯卻是神色不變,笑道:「越小姐可是糊塗了,什麼時候你聽說過帝王家還有親情在,只要我李顯一身平安,哪裡管得別人死活,小姐兄妹情深,若是肯束手就擒,李某倒是可以保證,不會傷害你們兄妹,而且小姐就不想擺脫那蠱王反噬的命運麼,若是小姐願意,本王可以上書陛下,召集天下名醫為小姐診治,雖然可能只有一線生機,也勝過這樣坐以待斃啊?」

  越青煙神色有些動搖,可是轉而又恢復了平靜,冷冷道:「我不信你的話,你連兄長的生命都不顧,我怎知你會信守承諾呢?」

  李顯心中一喜,越青煙已經動搖,這就好了,他面上神色不變,道:「越姑娘,你既然和海濤有婚約,想必也知道我李顯的為人,本王也沒有什麼別的好處,可是從沒做過不守信諾的負義之事,只是本王的性子古怪,若是有人迫我,我就偏偏要和他為難到底,姑娘今日就是在我面前殺了我的三哥、表哥和侄兒,本王也不能低頭求饒,可是本王立誓,姑娘若是下了狠手,我就會單身突圍而去,到時候南閩越家終有落到我手上的一日,我也不誅姑娘的九族,只是將南閩越氏的族人全部貶為賤民,讓他們生生世世,被踩在他人腳下,賤如泥土。」

  越青煙神色漸變,她出身名門,讀過律法,自然知道賤民男女,不可與良民婚配,所以賤民中的秀美男女往往淪為娼妓嬖童,李顯的威脅是恐怖而直接的。這時,越文翰突然以咽喉向李顯劍上撞去,李顯手疾眼快,移開了劍鋒,越無糾趁機將越文翰救了回去。

  李顯無奈的看看越文翰咽喉處的血跡,笑道:「看來還是你們贏了呢。」

  越文翰站起身來,不理會越無糾的扶持,踉踉蹌蹌地站在越青煙身邊,道:「齊王殿下,還請不要擅動,否則就不要怪我們動手殺人了。姑夫,請讓你的屬下棄械投降,否則小侄只好先取了表弟性命,再和姑夫說話了。」

  姜永心中一震,無奈地高聲道:「遠新,暫時不要出手,等候我的命令。」

  越文翰臉上露出絕決之色,眾人都是心中苦笑,怎麼這兩兄妹都是如此悍不畏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們這是何苦呢?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十章 東海波平
 

  今天更新一整章,因為寫完了這麼多,想到我苦苦等待愛看的書的時候的苦惱,所以全部發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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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文翰、越青煙交換了一個眼神,越文翰朗聲道:「不論諸位如何本事,如今卻都在我們兄妹掌握之中,雖然齊王殿下不怕蠱毒,可是齊王殿下應該也不想看著慶王殿下死在此處吧,到時候就是齊王殿下幸而逃走,只怕大雍的皇帝陛下也會置疑殿下是否借刀殺人吧。」

  李顯微微苦笑,就算不是為了這個原因,他也不能眼看著東海侯父子和三王兄死在此處,不說什麼親情道義,若是東海侯父子一死,這支眼看著就要落到大雍手上的強力水軍定會四分五裂,到時候只怕海疆匪盜紛擾,而且將來進攻南楚,還需要有得力的水軍統領,若論水戰,只怕大雍還沒有人可以勝過東海侯父子呢?再說慶王,這一點可是被越文翰說中了,自己可以不將慶王看在眼裡,可是他身份上卻是大雍地位最高的親王,自己的兄長,若是任憑慶王死在這裡,不說慶王的部下不會善罷甘休,就是朝中大臣也會懷疑自己別有用心,戕害國家重臣,皇室宗親,到時候他們群起而攻,就是皇上也保不住自己,就算不被問罪,這帥印也得拱手讓人,到時候誰能抵擋龍庭飛呢?更何況麟兒還在島上,自己就是狠心絕義,難道還忍心犧牲髮妻留下的唯一血脈麼?

  李顯越想越是憤懣,他什麼時候這樣屈辱過,若是有人敢用人質威脅他,他最慣用的做法就是讓敵人和人質玉石俱焚,可是這越氏兄妹握住了他的要害,用他犧牲不起的人質來威脅他,李顯至此也只能苦笑連連了,不由心道,該死的江哲,若非是你讓我來觀禮,我現在早就在你那裡盤桓了,也用不著陷入這樣的困境,暗中詛咒了半天,李顯突然醒悟,自己來此,江哲也是知情的,而且他的愛女柔藍也在島上,他又曾經派人通知自己喜宴必有波折,如今果然出了事情,那麼他總不會沒有準備吧。想到這裡,他心中稍安,暗暗祝禱道:「江哲,江先生,好妹夫,我也不求別的,你快點施展手段擺平了那越氏兄妹吧。」

  似乎是老天爺回應他的祝禱,有人淡淡說道:「越少宗主,越小姐,兩位不用勉強做戲了,就在婚宴之前,陸某已經得到消息,令尊大人和越氏幾位執事已經脫險了。」

  越文翰和越青煙同時驚道:「什麼,怎麼可能?」

  李顯心裡驚喜,轉頭看去,臉上的表情卻凝固住了,這說話之人竟是南楚大將軍陸燦,不論是什麼解開僵局都有可能,李顯卻萬萬料不到是陸燦,雖然明知道這個陸燦是江哲的弟子,可是誰不知道江哲已經和南楚勢同水火,死士行刺和臣娶君妻兩件事情已經讓江哲和南楚再無轉圜餘地了。

  陸燦神色從容淡然,好像自己所說的只是平平常常的話語一樣。他看了一眼神色陡變的越無糾,道:「陸某倒是十分佩服越執事的心機,利用越小姐覺得自己無用,希望幫助兄長奪位的心情誘使她養蠱,然後步步進逼,迫得越小姐下手殺了幾個你的親信,到了這時,越小姐修練同心蠱,殺害越氏同宗的把柄已經落在你的手上,你本來可以利用這一點迫使越少宗主放棄宗主之位。可惜越執事未免太過偏激,自己無情無義便以為別人也是如此,為了防止越少宗主有東山再起的可能,你又決定將忠於宗主的越氏族人全部剷除。可是你若想這樣做,別說是其他的族人不肯等死,就是支持你繼位的族人也不會願意見到你獨自稱尊的局面。所以你痛下決心,決定在越氏內部進行一次大清洗,寧可將越氏削弱,也不容許有人可以和你爭奪權力。本來一樁簡單的家族爭權,竟讓你變成了涉及到天下大局的陰謀,說起來,陸某還真是不得不佩服你。」

  陸燦的語氣有些譏諷,他看向越無糾已經鐵青的面龐,道:「越執事安排的真是一場好戲,囚禁了越宗主家中的其他長老執事,然後逼著越少宗主和越小姐按照你的計劃演出這場好戲,只怕東海事了之後,人人都知道,越氏少宗主不顧禁令,指使越青煙小姐修煉同心蠱,殺害同宗不說,還為了奪取親家東海掌握的船圖、海圖,濫殺無辜,不幸遇難者有大雍慶王李康、齊王李顯、南楚陸燦、東海侯父子、海仲英叔侄。之後越宗主殺了子女,自盡以謝天下,越氏從此由大執事掌握,東海四分五散,海氏身死族滅,越氏掌握了遠洋貿易,鐵了心歸附南楚。你的幕後指使和你都是心滿意足,只可惜了無數冤魂。」

  越無糾只覺得如墜冰窟,這是他和北辰堂首座所苦心安排的計劃,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整個計劃,怎會被這個自己必須殺死的青年如數家珍。那人也是南楚的勢力,莫非自己竟然中了圈套麼?他忍不住喊道:「青煙,殺了他,宗主絕不會有逃生的機會,你相信他的話麼?」

  越青煙眼中一陣茫然,她愕然道:「這是真的麼,大執事,你不是答應過只要我聽命行事,等我身死之後你就放過我的父兄,你真的早就決定將我們一家全都殺了麼?」

  越文翰聽了之後,神色一變,冷冷道:「越無糾,你不是答應我只要事後我以死謝罪,就不會傷害我父親和諸位長老執事和青煙的性命麼,原來,你竟然是要這般斬盡殺絕,虧我和青煙還想無論如何也要奪到船圖,這樣我們雖然身死,但今後就無人可以撼動越氏的海上霸主地位。想不到你竟然要將族人盡皆出賣?」

  越無糾眼中閃過一絲尷尬,道:「此人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如今青煙的事情已經給這些人知道,你想她被活活燒死麼,若是不將所有人都殺了滅口,我們就是想保青煙也是保不住的。」

  越文翰冷靜地道:「大執事,你亂了方寸了,你對我和青煙所說就已經有了不同,比起陸大將軍來,你們所說的話誰更加可信就不用猜了。罷了,和你合作的那些人的心狠手辣我已經見識過了,斬草除根本就是江湖鐵律,是我們兄妹太天真了,以為你還會念著越氏的祖宗,可惜我們卻遇到了一個數典忘祖的叛徒。」

  他輕輕握住越青煙的手,黯然道:「青煙,為兄怕是不能保護你了,你也不要擔心,不論生死為兄陪你就是,你犯的錯誤,我都有責任。」他冷冷的看向陸燦,道:「陸將軍,舍妹年幼無知,受人挑唆,若是陸將軍真的就出了家父和諸位長輩,那麼我們兄妹甘願受死,不過將軍也需答應文翰的一些條件,否則,我們也不會白白送死。」

  越無糾怒道:「陸燦,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是不是他和你同謀,圖謀越氏?」

  他這句話起到了方才用來勸誘越氏兄妹的話語起不到的作用,越文翰眼中閃過疑問,他知道和越無糾同謀的幕後之人是南楚權貴,而且越無糾所說不錯,陸燦知道的實在是太多了一些,若是陸燦是存心將越氏對立的雙方勢力一網打盡,然後控制越氏海運,那麼對於南楚來說果然是更有益處的。

  越文翰疑惑的目光讓陸燦苦笑道:「大執事這倒打一耙的本事真是厲害,我知道此事都是因為一個人,陸某的恩師江哲江先生數日前傳信給我,說有人想要趁著陸某出使東海加害於我,如果賢兄妹想弄清楚為什麼陸某知道這些事情,不如想法子去問問江先生吧。」

  李顯聞言罵道:「果然是他搞得鬼,不過陸燦,他怎麼會去找你幫忙,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他忘了南楚多得是恨不得殺了他的敵人麼?」

  陸燦微微一笑,道:「齊王爺,我也很想家師能夠回歸南楚,可惜家師恐怕是再不會和南楚有什麼糾葛了,不過是越氏的人質被軟禁的地方,別人不大方便動手罷了,而且大概家師也還顧及我這個弟子,不忍我被人害了吧?」陸燦心道,我總不能告訴你越氏的人質就被軟禁在建業禁軍的軍營裡面吧。

  越文翰眼光有些猶疑不定,不論他如何怨恨越無糾,如果擔心自己的父親尊長,可是有一件事情他還是很明白,就算是越無糾最後得勝,他的身上也流著越家的血,可是若是讓外人控制了越家,那麼自己才真是罪無可赦,想了一想,越文翰心中突然一亮,不論陸燦所說幾分是真,但是自己的父親很有可能已經在陸燦手上,那麼自己和妹妹既然已經報了必死之心,那麼就要看看如何作法會讓越家得到最大的利益了。不過不論如何做,都不能傷害東海侯父子,畢竟只有他們才有可能和越家有共同的利益。

  想到這裡,越文翰笑道:「青煙,事情既然已經這樣,我們也不用違背自己的心意了,你先讓海濤醒過來吧。」越青煙輕輕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愧疚,無論如何,姜海濤都是她的夫婿。躺在地上的姜海濤發出低低的呻吟聲,不過片刻就甦醒過來,他一醒過來就握住了寶劍。不過卻沒有攻擊越氏兄妹,他不是魯莽的人。

  陸燦淡淡一笑,道:「越少宗主,你需得記得一件事情,同心蠱雖然無可解救,但是並非不能驅避,東晉末年,因為同心蠱而造成無數慘案之後,天下名醫無不研究它的破解法子,齊王殿下的辟邪寶玉是天賜奇珍,可以保護殿下不受蠱毒所害,苦海菩提也有這樣的功效,可是還有一個秘方,可以製成香囊,佩戴者也可不受蠱毒所害,雖然時效不長,可是若是權貴人家,配個十服八服還是很容易的。」說罷,陸燦從懷中取出一個香囊,雖然距離很遠,可是越青煙還是皺了皺眉,往後退了幾步。

  東海侯神色一變,道:「陸將軍,這也是江先生給你的麼?」

  眾人一聽,就知道他是生了疑心,這樣的事情江哲若是一點也不告訴他,未免有些過分。

  陸燦苦笑道:「我倒希望可以這樣說,可惜不是的,我事先並不知道越小姐仗以制敵的本事乃是同心蠱,我剛才所說有些是先生告知的,有些是猜測的,這個藥方雖然難配,可是對於諸位來說都不是什麼難事,只是同心蠱已有多年沒有出現過,所以諸位沒有準備罷了。這個香囊本是伏大人身上的東西,我幼時頑皮,倒也學過妙手空空的本事,伏大人又太緊張,下船之前幾次用手去摸,所以我一進喜堂就摸了來,方才聽說是同心蠱,在下可是慶幸不已呢。

  南楚副使伏玉倫對眾人來說只是一個微末人物,竟誰都沒有注意過他,此時看去,只見他癱倒在椅子上已經有半天了,眾人原本道他書生無用,也沒有理會,聽陸燦這樣一說,才發覺伏玉倫竟然被點了穴道,眼睛睜的大大的,滿眼都是驚懼。

  陸燦將手中的香囊湊到鼻子跟前,笑道:「伏大人是準備送我的靈柩回南楚的吧,只怕陸某是不能讓你如願了。越少宗主,你們的死亡名單上至少有兩個人不會死,只要我們活著離去,越氏的命運也就定了,為了越氏著想,我想兩位會做出更好的選擇的。」

  越文翰歎息了一聲道:「罷了,越氏多行不義,也難怪會有今日,越氏落到將軍手上總比別人好些,青煙,收回蠱毒吧,我們也沒有必要替人火中取栗。」

  越青煙答應一聲,那些中了蠱毒的人都漸漸開始甦醒。

  越無糾臉色灰白,此刻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怎麼那些人都不出現呢,若是那些人出現,有了將與會眾人一網打盡的實力,文翰和青煙也會順從我的意思。他開始向後移動,一定要和他們會合,他心中這樣想著。這時,從後堂走出一個明艷的少婦,她手中提著長劍,劍尖上仍有鮮血,她看著越無糾,冷冷道:「大執事,你不用妄想去和他們會合了,我已經殺了他們安排在喜娘侍女中的內應,現在他們還不知道你已經失敗了,或許等他們束手就擒之後,你還會有機會和他們相見。

  越無糾看到那個女子,苦澀地道:「薛氏,鳳舞堂首座說你是她們的人,你怎會背叛的。」

  薛夫人神色冷然地道:「不錯,我從前的確是她們的人,可是她們卻忘記了我早已經和她們恩斷義絕,不錯,他們說可以保住相公的性命,還說會讓我做正室,可是我嫁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不是一個苟且偷生的傀儡,越無糾,你也不用因為失敗而痛心,她們本就不打算將越家全部給你,她們留著相公的性命就是為了找個機會除掉你。」

  越無糾苦澀地道:「與虎謀皮,我自然早有準備,絕不會讓她們有控制越家的可能,只要保住越家的根基,得到海氏的機密,那麼將來越氏獨霸海上指日可期,他們想要控制的產業對我來說本就沒有什麼重要。只是薛氏,你真得不怕我將你的身世公開麼,一個下堂婦,一個意圖投毒殺害丈夫子嗣的女人,有何顏面留在文翰身邊。」

  薛夫人神色不變,淡淡道:「我從前做的錯事,早已經得到懲罰,而且相公早就知道我的事情,你們想用這個威脅我,真是愚不可及。」

  越無糾看看越文翰,見他果然神色平靜,不由道:「原來你們夫妻失和都是假的。」

  越文翰冷冷道:「不,我們還沒有做作到那種地方,這段時間我和秋雪的確有了分歧。」

  越無糾臉色變得平靜了許多,道:「想必這外援是薛氏你自作主張,沒有經過文翰同意吧?」

  薛夫人沒有說話,眉宇間多了一絲惆悵,越文翰卻道:「大執事果然對我瞭如指掌,不錯,秋雪瞞著我寫了一封信給她的前夫,這件事情才是我不能諒解她的緣故。」

  越無糾不由苦笑,道:「原來如此,薛夫人不愧是鳳儀門弟子,竟然想出這樣的迂迴求救的法子,夫人的前夫裴將軍如今是雍帝心腹大將,督軍江北,枕戈待命,令南楚上下無不憂心忡忡,不敢稍有輕忽。而且我聽說當年鳳儀門事變之後,若不是他抱病上書為令尊求情,只怕令尊官職不保,可惜我始終以為女子量窄,想不到夫人竟然肯向他求救,若是他得了書信,知道越氏將對東海下手,自然會有所舉動,可是怎麼我看東海卻似乎不知情呢?」

  這時薛秋雪也只能苦笑了,自從來了東海,她每日都在盼望有人和自己聯絡,卻是一個人都沒有,若不是今日見到了柔藍和江哲的近衛邪影李順,只怕她會在拜堂之前就崩潰了呢。

  齊王嘟囔道:「是不是隨雲又故弄玄虛?」

  這時,門外傳來一個清雅冰寒的聲音道:「殿下可不要冤枉我家公子,薛夫人的信到得太晚了,裴將軍得知此事之後立刻稟明皇上,皇上想法子通知了我家公子,可是離小侯爺大婚只有半月之期,而且平白無故的就說越氏有歹意,只怕侯爺也不敢相信吧,而且薛夫人的信說得也不詳細,越小姐有什麼手段也沒有寫明白。所以我家公子才千里傳書,請陸將軍救下越氏宗主,行釜底抽薪之計,只要越小姐不受威脅,那麼一切就可以平安了。這也是鳳儀門餘孽和越大執事太貪心了,既想得到東海和越氏,又想對慶王爺和陸將軍動手,貪心不足,所以肇禍,若非是他們想要對付陸將軍,只怕我家公子也沒有辦法擺平這件事情呢。」

  眾人抬頭看去,只見門口站著一個青衣少年,容貌清秀陰柔,眉宇間卻帶著從容淡然的神情,他的氣質陰柔中帶著孤傲,彷彿如同春日的積雪,雖然冰寒,卻是似乎雖然都可以融化成明澈冰潔,無處不至的雪水。

  越無糾已是心灰意冷,一個名字浮現在腦海裡,他脫口道:「邪影李順!」話音剛落,青衣少年凌空虛點,越無糾只覺得四肢無力,軟倒在地,他心中驚歎,隔空點穴,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青衣少年淡淡一笑,道:「正是在下,越執事,在下方纔已經去了送親的船上,幸好侯爺有先見之明,曾經給過在下調用東海軍士的權力,所以方才在下調動了三艘戰船和千餘名軍士,將越氏船上的所有人都擒住了,當然可惜的是,鳳儀門的餘孽實在是詭計多端,竟然提前下了船,不過這裡是海外孤島,想來他們還應該在這裡。」

  李顯笑道:「小順子,我可不信你的主子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別人身上,快說吧,他的殺手鑭是什麼?」

  李順欠身道:「殿下明鑒,我家公子自然不敢大意,關係著這麼多人的安危呢,公子說,既然是讓越小姐出手,那麼恐怕不會是靠武功,下毒是最大的可能,如果只是平常的毒藥,只要小心一些,不讓越小姐下毒成功也就是了,不過公子說,下毒是很難控制的,而且南閩越氏也沒有擅長用毒的習慣,所以公子就想到了邪術或者蠱毒,公子命在下帶來了一些藥物和破邪的東西,不過公子也沒有想到越小姐用的是同心蠱,在下帶來的驅蠱藥恐怕是很難管用的。若說殺手鑭麼?」

  李順頓了一下,拿出一個精巧的小圓筒,道:「這是可以放出火焰的飛天神火,可以放出三次火焰,這裡面的火藥乃是精心調配,一旦著身,就不能撲滅,公子說,不論是什麼毒術邪術,一燒了之,大半都可以管用。」說罷李順將圓筒指向喜堂中的一張椅子,輕輕按動圓筒上面的機關,果然彈出一道白色的火焰,那張椅子在火焰中片刻就化為烏有,就連灰燼也沒有,更奇特的是,離它不到半尺的另外一張椅子卻一點事情也沒有。眾人見了不由心中一跳,暗道,好厲害的火啊。他們都是身份高貴之人,知道很多不為常人知道的事情,這同心蠱當年能夠被撲滅,就是靠用烈火焚燒,火焰,本就是蠱毒的剋星。今日越青煙能夠佔了上風,不過是因為事先沒有準備罷了。

  林彤看著李順那俊秀的面容,心中生出寒意,低聲道:「姐姐,邪影就這樣可怕,他的主子一定更加恐怖。」

  林碧微微苦笑,心道,我若早知道李順不在江哲身邊,早就派人想法子找到江哲的下落,將他刺殺了。

  這時,李順又道:「侯爺,外面的事情還需要善後,在下多有不便,請侯爺作主。」

  姜永深深的看了李順一眼,心道,我尊敬江哲原本是為了他救了我的兒子,今日才見了他的鋒芒,看來果然是不能再和大雍繼續敵對下去了,否則我父子的性命都得葬送在他們手上。他揚聲道:「濤兒,你去安撫一下賓客,就說越氏的大執事犯上作亂,已經被擒。」他看了一眼越青煙,心中有些猶豫,愛子大婚,天下皆知,若是就這麼算了,豈不是貽笑天下,可是越青煙身上有同心蠱,不僅性命堪憂,而且這姑娘忠於越氏,就是嫁了給愛子,只怕也會有麻煩。他這裡猶豫,李顯卻是心思剔透的人,他笑道:「青煙,你過來,你既然和海濤拜了堂,就是我的侄兒媳婦,六叔也沒有什麼見面禮給你,這塊紫玉就給你了。」說著,他摘下紫玉,塞到了低著頭走過來的越青煙手中。越青煙一愣,明淨的容顏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驚疑神情。

  李顯正色道:「青煙,我雖然不懂得什麼蠱術,可是這塊紫玉至少可以壓制你的同心蠱一段時間吧,就是不能,這也是我給侄兒媳婦的禮物,你這孩子雖然有些糊塗,可是我倒是很喜歡你的脾氣,為了兄長練這種傷人傷己的邪術,我想你當初雖然不知道這同心蠱的害處,可是刺血餵食蠱王,這種勇氣至少本王沒有,聽你們剛才的話,你這孩子是準備犧牲自己的性命救父兄了,所謂在家從父,本王不說你錯了,只是如今你已經是姜家的媳婦,出嫁從夫,以後可不許擅做主張了,我這個侄兒雖然單純些,可是愛恨分明,以後你要相夫教子,恪守婦道,知道麼?」

  越青煙強忍淚水,低聲道:「青煙不知道公公和相公的意思如何?」

  李顯看看姜永和姜海濤,姜永想了一想,心道這個媳婦倒是性子強韌,若是好好教導,一定能成為濤兒的賢內助,也免得濤兒將來宦海覆舟,不過不知道她身上的蠱毒能不能驅除,想來想去,他既不願駁了李顯的面子,也不想讓老妻難過,便道:「堂也拜過了,這個媳婦我自然認可。」

  姜海濤卻是性子單純,方才恨不得殺了越青煙,可是如今卻是面色紅紅地道:「全憑父親和六叔作主。」

  李顯朗聲笑道:「好了,薛氏,你先送青煙去新房吧,越文翰,你也跟著海濤去料理一下外面的殘局,其他的事情我就不管了,如今總算大局已經平定,不過讓大家小心些,鳳儀門的餘孽還沒有蹤跡呢?至於越氏的事情麼,陸燦,你怎麼說?」

  陸燦淡淡道:「越氏自然還是南楚的越氏,我們南楚的海運還仰仗越氏呢?不過海氏應該不會介意繼續和南楚商賈合作吧?」

  東海侯和李顯交換了一個眼色,現在越氏的宗主可還在陸燦手心裡呢,東海侯笑道:「陸將軍不用擔心,只要有生意,海氏是不會拒絕的。」

  李顯拊掌道:「好啊,那就趕快重新擺宴吧,外面的事情交給海濤去做,咱們還得多喝幾杯才是,這可是大喜之日呢。」

  眾人聽了李顯的話各自反應不同,東海侯等人都是苦笑應命,齊王爺的威風畢竟壓人,慶王甦醒之後就鐵青了臉不說話,但也沒有作聲,苟廉比較幸運,一直冷眼旁觀,而且也沒有他插話的餘地,陸燦只是微微含笑,而身邊的伏玉倫卻是小心翼翼地望著陸燦,神色十分緊張。林碧面上帶著淡淡的苦笑,而林彤則好奇的望著李順,這可是她久聞其名的人物呢。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十一章 靜海之會
 

  姜海濤,東海侯哲嗣,善水戰,性忠勇,太宗愛之如親子,大雍隆盛元年率東海部眾降雍,平楚役中履立戰功,大雍隆盛九年晉封靖海公,元配越氏,有賢名,然性端嚴,人傳公有河東疾,越氏富才略,或有人言,公一應奏章文書,皆越氏掌管也。
  《雍史·靖海公傳》

  夜色朦朦,林碧站在客房窗前,望著黯淡的星空,她身後一個中年近衛正在向她稟告探察到的情報。

  「在喜堂上變亂的時候,所有的客人和我們這些隨從近衛都被東海侯的屬下圍得死死的,東海侯練兵果然有不凡之處,越氏的大船被東海侯的水軍摧毀得很厲害,我們去看過,海面上都是屍體和船舵船帆的碎片,那艘船若是不好好修理,恐怕是不能用了。」

  林碧歎息道:「這裡畢竟是東海侯的地盤,除非是大軍來攻,百多個人想要搗亂,不過是火中取栗罷了,如果不是越青煙使用了早已失傳的同心蠱,恐怕根本就不可能佔到上風,說到這裡,本宮倒是很佩服設下計策的人,若是他們成功了,不僅控制了東海、海氏和越氏,還讓大雍和南楚損失慘重,至於我們,雖然得不到什麼實際的好處,但也沒有什麼損失,想來那些人還想我們趁機進攻大雍呢。好端端的一樁婚事,既是親上加親,又是郎才女貌,誰會想到新娘子會暗藏殺機呢?這幕後主使可真是夠深沉的心機啊,若是慶王、東海侯父子、陸燦一起死了,只怕天下頃刻之間就會大亂,也難為他們找到敢養同心蠱的人,也難得越青煙這份資質,據說修練同心蠱,對於蠱主的要求是很苛刻的。不過最令本宮震驚的還是江哲的應對,不過是短短的半月之期,這人就調動了一切可以調動的資源,一個釜底抽薪,讓越氏兄妹再沒有必死之心,一管飛天神火,足可以應對最不堪的情況。東海來了這麼多人,是敵是友難以判斷,可是這人就有本事讓我們都隨了他的計策行事。修先生,你說我們可以做什麼,才能擺脫這個人的威脅?」

  那個中年近衛猶豫了一下,道:「殿下,今次師尊派了我們過來,本來是希望能夠幫助殿下剷除異己的,可是如今的局勢,東海已經被驚動了,我們恐怕很難下手,那個李順我們也見到了,這人武功之高,不是我們可以抵擋的,除了師尊之外,只怕無人能夠穩操勝券,而且就是勉強進行刺殺,只怕也不能殺死江哲本人,反而和他結怨太深,此人心機陰毒,若是他誓死報復,我們反而得不償失。」

  林碧歎息道:「我也知道這個道理,可是此人若是重新出仕,就是我們的敵人了,我很擔心庭飛會中了他的詭計。」

  中年近衛傲然道:「殿下放心,大將軍軍略無雙,又有我們保護,不論什麼陰謀詭計,只要我們不去理它,哪裡還會上當。戰場上面乃是堂堂正正的廝殺,這人能起什麼作用,而且我看他們也不會好到哪裡去,聽郡主說,那慶王李康對齊王李顯恐怕已經是恨之入骨了,兄弟不合的跡象十分明顯,我們助他一臂之力,說不定能夠讓大雍自毀長城呢?」

  林碧歎了一口氣,正要說話,這時外面傳來林彤的聲音道:「小妹妹,你來做什麼啊?」

  林碧心中一動,側耳聽去,外面傳來一個小女孩稚嫩的聲音道:「柔藍奉父親之命,請嘉平公主、紅霞郡主前往靜海山莊做客。」

  外面傳來林彤有些猶疑的聲音道:「小妹妹,你的父親是哪一位?」

  小女孩得意地道:「我爹爹姓江名哲。」

  林碧心中沒有震驚,反而覺得心中暢快,她早就懷疑這個小女孩的身份,可惜對於江哲的情報,北漢只知道一些重要的事情,對於江哲的私事卻很含糊,所以林碧不能確定罷了。聽到這裡,她推門而出,笑道:「柔藍小姐,林碧得到令尊邀請,不勝榮幸,一定會前去赴會的。」

  柔藍高興地道:「那就太好了。」

  林碧仔細瞧去,只見柔藍手中還有幾張帖子,便笑著問道:「小妹妹還要去送帖子麼?」

  柔藍道:「是啊,還有陸燦大將軍的帖子,齊王殿下的帖子和慶王殿下的帖子呢。」

  林彤道:「柔藍,你年紀這麼小,怎麼不讓別人送過來呢?」

  柔藍歪著頭道:「這是爹爹給藍藍的任務,藍藍當然不能讓別人做啊。」

  林碧看著小柔藍一臉的天真稚氣和認真,不由一笑,心道:「能夠養出這樣可愛的女兒,我也應該去見見江哲呢。」

  同樣的星空下,陸燦心中也是愁腸百結,伏玉倫如今已經被軟禁起來,要殺此人不過是舉手之勞,可是想到此人乃是尚相的東床快婿,陸燦便有些猶豫不決了。

  在即將出發的時候,陸燦接到了江哲的書信,心中聊聊數語,告知南楚有高官意欲圖謀東海,趁機陷害自己,讓陸燦尋找越氏宗族被軟禁之處,心中提到了幾個可能的地方,而陸燦的屬下果然在禁軍大營裡面找到了越氏宗主。多年征戰,如今的陸燦已經不會是那麼天真的人了,他並不會因為江哲而做出損害南楚利益的事情,當時他想來想去,都覺得雖然尚維鈞有心謀害,可是自己既然已經事先知道,那麼保住性命也應該不難,而且若是事情成功,那麼南楚得到的利益也讓陸燦十分心動。可是思之再三,陸燦卻發現自己不得不做了江哲的棋子,既然江哲已經得到情報,那麼必然會事先設下圈套,到時候南楚必然失敗,觸怒了東海,只怕反而會損失慘重。而且尚維鈞仗著鳳儀門餘孽的力量,這兩年來氣焰囂張,雖然鳳儀門已經成了過街老鼠,可是那的確仍然是一支強大的力量,鳳儀門對於南楚來說是一柄雙刃劍,用得好,可以對抗大雍,若是用不好,只怕禍起蕭牆,就是他們僥倖取得了成功,只怕對於南楚也是禍非福。所以陸燦還是按照江哲的建議救出了越氏的人質,雖然他們被禁軍軟禁,可是憑著陸家在南楚軍方的力量,還是讓陸燦將人救了出來,而且還將消息封鎖起來。而且越氏現在的主事人越文翰也承了自己的人情,這越家是不會太輕易的立刻投靠大雍了,而且看在越氏的面子上,東海也不能對南楚過分敵對。雖然等到圖窮匕現的時候,越氏還是靠不住的,可是投靠大雍,在南楚背後下絆子這種事情大概是不會做了。說起來南楚也沒有吃虧,可是陸燦心中卻是鬱悶難安,先生的計策越來越如天馬行空,將來大雍和南楚敵對之日,自己能夠應付麼?想了半天,陸燦低聲道:「先生,你素來喜歡離間之計,不知道離間你和大雍朝廷有沒有可能呢?

  他站起身,走到旁邊的客房,這件客房門口有兩個近衛宿衛,正是軟禁伏玉倫的所在。陸燦走進去的時候,看見伏玉倫臉色蒼白地坐在椅子上,他一看到陸燦進來,連忙上前拜倒道:「大將軍,下官都是奉了岳父的命令,求大將軍饒命。」

  陸燦臉色淡然,道:「起來吧,我知道你作不了主,不過事已如此,你說我該怎麼處置你呢?」

  伏玉倫驚恐地道:「只求大將軍饒命,但有所命,下官無不從命。」

  陸燦微微一笑道:「我要你回去告訴尚相,我陸燦沒有和他爭權奪利的心思,可是也不容人欺到頭上,我知道鳳儀門餘孽隱藏在尚相身邊,我也不管尚相如何做法,可是我希望你提醒尚相,鳳儀門素有反骨,可以用,卻不能不防,若是尚相利用他們剷除異己,只怕到頭來南楚反而成了他們的天下。」

  伏玉倫心中一喜,知道自己的性命終於保住了,連忙指天誓日的承諾必然會勸告尚維鈞。陸燦心中一歎,心道,若是我殺了此人,只怕只有謀反一條路可以走了,雖然此人將來可能會報復,可是總不能現在就和尚相弄得誓不兩立啊。

  走出伏玉倫的房間,陸燦對身邊近衛道:「好好照顧伏大人,不可讓他和外人接觸。」在回到南楚之前,陸燦並不希望有他人可以影響伏玉倫,使他改變了答應緩解陸家和尚維鈞之間矛盾的承諾。

  剛走出幾步,就看到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進來,手裡舉著一張大大的紅帖子,身後跟著兩個東海的侍衛,她一看到陸燦就笑著道:「陸師兄,藍藍替爹爹送帖子來了。」她好奇地看著這個青年,她已經從別人口中得知這個青年是爹爹第一個弟子,所以就趁著送帖子來看看這個大師兄。

  陸燦已經知道這個女孩就是恩師的女兒,雖然不明白恩師怎會多出了這個女兒,可是並不妨礙陸燦從這個女孩身上尋找恩師的影子。他溫和的上前,伸手抱起柔藍,仔細看去,這個小女孩靈秀慧美,雖然年幼,可是眉宇間卻已經有了幾分恩師的神蘊。柔藍好奇地道:「陸師兄,你也是帶兵打仗的將軍麼?」

  陸燦露出真心的笑容道:「是啊,我也帶過兵。」

  柔藍做了一個鬼臉,道:「我還以為大將軍都像麟弟弟的父親那樣威風呢,可是碧公主那樣美麗,陸師兄這樣斯文,原來大將軍沒有特定的樣子的。」

  陸燦又是一笑,放下柔藍,收起情懷,接過帖子,看了之後淡淡道:「請師妹轉告先生,就說陸燦不便前去祝賀,還請先生見諒。」

  柔藍奇怪的問道:「陸師兄,你怎麼不去呢?我的小弟弟很可愛呢,你不想見見麼?」

  陸燦微微苦笑,若是自己真的去了,只怕是會惹起無數非議,自己雖然不在意,可是若是在這個時候落下這個話柄,還怎麼帶兵呢,現在可還不是他能夠解甲歸田的時候,東海之事,尚維鈞也是不能理直氣壯地指責他的,畢竟鳳儀門餘孽名義上是不能出現在南楚的,可是若是自己去拜訪江哲,這個通敵之嫌就解釋不清楚了。可是這些事情他又怎麼和這個小女孩說呢,所以他只能淡淡道:「請轉告先生,燦謹祝小師弟福壽綿綿,請恕燦不便登門之罪。」

  柔藍乖巧地道:「噢,我回去會告訴爹爹的。」說罷,又是蹦蹦跳跳地離開了陸燦的住處。

  陸燦望著柔藍的背影,心道,先生邀人參加小師弟的抓周盛宴到底有什麼目的呢?

  露出淡淡的苦笑,陸燦心裡明白,不論自己去還是不去,都不能消除尚維鈞對自己的懷疑猜忌,自己不過是想尚維鈞不能名正言順的出手罷了,若非如此,他倒是真的想去看看江哲要做些什麼,就算是進了圈套也好過什麼都不知道吧。腦海中突然浮現一個想法,他隱隱知道尚維鈞和北漢是有著暗中的同盟協議的,他從前並不過問這些事情,可是今次在東海遇到了北漢軍方的重要人物,嘉平公主,若是自己能夠和她達成共識,那麼對於南楚和北漢應該都有好處吧,雖然深夜求見有些失禮,可是嘉平公主總不至於將自己拒之門外,而且不論結果如何,都會讓人誤會我和北漢軍方已經有了協議,對自己是只有好處的。望著迷濛的夜色,陸燦心中苦澀非常,從前只想著殺敵報國,盡忠職守,想不到我陸燦也有苦心孤詣,只為了苟全性命的一天。

  另一間客院裡面,李顯身穿寬鬆的便袍,倚在軟榻上,雙手枕在腦後,狀似悠閒,但是他的眉宇間卻帶著一絲愁容,他不是遲鈍的人,慶王充滿恨意和嫉妒的眼神他看得很清楚,這次在東海,自己壓了慶王的風頭。這個三哥性子是陰沉還是偏激,李顯始終拿不準。當年行刺紀貴妃一事雖然顯出了李康矢志復仇的決心和勇氣,可是鳳儀門的高手,堂堂的貴妃娘娘,這樣的刺殺也未免有些兒戲,這件事情也顯示了李康不夠冷靜和偏激的一面。可是李顯心中卻曾經懷疑,如果李康不進行這樣一次魯莽的刺殺,是否會得到鎮守東川的機會,而且李康這樣將自己和鳳儀門的仇恨擺在了明處,因為他皇子的身份,鳳儀門反而不便對付他,若是李康有個三長兩短,那麼鳳儀門就是最大的嫌疑犯。所以多年來,雖然李康總被鳳儀門壓制,但是不僅安全無虞,而且勢力還在穩定的增長。若是李康真的早就想到了這些事情,那麼李康的心機可不是「深沉「兩字可以形容的。

  而且李顯也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若是皇兄李贄稍微動了一絲懷疑忌憚,那麼一定是群起而攻的格局,到時候自己就是失去兵權,也還是輕的,恐怕只有圈禁至死的可能,這個時候,自己又大大得罪了三哥,慶王李康,現在這個朝廷中身份最尊貴的親王。其實李顯很明白,只要自己親自去見李贄,認真請罪服軟,那麼扭轉現在的困境不是不可能的,可是只要想到屈膝於李贄,李顯心中就是一陣鬱悶,那個自己追在他後面想要壓過的皇兄如今已經是大雍天子,九五至尊,自己若是向他低頭,豈不是也成了為了苟全性命富貴而奴顏婢膝的軟骨頭麼?越想越是苦惱,李顯心想,需得快些見到江哲,他隱隱感覺,唯一能夠讓他擺脫這個僵局的恐怕只有那個文弱的書生。

  想起江哲,李顯心中泛起一陣暖意,這個人啊,南楚初見,他對自己是冷淡而戒備的,可是不知怎地,他總是覺得這個青年文弱的體魄隱藏著某種令人驚懼的力量,第二次見面,這人和自己狹路相逢,他救了自己的性命,雖然十有八九是因為為了從雍軍手中脫身。雖然自己知恩圖報放過了他,可是心中的遺憾卻是十分深重。然後江哲被皇兄帶回了大雍,解衣推食,想要招攬他,江哲卻答應了自己的招攬,當時自己是不可置信的驚喜,可是最後這還是一場鬧劇,帶著憤怒離開雍王府的時候,自己是恨不得殺了他的,可是接下來他遇刺重傷,可是自己想到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救他的性命。後來太子和雍王之間誓不兩立,獵宮慘變,自己也被軟禁,自己為了種種原因挾持了江哲,不管是為了保住他的性命還是將他當成人質,可是總歸是救了他的性命,自己原沒有挾恩圖報的意思,所以事後被雍王軟禁之時,他也從沒有希望過江哲救自己性命。可是這人卻是滴水之恩報以湧泉,先是讓自己和他一起做鳳儀門主的人質,使得自己有了「戴罪立功」的機會,然後北漢趁機進攻,也是此人留言推薦,自己才有機會重披戰袍。李顯心中早就將江哲當成了可以結交的好友,雖然此人心機深沉,可是卻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若是他將你當成自己人,那麼就不用擔心被他出賣。所以,這次他冒著被彈劾的危險到了東海,就是希望能夠得到這個人的幫助,讓自己擺脫目前的處境,在攻破北漢,平滅南楚之前,他李顯絕不甘心就這麼被陷害,大丈夫應該馬革裹屍,死於沙場,怎能死在囚牢之中,小人構陷之下呢。

  正在李顯患得患失的時候,他身邊的侍衛進來稟報道:「殿下,柔藍小姐替江先生送來帖子,邀請殿下去靜海山莊參加小公子的週歲喜宴。」

  李顯精神一震,總算來了正式的邀請了,他笑道:「讓柔藍進來。」

  柔藍走了進來,見到李顯,乖巧地上前行禮叩見,上次船上見面,齊王的身份還沒有挑明,自然沒有人告訴柔藍齊王的身份,而雖然過去曾經在大雍宮中見過齊王,但是當時柔藍年紀還小,自然也不記得齊王的相貌,如今身份都已經明朗,柔藍這次來見李顯也就按照禮數拜見,她自幼就被雍王妃撫養,又多次進出宮廷,對於這些禮節自然十分熟悉,行禮叩頭十分順暢自然。

  李顯笑道:「柔藍,快起來吧,你如今已經是長樂的女兒,也應該叫我一聲舅舅,哪有這麼多禮數。」說著,將柔藍提起放到膝上,問道:「你爹爹和娘親身體都好麼,聽說他們已經有了兒子,他們兩個身子都弱,不知道你的小弟弟身子好不好。」

  柔藍興奮地道:「小弟弟壯的很,而且都不喜歡哭,太爺說娘親身子調養的好,小弟弟很健壯呢。爹爹和公主娘親都很好,還常常駕舟出海呢,不過爹爹的頭髮都變成淺灰色了,聽太爺說,是因為藥力激的,不過以後爹爹就不用擔心舊傷復發了。」

  李顯好奇地問道:「你的太爺是指誰啊?」

  柔藍忽閃了一下大眼睛,道:「舅舅不知道麼,太爺姓桑的,爹爹和娘親都將他當成祖父看待的。」

  李顯笑道:「原來是醫聖桑先生,想來也是,隨雲離京之時,不說是病入膏肓也差不多了吧,果然只有桑先生才能救得了他。」

  柔藍搖頭道:「太爺說,爹爹自己也可以醫好的,不過會多花幾年時間,而且效果也不會這麼好。」

  李顯狀似無意地問道:「你爹爹邀請了慶王沒有?」

  柔藍道:「順叔叔說,慶王殿下是陛下的使者,我去送帖子太不禮貌了,所以順叔自己去了。」

  李顯會心的一笑,看來在江哲心目中,慶王不過是外人,想到今後就是慶王攻擊自己,自己也有了有力的後援了。

  這時,李顯眼睛的餘光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躲在內間門口猶豫著不敢出來,李顯不由好笑,雖然麟兒表現出的態度有些冷淡不耐煩,可是看來他還是很想親近小柔藍呢,不過現在天色太晚了,柔藍也得回去休息了,李顯也只能裝作沒有看見,又問了柔藍兩句閒話,就讓人送柔藍回去了。送走了柔藍,李顯充滿了期待,看來靜海之會,自己會有心滿意足的收穫呢。

  在新房之內,越青煙心中十分不安,喝完合巹酒之後,姜海濤就去料理善後了,而且越青煙也知道在自己蠱毒未解之前,是不能圓房的,可是她感覺到姜海濤在新房之內神色總是有些冷淡,不由心中憂慮。這時,薛秋雪走了進來,看到越青煙神色惶惶,笑道:「怎麼了,這樣緊張,我是來幫你卸裝的,新郎今天不便過來,姑母說讓我來陪你,免得你孤單。」

  越青煙勉強一笑,在薛秋雪幫助下卸了釵環鳳冠,她忐忑不安地道:「嫂子,你說相公是不是還生我的氣呢?」

  薛秋雪噗哧一聲笑了,道:「傻孩子,小侯爺既然沒有當面拒絕娶你,就是心中喜歡你,只是你還沒入洞房,就讓新郎昏倒在地,這面子上未免過不去,完成大禮之後,人已經娶到手了,新郎放下心了,就不免想起舊帳了,這些男子,沒有不愛面子的,你哥哥不就是為了我向裴將軍求救而跟我嘔氣麼?」

  越青煙羞澀地道:「嫂子,哥哥是吃醋呢,若非你想出法子,只怕我們一家骨肉離散,死於非命,哥哥不會和你鬧彆扭太久的,想起當初哥哥追求你的時候,可是就差掏出心肝給你看了。」

  薛秋雪眼中閃過一絲羞澀和甜蜜,但是繼而神色一正,道:「青煙,有件事情你哥哥讓我囑咐你,如今越氏的危機還沒有過去,越無糾的死黨雖然多半已經死在東海,可是越氏內部還是有他的人的,而且宗主他們落在陸燦手上,我們承了陸燦的人情,這人情遲早要還的,大雍和南楚終究不能和平共處,到時候我們越家還要有所選擇,這次回去,你哥哥會接掌宗主之位,族內要進行清洗,南楚在南閩的勢力也會增強,雖然你哥哥已經和海氏達成協議,得到了船圖海圖,可是也被迫將一部分海運的生意讓給海氏,這樣一來,十數年之內,我們都沒有可能壓過海氏,這一點你哥哥倒不擔心,可是等到大雍和南楚起了戰爭的時候,海氏可以一心一意跟著東海,我們卻是得左右搖擺,最後恐怕還是要壯士斷腕,才能保全越氏,所以越氏今後的路可是艱難得很。」

  越青煙深色焦急地道:「那麼哥哥想讓我做什麼?」

  薛秋雪堅定地說道:「青煙,你哥哥說,他只要你做一件事情,就是安心的當姜家的媳婦,不要為越家做任何損害姜家的事情,也不要為越家爭取什麼利益,這是男人的事情,你已經盡了做女兒,做妹妹的責任,現在你是姜家的媳婦,將來是孩子的母親,你一切一切都要為姜家著想才行。」

  越青煙明淨的眼中滿是淚水,道:「嫂子,可是我總不能看著哥哥受苦啊!」

  薛秋雪安慰道:「傻孩子,你忘記了麼,姜家和越家畢竟是姻親,只要你得到他們的敬重喜愛,他們為了你自然會顧著越家,你若是失去了丈夫的愛重,那麼你就幫不了越家了,所以記得,你只要做一個好妻子就行了,而且越家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打垮的。」

  越青煙狠狠的點頭,道:「嫂子放心,青煙不會再被任何人利用,若是姜家以後懷恨,不肯幫助越氏,最多青煙和越氏同生共死罷了,青煙絕不會做出有違婦道的事情的。」

  薛秋雪笑了,又道:「我們也已經接到邀請,參加靜海山莊之會,到時候你也會陪著海濤去拜見他的恩師,而且你的蠱毒也要他想辦法呢,所以你可以好好休息,那人身份超然,若是得到他的賞識,你在姜家的地位就會有很大的不同呢。」

  越青煙眼中閃過一絲憧憬,道:「嫂子,我也很想看看江先生和長樂公主,聽說他們是一對神仙眷侶呢?」

  薛秋雪笑道:「那你很快就可以看到了,不過可別忘記了,那人智謀無雙,稱得上是天下最可怕的人呢。」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十二章 有子足矣
 

  大雍武威二十七年九月卅日,姜海濤的大婚雖然出了變故,可是畢竟順利舉行,為了不讓客人敗興而歸,奇珍會還是按期舉行了,藉著四方賓客如雲的良機,奇珍會的成功自然會吸引更多的商賈投入遠洋貿易,所以負責舉辦盛會的海無涯和海驪都是煞費苦心,難得大雍、北漢、南楚都有貴人在此,這邀請的帖子自然是早就送了過去,而且帖子後面還附著奇珍會上將要拍賣出售的珍寶的清單,其中不乏價值連城的異國珍寶,所以倒也引起了這幾位在本國數一數二的重臣的興趣。而且他們都接到了江哲的帖子,為了等候迎接的船隻,也要待到十月二日的,這奇珍會若是不去參加,反而會讓人以為東海之變對其有了特殊的影響,所以眾人都參與了盛會。海仲英拿出來的異國珍寶果然是令人目不暇接,倒也令諸人覺得不虛此行。而參加了這次盛會的東海貴賓:齊王李顯、慶王李康、嘉平公主林碧、紅霞郡主林彤、南楚大將軍陸燦和東海之主姜永、姜海濤父子,則是與會者中最吸引眾人目光的人物,這些人都是舉足輕重的各國重臣,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留心在意,希望能夠看到一絲端倪,畢竟誰都知道,當今天下,已經是戰火熊熊,陰雲密佈的格局了,東海雖然暫時置身事外,可是一旦戰起,這些身家都在各國的商賈,他們的身家性命可能就在這些人的一念之間了。
  而十月初一日,南楚的坐舟首先離開了東海,陸燦在離開東海水軍的勢力範圍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到了船底的暗艙,去見一個本不應出現在南楚使節船上的人——韋膺。

  神色冰冷,眼中帶著陰蠡的韋膺看到陸燦走進,嘲諷地道:「陸將軍很是謹慎呢,直到今日才來相見,不過不知道陸將軍想如何處置在下呢?」

  陸燦神色淡然地道:「韋首座不過是不敢驚動東海的人,所以才會束手就擒,而且難道首座不謝謝我的示警麼?」

  韋膺臉上露出一絲陰冷的笑容,道:「不錯,我是應該謝謝陸將軍的,陸將軍遣人用本座和伏大人事先約定的信號,傳來消息,所以本座帶了屬下避到南楚使節的船上,可惜等待本座的是陸將軍的精衛,如今本座的屬下都被陸將軍殺的殺,擒的擒,如今船已離境,將軍是來和韋某算帳的麼,既然如此,還不如將本座交給大雍,這樣一來,將軍所得的好處不就更大了麼?」

  陸燦歎了一口氣道:「首座何必說氣話呢,這次的事情本將軍也是身不由己,尚相準備借刀殺人,將陸某陷在東海,本將軍確也想殺了伏玉倫和首座,也免得我南楚步上大雍的後塵,可是本將軍清楚的很,我若是這樣做了,就是和尚相翻臉了,尚相是國主的外祖,一手掌控朝中內政,若是將相不和,等不到大雍南下,我南楚也就完了,所以本座不殺你,你們對大雍心懷仇恨,我們南楚對大雍也是仇深似海,所謂同仇敵愾,若是你們想陷害於我,也要想想有沒有人可以替我領兵上陣。」

  韋膺沉默了片刻,道:「尚相想要自毀長城,我本是不贊同的,可是你是江哲的弟子,這一點尚相放心不下,我也不會忘記,而且鳳儀門的事情,我做不了主,如果全部按照我的計劃,絕不會讓那薛秋雪有機可乘。」

  陸燦正色道:「我和江先生雖然是師徒,可是我是南楚重臣,絕沒有背叛君國的可能,而且說一句不客氣的話,先生軍略,我至少學了五成,我也不必妄自菲薄,這些年征戰不休,我自信用兵不遜於任何人,我為將帥,至少可以抵禦大雍鋒芒,若是換了尚相的心腹領軍,只怕南楚遲早覆亡,到時候你們再沒有依托,如何向大雍復仇,今次相談,我也不要你們支持我,只要你們不干涉南楚的軍務,不起叛逆犯上的心思,其他的事情我也懶得過問。」

  韋膺神色數變,道:「這件事情我一人不能作主。」

  陸燦笑道:「我不急,如今我已經佔了上風,所以你們可以慢慢考慮,其實以我的本心,是想將你們剷除的,只因你們雖然可以對大雍造成威脅,可是對本將軍來說,你們更是南楚的亂源,可惜尚相對你們很重視,所以陸某也不能斬盡殺絕,這一次,我雖然殺了你屬下多人,可是也是因為他們都是凶名在外的盜匪,我想韋首座也不會計較才對。」

  韋膺淡淡一笑,對於這些被陸燦所殺的屬下,他倒真是不是很在意,畢竟幾個心腹都留了下來,那麼就不算什麼損失,只是這一點他卻不便承認,免得落下一個薄情寡義的名聲。

  陸燦見韋膺已經心平氣和,道:「不過本將軍現在來見你,是有一件事情讓你去辦,這件事情你若是辦得好了,也未必不能挽回損失。」

  韋膺默不作聲,只是露出詢問的神色,陸燦壓低了聲音,說了一番話,韋膺縱是深沉,也是面色數變,良久才道:「陸將軍果然夠狠,這件事情若是成功,別說是你殺了我幾個屬下,就是你殺了伏玉倫,又有什麼關礙,將軍放心,這件事情韋膺必定拼盡全力,絕不敢有半點懈怠。」

  陸燦眼中閃過一絲淒然,道:「既然如此,就請韋公子稍後下船,我已經準備好一切,只要公子趕到我所說的地方,將信物交給指定的人,或許就可以心願得償。」

  韋膺露出了陰森的笑容,沒有說話,可是面上卻露出了得意和自信的神色。

  十月二日,東海侯世子薑海濤親領水軍,護送齊王、林碧等人前往靜海山莊,靜海山莊地處蓬萊,路程並不遙遠,清晨出發,不過兩個時辰,就已經到了蓬萊,姜海濤站在船頭,指著前面的小港灣對齊王等人道:「這裡叫做眉月灣,以其狀如新月而得名,這裡水勢平緩,就是海上起了大風浪,這裡也不會收到影響,所以江先生特意揀了這裡修建了靜海山莊。六叔請看,靜海山莊倚山面海,風景雅致,先生最喜歡憑欄觀海,若是風和日麗的時候,還經常泛舟海上,小侄就曾經伺候過先生垂釣呢。」

  這時,柔藍拉著李麟走了過來,笑道:「舅舅,舅舅,爹爹最喜歡釣魚,可是偏偏總是釣不起來,一直到現在,藍藍都沒有吃過爹爹釣起來的魚呢,就連藍藍都釣起過一條大魚,這裡可是四季都有好多好多的魚蝦的。」

  姜海濤笑道:「是不是你被大魚扯進海裡的那一次,聽說倒真是一條大魚,不過不知道是人釣魚還是魚釣人?」

  柔藍一聽氣得雙手叉腰,道:「濤哥哥最壞了,總是揭人家的短,啊,不跟你說了,爹爹娘親在碼頭上呢。」說罷,柔藍手舞足蹈地向著站在遠處的小順子衝了過去,熟練的在小順子的協助下攀上了他的肩頭,然後一邊揮手一邊喊叫道:「爹爹,娘親,藍藍回來了,藍藍回來了。」

  不過這時候,卻沒有留意她的激動興奮了,所有的人目光都向岸上瞧去,就在山莊前面的小小的私人碼頭上,站著靜海山莊的主人。

  雖然距離尚遠,可是眾人幾乎都是練武之人,大多人都能將岸上諸人的面貌看的清清楚楚。站在最前面的是一個青衣秀士,從面貌上看大概未到而立之年,雖然髮色淺灰,兩鬢星霜,可是只見他優雅從容的風采,眉宇間動人的光彩,就不會令人懷疑他已經接近垂暮之年,反而讓他整個人流露出一種沉靜幽冷的獨特氣質。而站在他身後半步的是一個風姿淡然如仙的清麗少婦,正是長樂公主。在長樂公主身後,站著一個年紀將近三旬卻仍是未婚裝束的秀麗女子,和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相貌靈秀中帶著狡黠。

  林彤的目光可沒有去瞧江哲,雖然口中說著好奇,可是在她心裡,那和姐姐齊名的長樂公主才是她最關心的人物,憑著敏銳的目光,林彤一直仔細打量著長樂公主,只見她相貌雖然清麗秀雅,可是比起自己姐妹來說卻是遜色一籌,時近秋末,她身穿一身雨過天晴色的華貴衣裙,外罩秋香色披風,雖然只是站在那裡,卻是說不出的溫婉高雅,烏黑的長髮只用一根碧玉簪挽住,除了一對明珠耳飾之外,她週身上下再無一件首飾,華貴而素雅,正是她給人最深的感觸。這時一陣冰涼的海風吹過,長樂公主柳眉一皺,回過頭低聲吩咐了一句什麼,站在她身後的少年立刻將手中抱著的一襲玄色披風遞給長樂公主,只見她上前一步對著那青衣秀士說了一句什麼,距離還遠,林彤自然聽不見她在說些什麼,只是見她柳眉輕蹙,微笑中帶著嗔意,然後那青衣秀士接過披風披上,長樂公主露出淡淡的笑容,伸手替那青衣秀士繫好披風。雖然只是簡單隨意的幾個動作,可是那種平淡中蘊籍著的神情款款,卻讓林彤滿腔敵意化成烏有,只覺得果然只有這樣的女子,才配和姐姐相提並論。

  站在碼頭上,我看著甲板上熟悉或者陌生的客人,心中湧起莫名的情緒,終於還是回到了天下紛爭的戰場上,雖然心中惋惜這段有生以來最平靜快樂的日子的終結,可是我還是只能這樣做。

  我的目光從船上眾人身上一一掠過,齊王李顯,不僅絲毫不減當年的霸氣,身上更是多了一些陰鬱深沉和濃厚的殺氣,看來這些年他還是十分自苦啊。而站在他身邊不遠處的男子,衣著華貴,相貌和李顯有幾分相似,神色疏離中帶著高傲,這位一定是慶王李康了,在他身後目光炯炯,藍衫飄飄的不正是數年不見的苟廉麼。那兩位身穿勁裝大氅,身佩寶刀的女子,相貌一般的明艷,眉宇間更是英氣逼人,這樣的女中豪傑,定然是北漢的林氏姐妹。而站在姜海濤身邊的少女,紅衣似火,相貌如霜,也肯定是他的新婚夫人越青煙了。我將眾人一一看過,然後目光落到了那個站在船頭,肩上扛著大呼小叫的柔藍的青衣少年身上,不由露出微笑,除了他之外,還有誰能夠這麼完美的完成這樣的任務呢?

  船停了,搭上了跳板,第一個下船的果然是柔藍,幾日不見,她似乎更加活潑,蹦蹦跳跳地就跑了下來,貞兒在我身後笑道:「藍兒這個孩子就是這樣頑皮活潑,說起來當初她可是皇嫂親自教導撫育的,怎麼性子還是這樣急躁。」

  我心虛的不敢搭話,這個十有八九是我調教出來的壞習慣,如果我不是總拿著各種零食逗她追著我跑,或許她會是一個小淑女吧。

  這時候,藍兒已經跑到身邊,像小猴子一樣蹦到我懷裡,我勉力抱著她嬌小的身軀,再次悲歎了一聲,心中感歎,別人總說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果然如此啊。我無奈而又苦惱地道:「藍藍,幾天不見,你好像又重了。」

  柔藍小臉氣得通紅,報復地伸手來扯我的頭髮,我心裡大叫糟糕,這時候貞兒給我解圍道:「藍兒,不要鬧你爹爹了,還有客人在呢。」

  柔藍歪著頭想了一下,不情不願的從我身上跳了下去,站到了一邊。

  這時候李顯已經一馬當先地走到我和長樂公主面前,長樂公主上前一步襝衽行禮道:「六哥安好,不知道父皇和母后可康泰麼?」

  李顯仔細打量了一下長樂公主,笑道:「父皇和太后娘娘身子都好,不過他們都很掛念你,你的膽子也夠大的,堂堂一個公主殿下,就這麼說走就走,可真讓我刮目相看呢。」

  長樂公主臉上飄過紅雲,也不理會這個調儻自己的六哥,又上前給慶王行禮,慶王和長樂公主幾乎沒有見過幾面,親情淡薄,雖然相互見禮,卻只是禮數罷了。不過對於林碧姐妹,長樂公主倒是十分熱情,她上前笑盈盈地道:「長樂久聞殿下聲名,聽說殿下在北漢鎮守代州,戰功顯赫,乃是女子中的豪傑,長樂素來文弱,最是敬佩妹妹這樣的女子,這次有幸邀請到公主參加小兒的抓周喜宴,真是榮幸之至。」

  林碧也襝衽還禮道:「公主過謙了,碧亦久聞殿下俠骨冰心,蒙江先生邀請來到靜海山莊,能夠一見賢伉儷,才是碧的榮幸,匆匆前來,沒有準備給令郎的賀禮,本是失禮之事,可是公主殿下和江先生都不是世俗中人,想必不會見怪。」

  長樂公主忙道:「殿下不必客氣,碧公主願意前來,已經是隨雲和李貞之幸了。」這時長樂公主看見站在林碧身後的林彤,正打個一個呵欠,杏眼朦朧,似乎有些睏倦。便道:「郡主可是有些疲倦麼?若是不嫌棄,李貞可以安排郡主小憩片刻。」

  林彤尷尬地點點頭,她昨天晚上可是沒有睡好覺呢,一心想著可以見到那對傳奇的夫妻,在見到兩人之後,興奮之情一過,困意就湧了上來。

  長樂公主微微一笑,道:「小六子,你伺候郡主先去休息一下,等到午間開宴的時候再請郡主過來。」

  那個相貌靈秀狡黠的少年走了過來,伸手肅客。林彤不比林碧,一直在代州長大,將軍府也沒有宦官,又幾乎沒有去過北漢皇宮,看到長樂公主竟然讓一個少年前來相陪,不由愣住了。林碧和長樂公主相視一笑,明白她一時懵懂住了。長樂公主輕笑道:「小六子是本宮母后親賜的內侍,最是聰明伶俐,郡主若是有什麼要求,只管問他就是。」林彤這才明白過來,赧然一笑,知道這個小六子是長樂公主從大雍皇宮裡面帶出來的太監,這才跟長樂公主和林碧行禮告退。

  林碧雖然一直和長樂公主說著話,可是她眼睛的餘光卻是始終留心著江哲,畢竟那才是她最關心的人物。

  我上前迎接兩個大舅子的時候,心裡滿是尷尬,從前只覺得長樂跟我私奔只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情,畢竟我們兩人都不欠大雍什麼,可是今日見到齊王和慶王,明明應該是他們對我有所求才是,可是我卻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完全沒有了平日瀟灑自若的心態。陪著小心,上前躬身一禮,道:「兩位殿下蒞臨靜海山莊,哲不勝榮幸。」

  慶王露出溫和的笑容,還禮道:「久聞隨雲才名,本王早就想見上一見,只可惜隨雲你效黃鶴杳然,令本王難覓仙蹤,如今你和長樂已經成婚,等到回京之後就是駙馬都尉的身份了,可不能再效范蠡子陵之行了,本王還想領教你安邦定國的才能呢?」

  我微微一笑,心道,安邦定國自然有人可以去做,又不是非我不可,這慶王殿下未免有些太俗氣了,不過礙著他的身份,我還是彬彬有禮地道:「殿下教誨,哲銘記於心。」

  齊王卻在旁邊怪笑道:「好你個江哲,平日看你溫文爾雅,一張口就是禮數,如今卻拐走了長樂,連兒子也有了,本王可不知道是先給你一拳,替父皇和太后娘娘教訓你一頓呢,還是先謝謝你讓長樂容光煥發,再無昔日的苦楚辛酸。」

  我含笑看看一聽到齊王說出「給你一拳」就無聲無息地站到了齊王身後的小順子,道:「殿下饒命,哲的身體如今雖然康復,可是若是殿下飽以重拳,只怕哲的性命就沒了,雖然我的性命殿下不用掛心,可是若是有人報復起來,只怕殿下就要吃苦頭了。」

  李顯感覺到身後的絲絲涼氣,連忙道:「開玩笑,開玩笑的,好了,外面海風太大,還是去看看我的小外甥吧,不知道是像你還是像長樂?」

  我見李顯服軟,便也趁機下台,道:「哲在聽濤閣安排了茶點,那裡景致清幽,可以看海潮,賞日落,小兒的抓周之禮也在那裡舉行,定好了時間是午時,現在還有一個時辰的時間,就請諸位先到聽濤閣品茗觀海如何?」

  這時,林碧已經跟著長樂公主走到我的身邊,聞聲笑道:「慶王殿下和齊王殿下乃是江先生的姻親,若說客人,恐怕只有本宮算的上,本宮也正想憑欄觀海呢。」

  我的目光落在了林碧的身上,這位嘉平公主,身為北漢國主的甥女兼義女,世代鎮守代州抵禦蠻族的林家在北漢的地位十分崇高,身為當代林家的核心領袖,又具有公主的高貴身份,再加上和龍庭飛的婚約,這個女子可是關係到大雍能否將北漢納入版圖的重要人物,所以我才會邀請她來此,這次見面的機會,她會和我一樣珍惜,能夠有機會在這麼近的距離研究自己的敵人,這並不是常有的機會,可惜我卻沒有機會先見到龍庭飛。

  直到這時,姜海濤才有機會帶著新婦前來拜見,我笑道:「雖然你是我的弟子,不過今日是來做客,就一起過去吧,端娘,你領著少夫人去拜見太爺吧。」這時候那個中年秀麗女子上前應諾,李顯記憶力極佳,立刻認得這個女子就是從前長樂公主居住的翠鸞殿的尚儀,記得是姓周的,端娘大概是她的名字吧。越青煙來之前已經得知自己要去拜見的太爺就是醫聖桑臣,能否重得生機與否就要看那人的醫術了,不由十分緊張,從前她悍不畏死卻是因為知道已無生機,如今卻是曙光已現,自然是不甘心身死了。那中年女子似乎留意到了她的緊張,輕扶她的手臂,引領著她向山莊裡面走去。越青煙心中雖然緊張,可是還是忍不住用眼睛的餘光打量著靜海山莊,畢竟這裡的主人就是一手力挽狂瀾的江哲啊。這一看不由心中更是多了些欽佩。越氏在南閩可以說是一方霸主,又是傳承十幾代的世家,自然是屋舍連綿,富麗堂皇,越青煙頗為擅長宮室佈置,如今她用品鑒的目光看去,只見處處屋舍錯落有致,亭台樓閣,花木扶疏,雅致清麗,薛蘿籐蔓,青翠可愛,人行其間,只覺心曠神怡,無一處不動人。以微觀著,這裡的主人果然是非同尋常。

  眾人隨著江哲夫婦沿著鋪的平整的青石小路登上山頂,在廣闊平坦的山頂上,一座飛丹流簷的二層六角形樓閣獨自佔據著這一方幽靜,遺世而獨立,孤高絕隱。這裡就是聽濤閣。

  聽濤閣是靜海山莊地勢最高的一處樓閣,四周百丈之內再沒有可以擋住視線的樹木和建築,聽濤閣外觀端麗莊嚴,每個屋角都懸掛著黃銅風鈴。一陣海風吹過,那些風鈴叮咚作響,它們的樣式位置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各自有著微妙的不同,使得它們混合在一起的聲音宛若天籟。

  李顯的目光落到了站在閣門口的一個藍衫青年,這人相貌俊秀,膚色白皙晶瑩,這人他是認得的,是江哲身邊的侍衛董缺,不過兩年多不見,雖然輪廓宛然,可是面貌卻似乎有了許多細微的變化,李顯差點認不出來他來了。對這個人,李顯總是心中有些疑竇,雖然幾年前曾在江哲身邊見過他,可是他總是有意無意的避開自己,李顯也曾經懷疑這人有些古怪,可是他軍務繁忙,也懶得多費心思,今日重見,李顯心中也只是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便不再留意。

  董缺上前稟報道:「公子,閣中一切均已經準備妥當。」

  我滿意的點點頭,這個董缺這幾年將靜海山莊上下打理的妥妥當當,這個總管可是沒有白當,小順子現在除了我身邊的事情幾乎什麼都不再過問了。帶著眾人上了聽濤閣,因為今日有了外面的貴客,所以我自己的屬下幾乎都沒有出現,只有盜驪、赤驥也跟著大家上了聽濤閣,盜驪也還罷了,身為海氏的少主人,自然有資格入座,赤驥卻是以我的舊日僕從身份來的,這樣的身份原本是不能入閣的,倒是齊王將他當成侍從帶上了聽濤閣。所以聽濤閣上除了靜海山莊的人之外,就有了八個客人:齊王李顯、慶王李康、嘉平公主林碧、苟廉、海無涯、海驪、姜海濤和赤驥。聽濤閣二樓的花廳雖然十分寬闊,可是在中間擺著一張大木桌的時候,活動的範圍就小了許多,所以諸位貴賓都更喜歡憑欄觀海。

  這裡視野十分開闊,站在閣中可以俯瞰海灣內外的風光,海灣內側風平浪靜,碧波如鏡,海灣外策卻是峭壁如削,海浪湍急,這一座聽濤閣可以同時看到碧海兩種面貌,果然是一處絕好的觀海樓閣。

  不過在林碧心中卻是想到,這座聽濤閣可以將靜海山莊上下景致一覽無遺,若是在這裡有一個武功高強的人物坐鎮,那麼就可以將整個山莊納入保護之中了。

  這時,董缺帶著僕婦僕從送上來茶點,香茗配上精緻的糕點,淡淡的香氣立刻充滿了整個樓閣,我向林碧施了一禮,道:「公主鳳駕蒞臨,哲無以為謝,內子頗愛廚藝,聽濤閣中所備茶點均是內子親手準備,還請公主品嚐。」

  林碧含笑謝過,道:「江先生居住在這樣的仙境,又有長樂公主相陪,這樣的日子真是令人羨慕,怪不得先生不願意理會世俗之事,其實碧真是羨慕先生,遠離戰爭殺伐,不是什麼人都有這樣的福氣的,敝履繁華,富貴浮雲,真是令碧心中傾慕,我若是先生,是絕不會拋下這樣的生活重新踏入紅塵俗世的。」

  我聽了喜悅的一笑,道:「殿下還忘記了一件事情,所謂有子萬事足,如今我兒女雙全,這樣的生活我可是不願輕易放棄呢。」

  李顯一聽面上變色,他此來的目的就是要將江哲請出東海,可是林碧這樣說,分明是在暗中警告江哲不要介入大雍和北漢的爭端,而江哲也似乎隱晦的表現了不願脫離這樣的生活的心意,雖然江哲是不可能和大雍撇清的,可是他也知道江哲對這樣的生活似乎是十分喜愛,若是江哲不肯出山,就是李贄也不能過於迫他的。這樣一想,李顯不由更加苦惱,江哲特意邀請自己過來,不會是為了婉拒自己的要求吧?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十三章 出賣愛子
 

  這時,門外傳來幾個人輕微的腳步聲,只聽聲音便知道不是練武之人,然後兩個侍女推開了閣門,在幾個侍女的簇擁下長樂公主抱著一個小嬰孩走了進來。在她身後跟著的是柔藍還有李麟,方才柔藍陪著公主去抱孩子過來的時候,可沒有忘記把他拉著。
  李顯第一個跳了起來,笑道:「我要看看這孩子是像長樂多些,還是像隨雲你多些。」當然除了見到小外甥的喜悅之外,他也想暫時避開這種尷尬的氣氛,來日方長,大不了綁了人帶走,李顯煩惱地想著。不過他很快就把注意力集中在嬰孩的身上。

  雖然還不滿一週歲,可是這個小嬰孩卻是精神十足,好奇的大眼睛滴溜溜的亂轉,承襲了父母外貌的優點,雖然年紀還小,卻可以看出將來長大也會是一個相貌清秀俊雅的少年。

  李顯越看越是覺得這個孩子的眼睛不知怎麼像極了自己,忍不住伸手將孩子抱了過來,雖然已經有了幾個子女,可是從來不會特意留心他們的李顯本質上來說還不算是真正的父親,所以抱著這個小嬰兒對他來說簡直比拿著刀槍還要艱苦。而且那柔軟嬌弱的嬰兒身體也讓李顯手忙腳亂,唯恐力氣過大傷到了他。不過這個小孩子似乎是精神十足,似乎也看出了李顯的窘迫,咯咯地笑個不停。李顯越發歡喜,忍不住伸手將他舉得高高的。長樂公主驚叫道:「六哥,你不要嚇到了慎兒。」誰知那個小嬰兒不僅不害怕,反而歡聲笑了起來。明亮的眼睛裡面充滿了興奮和好奇。李顯心中湧起一陣暖流,這個小小的嬰兒第一次帶給李顯從未領略過的親子之情。

  帝王之家本來就是親情淡漠,再加上昔日和秦錚並不和睦,所以對於他的嫡子李麟,李顯從前並不關注,直到秦錚死後,李顯心中愧疚,這才對李麟重視了起來,可是由於從前的疏遠和李顯心中的苦楚,對於李麟,李顯更像是一個統帥、師長而非是父親,他用心的教導李麟,希望即使不能繼承王位,也能夠讓這個孩子承襲自己的衣缽,成為優秀的將軍。可是對著這個小外甥,李顯卻是打從心裡喜愛,一時間只恨這個孩子不是自己的兒子,這些年來,除了殺伐之外本已經是了無生趣的李顯,卻是第一次重新湧起對生命的渴望。

  李麟怔怔的望著父親,他從未見過父親如此開心,這一刻他恨不得取代那個小嬰兒,領略到父親懷抱的溫暖。這時,有一隻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頂,他抬頭望去,只見一個青衣秀士正含笑望著自己,眼光是那樣的溫暖,李麟只覺得淚水盈滿了眼睛,他連忙側過臉去,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的懦弱。那個青衣秀士眼中閃過一絲憐惜,然後轉過身去,笑道:「好了,殿下不要戲弄慎兒了,若是驚壞了他,貞兒會心痛的。」

  李顯依依不捨的將嬰孩還給長樂公主,嘲笑道:「你不要裝樣子了,我可是聽皇嫂和太子殿下說過,當初最愛欺負柔藍的可是你吧。沒見過這樣的父親,就知道欺負兒子女兒,不如把慎兒給我算了,免得受你這不良父親的氣。」

  我一聽可差點氣歪了鼻子,這個齊王,從前就喜歡看我的好戲,每次見面一定是不忘了鬧點彆扭,雙手懷抱,我冷笑道:「這兒子自然是不能給你了,不過好歹你也是他的舅舅,這樣吧,你若是以後娶了王妃,生了一位嫡出的郡主,我就讓慎兒叫你一聲岳父如何。」

  李顯一聽,臉色初時陰沉下來,他為了秦錚之事心有愧疚,不僅遣散了姬妾,而且還拒絕了,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他可不會認為江哲不知道,心中自然有些惱恨。

  但是不知怎地,過了片刻,他卻漸漸覺得這個主意不錯,若是這江慎做了自己的女婿,那麼女婿也是半子,倒是會讓自己心滿意足,可是自己現在雖然有一兩個女兒,都是庶出不說,年紀也比江慎大了許多,若是想要江慎作女婿,還真得再生個女兒出來。江哲讓自己另娶王妃,生個嫡女,也不算是過分,畢竟江慎乃是長樂公主的長子,而且他的父親又是這樣的人物,這門親事恐怕會有很多人惦記呢。

  想到這裡,李顯心道就是為了這個女婿,也得娶個王妃才是。再說他也想到如今家中無人主持中饋,那些庶出子女也是無人管教,不過是讓他們自生自滅罷了。若是有個顯德的王妃替自己照顧,省去自己的麻煩不說,也不會耽誤了那些兒女的將來。而且可能是看到江哲一家其樂融融,不由令李顯有些愧疚,心道,所謂齊家治國,自己就連家事也是一團混亂,也難怪敗給了皇上,長久以來因為奪嫡落敗而鬱結的心結居然有些鬆動。

  心中執念消除,李顯的腦子立刻靈活起來,立刻想到這倒是一個絕佳的好機會,連忙道:「那我們可說定了,若是我有了嫡女,將來慎兒可要做我的女婿。

  我看看愛子,心道,兒子,你別怪我隨隨便便就定了你的終身,做了我的兒子,這婚姻之事恐怕是不能任憑你作主了,就是我不管,也會有人關心呢,齊王雖然性子執拗,可是倒是一個率直的人,他的女兒應該也會很出色呢。不過為了你的幸福,我就再多給你幾個選擇吧。想到這裡,我又道:「那好,指腹為婚也不是沒有過的事情,不過我也不想委屈了慎兒,這樣吧,將來你多生幾個女兒,讓慎兒自己選擇如何?」

  李顯也不在意自己將來的女兒被人挑選,道:「那你我就擊掌明誓,約定此事,此事有這麼多客人為證,長樂也在當面,這樁婚約你可不能抵賴。」

  我微微一笑,心道,若是將來慎兒正是有了別的意中人,大不了將他逐出家門,讓他自由自在也就罷了,他若不愛名利富貴,我只有高興,難道還會怪他麼,再說了,所謂青梅竹馬,日久生情,將來慎兒和齊王的女兒有機會日日相見,若是那個女子還沒本事讓慎兒動心,那也怪不得我。這樣想著,我舉起手掌道:「當然不會抵賴,殿下若是有了嫡女,又和慎兒相配,這樁婚事就是殿下無心,哲還要登門求親呢,除非慎兒不是我的兒子,否則這樁婚事就這麼定了。」

  李顯雖然軍略非凡,可是對於這等言語的細枝末節,自然不會留心,便也舉起手掌,和我擊掌為誓,約定了這樁指腹為婚的姻緣。

  看著江哲和李顯擊掌明誓,閣中貴賓卻是心思各異,林碧心中大叫不好,若是齊王因此和大雍上層和解,那麼豈不是不利於我北漢,但她不露形色,只是微笑祝賀,李康心中覺得怒火熊熊,他可不想看著齊王又壓到自己頭上,就連對江哲也是生出了無窮的恨意,可是轉念一想,這兒女之事豈是可以說有就有的,自己也未必沒有機會攪散他們的好事,所以也沒有露出什麼痕跡。倒是苟廉真是心中歡喜,心道,齊王殿下雖然性子執拗,可是皇上對他倒是真的愛重,既然他答應娶妃,那麼這可是一個彌補皇上和齊王之間感情的好機會,江哲果然是厲害,不過三言兩語,就解決了這樣一個大難題,若是皇上知道,不知道得多高興呢。

  不管眾人什麼心思,都是一派喜氣洋洋,只有還不知道自己被父親給出賣了的江慎好奇地看著那閣子中間擺著的大木桌上面形形色色的物件。不時伸手想去觸摸那些東西,卻是距離太遠,沒有辦法碰到。忍不住,江慎臉上有些扭曲,眼看就要轉化成傾盆大雨了。閣門一下子被撞開了,匆匆忙忙趕來的林彤高聲問道:「開始抓周了麼,抓到什麼了?」小嬰兒也被嚇了一跳,眼淚還沒有滴下就被嚇回去了,忘記了哭鬧的江慎,又是好奇的看向了林彤。

  長樂公主微微一笑,她方才心中有些不快,心道,怎麼隨雲也不和自己商量一句,就給慎兒指腹為婚。可是她畢竟出身皇室,自然知道越是身份高貴,越是沒有可能自己擇婚,不用說慎兒是自己的兒子,就是憑著江哲在大雍和皇兄心中的地位,搞不好就連自己夫妻二人也沒有給兒子選擇妻室的權力呢,如今江哲這樣給兒子定了婚,倒也是未雨綢繆,若是能夠讓六哥回心轉意,不再和皇兄對著幹,這倒也是一件喜事。但見室內氣氛密雲不雨,慶王李康和嘉平公主林碧都是有些神思不屬,正有些煩惱如何轉圜,一見林彤魯莽的闖了進來,便笑道:「郡主不用著急,還得過片刻呢,方才侍女已經去請郡主了,想必是和郡主錯過了。

  已經小睡了大半個時辰的林彤徹底清醒過來,尷尬地道了歉,退到林碧身後。長樂公主見時間已經差不多了,笑道:「隨雲,我看應該開始了,要不然慎兒可要著急了。」我看看慎兒好奇的目光,道:「那就讓他去抓吧,我也很想看看慎兒會抓到什麼呢?」

  這抓周乃是流傳已久的民俗,只要是稍微殷實的人家都會在子女週歲的時候遍邀親友前來聚會,聽濤閣中央的木桌上早就擺了許多東西,而江哲和長樂公主都不是尋常人,這抓周準備的物品也是十分精緻貴重。

  一個銀盤裡面放著一方金印,兩個黑檀木盤,一個裡面放著三本精裝的書冊,分別是《論語》、《老子》、《金剛經》,另外一個裡面放著上好的湖筆、徽墨、宣紙、端硯,一個黃楊木盤裡面放著算盤、元寶和帳冊,一方紅緞上面放著一具精心製作的白玉琴,長度只有半尺,一副墨玉水晶精製的圍棋,價值連城,烏黑的鐵盤裡面放著一把短劍,一柄彎刀,都是綠鯊魚皮鞘,金吞口,黃絨挽手,華貴非常。不過放在桌子最中間的卻是一盒長樂公主親自下廚製作的糕點,香氣撲鼻,令人垂涎。

  這些物品華貴非常,就是手掌權勢富貴的齊王等人,也不免覺得有些過於奢侈,齊王看罷,笑道:「既然是我的女婿,那我也不能委屈了他。」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塊晶瑩剔透的紫玉兵符放到了桌子上面。

  長樂公主驚道:「六哥,這可是你統率大軍的兵符,這怎麼好拿出來讓慎兒抓取呢?」

  李顯笑道:「不過是應個景,就是慎兒抓住了,我也得收回來,不過是想看看這個孩子有沒有帶兵的命。」

  我微微一笑,道:「殿下這麼想恐怕要失望了,帶兵之人,需得心狠,我看慎兒是個軟心腸的人,恐怕是帶不了兵的。」

  李顯揮手道:「這可不一定,誰是一生下來就心狠的,本王軍中,很多勇士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連殺人都不敢,如今不也是殺人如麻,心狠如狼麼?」

  慶王眼中閃過一絲寒芒,笑道:「六弟這樣熱心,我這個三舅也不能不表示一下。」他從腰間解下一個有些陳舊的明黃荷包,上面繡著四爪金龍,荷包鼓鼓囊囊,卻不知道裡面是什麼物事。

  李顯眼中閃過一絲迷惑,別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這是什麼東西,當年慶王的生母慘死之時,李顯雖然有些瞧不起這個平素有些懦弱的兄長,卻還是去安慰他,卻看到李康抱著母妃的妝盒垂淚。李顯雖然性子率直,也知道不該去打擾,便在暗中看著,當時慶王李康就從他母妃的妝盒裡面取了一隻玉鐲放入身邊的明黃荷包。而第二天李康就從皇宮消失了。多年之後李康再次出現在大雍朝廷上面之後,身邊總是帶著這個荷包,別人不去理會,李顯卻是記在心裡,他也頗為感動慶王的孝心。只是一來他和慶王性子不合,二來,李顯當時又是太子一黨,所以沒有慶王親近,到了今日,兩人之間已經是兄弟之情十分淡薄,難以挽回了,李顯自然不會再提及當年想要安慰三哥的事情,所以李康也絕不會想到李顯知道這荷包裡面的物事。

  我看著這個荷包,覺得有些奇怪,對於不明不白的東西,我是不會要的,因此說道:「不知道慶王殿下送了什麼厚禮,若是太貴重,只怕小兒擔當不起。」

  李康笑道:「這件東西並不貴重,只是先母的一件遺物,若是令郎喜愛,說不定我們兩家也有姻緣之份。」

  我愣了一下,方纔我剛剛說讓慎兒做齊王的女婿,怎麼慶王這就來提親,這時,我看見慶王李康的目光落到了柔藍身上,立刻明白過來,母親的遺物自然是送給妻子或者兒媳的最好禮物,慶王竟然是想要柔藍作他的兒媳婦。

  心中的怒意再也不可遏制,雖然出賣了慎兒,小小年紀就給他訂了婚事,可是這不代表我可以將柔藍的婚事這樣草草訂下,在我心裡,兒子自然是可以隨便一些的,反正最不濟將來可以讓他逃家,女兒可是應該偏寵的,別說是慶王那不知好歹的兒子,就是大雍皇室任何一個子弟,也別想娶我的女兒。我的柔藍將來要嫁一個愛她如同珍寶的男子,那些三妻四妾的皇室子弟怎配做柔藍的夫婿。

  臉上的神色變得漠然,我淡淡道:「殿下好意,哲心中感激,不過哲平生最疼惜這個女兒,她的婚事還要她自己願意,如今藍兒年紀還小,這婚姻之事還不便談及。」

  這番話可是絲毫沒有給慶王面子,連我都有些擔心他會翻臉,不過出乎我的意料,李康神色絲毫不變,笑道:「看來犬子是沒有這個福氣了,江先生的小姐,自然是金尊玉貴,理應有更好的良配了。」

  這句話似是羨慕又似嘲諷,但是李康說來卻是十分平和,我見他沒有發作,心中也是暗暗鬆了口氣,不由有些後悔將他請來,原本是為了他的身份,畢竟他是當朝的親王,長樂的兄長,可是他這一來,不僅讓我結了一個仇人,還使得大雍內部的矛盾落入外人的眼中,可惜我卻不能礙著他的面子和表面上的和睦,就這樣誤了柔藍的終身。看林碧眼中閃過若有所思的神采,也知道恐怕這次邀請她過來是有些得不償失了。只是世間沒有後悔藥可以吃,心中暗道,罷了,以後總有法子彌補今日的損失的。我面上勉強露出笑容,道:「好了,貞兒,快讓慎兒動手吧,我看他要忍耐不住了。」

  長樂公主溫柔的一笑,親手將愛子放到木桌之上,任他自幼行動。江慎睜大了眼睛,露出歡喜好奇的神色,方纔還急著想去拿那些有趣的物事,如今卻是不肯伸手,只是仔細打量。

  過了片刻,小嬰孩開始移動,他迅速向中間爬起,拿起了一塊香氣撲鼻的糕點。。

  我不由呻吟了一聲,聽說若是抓周的時候最先去抓糕點,代表著將來這孩子可能會好吃懶做,雖然客人多半會客氣的恭維,說這孩子將來必定衣食周全。我原本想把糕點拿掉的,因為長樂的糕點連我都愛不釋手,恐怕慎兒也抵不住誘惑,可是貞兒卻說這是規矩,如今果不其然,慎兒第一個就去拿糕點。

  這時,一直站在屋角沉默不語的小順子突然笑了,我瞪了他一眼,道:「你笑什麼?」

  李順笑道:「少爺果然是公子的兒子,公子不是跟奴才說過,當年公子抓周也是第一個就去抓糕點麼?」

  他這句話一說出來,屋子裡面靜默了片刻,然後李顯大笑了起來,其他人雖然礙著我的面子,卻也是笑容滿面。我不覺有些尷尬,不過心想,這樣一來,別人可就不會笑話慎兒了,小順子雖然丟我的面子,可是保住了慎兒的面子,也算有功。

  這時,慎兒已經放下了糕點,大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伸手拿起了算盤,我心中一抖,然後笑道:「這也好,這也好,江某最是頭痛管理帳目,如果不是有親信屬下幫忙管理產業,只怕江某早就一窮二白了。慎兒將來能夠精明些,也免得敗壞家業。」這些話倒不僅僅是安慰,我有本事創業,但是管理那些瑣碎的帳目可是我最頭疼的,幸好我一直揚長避短,不插手這些事情,若是慎兒精明一些,至少我不用擔心他將來成了敗家子。

  然後慎兒丟下了算盤,伸手拿起了那柄精美的佩刀,我有些遺憾地想到:「明明還有一柄劍的,怎麼不去拿呢,誰不知道佩劍之人往往文武雙全,拿刀的可是魯莽武夫居多呢。」

  我有些心急地繞著桌子轉了幾圈,恨恨地道:「慎兒,你這小子怎麼回事,當年為父可是第二個就拿起了文房四寶,你怎麼對書本和筆墨一點都不中意。」閣中眾人無不失笑,那些熟悉我的人還罷了,慶王李康和林碧、林彤心中都覺得好笑,想不到這才智過人的江隨雲,竟然也會有如此稚氣的一面。不過我可沒有留心他們的神色,一心一意地望著慎兒,希望他給我些面子。

  這時,慎兒放下了佩刀,伸手向黑檀木盤伸去,我心中一喜,屏住了呼吸,生怕驚擾了他。慎兒的小手一掃,筆墨紙硯立刻亂成一團,他卻伸手向另外一個盤子伸去,我心中暗喜,心道,若是拿了書本,也是極好的。果然慎兒伸手拿了一本書,然後小手好奇地撕扯起來。

  我卻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一把上前,拎著慎兒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大聲罵道:「臭小子,你是怎麼回事,當初為父我雖然也抓了一本老子,可是第一個可是拿了論語,你倒好,居然抱著金剛經不放,做什麼不好,偏要去做和尚,豈有此理,快把這本書扔了,你就是一個字也不認得也沒有關係,這和尚可是絕對不能做的。」

  長樂公主哭笑不得,上前道:「隨雲,你不要衝動,拿了佛經也不過是和佛門有緣罷了,怎麼就扯到做和尚呢,抓周不過是個儀式,哪有你這麼當真的。快放手,別傷了慎兒。」

  我赧然道:「是啊,是啊,是我太衝動了,誰讓這小子不給我留點面子。」說罷我看看慎兒,擔心他會不會受驚,可是不看還好,一看之下我是哭笑不得,只見慎兒雖然雙手緊緊抱著金剛經,兩隻小腳卻是晃晃當當,在那裡蕩起了鞦韆。

  我悻悻地道:「家門不幸,怎麼出了這麼一個憊賴的小子。」

  李顯忍不住笑道:「隨雲,你也不用擔心,我看這孩子頑皮活潑,將來可是習武的好材料。」

  這時,小順子突然目光一閃,向窗外望去,冷冷道:「何方高人蒞臨靜海山莊,邪影李順有禮了,還請現身。」

  我心中一驚,這靜海山莊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可是這莊中機關暗哨無數,怎會有人闖到這裡還沒有被人發覺呢?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柔聲的佛號,然後有人道:「李施主武功精進如此,真是令老衲佩服,方才老衲見江檀越正在馴子,不便打擾,還請恕罪。」

  然後閣門被緩緩推開,一個身穿灰色袈裟的中年僧人含笑而立,我卻覺得頭皮一緊,赧然道:「慈真大師,江某可不是說做和尚不好,還請大師見諒。」心中暗叫倒霉,怎麼偏偏我的話給這位宗師身份的高人聽見,若是他以為我對佛門有偏見可怎麼辦。

  慈真大師微微一笑,道:「老衲明白檀越心思,檀越年將而立,膝下只此一子,難免冀望甚深,不過老衲見這個孩子資質絕佳,若是檀越許可,老衲想收他為徒,不知檀越意下如何。」

  我脫口就要拒絕,卻看到小順子輕輕搖頭,我心中一動,這慈真大師斷不會是想要我的兒子出家,慎兒乃是公主所出,又是我膝下獨子,就是慈真大師再怎麼愛才,也不會讓慎兒去做和尚啊。

  這時候,慈真大師又道:「裴雲雖是我少林護法弟子,如今卻是手握重兵,很多江湖上的事情都不便插手了,老衲見令郎品性資質都十分出眾,所以心中喜愛,若是檀越首肯,老衲情願將令郎收為關門弟子,還請檀越和公主殿下放心,看令郎面相,將來必是福壽綿綿,多子多孫的命,絕不會出家為僧的。」

  我心中瞭然,或者慎兒資質非凡,不過我看這老和尚十有八九是為了握個人質在手,若是慎兒拜入少林,我和小順子將來自然絕不可能和少林為難,這老和尚對我仍然是有所忌憚疑心呢。不過轉念一想,慎兒總是沒有一刻安靜,看來是沒有做文章的本事了,若是練武,除了慈真大師,天下可沒有更好的師父了,少林的武功據說是天下最正宗的武學,練不好也不會練壞,拜了這樣一位師父,將來還有誰敢為難慎兒呢?

  這千種思緒一閃而過,我含笑道:「慎兒能夠拜到大師門下,自然是他的福氣,可是我們夫妻只有這一個兒子,只望他平安長大,承歡膝下,若是大師帶他離去,豈不是太傷我們做父母的心腸麼?」

  慈真大師微微一笑,道:「老衲已經決定暫時在長安浮雲寺掛單,如今令郎年紀還小,老衲也可暫時留在江先生家中施教。」

  我心中大喜,道:「成交。」一言既出,才發覺失言,連忙道:「既然如此,哲多謝大師美意,不過大師怎會遠來至此呢?」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十四章 心腹之患
 

  林碧站在甲板上,目光冰冷的望著漸漸遠去的靜海山莊,一個中年近衛走到她身後,稟報道:「殿下,不知道我們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林碧輕蹙柳眉,道:「我初入靜海山莊,仍然存了伺機動手的想法,可是靜海山莊殺氣隱伏,我便知道不可輕舉妄動,原想既已知道靜海山莊所在,或者會有良機,不料慈真大師竟會蒞臨東海,讓本宮十分慶幸沒有擅自發動,看來我們只有在途中刺殺了。」

  中年近衛皺眉道:「可是慈真大師不是奉了大雍皇帝的旨意,前來迎接長樂公主和江哲回長安的麼,他們一路上都會有重兵保護,還有慈真大師和邪影李順這樣的人物保護,就是師尊親至怕也是無能為力吧,若是平白損兵折將,未免太可惜了。」

  林碧沒有回答他的疑問,反而輕拂秀髮道:「蕭護衛,你久在庭飛身邊,又是國師弟子,眼力自然是非同反響。你對齊王和江哲兩人如何看法?」

  蕭護衛雖然沒有目睹聽濤閣上面的情形,卻也早已聽過林彤繪聲繪色的講述,猶豫了一下,道:「齊王確是名將,但是比起大將軍還差得遠呢,行動舉止未免過於囂張,威勢凌人,或者有可乘之機。至於江哲,屬下覺得十分好笑,屬下曾經聽說此人才智過人,可是聽了郡主所說,怎麼覺得此人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讓屬下都有些懷疑他是否真的是那個神機妙算的雍王首席謀士了。」

  林碧淡淡一笑,道:「本宮初時也覺得好笑,未見江哲之前,我心中想著他是一個驚才絕艷,心思周密的奇才,海邊初見,本宮覺得他飄然出塵,不類世間之人,可是聽濤閣上卻是讓我開了眼界,這個江哲倒是赤子心腸,可是這正是他可怕之處。從前我只是對他戒備,如今卻是對他恐懼。」

  蕭護衛奇怪地問道:「雖然他的舉止有些好笑,可是公主若是說他善於掩飾,屬下也不會覺得奇怪,可是為什麼公主認為那是他的本色,卻又認為他更加可怕,屬下也曾學過兵法戰策,都說為將者要冷靜無情,才能戰無不勝,我想這出謀劃策也是一樣,不是說智者無情麼,若是江哲尚有感情上的弱點,怎麼公主反而認為他更加可怕呢?」

  林碧眼神變得幽深,道:「我林家時代為將,雖然稱不上兵法大家,可是卻也有些獨到的心得。有人說帶兵打仗需要冷酷無情,這倒也不錯,可是根據我們多年領兵的經驗,若是敵軍主將完全的無情,只按照兵法和形勢用兵,倒是十九必敗的。主將若是過分無情,就會將麾下將士不當人,也就更加不會把敵軍將士當成人,這樣雖然可以幾乎不被情感所誤,可是打仗靠的是士兵,主將可以無情冷靜,他麾下將士卻是有血有肉的人,會恐懼,會仇恨,這樣用兵,終究是眾叛親離的下場。

  做謀士也是一樣,謀士的等級可以粗略的分為三等,第三等的謀士雖然各有長才,但是也各有弱點,若是互鬥起來,不過是各有勝負,這等人不需畏懼,第二等的謀士就是心性冷酷無情,他們心中只有利益的存在,這樣的人物雖然可怕,卻也有著可乘之機,畢竟人孰無情,這樣的人雖然計策厲害,可是往往低估了被他們計算的對手的感情因素,自古以來,梟雄往往死於非命,精於謀算的人往往自作自受,就是因為他們忘記了對於某些人來說,利益權勢抵不過忠義親情,而且一個人若是心中只有利益,那麼所作所為就是有跡可尋,這樣一來,若是他們的對手富有智謀,就可以猜到他們的計策,只要力量充分,取勝就不難了。而最可怕的一等謀士,就是本身也有豐富的感情,可是出謀劃策的時候卻可以屏棄感情的影響,這樣的謀士已經是鳳毛麟角,難以對付了,可是這樣的謀士也有弱點,他們的才華和心機往往讓人心生忌憚,不願和他們接近,所以他們往往會難以盡情發揮自己的才能,也難以讓身邊的人盡心盡力的執行他們的計策。這三等謀士雖然可怕,可是都還有可以著手的弱點。可是江哲卻不一樣,他已經超越了這個界限。

  你也見識過他的計策,洞徹人心,如同弱水,無孔不入,最善於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外力,對人心洞如觀火,可是今日我一見他,便知道這人最可怕之處就是他的赤子之心,不論他用計如何歹毒,可是他對身邊的人卻是一片赤誠,這樣一來,他身邊就不會有人掣肘,就可以完全發揮他的才能。你也聽說了,不僅大雍皇帝李贄對他推心置腹,就是和李贄一向不和的齊王李顯對此人也是十分厚愛,竟然不會因為江哲觸動他的逆鱗而震怒。如今,他的兒子成了齊王未來的女婿,又是少林慈真大師的關門弟子,就連少林也不再將他視作潛在的威脅,這樣一個人,既有驚天動地的手段,又有春風化雨的魅力,有他在,大雍就不會再有內亂紛爭,你說,這人是不是可怕得很。說一句心裡話,此人乃是我北漢的心腹之患,他一日不死,我一日不能心安。」

  蕭護衛眼中閃過殺機,道:「莫不如我們派出人去,想法子不惜一切代價暗殺了他如何?」

  林碧不置可否,又道:「你認為齊王比起庭飛來說,軍略孰高孰低?」

  蕭護衛驚道:「殿下怎會這樣問,那齊王怎比得上大將軍,不說他這些年來在大將軍手上從來沒有討過好去,就是在南楚德親王手上,他不也是慘敗而歸麼?」

  林碧歎了一口氣,道:「其實用兵之道,說起來雖然複雜無比,可是實際上也不過是領精兵、知進退罷了,這就已經是難得的名將了,若是再能夠偶出奇兵,當世之間也只有一二人可以做到。齊王也是軍略不俗的人,當時名將,若論臨陣指揮,只怕是無人能出齊王之右,而大雍鐵騎精銳不在我北漢軍之下,可是齊王始終被庭飛壓制,就是在南楚也是落敗而歸,就是因為他天性執拗,爭強好勝。這樣的性子雖然有些好處,在落敗之時,常常百折不撓,履敗履戰,終有勝利的一日,可是也常會當退不退,以至被人所乘。齊王個性高傲,輕易不肯服人,若是勸諫之人不是他心裡敬佩之人,往往就會無功而返,所以他在北疆數年,也不能勝過庭飛,只不過齊王確實有將帥之才,而且經歷奪嫡之變之後,性子也隱忍了許多,這才維持了大雍北方疆界的穩定。這次見到齊王,我原本並不擔憂,因為他雖然氣勢逼人,可是卻是性子依舊執拗難改,而且他心中死志勝過求生的意念,本宮原本想回去之後告知庭飛,讓他可以從這個方向著手。

  可是齊王見到江哲之後就不同了,那種執拗的心志變成了繞指柔,而且性子開朗了許多,甚至就連從前的死志也變成了生氣勃勃,這樣的齊王不是我想見到的,而我更擔心江哲留在齊王身邊,有這樣一個齊王愛重的謀士替他出謀劃策,庭飛的壓力就太大了。」

  蕭護衛道:「殿下,那江哲不是要回長安麼,我們想法子不讓他到齊王軍中就是了。」

  林碧冷冷一笑,道:「我可不信江哲真的會回去長安,這種情形之下,恐怕他會直接跟著齊王去軍中吧,齊王的性格很霸道,恐怕就是江哲想要陪著長樂公主回長安,他也不會放人的。」

  蕭護衛驚道:「不可能吧,慈真大師可是來傳旨的,江哲難道敢違背大雍皇帝的旨意麼,而且他就不擔心雍帝懷疑他和齊王勾結麼?」

  林碧微笑道:「你可看到聖旨了麼,不是就聽到慈真大師的傳話麼,你怎麼知道真正的旨意是什麼,而且,江哲可是會凜遵聖旨的人麼?」

  蕭護衛道:「那麼殿下如何打算呢?」

  林碧看看遠處的天空,道:「我倒要看看江哲有沒有這個本事進入大雍軍營。齊王、江哲,你們都是我北漢的心腹之患,我是絕不會讓你們輕而易舉的到達戰場的。陌路相逢成知己,他年沙場見此心。李顯啊李顯,你可還有生死無恨的胸懷麼?」

  曙光剛剛透出厚厚的雲層,沉靜的曠野就被清脆的馬蹄聲和車輪聲驚醒,在空曠的官道上,一輛外面罩著青色布幔的四輪馬車在四百多名騎士的拱衛下輕快的前進著,這四百多名騎士分為四隊,一隊開路,一隊斷後,另外兩隊則是左右護持著馬車。他們的衣甲顏色也是分為兩色,護著馬車的兩隊騎士,一隊都是黑衣黑甲,一隊則是赤色衣甲,而前後的兩隊騎士則都是赤色衣甲。若是深知大雍軍隊詳情的人見了定要驚疑不定,只因大雍軍中不論是何人的軍隊,基本上都是穿著青色衣甲,青色近黑,但是除了一支軍隊之外,其他軍隊絕不會穿著純黑色的衣甲,那支軍隊就是雍王的近衛軍。除此之外,齊王近衛是赤色衣甲,秦彝軍近衛則喜穿白色衣甲,禁軍則是黃色衣甲。如今雍王登基,原先的禁軍改稱龍驤衛,仍舊負責拱衛皇城,但把從前的雍王近衛軍則改稱虎繼衛,拱衛宮城,龍驤虎繼並稱禁軍,虎繼衛服色仍然尚黑,並沒有因為負責保護天子而改變從前的作風。如今大雍境內誰不知道,除了禁軍之外,黑色衣甲不是誰都可以穿著的。那麼這支將近百人的騎士就只有可能是大雍皇帝李贄身邊親信的虎繼衛了。可是和他們一起保護馬車的卻是齊王的近衛,不由令人驚疑這車中之人的身份了。

  我笑著看向眉頭緊鎖的齊王,道:「殿下,這次我請東海侯襄助,將東海封鎖了半個月,林碧定然沒有機會提前傳信回去,憑著我們這支力量,應該可以平安的回轉殿下的大營了。殿下為什麼還要憂心忡忡呢?」

  齊王歎了口氣道:「我也相信北漢沒有辦法將情報送出去,直到昨日我才知道你邀請林碧就是為了限制北漢的行動,再調動東海侯的勢力襄助,就是為了防止北漢大軍提前得到情報,在路上伏殺我們,畢竟這條路離邊境不過幾十里路,若是北漢騎兵在路上伏擊,我們是很難逃生的,這一帶接近邊境,大雍的軍力並不能佔著絕對的上風,我又不能調動過多的軍隊來保護,免得打草驚蛇或者被人所乘。但是我帶了三百親衛,皇兄又派了一百虎繼做你的親衛,有這四百騎兵,就算是遇上了敵人,我們也能尋機突圍或者固守待援。再說,若是沒有數日的時間策劃,我可不信北漢有本事布下天羅地網。」

  說到這裡,齊王失笑道:「說起來你和皇上也夠謹慎了,誰會想到虎繼衛竟然已經等在濱州了,而且慈真大師一到,林碧一走,你就立刻啟程,恐怕現在林碧還落在我們後面呢,就是現在林碧已經傳回去了消息,也來不及了。」

  我不由問道:「既然如此殿下為什麼還是如此憂心呢?莫非是擔心李麟麼,有貞兒照顧他,你還不放心麼,麟兒年紀還小,就是再著急,也不能讓他現在就上戰場啊,這次讓他跟著貞兒回京,你不用擔心的。一路上可是有慈真大師保護呢。」

  李顯又是皺了皺眉頭,道:「我知道長樂會好好保護麟兒,我原本就不擔心,可是不知怎麼,我總覺得我們忽略了什麼?我們雖然暫時切斷了林碧和北漢的情報通道,可是北漢可是有魔宗高手的,若是他們已經得到了消息,我擔心他們會半路伏殺,隨雲你不通武藝,若是遇上敵軍,我擔心你的安危。」

  我輕笑道:「這點險總是要冒的,這是最近的路,快馬加鞭,五六天之內就可以到達大營,到時候有三十萬大軍保護,殿下就不用擔心了,就是遇上了敵軍,有殿下指揮拒敵,哲也是放心的,再說小順子也隨軍同行,最不濟也可以護著我殺出重圍。」

  李顯的眉頭略微舒展,說也奇怪,本來他也覺得江哲的計劃十分縝密,可是一路上李顯覺察到有些異樣,這一帶本來常有北漢游騎游弋,可是這次回程卻是一個都沒有碰上,這反而令李顯感覺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險。

  這時有人在車外稟道:「殿下,江大人,有些不對,派出去的斥候沒有了回音。」

  李顯眉頭緊鎖,道:「前面地勢平坦,正是騎兵發揮威力的戰場,不可不防,派兩個人,不要騎馬,到前面去看一看。」兩個齊王近衛下馬,脫去沉重的鐵甲,換上便衣,隱入路邊的草叢裡,轉眼間就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我隔著窗子向四下望去,只見深秋時節,道路兩邊的枯草高可過人,秋風一吹,波浪起伏,再加上這條道路地勢頗高,兩邊則是斜斜向下延伸,就是藏了千軍萬馬也未必能夠看出來。我的心裡也不由一寒。莫非真的有伏兵麼,難道我設下那多麼迷障,希望他們認為我正在準備返回長安的,卻都落空了麼?可是這麼短的時間,他們怎麼可能設下埋伏呢,雖然現在大雍的邊境幾乎對於北漢是不設防的,可是並不代表他們可以不經過周密的計劃就進入大雍境內行動。

  這時候前方突然傳來尖利的銅哨聲,我心中一抖,這是斥候傳來的警報聲,他們竟然沒有悄然返回,看來已經遇到了極大的危險,看來不僅有伏兵,而且恐怕規模還很龐大。

  齊王聽到警報聲,劍眉一軒,跳下馬車,翻身上了一匹火紅的戰馬,護衛的騎兵都是訓練有素的軍士,很快的擺開了迎敵突圍的陣形。一直負責駕車的小順子臉上浮現出了憂色,他檢查了一下駕車的馬匹,低聲問道:「公子,馬車速度太慢,恐怕跟不上,我們怎麼辦?」

  身臨險境,我反而平靜下來,冷靜地道:「你我不善於臨陣指揮,這些事情自有齊王殿下操心,這輛馬車乃是精鋼製成,車廂四周都嵌著鋼板,只要護住了馬車,就不用擔心我的安危,一會兒,你也聽從殿下的吩咐,這種情況,恐怕若不出奇制勝,我們都會死在這裡。」

  這時,齊王已經下令改道向大雍境內奔去,看來他是想和這一帶鎮守的雍軍會合,就在這時,四面八方號角聲起,我已經將車窗裡面的鋼板擋上,透過車門上面的小窗子向外望去,只見視野裡已經出現了風馳電掣的北漢騎兵,人如虎,馬似龍,他們穿插縱橫,很快就遙遙將我們這支軍隊包圍起來。我用心算了一下,敵軍至少有三千人以上,這絕對不是一次偶遇,北漢進入大雍境內游弋的軍隊一般都是百人左右的小隊騎兵。這時,我看見正前方豎起的一面黑底紅字的大旗,那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石」字。

  「飛虎將軍石英,」我聽到齊王高聲喊道:「你竟敢潛入我大雍境內肆虐,可是不將我大雍看在眼裡麼?」

  那大旗下面一個三十多歲,面龐瘦削,神情冷峻的一個中年將領也高聲道:「北漢大雍乃是敵國,齊王殿下不知自重,輕身涉險,也怪不得石某,今日你是有死無生,若是下馬投降,或者我看在你身份尊貴,不取你的性命。」那個將領身邊有一個身穿北漢軍衣甲的軍士,面甲已經放下,看不到他的容貌,我可以憑著超絕的目力看見那個軍士正在指著我的馬車的方向說著什麼。然後我就看見那個中年將軍的目光也落到了馬車上,那冰寒的目光掃過,我只覺得渾身冰寒。這時,那個中年將軍大聲喝道:「兒郎們,給我殺了李顯,俘虜那輛馬車,誰能給我帶來李顯的人頭,賞金百斤,誰能給我俘虜那輛馬車上面的人,賞金千金。」

  然後,那個中年將軍合上面甲,手中的馬槊一舉,帶頭衝了下來,而齊王李顯則是冷冷一笑,手中的寶刀向前一指,高聲道:「突圍!」說罷,我就覺察到馬車開始迅速跑起來,我連忙緊緊握住車廂壁上的把手,門上的小窗口也被小順子從外面關上了。車廂裡面一片漆黑,我看不到外面的戰場,可是我能夠感覺到四周震耳欲聾的喊殺聲。

  這一刻,我在黑暗中默默苦笑,我已經想通了很多事情,為什麼林碧明明還在我們後面,可是伏兵似乎已經等了很久的樣子,只因我錯估了一個人,陸燦,只有可能是陸燦,他去見林碧,不是為了結盟或者別的什麼,而是為了和林碧達成一個協議。南楚負責傳遞情報,北漢負責伏擊,不論我如何足智多謀,對著千軍萬馬也只有一個下場。林碧和陸燦倒是都明白以拙勝巧的道理。說也奇怪,我本來應該心中悲涼,我平生第一個弟子陸燦,就這樣下了狠心,要將我這個師父送入黃泉。可是我心中卻是有些隱隱的歡喜,在我看來,陸燦本就少了幾分狠心和固執,如今的他才可以說是我的得意弟子啊。默默的聽著外面的聲音,我知道在這裡我是派不上什麼用場的,如果死在這裡,不知道是否會是笑話呢?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十五章 水深火熱
 

  又過了片刻,我的心情終於平靜下來,仔細的盤算著如何應對現在的局面,四百對三千,雙方都是精銳,可是我們這邊有我這個累贅,恐怕是想逃也逃不掉,陸燦的事情以後再想不遲,現在逃命才是當務之急。我強迫自己忘記身處顛簸黑暗的車上這個事實,仔細的想著如何能夠自救救人。過了片刻,我心中突然一亮,那個飛虎將軍傳令要生擒我,殺死齊王,看來對他來說,我和齊王的重要性並不一樣,從賞金上來看,似乎我對他們重要一些,可是在我看來,卻非是如此。對於帶兵的將領,自然是齊王的生死對他們更重要,而我的重要性恐怕這些將領未必能夠領會,對他們來說,可能我只是一個他們需要完成的任務才對,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的賞金才要高些,這是為了避免那些將士不要都只顧著去追齊王吧。就算是我估計錯誤,他們將我看得比齊王還重,對於我的計劃來說,也沒有什麼大礙。
  我正在這樣想著,突然車門被人用力拉開,我看見衣衫儘是鮮血的齊王對著我喊道:「隨雲,我們必須分兵才行。」

  我心道,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連忙道:「哲也正有此意。」探出頭去,我看見原來我們到了一處狹窄的路口,兩側都是山巖,齊王命人阻住路口,暫時遏制住了追兵。我連忙從車上拿了那件特製的青色大氅,繫在身上,然後吩咐小順子道:「你快些換上衣甲,然後帶我乘馬,我們和齊王殿下分道而行,請殿下再分五十人給我,想來這樣就可以讓敵軍力量分散了。」

  齊王眼中閃過欣慰的神色,道:「正該如此,不過隨雲,你要小心,如果他們的目標是你,我擔心你難以脫身。」

  我笑道:「或許吧,不過對於北漢將士來說,恐怕在他們心目裡你才是首要的目標,所以這次承受壓力最大的可能就是殿下。」然後我和齊王匆匆研究了一些作戰的細節,過了一會兒,守住路口的騎兵已經有些精疲力盡了。這時,小順子已經準備好了一切。他先解下那兩匹拉著馬車的駿馬,這兩匹白馬都是事先精選的,完全可以勝任戰馬的工作,小順子將其中一匹馬交給其他騎兵牽著,然後換上白色的精製衣甲,又從馬車車座下面拿出兩截長槍,將它們接起來,變成了丈二長槍。小順子走過來先把我扶上戰馬,然後他自己也跳了上去,讓我坐在他身後,他細心的用帶子將我和他綁在一起。這時候,百名虎繼衛和五個齊王近衛也已經組成一隊,我在馬上看了齊王一眼,冷靜地道:「殿下,臣先走一步了。」

  說罷,小順子一聲令下,我們這支包括百名虎繼衛和五十名齊王親衛的騎兵一馬當先向曠野衝去,衝出數里之後,我回過頭去,看見齊王已經帶著另外一支騎兵向另外一個方向逃去,而我特製的那輛馬車卻被推翻在路口,阻擋住了追兵,我的馬車頗為沉重,看來一時半刻他們是過不來了。

  這次分兵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不過齊王能夠這麼快就想通這件事情倒是更令我佩服,他可是一直都在作戰呢,敵人的目標是兩個,我們就是在一起力量也不會大多少,而敵人卻可以全力以赴,現在雖然我們分兵力弱,可是敵人也會為了如何安排分兵而躊躇,總歸我們是不會吃虧的。而且只顧逃命無力反擊那是必敗之局,如今齊王可以說是已經沒有牽掛,就可以想法子反擊了。

  這時,前方的小順子說道:「公子,後面大概有一千人的追兵,我們要怎麼做?」

  我心中一喜,果然對那些驕兵悍將來說,齊王這個大雍的統帥才是最重要的,不過一千騎兵也不是一個小數字,如果不能一舉殲之,我們也不能脫身去幫助齊王。看看周圍的地勢,我道:「讓呼延壽往荒野裡面去,我身邊帶著二十支飛天神火。」

  小順子一點就透,立刻點頭道:「我明白了,水火無情,果然是好辦法。」說罷他便和統領騎兵的呼延壽研究起來,呼延壽本是我在雍王府的時候身邊的近衛,這次皇上特意派了他過來,也是因為這個緣故,要不然堂堂一個虎繼衛的副統領,怎會屈尊如此。我聽見他和小順子說著如何引敵人上鉤,果然是精於用兵的將領。我在心中默默祝禱可以一舉成功,不然我的小命恐怕就要送在這裡了。

  這時,後面的追兵漸漸有些近了,沒辦法,小順子的騎術雖然也很出色,可是和這些幾乎成日在馬上生活的騎兵來說還差得遠呢。幸好呼延壽指揮的不錯,轉來轉去,總算沒有被後面的敵軍給合圍。又過了片刻,敵軍已經給我們誘入了一片荒草離離的曠野,秋末時節,枯黃的野草乾燥易燃。小順子一見風向合適,一聲高呼,眾人加快了馬速。而身後的北漢騎兵果然還是控制著馬速追擊,這是我們早就預料到的,在騎兵追殺敵人的時候,最忌諱的就是全力策馬,這樣一來,由於過於消耗馬力,很容易被落下,所以一般來說,除非是已經合圍或者敵軍前進無路的時候,一般是不會全力策馬的,基本上都會控制著馬速,不急不緩地跟著敵軍,等到他們人困馬乏的時候,再發起猛攻,才能一舉得勝。當然這是敵我雙方騎兵素質差不多的時候的準則,如果敵軍太弱,自然是不用這種手段的。因此小順子他們加快馬速,後面的追兵被落下了一些,卻沒有同樣加快馬速,免得被我們給拖垮了。

  可惜這次他們如此做卻是錯了,就在雙方相距超過將近兩里路的時候,呼延壽一聲呼嘯,我軍分成了十幾個小隊,四散開來,我能夠聽到身後的北漢敵軍高聲大笑,想必他們以為我軍要分散逃跑了,這樣一來,他們是必勝無疑的了,我甚至能夠聽出來他們的笑聲裡面帶著可以狩獵獵物的欣喜。就在這時,小順子突然策馬回頭,然後手中多了一個小銀筒,連續按動上面的機關,從裡面飛出火焰,迅速點燃了枯黃乾燥的草原,若是平常的放火之法,恐怕還沒有等到大火燃起,北漢敵軍就已經突破了火焰防線了,可是這次小順子使用的飛天神火非同尋常,只是頃刻之間,大火就已經蔓延開去。而就在這個時候,四散的雍軍也從另外幾個位置點燃了同樣的大火,大火很快就連接成了一片,月牙形的火圈向北漢騎兵撲去,這裡四下都是荒草蔓蔓,北漢騎兵想要繞過火圈來追擊,卻是已經來不及了。只得向後退去,可是他們的方向正是下風處,火焰帶著黑煙追趕著他們,他們剛跑出七八里路,卻絕望的發現,同樣的大火阻擋了他們的歸途。

  我能夠聽到火海裡面悲慘的叫聲,心中凜然之餘,也不由有些得意,幸好因為這飛天神火形狀小巧,威力極大,所以我在馬車上面帶了二十支,如今雖然幾乎全部用掉了,卻破掉了一千鐵騎追兵,也是物有所值。雖然我也知道全殲敵軍是不可能的,不過至少可以滅掉他們大半的人馬。

  不過讓我有些遺憾的就是恐怕派去後面放火的四個人恐怕是九死一生了。為了達到殲滅敵軍的目的,我讓呼延壽派了四個人在途中離開,迂迴到兩側,見到前面火起,北漢軍奔逃回來的時候,再加上兩把火,這樣火勢就可以連起來,阻擋敵軍的生路。可是飛天神火太厲害了,現在風又這麼大,他們恐怕是回不來了。不過我心中很敬佩他們的勇氣,雖然明知道留下來放火很危險,他們卻是個個爭先,讓我不由有些汗顏。

  不過這些事情也顧不上了,呼延壽收攏了軍隊,我們也得快些離開,現在離火場太近,如果風向一變,恐怕我們也得陪葬。

  拋下了生死不知的追兵,我們趕向預定的會合地點,大雍在邊境多有寨壘,齊王和我約定了會合的地點,到時候齊王就可以憑借堡壘固守,而我們就可以從後突襲北漢軍。說來也是沒有辦法,二十支飛天神火想要對付三千騎兵只怕是不夠的,所以我只能先誘使他們分兵,然後再殲滅其中一支,也幸好追我的騎兵較少,否則恐怕還要經過一番苦戰呢。我一邊聽著耳邊的風聲,一邊祝禱希望齊王殿下可以平安的趕到會合的地點,否則我可是什麼辦法都沒有了。

  而這時的我當然不會知道,大概半個時辰之後,當最開始著火的原野已經只剩下一片黑色的灰燼的時候,幾匹被燒得焦黑的戰馬屍身被推開,從戰馬之下站起一個渾身都是黑灰的男子,他厲聲喝道:「江哲,韋某與你誓不兩立!」

  這人正是韋膺,當日他奉了陸燦的命令,帶著林碧的信物到了北漢軍中,奉命接應林碧的飛虎將軍石英得到林碧的軍令之後,就帶了三千騎兵,潛伏在齊王歸途伏殺。而對大雍恨之入骨的韋膺也自告奮勇地參與了這次行動,而讓他振奮的是,江哲果然也隨著齊王同行。後來石英分兵追殺的時候,韋膺也選擇了追殺江哲,可是卻被火海所困。韋膺心機靈敏,他自知騎術平平,不可能逃出火海,便趁著混亂之時,僕殺了幾名落後的北漢騎兵,殺了他們的戰馬,然後藏身在馬腹之下,血水之中,這才勉強逃過了火海葬身的命運。他憤怒的詛咒了一番,然後踏上了回轉南楚的路程,他可不會笨到再去追殺江哲,孤身一身去對付百多名騎兵,他沒有這個勇氣。

  等到我們終於趕到固山寨的時候,雖然我是被小順子帶著的,可是仍然是筋疲力盡,兩腿內側都被馬鞍磨破了,我今年年將而立,可是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等我被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驚醒的時候,才發覺我們這支騎兵停在山坡之下,上面不遠處就是山頭,我能夠聽到山頭那邊的廝殺聲。

  小順子把我扶了下來,道:「公子,前面就是固山寨了,齊王殿下被圍在寨外,寨內的守軍幾次要想出來營救都失敗了。」我心中一緊,咬著牙站了起來,道:「你扶我去看看。」

  小順子伸手攬住我的腰,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就已經帶我上了山頂,躲在一塊岩石之後,然後我就看到了戰場。

  固山寨得名是因為這座寨子建在一座小山頭上,與其說是小山,不如說是一座岩石丘陵,而且寨子裡面有一眼水量極大的泉水,順著山勢流下。修建宅子的時候,繞著寨子一周挖了兩三丈深的溝渠,然後引泉水灌入,固山寨既有地勢的優勢,又有「護城河」拒敵,是一座頗為重要的寨壘。可惜因為寨子太堅固,所以裡面駐守的軍隊大多都是步兵,只有三百騎兵而已。我向下看去,只見就在距離寨子千步之遠的地方,齊王殿下帶著百多名傷痕纍纍的騎兵衝殺不休,被一千多名騎兵困在陣中。而另外的七八百北漢騎兵則游弋在固山寨外,阻攔固山寨的援兵。我可以清晰的看到,在護城河邊上,有大片的屍體和一些無主的戰馬在遊蕩。而在寨子的最高處,筆直的黑煙正在滾滾向上湧動。

  這時呼延壽也跟了上來,憂心忡忡地道:「大人,方才寨內的軍士曾經想出寨接應,可是卻被擋了回去,雖然現在寨子用烽火通知臨近各寨,可是沒有一個時辰恐怕他們是到不了的。大人,我們必須救援齊王殿下才行。」

  我驚歎地看著下面交戰的雙方,這可是我第一次如此近的看到精銳騎兵的交鋒,雖然力量懸殊了一些,可是齊王一點也沒有流露出怯意,每一次衝刺都是向敵軍軟肋而去,而指揮北漢軍的飛虎將軍石英雖然應變迅速,始終將齊王等人困在陣中,但是卻是始終不能壓制住齊王。我有些奇怪的問道:「呼延壽,雖然可能是因為齊王殿下戰法高明,可是怎麼我覺得石英有些名不副實呢?」

  呼延壽道:「大人有所不知,北漢的幾位將軍長處各自不同,石英擅長千里奔襲,這次殿下身邊的親衛精銳只在石英所部之上,所以石英不能以急襲得手,這行軍佈陣的本事,北漢軍中以鬼面將軍譚忌為首,而在我大雍軍中,臨陣指揮騎兵,鮮有能勝過齊王殿下的,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局面。

  我心中暗道一聲僥倖,若是這次追殺伏擊我們的是鬼面將軍譚忌,大概我就可以給齊王收屍了,當然這還是如果我有可能逃過一劫的情況下。這次北漢的安排不是不周到,可是卻沒有料到我會帶著本來是為了東海之會準備的飛天神火,另外又忘記了如今秋高草長,乃是最是容易使用火攻的季節。而石英的戰法被齊王克制卻也是無奈之舉,我想北漢也不能事先想到齊王會去東海的,一定是得到林碧的情報之後才匆匆派了在附近的石英前面,若是這些條件差了一點,今日就不是這個格局了。仔細觀察了半天戰局,我正色道:「小順子,一會兒你跟著呼延將軍順勢攻入北漢軍中,你雖然騎術差些,可是應該勉強比得上一個普通騎兵了,你這幾年練了姜家的槍法,應該用上的,如果能夠取得石英的性命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也要讓石英不能再如臂使指地指揮敵軍。你們看這個安排如何?」

  小順子和呼延壽都微微皺眉,呼延壽先道:「大人,李爺武功高強,末將當年也曾親眼所見,可是大人你的安危要緊,如果李爺也上陣殺敵,到時候若是被亂軍傷了大人,我們可是擔待不起。」

  我苦笑道:「呼延將軍,這也是不得已之事,你要指揮軍隊,恐怕斬將奪旗的事情你是騰不出手的,而且若是不能取勝,就是你們都在這裡保護江某,也是無濟於事。這樣吧,你留幾個虎繼保護我,只要你們速戰速決,我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危險的。」我可不好意思說呼延壽沒有絕對的把握壓制石英。

  小順子倒是沒有出言,他是明白現在的局勢的,也知道江哲令出如山,心道,只有自己快些殺了石英,然後馬上回來保護公子,才是最好的解決法子,心中不免有些後悔沒有讓江哲多帶幾個心腹護衛過來。這時,下面齊王已經有些陣形散亂,看來是強弩之末了。我連忙下令道:「呼延將軍,你快些行動,若是殿下受傷,只怕我們擔當不起。」

  呼延壽低聲應諾,安排了幾名武功高強的虎繼衛保護我,便回身上馬,小順子看了我一眼,也上了戰馬,這時我想起一件事情,連忙湊近喊道:「小順子,還有一件事情?」小順子臉上露出詢問的神色,俯身低頭,我在他耳邊匆匆說了幾句話,然後連忙退到一邊。

  呼延壽見眾人都已經準備停當,一提馬槊,無聲的指向天空,然後猛然下揮,將近兩百人的騎兵衝上了山頂,然後風馳電掣一般狂嘯而下,站在一邊的我只覺的地動山搖,碎石亂滾,差點跌倒在地上,幸好身邊的幾個留下來保護我的虎繼衛攙住了我。

  這幾個虎繼衛也都是當年在寒園保護我的近衛,這幾年都已經升職,至少也是六品的武官了,不過前些日子他們一和我見面,就跟我訴苦,說是當年我出走之後,他們因為「保護不力」被當年的雍王,如今的皇上狠狠訓斥了一頓,總算雍王知道他們委屈,沒有責罰他們,反而因為他們在我身邊待了幾年,都給予了重用,可是還是很長時間都抬不起頭來。幸好是他們,定然不會嘲笑我,當初在寒園的時候,他們可是都負著隨時留心我的身體狀況,一旦看見我面色不好,就得隨時去請雍王府專門負責替我診治的御醫的。雖然我現在已經基本上恢復健康,可是在他們心目中大概還是那個隨時都可能斷氣的藥罐子吧。

  都我站起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小順子隨在呼延壽身後衝入了北漢軍的騎陣中,白馬銀槍雪戰袍,威風凜凜,倒讓我心中有些嫉妒,可惜啊,我是沒有可能上陣殺敵了。黑紅兩色的鐵流勢不可擋,北漢軍沒有料到會有伏兵,一時間陣勢大亂,而齊王所部聲勢大震,拚力廝殺,這時,寨內也已經驚動,寨門大開,僅剩下百多人的寨內騎兵也殺了出來,雖然大雍軍力量仍然不如北漢軍,可是內外夾擊,三方猛攻,北漢軍一片混亂。

  石英萬萬沒有料到會在這個時候身後出現敵軍,事先他們已經清除了許多大雍的斥候,而且那些寨壘之內的雍軍秉承齊王的嚴令,是輕易不會出寨的,所以他本來可以穩當當地圍殺齊王的,而帶著護衛「逃跑」的那個江哲也沒有被他放在眼裡,一個智謀出眾的謀士可不一定會是能夠領軍作戰的將領。如果不是林碧的指令中特意要求石英一定要擒殺江哲,那個南楚使節又是那樣堅持,他跟本就不會派了一千人去追江哲,至於江哲能夠脫身這一點,石英可是絕對沒有料到的,所以他跟本就不會想到附近會有援軍。而一眼看到黑紅兩色的衣甲,石英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到了追擊江哲的那些騎兵的安危,心中冰寒的同時,下令阻敵的命令也不免晚了一刻,就只這麼一瞬之間,敗局已成。

  石英甚為果斷,立刻下令撤軍,自帶親軍斷後,北漢鐵騎仗著人多,四散逃去,石英剛剛一槊將一個擋路的雍軍撩倒,前面白影一閃,一個身穿白衣白甲的騎士擋住了自己的去路,面甲掩住了那人面容,看不見他的容貌,可是他的身材並不高大,石英冷冷一笑,自恃力大勇沉,一槊撩去,那個騎士也不閃避,一桿銀槍從環轡間斜探而出,槍槊撞在一起,石英只覺得好像撞入了一團棉花,著力處似實還虛,不由身子一個踉蹌,這時那騎士的銀槍倏地裂開,散成滿天槍影,槍尖激起的無數細小而冰寒的氣流撲向石英。石英大喝一聲,馬槊當空一劃,熾熱的勁風擋住了銀槍的攻勢,「叮叮叮」一串兵刃交擊的尖銳聲響和暴起的風浪讓兩人身邊數丈方圓之內再也無人能夠立足。

  石英乃是北漢著名的武將,在戰場上雖然也遇過敵手,可是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艱苦,若非是他察覺到那人的槍法和騎術相差很大,利用自己騎術上面的優勢,恐怕也不能和那人鬥了一個旗鼓相當。雙方鬥了十幾個回合,那人漸漸佔了上風,突然銀槍化作流星逸電,刺破了石英的防線,石英拚力閃躲,仍然被那人一槍刺穿了右肋,石英慘叫一聲,不顧生死,手中馬槊竭力出手,那人策馬退了一步,石英轉身逃去,他身邊的十幾個親衛不約而同的擋住了那名敵將的攻勢,銀槍化作點點星雨,空中閃現朵朵燦爛的嫣紅,當那十幾個親衛喪命在銀槍之下的時候,石英已經在其他的親衛保護下衝出了很遠。那雪袍戰將見已經追之不及,高聲叫道:「石英,轉告嘉平公主殿下,就說南楚可沒有安下什麼好心腸,他們不過是傳傳消息,你們卻是損兵折將,這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計策還看不透麼?」

  石英耳中聽得明白,雖然明知那是挑撥離間,可是心中還是平白生出惱怒,不由懷疑起南楚的用心,據那使者所說,指使他的人乃是南楚陸燦,據說陸燦就是江哲的弟子,難道弟子還不知道師父的本事,莫非陸燦就是知道我們不可能輕而易舉得手才傳遞消息給我們的麼?

  我在高處聽到小順子的喊聲,面上露出微笑,陸燦和林碧聯手害我,這個仇不能不報,北漢的軍方領袖可是龍庭飛,若是能夠讓龍庭飛對陸燦有了戒意,那麼就可以避免北漢和南楚勾結的太深,我也可以少些麻煩。

  又過了一陣子,戰場上已經平靜下來,只剩下清理善後的大雍軍士了,我這才在幾名虎繼衛的保護下向山上走去。只有短短一段路,若是騎馬轉瞬就到,可是我雙腿內側早已是血肉模糊,實在不願意乘馬,走路雖然也很苦痛,也只得認了。走到山下,齊王帶著親衛迎了上來,他渾身上下傷痕纍纍,鮮血狼藉,十分狼狽,不過他可沒有放在心上,一見我就大笑道:「隨雲,你好本事,以後乾脆也指揮殺敵好了。」

  我強忍著白他幾眼的衝動,道:「殿下這可是為難我了,若是我都能上陣殺敵,那麼就是南楚也是人人都可以從軍作戰了。

  這時,寨內的守軍將領也過來恭請我們入寨,我見小順子正在和呼延壽他們一起善後,覺得現在也不會有什麼危險了,便和齊王並肩走向寨門口處的吊橋,那裡的屍體很多,還沒有經過清掃,可是這裡除了我之外人人都是久經沙場,誰也沒有放在心上。我也只能視而不見地向寨內走去,心想,趕快沐浴更衣,睡上一覺,才是要緊的事情。

  朦朦朧朧的,李虎睜開了眼睛,他是飛虎將軍石英手下的一個小小的騎兵什長,在阻截固山寨援軍的時候不慎被刺落馬下,恰好頭部撞擊到岩石上,因此昏迷不醒。戰時倉促,也無人注意到他還未死,他昏迷了許久,直到石英落敗而走,這麼長時間,也就沒有人想到這裡還會有活人。忙著清理戰場的雍軍還沒有來得及顧及這裡,只是簡單地把擋著吊橋的一些屍體拖走罷了,然後就去打掃戰場,救護戰友,將傷重的北漢軍補上一刀或者押到一邊。所以李虎就這麼躺在那裡,無人過問。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正好看到一個穿著皇族金色戰甲,外披赤色戰袍的將軍和一個青衣文士並肩走向吊橋。李虎心中如同烈火焚燒,知道肯定是北漢軍敗了。眼光掠過,李虎看到身邊有一柄不知是誰丟下的步槊,也無法多想,李虎拼盡最後的力量,伸手抓住步槊,然後突然坐起,將手中唯一的武器擲了出去。他見眾人幾乎都穿著戰甲,又擔心自己力弱不能一舉得手,這一槊卻是擲向了那青衣文士。

  使盡了渾身力量的李虎只覺的眼前發黑,在看到那青衣文士後心被步槊刺中之後,身軀搖搖欲墜,在身邊眾人瞠目結舌中跌落橋下之後,李虎也沒有力量抵擋衝過來按住自己的雍軍,任憑他們捆綁毆打,他心中滿是歡喜,放聲大笑起來。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十六章 我心依依
 

  陸燦站在甲板之上,望著一望無際的碧海,明明是風和日麗的天氣,可是他心中卻是一片孤寂,雖然早就知道那人已經是大雍的重臣,深受大雍皇室的信賴,而且又娶了昔日的王后,大雍的寧國長樂公主,可是陸燦心中卻無法產生對那人一絲敵意。他對那個人可以說是很瞭解的。昔日江哲在做自己的西席的時候,也只有十幾歲的年紀,自然是不似如今這般深沉。陸燦深深的記得江哲平日最愛的就是偷懶,除了規定的時間之間絕對懶得監督自己讀書,初時還經常跑出去逛街或者遊玩,不過這人終究是好靜的,到後來最經常做的事情就是拿了一本古籍,泡上一壺香茶,坐在樹蔭下津津有味的閱讀。不過這人也很好誘惑,只要自己拿了什麼新奇美味的糕點,多半都可以讓他答應替自己寫功課,或者作些別的什麼小事。想到這裡,陸燦不由失笑,可是笑容很快就消失不見。
  他是知道的,自己這個師父生平最是沒有大志,在南楚當了狀元之後,除了曾經在籌立崇文殿的事情上十分用心,以及曾經襄助德親王攻蜀之外,基本上就是尸位素餐了,所以後來江哲因為上書直諫而被貶斥的消息傳來,陸燦第一個念頭就是,師父不是想藉機抽身了吧?可是沒有,師父還是留在建業,當時陸燦還曾經慚愧的想,或許是自己想差了,如今師父已經是堂堂的翰林學士,怎能以從前的標準衡量。可是就在之後不久,雍王攻破建業,恩師被擄去大雍,而當陸燦得到準確的消息之時,一切已經事過境遷,恩師投效雍王,而且被南楚刺客重傷。這樣的局勢,讓陸燦再也無法存有救回恩師的念頭。因為陸燦已經明白,南楚已經永遠失去了一個本有可能成為擎天玉柱的棟樑之材。

  接下來,陸燦默默的注意著江哲的事情,始終默默無聞的江哲在獵宮之變中一鳴驚人,力挽狂瀾,然後拋卻榮華富貴,帶著長樂公主私奔而去。雖然有些遺憾大雍終於被強有力的君主所掌握,可是陸燦還是默默的祝禱自己的恩師可以從此安享餘生,因為他也得到過情報,知道恩師為了雍王,可真是鞠躬盡瘁,據說離去之時已經是病入膏肓了。

  可是就在不久之前,江哲的一封信讓他徹底明白,江哲不會在大雍沒有一統天下之前歸隱,江哲的生死榮辱已經和大雍皇室緊密的聯繫在一起了,所以前艙在心中已久的殺機終於爆發了,陸燦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若是江哲繼續為大雍效力,那麼最後成為祭品的一定是南楚,陸燦不能眼睜睜看著家國覆亡,不論國主昏庸還是聖明,陸燦都不能讓陸家三代效忠的南楚成為大雍鐵蹄下的戰利品,所以陸燦在自保的同時,下了決心,除去江哲。其實說服北漢伏殺江哲,陸燦並沒有完全的把握,可是他也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只得盡力一試。他相信對付江哲最好的辦法不是謀定後動,而是用最快的動作,用最猛烈的攻勢,用直接了當的手段去攻擊。雖然沒有百分百的信心,可是早已察覺到江哲對自己並沒有特別的戒心的陸燦,相信很有可能成功。

  殺死一個敵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叛逆,原本應該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可是為什麼心中如此之痛,陸燦仰天長歎。

  同樣的晴空,林碧心中卻也是一陣悵然,她知道,按照時間推算,這個時候應該是齊王和江哲被石英伏擊的時候了,一個是統帥大軍阻擋北漢兵鋒所指的大將,一個是智謀如海,手段通天的軍師,這兩個人一死,至少數年之內北漢可以安枕無憂,原本林碧應該興奮期待,可是卻總是有些不能釋懷。這兩個人給林碧的印象都很不錯,齊王雖然有些殺氣太重,性情也似乎有些暴戾,可是林碧能夠感受到李顯心中的悲愴沉痛,而且齊王本質上是一個性情中人,這讓林碧心中對他多了幾分好感和賞識,她甚至曾經將李顯和龍庭飛比較,龍庭飛雖然明顯勝過李顯,可是林碧卻隱隱覺得龍庭飛過於完美,令她在尊重傾慕之餘也有些自慚形穢,她總覺得如果自己不是嘉平公主,那麼自己根本配不起龍庭飛,這也是她這幾年有意無意拖延婚事的一個原因。而李顯就不同了,有過人之處,也有明顯的缺點,反而讓林碧覺得頗為可親可愛,而李顯不時流露出來的落寞更讓林碧心中多了幾分憐惜,之前林碧心中只當李顯是敵人,所以還不覺得,可是在李顯很可能喪命的時候,林碧卻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李顯的音容笑貌。

  而江哲呢,那個在傳聞中心思陰毒可怕的謀士,帶給林碧的卻是一團迷霧,猶記得初見面時他氣度閑雅,令人見之油然而生敬慕,更記得聽濤閣上他稚氣顯露,童心猶存的另外一面,這個人,林碧隱隱覺得,或許很多人都誤解了他,或者他本就是一個恬淡無害的異類,只有當你觸犯了他的時候,他才會露出猙獰的面目。

  還有溫柔嫻雅的長樂公主,林碧可以感覺到她的平安喜樂,從前坎坷的人生似乎在她身上看不到影子,可是林碧心中明白,這才是這個女子值得敬佩的地方,天下有幾個女子可以坦然面對從前的傷痕纍纍,又有幾個女子可以放棄唾手可得的權勢富貴,跟著病弱的情郎攜手共赴茫茫的前途呢?

  還有柔藍,那個受盡寵愛卻是不顯驕矜的小女孩,還有江慎,那個還不解人事,就被父親「狠心出賣」的可憐男孩,林碧只覺得心中一陣劇痛,她是在毀滅怎樣一些人的幸福啊!

  痛過之後,林碧終於收拾起惆悵的心情,她告訴自己,不論那些人是怎樣的可親可敬,可是他們都是北漢的敵人,他們的死亡可能會換取無數北漢將士的生存,漸漸的恢復平靜的心情,林碧低聲道:「這是命運,如果失敗的是我,那麼我也願承擔所有的後果。」

  在通往長安的路上,迤邐而行的公主鸞駕之中,長樂公主神色淡然地望著遠處的天空,這次大雍朝廷可是給足了面子,在長樂公主在慶王李康的護送下進入大雍勢力範圍之後,太上皇李援和雍帝李贄就各自下了一道詔書,公告天下。

  「武威二十五年十一月,朕尤在位,顧念寧國長樂公主孀居寂寥,賜婚天策帥府司馬江哲,唯司馬因國事臥病,不堪辛苦,朕心不忍,特許二人私下完婚,儀成六禮,禮部文書皆具。於今駙馬病癒,朕甚思念,特詔還朝,欽此。」

  「駙馬都尉江哲,素有功於國,今賜封楚鄉侯,食邑三千戶。欽賜朕潛邸為寧國長樂公主府邸。公主世子江慎,賜封安國公,食邑五千戶,長女柔藍,賜封昭華郡主,食邑千戶。欽此。」

  這兩道旨意不僅輕輕鬆鬆地掩蓋了當日長樂公主私奔的事實,還封江哲為鄉侯,更將年僅週歲的江哲長子江慎封了國公,這已經是外戚朝臣最高的爵位了,就連江哲的養女也封了郡主。如此封賞,就是再沒有眼力的人也知道江哲夫婦深得皇室寵幸,絕對沒人敢提及當年的事情了。

  可是長樂公主心中卻是十分淡然,當初出走之時,她就已經拋卻了一切,若不是大雍局勢不穩,就是再重的封賜也不能讓長樂公主重回長安,更不願讓夫君重入宦海。可是長樂公主也清楚這其中的難處,如今夫君已經去了北疆前線,若是自己留在東海,先不說江哲會擔心自己的安危,就是皇室也不免擔心前線兵權誰屬。自己若是不進京為人質,就是皇兄相信自己夫婦,那些大臣也不免會秘密進諫的。與其讓那些人心中生出疑念,不如自動一些。所以長樂公主入京之事早就已經決定了。

  輕輕歎了一口氣,若是還有選擇,長樂公主寧願留在東海不問世事,可惜這卻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時柔藍興沖沖跳到鸞駕之上,問道:「娘親,慎兒呢,看我給慎兒編了花環呢。」

  長樂看了一眼那精緻的花環,笑道:「編得很好看呢,是不是麟兒教你的,我看你方才和他在一起嘀嘀咕咕的。」

  柔藍眨了眨眼睛,道:「才不是呢,麟弟只會舞刀弄劍,怎麼可能會編花環,是我跟尚儀學的,方纔我不過是看麟弟很孤單,所以才去和他說話的,誰讓三舅舅那麼過分,不讓麟弟和我坐一輛車,說什麼我是郡主,麟弟雖然也是皇族子弟,卻沒有爵位,又說什麼要避嫌,不讓我們坐一起。」

  長樂公主眼中閃過一絲冷然,淡淡道:「藍兒,你去跟你三舅舅說一聲,就說慎兒一直被慈真大師佔著,我一人乘坐鸞駕很是寂寞,讓麟兒和你與我一起乘坐吧。」

  柔藍大喜,道:「我這就去告訴他。」說罷跳下鸞駕,興沖沖的跑向慶王的馬車,身後自有侍衛緊緊跟隨保護。

  長樂公主心道:隨雲臨行之前要我好好照料麟兒,我怎能看著他被人欺負。不由對久未蒙面的三哥添了幾分惱意。

  這時長空如洗,一行秋雁鳴嚦而過,長樂公主聽了不知怎麼,覺得心中一緊,不由向北望去,不知夫君可到了大營沒有?

  「阿嚏」我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然後就聽到齊王的竊笑聲,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若是我真得給那個北漢軍一槊刺死,現在他想哭恐怕都哭不出來。說起來也是僥倖,因為想到上戰場之後隨時都可能有危險,所以我特意精製了一件護身的金縷衣,這金縷衣乃是古書上面所記載的奇物,乃是用雲南苗疆特產的紫金沙混合異域烏茲煉製的軟銅,熔煉之後抽成紫金絲,這種紫金絲細如毛髮,柔韌無比,卻是可也吊起千斤之物,用這種紫金絲混合西域金猩的毛髮紡成的細線,編製成一件薄如蟬翼的內衣,穿在身上仿若不覺,卻是可以刀槍不入,不說製衣的工藝十分複雜,就是為了得到那些原料,也是費盡心力,為了保命,我可是花了千萬金銀和無數心思啊,就是這樣,我還不放心,又特製了一件青色大氅,夾層裡面縫了三札牛皮,這可是製作皮甲的材料,雖然不如我的金縷衣那般刀槍不入,但是可以護住全身,總算是聊勝於無。雖然我費了不少心思和金錢,不過總算是物有所值,那一槊雖然刺中我的後心,將我撞落吊橋,倒是沒有刺傷我,就是力道也消去大半,當然這也是因為那個北漢兵根本沒有多少力氣了。可是秋末時分,泉水寒徹,再說那護城河裡面還有屍體血水混雜其中,我的水性也只是勉強可以浮在水面上,因此我落水之後著實吃了不少苦頭,若非是小順子遠遠看見,知道我應該沒有受傷,連忙衝過來把我救了出來,只怕我沒有被刺死也會被溺死,誰讓齊王他們都以為我被擊中後心,怕是死了,一時之間都反應不過來呢。不過吃了這樣大的虧,從水裡被撈上來之後又是吐得天昏地暗,在齊王面前,可是丟盡了面子,怎能讓我不鬱悶呢?更別說寒水一浸,我這身子終究不如常人,又感染了風寒,真是出師不利啊。

  小順子眼中閃過一絲憂慮,問道:「公子,是否多休息幾日再啟程,你身子素來不好,若是不好好治療,屬下實在放心不下。」

  我懶洋洋地道:「不行啊,這裡可不是什麼安全的地方,雖然北漢軍退走了,可是還要提防他們會有大軍到來,還是快到大營好些。而且齊王殿下離開大營的事情本來是瞞著下邊的將士的,如今恐怕已經是人盡皆知,如果殿下不回大營主持大局,恐怕於軍不利,你放心,我不過是吃了點苦頭,到了大營,也好休養,總比困在路上的好。對了,手爐熱了麼。」

  小順子連忙將準備好的手爐取來,我抱在懷裡,緊了緊大氅,道:「我在路上就好好發一下汗,你們不用管我,等我到了大營,再叫醒我吧。」說完,我舒舒服服地躺在馬車之上,閉上了眼睛。齊王有些好笑地看了看我,將自己的大氅解下,也蓋在我身上,然後跳下馬車,上了戰馬,看到臉色苦惱的呼延壽,便問道:「呼延壽,怎麼了,從昨日就看到你一直苦著臉?」

  呼延壽苦澀地道:「末將臨行之時,陛下曾說,命我等好好保護江大人,還說若是江大人受了什麼損害,就要重重降罪,如今大人不僅因為急行軍而受了很多苦楚,而且又落入水中,受了風寒,只怕皇上若是知道,定會惱怒我等保護不力。」

  齊王安慰道:「這個本王也沒有辦法,不過你們何必擔憂,難不成皇上還會再派人來麼,再說你們為了保護隨雲也損失了不少人,現在雖然隨雲受了些驚嚇,但是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損傷,無論如何總是總是有功的,再說皇上素來賞罰分明,將來你們多多盡心,讓隨雲給你們多美言幾句,難道皇上還能怪罪你們麼?」

  呼延壽聽了心中稍安,不由感激地看看齊王,他方才是人在局中,不免糊塗,如今被齊王點透了關節,自然明白過來,心道,遇到敵軍本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如今能夠保得齊王殿下和江大人的平安,就已經是大功一件,陛下明鑒萬里,賞罰分明,怎會憑白加以怪罪呢?

  我在車上將他們的說話聽得一清二楚,雖然距離遠了一些,可是對我來說,自然是沒有問題,心中不由歎了一口氣,齊王李顯,果然是對麾下將士關愛備至,即使呼延壽本是雍王親信,只要做了他的屬下,齊王也就一視同仁,難怪能夠深得軍心,引得朝中重臣憂慮呢?

  若論才華氣度,李顯其實不弱於當今皇上李贄,但是他卻有一樣大大的缺憾,就是他的固執和偏激,這一點雖然是缺憾,卻也算得上是優點,只因李顯之所以能夠成為今日大雍的武將之首,就是因為他百折不回的氣勢。自從李顯帶兵以來,不是沒有落敗過,可是李顯卻是敗而不餒,再加上他精通戰陣,生性勇猛,每次落敗必帶親軍斷後,所以即使落敗也不會傷筋動骨。而李顯又善於從經驗中吸取教訓,捲土重來之時必然更加兇猛,令人頭痛非常。多年征戰,大雍雖然猛將如雲,可是若是想要尋一個能夠壓得住軍中驕兵悍將的人物,除了李贄之外,就只有齊王李顯了。

  兄弟兩人比較起來,李贄思慮周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可以說是大雍的軍神和領袖,而李顯卻是大雍的利刃,軍中將士的偶像,因為李顯作戰雖然有勝有負,但是他作戰之時不屈不撓,領軍作戰身先士卒,落敗之時親自斷後,無不令將士敬服,而李顯的努力和進步更是人人都可看到的,對於仰之彌高的雍王,將士多是敬畏,而對於齊王,卻是多了幾分親近。若論軍心,雍王麾下自然是忠誠不二,可是齊王所部也不遜色,當日獵宮奪嫡之時,若是齊王下了決心,和雍王一博生死,那麼雍王雖然最終多半仍會取勝,可是大雍國力必然因此衰退。這也是事先最令雍王和我頭痛的地方,若非是連番變故,說不定在獵宮變故之前,我們就對齊王下手了。

  齊王的固執和偏激讓他在戰場上成為敵軍最頭痛的敵人,若是對上雍王,基本上來說敵軍多半已經是必敗無疑,所以往往一戰而定,也就沒有什麼好說了,若是對上齊王,雖然敵軍可能取勝,可是只要不能在戰場上留下齊王,那麼就要面臨狂風暴雨一般的反擊和不死不休的報復,那種壓力多半能夠讓敵將恨不得一開始就落敗了。齊王能夠抵擋天縱之才的龍庭飛,除了軍事上面的才華之外,主要就是靠了他堅毅的心志,迫得龍庭飛無法一舉功成,從起初的連戰連敗,到後來的平分秋色,齊王的進步人所共見。

  可是這個明顯的優點,在政事和家事上就成了很明顯的缺點了,若非如此,齊王也不至於落得今日的窘境。根據我的調查和判斷,當初齊王殿下為了能夠佔據軍方首席的位置,鐵心投靠太子李安,而他和鳳儀門秦錚的聯姻自然有政治婚姻的意味,可是李顯對秦錚確實曾經動了真情,可是秦錚卻偏偏和師門瓜葛不斷,這就觸犯了齊王的逆鱗,齊王此人,獨佔欲極強,所以為了掌握軍中大權,明知李贄更應當繼位,卻仍然投效太子,也為了秦錚的軟弱和搖擺而將其屏除在心門之外。若是齊王不那麼固執,或許當日他就會效忠雍王,不會落得今日君臣相疑的格局,若是齊王不那麼偏激,就不會疏遠秦錚,若是他肯用心對待秦錚,或者很有可能讓秦錚最後拋棄鳳儀門,也就不會有曉霜濺血,夫妻永訣的悲劇發生了。

  反過來說,若是齊王不那麼固執偏激,一心一意地跟太子、鳳儀門合作,不因為心中的鄙夷和芥蒂而疏遠太子和鳳儀門,獵宮之變,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

  就是因為齊王這古怪的個性,才有了今日他的窘境,我聽聞齊王因為王妃秦錚之死而心中悲慟,不肯續絃,這也是皇上和齊王不和的流言能夠到處紛傳的緣故,可是在我看來,齊王對於秦錚,雖然有夫妻之情,卻未必是真的如此深情難忘,倒是很有可能因為齊王心中存著昔日不該放棄和鳳儀門爭奪,以至秦錚泥足深陷,最後自盡身亡的愧悔吧。這樣的心情或許才是齊王陷入不可自拔的死結的原因吧。

  其實我總覺得齊王屢次拒絕皇上的好意,並非是存心不肯和皇上和解,恐怕還是心結難消,沒有台階可下,不過這不是長久之計,皇上畢竟是皇上,忍了一年兩年,忍不得十年八年,再說皇上就算是能忍,那些重臣們也會屢屢進諫,日日就是,就是皇上相信齊王殿下不會有反意,也不能太過乾罡獨斷,到時候,恐怕齊王就不能領兵了,這樣一來,豈不是讓齊王更加怨恨,這樣一個帥才,若是平白毀了,我可是不甘心的,再說齊王這個人若是和皇上和好,必然是鐵了心效忠皇上,到時候大雍江山固若金湯,我也就可以安心歸隱了。難得這次齊王終於退了一步,來尋我解圍,這個好機會我怎能放過,皇上也是精明的人,和我雖然沒有事先交流,卻是想到了一起去,這次我們君臣再次聯手,一定能夠讓齊王殿下心悅誠服地服軟。而且也是機緣巧合,齊王這樣高傲固執的人,居然對慎兒十分喜愛,甚至答應再娶正妃,只要齊王動了心,我就有法子化去他心中的寒冰,想到美好的前景,我不由輕輕一笑。等到他們兄弟君臣和睦,應該就沒有我什麼事情了吧,現在麼,不過是他們之間少了一個台階罷了,我就委屈一下,充當這個台階吧。至於軍務上面的事情我可不會插手的。

  我正想得高興,突然呼延壽叩動車門道:「公子,皇上的旨意已經到了大營,殿下問是否需要加快行程。」

  我皺皺眉頭,自從遇襲之後,齊王也顧不上什麼隱秘了,不過是一夜之間,就傳下數十軍令,現在澤州、鎮州境內是風聲鶴唳,不說別的,如今身邊的護軍就有數千,而得了軍令前來保護齊王的軍隊更是絡繹不絕,這大軍行動起來可是頗費錢糧,行軍計劃更是已經定下,如果現在加快行程不說影響到軍事上的佈局,恐怕還得輕騎趕路,這個苦我就吃不了。

  這時,小順子輕輕道:「齊王怕也不想急行軍呢?」

  我心中一動,仔細想了一想,果然如此,聽齊王的口氣,不過是不想落一個怠慢欽使的罪名,所以讓我拒絕罷了,心中一笑,這齊王也是動了心思了,雖然是想拿我做擋箭牌,可是看在他也有心和皇上和解的份上,我就幫他一把吧。想到這裡,便道:「請轉告殿下,就說還是按照計劃行程吧,欽使來傳旨,恐怕我也有份,再加緊趕路,只怕我的性命倒要搭在路上了。」

  果然我說了之後,齊王就沒有再來打擾,若是從前,只怕齊王不是問也不問就加速行軍,就是不理不睬,依然故我,如今的變化對我來說倒是可喜,至少齊王不會拗著性子做事了,不過想用我做擋箭牌,可是需得付出代價的,我總是要討回來的。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十七章 立威定策
 

  大雍武威二十七年,十月十六日,哲初入澤州大營,任監軍,杖悍將以立威,眾軍折服,軍心乃安。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數日之後,終於到了澤州大營,遠遠看著犄角相連,隱伏殺機的大營,心中不知怎地憑空生出驕傲的念頭,上有雍王這樣的明君,中有一干虎將,下有這樣的雄兵萬千,若是大雍不能一統天下,真是沒有天理了。

  齊王走到車前,笑道:「隨雲,這次你可不能坐車了,我命人準備了一匹性情溫順的戰馬,你應該沒有問題吧?」

  我微微一笑,道:「應該沒有問題。」

  說罷我在小順子扶持下躍下馬車,騎上了那匹齊王所說的溫順戰馬,雖然風寒尚未完全痊癒,但是已經大致無礙了,青衣飄飄,倒也是氣度不凡,心裡慶幸當日逃命落水的狼狽模樣沒有給太多人看見,我策馬落在齊王身後一步向大營馳去。

  離大營還有數里之遙,營門大開,衣甲鮮明的兩列騎兵雁行而出,然後上百名品級足夠的將軍隨後而出,策馬親來迎接,加上他們身後的親兵,一個個氣勢洶洶,在我看來不像是迎接,倒像是上來挑戰的一般。

  那些將軍到了我們面前,一個個揮刀行禮,然後高聲道:「末將等恭迎大帥回營。」

  我總算也在軍中呆過,沒有被他們的吼聲鎮住。眼光一閃,將這些將軍面貌都看了清楚,有一些頗為熟悉,卻是在雍王府見過面的,只不過我在雍王府也是深居簡出,卻是不怎麼相識,不過站在眾將之首的那人我是記得清清楚楚,正是我那個最不愛讀書的弟子,荊遲,聽說他已經做了齊王的副手,兩年不見,他氣質更加沉穩,少了幾分魯莽氣息。還有一半將領頗為陌生,看他們看向齊王的目光忠誠狂熱,其中有一兩個人我記得在齊王身邊見過,想必這些人都是齊王的親信將領,這些將領隱隱分成了兩派,中間隔著明顯的距離,之間涇渭分明,我微微苦笑,不知道是不是齊王故意不去交好那些傾向雍王的將領,若是他肯用心,至少這些將領不肯明目張膽的拉幫結伙。

  齊王回禮之後,高聲道:「陛下欽使何在?」我自然知道齊王為何這樣著急見到皇上的欽使,大雍軍令,無武職者不得擅入軍營,我如今沒有武職在身,就是齊王也不便讓我進軍營的。

  隨著齊王的高呼,有人高喝道:「奉敕令,齊王李顯、楚鄉侯江哲接旨。」

  我抬目看去,一個緋衣官員捧了黃綾聖旨從營門策馬而出,李顯和我連忙下馬,香案早已經準備好了,荊遲帶著眾將簇擁著李顯和我跪下聽旨。

  那名官員高聲朗讀了一遍聖旨,眾將聽得明白,卻是任命楚鄉侯江哲為監軍,便宜行事。澤州大營上下都需受江哲監督。其實這些日子以來,這些將領心中都隱隱猜到了聖旨上面寫得內容,任命監軍,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只不過皇上和齊王之間的關係眾人皆知,若是任命了別人,那些將領不免懷疑皇上是不放心齊王,準備對齊王對手了,可是任命江哲做了這個監軍,可就不一樣了。軍中地位高的將領都知道這個江哲是皇上的心腹軍師,對於江哲的事情知道得不少,雍王方面的將領自然知道江哲的厲害,相信若是他做了監軍,那麼齊王定然無法起異心,而齊王方面的將領卻是知道齊王能夠「戴罪立功」鎮守澤州,就是這人向皇上留書推薦的,而且這人是齊王親自請來的,,就是再笨的的人也知道齊王對他的敬重。所以軍中將領雖然互相有隙,可是對這個監軍卻是都接受了他的存在。雖然江哲名聲頗為響亮,可是這種文弱的書生,卻是這些將領不願親近接受的一類人,再加上將領對監軍身份的人物的忌憚排斥情緒也是難免,這些卻是與江哲本人無關了。

  聖旨宣過之後,謝過欽使之後,齊王下令升帳,這是軍中的大事,一旦傳令升帳,逾時不到是要斬首的,不過今次升帳卻是比以前更加嚇人,大帳之內,虎繼衛和齊王的親兵兩側站立,雖然前日合力廝殺作戰,如今已經不像一開始那樣彼此戒備,可是還是存了一較高低的心思,雙方都氣勢洶洶,那些解了兵器進帳議事的將領都覺得背後寒氣四射,不由都是心中直打突。初時的驚訝之後,這些將領也都是從血火中殺出來的猛將,自然也都不忿這些親衛的氣焰,也都露出了殺氣,弄得大帳之內氣氛緊張,倒像是立刻就要燃燒一般。

  李顯心中苦笑,看了一眼坐在東側上首的江哲,心道,我若是強行壓制,只怕反而會激化矛盾,你的職責就是調解軍中的對立情緒,怎麼還是袖手旁觀呢,一邊想,一邊使了幾個眼色。

  我看在眼裡,心中道,若是他們打了起來,豈不是顯得我無能麼?我仔細看了眾將一圈,目光落到荊遲身上,看來還是得拿他開刀才行。不過這也不是冤屈了他,澤州大營兩派對立,他就是雍王一派的首領,倒不是這傢伙存心爭奪權利,偏巧他就是無遮攔的性子,平日行事不免懈怠禮儀,而且這人心直,對於皇上自然是不敢稍有放肆,對著昔日敵對的齊王卻是不免有些大大咧咧,若是別人也就罷了,偏偏他是皇上的心腹將領,在澤州大營內可以說是除了齊王就是他了,他這樣無心行事,別人卻不免以為是皇上示意他掣肘齊王,所以雍齊兩派將領的對立也就顯露了出來,偏偏這個荊遲又是個極重情義的人,這樣的人都有些護短,若是兩派將領鬧了起來,這荊遲總是帶著親信袍澤打頭陣,結果讓齊王越發難作。若是齊王置之不理,軍心不穩無法克敵,若是齊王想要殺一儆百,偏偏這荊遲即是皇上愛將,又是無心之過。如今我若是不處罰荊遲,就不能鎮住雍派將領,這也是我要拿他開刀的理由。

  想到這裡,我微笑道:「元帥,本監軍初來乍到,還不清楚軍中事務,不知道如今軍情如何?」

  李顯一愣,心道隨雲怎麼這麼積極,前日我跟他說起軍情,他還懶得聽呢,總是到了大營再說,如今怎麼主動問了起來。他正要搭話,我輕輕給他使了一個眼色,李顯立刻住口不言。階下眾將,能夠入得帳來的都不是有勇無謀的匹夫,所以雖然齊王沒有答我,可是他們個個也是啞口無言。只有荊遲,數年不見,早就心癢癢地想跟我問候,可是一直沒有機會,如今一見我出言詢問,齊王又是默然不語,只道是齊王故意給我難堪,他又是除了齊王之外的第二人,便開口道:「稟告先生,末將——」

  他剛要說話,我突然臉一沉,喝問道:「荊遲,監軍和元帥說話,你為何胡亂插話?」

  荊遲一愣,連忙辯解道:「先生,末將無心插話,只是元帥沒有回答,末將才多言了?」

  我冷冷道:「豈有此理,一軍之中,帥位只可一人獨據,我和元帥說話,元帥又沒有許可你代為回答,你怎敢多言,難怪我聽聞你飛揚跋扈,目無尊上,今日一見果然如此,若非你平日無所忌憚,今日怎有膽子搶在元帥前面答話。」

  荊遲先是有些委屈,可是他早已習慣將我的話翻來覆去的想上幾遍,這一想居然冷汗直流,想到數年來自己雖然無意,在軍務上和齊王多有紛爭,甚至有時迫著齊王改變主意,雖然有時自己說得對了,可是這樣子無禮,難怪齊王一派的將領總是和自己為難,荊遲不是笨人,想到昔日離京之時,皇上讓自己好好支持齊王,自己卻是如此行為,怪不得江先生要出言斥責。想通了之後,心中委屈全消,反而是心驚膽戰,他可是知道江先生手段厲害,心腸鋼硬。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荊遲戰戰兢兢地道:「末將知罪,請先生責罰。」

  我心道,這荊遲果然是仍然畏懼我昔日的餘威,拿他開刀可是選對了人了,目光一掃,只見雍王一派的將領人人面有不安之色,看來這幾年都是沒有少給齊王添麻煩,而齊王一派的將領卻是人人歡欣。

  我故意露出冰冷的神色,道:「本監軍承皇命監督眾將,荊遲犯上不敬,有害軍心,罪在不赦,呼延壽,你給我將他推下去斬迄報來。」

  階下眾將立刻嘩然,雍派將領看著那面寒似水的監軍,心道莫非是監軍和齊王合謀要剷除荊遲,可是這監軍乃是皇上欽命,總不會偏向齊王吧。那些齊派將領雖然惱恨荊遲,可是數年並肩作戰,卻也對他頗為瞭解,雖有敵意卻也不能不承認這人乃是難得的大將,若是殺了也不免覺得惋惜。這時,呼延壽已經寒著臉帶了兩個虎繼衛就要將荊遲推下去。

  雍派將領雖然心中疑慮,可是看到那些虎繼衛的服飾,都知道這是皇上的禁衛,心道莫非是皇上有心殺了荊遲不成,更是不敢阻攔,有的更是擔憂起來,若是荊遲不肯憑白送命,攪鬧起來,可就糟了,那樣我們也沒法子替他求情了。誰知出乎他們的意料,平日飛揚跳脫的荊遲居然只是苦著臉束手就擒。若是換了別人,荊遲自然不甘心這樣被綁起來,可是當日在寒園我早就磨得他軟了,在我面前,荊遲怎也鼓不起勇氣反抗,再說我身後站著一個小順子,荊遲可是深知小順子的手段的,自然更加不敢反抗,就是冤枉也喊不出口,他可是知道我的本事,當年在寒園他可沒有少因為強辯而被我懲戒,所以荊遲心中早就有了成見,若是不含冤,或者還會沒事,若是強辯含冤只怕是罪加一等。想到寒園裡面堆著的那些他抄過的書籍,荊遲就不寒而慄。

  等到呼延壽將荊遲帶了下去,李顯心道,怎麼人都帶下去了莫不是隨雲真的動了殺機,而不是裝個樣子而已。忍不住看了江哲一眼,道:「隨雲,還未開戰,就斬殺大將,未免有些可惜,不如饒了他這一次吧?」

  我淡淡道:「軍中鐵律,輕慢主將乃是死罪,若是人人如此,軍中豈不失了規矩。」

  這時,階下眾將一看不好,這個監軍是真的鐵了心要殺人了,雍派將領連忙紛紛上前懇求,不過這次可都是先給齊王行禮之後再說話了,齊王一個眼色,那些也是心有慼慼焉的齊派將領也是紛紛求情。我這才臉色溫和地道:「既然眾將都為他求情,我就饒了他這一次,傳令下去,將荊遲杖二十,而後若再有怠慢上位者,定斬不赦。」

  軍令傳下,又過了片刻,呼延壽等人帶了上身精赤,血痕宛然的荊遲前來覆命,我這才收起怒容,淡淡道:「荊遲,杖罰你也受過了,以後可不許再犯,陛下命你為副,你怎可如此糊塗,擾亂軍心,以前的事情到此為止,今後不許再擅自行事,否則就是齊王殿下不管你,我也不會放過你。」

  荊遲雖然受罰,心中卻想,既已受刑,看來先生不會生氣了,便欣然答應。我見他這些神態,知道他雖然聽命,但是還沒有戒懼之心,靈機一動,便道:「荊遲,方才罰你,乃是軍法,你好歹從我數年,也算是我的弟子,作為師長,我也要罰你不從上命,這個刑罰你若是不想受,可以斷絕師徒恩義,我就不再管你。」

  荊遲一聽連忙道:「先生儘管責罰,弟子並無怨言。」他可是頗以身為我的弟子為榮,怎肯破門而出。再說若是真的斷絕師徒恩義,不說如今我的身份,就是別人的恥笑也是受不起的。

  我微微一笑,道:「你也知道,我門下雖有鐵律,可是對你卻只有一種懲罰,小順子,你待會兒到他帳中監督他抄寫軍規百遍,不許他偷懶,找人代寫。」

  李顯忍不住笑道:「早就聽說隨雲你最喜歡罰荊將軍抄書,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荊遲苦著臉應諾,看看齊王,心道:「我可再不敢和他作對,罰我抄寫什麼兵書軍規也就罷了,若是先生惱怒起來,罰我抄寫那些四書五經可怎麼辦呢?

  接下來,齊王給我引見了軍中眾將,其中有幾人我頗為留意,樊文誠、黃齡,齊王身邊親衛軍的統領,夏寧、羅章乃是齊王麾下有名的猛將,這四人都是齊王的親信,當年太子李安就是拿了兵符也調不動他們。雍王方面的將領我雖然也認得幾個,可是如今長孫冀遠在關中,裴雲屯兵長江北岸,司馬雄更是統領禁軍,如今自然都見不到,剩下的這些將領我雖然多半聽過,卻也很難引起我的注意。之後齊王下令十日之後全軍大比,命眾將各自準備,言語中隱隱暗示大比之後就要出兵攻打北漢,眾將這幾年本就隱忍得難受,聽了這個消息自是人人振奮,都想著在大比之中佔先,也好出戰之時打頭陣。

  等到眾將退下,我本想去自己的營帳休息,卻被齊王硬扯到了他的寢帳,既來之則安之,反正我的營帳也得小順子他們整理好了才能入住,所以我就舒舒服服的倚在齊王那張大床之上,而齊王則是似笑非笑地盯著我,好像等我問他什麼。

  我卻是裝聾作啞,好像不知道他在等我問他出兵之事,其實仔細想來,如果不是皇上和齊王都想著出兵平漢,又何必這麼緊張兩人之間的芥蒂呢,更用不著皇上親自寫信相請,還要派了虎繼來催我前去,齊王也未必就這麼急著去請我,否則我就是再休息幾年恐怕也不要緊。

  過了片刻,李顯終於苦笑道:「隨雲,你不要裝聾作啞了,還是快點說說你對這次出兵有什麼看法吧?」

  我故意驚問道:「殿下何出此言,大雍規矩,監軍不可過問戰事,這些事情殿下自該去問軍中大將和幕僚才是。」

  李顯氣結,他卻是聰明,眼珠一轉,道:「隨雲,你可知道鎮守邊關事關重大,不得聖旨不能回京。」

  我愣了一下,道:「自應如此。」

  李顯露出狐狸一樣的笑容道:「若是我們和北漢對峙,別說是一年兩年,就是三年五年,我也有法子讓你不能回京,卻不知道到時候慎兒還認得你麼?」

  我聽了仿若晴天霹靂,心道,糟糕,我怎麼忘記了這件事情,若是北漢不能攻克,我就不能回京,想到貞兒、柔藍和慎兒,心中更是焦慮,想了半天,不由失笑道:「殿下可真是隨雲的剋星,當年在南楚的時候,我對殿下可是戒懼得很,殿下的侍衛手一按上刀柄,我便立刻屈服,如今殿下的殺氣我卻是不怕了,卻又被殿下拿家室來威脅,讓我做監軍,卻不知到底是讓我壓制殿下還是殿下壓制我啊?」

  李顯苦笑,道:「那是你沒有準備對付我,否則大概我就是被你賣了還在替你數錢呢。好了,快些想想,這次皇上的意思就是除掉龍庭飛,只要此人一死,北漢就是遲早覆亡的局面,可是龍庭飛領軍作戰從無敗績,本王雖然驕傲,也知道沒有必勝的把握,若是和他拼兵力,恐怕會損失慘重,到時候大雍元氣大傷,又如何對付南楚呢。」

  我見齊王心誠,暗道,罷了,若是困在這裡,也是沒有趣味,要想報復齊王還怕找不到機會麼,再說,我既然來了軍中,若是不理軍務,只怕皇上那裡也說不過去,還是平了北漢要緊。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道:「殿下和龍庭飛比較,誰的軍略強些?」

  齊王想了一下道:「本王擅長戰陣,在戰略上似乎不如龍庭飛,而且此人在軍事上面的天賦確實出色,本王應該不如他,不過是靠著兵多將廣罷了,不過本王倒也自信,這龍庭飛就是本事再強,也不可能讓本王一敗塗地就是了。」

  我搖頭道:「殿下所說只對了一半,龍庭飛軍略確實強過殿下,這些年來,他屢次進攻大雍,都是得勝而歸,最次也是全身而退,北漢軍驍勇善戰,龍庭飛麾下頗有幾個大將,再加上明時勢,知進退,所以大雍屢次敗在龍庭飛之手。可是殿下若是和龍庭飛作戰,卻也不會弱過他,只是殿下心中只想著剷除龍庭飛,所以才不免被龍庭飛玩弄於股掌之上。」

  齊王有些迷惑,道:「隨雲你不是也認為北漢有龍庭飛才是我軍挫敗的主因麼?」

  我笑道:「正是如此,北漢若沒有龍庭飛支撐,早就被大雍所破,可是這並不代表我們對付北漢就是對付龍庭飛啊?」

  齊王想了一想,道:「莫非你是想離間龍庭飛和北漢朝廷的關係麼,只怕是很難,現在龍庭飛迫得信任,又是准駙馬,就是想要離間也沒有這麼容易。」

  我搖頭道:「離間並不容易,現在的北漢主雖然不是什麼明君賢主,但是卻有一樣好處,就是敢放手,敢信人,龍庭飛得侍這樣的主君,也是他的福氣,這離間一策,用在龍庭飛身上卻是無用的。就是有用,只怕也耗時太多。」

  齊王道:「那麼隨雲你是什麼意思呢?」

  我微微一笑,道:「龍庭飛用兵雖然千變萬化,可是萬變不離其宗,他用兵喜歡奇正相輔,常常自率大軍,然後遣一軍為偏師,或者自領大軍攻城破寨,或者令偏師襲我側翼輜重,我雍軍雖眾,卻往往落得一個被他恃強凌弱的機會。」

  李顯有些尷尬地道:「正是如此,他每次用兵或者派遣譚忌飄忽我大軍左右,或者讓石英千里奔襲,我為了對付龍庭飛總是不敢輕易分兵,就是這樣,一有鬆懈,還往往被龍庭飛所乘,這些年來,北漢屢次進犯,用兵都是千變萬化,讓我不明白龍庭飛是如何如臂使指地指揮偏師?」

  我輕輕一笑,道:「你這是把龍庭飛想得太高了,他就是再有本事,也不能分出分神指揮偏師,殿下不見龍庭飛常用譚忌另領一軍,而石英雖然也會獨自出擊,卻往往一擊而退,不似譚忌一般飄忽難測,應該說譚忌也是一個將才,只可惜光芒被龍庭飛掩蓋罷了。」

  李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你說的不錯,龍庭飛就是三頭六臂,如果沒有得力的將領,也不可能履戰履勝,這一點竟給我忘記了,只因大雍將領多半都敗在龍庭飛手上,所以對他頗為忌憚,卻忘了他身邊的幾個大將的重要性。」

  我冷冷道:「龍庭飛是北漢軍的魂魄,他麾下的將領就是他的羽翼手足,既然龍庭飛不可輕攘,那麼我們就先斷絕他的羽翼,折斷他的手足,消磨他的心志,打擊他的信心,這樣連番打擊,龍庭飛是蒼鷹,也要陷入羅網,就是猛虎也要虎落平陽,殿下還怕他能夠翻出大雍的手心麼?」

  齊王只聽得一陣心寒,良久才道:「我們應該如何進行?」

  我也不回答,站起身來,半晌才道:「若是殿下肯依從我的計策,一件件按照計劃進行,我可以擔保一年之內,龍庭飛授首,北漢稱臣,不知殿下可願遵從?」

  齊王正容道:「先生之命,李顯無不遵從。」

  我又道:「此事不可外洩,否則若是龍庭飛防備到了我們的手段,又要多費手腳,所以除了我和殿下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此中真相。」

  齊王笑道:「這是自然,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成害。本王自然知道守密的重要性。」

  我滿意地道:「既然如此,我便進行第一步,十日後的大比正是好時機,我要選一個人。」李顯目光一閃,沒有說話。

  十日之後的大比熱鬧非常,這次齊王下令只比較戰陣,各軍選出千人來以木製兵器互相交戰,這一次的大比的結果倒是令人萬分驚訝,因為荊遲杖傷初癒(實際上是我不許他出戰,他實際上已是副帥身份,)怎可與眾將爭鋒),故而他的這一軍是由參軍宣松領軍的,宣松雖然通曉軍機,可是武藝不高,很少領軍上陣,所以人人都道他必敗無疑,誰知這宣松居然指揮有方,十幾場廝殺,竟然一場未敗,就是不能取勝也能得個平手。

  這個宣松我也聽過他的名字,此人投雍王之後不就,就被派到荊遲軍中做參軍,後來荊遲常年滯留長安,都是此人領軍,想不到竟有如此手段。我一邊驚歎,一邊問齊王道:「殿下,這樣的人才應該讓他作將軍才是,怎麼還讓他做參軍呢?」

  齊王尷尬地道:「軍中同僚多年,誰不知道宣松可以領軍,可是大雍的規矩,不能上陣殺敵的就不能作將軍,宣松雖然通軍務,可是他是幕僚出身,又是文人,所以不能讓他領軍。」

  我忍不住笑道:「當日東晉之所以衰敗,是因為輕視武人,用文人統軍,以至於外不能御蠻夷,內不能平叛亂,後來局勢紛亂,各方將領紛紛割據獨立,這都是重文輕武的害處。如今大雍想必因此定下不許文人領軍的律條,只是未免矯枉過正,這樣的人才不讓他領軍,真是暴跈天物,怪不得我見這些年來的戰報,荊遲這一軍是攻如烈火,守如磐石,我還奇怪呢,荊遲的性子,若是讓他進攻,那是無敵的先鋒猛將,若是讓他防守,只怕是力有不逮,卻原來有這麼一個槍手。這樣的功績卻讓他屈居人下,至今連入帳議事的資格都沒有,真是可惜。」

  齊王聽了不覺面紅耳赤,其實若是李贄還在領軍,只怕早就破格將宣松升為將軍了,只是李顯雖然不會故意為難李贄的舊部,卻也懶得為了提拔偏向李贄的將領而更改舊例。

  我裝作沒有看見,道:「不過這倒也好,這次宣松正可以派上用場,這樣的大功立下來,殿下也可以名正言順的保舉他提升將軍,讓他自領一軍了。」

  李顯連忙道:「就依你,就依你。」

  我輕笑出聲,目光飄向遠處,那裡荊遲正扯著宣松說些什麼,離得太遠聽不清楚,可見他得意洋洋地拍胸膛的模樣著實好笑。小順子不知何時回到我身後,傳音道:「荊將軍是跟宣參軍說,他和您關係很好,一定有法子可以讓宣參軍自領一軍去做將軍。」

  我不由動容,想不到荊遲竟有這樣的胸懷和眼光,倒也讓我刮目相看呢。

  附錄 十七禁律、五十四斬

  其一:聞鼓不進,聞金不止,旗舉不起,旗按不伏,此謂悖軍,犯者斬之。

  其二:呼名不應,點時不到,違期不至,動改師律,此謂慢軍,犯者斬之。

  其三:夜傳刁斗,怠而不報,更籌違慢,聲號不明,此謂懈軍,犯者斬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將,不聽約束,更教難制,此謂構軍,犯者斬之。

  其五:揚聲笑語,蔑視禁約,馳突軍門,此謂輕軍,犯者斬之。

  其六:所用兵器,弓弩絕弦,箭無羽鏃,劍戟不利,旗幟凋弊,此謂欺軍,犯者斬之。

  其七:謠言詭語,捏造鬼神,假托夢寐,大肆邪說,蠱惑軍士,此謂淫軍,犯者斬之。

  其八:好舌利齒,妄為是非,調撥軍士,令其不和,此謂謗軍,犯者斬之。

  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逼淫婦女,此謂奸軍,犯者斬之。

  其十:竊人財物,以為己利,奪人首級,以為己功,此謂盜軍,犯者斬之。

  其十一:軍民聚眾議事,私進帳下,探聽軍機,此謂探軍,犯者斬之。

  其十二:或聞所謀,及聞號令,漏洩於外,使敵人知之,此謂背軍,犯者斬之。

  其十三:調用之際,結舌不應,低眉俯首,面有難色,此謂狠軍,犯者斬之。

  其十四:出越行伍,攙前越後,言語喧嘩,不遵禁訓,此謂亂軍,犯者斬之。

  其十五:托傷作病,以避征伐,捏傷假死,因而逃避,此謂詐軍,犯者斬之。

  其十六:主掌錢糧,給賞之時阿私所親,使士卒結怨,此謂弊軍,犯者斬之。

  其十七:觀寇不審,探賊不詳,到不言到,多則言少,少則言多,此謂誤軍,犯者斬之。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十八章 蒼鷹折翼(上)
 

  大雍武威二十七年十月二十七日,剛剛舉行過軍中大比,澤州大營上下都得到軍令,準備出征,就在一切齊備之後,前線傳來敵情,在澤州東峪出現了北漢的前鋒游騎,李顯聽了探報皺眉道:「隨雲,怎麼龍庭飛會這時候出兵呢,雖然他每年都會出兵攻打澤州,可是基本上不是在春耕時分就是秋收季節,如今新糧已經入倉,他這時來進攻未免有些奇怪?」
  我披著長衣,在燈下看著地圖,淡淡道:「今年春天,龍庭飛曾經入寇澤州,所以秋天不來也沒有什麼奇怪,不過此人通曉軍略,我們大雍這樣大的動作,殿下你親入東海,哲重入軍旅,皇上和殿下又是忙著籌備物資,整頓軍馬,這種種徵兆都說明大雍將有戰事。龍庭飛手下肯定有人時時探聽我方軍情,如今沁州已經降霜,天氣開始轉為寒冷,但是距離大雪封道還有一月之期,也算的上是我們進軍的一個好時機,龍庭飛定是擔心我們進軍沁州,劫掠殺戮,然後在降雪之前毀掉他們的存糧,這樣接下來的冬天北漢可就難過了。我們兵強馬壯,若是進攻沁州,龍庭飛就是天大本事也不能面面俱到,與其被我們困著攻打,自然不如以攻代守,先下手為強,等到他們退去之後,明年春天之前我們就不能進攻了,再說了,前些日子北漢軍伏擊我們的事情,就是我們沒放在心上,你以為他們會相信我們不記仇麼。」

  李顯其實心中也有類似的看法,他看向我道:「既然如此,我們就在澤州給他們一個教訓好了,以逸待勞也沒有什麼不好,你覺得我們該如何進行呢?」

  我指向沁水與十里河交界之處的廟坡道:「殿下,你覺得這裡如何,這可是個甕中捉鱉的好地方?」

  李顯看了一會兒,道:「你認為派誰去比較好?」

  我輕輕道:「名義上鎮守那裡的應該是荊遲,可是實際上主持那裡的人是誰就要看殿下你的器量心胸了。」

  李顯眼中閃過一絲寒光,道:「本王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這次本王就按照你的計策行事,什麼功勞面子,只要最後我軍勝了,本王就是天大的功勞,難道還會去和部將爭功麼?」轉而又道:「不過本王擔心他們不會入圈套。」

  我微微一笑,道:「廟坡這裡存放著澤州大營的所有糧餉,若是敵軍都想不到攻擊這裡,那麼除了和我們硬碰硬,就沒有任何勝算,難道同等軍力比拚之下,我們又是以防禦為主,難道還會落敗麼,興兵犯境,若是不能因糧於敵,那麼就是打個平手,也是敗了,而且還請殿下放心,龍庭飛就是再厲害,也不能輕易贏了這一局。」

  李顯這才放下心來,看著地圖道:「按照斥候的回報,後日龍庭飛的主力就會到達秦澤,而我們正好在那裡迎戰。」我點頭道:「秦澤地勢平坦,雖有些荒原丘陵,但是還是很適合兩軍作戰,也難怪這些年來大雍和北漢基本都會選在這裡決戰。」

  李顯感歎道:「是啊,秦澤荒原之上野草繁茂,都是浸透了兩國戰士鮮血的緣故啊,本王和龍庭飛在秦澤交戰至今已有四次,本王都是只能勉強全身而退罷了,我大雍在秦澤埋葬了無數忠勇的將士,這次本王要讓龍庭飛受到折翼之痛,希望他夠聰明,可別讓本王望穿秋水才好。」

  我胸有成竹地道:「這個王爺不用操心,我們留下的線索,足夠他們發現廟坡乃是我們存糧之處,而且北漢軍將領自負得很,就是發現可能有問題,也會想盡辦法來達成任務,可是這次他們卻會發現撞上了鐵板。」李顯微微一笑,沒有說話,除非是龍庭飛親自帶兵偷襲,其他的北漢將領還沒有被李顯放在眼裡。

  颯颯秋風,荒草離離,毗鄰秦澤北面的十里原廣袤荒涼,幾個身穿暗黃色軟甲的大雍斥候伏在丘陵之後盯著遠處的天際,丘陵下面,幾匹戰馬在那裡悠然的吃著草料。其中一個斥候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因為長期望著遠方而覺得酸澀的眼睛,就在這時,他的同伴驚道:「敵軍來了。」他連忙抬眼望去,只見蒼穹盡處,碧藍的天空背景上,突然浮現出一條深棕色的曲線,不過是呼吸之間,那起伏不定的線條越來越清晰,在黃色的原野上飛速的移動著,又過了片刻,已經可以看清楚那線條是由成千上萬北漢鐵騎組成的,而在一片深棕色當中,最耀眼的就是位於騎陣中心的一片火紅。而幾個斥候也看到了在頭上的天空裡翱翔著的幾頭蒼鷹,這是北漢軍用來探聽軍情的猛禽。而這些斥候都十分清楚,大雍和北漢的統帥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就是讓自己的親衛穿著紅色甲冑,不過雖然都是紅色,在戰場上倒也容易分辨,不說盔甲的樣式不同,齊王的親衛使得都是馬槊長矛,而龍庭飛的親衛卻都是硬弓勁弩。幾個斥候知道龍庭飛果然已經親率大軍入侵澤州,自己的行蹤恐怕也已經被頭上的蒼鷹發覺,若是再呆下去只怕是沒命回營了。便悄無聲息地上了戰馬,策馬飛奔,回去報告軍情去了。

  又過了一陣子,北漢軍已經到了近前,原本飛奔中勢如潮水一般洶湧起伏的散列隊形迅速的集中收縮,這一收縮陣線,那狂奔如雷的戰陣的氣勢越來越凌人,帶著令人窒息的壓力,令人相信若是前方有人擋路,定會給這支鐵騎撕個粉碎。在距離丘陵數里之外,速度開始減慢,然後在那些大雍斥候監視的丘陵下面停了下來。只有百騎左右的紅甲騎士簇擁著一個穿著火紅戰袍的將領速度不減,直接衝上了丘陵,然後停住戰馬。 

  那紅袍將領掀起掩蓋住面容的面甲,露出一張英俊的絕無瑕疵的面容,深邃得猶如淵海的深碧雙目露出湛然的神采,俯視著眼前那滲透了大雍北漢勇士鮮血的原野,那睥睨天下的傲然身姿彷彿山峰一樣高大。他身邊的近衛和身後的千萬北漢軍勇士望著他的背影,眼中都露出甘願效死的狂熱光芒。

  這時,有四個近衛排眾而出,同時高聲發出了節奏輕揚的呼哨,天上盤旋的蒼鷹都是一個俯衝,分別落到了四個近衛的左臂上。而策馬而立的龍庭飛似乎沒有絲毫留意,只是目光澹澹地看著將要展開血戰的沙場。又過了片刻,整軍之後的各軍主將都策馬上了丘陵,恭恭敬敬的立在龍庭飛馬後。

  北漢眾將幾乎都是身材雄壯,英氣迫人,但是其中卻有一個青袍將領與眾不同,他身材瘦削修長,雖然也是身高八尺,卻是沒有什麼凌人的氣勢。可是他面上覆著一個相貌猙獰的青銅面具,只露出一雙如同冰雪一般冷酷無情的幽深黑眸。他馬上掛著的兵器乃是一柄長戈,通體漆黑如墨,只有開刃處如霜雪一般寒芒四射。若是一眼望去,只覺得這人似乎落落寡合,和眾將都隔著一段距離,除此之外也不覺得有什麼異常之處。可是其他將領望著他的目光卻都是有些畏懼退縮,彷彿這人乃是天地間最可怕的存在一般。

  龍庭飛沒有回頭,可是他能夠感覺到身後那種詭異的氣氛,心中輕歎一聲,他不是不知道麾下眾將對鬼面將軍譚忌的排斥和忌憚,可是譚忌是他不可缺少的臂膀,也就只好委屈眾將了。龍庭飛麾下人才濟濟,雖然先鋒將軍蘇定巒身死雍都,可是如今魔宗派來的三位弟子鹿伯言、鹿仲天、鹿叔函卻幾乎都可以和蘇定巒比肩,每次出兵,磐石將軍段無敵必然在後面嚴陣以待,穩穩地守住北漢軍的退路,飛虎將軍石英如同一柄利劍,可以輕而易舉地刺透敵人的要害,可是他們卻都不如譚忌來得重要。

  鬼面將軍譚忌,出身本是澤州和沁州交界處的山中獵戶,住在深山之中,既不完糧也不納稅,心中也無國家之念,可是十四年前,北漢和大雍對峙之時,大雍的一位將軍在領軍偷襲敵營的時候,路過了與世無爭的譚家寨,為了守秘,那位嗜血的將軍下了屠殺令,除了帶了所有積攢的毛皮,想到山外給心愛的女子買一支金釵的譚忌之外,全寨二百餘人被殺得乾乾淨淨。而心急難耐連夜趕回的譚忌就在雍軍大肆屠殺之際返回了山寨,可是無能為力的譚忌只能躲在山梁之後,眼睜睜的看著家園盡毀。自知無力報仇的譚忌一把大火焚燬了山寨,然後穿越一條只有寨中獵戶知道的崎嶇山道趕在雍軍之前進了沁州。之後,那位千里偷襲沁州的將軍被嚴陣以待的北漢軍圍殲,當時還是偏將的龍庭飛麾下多了一個親兵近衛。

  之後譚忌從一個小卒逐步升到了將軍,雖有龍庭飛賞識,卻也是艱難萬分,只因譚忌慘遭巨變之後,性情大改,不喜與人交談,又以嚴苛軍法帶兵,同僚部下都是畏之如虎,就是比他位階高的也都對他心存忌憚。北漢軍的習俗,喜歡勇猛狂放之士,這樣一來不免多些驕兵悍將,可是譚忌麾下卻是軍律森嚴,稍有違犯,就是杖責鞭打,若有再犯,就是斬首,初時有人不服,以勇力抗之,可是譚忌雖然外貌文質彬彬,手段卻是殘狠無比,將那些反抗的軍士全部擒拿處死,並加上叛逆犯上的罪名,連家人也受到牽連,這樣一來,再沒有人敢觸犯譚忌。軍規肅然之後,譚忌便用心訓練了一支精銳的騎兵,這些騎兵都是遠攻近戰,馬上馬下都十分出眾的勇士,長戈、馬刀、硬弩是他們隨身必帶的武器。譚忌又從龍庭飛學習戰陣,而且可以說是青出於藍,沙場之上,可以憑著騎陣擊敗數倍之敵,或許是因為相貌不夠威武,譚忌幾乎是終日帶著青銅鬼面,所以人稱鬼面將軍。後來譚忌又在軍中選了一批資質過人的勇士,親傳戈術,以其中最出色的三十六人為親兵,更讓這些人都戴了和自己樣式相同的青銅面具,稱作鬼騎,這些鬼騎只帶長戈,最擅衝刺,每逢戰時,就奉了譚忌之命,或攻敵人軟肋,或遇強用強,摧敵之鋒銳,這三十六鬼騎乃是譚忌用來摧毀敵軍戰意軍心的利器,譚忌又是不斷訓練候補,如有陣亡立刻補上新人,譚忌的威名倒是大半都是這三十六鬼騎替他睜來得。

  不過若是僅僅如此,也不至於人見人畏,這譚忌最令人詬病之處就是嗜殺,雖然戰亂紛呈,從軍殺敵,沒有不殺人如麻的,可是卻也有個底線,殺俘不祥,因果報應,也是幾乎人人都信的。征戰之初,雖然也有殺戮平民,肆虐婦孺的事情,可是隨著天下局勢漸漸清晰,若是沒有必要,這殘殺無辜的事情也是能不做就不做了。可是譚忌卻是分外的冷酷無情,兵鋒所知不留俘虜,大軍所過之處雞犬不留。這樣的殘狠,就是同僚的北漢將領也是難以忍受的。幸好還有龍庭飛時時耳提面命,管制拘束,否則這譚忌恐怕就會更加過分。這樣一個精通戰陣,所向披靡的將領,又是心如鐵石,冷酷無情的人物,怎不令人戒懼呢?

  龍庭飛心中又是歎了一口氣,其實他雖然器重譚忌,可是卻不喜歡他。依著龍庭飛的個性,是不喜歡譚忌這種陰狠殘酷的手段的,可是龍庭飛卻又知道,除了譚忌之外,麾下眾將還難以獨當大雍鐵騎,而且譚忌的殘酷手段,也是北漢軍能夠在大雍境內肆虐的重要保證。若非是大雍邊民畏譚忌如同鬼魅虎狼,北漢軍恐怕會阻力重重,因此雖然譚忌多有不為龍庭飛所喜之處,卻是始終得到龍庭飛的重用和信賴。

  收起無奈的心思,龍庭飛微笑道:「譚將軍,你說我們這次應該如何進攻呢?」

  青銅面具之後傳來幽冷的聲音道:「大將軍心中自然早有成算,末將無知,卻也知道我軍不過十萬,敵軍卻有三十萬,若不能攻敵之必救,摧敵之肝膽,就是有敗無勝,若是將軍許可,末將願領一軍,盡毀敵軍根基。」

  龍庭飛滿意地道:「譚將軍說得不錯,我軍遠來,敵軍佔了地利人和,我們若是不能出奇制勝,就是有敗無勝,蕭桐,你來告訴大家我們得到的情報。」

  龍庭飛近衛之中,曾經隨著林碧去東海的蕭護衛排眾而出,朗聲道:「大將軍,諸位將軍,屬下奉了將令探察敵情,已經得到敵軍動向,這次敵軍統帥帶了十五萬主力,明日就會到達秦澤戰場,據探馬回報,領軍的是齊王本人,監軍江哲也隨軍同行,而敵軍輜重大營安在廟坡,負責鎮守的是敵軍副將荊遲,大概有三萬人馬。另外澤州境內分散駐守十二萬大軍也已經開始集結。」

  蕭桐乃是魔宗愛徒,專司負責搜集軍情,他手下多有魔宗高手,搜集到的情報自然不會有差,可是眾人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將軍問道:「蕭護衛,荊遲乃是敵軍大將,怎麼去守輜重呢,這不是殺雞用牛刀麼?」

  蕭桐笑道:「將軍有所不知,這荊遲雖然是敵軍大將,又是雍帝心腹,卻是和齊王不睦,如今雍帝正一門心思和齊王修好,這荊遲自然要受點委屈,末將得到情報,監軍江哲初入澤州大營,就杖責了荊遲,所以齊王就趁機剝奪了荊遲的職權,將他貶到後方去守輜重。荊遲原本帶著七萬大軍,也被齊王拆分了,只讓荊遲帶著三萬人去守輜重,另外四萬人被齊王留在了中軍。」

  另外一個將軍笑道:「李顯還自稱能帶兵呢,這樣趁機報復,也未免心胸狹窄了一些。」

  譚忌冷冷道:「這也未必是李顯心胸狹窄,你們不是也聽說過,這兩年多來,荊遲也沒有少給齊王掣肘,這種良機,李顯若不利用,也太可惜了,不過這李顯還是手下留情的,若是他存心對付荊遲,就是讓他去送死也未必不行。」

  他這一說話,眾將都是默然不語,場中頓時充滿了尷尬的氣氛,龍庭飛心中一歎,朗聲道:「荊遲也算是出色的戰將,他帶著三萬人馬守護輜重,我們想要一舉摧毀敵軍要害,也是十分艱難,李顯這樣做也不算是大材小用,譚忌,你可有信心將荊遲部擊敗,盡奪敵軍糧草輜重。」

  譚忌冷然道:「荊遲雖然是一員猛將,可是性情如烈火,對付這種人,末將自有把握,請大將軍放心,末將必定讓敵軍進退兩難。」

  龍庭飛滿意地點點頭,道:「好,譚忌聽令,我給你精兵一萬,命你在十日之內,敗荊遲,破敵軍輜重,之後你可自由行動。不過一定要在十一月月底之前返回本部,你可有異議?」

  譚忌幽幽道:「末將領命。」,那聲音帶了幾分狂熱。北漢眾將聽了都是心中戰慄,若是譚忌自由行動,澤州又該是血流成河了,多年征戰,譚忌曾經三次攻破固縣,兩次血洗河西,甚至曾經深入到端氏鎮和嘉豐一帶,就連澤州重鎮的晉城周邊也曾經被譚忌洗劫過。對於澤州軍民來說,譚忌是可以止小兒夜啼的魔鬼。

  龍庭飛輕輕一歎,若不是北漢兵微,何必要用此凶人殘殺無辜百姓,可是這種事情卻總是要有人去做的,除了譚忌,還有誰能去擔這個惡名。

  縱馬下了丘陵,譚忌被親信的三十六鬼騎簇擁著走進自己的中軍,原本譚忌自負戈術高明,並不喜歡這樣的保護,可是兩年多前,鳳儀門的殺手就是趁著鬼騎衝陣之時,化裝成親兵模樣,將譚忌刺成重傷,若非譚忌武功高明,再加上親軍捨命保護,只怕譚忌已經命喪戰場,從那以後,譚忌就時刻留心自己的安危,三十六鬼騎若不上陣廝殺,就終日和譚忌形影不離,他們都和譚忌穿著相似的衣甲,再加上都是帶著同樣的青銅面具,除了親信之外,根本無法迅速有效地分辨他們的身份。若是鬼騎衝鋒之時,譚忌若是沒有一馬當先領著他們衝鋒,就是以鬼騎的候補人選為近衛,其他人根本不能接近譚忌身側,這樣一來,若想刺殺譚忌,沒有宗師本領,根本就是難逾登天,非是貪生畏死,在譚忌看來,就是死,也應該有足夠的亡魂陪葬。

  譚忌其實很明白龍庭飛對自己的觀感,對於他這樣敏感的人來說,龍庭飛雖然沒有明確表示出來,可是那種隱隱的厭惡和排斥,其實譚忌心中瞭如指掌,可是他從來卻不怨恨,是龍庭飛親自傳授兵法給他,也是龍庭飛請名師傳授他武功,他也知道龍庭飛其實是看中了他的殘狠和冷靜,他只是龍庭飛手中的利器,甚至有一天,龍庭飛會在無法忍受他的作為之後將他棄如敝履,可是譚忌卻是不能改變自己的做法,他明明知道,只要他肯約束自己的行徑,不要超過眾人忍耐的限度,就可以得到龍庭飛的真心信賴和眾將的接受。可是對於譚忌來說,他的人生早就在家族盡毀的那一刻就已經死去,當他看著心愛的女子裸身躺在血泊之中,當他看著白髮的祖父被生生釘在門板之上,當他看著敬愛的父親死不瞑目,仍然張手護著年幼的弟妹,當他看著慈愛的母親咬舌自盡的慘狀,譚忌早就沒有了任何對人生的眷戀。

  可是他心中的怨恨是如此深重,讓他即使看著仇敵死在北漢軍的馬蹄之下也仍然不能消解,所以他選擇了從軍,將手中的屠刀揮向曾經的鄉親,他恨那屠殺自己族人的大雍軍隊,恨那些為了保全財產性命全力支持雍軍的澤州百姓,只有血火才能讓他心中的悲痛暫時消解緩和。緊握手中的長戈,譚忌眼中閃過冰涼的殺機,就讓這長戈沾染更多的鮮血,用來祭奠他父母親族的亡靈吧。

  十月三十日,在急行軍之後修整了一夜的雍軍從秦澤南面進入了戰場,距離今年春季的那一次雙方都很克制的交戰之後,改變北疆局勢的秦澤會戰開始了,這一戰,十五萬雍軍和九萬北漢軍,在方圓百里的秦澤屍堆如山,血流成河。

  而在同時,帶著萬餘精兵的鬼面將軍譚忌,順沁水而下,直奔廟坡,所過之處,因為雍軍依然堅壁清野,並無人跡,可是譚忌仍然下令哨探齊出,若遇生人,盡皆斬之,就在十一月二日,譚忌已經遙遙望著廟坡輜重大營,開始籌劃如何殲敵取勝了。而這時,秦澤之上,兩軍經過初期的試探佈陣之後,戰局開始展開。

  策馬站在高坡之上,齊王李顯的王旗和帥旗在寒風中狂舞,火紅色的鐵騎將中軍護得水洩不通,在帥旗之下,一個穿著金甲,騎著火紅色的戰馬的大將左側,我仍是披著那件特製的青色大氅,俯視著千軍萬馬,在我身後,小順子白馬銀槍,目光冷淡如冰,而在我身側,一個身穿輕甲,外罩青色戰袍的中年人手提馬鞭,若有所思的望著下面的戰局,他相貌儒雅斯文,細眉長目,文質彬彬,雖然穿著甲冑,可是除了腰間懸著佩劍之外,卻是沒有任何其他兵器。他不時傳下各種諭令,由他身後那些赤色甲冑的齊王親兵飛快的傳下軍令,指揮著前面的戰事。而我的目光卻是透過重重阻礙,落到遠處敵軍中那一片火紅當中,在那迎風飄揚的赤龍旗下,有一個縱在千軍萬馬當中也是佼然不群的峻拔身影。

  這時,龍庭飛在指揮作戰的同時,也在留心著敵軍的中軍大營,那大雍皇室的旗幟下面,那和自己敵對了數年,越戰越是頑強的敵人,齊王李顯,以及他身邊那總在沙場之上,也是意態悠閒的青衣書生。這就是自己面前的敵人麼,龍庭飛心中湧起強烈的鬥志,可是轉瞬他又冷靜下來,他的目標不是盡殲敵軍,而是盡量的消耗敵軍的軍力,在譚忌的配合下蠶食鯨吞雍軍的實力,只有這樣,他才能讓北漢軍越戰越強,甚至可能讓雍軍再無力進攻本國。

  可惜啊,龍庭飛心中湧起一絲無奈,按照他的計劃,本已經在大雍朝野挑起了針對齊王的狂潮,可是這些在江哲出任監軍之後就遭受了巨大的挫折。在中書令鄭瑕、尚書右僕射石彧的主持下,聯手壓制了朝中對齊王的彈劾和攻擊。這個江哲江隨雲,不過是小小的舉動,就讓自己一番苦心付諸東流,也難怪公主要想盡辦法伏殺此人,可惜石英功敗垂成,龍庭飛眼中閃過一絲沮喪之後,繼而又鼓起信心,心道,這人就是智謀再高,只要我用兵沒有差錯,還怕他掀起什麼風浪麼?想到這裡,龍庭飛微微一笑,道:「三位鹿將軍,你們領本部下去衝殺一陣子,我見敵軍右翼有些動作遲緩,良機不可錯過。」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十九章 蒼鷹折翼(中)
 

  鹿伯言、鹿仲天、鹿叔函本是一胞所生,一般相貌,一樣勇猛,又是心有靈犀,被魔宗收為弟子,傳授武藝,三人聯手攻擊之時,當真是所向披靡,是蘇定巒之後北漢軍最出名的先鋒,他們觀戰多時,早已經心癢難耐,見龍庭飛下令,都是轟然應諾,各自策馬飛奔到本部中軍,準備廝殺。
  雍軍出動了五萬步兵,弓箭手,長矛手,籐牌手參差錯落,層層疊疊,擺了一個固如金湯的大陣,而七萬騎兵隱在步兵陣後,鋼澆鐵鑄的精銳騎兵紋絲不動地等待著中軍的號令,除了偶爾有騎兵輕輕安撫一下被戰場上面的慘烈氣氛吸引得躍躍欲試的戰馬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還有三萬步兵按照中軍的指揮隨時準備替換疲乏的同袍,步軍大陣之中殺氣隱隱。

  而北漢軍都是騎兵,三萬騎兵游弋在雍軍陣外,強弓硬弩尋找著雍軍的軟肋,一層層的削弱著敵軍的防守。這是一場拼實力的大戰,沒有絲毫取巧的餘地。鮮血飛濺,染紅了原野,滿天飛舞的弓箭不時地帶起血雨。

  經過了半天的苦戰,北漢軍面對堅韌的敵軍始終不能取得滿意的戰績,龍庭飛也是將北漢軍輪換上陣,雙方幾乎是在進行著消耗戰。而到了午後,雍軍的右翼因為被連續的猛烈攻擊,終於有些支撐不住,北漢軍的攻擊過於頻繁,讓這一面再也無法換上生力軍。就在這時,龍庭飛出動了鹿氏兄弟。

  鹿伯言手持馬槊,他身後的騎兵都是使用馬槊長矛,這只騎兵主要就是擔任攻堅的任務的,不過他們身上仍然帶著小巧的復合弓,需要的時候也可以擔任遊獵的角色。鹿伯言手持馬槊,高聲道:「隨我來。」說罷一馬當先衝進了雍軍的右翼,兩軍撞擊在一起,將雍軍的防線再次削弱,這時,鹿仲天和鹿書函也帶著自己所部隨後衝進了雍軍右翼,他們三人配合十分默契,進攻的勢頭減弱之後便飄然遠去,由另一人接替攻擊,他們之間的交替攻擊幾乎是毫無縫隙,連續的猛烈強攻終於撕裂了雍軍的防線。如同潮水一般湧入雍軍陣內的北漢軍開始了肆意殘殺,血肉橫飛。

  這時雍軍中軍傳來了號角長鳴的聲音,雍軍右翼如聞綸音,拚命抵擋北漢軍的步兵向兩側分散。在他們身後露出了青色衣甲的大雍鐵騎,馬蹄如雷,他們硬生生地迎上了北漢軍攻擊最猛烈的騎兵。兩軍絞殺在一起,這一刻戰場的重心就在這裡。

  鹿伯言已經和兩位弟弟匯合在一起,三人同聲高聲嘶喊,他們都是越強愈強的勇將,一時之間竟然和大雍重騎鬥了一個旗鼓相當。這時北漢中軍傳來高亢的號角指揮聲,鹿伯言腦中一清,知道自己不該和重騎兵硬碰。他手一揮,高聲呼道:「衝他們的中軍。」說罷帶著部下轉向大雍中軍的步兵,而他的兩位弟弟也嫻熟的接替他留下的空缺,騎陣變換自然流暢,北漢驍騎如同利刃一般切入了大雍的中軍。

  我在大雍中軍帥旗之下將敵軍的變陣看的清清楚楚,不由動容道:「好一支騎兵,江某早就聽聞北漢騎兵騎戰天下無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那穿著金黃甲冑,面具放下的的騎士悶聲悶氣地道:「北漢先鋒騎兵確實精銳,這還是換了統領之後的表現呢,雖然戰術更加精良,可是比起從前先鋒將軍蘇定巒帶領這支騎兵的時候,氣勢已經弱了很多。不過我們大雍的鐵騎也不比他們差,只是可惜他們都是輕騎,往來自若,我們的騎兵速度不如他們,澤州一地又是一馬平川,最適合他們縱橫,若是兩軍直接交鋒,他們的輕騎還是不如我們的鐵甲騎兵的威力大。大人你看,現在北漢騎兵不是已經避開了我軍重騎的鋒芒了麼?」

  我看得也是連連點頭,道:「你說的不錯,不過別忘了你現在是扮著殿下,可別亂說亂動。」

  那個騎士嘟囔了一句什麼,沒有繼續說話。

  這時,宣松已經傳下軍令,大雍的中軍彷彿化成了海洋,將那支北漢騎兵的洪流匯入其中。隨著大雍連續投入兵力,我可以清晰的看到在他的指揮下,那支北漢騎兵越來越艱難的移動著,這時,北漢軍也再次出動了兩萬騎兵,意圖從外圍擊穿大雍的軍陣,可是這軍陣卻是非常堅韌,抵擋著內外的夾攻,而大雍的重騎兵也再次發威。一次次的撞擊著北漢軍的軟肋。接下來的作戰簡直是令我眼花繚亂,雙方的用兵方式都是精準而無情的,不過我還是能夠看出來,北漢軍的進攻犀利而變化多端,宣松的用兵卻是堅韌而平穩,雙方幾乎是有序而冷酷地消磨著生命和時間。直到夕陽西下,北漢軍終於突破了大雍的軍陣,在龍庭飛親自斷後下緩緩退去。宣松也趁勢收兵,其實若是認真說起來,龍庭飛不是不可以早些讓騎兵成功突圍,只是那樣一來未免損失慘重,也不會有現在的戰果,而最後宣松也不是不可以強行阻止北漢軍一段時間,只是這對於今日的勝負結果並沒有什麼幫助,只是會增多無依的損傷,所以最後雙方可以說是頗有默契地各自退兵了。這一日,北漢軍留下了將近六千具屍體,而大雍軍則是傷亡兩萬五千多人。並非是龍庭飛的指揮強過宣松太多,而是大雍軍今日乃是以步兵為主力,而北漢軍卻是來去如風的輕騎。這樣的傷亡比例已經是不錯的結果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雙方的主將都沒有犯什麼過分的錯誤,就只能這樣消耗生命和戰力了,大雍鐵騎雖然殺傷力更強,可是若是重騎輕易出動,不是被龍庭飛找到空隙,令我軍損失慘重,就是龍庭飛不願和我們硬拚,轉而和我們游鬥,這樣一來,就失去了纏住北漢軍的可能。

  北漢軍大都是輕騎,又是人帶兩馬或者三馬,行軍速度比我們快得多了,我估計龍庭飛若不是想纏住我軍主力,恐怕未必會和我們正面作戰呢?而對於我軍來說,若是不經過這樣一場血戰,就不能讓北漢軍相信我軍的主力全部在此地。從前北漢軍入寇,常常是四散侵擾,可是自從數年前齊王重鎮邊關,就建立了堅壁清野的防禦體系,所以北漢軍若是想要攻城拔寨,必然是艱難萬分,而且還很容易被齊王大軍斷了歸途,所以北漢軍也就改了作戰方式,龍庭飛常帶大軍和齊王盤旋,而另遣偏師入侵澤州內部,若是齊王想要嚴守不出,那麼北漢軍就可以從容地攻破外圍的城寨,若是齊王前來和北漢軍主力作戰,那麼偏師就可以自由來去,若是齊王想要先去堵截偏師,那麼龍庭飛就可以率北漢軍主力從後追襲,而且譚忌最善偷襲遁逃,石英又是行軍迅速,雖然大雍軍隊強過北漢,卻是被北漢軍迫得應接不暇。所以這幾年來,齊王多半都是帶兵和北漢軍主力大戰一番,而那支偏師就只能依靠各地的防守力量,為此不斷地收縮防線,澤州一帶幾乎是人煙散盡,都是這幾年征戰連綿的結果。

  這次,齊王採納了我的建議,以宣松為主將迎戰龍庭飛,親自帶兵去迎戰或者說是誘殲譚忌,這絕對是出乎意料的決定,大雍眾將本來沒有可以敵對龍庭飛的,誰會想到如今越來越有把握逼退龍庭飛的齊王會不親自領兵呢。不過這也是幸虧還有宣松的存在。我本來是想實在不行,我就親自領兵,加上眾將的協助,至少可以勉強打個平手吧,如今有了宣松,我就可以放心了,畢竟我沒有真的指揮過作戰。

  我佩服地看看宣松,稱讚道:「宣參軍果然是用兵老練,龍庭飛之意也不是在於決戰,依我看明日他就不會這樣猛攻了,對於麾下兵馬的愛惜,他只有在我們之上。想要讓龍庭飛沒有多餘的精力懷疑殿下不在軍中,就要看宣參軍的本事了。」

  宣松望著江哲那張平靜的笑臉,心中不由生出無限的感激,他本是文人,可是從軍之後,他卻越來越發覺自己更適合指揮作戰,可惜大雍約定俗成的規矩,想要獨自領軍,必須能夠上陣殺敵,若是武藝不精,就斷然沒有作將軍的機會。這些年來,雖然宣松可以說實際上領著一軍,可是卻始終不能正位。初時,是因為荊遲不在軍中,所以宣松代為主掌軍務,後來荊遲重新領軍上陣,麾下卻是領了兩軍,這本是李贄為了加強荊遲的實力,而荊遲見自己頗有帶兵的本事,索性便讓自己自領一軍,可是名義上他仍然只是一個參軍罷了。直到日前大比,自己大勝眾軍,荊遲笑嘻嘻地說要替自己說項。當時宣松心中雖然歡喜期待,卻也是惴惴不安,他自然知道江哲此人,雖然入雍王幕中比自己要晚,可是這人的身份可是不同尋常,乃是雍王最親信的心腹,若是他能夠替自己說一句話,那麼自己多年來的期待就可以夢想成真。可是宣松也聽荊遲說過,這位江大人似乎生性有些疏懶,無關之事從不插手,所以也不敢抱了太大期望。誰知當夜自己便被召入齊王大帳,並被授予臨時指揮大軍的重任,只要這次自己能夠成功的阻擋龍庭飛的步伐,那麼戰後必然可以得到擢升,想要獨自領軍再非夢想,這一戰關係重大,所以宣松始終戰戰兢兢。如今好不容易撐過了一天,宣松不由鬆了口氣,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在馬上行禮道:「還要多謝監軍大人,若非大人推薦,宣某焉有指揮全軍的機會。」

  我笑道:「這也是宣參軍多年來厚積薄發,才有今日的成就,在下不過是多說了幾句好話罷了。」

  這時那身穿金色盔甲的「齊王」在馬上伸了一個懶腰,苦惱地道:「大人,不若明日讓喬祖做替身吧?不能上陣殺敵,還得披著這一身重鎧,真是萬分痛苦。」

  這時他身後擔任侍衛的喬祖不由求饒道:「大人,我哪裡有殿下的風範,還是讓馬肅來扮殿下吧。」

  我不由笑出聲,道:「放心,你們一個都逃不了,這幾日都要輪流做殿下的替身。」馬肅和喬祖不由同時痛苦的呻吟了一聲。我心中暗笑,心道,當日在獵宮你們四人奉了齊王之命將我從含香苑擄到齊王居處,雖然是救了我的性命,可是卻也沒有安著好心,後來還幾次勸齊王殺我,免得留下禍根,雖然說最後齊王沒有採納你們的建議,可是此仇不能不報,陶林和莊峻在齊王身邊,今次無法報復,你們落到我手上,哪有不報復的道理。今日我不過是讓你們扮扮齊王殿下,雖然是得一天端著架子不能亂動,可也不算是太難熬,而且從今之後恩怨兩清,你們還是佔了大大的便宜,那兩人說不定沒有你們運氣好呢。心中這樣想著,嘴角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喬、馬兩人只覺得一陣心寒,心道難怪他指名讓我們兩個留下的時候,殿下那種笑容呢,又是吞吞吐吐的說什麼江大人喜歡記仇,卻原來這位江大人的性子是這般睚眥必報。想到這裡,兩人心中不知是喜還是憂,若是這樣了結了過去的過節,倒也不錯,就是不知道這十幾日到底會給他怎樣戲弄,想到這裡,也不知道對兩位隨侍齊王的同伴是羨慕還是同情,畢竟他們遲早也會落到這位監軍的手上。

  這時,小順子上前道:「公子,明日你還要在戰場上待上一天麼,我見你氣色不是很好。」

  我抱怨道:「這裡風沙又大,坐在馬上一天,累也累死了,若不是我得在這裡替齊王殿下掩飾,早就讓你駕了馬車來了。」

  這時,已經安排好退兵事宜的宣松走過來,關切地道:「大人明日不妨帶了營帳來,可以在裡面休息片刻,只要不時露個面,應該不會引起對方的懷疑的。」

  我笑道:「不用多慮了,明日應該龍庭飛不會再這樣拚命了,他這點家底若是拼光了,也不用我們憂心如何進攻北漢了,宣參軍還是想想怎樣和他周旋吧,只要撐過十日,齊王殿下那邊應該就可以傳來捷報了。」

  當夜,我們在秦澤南面三十里之處紮營,到了晚上,我正睡得朦朦朧朧,只聽見帳外突然傳來喊殺聲,我連忙起身,披上大氅,小順子就睡在外帳,他見我從內帳出來,低聲道:「是敵軍偷營,公子不用擔心。」

  我有些緊張,雖然宣參軍說過敵軍可能會偷營,事先做了準備,可是我還是很擔心被敵人得手。不顧小順子的攔阻,我走到帳門外看去,只見黑夜之中,火光四起,無數陰暗的影子在營外曠野中中穿梭而過,夜色昏暗,過了片刻,北漢軍大概是見我軍營盤守得嚴密,便如潮水一般退去。而就在北漢軍剛剛撤退的時候,從另一處營門暗暗掩出的雍軍一部齊聲呼喝,弩箭齊飛,不過北漢軍也是早有防範,悄然隱入了黑暗之中,雙方都沒有過多的損失。

  我心中剛剛舒了一口氣,突然後營火起,卻是北漢軍二次來襲,這一次他們也沒有入營,只是點了火箭射入營盤,宣松連忙下令救火,等到反擊的人馬出寨,北漢軍已經退去了。一夜之間,北漢軍數次前來侵擾,北漢軍飄忽不定,我軍可沒有法子在夜裡和他們纏鬥,雖然沒有損失多少,可是卻是一夜無眠。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時候我還是有些呵欠連天,倒是那些將軍軍士卻是輪流休息,雖然精神也不好,卻不像我這般萎靡。看來他們早就有這樣的準備了,問過宣松等人才知道,北漢軍最喜歡偷營,大雍軍也曾想回敬過去,可是每次想要偷營,不是給人伏擊,就是陷入重圍,所以索性只是守穩了營盤,將靠近外側的位置佈置上重重崗哨罷了。我心中不快,心道,都是偷營,怎麼他們就這麼容易得逞,我們卻是損兵折將,問過眾將,才知道北漢軍最善長使用鷹隼和獒犬,鷹隼可以在白日行軍的時候查看敵情,獒犬卻可以在晚上守夜,據說我軍若是接近敵營十里之內,就難以避過獒犬的鼻子。我越想越是氣惱,索性下令今日不要出戰,命令將營盤外面三百步之內全挖成深達丈餘的縱橫交錯的壕溝,讓北漢軍根本就無法接近營寨,然後在每處營門的位置都留下了一條完好的出路,這樣一來,我軍就可以出入自如,而敵軍可別想隨便過來偷襲。

  宣松站在我身後,看著熱火朝天的「工地」,猶豫地問道:「若是北漢軍將出路封住,我們又該如何是好?」

  我笑道:「這有什麼關係,第一,我軍有重騎,若是北漢軍願意用輕騎和我們硬碰,我可是求之不得,第二,我令眾軍挖壕溝的時候準備了許多木板,萬一路途堵死了,只要將木板鋪成一條通道即可,而且,我軍還有一半步兵,對他們來說,這樣的地形可是更加有利。」

  宣松這才點頭稱是,其實這樣的法子也不稀奇,只是偏偏大雍和北漢都是以騎兵為主力,又都是求勝心切,喜歡憑勇力取勝,以攻代守,在防守上未免有些懈怠,而且北漢軍飄忽不定,連帶的大雍軍也不能固守一地,而且限制了敵方的騎兵,也不免限制了自己的出擊路線,也就想不到這樣費心費力地挖掘壕溝。不過對於我這個一心想要防守的人來說,這樣子卻可以確保安全,再說這次我也不信龍庭飛敢撇下我們去攻打別的地方,這幾年齊王精心搭建的防禦體系可沒有那麼多破綻可以利用。而且這樣一來,至少不會再有人驚擾我的清夢了,就是真需要拔營,也沒有什麼要緊,這麼多軍士,讓他們動動筋骨也是好的。。

  我們這裡忙著,小順子突然走到我身邊,低聲道:「公子,遠處有人窺營,是一個高手。」

  我聽了之後,一邊轉身和宣松等人說笑,一邊打了一個手勢,傳下令去,過不了多時,穿著齊王金甲的喬祖從大帳中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似乎很滿意的點頭,走到我身邊之後,故意和我閒聊了兩句,然後我們兩人一起回轉大帳。進帳之後,我連忙問小順子道:「是什麼人窺營,你可看清楚了麼?」

  小順子道:「離得很遠,屬下沒有看清楚,不過來人武功很高,看來是北漢軍諜探中的好手。」

  我也不為意,幾個諜探而已,不過是看看今天我們怎麼沒有出戰罷了,讓他們回去卻是更好的選擇。不過我轉念一想,有一個計劃卻是現在用最合適,不會引起北漢的疑心,便說道:「喬祖,齊王殿下曾許我使用死士營,你去找一個合適的人,武功要高強一些,我要用他做事。」

  喬祖早就得到了齊王的指令,自然不會多問,吩咐了幾個近衛,不多時,幾個近衛帶了一個軍士進來,我仔細看去,這人也是形貌彪悍,氣度沉穩,只可惜卻是死士身份。齊王軍中的死士營都是犯罪的軍士組成,也有一部分本就是充軍的囚犯,齊王將他們編入死士營,讓他們執行一些九死一生的任務,凡是有立下大功的,就可以免去死罪,甚至可以恢復軍職。這些人大多凶狠成性,武功高強,又都是犯了死罪,為了求生,執行起任務來都是十分用心,也只有這樣的人才合我用。

  我將這個軍士打量了半天,才道:「本監軍有件事情要你去做,這件事情十分危險,你若是能夠成功回來,我就稟明殿下,免去你的死罪,恢復你的軍職,你若是身死,也可列入陣亡名冊,家人也可得到撫恤。不知道你可有膽量去做麼?」

  那個軍士下拜道:「小人自知身犯死罪,蒙殿下恩典,許以戴罪立功,不敢推搪,但有任務,請大人吩咐。」

  我將方纔匆匆寫好的一封書信遞給他,道:「你將這封書信送到廟坡大營荊遲將軍手裡,他看了信就明白了,記著,信在人在,信亡人亡,聽說你曾是江湖人身份,武功在一流之上,可要好好用心辦事才是,若是丟了書信,會有什麼後果本監軍也不必多說。」

  那名軍士接過書信,他不是蠢人,知道這件事情若是容易,也不會特意從死士營選出自己來,他在營中武功已經可以說是數一數二的了,既然特意選了他,定是九死一生的重要任務。又磕了一個頭道:「小人家中只有母親和幼弟在,還求大人多多照應。」這卻是軍中傳統,若是去執行幾乎是必死的任務,都會在行前交待遺言。

  我有些不忍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放心吧,你的母親兄弟,自有朝廷贍養。」

  見這個軍士就要退出帳去,我心中一歎,幾乎是用耳語的聲音道:「你只要讓那封書信落到北漢諜探手中就行了。」我說的聲音很低,那個軍士已經去遠,應該是聽不見的,可是我見他身軀頓了一頓,似乎聽見了我的說話,卻沒有回頭,反而加快了步伐。

  望著他的背影,我對小順子淡淡道:「這人心性剛強,又是頗為聰明,我這樣一說,他定然明白這一去需要犧牲性命才能更好的完成任務,畢竟他若逃生,那封書信的可信度不免差了一些。我這樣一說,他定會心中感激,就是本可以逃生,恐怕也會甘心送了性命,我是否心腸太狠,定要迫他去送死呢。」

  小順子微微一笑道:「這不就是死士營存在的意義麼,他若是立下大功,公子可以稟明殿下,對他的家人多加撫恤,想必這總比他身負死罪,屈辱而生好得多吧。」

  我冷冷一笑,道:「心狠也得繼續狠下去了,這人雖然是條漢子,但是我還是擔心他會事到臨頭,貪生怕死,你跟著去看一看,若是他想要偷生,你就送他一程。不過可別露了形跡,憑你的武功,除非是魔宗親臨,想來不會有問題?」

  小順子輕輕點頭,道:「公子安危需得當心。」

  我失笑道:「這千軍萬馬若是還保不住我的性命,就是你在也沒有用了。」

  小順子莞爾一笑道:「那可說不好,若是我做刺客,就是千軍萬馬,也可取得公子的項上人頭。」

  我不由摸摸脖頸,覺得好像有一股涼氣從那裡掠過。心知這小子是不忿我說他無用,故意來嚇唬我的。

  這時,數里之外,鷹目炯炯地望著大雍軍營的蕭桐心中千回百轉,今日探營,他特意親來,就是因為昨日一戰令北漢軍眾將心中起了疑慮,雖然大雍軍仍然是十分堅韌善戰,可是怎麼卻是彷彿變了一個人指揮一樣,齊王李顯上陣作戰的時候往往身先士卒,而且戰風彪悍,這次用兵卻是頗得「穩」字真諦。心中既有疑問,便要仔細查探,所以蕭桐親任斥候。不過見了大雍軍在營寨外挖壕溝的舉動,蕭桐心中也相信了昨日眾人商量過後的猜想,必定是江哲替李顯出謀劃策,若是李顯,絕對不會想出這樣的憊賴法子的。而且蕭桐打從心裡不相信齊王李顯敢於放著龍庭飛不管,不在中軍指揮。不過從昨日的用兵上看,那江哲雖然不錯,但也算不上什麼出類拔萃的奇才,行軍作戰雖然極有條理,但是卻絲毫看不出什麼奇特之處。這也難怪,那江哲雖然名冬天下,卻不過是個謀士,這領軍作戰未必是他的長處。這樣一來,蕭桐更是不會相信齊王敢離開軍營了。又看了片刻,蕭桐正準備撤走。這時,蕭桐突然看到從雍軍大營的營門出來了單人獨騎,向南面急馳而去,蕭桐心中一動,這個時候,這個方向,定是齊王傳令給後面的輜重大營,譚忌可正對廟坡虎視眈眈,若是得到什麼情報,定會有些幫助,就是沒有什麼幫助,破壞敵人和後方的聯絡也是一件好事,雖然現在還不便使用大批偵騎,可是魔宗弟子最善江湖搏殺,對付一個信使自然不需費什麼心思。想到這裡,蕭桐放飛了身邊的一支黑鷹,那黑鷹一個盤旋,也向南面飛去,帶去了截殺的指令。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二十章 蒼鷹折翼(下)
 

  譚忌者,為大將軍龍庭飛所重,拔於草莽,親傳兵法戰策,由庶民而致將軍,殊非易也。其為人,落落寡歡,不與同僚相近,大將軍每燕飲眾將,以勵士氣,忌雖勉強從之,然滴酒不沾,一人向隅,而滿座不歡,數次後,大將軍亦患之,不得已遣之。忌御下甚嚴,有犯軍法者,雖勇士必斬之,故所部精練嚴整,每戰必定不畏犧牲,軍威之盛,天下罕見。忌雖位高,然不改舊日簡素,不喜饋遺,每有賞賜,皆分贈部下,故雖嚴剛可畏,部下皆願效死耳。
  忌父母族人皆死於戰亂,忌深恨焉,每出戰,殺戮必重,屢有殺俘擾民之事,大將軍勸止不聽,然其用兵頗有法度,雍人畏懼,故大將軍亦不能約束之。忌貌文秀,又兼身世淒苦,常有慚意,乃覆以青銅鬼面,終日不解,人皆以「鬼面將軍」呼之,隨身護衛皆效之,敵我上下,皆畏之。

  ——《北漢史·譚忌傳》

  天邊蒼鷹飛過,曠野青天,荒草漫漫,沁水嗚咽,淒涼的鷹唳令人心中頓生人生寂寥之感。譚忌策馬站在沁河岸邊,目光中滿是冷淡冰霜。

  幾個斥候飛馬趕來,拜倒在地,其中一人高聲道:「啟稟將軍,敵軍輜重大營建在廟坡,糧草堆積如山,輜重大營的東營跨沁水,西營跨十里河,後營距兩河交匯的秋風渡只有三里路,沁水上有四道浮橋,十里河上有三道浮橋,秋風渡共有水軍船隻千餘艘,每次可以運送數日糧草輜重。輜重大營中軍打得是荊遲的旗號,共有一萬騎兵,兩萬步兵。」

  譚忌沒有作聲,只是做了一個手勢,侍立在他身側的一個同樣戴著青銅面具的侍衛,三十六騎之一,朗聲道:「將軍命你退下。」

  幾個斥候同時鬆了一口氣,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對著譚忌,是很少有人能夠坦然自若的。

  待他退下之後,譚忌寒聲道:「羅蒙,你說,為什麼堂堂一個大將,會被放到輜重營裡,荊遲在大雍已經算是數一數二的騎兵將領,卻被置閒在輜重營,從前齊王掌管軍權的時候都沒有這樣做,換了雍帝的心腹來監軍,怎就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那個侍衛猶豫了一下道:「將軍,哪裡沒有權力紛爭,齊王雖然權高,可是這荊遲明顯是雍帝派來的釘子,齊王若是將他置閒,豈不是明目張膽和他的皇兄作對,如今既然換了人制約齊王,那麼荊遲就不重要了,自然要趁著這個時候對他下手。這世道,有幾人會顧念下屬是忠是奸,還不是用的時候甘詞厚幣,不用的時候棄如破履。當年將軍遇刺重傷,不就是有人趁機為難將軍麼?可沒見大將軍替您出頭。」

  這侍衛乃是三十六騎中跟隨譚忌最久的,自然是心腹之人,所以才敢放肆直言。譚忌聽了既不惱怒,也不驚訝,淡淡道:「人情如此,也無話可說,不過大將軍待我恩重如山,不許你菲薄。石將軍不過是心直口快,看不慣我的手段罷了,卻不是存心和我作對,這種話以後不許再說。」

  那侍衛連忙應諾,卻又問道:「不知將軍準備如何攻擊敵軍大營,荊遲也是我等勁敵,若是稍有不慎,只怕是有敗無勝。」

  譚忌冷冷一笑,道:「一個魯莽之人,又是必然心存不滿,有何懼哉,我已經有了計策,敵軍依靠水運運送輜重,這本是好事,可惜卻也給了我可乘之機。且看我手段,讓敵軍輜重糧草,盡化飛灰,我倒要看看,他們有什麼法子繼續作戰。這也是他們想要大戰,否則怎會將輜重大營設在廟坡,這裡雖然方便運送,但是防備上卻是不如高溝深壘的城池遠甚。羅蒙,傳我令諭,召集軍中校尉,準備作戰。」

  羅蒙心中一喜,他可是知道將軍神機妙算,鮮有落空的時候,這次立下大功,而石英上次卻是損兵折將,自己等人就可以洗雪數年來常被石英等人壓制的屈辱,雖然將軍並不在意,可是那些人的排斥冷淡可都是他看在眼裡的,因此羅蒙連忙下去傳令,準備隨著主將再一次破敵立功。

  夜色深沉,雍軍輜重大營內燈火通明,中軍帳內,坐在主將位置上的卻不是荊遲,而是換了普通青甲的齊王,這一次為了避過北漢秘諜的耳目,齊王和他的親衛軍都換了普通士兵的甲冑,更在輜重大營裡面藏了兩萬騎兵,表面上看這裡只有兩萬步兵,一萬騎兵,實際上卻是兩萬步兵,三萬騎兵。營盤中搭建了帳篷,這些重騎兵藏在帳篷裡面,輪流出去露面,因此瞞過了北漢軍的眼睛。

  坐在下首的荊遲振奮地道:「殿下,我們派出去的斥候都沒有即時回來,看來譚忌果然已經來了,先生神機妙算,這次能夠生擒譚忌的話,不僅龍庭飛失去左膀右臂,還可以振奮軍心,那譚忌肆虐澤州多年,若是將他千刀萬剮,也可消解民怨沸騰。

  李顯笑道:「還不知道能不能生擒活捉呢,聽說此人生性嚴厲剛強,領軍作戰狡詐如狐,很多冷酷無情的人偏偏自己卻是怕死得很,希望這譚忌不要讓我失望。」兩人正在閒談,這時,突然營外士兵嘩然,不過片刻,有人入帳稟報道:「啟稟殿下、荊將軍,有人從沁水上游放下火船,將沁水浮橋和兩岸的輜重都點燃了。營前有千餘北漢軍正在攘戰。」

  李顯精神一震,道:「果然來了,荊遲,你依計行事去吧。」

  荊遲起身一禮,大踏步走出帳去,大聲道:「快拿我的兵器來,我倒要看看什麼人敢和老子作對。」

  李顯微微一笑,對身邊的近衛莊峻道:「準備好,我們等到荊將軍引走敵軍之後再出營。」莊峻面上露出喜色,道:「殿下放心,我們早就準備好了,只等著上陣殺敵,這些日子可是憋悶壞了。」說著轉身出帳傳令去了。

  譚忌遠遠的看見大雍重騎出了大營,萬馬奔騰,氣勢磅礡,不由歎息道:「這樣的大將軍馬,卻讓他們守輜重,也真是可惜。」復又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平日衝鋒陷陣的大將有沒有法子固守營寨。」說罷,他一揮手,帶著身邊近衛向大雍軍當頭迎去。就在兩軍距離不到百步的時候,北漢軍突然折轉方向,避過雍軍鋒芒,從側翼逼去,譚忌帶著三十六騎衝入了大雍軍陣。他手下這支騎兵乃是北漢軍中最擅衝刺的勁旅,長戈揮動之中,血肉橫飛,而跟在他們身後的騎兵卻使用勁弩四面射去,大雍軍陣為之動搖。荊遲帶了七千鐵騎出來,譚忌帶了親軍衝殺了一陣,撕破重騎防線,耀武揚威地向遠處遁去。荊遲又羞又惱,帶著軍士搶救輜重,雖然只是波及了岸邊的一些營帳,可是也是損失不小。整頓到午後,卻是從十里河上漂下火船來,這次雍軍早有防備,可是卻仍然弄得灰頭土臉。荊遲策馬站在營門,指天劃日,將譚忌罵得體無全膚。這時,譚忌卻又帶著千餘軍士前來攘戰。

  荊遲大怒,帶著鐵騎就要出營,這時有參軍裝束的文官前來阻攔,進諫道:「將軍,敵軍只以一部挑戰,分明是誘敵,還請將軍謹慎。」

  荊遲卻是大罵道:「敵軍有後援又如何,我們三萬人被這幾千人戲弄,傳了出去,豈不是讓人說我們大雍無人,再說我只帶騎兵出營追殺,難道兩萬步兵還守不住大營麼?」說罷帶著騎兵出營而去。

  這次兩軍初接,大雍軍就發揮出了強大的戰力,一時之間北漢軍損失慘重,譚忌見強弱懸殊,帶著親兵退去,這次荊遲可是不依不饒,在後面捨命急追。譚忌帶著親衛親自斷後,就這樣追追逃逃跑出了幾十里路。譚忌雖然人少,卻是精銳中的精銳,北漢軍又是輕騎,穩穩的將荊遲軍保持著一箭之地,若是荊遲軍追得近了,就用弓弩逼退。荊遲也是精通騎戰,索性不緩不急地跟在後面,只要前方北漢軍稍有鬆懈,就要一舉破襲敵軍。雙方這樣一追一逃卻是僵持住了。

  追擊了小半個時辰,譚忌已經到了沁水上游岸邊,這裡北漢軍已經架起了數座浮橋,譚忌一聲令下,帶著眾軍向沁水西岸撤去。荊遲大怒,下令道:「給我追上去,不能讓他們破壞浮橋。」

  千餘人不過片刻就過了浮橋,對面岸邊乃是一座丘陵,眼看著北漢軍轉向丘陵後面去了。荊遲更是大急,可是一座浮橋對於近萬的大雍鐵騎來說實在是不夠用。心中急了,也顧不上等待,荊遲帶著親軍先追去了。轉過丘陵,卻是衣甲鮮明的七千北漢輕騎。策馬奔上丘陵頂部的譚忌一舉長戈,號角齊鳴。轉瞬間將荊遲和千餘親衛鐵騎包圍起來,譚忌分兵兩處,一半圍住荊遲,一半阻截後面的援軍,憑著丘陵拐角處的地利,生生擋住了後面的鐵騎。

  羅蒙興奮地道:「我本以為荊遲會派先鋒先過來探路,想不到他竟然親自帶軍,倒讓我平白揀了一個大便宜。」

  譚忌冷冷道:「小心一些,事若反常必為妖,提防中了圈套的是我們。」

  羅蒙笑道:「將軍多慮了,必是荊遲不忿被人置閒,大人兩次放下火船,他損失不小,將來若是齊王追究起來,他必然是罪責難逃,也難怪他如此氣惱,再說荊遲是勇將,可沒有聽說過他擅長智謀。大將軍不就是早就查過了麼,他從前雖然戰功赫赫,可是卻從來衝殺在前,雖然他麾下似乎有個擅長防守的將才,可是這種時候,那人就是一起來了,恐怕也要留下鎮守的。」

  譚忌漠然道:「不可大意,而且我軍雖然放火船燒了幾個營帳,可是他們在營帳之間設下了防火之物,實際上損失並沒有看上去那麼慘重,荊遲幾乎帶出了所有騎兵,雖然很符合他的作風,可是我總是覺得有些蹊蹺。

  這時候,荊遲渾身是血,帶著親軍居然衝破了北漢軍的阻截,而號角高鳴之後,那些被堵截在後的雍軍也如同潮水一般退回沁水東岸。譚忌不由皺眉道:「也難怪荊遲如此魯莽,卻原來戰力如此,好了,我們去追荊遲,他現在孤軍在外,一定要趁機除了他。」說罷,譚忌命人摧毀浮橋,斷絕東岸大雍援軍從後追襲的可能,然後向荊遲追去。

  追了百里之遙,譚忌在斥候的指引下已經把握了荊遲逃亡的方向,卻是準備迂迴返回輜重大營。譚忌心中也不免生出爭勝的意念,若是能夠擒殺荊遲,這可是不小的功勞。而且追擊了半日,經過斥候的報告,那些大雍援軍早已成了無頭蒼蠅,根本無法對荊遲加以援手。譚忌大喜之下,更是緊追不捨。他對沁水西岸的地形早已經十分熟悉。在他不斷的分兵阻截下,漸漸將荊遲圍困在一個狹小的區域。不過譚忌皺了皺眉,這裡離沁水東岸的輜重大營只有十里多路,雖然浮橋已毀,想要運送士兵過橋,沒有半天是辦不到的。不過譚忌還是擔心會有意外,可是想要擒殺荊遲的想法卻是越來越有可能實現,譚忌不由苦笑道:「這樣的餌,就是有毒,我也捨不得放棄。」又仔細想了想,大雍諸將,比荊遲強的已經不多,若是大雍會將兩個大將放到後方,那麼自己就是落入陷阱也認了。決心既然下了,譚忌便下令集中全力,圍殲荊遲。

  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汗,荊遲苦惱地看著身邊只剩幾百人的親軍,心道,若是齊王想要借刀殺人,恐怕就會成功了。到了這個時候,還看不到援軍,荊遲都有些懷疑齊王了,轉念一想,就是齊王有心,也不會損害大局。又一馬當先衝向前面攔截的北漢軍,口中大聲呼喝,鼓舞著親軍的士氣。

  譚忌站在高處,看著重重圍困中掙扎的雍軍,心中生出快意的感覺,大丈夫在世,若是不能快意殺伐,那麼活著還有什麼樂趣呢。

  這時,譚忌眼角突然看到輜重大營方向煙塵滾滾,不由心中一動,距離太近,若是派斥候前去,只怕還來不及回報就被敵軍擊殺了,連忙命人驅使鷹隼去查看敵情。過了片刻,煙塵越發接近,譚忌不見蒼鷹回報,而那煙塵凝而不散,想也知道是敵軍援軍到來,譚忌心中一驚,敵軍這樣快就渡河,除非是早有準備,荊遲出戰之後就開始搭橋渡河,看來自己還是中了圈套,荊遲果有後援。不過譚忌很快就冷靜下來,心道,敵軍轉瞬即到,荊遲還有數百勇士相隨,氣勢不減,自己若是還想擒殺荊遲,必定會被敵軍所乘,倒不如結成鋒矢陣,捨命而戰,若能擊潰敵軍的中軍,就可以安然而去,壓下敵軍的氣焰,就是不能殺死敵方主將,衝擊敵軍的中軍,也可以讓敵軍促不及防,突圍的機會就更多些,雖然危險,可是只有這樣,才可能有一線生機。想到就做,譚忌立刻下令整軍。那些北漢軍雖然不明白為何眼看著敵軍岌岌可危,主將卻下令撤圍,但是譚忌一向軍令森嚴,他們也不敢遲延,片刻就排成了鋒矢陣。陣形剛剛擺好,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就已經清晰可見,煙塵滾滾中,赤色衣甲的大雍鐵騎人如虎馬如龍,簇擁著一面金龍王旗,兩翼伸張,隱隱有將北漢軍合圍之勢。卻是齊王命令部下都換回了自己的衣甲,來完成這最後一擊了。

  到了近前,鐵騎也不稍歇,鋪天蓋地的向北漢軍陣衝去。譚忌高呼道:「生死存亡,在此一舉,隨我來。」說罷當先向大雍中軍衝去。他本是聰明人,一見王旗,就知道萬萬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齊王竟然不在主力大軍之中坐鎮,那麼這裡絕對是一個陷阱,雖然不明白為什麼齊王會捨本逐末,來對付自己這支偏師,可是譚忌知道,若不死戰,那是別想生離此地了。

  李顯看著一身鮮血狼藉的荊遲,不由歉疚地道:「都怪本王不好,若不是想將譚忌麾下精兵一起留下,也不會讓荊將軍身入重圍了。」

  荊遲有氣無力地癱倒在馬上,半晌才道:「殿下別忘了將皇上賞賜的那瓶御酒賞給末將就成了。」

  李顯失笑,荊遲也不由笑了起來,兩人之間種種隔閡都在這一笑之間化為烏有。

  這時候,荊遲看見齊王身後,一個穿著普通青甲,外罩白色戰袍的青年相貌有些陌生,那人左肩側掛一張銀弓,相貌英俊,神態冷傲,眼神如電,卻是十分威武出色,不由問道:「殿下,這位是哪位將軍?」

  李顯笑道:「這是本王府上的客卿端木秋,金弓長孫,娥眉青衫,銀弓端木,紅妝羅剎,他就是銀弓端木,前幾天剛從京中來見本王,本王想到北漢的鷹隼十分討厭,所以就讓他留下了,方才就是他射殺了那兩隻黑鷹。端木雖然軍略上並不擅長,可是若論箭術,可是不在長孫冀之下。」

  荊遲和端木秋見了一禮,心道,這樣的人物不從軍真是可惜了。這時,譚忌帶著三十六騎居然衝破了重重阻截,眼看著就要衝到中軍了。荊遲心中一緊,道:「殿下,下令兩翼前來救援吧。」

  李顯搖頭道:「我們人雖然多些,可是敵軍驍勇,若是放鬆圍困,給他趁機衝出去,那可就是前功盡棄,再說。本王的親衛軍,難道比不上北漢的騎兵麼?」最後兩句,他卻是高聲說出,聽到的齊王親衛,都是心中羞惱,更是捨了性命作戰,一時之間,就是最善衝刺的三十六騎也幾乎是寸步難行了。

  譚忌見到這種情況,彷彿又回到了當日眼看著父母親族被人屠戮,自己卻只能藏在岩石後面眼睜睜的看著的處境,那種屈辱和恨不得立刻死去的心痛讓他不能自已。他高聲呼道:「眾君,我等和大雍結下血仇無數,若是被敵人俘虜,就是千刀萬剮也不能償罪,不若拚個一死,也免得落入敵手,受盡羞辱。」言罷,也不閃避對面刺過來的馬槊,一伸手緊緊將那條馬槊夾在腋下,一戈將那個大雍軍士頭顱削去,然後伸手將那人提到自己馬上,將長戈掛在馬上,然後雙手將那人屍身高高舉起,喝道:「有敵無我,死戰求生。」然後雙手用力,將那具屍身生生撕成兩片,鮮血五臟濺落,將譚忌身上染成血紅。雍軍大嘩,北漢軍卻是心中凶殘之性盡皆激發出來,跟在譚忌後面,衝破了面前的阻礙,切入了中軍。

  荊遲心中一緊,連忙握緊馬槊,卻覺得手足無力,這時,齊王卻已經長笑一聲,策馬迎上,左右近衛連忙隨著衝上,想將齊王保護起來。可是齊王馬快,卻已經迎上了北漢軍的鋒矢陣之首——譚忌。

  譚忌原本正在衝殺的順暢,卻覺得突然被人架住了長戈,抬眼一看,那人一身金甲,火色戰袍,除了齊王不會是別人。想到若是殺死此人,敵軍必然大亂,譚忌不由精神一震,連出殺招,而他身邊的鬼騎也圍了上來,一定要捨命拼下敵軍的主將。可是齊王李顯也是練武多年,既有名師教導,又是多次上陣,論武藝也不輸譚忌,而且他身邊勇士極多,齊王這一殺出,他們也跟了上來,雙方一番血戰,譚忌的攻勢還是被暫時遏制了,若是往常作戰也無關緊要,可是現在北漢軍落入重圍,結果就不同了,趁著鋒矢陣暫時被阻撓的機會,其他雍軍加強了攻勢,北漢軍兩翼和後面的陣形漸漸散亂,不過片刻,就有蜂擁而上的雍軍鐵騎接替了齊王的位置,將北漢軍徹底包圍了起來。

  退到大旗之下的李顯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這麼多年上陣殺敵,雖然由於他的王爺身份,直面危險的局面並不是特別多,可是也不是沒有在生死邊緣徘徊過,可是方才譚忌和他麾下的鬼騎猛攻他的那一刻,李顯還是真切的感覺到了什麼是生死須臾。感激地看看荊遲,方才荊遲沒有急著撲上來救人,而是迅速下令加強了攻勢,讓李顯有機會退了下來。看看困獸猶斗的譚忌等人,李顯心中不但生不出怒意,反而添了幾分賞識,這些年來不是沒有見識過猛將勇將,可是像譚忌這樣有勇有謀的將領卻是不多見,若不是北漢軍一開始就走錯了一步,也不會有機會將此人困住。又過了片刻,荊遲麾下那些騎兵也終於及時趕來,他們加入戰場,終於確定了大雍的勝利,雖然北漢軍已經結成圓陣固守,但是沒有援軍,敗亡已經是遲早的事情,大局已定。

  廝殺了半天,天色已經漸漸昏暗,李顯擔心譚忌趁夜突圍,又調來了步兵,在四下點燃火把,將戰場照得通明,北漢軍已經只剩下寥寥的三千人,李顯更是控制了進攻的節奏,不願意破壞了全殲敵軍的戰機。北漢軍殘軍擺了固守的圓陣,而大雍軍也在外面擺了一個圓陣,滿滿的消磨著北漢軍的生命。圍困的戰圈越來越小,李顯更是命令雍軍輪流上陣,北漢軍不得休息,越發疲憊,只要圓陣一破,就是全軍覆滅之時。可是在譚忌的指揮下,這支北漢軍居然還未喪失戰力。

  立在陣心,譚忌嘴唇乾裂,身邊的鬼騎也只剩下十七人,自從他領軍以來,還沒有過這樣的慘敗。可是叢他的眼中卻看不到失意和憂懼,只是如同往常一樣的冰冷漠然。這些北漢軍本就是驍勇成性,雖然瀕臨絕境,可是他們和大雍都有深仇血恨,雖然說陣上交鋒,死而無怨,可是他們卻是不同,死在他們手上的大雍平民數不勝數,歷來譚忌麾下的軍士落到雍軍手中,幾乎只有死路一條。可是如今他們心中卻生不出對譚忌的怨恨,雖然是這人主導了對那些讓他們絕無生路的屠殺,可是這些軍士也明白,只有在譚忌麾下,他們才有可能在短短幾年積攢下足夠的金銀,雖然他們喪命疆場,可是他們的家人早就有足夠的金銀可以過活。為了自己的家人,只有死戰到底,只要北漢最後得以保全,自己的家人就會平安,這樣的信念讓他們雖然已經陷入必死絕境,卻絲毫沒有委屈求生的念頭。

  李顯看得心中敬佩,道:「這樣一支鐵軍,至今仍然不肯屈服,真是難得,就是我大雍也罕見這樣的騎兵,荊遲,你說本王招降如何?」

  荊遲猶豫了一下,道:「譚忌深為大雍軍民所恨,只怕招降不宜。」

  李顯想了一想道:「我也知道一些事情,你也不用忌諱,這譚忌和大雍確實仇深似海。不說他父母親族之死,就是這些年來他在澤州鎮州殺人如麻,也是血債纍纍,不過本王實在愛惜他的人才,若是他肯歸降,最多我將他調到南邊去也就是了。」

  說到這裡,李顯提高了聲音,高聲道:「譚忌,你已經身陷死境,若是肯歸降,本王保證不傷你的性命,就是你的部下也可以一併饒過。本王言出如山,你可肯考慮一下?」

  他的聲音中蘊含了內力,雖然戰場十分紛亂,眾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雍軍也在將領們的示意下暫時放緩了攻勢。

  譚忌聽得清清楚楚,他身邊的近衛都聽到青銅面具後面傳來嘶啞的笑聲,不多時,他高聲道:「譚忌身為北漢將軍,深受龍大將軍厚恩,今日雖然落敗,卻是唯死而已,王爺不必費心,譚忌早已立誓,絕不會再受人屈辱。」

  李顯高聲道:「你縱然不惜性命,難道你麾下將士的性命也不顧惜麼?」

  譚忌聽了又是一笑,知道李顯趁機打擊北漢軍的軍心,想不到這齊王果然謹慎,都到了這種時候,還不忘打擊敵軍軍心,他緩緩看看四周,笑道:「你們都是北漢之民,若有想要投降者,不妨說出來,本將軍不阻攔你們求生就是。」眾人聽了都知道他並非想要騙出心志不穩的人殺之滅口,這是譚忌從來不屑去做的事情。過了片刻,眾人齊聲道:「願隨將軍而死。」

  譚忌歎了口氣,目光落到一個個子最矮的鬼騎身上,道:「凌端,你今年只有十七歲,你的兩個哥哥都曾是我的鬼騎,可惜卻都死在戰場上,半年前若非你武功確實出色,又是苦苦相求,我也不忍將你選入鬼騎,若是你想投降,我也不會怪你。」 那個鬼騎連忙跳下馬跪倒在地,取下青銅面具,露出一張稚氣猶存的英俊面孔,泣道:「將軍何出此言,我們兄弟自幼無父無母,流落無依,若非將軍傳授武藝,如今還是人人得以欺凌的乞丐。端情願和將軍同死,請將軍不要再說這樣的話。」

  譚忌聽得只覺心中一暖,自從父母親人亡故之後就已經冷若冰雪的心也覺得有些暖意,他淡淡道:「你起來吧,我不趕你就是。」見那個少年抹去眼淚,戴上面具,跳上戰馬。

  譚忌仰面向天,拊掌而歌道:「天不仁兮生離亂,地不仁兮起狼煙;親族父母兮化塵土,志摧心折兮可奈何;怨雖報兮恨不息,君恩重兮死亦難;殺人盈野兮吾且不悔,流血飄櫓兮生靈塗炭;君執弩兮吾持戈,吾驅騎兮君相從;沁水寒兮葬吾軀,赴黃泉兮心意平;生死無懼兮慨而慷,逢彼舊人兮吾心傷!」

  眾軍初時只是以聲相合,後來便也跟著高歌起來,蒼勁悲愴的歌聲在天地間迴盪盤旋,北漢軍中殺氣升騰,人人面上都是視死如歸的神情。

  見此情景,李顯也不需再問,只是歎了一口氣,傳令道:「絕殺。」對於值得尊重的戰士,本就只有讓他們榮耀戰死才能表達心中的敬意。

  大雍騎兵在火光掩映下向北漢軍逼去,這時候天上的烏雲散盡,明月疏星無情地映照著殘酷的戰場。注視著北漢軍最後的爭鬥。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二十一章 間其腹心
 

  忌縱橫疆場多年,勝多負少,每獨當一面,素為大將軍所重。榮盛二十三年,大將軍率眾入澤州,與雍軍主力戰於秦澤,遣忌襲敵軍輜重。不意雍軍詭謀,齊王喬裝離中軍,設虎穴以待。忌不察,身陷重圍。苦戰一晝夜,弓矢盡,糧草絕,終以敵勢過強,星隕沁水,三軍皆從死,無一降者。時雍軍主將齊王李顯雖惡其多殺戮,仍惜其才,以使者勸降,忌拒之,高歌而絕,終年三十一歲。王亦歎息,不許戮屍,遣親軍送還北漢。大將軍見之,痛徹肝膽,從其前言,擎其骨灰歸葬故里。
  ——《北漢史·譚忌傳》

  第二天天亮,北漢軍終於死傷殆盡,李顯在侍衛保護下走入那片滿是血腥的修羅場,戰場上處處伏屍,每個死去的北漢軍都是身背數處重傷,無一不是激戰而亡。走到戰場中心,那裡正是戰局最慘烈的地方,好幾具屍體都戴著青銅面具,而在其中就有一個身穿將軍服飾。李顯仔細看去,只見那人張開雙手,用身軀掩著一個較矮的身軀,右手仍然緊緊握著長戈,戰袍破碎,儘是鮮血,在他身邊,一匹背上仍然插著長矛的戰馬長聲悲鳴,不時用力低下馬首去推自己的主人,想要讓他重新站起來。

  也不需李顯下令,自有人拖走那匹重傷將死,卻仍然徘徊不去的戰馬,李顯走上前去,俯身看去,只見那人的面上仍然覆著青銅面具,便伸手摘了下去。面具摘下,露出一張清秀的面容,雖然已經是而立之年,卻是仍然俊秀斯文,常年不見日光,讓他的膚色有些過於蒼白,可是即使是閉上眼睛,仍然能夠讓人感覺到他渾身上下流露出來的悲涼氣息。或者是有面具遮擋的緣故,雖然經過苦戰,可是那人面上並無血跡,眉宇間甚至沒有一絲瀕臨死亡的驚懼和憤怒,反而帶著淡淡的笑容,彷彿走過長途的旅客終於放下了身上的重擔一般,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李顯輕輕一歎,方才招降,或者他也有擾亂敵軍軍心的用意,可是那一刻他是真的很想將此人收到麾下。此人雖然殺戮過重,可是軍略勇氣卻是讓人心折,只見他瀕臨絕境,他的部屬卻都甘心隨他而死,就知此人雖然冷酷無情,但卻不是天性暴戾之人,只是可惜了這樣的人才。

  李顯正在惋惜,突然耳邊傳來低微的呻吟聲,李顯還沒有反映過來,身軀已經自動地退了一步,而旁邊的侍衛也都仗劍過來,謹慎的護著齊王。眾人仔細聽了一會兒,卻再也沒有聲音,李顯回憶了一下方才聽到呻吟聲的方向,目光落到譚忌身上,不,應該說譚忌身下護著的那個人。他令人將譚忌抬到一邊,發現被譚忌壓在身下的也是一個鬼騎,只是李顯發覺那人雖然受了重傷,可是致命處的傷口卻是很淺,想必是被譚忌以血肉之軀擋住了。

  齊王身邊的近衛陶林冷冷瞪了事先清理戰場的人一眼,竟沒有發現還有活人,若是有人趁機行刺豈不是糟糕。不過李顯卻是沒有怪責,他上前摘下那昏迷不醒的鬼騎的面具,露出一張稚氣猶存的面容,不由道:「想不到譚忌身邊的鬼騎中竟有這樣年少之人,小小年紀就上陣殺敵,還要擔當衝陣之責,可真是不簡單,來人,將他送到軍醫那裡,給他好好治傷。」

  眾人面面相覷,和北漢征戰多年,可以說仇恨似海,雖然雍軍有著不殺俘的習慣,可是若在戰場上看到敵軍倖存的重傷者,多半都是一刀殺了,最多也就是棄置不理,怎還會給對方救治。李顯微微一笑,他明白麾下將士心中的迷惑,可是想起臨別之時那人板著面孔教訓自己的模樣,心中不由暗笑,朗聲道:「從前我們和北漢仇深似海,自然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可是人誰無父母家人,殺其一人,卻是一家皆哭。你們記著,皇上要得是天下一統,四海昇平,他們今日是北漢的子民,將來就是大雍的子民,雖然沙場之上刀槍無情,死亦無恨,可是若是見死不救,豈不是等於殘害自己的子民,本王在此傳下軍令,從今之後,擅自殺俘者處以死罪。」

  眾軍轟然應諾,雖然有些人並不明白齊王的用意,可是軍法如山的道理卻是人人懂得的。這時一個部將出列道:「元帥,雖然如此,可是這個譚忌肆虐澤州多年,雙手沾滿大雍百姓的鮮血,我們多少袍澤都死在他手上,還請元帥准許末將等人將此人千刀萬剮,才能消了心頭之恨。」

  李顯正想應諾,但是目光落到譚忌的屍身上,看到他那平靜的彷彿睡去的面容,歎息道:「我們大雍勇士快意恩仇,可是人死恨消,何必要和一個死人過不去呢?而且此人雖然對我大雍有害,卻是北漢的忠臣,又是這樣視死如歸,本王也是心中敬慕,戮屍之舉不是我們大雍王師應該做的事情。莊峻,你命人用棺木將譚將軍裝殮起來,等到戰後送回北漢去吧。」

  那將領面色有些羞慚,退了下去。李顯看了他一眼,又高聲道:「譚忌已經戰死,不論什麼大罪,一死也足夠抵償了。你們聽著,我們也應該去會會那賴在澤州不走的龍大將軍了,記恨一個死人也沒有什麼光彩,若是能夠擒殺龍庭飛,才是我大雍男兒最大的榮耀。你們說是不是。」

  眾將聽了,都是高聲呼喝道:「殺龍庭飛,破北漢軍。」初時只是眾將高呼,後來四下軍士也都是高聲呼喝,方才因為齊王的軍令而有些心中不滿的將士再也沒有半點怨言,是啊,戮屍或者殘殺俘虜,這種事情怎是我們做的,自然是要將敵軍主將一舉擒殺,才能消去心中塊壘啊。

  李顯見氣勢已經被自己挑了起來,又道:「傳我將令,修整一日,明日我們去秦澤,看看龍大將軍的威風。」這次眾將都是歡聲應諾,彷彿恨不得立刻上路似的。李顯卻是心中有些憂慮,不知道秦澤那裡的戰事如何了。

  十一月七日夜,秦澤北漢大營中軍帥帳,昏黃的燈光下,龍庭飛傲岸的身影被燈光映射得很長,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帥案上那封書信,這是蕭桐派出北漢諜探高手從一個大雍的秘密信使身上搜出來的。那個信使武功高強,性情堅韌,和北漢諜探在追逐了百里之後,身陷重圍,卻仍是死也不肯歸降,臨死之前還要毀去信件,卻被魔宗高手奪去。這樣一封信,必然是十分機密的事情,可是龍庭飛卻寧願這封信只是一個騙局,因為這封信雖然言詞模糊,卻是透著一種令龍庭飛不願置信的信息。再次拿起信箋,龍庭飛用心看去。

  「渠輩有信至,其意多有敷衍,言未隨軍,多有礙難,或者仍然意存觀望,其為敵軍主將腹心,若能動之,則北漢軍必敗也,故此戰勝負事關要緊,若彼勝,恐再無可間之隙,若我勝,其必棄暗投明,此戰之勝機不在秦澤,而在輜重糧道也,重任在肩,願君勉之。」

  這封書信既無抬頭,也無落款,只是蓋了一個私章,上面是寒園居士的字樣,可是從口氣上來看,那是雍軍數一數二的人物所寫,見這封信文字秀逸,龍庭飛心中隱隱覺得恐怕就是自己如今的對手,江哲親書,而且聽說江哲在雍帝潛邸的時候,就是居住在寒園之中,龍庭飛曾經見過那段時期江哲的一些詩文,確實曾經自稱寒園居士。可是接信的人真是荊遲麼,雖然這封信只是說明守護廟坡輜重大營的重要性,並隱隱說明有一個自己十分信任的部將起了叛意,只是還不堅定,要等這一戰結束之後才會有決定。

  龍庭飛不是沒有疑心這是離間之策,雖然說江哲寫信給被他有份貶斥的荊遲,穩定他的心志,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這種事情若是江哲做來,怎不令龍庭飛心中懷疑這是陰謀離間呢?

  所以當初第一眼看到這封書信,龍庭飛並未深信,只是暫時記在心裡,不論如何,對這一戰應該是沒有影響的。可是這幾日兩軍多次交戰,雖然雙方都無意決戰,可是龍庭飛還是通過重重跡象看出了自己面對的不是過去的敵人,齊王的作戰風格是熾烈而積極的,如同火焰一般無堅不摧,而自己如今的對手初時還有些窒礙,可是如今他的作戰已經如同流水一般堅韌多變,水性至柔,然剛強莫之能勝,雖然龍庭飛和麾下眾將都以為是江哲指揮。可是過了幾日,龍庭飛心中卻是疑心漸起,無論如何,江哲都是一個沒有實際指揮過作戰的文士,難道齊王會真的將指揮大權全部交給他?可是龍庭飛心中又是絕不相信齊王會不再軍中,對著自己,難道還有主將敢擅離中軍麼?越想越是煩惱,龍庭飛終於下了決心,明日一定要揭開這個謎底,除非是齊王親自領軍上戰,否則無論如何不能這樣打下去了。

  這時,同樣的燈火昏黃,就在大雍中軍帳內,宣松一邊和眾將商議軍務,一邊用眼睛餘光去看坐在左側上首的監軍大人,只見江哲正倚在椅子上假寐,雖然他的姿態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一派好像正在沉思的模樣,可是他很有技巧地將面孔躲在燈光照射不到的暗處,好不讓眾人看見他微闔的雙目。宣松心中一陣感動和欽佩,這些日子以來,獨自面對北漢名將的壓力幾乎都要讓自己喘不過氣來,可是這個總是懶懶散散的監軍大人奇怪的卻是總能讓他覺得安穩,而且他也沒有閒著,初時是替他壓制不服的將領,後來總在私下提出軍事上的建議,讓自己在這短短數日之內,將過去所學融會貫通,如今他是真的有信心面對任何敵人了。而眾將也漸漸對自己開始心悅誠服,可是若沒有監軍大人,這些可能會是他永遠達不到的目標。

  站在江哲身後的李順看到了宣松的目光,微微一笑,輕輕用傳音道:「公子不要睡了,軍議就要散了。」言罷將一道真氣送入江哲體內,過了一會兒,江哲緩緩醒來了,沒有絲毫破綻地換了一個姿勢,好像是聽得累了,活動一下身軀一般。

  我懶洋洋地看看眾人,現在宣松已經可以完全指揮眾將了,我對軍議也就不大留心了,可是不出席又不好,畢竟宣松身份還差些,摸了摸茶杯,卻是冷的,小順子乖巧地給我換上熱茶,我又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臂,心想,軍議應該結束了吧。

  這時候,突然外面傳來低聲壓抑地興奮呼聲,不多時,喬祖高高興興地衝了進來,道:「啟稟監軍大人、宣參軍,殿下有捷報傳來,譚忌部已經被全殲,殿下已經回軍,後日午時就會到達大營。」

  帳內眾將都是喜形於色,紛紛交頭接耳,我也是喜上眉梢,我的第一步已經完滿達成,站起身來,我笑道:「太好了,殿下那邊已經取勝,這邊也該收尾了,宣參軍,我想北漢軍可能數日之內才會得到戰報,可是不論如何,今日我看龍庭飛用兵有些古怪,恐怕已經生疑,宣參軍明日你也不用掩飾了,堂堂正正打出你的旗號,讓北漢軍知道大雍多有良將可以和龍庭飛抗衡,這樣一來,北漢軍必然士氣頹廢。龍庭飛為了調動士氣,洗雪恥辱,必定大戰一場,這一戰只要你不敗,對北漢軍的打擊就足夠了,宣參軍,明日就看你的了。」說罷,我向宣松做了一揖。眾將也都起身,高聲道:「末將等謹遵參軍將令!」宣松心中激動萬分,不過他畢竟非是常人,不過片刻就冷靜下來,道:「多謝監軍大人厚愛,諸位將軍支持,明日,就讓我們給北漢軍一點顏色看看,讓他們知道我大雍軍的厲害。」眾將轟然應諾,都是滿面喜色。

  翌日,龍庭飛望著大雍軍的主將旗號,心中如同翻江倒海,雖然已經有了懷疑,但是見到這個情景仍然是心中驚怒非常。主將旗號換了一個「宣」字,除此之外,也再也看不見齊王近衛所在,這令龍庭飛立刻明白這幾日和自己作戰的根本不是齊王,那麼齊王會在哪裡呢,他可不信齊王會繞過自己去攻打沁州,至今自己和後方的聯絡並沒有斷絕。那麼齊王只有可能在廟坡的輜重大營,為什麼一個輜重大營在有荊遲這樣的大將鎮守之後,還要齊王親自坐鎮,除非是設網以待飛鳥自投,想到這裡,龍庭飛心中一緊,若是如此,那麼譚忌——

  他高聲道:「蕭桐,你速派信使去廟坡,若是譚忌還沒有進圈套,那麼就讓他撤回來,記得派你手下最高明的斥候前去,讓他們帶上信鷹,或許能夠更容易找到譚忌。」

  蕭桐憂心忡忡地道:「屬下遵命,只是將軍,若真的敵軍設下的詭謀,恐怕譚將軍凶多吉少,而且譚將軍用兵神出鬼沒,行蹤飄浮不定,除非是屬下親自前去,只怕很難找到譚將軍。」龍庭飛黯然道:「我也知道,可是如今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我身邊需你掌管軍情查探,所以你不能親自去。唉,你也不用過於擔心,譚忌很機敏,或者不會上當。」雖然這樣說著,可是龍庭飛心中明白,這不過是安慰自己罷了,心中突然感覺到強烈的痛楚,龍庭飛皺緊了眉頭,他真的很遺憾,這一刻他才發覺過去他對譚忌未免太過寡情了。

  抬起頭,透過重重的戰陣和前方正在交戰的混亂戰場,龍庭飛隱隱能夠看到敵軍中軍旗下,那正在指揮的青衣儒將揮斥方遒,而在他身邊,一個青袍書生正在悠閒地望著戰場。就是這兩個人,將自己拖在了秦澤,而讓自己的大將陷入羅網。忽然龍庭飛想到了那封言辭含糊的書信。

  原本他還有些奇怪,那封書信語氣含糊,有些像是安慰勸告,卻又像是通報軍情,龍庭飛本還有些疑心,若是此信真是江哲所寫,似乎有些不合情理,江哲並沒有必要一定在這個時候寫這封信,畢竟荊遲也是大將,應不至於因公害私。只是雖有些疑問,但是有些事情總是寧可信其有的。如今已經清楚齊王很有可能就在廟坡,那麼這封信就可以說得通了,若是齊王和副將荊遲都身在廟坡,必定不能放心秦澤這面的戰局,江哲會寫信給齊王通報軍情,也就可以說通了。至於言辭模糊則根本是為了避免途中失信的可能,若是此信落入我方之手,也不會因此發覺齊王不在秦澤。而信上說及北漢內部有人想要叛變,則是真假未定,或者是真有其事,但是那叛徒心有猶疑,就是丟了此信,也不過是讓我們心中警惕,而且可能還會讓那人因為驚惶和壓力而更快的屈服。當然也有可能是假的,不過那大雍信使拚命反抗,完全是假的可能性不會太大。蕭桐不是說過這些日子,秦澤大營還有數個信使去廟坡麼,雖然因為擔心損失我軍斥候而沒有繼續下令攔截,可是這也從側面說明這封信確實是給齊王的。想到這裡,龍庭飛心中一股怒火上湧,他絕對不能容忍有人背叛北漢,抬頭看看遠處的大雍中軍,他更加不能容忍有人將自己如此戲弄。連連發下軍令,既然齊王不在軍中,那麼他就要讓雍軍付出血的代價。臉上浮現出冷酷地殺機,若是能夠讓大雍在秦澤的主力遭受到慘重的損失,那麼就是譚忌那邊讓齊王得了手,大雍也是得不償失。

  這已經是北漢第四次發起強攻了,我無奈地看著伏屍遍野的戰場,心中哀歎,我是不是忽略了龍庭飛的決心,看來他是準備付出慘重的代價,也要取得大勝了,若是在這裡的雍軍主力慘敗,那麼我精心籌劃的削弱龍庭飛羽翼的計劃雖然成功了,卻也失敗了。若是龍庭飛大敗雍軍,這樣一來,他的自信心必然高漲,不說我們兵力上的損失,只是慘敗的事實就可以讓北漢上下軍民士氣高漲了。

  看看越發冷靜,指揮若定的宣松,我鬆了一口氣,或許他的指揮尚有些缺點,不過至少憑著將近兩倍的兵力,至少可以打個平手吧。前些日子龍庭飛也是心存拖延,所以說用兵並不猛烈,這對宣松倒是一件好事,北漢軍就如一塊磨刀石一樣,將宣松從一把利刃磨礪成了神兵,如今正是檢驗效果的時候了。若有選擇,我也不會提前洩露齊王不在的秘密。可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只有通過這樣的一戰,龍庭飛無功而返,才能有效地打擊他的信心,若是齊王帶著大軍在此,只怕龍庭飛絕對不會在秦澤決戰。這次迎戰北漢軍,我可是打著一舉三得的主意的,擒殺譚忌,折其羽翼,一封密信,間其腹心,再用宣松打擊龍庭飛的信心。這些已經夠他消受,更何況還有更多的後著等他龍庭飛消受呢。不過,我再次歎了口氣,無論如何也要挨過這一戰才行。

  龍庭飛冷冷的看著前方的戰場,已經六個時辰了,大雍軍的陣線雖然有些軟弱,可是始終沒有崩潰的跡象,想不到這個宣松不過是個不知名的參軍,居然有如此才能,大雍當真是英傑輩出。不過不能這樣拖下去了,龍庭飛下定了決心,輕輕撫摸了一下百煉精鋼打造的黑亮長戟,戟身上刻著細密的紋理,因為常年鮮血和汗水的浸潤,使得那長戟黑色中透著暗紅,唯有戟頭利刃和長戟頸部的小枝以及其上的月牙彎刃仍然是雪亮晶瑩。望著多年來相依相伴的兵刃,龍庭飛心中豪情頓起,縱聲大笑道:「我北漢兒郎,個個都是英雄好漢,豈能被雍人所辱,眾軍隨我去廝殺一場,讓那些雍人看看我們的本事。」說罷一馬當先,衝向兩軍混戰之處。鬃毛如赤焰的神駒,在風中獵獵飛舞的火色戰袍,以及那黑紅的長戟,使得龍庭飛氣勢熊熊,彷彿無敵戰神一般令人心悸神搖。

  我幾乎是屏著呼吸看著龍庭飛衝入軍陣的,那如同烈焰燎原一般的氣魄,縱橫捭闔當者披靡的聲威,讓我也不由心中凜然。明明不過是數千近衛而已,但是那種強大的不可戰勝氣勢卻讓戰場上所有人都不由在這支軍隊面前有些退縮。眼看著大雍軍陣被龍庭飛視若無物,我心中雖然有些苦惱,可是卻是更加振奮,這樣的龍庭飛才是迫得大雍數年來無法佔據北漢寸土的無雙名將啊。這一刻,彷彿整個戰場只有那紅色烈火在燃燒,在膨脹,而北漢軍也似乎被主將的勇猛鼓舞,他們的攻勢也變得如火如荼,整個北漢軍彷彿都在燃燒。

  這時宣松迅速的調動軍馬,採用了嚴守的策略,我心知宣松的長處不在進攻,所以他揚長避短,想用防守撐過北漢軍的猛攻,畢竟剛不可久,只要撐到北漢軍氣勢頹廢,就可以趁機反攻了。這樣的想法不錯,可是如今的大雍軍對宣松還沒有徹底信服,在這樣緊急的關頭,不免有些遲疑,這樣一來,整個軍陣變得有些混亂,在龍庭飛的縱橫殺伐之下,大雍軍陣,一時之間,大雍軍陷入了困境當中,若是再沒有轉機,只怕軍陣即將崩潰。

  宣松頭上已經冷汗漣漣,他看向我,眼中露出迷茫和懇求的神色,我知道他希望我能夠助他一臂之力,甚至希望我能夠接過指揮權。我輕輕皺眉,這個時候我若是插手宣松的指揮,必然重重的打擊宣松的信心,那樣即使取勝也是得不償失,我需要的是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大將,可是我若不插手,所謂兵敗如山倒,雖然我軍強大,可是恐怕也不能抵擋北漢軍秋風掃落葉一般的攻擊啊。

  看了看有些混亂的占戰局,我心中明白其實宣松的指揮並沒有什麼錯誤,不過是大雍將士對他仍有懷疑,仍然龍庭飛積威之下,眾軍不免有些忌憚,只要能夠鼓舞士氣,那麼宣松一定可以穩住局面的。目光一閃,我看到了一邊的戰鼓,不由計上心來,回過頭對小順子說,你用內力助我,我要親自擂鼓助威。

  小順子微微蹙眉,道:「不可太久,我的內力陰寒,並不適合助你。」

  我笑道:「無妨,不會太久的。」

  說罷我翻身下馬,走到軍鼓面前,揮手讓那個負責擊鼓的軍士退下,拿起鼓槌,站在軍鼓之前,小順子站在我身後,右掌按在我的背心,我只覺得一股冰涼的氣息透入我的體內,彷彿渾身熱血都被這氣息攪得翻騰起來,四肢百骸也是充滿了力量。舉起右手的鼓槌,我敲下了第一個鼓點。

  正在混亂中的雍軍突然耳邊響起一聲平地驚雷,都覺得心中一震,然後天地間響起了低沉而悠遠軍鼓聲,那渾厚而沉著的鼓聲綿密而流暢,如同緩緩流動的江水一般,那江心的巨石雖然壁立千仞,卻也擋不住江流的前進,那破浪輕舟雖然可以縱橫大江,卻是不能擺脫江水的束縛。在這平穩的軍鼓聲中,雍軍漸漸的冷靜下來,陣勢的變換也有了法度。

  這時候,北漢軍中響起了高亢的號角聲,原本似乎有些被流水遲滯的北漢軍又有了活力,開始了另外一輪猛攻,可是那軍鼓聲卻也變得隱忍低沉,但也越發堅忍不拔,始終讓每一個戰場上的戰士都聽得清清楚楚。鼓聲和號角聲糾纏在一起,就像大雍軍和北漢軍的苦苦纏鬥。那號角聲越是高亢銳利的猶如烈日寒風,聽到那鼓聲,人人卻都覺得彷彿看見了苦苦掙扎在寒風和烈火中的野草,無論如何艱苦,也不能阻止它們破土而出。

  高亢的號角聲和低沉的鼓聲突然都變得微弱下去,但是天地間卻充滿了一觸即發的殺氣。突然,彷彿平地風雷一般,鼓聲和號角聲幾乎同時響起,宛若東海潮湧,一浪高似一浪,一浪快似一浪,與此同時,龍庭飛和宣松幾乎同時下令,兩軍混戰在一起,血肉橫飛,兩支世間最強大的騎兵衝撞,廝殺,帶著不與對方共存的決心展開了死戰。

  這時,那號角聲直入雲霄,越來越高亢,終於彷彿被攔腰折斷一般沒有了蹤跡,而那脫離了重壓的鼓聲也有些慢了,卻不停息,一聲聲震得人魂魄動搖,所有人都拼盡了全力廝殺,原野上綻開了無數的血花。夜幕漸漸降臨,原野上兩軍開始點燃了火把,在深夜裡面繼續苦戰,誰也沒有後退。

  而那戰鼓聲就如同來時一般突然,不知何時離開了血腥的戰場,兩軍陷入了拉鋸戰似的苦戰當中。

  火焰明滅當中,宣松十分自信地指揮著雍軍,而已經退回到中軍的龍庭飛面色有些蒼白,北漢軍在他的指揮下雖然仍然佔著優勢,但是一時之間很難找到可乘之機了。而在不為眾人注意的暗處,小順子扶著近乎脫力昏迷的江哲緩緩走向臨時搭建的營帳。而在北漢那面,一個週身上下用一件黑色披風遮住的黑衣人默默地看著手中斷折的號角,終於長歎一聲,隱入了黑暗,他的身影彷彿融入了夜色一般,很快就消失無蹤了。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二十二章 內憂外患
 

  大雍武威二十七年,王從監軍楚鄉侯哲之策,以重兵當其偏師,斬譚忌,隨後急行千里,往襲北漢軍主力。其時龍庭飛知王離中軍,戮力強攻,楚鄉侯擊鼓以勵軍心,當北漢軍一晝夜。十一月九日,王率親衛軍距秦澤四十里。龍知難而退,王追擊三百里,龍庭飛親斷後軍,兩軍交鋒十餘次,互有勝負。十一月十五日,北漢段無敵領軍接應,王以士卒疲憊,乃退回澤州。兩軍交戰半月餘,雍軍傷亡六萬,北漢軍傷亡近四萬,或曰此戰無勝負,然此役後,北漢軍再無餘力寇澤州、鎮州。
  ——《雍史·齊王世家》

  雍都,長安,自從月初澤州傳來八百里加急的軍報之後,朝中群臣幾乎都是憂心忡忡,這一次龍庭飛大舉進攻澤州,雖然澤州大營兵多將廣,可是並不代表有必勝的把握,不說龍庭飛乃是天下有數的名將,齊王這些年雖然可以勉強抵擋,可是卻很難取得勝利,再說齊王和皇上的心結未解,澤州大營將帥不睦,重重隱憂令人頭痛。這重重陰雲並沒有因為皇上派去新的監軍——楚鄉侯而消散,畢竟江哲不過是個文人,很多人都不相信他真能鎮住齊王,就是他有本事調解齊王和眾將之間的矛盾,對著龍庭飛也未必有勝算。

  而且從北漢軍甫入澤州,流言就在大雍各地出現,有人說這次龍庭飛傾全國之兵進攻澤州,大雍兵力已經不佔優勢,有人說雍軍慘敗,齊王不知生死,還有人說雍軍內部發生變亂,不能抵擋北漢軍的進攻,北漢軍已經在澤州境內肆虐多日,殺死軍民無數。當流言傳入長安的時候,民心混亂。雖然多年來大雍的強盛讓百姓心中較為自信,可是那流言說得繪聲繪色,人心也不禁多了幾分相信。沒過多久,另外一種聲音響起,說是大雍名將首推李贄,只有李贄御駕親征才能扳回敗局。

  而在這種暗流潛伏的局勢裡面,長樂公主卻起到了穩定人心的作用。長樂公主也是剛剛回京,在路上她就聽見了這些流言,甚至慶王還曾私下裡向她詢問江哲是否有辦法制住齊王。長樂公主自然只能微笑著勸慰慶王,說是齊王和駙馬不會有什麼糾紛,前方戰事自有齊王負責。可是慶王似乎十分憂慮,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卻暗中派人加強了車駕的保護。長樂公主心中不是不擔心前方戰事,可是她相信江哲可以穩定澤州大營,她也相信齊王的軍略,就算不能取勝,也不會大敗,更何況江哲身邊還有小順子在保護呢。所以她仍然是神情從容,每日只是帶著柔藍和李麟觀看沿途風景,當然有的時候還會抱著江慎,說起來,這三個孩子,倒似乎是江慎最好奇,若是想讓他多睡一會兒,不讓他看窗外,他經常都會哇哇大哭。

  不過流言這樣猖獗,長樂公主也覺得有些不對,而且在某日受到雍都的密旨之後,長樂公主便故意放慢了行程,繞道經過多處郡府,每到一處,她都主動接見當地高級官員的家眷。雖然她沒有說過一句有關澤州戰事和流言的事情,可是她那種平靜愉悅的情緒感染了那些誥命夫人。人人都知道駙馬楚鄉侯身在澤州,如果澤州有事,公主怎會如此安詳平靜,這樣的想法很快以更快的方式在中低級官員裡面傳遞。等到長樂公主遲了多日回到雍都的時候,澤州雖然還沒有戰報傳來,可是流言卻幾乎不會影響到官員了。這雖然是朝廷控制的緣故,可是長樂公主的功勞卻是顯而易見的。

  十一月十七日,長樂公主的鸞駕終於到了長安,雍帝下旨,命太子李駿帶領三品以上的官員郊迎三十里,憑著寧國長樂公主的身份,這並不僭越,而且京中誰不知道這次長樂公主回京一路上安撫人心的功績。

  撩開鸞駕上的珠簾,長樂公主眼中霧氣朦朧,一段段回憶電閃而過,武威十七年,自己遠嫁南楚,那時候的自己心中悲淒,只恨車駕走得太快,看不見長安煙雲。武威二十三年,自己從南楚返回,雖然重回帝鄉,卻是心如古井,只想在親人身邊安度餘生。之後自己雖然盡力閃避,卻仍然被奪嫡憾事所擾,幾乎不能在宮中安居,而這時,已經孀居的自己也心中波瀾微起,可是心目中的良人卻是咫尺天涯。直到武威二十五年自己不顧一切跟著良人離開長安,她才得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安樂。如今自己重回長安,只怕是沒有機會再回東海隱居了,心中有著和親人團聚的喜樂,卻也有著重新涉入世俗的無奈。

  這時候,周尚儀帶著幾個宮女走過來,將幾個孩子抱去,長樂公主平靜了一下激動的心緒,露出淡淡的笑容,走下鸞駕,平靜從容地看向迎接自己的眾人。

  已經將近十歲的太子李駿一大早就急匆匆地等著皇姑的車駕,說句實話,他和皇姑並不十分熟稔,畢竟沒有見過幾面,可是他可是很明白這位皇姑的地位。若不是寧國長樂公主,可能自己的父皇沒有機會坐上皇位,而自己恐怕也早就沒有命了,不過李駿當然明白最得自己父皇重視的一點卻是,皇姑嫁給了楚鄉侯江哲,用父皇的話說,這是把那個閒雲野鶴的奇才綁在大雍戰車上面最好的法子,而且還沒有任何勉強和和隔閡。不過對於李駿來說,恐怕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那個多年不見的小妹妹這次也跟著皇姑回京了。想到這裡,李駿不由氣惱的想著當年他從幽州回到長安,本想著和柔藍久別重逢,可是卻是當頭一個晴天霹靂,柔藍居然被江先生給帶走了,而且兩年多來連封信都沒有。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希望不會是柔藍已經忘記我了吧。

  終於等到了長樂公主的鸞駕,當李駿看到一身公主禮服的皇姑微笑著走到自己面前的時候,眼睛瞪得圓圓的,他可是還記得皇姑的模樣,可是如今看來,明明外貌沒有什麼變化,卻像是換了另外一個人,那種溫柔嫻雅,從容喜樂的神情,讓人油然而生敬慕欣羨之情。

  在郊迎禮畢之後,這時候,從站在鸞駕後面的宮女裡面,一個嬌俏可愛的小女孩衝了出去,一把抓著李駿的袖子,急切地道:「駿哥哥,你還記不記得藍藍。」

  李駿看向那有些熟悉的小女孩,過去的回憶幾乎立刻回到了腦海裡,這一刻他忘記了一切禮儀,像過去一樣伸手將小女孩抱了起來,高興地道:「藍藍,你回來了,怎麼這兩年也不給我寫信,我還以為你不記得我了。江先生,不,姑夫有沒有欺負你,如果有,我去稟告母后,母后一定會替你討還回來。」

  柔藍看著稚氣消退,已經變得英俊玉立的李駿,突然大哭起來道:「爹爹欺負我,都不許我寄信給駿哥哥。」說罷,抽抽噎噎的柔藍掏出厚厚一疊書信,都是寫好之後卻沒能寄出去的信件。李駿只覺得不知怎麼眼裡有些水汽,這時候他已經想起不能在人前失態,努力抬高了頭不讓眼淚落下,鄭重地接過那些信,道:「好啊,我一封封的看,藍藍就當成信在路上耽擱了很久吧。」柔藍這才破涕為笑。李駿有些心虛地看看身後,還好,那些官員都很識趣得避得遠遠的,李駿這才送了口氣,將柔藍放了下來,一抬頭,卻看見長樂公主的笑容,不由臉一紅,道:「皇姑,皇爺爺、皇祖母和父皇、母后都在等著您呢。」長樂公主微笑著牽過柔藍的小手,道:「好,那我們就快些上路吧。」說罷領著柔藍上了鸞駕,周尚儀也將慎兒送到鸞駕上面。如今,已經進了長安,就不方便讓李麟也坐在鸞駕上面了,長樂公主眼睛的餘光看見神色倔強的李麟,在上鸞駕之前低聲和李駿說了一句話。

  等到鸞駕啟程之後,李駿走到李麟身邊,溫和地道:「你是麟弟吧,和我同騎如何?」

  原本神色有些冷漠的李麟眼中閃過一絲溫暖,方才因為柔藍撇下自己去和李駿說話的酸意也漸漸消散了。不善言辭的他冷冷道:「我自己會騎馬。」

  李駿眼中露出驚訝的神色道:「你小小年紀就會騎馬,真是厲害。」讓侍衛牽過一匹御馬,笑道:「這可是父皇賞賜給我的御馬,性情很溫順,你騎騎看,可不要害怕啊。」李麟木木的點頭。他年紀還小,但是這匹御馬上面的鞍韉都是特製的,所以李麟上馬之後,很快就控制住了馬匹,跟在鸞駕和李駿後面走向明德門。一路上,李駿不時問著李麟各種問題,覺得李駿有些囉嗦的同時,李麟心中也覺得越發溫暖,看來自己在長安並不會太難過呢。

  長樂公主走進太后居住的慈寧宮的時候,一眼就看見母后慈愛的眼神,她不由落淚,上前翩翩拜倒,長孫氏上前將愛女攙起,欣然地看到愛女容光照人,全不似從前憔悴模樣,母女說了幾句家常話,長孫氏挽著女兒讓她坐在自己身邊。長樂公主這才看到旁邊還坐著顏貴太妃,連忙起身見禮。這幾年顏妃雖然榮寵依舊,可是因為憂心愛子和當今皇上至今的隔閡,容顏之間帶了幾分蒼老。宮中消息傳得飛快,她早就得知長樂公主帶了自己的親孫兒過來,雖然有些惱恨秦錚連累了愛子,可是無論如何若非秦錚自盡謝罪,只怕事情會更加棘手,而李麟更是她的心頭肉,若非實在不得已,她是不會讓齊王帶著李麟上戰場的,這次聽說長樂公主帶了李麟回來,心中對長樂公主十分感激,而且她也聽說了長樂的駙馬去了澤州做參軍,今後愛子一生榮辱可能就要看江哲夫婦的了,所以顏妃十分客氣親切地攙起長樂,道:「貞兒,聽說你帶了柔藍和慎兒過來,姐姐早就想著外孫呢,還不快把他們帶進來。」

  長孫太后聽了拊掌道:「妹妹,你說哀家是不是糊塗了,本來還想著讓孩子們進來,可是一看到貞兒竟是什麼都忘了。田尚宮,快些宣孩子們進來。」

  不多時,周尚儀親自抱著江慎,柔藍和李麟跟在太子李駿後面走了進來,卻是李駿一時捨不得和柔藍分開,便也跟了來。

  長孫太后卻先是招手讓柔藍走到近前,將她抱在膝上,道:「小藍藍,可還記得哀家麼?」

  柔藍眼中閃過興奮的光彩,抓著太后道:「記得,藍藍很想娘娘,也很想皇帝爺爺。」

  太后親切地道:「如今你叫貞兒母親,也該改口叫哀家一聲外祖母了,太上皇這兩年還時不時說起你,不過今日卻又托詞去打獵,唉,誰讓他這麼好面子,總記著當年不同意貞兒和你爹爹的婚事的事情,擔心你們給他臉色看呢。」

  眾人聽了都覺好笑,可是卻都強忍,太后可以這麼說,他們可不能嘲笑太上皇啊。

  然後太后又道:「好了,快把慎兒抱過來,讓哀家看看這個小外孫。」

  長樂公主親自接過愛子,抱到太后跟前,柔藍乖巧地從太后膝上跳了下來,太后接過小娃兒,眼中淚花閃過,這是流著她骨血的孫兒,她自然心中愛極。江慎也精神得很,全不怕生,雖然就連走路也是踉踉蹌蹌,基本上還處在爬行階段,可是並不妨礙他用小手去摸太后的鳳冠。太后親了半天,突然問道:「皇后怎麼還沒有過來,不是說今天一早就要過來麼?」

  田尚宮恭恭敬敬地道:「啟稟太后,皇后娘娘本要過來的,可是段才人今晨突然腹痛,恐怕是要早產,皇后擔心得很,所以派人稟告過了,要晚一些過來。」

  長孫太后歎息道:「皇后果然賢德,皇上子嗣艱難,至今只有駿兒一個嫡子,若是有些什麼意外,豈不是讓皇上憂心麼,如今朝中頗不寧靜,邊關又在打仗,也虧得皇后這個賢內助。四個月前,若非是皇后親自過問,只怕段才人這個孩子就保不住了。」

  顏貴太妃見長樂公主有些奇怪,便道:「這也是一件宮闈慘事,皇上登基之後,授意禮部裁撤後宮品軼,確定內廷主位,依次是皇后,貴、嫻、淑、德四妃,昭儀、昭容、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充儀、充容、充媛為九嬪,婕妤九名,美人九名,才人九名,其餘主位全部裁撤。

  雍王妃自然是正位中宮,趙氏和雲氏都是做了多年的側妃,又生了公主,所以趙氏封了賢妃,雲氏封了德妃,因為後宮太過冷落,所以太后下懿旨選了一次秀女,其中最出色的就是司馬修嬡,永和宮的主位,此女有些嬌縱,不過也算是才貌雙全,想不到卻是心腸狠毒。永和宮裡面的梨香閣住著段才人,段才人出身寒門,性情柔順,皇上臨幸了兩次,就懷了身孕,這段才人不算受寵,又有些糊塗,居然沒有留心,卻被司馬修嬡先知道了,竟在宮門下匙之後帶著親信闖入梨香閣,逼著段才人喝打胎藥。永和宮諸殿本就是司馬修嬡的天下,梨香閣又較為偏僻,居然讓她肆意而為。可是這段才人也是外柔內剛,被灌藥之後趁著防守不嚴,拖著性命逃到程婕妤居住的西配殿。程婕妤卻是魏國公的遠親,家中也是將門,此女更是生就俠肝義膽,平素本就常常護著段才人和其他被司馬修嬡欺凌的嬪妃,這次居然違背宮規,翻牆出了永和宮,連夜到坤寧宮求見皇后,稟明此事。這下事情可鬧大了,皇后連夜趕去,下令軟禁司馬修嬡,又召御醫全力救治,總算是段才人身子強健,又是拚命掙扎,只喝了大半碗藥,這才保住了孩子和性命,可惜如今又是早產,也難怪皇后如此緊張,都顧不上來接你了。」

  這些事情在宮廷中屢見不鮮,可是長樂公主仍然心中不樂,問道:「這司馬修嬡是什麼背景,竟然如此囂張,這種事情別說一個修嬡,就是換了四妃也是不敢做的?」

  長孫太后在顏貴太妃開始談及此事的時候就讓人將幾個孩子帶到外面玩去了,並遣散了宮人,此刻也是神色陰沉地道:「誰說不是,歷朝歷代,除非是皇上專寵到無法無天的地步,哪有妃子敢如此放肆,如今皇上對後宮疏淡得很,皇后又是震得住的人,這件事情哀家都覺得奇怪。後來皇后詳查之後,這司馬修嬡本是原蜀國世家之女,如今她的親族仍然是東川第一名門,若非如此,就算她才貌雙全,也不能進宮就做了修嬡。司馬氏如今在東川也是慶王的最大助力,慶王更是親自進宮向皇后求情,所以礙著慶王的面子,皇后只能下旨,將司馬修嬡送入冷宮了事,程婕妤立下大功,封了充容,段才人無辜受害,不過因為如今不能起床,孩子也沒有臨盆,所以還沒有封賞。」

  長樂公主目中寒光一閃,又是慶王,對這個皇兄,她心中本是有些同情和敬佩的,可是這次相見之後,卻見他處處和齊王為難,這還罷了,可能是因為從前鳳儀門的事情讓他心有餘恨。可是這司馬修嬡的事情未免有些蹊蹺。長孫太后和顏太貴妃交換了一個眼色,她們對於這件事情十分不滿,顏太貴妃自然是因為慶王是攻擊愛子的主要人物,而長孫太后卻是因為同病相憐,她幾個兒子都沒有活到今日,所以她最看不得戕害孩子的事情,司馬修嬡觸犯了她的逆鱗,可是雖然太后身份尊貴,長孫氏卻是不願意多管後宮的事情,畢竟皇帝不是她的親子,她不想過於干涉皇后的權力。可是長樂公主就不同了,身為大雍皇室最尊貴的公主,駙馬又是皇帝的心腹重臣,長樂公主若是出面,這件事情是誰也不敢多嘴的。

  長樂公主眼中閃過一絲猶疑,她也對司馬修嬡生出殺意,當年迫不得已親手害死腹中嬌兒,曾讓她午夜夢迴,淚濕羅衣,即使那是她不喜之人的骨肉。可是這樣干涉皇家的事情,長樂公主不免有些擔心,她是知道江哲的性子,本是最不喜歡惹麻煩的。

  正在這時,突然門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三人抬頭望去,外面的尚宮高聲道:「皇后娘娘到。」長樂公主站起身來,長孫太后和顏貴太妃也急切地向外看去,皇后高氏神色有些憔悴,身後跟著後宮主位妃嬪,進來給太后見禮之後,皇后黯然道:「段才人強撐著生了一位皇子,可憐她卻拋下孩子去了,竟是連一眼孩子的面都沒有見到。」

  眾人都是唏噓不已,長樂公主心中生出怒氣,上前給皇后見禮。高氏連忙扶起長樂,強顏歡笑道:「妹妹今日回來,本宮都沒能去迎接,真是失禮。」

  長樂公主勸解了皇嫂幾句,抬眼看到妃嬪中一位婷婷玉立,面帶英氣的女子甚是悲淒,便用目光向皇后詢問,皇后歎了一口氣,道:「程充容,你也不要難過了,這都是命中的劫數,本宮知道你和段才人交好,身後之事,本宮不會虧待她的。母后,兒媳想段才人孕育皇子有功,就追封昭容吧。」

  程充容卻是上前拜倒道:「太后、貴太妃、皇后娘娘,臣妾原本沒有資格說話,臣妾和段才人雖然交好,卻也是泛泛而已,可是臣妾心中不平,那害人兇手雖然打入冷宮,可是卻還活著,過幾年遇上大赦,還可出宮還家,可憐段才人卻是香消玉隕,還請母后和娘娘為她作主。」

  三人都是有些難色,皇后用餘光瞧了長樂公主一眼,道:「司馬氏已經受到懲戒,這件事情本宮也很難追加罪責。」

  程充容面色悲憤,含淚起身,皇后向太后施禮道:「母后,二皇子生而喪母,本來應該本宮撫育,可是本宮近來事情繁雜,不若將二皇子交給程充容撫養吧。」

  太后點點頭,道:「程氏,你是忠良之後,又是二皇子的恩人,可願好好撫養他。」

  程充容雖然難過,卻也不由受寵若驚,道:「只恐臣妾不能盡職。」皇后溫言勸慰,程充容終於坦然接受這樣的恩遇。

  皇后見事情暫時壓了下去,便笑道:「時候也差不多了,本宮在坤寧宮設家宴為長樂洗塵,晚一些皇上也會過來,母后和太妃娘娘不如現在就過去吧,看看本宮準備的佳餚是不是合意。」

  長孫太后和顏貴太妃都是笑容滿面,在宮妃和女官的陪伴下出門而去,皇后故意落到後面,挽著長樂公主的手臂道:「妹妹,你的府邸本宮已經全部打理好了,你儘管住進去就行,不過今日可不能出宮。」

  長樂公主心中一暖,反手握住皇后的手道:「皇嫂費心了。」然後她近似耳語地低聲道:「皇兄怎麼說?」

  她雖然問得含糊,皇后卻是立刻回答道:「皇上說,也該給慶王小小的警告,不過現在不宜重整東川防務,所以皇上和本宮都不好駁了慶王的面子。」

  長樂公主心中明白,微微點頭,不再說話。

  當夜的坤寧宮燈火輝煌,太上皇李援終於還是忍不住對女兒的思念回來了,一見長樂公主便是喜笑顏開,看著女兒神采飛揚,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他高興,慎兒年紀還小,自然不能入席,柔藍卻是被李援拉著坐到他身邊。而隨後而來的李贄則是讓李駿和李麟分坐在他身側。看得李康面色陰沉。

  盡歡而散之後,當夜三更,長樂公主卻是沒有入眠,帶了周尚儀、小六子和幾個強壯有力的宮女太監闖入了冷宮,冷冷的看了那個原本嬌縱美麗,如今卻是形容憔悴的司馬氏半晌,然後下令將其杖殺。那一夜,司馬氏的悲嚎聲驚動了整個冷宮。

  第二日長樂公主當面向太后、皇后謝罪,太后剛剛假意訓了長樂公主幾句,聞風趕來的李援就出言開脫,這件事情就這麼不了了之,就是慶王李康也不敢和自己的父皇抗議的。

  三天之後,澤州捷報傳來,而幾乎同一時刻,南楚軍情傳來,陸燦出雒城,佔領蜀中,兵壓葭萌關,一路所向披靡,葭萌關告急,兩國之間,再沒有轉圜的餘地。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二十三章 萬金家書
 

  文鄉侯霍琮,出身寒微,太祖武威二十五年,為雍王府司馬江哲救入王府。初時未蒙青眼,為寒園僕役。後太宗以潛邸賜寧國長樂公主,琮仍執役寒園,日常偷閱哲文稿書籍,為昭華郡主所察,郡主憐之,書告楚鄉侯此事,哲聞之心動,傳書公主,為其延師教讀。後,哲自軍中歸,試其文章而喜,乃收歸門下。
  哲雖世稱才子,文章錦繡,冠絕天下,然多涉獵,琮性謹嚴,唯讀經史,青出於藍,遂成文宗,然終琮餘生,事哲如父。

  ——《雍史·文鄉侯列傳》

  大雍武威二十七年十二月末,澤州大營上下一片喜氣洋洋,在數年僵持之後終於取得了一次勝利,軍中將士都是喜笑顏開,更何況皇上傳旨重賞三軍,所有的軍士的荷包都是滿滿的,勝利加上賞賜令澤州將士揚眉吐氣。

  在龍庭飛退出澤州之後,齊王李顯下令趁著雪降之前在沁州邊境紮營,經過三十萬雍軍和從澤州徵調來的二十萬民伕一月奮戰,修建了百里營盤,這一次,雍軍是絕對不允許北漢軍再次進入澤州的了。臨近新年,澤州大營防守雖然森嚴,可是還是允許軍士輪流出營,雖然附近沒有城鎮,可是逐利的商人早就在建立了臨時的集市,臨時搭建的房屋雖然簡陋,可是卻很溫暖,酒店、青樓、賭場樣樣都有,還有各種各樣的貨物出售,齊王並不反對集市的出現,畢竟沒有這些,冬天可就難過了,但是為了安全仍然派了軍隊將集市控制起來,免得北漢的間諜趁機入內探聽軍情。雖然沒有軍令下達,可是人人都知道,明春進攻北漢,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中軍大營,我倚在軟榻上看著家信,這次皇上派人來傳旨嘉獎,順便還帶了家書過來,長樂和柔藍都有信來,雖然很想看看柔藍寫些什麼,可是對長樂的思念已經盈滿心胸。所以我還是先打開了長樂公主的信。

  長樂公主的信很長,居然寫滿了七張絲絹,從墨跡的新舊看來不是一次寫得,可能是隨想隨寫,每日都寫上幾行字,然後才隨著使者而來。

  「妾行程頗平順,唯慎兒為慈真大師所佔,妾終日難見數面,慎兒已能行步,然不能久,夫君歸日,應能見慎兒獨自行走矣。

  ……

  三王兄對麟兒頗冷遇,妾雖不滿,但兄妹多年不見,王兄又奉旨接妾身回京,不便勸止,只得令麟兒、柔藍不離左右。妾心中憂慮,三王兄如今權勢滔天,卻對六王兄恨意不休,妾恐兄弟閱牆事重演。

  ……

  得皇上密書,京中有流言說澤州兵敗,妾知有夫君在澤州,必不至如此,然流言過處,人心惶惶,不得已妾身放緩行程,沿途接見地方官員眷屬。

  ……

  太子郊迎,禮重如此。妾身心有愧意,太子雖然年少,卻是聰明仁厚,柔藍和太子青梅竹馬,重見仍然如昔日親厚,麟兒雖孤傲,太子以誠相待,麟兒已兄事太子。皇兄下旨命麟兒為太子伴讀,京中頗有非議。

  ……

  有一事,妾心不安,司馬修嬡,前蜀貴女,戕害懷孕才人,雖得皇后阻止,然才人產後而亡,二皇子可憐,生母卑微,無辜受害,所幸程充容仗義相救,皇嫂已令二皇子拜程充容為母。然司馬修嬡戕害皇子,害死皇子生母,其罪非輕,按國法宮規,應杖殺之。

  奈何三王兄親來求情,言道鎮守東川需蜀國世家襄助,司馬氏功績顯著,若殺其女,恐東川生亂,皇嫂不得已赦其死罪。然母后眾人皆心恨之,皇兄子嗣不昌,若如此姑息,恐後多生事端。妾身至京,母后相托,皇嫂暗傳聖意,妾身乃於當夜杖殺修嬡於冷宮,雖是皇命,妾身仍難心安。惟恐三王兄記恨妾身,妾身得父兄愛護,諒無恙,唯慮波及夫君,望夫君志之。

  ……

  妾身聞南楚軍兵壓葭萌關,皇兄已遣三王兄回東川,然妾心不安,夫君前番書信提及陸燦絕情之事,此子世代將門,又得夫君親授兵法,妾身恐東川不敵,又三王兄與皇室裂痕宛在,妾身見其心思深沉,恐東川生變,軍國大事,妾本不當過問,然若東川亂,北漢戰事難息,妾不忍君久戍,故心實憂慮。

  ……

  今日海仲英秘密入京,求見妾身,願求周尚儀為妻室,妾身早聞兩人鍾情已深,然尚儀名字仍在宮中名冊,海氏又常年出海,商人重利輕離別,妾身心有猶豫,故未挑明此事,今海氏意誠,妾身遂作主許之,前日已請准母后懿旨,消去端娘名字,定於年底完婚,然家事雖有董總管和小六子照看,內宅仍需女官,皇后已從內廷擢升良者為府中女官,此雖殊恩,然妾身不知夫君意下如何,未敢應允。

  ……

  」

  我看完書信,輕輕歎了口氣,長樂是有些多想了,她是擔心皇上想在我身邊安排個人監視,其實公主府中家將侍女至少也有幾百人,而且都是入京之前皇后親自安排的,想要安插一個探子真是神不知鬼不覺,何必這麼明著插人呢,再說皇后親選的女官一定是精明能幹,一定能夠讓長樂少費些心思,留這麼一個人對我來說只有好處。就算是這人負著監視的責任也沒有什麼關係,我也沒有什麼一定要隱瞞的事情,再說,從司馬修嬡的事情來看,皇上和皇后是將長樂當成得力助手了,這樣一來,不免要有些秘密的消息傳遞,有這樣一個人就可以留下傳遞消息的通道,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我抬起筆寫了封回信,讓長樂代我主持海仲英和周尚儀的婚事,另外皇后的好意一定要接受,至於慶王的事情我沒有提,我並不想讓長樂為軍國大事煩惱,這些事情自然有皇上去操心,而我也不會去東川,開玩笑,我在那裡的名聲估計差的很,我可沒有忘記蜀王的事情,不過錦繡盟在東川蜀中發展的不錯,不過前段時間沒有什麼特別的情報傳來,看來我應該催促陳稹一下了。

  寫完給長樂的回信,我又拿起柔藍的書信,打開之後,剛看了幾行字就幾乎氣歪了鼻子,這個小丫頭居然在信裡面得意洋洋地說道,她已經向皇后告狀,說我不許她寫信給太子,皇后答應她等我回京之後要好好教訓我。

  還好接下來都是跟我誇耀太上皇帶著她微服出去玩樂的事情,看來太上皇對柔藍可不是一般的寵愛呢。將其中歡樂描述得如同親臨其境,除此之外,就是等到太子從南書房回來之後,三個小孩子一起去玩的樂事。我心中有些酸意,這個小丫頭總是處處如魚得水,而且好像天生就是來克我的,玩得這麼開心,居然還沒有忘記告狀。

  最後面寫得卻是一件有些古怪的事情,柔藍提及她溜到寒園去玩,那裡因為曾是我的故居,裡面至今仍然保留了許多文書和珍貴書籍,所以數年來都是有專人保護和整理的。因為李麟聽了幾日課居然嘲笑她不會詩文,柔藍一怒之下想到我的書房去找一本少見的書來難為李麟,因為我還沒有回京,所以寒園禁令仍然有效,柔藍是偷偷進去的,畢竟寒園的防衛不可能像從前那麼嚴密。可是柔藍卻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有一個小男孩趁著沒人看見偷偷看我的文集和藏書。柔藍本想將這個小廝扭送到長樂面前,可是查了一下,卻知道這個小男孩叫做霍琮,本是我帶進雍王府的,這兩三年一直在寒園整理花木,柔藍想了想,若是這件事情被人知道,霍琮肯定會被趕出去,她雖然淘氣,卻是心軟,不願告密,就逼著霍琮給他講解文章,據柔藍說,霍琮講得比我好,因為她能夠聽得明白。

  看到這裡,我不由陷入沉思,當年我路遇東海和慶王的屬下,救回了一個孤兒,這個孩子有一雙倔強的好眼,可是我當時一心一意都是奪嫡,根本就沒有留心這個孩子,記得後來這個孩子就做了雍王府的僕役,而且因為他料理花木十分出色,有一次被我看見,就隨口一句話讓他進了寒園伺候花木。不過這個孩子我一直沒有留心,想不到他還在寒園,而且聽柔藍說來,倒是一個好學上進的孩子。

  想我江哲有才子之譽,可是我的幾個記名弟子卻都是武將,柔藍不用提了,她若是對讀書有興趣,難道我還會不教她麼,慎兒麼,雖然年幼,可是怎麼看都不像讀書的種子,如今拜在慈真大師門下,將來做武林高手應該沒有問題,若是說到文章,我就不抱什麼奢望了。想來想去,我這滿腹經綸居然沒有一個傳人,想到這裡,我心中一動,拿出給公主的書信,讓她先給那個霍琮請西席教讀,心中想定,若是霍琮果然不錯,我就收了這個弟子,若是我看不中麼,栽培一個人才也沒有什麼不好吧?

  放下家書,我又拿出皇上的密信,上面所說的正是如今的局勢,南楚這次出兵事先全無徵兆,拜當年皇上劫掠建業之賜,雖然南楚朝臣對大雍十分忌憚,可是卻是畏懼多過仇恨,事實上如今南楚的政務掌控在尚維鈞手中,這人怕是恨不得用金銀財寶買的平安,這幾年來,南楚每年除了例行繳納的五百萬兩白銀賠款之外,還要送上各種珍貴的貢品,女子金帛,我在南楚的生意這幾年官府徵收的稅收已經是原來的三倍,雖然還有陸燦、容淵這樣的武將,可是兵力卻幾乎沒有什麼增長,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軍隊所需的輜重、糧餉何等巨大,無錢就別想養兵,不過我還是要佩服陸燦的,他這兩年在蜀中屯田,並且通過長江水運和海運做走私的生意,所得金銀眾多,不僅練了一支精兵,還可以支援鎮守荊襄的容淵。當然這件事情知道的人並不多,陸燦做的十分嚴密,就是南楚一手遮天的權相尚維鈞也不很清楚,畢竟現在南楚軍隊可以說是陸家的天下,尚維鈞若是逼得太緊,只怕還沒有等到大雍南下,南楚就已經起了內亂。至於我知道這件事情,實在是因為天機閣和錦繡盟都有涉入,不過我倒不想阻止這件事情,不說這生意每年給我帶來百萬銀錢,能夠掌控南楚軍隊的財源就已經很令我得意了,只要需要,我可以隨時切斷南楚的走私路線,這樣一來,沒有了錢糧的南楚軍隊可就是捉襟見肘了,不過這樣的利器自然是要在關鍵時候使用的,就是這次南楚兵壓東川我也不想使用,畢竟大雍不可能兩面作戰,在北漢未平之前,還不能斷絕南楚的希望。

  將皇上的密書和兵部轉來的軍情再次翻閱了一遍,我心中突然生出奇怪的感覺,怎麼會這麼巧,北漢新敗,南楚興兵,慶王行徑又是如此古怪,據我所知,這慶王有本事在東川經營多年,就連鳳儀門如日中天的時候也不能把他怎麼樣,這樣一個人,怎會輕易流露出和皇室的分歧,他恨齊王不要緊,可是卻不該在齊王用兵北漢的時候生變,一個司馬修嬡,雖然是前蜀貴女,可是畢竟是亡國之後,又犯了這樣的大錯,按理說,別說是賜死杖殺,就是問罪司馬氏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慶王只需要要求不問罪司馬修嬡的族人,就已經是難得的人情了,一個女兒應該不會讓司馬氏做出和大雍朝廷決裂的決定,為什麼我覺得慶王的做法有些過分囂張呢?這三件事情中間必有聯繫,可是我卻是一時想不出來。

  想了許久還是覺得沒有頭緒,便放下文書,走出帳去,這時候已經將近黃昏,外面的空氣十分寒冷,冷氣撲面,我打了一個冷戰,這北地的氣候可真是難熬,雖然離開南楚已經多年,可是我還是不習慣北地的寒冷。冷風讓我的頭腦清醒了許多,我索性什麼都不想,就這麼漫無目的走來走去。走著走著,我突然看到小順子正低頭走進一個小營帳,頓時心中生出好奇,這幾日他總是不見蹤影,我本來還以為他是又在練什麼新招式呢,想不到卻在這裡,四處看了一下,卻原來我走到了監押重要俘虜的地方,可是小順子到這裡幹什麼呢?

  雖然知道非禮勿視,可是我真的很是好奇,故意走到離那座營帳不遠的地方,雖然這個距離還是挺遠的,至少我身邊的侍衛是聽不見裡邊的說話的,可是我能聽清啊,擺出陷入沉思的模樣,好像還在考慮戰策,可是我的心思全部用在耳朵上,仔細聽著裡面的情形。

  凌端躺在床榻上,眼中滿是冰寒和悲慟,他是鬼面將軍身邊鬼騎的唯一倖存者,他至今仍然清楚的記得,就在最後一刻,戰馬已經失去,只剩下幾個鬼騎護著將軍對著數不清的馬槊和馬刀,身邊的同僚一個個失去了生命,終於戰場上只剩下了將軍和自己,事實上凌端至今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夠活到那個時候。雍軍高呼著「生擒譚忌」圍了上來。將軍卻將自己護在身後,他雖然能夠暫時護著將軍的後背,可是將軍分明接去了大半攻勢,那一刻,凌端發覺將軍竟然是在拚命保護著自己,心中感激羞愧的凌端只能拚命防守,除非我死了,不能讓任何人傷到將軍的後背,這是凌端唯一的想法。最後一個大雍的武將似乎看出了自己是將軍的弱點,轉而猛攻自己,就在他的馬槊將要刺進自己的咽喉的時候,將軍竟然用手臂替自己擋住了那致命的一擊。可是這樣一來,局勢更加險惡,萬軍重圍當中,重傷無馬,怎可能還有生還的希望。不過片刻,自己被刺倒在地,而將軍就站在那裡一步不動,長戈化作銅牆鐵壁,護著自己不讓那些殺紅了眼睛的雍軍順手取了自己的性命。即使他身死之後,仍然用身軀將他護在身下。一動也不能動的凌端就這麼近的看著他長戈飛舞,收取了無數生命,看著他被人圍殺,自始至終,將軍都沒有說一個字,可是凌端分明看到將軍的眼睛充滿了鼓勵,那是讓自己保重的眼神。在譚忌仆倒在地的時候,凌端便暈了過去。

  事實上,當凌端在大雍的軍營內醒過來的時候,悲痛屈辱當中心中也有一絲喜悅,生命的美好他還沒有完全領略,死亡畢竟不是他希望的事情,可是被俘之後的命運又會如何呢?他不會懷恨那些大雍將士,因為將軍早就說過殺人者人恆殺之,當日他身為鬼騎,長戈之下,冤魂無數,今日雖然將軍和同袍都死在雍軍手中,甚至自己的兩個哥哥都是戰死沙場,不過凌端卻也不會怨恨雍軍,他只恨蒼天,為什麼天下要戰亂,要讓自己這些小民的性命賤如螻蟻。當然凌端不恨雍軍,卻也不會感激雍軍救治了自己,若是有機會,凌端還是希望能重新上戰場殺敵,將軍可是說過有什麼仇恨,都到戰場上面了結的。可是想要逃跑哪有這麼容易,自己成了戰俘就是不處死也要被送去做苦役,哪有可能回去北漢呢?

  不提凌端心中所想,這座營帳卻不是他一人居住的,所有俘虜都被監禁在軍營當中,不論尊卑,都是十二人一個營帳,沒有床榻燈火,只有少數身份比較特別的俘虜有較高的待遇,而凌端得到這樣的待遇多半因為他是譚忌身邊的鬼騎,可是另外一個和他住在一起的俘虜就有些奇怪了,那人是石英營中的一個什長,叫做李虎,這人雖然勇猛,卻是性子魯莽,職位又低,怎會被特別監押起來呢?可是這人是石英的部下,譚忌和石英最是不合,所以凌端也不願意去理他,直到這人活轉過來得意洋洋地說道,他大雍的監軍楚鄉侯給撞到水裡,雖然沒有成功的取了那人性命,可是李虎還是很得意,這下凌端可就明白了,帶著同情的眼光看著這個笨蛋,雖然他並不十分清楚這位楚鄉侯是什麼人物,可是明擺著給這小子治傷是準備給他好看呢,就像殺豬之前總要養肥一樣,不過想了想,他還是沒有告訴這個少根筋的傢伙渺茫的前途,畢竟自己這些人小命早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早知道也沒有什麼用處,還是讓他多舒心幾天吧。

  正在胡思亂想,這時候有人走了進來,這人是一個青衣少年,容貌秀雅,帶著幾分陰柔,卻又神情如冰霜,如同寒天飛雪一般孤潔,凌端只看了一眼就又躺了下去,那人這些日子常常過來,說來也奇怪,這人每次來都是只問兩人傷勢如何,然後說幾句閒話就走了,態度雖然冷淡,卻是沒有一絲輕蔑之意,每次來都會帶來上好的傷藥,和一些精美的食物,凌端發覺,自從這人常常過來之後,監押自己的軍士似乎更加多了,而且態度也都很恭敬。從這些凌端能夠覺察出這人身份必然非同反響,可是問過外面的軍士,卻是一個個凜若寒蟬,誰也不肯談及那人的事情。不過這人雖然親切,凌端卻是絲毫不願意接近他,或許是多年沙場征戰的緣故,凌端對於危險十分敏感,他能夠感覺到那人雖然相貌清雅,神色中絲毫不露殺氣,但是骨子裡卻是一個不將人命看在眼裡的人。至於李虎,似乎也不大喜歡看見這個人,倒不是他有那麼聰明,有一次凌端聽見李虎嘟囔著什麼「娘娘腔」之類的話,看來是他粗豪的性子犯了,看不得這種人的存在罷了。今日這人進來卻和往日有些不同,雙手空空,並沒有帶什麼東西,雖然沒有說話,可是凌端卻能發覺他身上散發著從骨子裡流露出來的冷意。不由心中苦笑,想必今日這人已經準備撕下面具,同情的看了李虎一眼,凌端能夠感覺到,這人的目標不是自己。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二十四章 佈局天下
 

  龍庭飛神色怔忡地坐在蒲團之上,默默的望著搖曳的燈火,已經七天了,自從澤州一戰之後,邊關暫且無事,龍庭飛便被北漢主召回晉陽,龍庭飛原本心中充滿愧疚,只道要受斥責,誰知回到晉陽之後北漢主便把他召入晉陽宮,而接見他的卻是北漢國師京無極。龍庭飛雖不是魔宗弟子,但是卻多得京無極教誨,心中早已將他當作師長,若是京無極罵他幾句,他倒覺得心裡舒服許多,可是魔宗對戰敗之事卻是一字未提,只命他在這空無一物的靜室中面壁七日。
  這七日,龍庭飛因著難得的安寧,仔細的思索著自己的過錯,將澤州大戰前後經過仔仔細細地想了無數遍,可是想來想去,龍庭飛卻悲哀地覺得,這個圈套自己就算事先知道,也最多不過拚個慘勝罷了,難道自己的赫赫英名都是沒有遇到敵手才得到的麼,那麼從未見過的江哲,莫非是自己的剋星不成麼。每想一次,龍庭飛就是越發心寒一些,七日之後,龍庭飛竟然覺得衣帶漸寬,不由心中苦笑,但是卻覺得心中明快許多,雖然知道了敵人的強大,可是龍庭飛心中反而寧靜下來,他已經沒有任何選擇,大雍兵壓沁州,最遲明年就會爆發大戰,這一戰,不是北漢亡國,就是大雍數年之內無力北上。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龍庭飛也不回頭,仍然沉默不語,那人輕歎一聲道:「宗主召你前去見他。」

  龍庭飛這才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轉身向那身形頎長地中年男子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庭飛見過段師兄。」 這中年男子乃是魔宗首徒段凌霄,龍庭飛雖然不是魔宗弟子,可是也曾得魔宗指點,段凌霄更是對他十分關愛,龍庭飛視之如兄,此時自是不敢失禮。

  魔宗傳承極嚴,絕沒有廣收門徒之事,雖然北漢很多高手將士都接受過魔宗的訓練,可是最多也不過是一個記名弟子,京無極在北漢多年,門下也只有四個弟子,其餘魔宗長老傳人加在一起也不過半百之數。

  京無極親傳四大弟子,首徒段凌霄,乃是魔宗多年隨侍弟子,京無極常年閉關謝客,魔宗之事幾乎都由段凌霄代掌,此人氣度凝重,沉穩精明,武功也是極為出色,乃是下任宗主的不二人選,譚忌就曾經得他相傳戈法武技。

  魔宗次徒蘇定巒,龍庭飛麾下四將之一,此人性情直率勇猛,最為京無極心愛,可惜已經身死大雍,英年早逝。

  魔宗三徒蕭桐,龍庭飛近衛,負責探察軍情,為人狠辣果決,性情多疑,探查軍情少有差錯,是龍庭飛心腹之人,也是龍庭飛的左膀右臂。

  魔宗四徒秋玉飛,本是月宗弟子,其師早年亡故,托孤於京無極,此子今年只有二十六歲,身兼日宗月宗兩門之長,博學多才,精通音律,能以樂聲傷人,武功天賦十分突出,此人天性不喜約束,最喜遊蕩,除了魔宗諭令之外,從不過問任何事情。外人雖然知道魔宗有四個弟子,可是卻幾乎沒有人知道秋玉飛的形貌本領。

  段凌霄微微一笑道:「庭飛,你也不要過於煩惱,宗主召見,必然有相助之策。」

  龍庭飛心中稍安,苦笑道:「庭飛已經計拙,只盼著國師可以力挽狂瀾了。」

  段凌霄淡淡道:「宗主就算是有了計策,若沒有你這大將軍領軍作戰,也是無益於事,走吧,四弟已經回來了,也在宗主那裡等你。」

  離京無極居住的宮院還有一段距離,風中突然傳來了錚錚琴聲,只聽琴聲的出神入化,龍庭飛便知道是秋玉飛所彈奏,他微微一笑,說道:「玉飛的琴技越發進步了。」

  剛說到這裡,琴聲一變,殺伐之聲溢滿天地,龍庭飛不由停住了腳步,這旋律似曾相識,龍庭飛也算是文武雙全,聽了片刻,突然記起這是秦澤決戰之際敵軍陣中傳來的鼓聲,竟被秋玉飛化入了琴曲。龍庭飛悵然而立,他怎會忘記那日,就是這鼓聲讓大雍將士穩住了心神,抵擋住了自己的攻擊。他清晰地記得,自己遙望大雍中軍的時候,那在帥旗之下,雙手拿著鼓槌,站在高處奮力擊鼓的瘦弱身影。就是那個文弱書生,讓自己功敗垂成。想到這裡,龍庭飛突然明瞭,為何當日戰場之上會有號角聲相助己方,想必竟是秋玉飛到了秦澤,見江哲擊鼓振奮軍心,便以樂聲襄助北漢軍,可惜卻沒有成功。這些日子想必秋玉飛就是在揣摩如何將當日江哲的鼓聲化入琴曲的吧,想必當日的敗陣,即是自己的敗績,也是這高傲青年的奇恥大辱。

  輕輕歎了一口氣,龍庭飛再次舉步,走上了玉階,前面正是北漢國師京無極隱修之處——蘭台。

  蘭台是一座三層高的樓台,雕樑畫棟,美倫美央,晉陽宮本是東晉行宮,百餘年來數次增建重修,宏偉壯麗,雖然兩代北漢主都是不好奢華之人,除了必要的修繕之外,並沒有增加什麼建築,可是仍然有著引人入勝的美好景觀和富麗堂皇的華麗宮室,位於晉陽宮西側的蘭台就是其中之冠。這裡本來是北漢主最愛流連的宮院,但是自從京無極封了國師之後,為了表示尊敬親密之意,北漢主特意將蘭台送給了京無極作為居處。自此以後,除非是京無極相邀,就是北漢主也不會擅自到此。

  隨著魔宗侍者走上蘭台,蘭台的第三層乃是露天修建,上有穹廬遮日,中有玉柱金梁支撐,地上鋪著錦繡氈毯,四周以玉欄相護,從上而下垂著珠簾紗帳,層層掩映,仿若瓊樓玉宇,不似人間。龍庭飛沿著玉階走上蘭台,只見蘭台後側中央,擺著一張舒適的軟榻,一個藍衫中年人倚在軟榻之上,合著雙目,似是小憩,軟榻前方右側一個黑衣青年席地而坐,面前放著玉幾古琴,那青年正在一心一意地撫琴。在軟榻左側,一個香爐裡面正冉冉升起淡淡的香煙,更是襯得此間仿若仙境。

  龍庭飛看了一眼,走到台中的蒲團之上跪了下去,而段凌霄卻是對著那藍衫人京無極施了一禮,然後便坐了下來。

  這時,「錚」的一聲傳來,卻是斷了一根琴弦,琴聲突然嘎然而止,那黑衣青年抬起頭來,那俊美無暇的面容上露出了一絲黯然。京無極坐起身來,歎息道:「玉飛,你的心亂了,看來這些日子的潛修還是不能讓你從那日的打擊中振奮起來。」

  黑衣青年面上露出慚色,下拜道:「師尊,弟子平生別無所好,唯愛音律,自負天下沒有敵手,可是那江哲只以戰鼓倉促成曲,就勝了弟子,弟子心中絕不能服氣,可是弟子竟然無法將那一曲譜入琴中,那江哲不過是三十歲年紀,又是多年臥病,弟子怎也不信他在音律上下的功夫勝過我多年苦修,難道世上真有人的天賦如此出色麼?」

  京無極看看龍庭飛挺拔玉立的身軀,笑道:「庭飛,你認為玉飛的音律果然不如那江哲麼?」

  龍庭飛猶豫了一下道:「弟子對音律所知不多,可是還是覺得似乎玉飛勝過江哲。」

  京無極笑道:「玉飛,你這些日子斤斤計較音律上的勝負,卻忘記了你和那人是在戰場上相鬥,你們的鼓聲和號角聲影響了軍心,可是軍心士氣也影響了你們的樂聲,如今就是讓那江哲再次擊鼓,也絕不可能重現那日的鼓樂,玉飛,你的音律之道天下無雙,可是我北漢軍卻勝不過被激發了士氣的大雍軍,所以你之慘敗,並不在於音律,江哲此人,善於因情生勢,也善於借勢生情,你若能體會到天人合一的妙境,武道必可突飛猛進,不可懈怠啊。」

  黑衣青年秋玉飛眼中閃過了悟,下拜道:「弟子叩謝師尊教誨。」

  龍庭飛聽到此處只覺得玉面如同火燒一般,羞愧難當,京無極見了微微一笑,道:「庭飛你可是因為落敗而含羞麼?」

  龍庭飛俯首道:「庭飛無能,辜負王上和國師的厚愛。」

  京無極站了起來,走到近前親手將龍庭飛攙起,道:「庭飛,你錯了,能夠帶著二十萬大軍抵擋大雍多年,除了你世人有幾人可以做到,整整十四年了,大雍在澤州最多時候曾進駐軍五十萬,四次攻入沁州,更有一次已經到了晉陽城下,可是從你鎮守沁州之後,大雍再也不能踏上北漢的國土,你的功勞,王上知道,朝中群臣知道,本宗主知道,這北漢軍民也都知道。大雍佔據中原沃土,朝中名將輩出,當今雍帝李贄就是大雍軍神,如今鎮守澤州的齊王李顯雖然不如乃兄高瞻遠矚,卻也是當世名將,鎮守澤州的雍軍雖然只有三十萬人,可是兵員充足,一旦有了損失,很快就可以補充上。而我北漢軍雖然名義上有四十萬,可是除了你這二十萬全是精銳之外,其餘的軍隊根本不可能調去助你。代州雖有十萬軍隊,卻是半軍半民,抵禦蠻人尚可,想要調動去對付雍軍殊不可能,晉陽也有十萬軍馬,可是還有負責北漢各地防務,你那二十萬精銳已是竭盡全國之力,犧牲一人就很難補充。這樣子的困境,若非你用兵如神,迫得大雍無力北進,只怕我北漢早已是國破家亡。你這一戰雖然敗了,可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也很難怪你的。」

  龍庭飛神色慘然道:「都是末將沒有看破他們的詭計,可惜了譚將軍和無數戰士。」

  京無極苦笑道:「這也難怪你,別說是你,就是本宗,也沒有料到那江哲竟有這樣的膽量,竟然一個普通將領和你對峙,齊王如此信任江哲,這也是事先難料的事情,我們精心安排的流言又被大雍皇室所壓制,誰會想到,一個嬌弱的長樂公主,竟然就輕而易舉的讓許多地方官員穩住了心神,如今齊王和江哲取得這次大捷,今後要想再用離間,就是難如登天了。」

  龍庭飛苦澀地道:「國師,雖然南楚擁兵東川,可是陸將軍的說得很明白,若是想讓南楚真的出兵並不容易,如今南楚上下幾乎都寒了心膽,陸將軍雖然心切一戰,卻是殊不可能。」

  京無極牽著龍庭飛的手,將他拉到軟榻前,示意龍庭飛坐下,悠閒地道:「有些事情,本宗已經經營許久,如今也應該告訴你了,本宗早知北漢的劣勢所在,若是不能讓大雍陷入內憂外患,我北漢根本沒有取得天下的機會,所以這些年來本宗在南楚和蜀國都有安排,這次陸燦出兵東川,你以為是他一人決定的麼,我魔門月宗一位師弟,如今已經是南楚軍方領袖之一,雖然我們各事其主,可是這互利之事卻是不會放過的。數年前我就已經和他聯繫上了,這次陸燦進兵東川,就是他的建議。雖然這一步棋不能改變什麼,但是至少大雍不能悍然向澤州調兵,這樣一來,你還有穩守沁州的把握。」

  龍庭飛聽得這樣密聞,心中震驚,面上卻不顯露,道:「若是如此,弟子自信可以守住沁州,只是南楚軍只能遙為策應,若是大雍下了狠心,澤州集結五十萬軍馬還是可能的。

  京無極笑道:「這個當然,南楚軍雖然暫時不能出兵,可是等到局勢變化之後,就是南楚朝廷不許,陸燦也不會放過良機的,這個先不談。本宗在大雍內部安插的那根刺如今已經發揮作用了。慶王李康這次回到東川,立刻清洗了東川文武,將雍帝李贄的心腹全部軟禁起來。若非不敢挑明叛旗,只怕早就將他們殺了。這件事情雖然大雍朝廷還蒙在鼓裡,可是用不了多久,這慶王的反心就難以掩蓋了。」

  龍庭飛驚奇地道:「弟子曾聽碧公主說過這慶王似乎和齊王不合,可是應該不會和李贄過不去吧,如今大雍朝廷新君已經坐穩了皇位,這個時候謀反可是有些古怪。」

  京無極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道:「有件事情你不知道,慶王李康昔日得人傳授武藝謀略,他心中對大雍懷恨極深,此子偏執桀驁,本就難馴,如今雖然名義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齊王在雍帝心目中的地位實際上卻比他高的多,若非如此,此子或者會多隱忍幾年,可是如今齊王眼看就要復爵,這李康就再難虛與委蛇了。不過此子心機倒也極深,他故意結好東原蜀國世家,籠絡那些有心恢復蜀國的叛逆,他雖然是大雍皇室,可是憑著他的身世,居然使得那些人相信他和大雍皇室之間仇恨極深,這次雍帝后宮生變,就是這小子的詭計。他唆使司馬氏送進後宮的貴女犯下大罪,然後迫使大雍皇室暗中杖殺那名妃嬪。為了慶王的面子,對外只說是此女暴斃,這樣一來就給我慶王可乘之機,李康對對司馬氏說大雍皇室不願意接納亡國之女為妃,故意殘害其女,這樣一來,故蜀世家心中懷恨,這次李康能夠順利掌控東川全局,也是這些世家襄助之功。如今雍帝李贄就算是得知此事,為了避免投鼠忌器,免得迫使李康索性勾結了南楚,也不敢輕易動手。這樣一來,外有南楚、北漢為敵,內有慶王割據,大雍的局勢可是不大妙啊。」

  龍庭飛不由問道:「那傳授慶王武功之人是誰,有沒有法子通過他影響慶王,讓他動作大些。」

  京無極失笑道:「這倒容易,你去問凌霄吧。」

  龍庭飛看了一眼段凌霄,見他微微含笑,目中閃過激動的神色,轉而又有些苦惱地道:「國師果然高瞻遠矚,數年佈局,今日才見成效,可是當務之急卻是明春雍軍恐會進攻沁州,現在南楚還在觀望,慶王還沒有豎起叛旗,我們若是首當其衝,只怕會損失慘重,就是勝了也難以得到什麼好處。」

  京無極歎息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慶王雖然被我們影響,卻也是因為他野心太大,若是讓他現在反叛,等於是讓他去送死,這種事情就是讓他去做,也很難做到。南楚雖然有我們的人,可是畢竟上有國主丞相,還有陸氏父子權力大過他,他不可能做出更多的事情了,而且對他來說,南楚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今次恐怕是最後一次遏制大雍的機會,若是讓大雍脫出重圍,一統天下就是指日可待。」

  段凌霄插言道:「若是想阻止明春雍軍出兵,只有一個法子,如今雍軍北線主將乃是齊王,可是讓北線穩如泰山的卻是楚鄉侯江哲,若是殺了此人,那麼北線必然混亂,雍帝、齊王之間無人調艇,明春進攻必然外強中乾,若是師尊允許,弟子願意設法混入雍軍,刺殺江哲。」

  龍庭飛面上露出喜色,但是轉念一想,無奈地道:「恐怕不行,碧公主說過江哲身邊有一高手邪影李順,段師兄雖然武功高強,可是此人有雍軍相助,只怕師兄很難得手,若是失手,我們就再也沒有機會,而且蘇將軍身死雍都,已經讓龍某心痛萬分,若是段師兄有什麼損傷,庭飛萬死難贖其罪。」

  這時,秋玉飛突然起身道:「若是龍將軍信任在下,玉飛願意擔此重任。」

  段凌霄和龍庭飛都是大驚,秋玉飛醉心音律,武功雖然出色,卻是比不上段凌霄,甚至還比不過常年疆場作戰的蘇定巒,如今正在軍中效力的蕭桐,他又是孤傲之人,這刺客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做的。

  京無極卻是氣定神閒,道:「玉飛可已經有了計策?」

  秋玉飛道:「弟子已經想過,若是想要明刀明槍,恐怕弟子是不成的,那日和江哲比拚音律,弟子的號角被震斷,自然是內力不如,可是那江哲卻是靠別人的內力來和弟子比拚的,可見那人內力已經超過了弟子,就是大師兄去了,也是未必就有勝算,而且那人身在軍中,身邊甲衛如雲,想要刺殺談何容易,想來想去,只有混到那人身邊才有可能尋機刺殺。我知那江哲乃是南楚才子,驚才絕艷,弟子也自負才學,我又聽說那人愛才,今次那可以和龍將軍交手的將領就是他推薦的,若是能夠我進入雍軍,憑著弟子的才學不難得到此人賞識,天長日久,等他戒心退去,弟子就可以從容殺之,如今天寒地凍,雍軍困守澤州,正是最好的時機,數月時間,弟子或者能夠完成使命,還請師尊許可。」

  京無極凝神想了片刻,道:「也好,你如今對那江哲已經有了心結,若是能夠將他殺死,應該可以回復你的心境,不過想要接近江哲並不容易,雍帝和齊王對此人都是十分愛重,不說他身邊的邪影李順,就是他身邊的侍衛也都是雍帝親自指派,想要接近他必須要有一個合適的身份,你的相貌身份雖然少有人知,可是想要順利接近江哲,恐怕不易,三月時光,轉瞬即逝,不能輕易浪費。」

  秋玉飛微微蹙眉,這一點他的把握也不是很大,這時段凌霄道:「師尊,請讓弟子來安排這件事情,弟子恰好有一個合適的身份讓師弟借用。」

  京無極知他穩重,也不多問,笑道:「既然如此,這件事情就交給你們了,雖然說刺殺不算是什麼好計策,可是這個江哲乃是大雍皇室的女婿,又是雍帝心腹謀士,殺了此人,是一本萬利的好事,你們不可不慎。」

  秋玉飛正色道:「有大師兄相助,弟子一定可以得手,若是不然,弟子情願身死以殉。」

  京無極、段凌霄和龍庭飛都是眉頭一皺,他們都從秋玉飛的話語中聽出了不祥的徵兆,段凌霄和龍庭飛同時看向京無極,眼中透出徵詢之意。京無極心思百轉,終於說道:「你要小心行事,不可輕捐性命。」說罷轉身走到欄邊,負手望著天邊寒雲,心道,這也是他命中劫數,若是不能解脫心魔,終身難以寸進,不如一死也罷。

  龍庭飛心中又想起一件事,道:「國師,弟子還有一件事請國師指點。」然後緩緩講了那封密信的事情,他這次回到沁州,特意讓蕭桐留心屬下將領的動靜,可是這幾日細思,總覺得似是而非,所以終於向京無極請教。

  京無極猶豫了一下,卻沒有回答,半晌才道:「這一點本宗也無法答你,不過本宗不妨直言,白首相知猶按劍,本宗是絕對不會輕信任何人的。可是你是帶兵的大將,若是疑心太重,恐怕會傷了屬下之心,若是太過輕信,本宗又擔心你被人出賣,這件事情,你不妨和王上商議一下吧。。」

  龍庭飛聽了心中一陣迷茫,竟然不知究竟該如何才好了。

  離了蘭台,龍庭飛想到自己這次回晉陽,只是和王上匆匆見了一面,理應前去述職才對。內侍通稟過後,後主劉佑在書房召見。

  走進書房,一看到後主劉佑,龍庭飛只覺得心中一痛,還不到五十歲年紀,劉佑卻已經是頭髮斑白,若非是面上仍然神采奕奕,哪裡還有昔日的英姿雄風。龍庭飛上前拜倒,哽咽道:「末將有負王上厚愛,請王上重重治罪。」

  後主輕輕一歎,伸手將他攙起,道:「龍卿乃我北漢棟樑,孤焉能隨便治罪,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新年之後你就要回沁州鎮守,孤望你不要有什麼顧慮,盡力作戰就是,我北漢立國二十三年,可我劉家裂土封侯卻已經將近七十年,自問無負百姓。其實如今國士日衰,孤焉有不知道的道理,可是孤不能眼看著劉氏江山落入人手,只能累你嘔心瀝血了,龍卿受孤一拜,如今已是生死存亡之秋,孤將全國兵力托付於你,若是你不幸兵敗,孤自會自盡以謝臣民。」

  龍庭飛淚如雨下,匍匐在地,再也不能掩飾悲聲,心中卻再也不大算提及麾下將領或有叛逆之事,王上已經為國事如此憂心,他不忍再提,心中卻是拿定主意,就是錯殺一千,也不能放過一個叛逆。

  君臣商議幾句之後,龍庭飛正要告辭,後主卻笑道:「還有一件事情,你和碧兒的婚事已經拖了很久,不如你們新年之前完成大禮如何?」

  龍庭飛沉默半晌,道:「如今敵軍壓境,臣不願落人口實,還是等到國事稍安之後再議吧。」

  望著龍庭飛的背影,北漢主不由歎息道:「龍卿也未免太求全責備了,罷了,這些兒女之事孤也不便過問,碧兒,你說呢?」

  屏風之後閃出林碧的身形,她黯然道:「庭飛心繫國家大事,碧只有心中敬佩,只望他取得大勝,從此不再為澤州敗績耿耿於懷才好。」

  北漢主也是歎息不已,望著神色有些憔悴的甥女兼義女,一個念頭突然湧上心頭,我這般苦苦掙扎,只為了保住自己基業,卻讓這些孩子這般痛苦,是不是有些自私呢?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二十五章 殺人滅口
 

  第二十五章章名修改,上半章做了小小的修改,所以這次將整章補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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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嚏。」李虎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憤然的看向負手站在營帳前面觀看雪景的江哲,再次痛恨自己怎會這般軟弱,冒著大雪給敵人守衛,忍不住伸手向腰邊摸去,還沒有碰到刀柄,身後就傳來一聲輕咳。他憤然回頭望去,只見凌端站在那裡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看到自己回頭,凌端撇撇嘴,示意李虎留意一下站在不遠處的幾個虎視眈眈的衛士,李虎洩了氣,隨便一個虎繼衛都可以將自己擒拿,想要刺殺江哲真是自尋苦吃。

  凌端看看李虎垂頭喪氣的背影,不由苦笑,自己又何嘗不是身不由己呢,想到這裡忍不住摸摸腰間短戈,繼續琢磨如何能夠刺殺江哲成功。

  李虎和凌端兩人的一舉一動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唇邊露出一絲笑意,收服兩人的情景再次浮現在眼前,雖然這兩人仍是心不甘情不願,可是這無關緊要,只要能夠達到我的目的,也就足夠了。

  營帳之內,李虎古怪的望著青衣少年,雖然他有些魯莽,可是並不是白癡,這人今日流露出的冷厲氣息讓他渾身不舒服,忍不住道:「喂,今日誰給你氣受了麼,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李順眼中閃過一絲殺機,道:「多日相識,兩位想必還不知在下的身份,在下李順,乃是楚鄉侯家僕。」

  凌端心中早有預料,只是微微苦笑,這時李順有意無意地掃了凌端一眼,冰冷的目光讓凌端心中一凜,想要提聚真氣,可惜傷重初癒,根本無法行功,只得頹然坐倒。

  李虎目光茫然,半晌才明白過來,道:「原來你小子是那個監軍的屬下,我就說麼,怎麼可能有人無緣無故這麼好心,不過老子奇怪得很,你的主子若想殺我報復,當日一刀斬了老子就是,為什麼這麼麻煩,還要等到老子傷癒再動手。」

  李順神色越發冰冷,道:「我家公子身份不同尋常,多年來在下一手負責公子的安全,可是竟然讓你在我的眼皮底下幾乎傷了公子性命,這種奇恥大辱怎可不報,而且若是輕輕放過你,豈不是讓他人以為我李順好欺。李某生平最喜以牙還牙,可是當日你被俘之時,心存死志,我若是那時殺了你,平白讓你快意,因此我令人替你治傷,對你倍加禮遇,等到你不想死了,我再殺你,這樣才稱我心意。不過一刀斷首,卻還是便宜了你,所以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我給從北漢軍俘虜中選出勇士,讓你與他決鬥,勝者生,敗者死,你若能多勝幾場,自然是可以多活幾日。第二個選擇,我為你準備了種種酷刑,你若能一一捱過,我就放你離去,你若是熬刑不過,自然是一死了之。」

  李虎聽得背脊直冒寒氣,這兩種死法可都不是什麼好選擇,不過他倒是頗為硬氣,倔強地道:「老子既然落在你的手上,你要殺就殺,老子可沒有閒心和你遊戲,不過自相殘殺老子是不會做的,你要動刑就動刑好了,看看老子能撐多久。」

  小順子微微一笑,笑容中帶了一絲殘忍的意味,正要說話,凌端卻搶著道:「笨蛋,你若想死得痛快些還是選決鬥吧,最多第一場就自己撞上對手的兵器,死得也算是痛快些。若是人家動了刑,等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時候,不免哀告求饒,到時候將你帶出去示眾,你就是死了也是聲名掃地。」

  李虎聽得如同身墜冰窟,可是卻也有些不服氣,道:「你怎知我不會熬刑而死,卻會做出那番醜態。」

  凌端苦笑,心道,我在將軍身邊多年,慷慨赴死容易,從容就義卻難,就是鋼澆鐵鑄的漢子,在酷刑之下也難以掙扎多久,將軍也是善於用刑之人,一旦動了大刑,受刑之人不是尋機自盡,就是屈服求饒,熬刑而死的已經是千里挑一,能夠熬刑到底的人我可還沒有見過。雖然想多說幾句,可是這時,李順冷冰冰的眼神已經飄了過來,凌端也沒有勇氣再次提醒那只呆頭呆腦的老虎,別過臉去,心道,你若不明白我也沒有辦法,我可不想生死兩難。

  小順子眼中閃過惡意,心道,這凌端真是多事,要不要將他一起捎上呢?

  李虎這下可明白了敢情兩個選擇不過是假相,面前這人就是要讓自己死得痛苦屈辱,但是他生性不肯服軟,反而笑道:「原來如此,你小子真是不地道,就連殺人也不願給人一個痛快,老子多活這些日子也是賺到的,你想怎樣處置就怎樣處置吧。」說罷跳下床來向外走去,一邊走還一邊嘟囔道:「反正老子家中無親無眷,就是留了污名又有什麼關係。」

  小順子倒是一愣,他原本心想李虎會改變主意,求一個痛快,還在盤算如何及時出手,不讓這李虎死得容易,可是李虎卻還是選擇了更痛苦的死法,只為了不願同僚相殘,這樣一來,倒是讓他有些過意不去。可是無論如何,這人在他心中已經是必死之人,他又是冷面冷心之人,轉身便要出去安排。凌端卻終是心中不忍,道:「這位兄台,沙場之上,生死乃是常事,貴長上如今春風得意,我們這些人卻是階下之囚,你們自然是可以隨意處置,可是拖到今日來算舊帳,是否有些過分呢?」

  小順子停住腳步,回頭看了凌端一眼,道:「你是譚忌將軍近衛鬼騎,在下對譚將軍頗為敬佩,所以就不計較你多嘴多舌了,不然我就讓你和李虎同罪。譚將軍為了己身之恨,屠殺澤州軍民無數,這些人原本還是無辜的,想必你也沒有勸阻過,這李虎險些傷害公子性命,此事焉能容忍,你說在下睚眥必報也好,說在下狠毒也好,這人卻是一定要殺的。你還是顧著自己性命要緊,譚將軍靈柩已經送去北漢,自然不會有戮屍之禍,至於你,若非齊王殿下寬宏大量,早就被千刀萬剮以謝澤州軍民了,還有心替別人抱不平麼?」

  凌端愕然,卻不是為了這人嘲諷自己,那人分明說對將軍心存敬佩,這怎麼可能,別說是雍軍中人,對將軍理應只有仇恨,就是北漢軍中,除了自己這些將軍的直屬部曲之外,其他將領軍士對將軍也都是忌憚不滿得很。

  這時,放慢腳步偷偷聽完兩人交談的李虎知道自己終究不能倖免,有些垂頭喪氣地走出帳去,他倒是性情直率,也沒有作出視死如歸的姿態。誰知剛剛走到帳外,就看到不遠處站了一個青衣書生,披著大氅,身後侍立著黑衣虎繼侍衛,李虎雖然當日只是匆匆看過江哲一眼,可是只看這樣的架勢,就知道來人身份,不由冷笑道:「原來是監軍大人要親自動刑啊,這樣一來我李虎就是死了也是值得的,不過想起那日大人那副落湯雞模樣,想來還真是好笑得很。」說罷大聲笑了起來,他卻是想激怒江哲,最好惹他怒火上衝,一刀砍了自己最好。

  小順子這時也正在步出帳門,一眼看到含笑而立的江哲,不由驚叫一聲,憑他的武功,本來不會忽略外面有人竊聽,可是軍營之中人來人往,江哲方纔所站的的距離稍遠,卻被小順子當成了無關之人,再說他也沒有想到江哲會顯身這裡,雖然距離尚遠,可是深知江哲底細的小順子卻知道自己方纔所言已經都被聽見,不由面紅耳赤,上前吶吶道:「我不是想欺瞞公子,實在是記恨此人,還請公子恕罪。」 

  李虎本是義憤填膺,可是剛說了幾句狠話,只見那青衣人目光溫和地望著自己,不帶絲毫惡意,甚至還帶著幾許激賞,不由有些手足無措,心道,想殺我的是那個李順,也不關他的事,我這樣惡言惡語是不是有些過份了。他有些赧然的站在一邊,偷眼向江哲望去,怎麼看都覺得這個青年瘦弱可憐,想起當日自己飛槊將他擊入水中,當時只覺得意興奮,如今想來卻覺得有些慚愧,自己自負勇力,怎麼卻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下殺手呢?

  他這邊愣著,凌端在帳內聽見「江哲」二字,不由心中一動,他已經知道都是此人計策,才讓將軍中伏而死,懷恨之餘倒也想看看此人如何形貌。因此勉力出帳,凝神看去,雖然覺得江哲氣度不凡,卻也不是心中所想那種精明模樣,雖然身在軍中,又是高官侯爵,這人仍然是一領青衣,唇邊含笑,目光柔和,行動舉止中透著安謐寧靜的味道,令人一見之下便生出可親可近的念頭。凌端不由茫然,這人就是害死將軍的罪魁禍首,為何自己卻竟然生不出一絲殺機呢?

  見這三人都是一副尷尬模樣,我不由搖頭輕笑,雖然深知小順子的脾氣,不過見他報復之前還要事先想好將來如何搪塞我的借口,我雖然有些氣惱,更多的卻是覺得感動和好笑,看一看站在那邊發愣的李虎,這個人從來沒有被我放在心上過,當日落水,我只記恨齊王嘲笑,根本沒有想過還要報復這人,想不到小順子卻是私下動了手,若非是被我撞見,大概這人就是到了黃泉也要詛咒我吧。另外那人我雖不認得,但是見他小小年紀就是神色如冰,殺氣沖天,只是面色白皙,似乎少見陽光,倒是少見的英才。又看了那少年一眼,我看向李虎,笑著問道:「原來就是你送我去洗了一個冷水澡,不知這位是誰啊?」

  凌端見我問他,偏過頭去,不願回答,小順子冷冷看了他一眼,道:「這人叫凌端,乃是譚忌麾下的鬼騎。」

  我動容道:「早聞鬼面將軍身邊的鬼騎勇猛,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本事,真是難得,難得。」感慨了一番,我正想婉言勸解小順子不用再理會李虎的時候,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古怪的想法。

  當日我在故意被北漢軍截取的書信中提及他們後方有高級將領有心投降,可是並沒有影射特定的人,至於其後如何加重龍庭飛的疑心我全部交給齊王去做了,只是給了一個原則,不要厚此薄彼,最好是人人都有嫌疑,人人都像是叛逆才好,免得誣陷錯了人,讓龍庭飛醒悟過來。可是看到這個軍士,我卻突然想到,相比其他將領,石英實際上是最合適的人選,當日他率軍截殺我和齊王,能夠僥倖逃生實在是運氣居多,想必北漢軍中也有人疑心吧,若是說石英在追殺我們的時候留了手,也說得過去,雖然我是很想先剷除段無敵的,可是石英比較粗心,似乎更容易落入陷阱。再想到我近日得到的情報,譚忌生前和石英十分不合,這次石英負傷留在沁州,譚忌帶兵卻是中伏而死,若是譚忌的親衛說石英有謀反之心,只怕龍庭飛怎也會信個三分。想到這裡,我又看了凌端一眼,不知道小順子是有心還是無意,讓他們住在一起,這樣一來,我反間成功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不過這件事情不能急躁,當務之急先要把這兩人留在身邊,否則怎有機會讓他們知曉那樣的「機密」呢?想到這裡,我微笑道:「天氣寒冷,總不能在外面敘談,進去吧。」說罷,便向帳內走去,小順子飛快的站到我身邊,防備這兩個俘虜向我行刺,其實不說他們傷勢太重,難以行刺,有小順子在我身邊,就是他們完好無恙,也休想得手,所謂履險如夷,實際上多是心中明白沒有危險罷了。

  走進營帳,我揀了一張椅子坐了,李虎和凌端慢吞吞的走了進來,有些不情不願,也有些好奇。

  我將這兩人又仔細打量了半天,方笑道:「小順子,你也未免多事了,過幾日他們傷癒之後,就要被送到苦役營,到時候外有重兵環衛,手無寸鐵可恃,日日辛苦勞作,這兩人都算是武藝出眾之人,恐怕還要戴上腳鐐,就是想要脫身都難,這些人都是俘虜,就是我們滅了北漢,數年之內也別想恢復自由之身,這般苦楚已經足夠,你又何必還要尋機報復呢?」

  李虎和凌端聽了雖然黯然,卻也知道按理應是如此,而且按照兩軍交戰的規矩,像他們這種重傷的士卒,身份又不高,恐怕都會被打掃戰場的敵軍直接斬首,作俘虜也是輕傷的將士以及身份重要的將領才有這個資格的。就是成了戰俘,像他們這種重傷,普通的軍醫也是無可奈何,恐怕是活不了多久的。說起來,李虎能夠活到今日,還是因了小順子想要報復而令人給他精心醫治的緣故,而凌端則是受了譚忌的餘蔭,齊王特意下令命人救治,這才保住了性命。

  我看到兩人神情,心中生出一絲憐憫,人生來都是好生而惡死,這兩人也是如此,若是為國捐軀,或者面臨難以忍受的屈辱,想必他們不會貪生怕死,可是如今成了俘虜,如果沒有什麼意外,自然也是想活下去的,雖然如此,我卻不會因此而輕視他們,若是我想迫他們歸順大雍,出賣北漢,那是絕無可能的事情,不過利用死亡的壓力迫使他們暫時放棄一些尊嚴,應該還是可能的。

  想到這裡,我露出自認是十分誠懇的神情,道:「李兄,江某失察,至令你險些受辱,此事雖是下人胡為,卻也是江某管教不嚴,作為補償,李兄可願暫時留在江某身邊執役,等到戰事結束之後,李兄就可自由離去。如果是江某本心,自然是想就此放了李兄,可是李兄也應該明白江某身為大雍監軍,有些事情是不便做的,不過李兄也可以放心,江某身邊的人多半不需要上陣殺敵,也不會讓李兄和昔日同袍為難,不知道李兄可願接受江某的好意。」

  李虎瞪大了眼睛,說句實話,江哲的提議確實十分誘人,除了不夠自由之外,幾乎可以說是極為優厚,可是李虎剛剛受了教訓,可不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好事,再說,這樣算不算叛國投敵,李虎也盤算不明白,所以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我又看向凌端,道:「齊王殿下對譚忌將軍頗為推崇,江某也十分遺憾沒有機會見到譚將軍,凌少兄是譚將軍麾下鬼騎唯一倖存之人,愛屋及烏,殿下也是不想留難,可是國有國法,軍有軍規,現在凌少兄也不能自由離去,殿下乃是皇室貴胄,三軍統帥,不便留凌兄在身邊,故而曾托江某照顧,若是凌少兄不介意,不妨也暫時留在江某身邊如何?」

  小順子站在江哲身邊,神色如冰,卻是幾乎笑出聲來,什麼時候齊王殿下托過公子來著,完全是公子信口雌黃呢,不過他是聰明人,見江哲這般神情,就知道必是又動了什麼心思,自然不會拆台,反而故意流露出不滿之色,道:「公子,您雖然答應過殿下照應凌端,可是凌端畢竟是敵人,將他們拘在營裡也就是了,何必留在身邊,若是這人忘恩負義,行刺公子該如何是好,還有這個李虎,公子不怪罪他已經是他的福分,何必還要留他在身邊呢?」

  他言辭中雖然滿是不贊同,卻是更加支持了江哲的說法,讓李虎和凌端都覺得江哲確是一番好意。可是李虎和凌端兩人卻都無法答應,雖然留在營中絕對比去做苦役舒服多了,而且還可以很快就得到自由,不論大雍和北漢的戰事如何,他們兩個總能找到機會脫身的,可是會不會因此而一失足成千古恨,從此成了叛徒賊子呢?兩人心中十分不安,原本除了為了打發無聊根本不願意互相交談的兩人交換了幾次眼色,可惜一個太粗心,一個不大擅長表示,險些成了鬧劇,半天還是無法決定。

  我心中覺得好笑,卻也知道想要他們明確答應,是不可能的事情,利誘完了,自然該威逼了,便故意忽視他們拒絕的可能,道:「既然兩位都不反對,小順子,你安排一下,就讓他們兩個住到虎繼衛的營裡,等到他們傷勢再好一些,就讓他們到帳前聽用吧。」

  說罷我也不看他們一臉不情願,甚至準備拒絕的表情,三步並做兩步,帶著侍衛匆匆走了出去。李虎最是性急,大聲道:「等一下,老子不……」話剛出口,卻硬生生嚥了回去,因為他看到小順子擋在他前面,面上帶著古怪的笑容,白皙的右手不知何時已經按在自己的肩頭,一縷冰寒的真氣從肩井襲入,李虎只覺得渾身冰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凌端心中一寒,他清晰地看到了小順子眼中淡淡的殺機,不由驚叫道:「貴上不是已經放過李虎了麼?」 

  小順子眼中閃過一絲猶豫,過了片刻,放下手道:「公子既然已經決定,我也無話可說,不過你們若是想要拒絕,我就立刻殺了你們兩人,最多給公子責備幾句,公子如此好意,你們若是不領情,就是不知死活,我殺了你們也不為過。」

  兩人心中都是劇震,這種情況下被殺,可真是有些划不來,凌端一咬牙,心道,若是我留下來說不定哪天可以殺了江哲,到時候就是死也值了,也顧不上這樣的想法是否只是一種借口,凌端恨聲道:「在下願意從命,老虎,你呢?」李虎這時候也聰明起來,竟然看出了凌端的暗示,便粗聲粗氣地道:「我也是。」

  小順子眼中閃過一絲不可遏制的殺機,這一刻他真的有些憤怒,這兩人盤算著什麼他一眼就看了出來,讓兩個心存異志的人留在公子身邊不是他所願意的事情。可是他不得不強行抑止心中怒火,他明白這兩人有這樣的想法並不奇怪,這也是公子敢肯定他們會屈服的一個原因。走出營帳的時候,小順子心中暗暗冷笑,可惜這兩人太天真,人性是很古怪的,屈服一旦成了習慣,就會逐漸放棄自己的堅持,不論他們真心假意,這次的屈服都會讓他們漸漸放棄仇恨和反抗的勇氣,不過在他們徹底屈服之前,還是要時刻小心的,只不過雖然還不甚明白公子的計劃,這兩人只怕還沒有屈服,就被公子徹底利用了。

  自從那日之後,李虎和凌端就被迫換上了雍軍衣甲,成了監軍江哲身邊的親衛,兩人心中無時無刻不想著刺殺江哲,只因若是不這樣想,便會想起當日被江哲的「甜言蜜語」和小順子的「威脅」脅迫而屈服的情景。可惜,並沒有很好的機會,江哲雖然性子親切疏懶,對待兩人也似乎全無戒心,可惜他身邊的侍衛卻是小心翼翼,兩人別說刺殺了,就是碰一碰兵器也會召來十幾道目光的注視,更別說那個小順子幾乎總是在江哲身邊,冰冷的目光彷彿雖然都可以穿透兩人的心臟。說到這一點,兩人就更加想不通,雖然留在江哲身邊執役,但是江哲居然命人給了他們兵器,就連李虎都私下裡說,這個監軍大人是不是一個濫好人啊?這一點凌端倒是不會這樣以為,至少每次齊王殿下來和江哲商議軍務的時候,自己兩人都會被隔離開去,看來這江哲並非沒有戒心。不過這樣一來,凌端倒是放下了心事,他不是白癡,跟著將軍幾年,也知道一些兵法,若是那江哲擺出完全信任自己的架勢,凌端倒要認定江哲必然存了惡意呢。

  李虎又是一個大噴嚏,按理說他是北漢人,常年生活在更加寒冷的沁州,本不應該如此容易受寒,可惜他如今是重傷初癒,元氣大傷,自然是容易生病,倒是凌端雖然年輕,內力卻練得精深,如今已經基本上行動如常。

  這時,空中又開始飄下雪片來,那個兩人最是忌憚的小順子走到江哲身邊,道:「公子,下雪了,還是回帳休息一下吧。」

  凌端搓搓有些冰冷的雙手,側耳偷聽江哲的回答,這樣冷的天氣,他也很想早些回去烤火呢。遠遠的從風中傳來話語聲道:「後日就是先父忌辰,可惜我飄零在外,無法回去上墳,你可知附近有什麼寺院麼,能夠到佛前告祭一番,也是好的。」小順子猶豫了一下道:「公子,離此六十里有一座萬佛寺,本來是座大禪院,後來北漢軍數次入侵澤州,這座佛寺才荒廢了,近來我軍大勝,澤州境內百廢待興,萬佛寺也有了僧人主持,應該可以做法事的,而且澤州百姓都相信北漢軍從此不能侵入寸土,所以從這裡到萬福寺沿途都已經漸漸有了村寨野店,而且入冬之前,道路也經過整修,公子若是前去,應該無礙,不過這幾日連場大雪,恐怕路也不會太好走。」

  剛聽到這裡,遠處突然傳來爽朗的笑聲,道:「隨雲,頂風冒雪,何其自苦也。」凌端望去,卻是齊王身穿便裝,冒雪前來。

  江哲也看見了齊王,卻是一連的不愉快,道:「殿下到此,想必是又有軍務,哲不過是個監軍,殿下也不用事事和哲商量吧?」

  齊王笑道:「由你這樣的人才,本王若是不懂得利用,豈非太愚,本王確實有事情和你商量。」說完,扯著江哲向營帳走去。

  凌端看了看李虎,聳了聳肩,一起向兩人居住的營帳走去,一旦李顯到來,都會有人讓他們回去營帳休息,所以這次兩人根本就沒有等待命令,直接就準備回營。還沒有走出幾步,卻看見齊王身邊的近衛莊峻匆匆走來,凌端站住腳步,他是認得莊峻的,當初被俘,莊峻替齊王探視過他的傷情,所以凌端準備和他打個招呼。

  莊峻看到凌端停住腳步,心中一喜,幾步走到他面前,微笑道:「凌端,我有件事情和你說,讓他先回去吧。」李虎聽見他的說話,也不多言,便留下凌端自行回去了。凌端覺得有些奇怪,問道:「莊侍衛,有什麼事情麼?」

  莊峻神色肅然道:「凌端,你一直和李虎住在一起,有沒有聽過他說起截殺殿下的事情?」

  凌端有些茫然,道:「聽他說過,不過他說得不大明白。」

  莊峻面色更加深沉,道:「你都知道些什麼?」

  凌端心中一凜,戒備地道:「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們分兵追擊,最後在固山寨被擊敗,怎麼敗得他都沒有看見,所以我也不清楚,只聽他說過監軍大人落水的事情。」他並沒有隱瞞,這些事情恐怕莊峻比自己知道的多得多。

  莊峻似乎鬆了口氣,笑道:「既然如此也就算了,好了,你我多日不見,趁著殿下和監軍大人商議軍情,我們聊一聊吧,你最近過得如何?」

  凌端心中一動,見莊峻有意無意地望向自己居住的營帳,一個念頭突然浮現,莊峻想將自己拖在這裡,又問自己李虎都說過什麼,莫非有些什麼關礙,他心中一急,也顧不上和莊峻敷衍,轉身向營帳跑去,卻見兩個齊王侍衛擋住了自己的去路。凌端一橫心,短戈劃出,雖然他傷勢初癒,力道不足,可是習自譚忌的戈術果然不凡,不過三招兩式,一個侍衛被迫錯開了一步,凌端衝向營帳,此時莊峻喊道:「讓他去吧。」

  衝回營帳,凌端一眼看到李虎委頓在地,兩個齊王侍衛正拖住李虎,準備出帳,凌端心中大驚,雖然知道無益於事,卻還是擋住兩人,手中短戈微微發抖,他很清楚,如果真是齊王要殺李虎,自己是無法可想的,可是這些日子,凌端早就將譚忌和石英的恩怨放到了一邊,按照他的想法,石英再討厭,也不關李虎的事情,這樣一個直爽的漢子,讓自己眼睜睜看他死去,心中怎忍。

  這時,莊峻帶著幾個侍衛緩步走了過來,兩邊營帳居住的虎繼衛也都圍攏過來,好奇的看著這古怪情景。

  莊峻歎息道:「凌端,李虎的事情和你並不相關,齊王下了軍令,他也在斬首之列,你還是不要過問了。」

  凌端神色變得猙獰,氣息漸粗,緊握短戈道:「我們本是俘虜,生死不能自主,你們自然是要殺就殺,不過想要帶走李虎,就先殺了我吧,反正我早就想著隨譚將軍而去。」

  莊峻冷冷道:「你想救人,就先過我這一關吧。」說罷一掌向凌端擊去,凌端奮力還擊,兩人交手十數招,凌端已經氣喘吁吁,又過了數招,便給莊峻一掌擊倒。莊峻歎了一口氣道:「今次的事情,我就當沒有發生過,你回去休息吧。」說罷一揮手,兩個侍衛拖著半昏迷的李虎向外走去。凌端眼眥欲裂,卻是無法起身,他畢竟年少,兩眼中居然有些霧氣朦朦。

  這時,一個虎繼衛臉色鐵青,上前阻攔道:「莊侍衛,此來可有監軍大人令諭,這兩人乃是大人親自收留,若無令諭,請恕我等不能任你們將李虎帶走。」

  莊峻拱手道:「殿下正在監軍大人營帳,此事事關重大,大人必也不會阻攔。」

  那個虎繼衛冷然道:「我已派人去通知大人,若是大人下了命令,我等自然不會過問。」

  這時,一個虎繼衛從江哲的營帳匆匆跑來,在這人耳邊低語了幾句,凌端隱隱聽見,那人說道:「截殺……不可外洩……殺人滅口。」雖然斷斷續續,可是凌端心中已經明白,看來李虎是因為某些機密之事,而被列入需要滅口的名單了。是什麼事情,連這樣一個小人物都要滅口,方才莊峻含糊的問話再次迴響在腦海裡。眼睜睜的看著李虎被帶走,凌端心中劇痛,只覺眼前一黑就昏迷了過去。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二十六章 雪影殺機
 

  初,武威二十七年丁丑,太宗繼位,高祖退位,尊為太上皇,以高祖尚在,下詔沿用武威年號。
  年末,百官上書請更年號,以彰聖德,太宗許之。

  ——《雍史·太宗本紀》

  隆盛元年戊寅,正月初七,雪後初晴,寒冷非常,十五之前,百業消停,路上更是行人寥寥。官道旁一座小小的野店卻是酒旗招展,掌櫃胡三往火爐中又加了幾塊木炭,無精打采地倚在櫃檯旁邊打盹,這一個新春過的十分平順,自從齊王在澤州大捷之後,澤州沒有了明顯的外患,從各地歸鄉的旅人絡繹不絕,他的生意極好,本打算等到明年春天好好修修這座破落的店房,誰知初一去賭場玩耍,賭神菩薩不肯保佑,輸掉了大半銀兩,老婆一氣之下回了娘家,胡三後悔莫及,卻又拉不下臉來去接妻子回來,只好愁眉苦臉地提前開業,希望能夠碰上幾個出手闊氣的客人,或者還能賺上幾兩銀子,好去討老婆歡喜。

  正被爐火熏得昏昏欲睡,突然耳邊傳來響亮的馬蹄聲,胡三精神一震,也顧不得徹骨透過來的冷風,推開店門向外看去,只見北面積雪飛揚,十二名騎士護著一輛馬車奔來。胡三拚命看去,不多時,那些人已經接近數里之外,其中一騎脫眾而出,快馬加鞭,轉瞬間飛馬到了門前,馬上的騎士用馬鞭指著胡三問道:「有好酒麼,店內可有閒人?」

  胡三諂媚地道:「客官放心,小店的酒遠近聞名,濃烈香醇,店內沒有客人,就連一個小夥計也回去過年了,小店乾淨暖和,大爺在這數九寒天走遠道,不妨進來喝上幾杯,保管您舒坦。」

  那個披著黑色大氅的騎士將風帽摘去,露出一張剛毅彪悍的面孔,他翻身下馬,也不理會胡三,向店內走去,站在門口,看見裡面十分寬敞,雖然桌椅簡陋,卻是頗為乾淨,滿意的點點頭,道:「我家大人要在這裡打尖,你要好生伺候。」

  胡三眼尖的很,早在騎士翻身下馬的時候,就已經看清楚大氅之下乃是質地精良的黑色騎裝,上身更穿著精美的黑色軟甲,腰間佩著橫刀,只看刀鞘就知道不是凡品,再加上足上的戰靴,不用問也知道這是軍中的將爺,再一聽他有位大人要好好伺候,胡三心中大喜,來的既是達官顯貴,那麼只要自己伺候周到,銀錢必然是不會少給。他十分利落的道:「將爺,小店後面的馬棚寬闊得很,牧草都是上好的,小人去生上火爐,保管將爺的馬匹不會受寒。」

  那騎士揮手道:「快去吧,一會兒把好酒好肉都拿上來。」

  這時,其他的人也已經到了,這個騎士快步走到馬車前面,稟報道:「大人,裡面可以打尖,請大人示下。」

  馬車裡面傳出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道:「路途辛苦,我們休息一個時辰,不過酒不能多喝。」那些騎士高聲應諾,紛紛翻身下馬。其中一個騎士從馬上拋下血淋淋的野味,道:「掌櫃的,馬匹我們自己料理,你把這些野雞兔子精心做幾個小菜,給我家大人送上來。」胡三連連答應。

  這時駕駛馬車的青衣少年跳下車來,然後掀開車簾攙下一個青衣書生來。兩人在胡三慇勤的引領下進了店堂,選了一張背風而又溫暖的桌子坐下。而那些騎士迅速的將馬車上的駿馬和那些騎士的坐騎牽到馬棚,也不用胡三插手,就連草料也是他們自己取用的。然後留下一個騎士在馬棚守衛之後,其他的騎士才進了店堂,向那青衣書生見禮之後,才四散坐下。

  胡三動作極快,這會兒功夫已經將準備好的燻肉大餅和燒酒擺滿了桌子,胡三忙得滿頭是汗,不過看到那些護衛的將爺都是滿面的滿意神色,不由心中高興。又過了一會兒,胡三用客人帶來的野味做了幾個小菜端到那青衣書生的桌子上,偷眼一看,只見那青衣書生面色微紅,似乎是喝了幾杯酒,不過自己送上來的燻肉卻是幾乎沒有動過。而且他喝的酒也不是自己店內的烈酒,不知什麼時候,桌子上多了一個青花瓷壇,以及一隻似玉非玉,不知是什麼材質的古樸酒觴,裡面盛著澄碧色的美酒。除此之外還多一個食盒,裡面裝著一些精美的點心,食盒外面套著厚厚的毛皮,糕點上面彷彿還冒著熱氣。

  胡三將野味放到桌子上,那坐在一邊的青衣少年從身邊的另一個盒子裡面拿出銀質的碗筷,放到那書生面前,對每一道菜都嘗了一嘗,才道:「公子請用。」

  那青衣書生這才開始用餐,胡三看得瞠目結舌,他雖然也算是見多識廣,但是畢竟只是守著一家小野店,還沒有見過這種排場。

  忙乎了大半個時辰,胡三終於閒了下來,那些騎士早就風捲殘雲一般將酒肉一掃而空,然後就慢條斯理的喝著酒低聲聊天。而那個青衣書生用餐之後,則是拿起一卷書冊看得入迷,胡三知道這些人大概還得休息小半個時辰,連忙又去捧了兩罈酒過來,其中一個似乎是為首的騎士搖搖頭,道:「不用了,若是喝醉了就不好趕路了,你把我們的酒囊都灌滿吧。」說著將一個酒囊丟到桌子上,其他的騎士也都紛紛解下腰間酒囊放到桌子上。胡三一邊灌酒一邊盤算,每個酒囊至少能裝兩斤酒,只算今日的酒肉,就已經是筆大生意了。裝完之後,胡三一算,卻是只有十一個酒囊,心中奇怪之餘不由偷眼望去,原來有一個騎士一開始就坐到角落裡面,也不和其他的騎士坐在一起,胡三幾乎忽略了他,一留神之下,才發覺那人竟然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桌上的酒壺原樣未動,竟然是滴酒不沾。胡三心中奇怪,北地嚴寒,人人都愛烈酒,怎麼這個少年騎士竟然不喝酒呢,又多看了幾眼,那個少年騎士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冷冷的望了他一眼。胡三隻覺得心頭巨震,那個少年神色冰冷,目光中更是帶著逼人的殺氣,胡三雖然不是軍人,卻也是在戰亂中掙扎多年,那種目光他明白的很,那是一種帶著刻骨仇恨和瘋狂殺機的目光。

  我緩緩的飲下清淡的美酒,過於醇厚的烈酒我可是消受不起的,說來也是有些慚愧,前些日子我想著父親忌辰將到,想到萬佛寺告祭,可是誰知還沒有成行,朝廷就來了使臣,犒賞三軍,我這個監軍自然也脫不開身的。好容易過了新年,我才有了時間,也顧不上還不到十五,就帶了小順子和幾個親衛往萬佛寺而去。齊王殿下倒是也想陪我去看看,卻被我婉拒了。眼光掠過那暗處角落裡面孤寂的身影,我心頭一陣苦澀,可惜啊,就是簡單的告祭亡父,我也不能不用上心機,這次特意帶上凌端,就是要給他一個逃跑的機會。

  多日前的劇變,李虎被齊王屬下強行帶走之後,凌端就變成這個樣子,沉默,冷淡以及仇恨,可是這件事情我也是無可奈何,我不可能故意讓他看見什麼文書情報,這樣子容易就是白癡也知道其中有詭計,只有這個法子,讓凌端得知石英的舊部全部滅口的事實,這樣等到他回到北漢,配合其他的事情,就會想到石英「背叛」的可能,這是我的計劃中很重要的一步棋,想要剷除石英,這是必不可少的證據。

  龍庭飛麾下將領之中,蘇定巒、譚忌已經死了,只剩下石英和段無敵,我決定目標盯準石英,是因為段無敵善守,行事謹慎,必然是個精明人,而對於精明的下屬,上位者可以倚重,卻很難信賴,再加上我們得到的情報,石英的確是龍庭飛的愛將,這樣一來,對付石英不僅是離間了龍庭飛的心腹,而且親信的背叛也會更加嚴重的打擊龍庭飛的信心。為了這個原因,我也不能顧惜凌端的心情了。

  看著凌端,心中突然想起譚忌,齊王曾經將譚忌臨終時候吟唱的一曲歌辭抄錄給我,我吟誦再三,想起譚忌平生,也不禁深深歎息,這首歌辭雖然過於悲傷悒鬱,卻也是心血寫成。在心中念誦了一遍,突然站起身來,向店外走去。

  負責護衛江哲的呼延壽驚訝起身,正要動問,隨後跟出的小順子卻一擺手道:「公子不過出去透口氣,你們不用跟來。」他雖然這樣說了,呼延壽卻仍然招呼了另外一個侍衛跟了出去。凌端心中一動,也起身跟了出去,他自知雖然江哲對自己頗為優厚,那些侍衛卻對自己十分戒備,所以站的遠遠的,看著江哲立在雪地當中,負手望天,不知道再想些什麼。凌端摸摸腰間短戈,恨意更深,卻是只能隱忍等待。

  這時,江哲突然放聲而歌道:

  「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干戈蔽日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離離黃蒿兮枝枯葉干,纍纍白骨兮刀痕箭瘢。霰雪漫天兮心意寒,壯士碧血兮凝深川。日黯風悲兮邊聲四起,望斷雲山兮不見桑梓。萬里飄搖兮身不自主,無日無夜兮不思我鄉土。四海不平兮黎民多恨。我雖安居兮常聞唏噓。乃從聖君兮多行不義,殘人家國兮怨我者多,生不冀求兮南歸雁,死當葬我兮楚江畔。」

  凌端聽得入神,雖然有些句子聽不大懂,卻也能夠感覺到那歌聲中流露出來的悲切苦痛,聽到「乃從聖君兮多行不義,殘人家國兮怨我者多」這兩句的時候,凌端不禁淚落,想到將軍和昔日同袍,想到那麼爽直糊塗的李虎,心中的恨意煎熬幾乎令他再也不能容忍那個清瘦的背影站在前面,伸手摸向短戈,眼中透出沖天的殺意,或者,就豁出命去吧,就是死在這裡也好過這般痛苦。

  就在凌端心志將亂的時候,曠野之中突然傳來了一陣縹緲的琴聲,若有若無,琴聲錚錚,妙絕天下,清越激昂中又隱隱帶著悒鬱悲傷,幽恨重重,琴聲雖然微弱,卻是連綿不絕,人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不知何時,空中又飄起雪花,琴聲漸漸接近,越來越悲愴的曲調令得整個天地間都彷彿充滿了蒼涼蕭瑟的氣息。

  這琴聲似乎充滿了誘惑之力,令人心中憑空生出恨意和狂熱的殺機,這時,其他的侍衛也步出野店,警惕的看向琴聲傳來的方向,不過眾人都是心如鐵石的沙場勇士,自然不會為琴聲所動,反而都從目中流露出警惕的神色。

  小順子眉頭輕皺,他能夠聽得出來,這琴聲中蘊含著深厚的內力,這彈琴之人不僅精通音律,還是一位內家高手,他自然不會為琴聲所動,卻是擔心的看向江哲,江哲可是不會武功的,不過只看上一眼,小順子便鬆了口氣。江哲雖然不懂武功,可是純以欣賞的心情去聽琴,倒也不會被琴曲左右。

  我凝神聽著琴聲,不由擊節而歎,我也會彈琴的,不過粗而不精,這曲子若是我來彈奏,好幾處都會難以為聚,可是那人想必是指法精妙,居然自然而然的轉了上去,我雖非音律大家,眼高手低這四個字幾乎可以概括我在音律上面的本事了,也能聽得出這彈琴之人果真是當世聖手。不過琴曲的講究的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此人琴中愁苦太甚,心魔因之而生,這就有些不好了。

  眾人都無妨礙,只有凌端本就身世悲苦,至親的兄長和最尊敬的將軍都死在戰場,新交的朋友又被殺了,自己屈身在敵人身邊為侍從,心中本就是悒鬱憤恨,方才又被挑起了心中魔孽,此刻被琴聲所惑,神智漸漸迷亂,雙目發紅,面色猙獰,突然之間揮戈撲向那青色的瘦弱身影。

  他的形跡早就落入呼延壽眼中,輕而易舉的將他攔住,凌端勢若瘋虎,不管不顧,拚命殺來,但是呼延壽乃是虎繼衛中一等一的高手,凌端怎是他的對手,若非是凌端捨命攻擊,只怕早就落敗了。

  聽到兵刃撞擊的聲音,我也再無心聽琴,回頭望了一眼,只一眼便看出凌端乃是心神為琴聲所奪,這可不是我預料中的事情,輕輕皺眉,我下令道:「小順子將凌端制住,讓兩個侍衛去看看是何人彈琴肇禍,將他帶來這裡。」

  小順子身形如同虛幻一般,丈許空間彷彿一步而過,替呼延壽接過凌端的攻勢,一指點在凌端額前,冰涼的真氣化作千絲萬縷沒入凌端體內,凌端踉蹌後退,跌倒在地上,眼神變得清明,驚駭的看著手中的短戈以及持刀冷冷望著自己的呼延壽,心中明白發生了何事,他雖然心有殺機,卻不是逞強的蠢人,早知道刺殺江哲乃是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心中唸唸,只是尋機逃走而已,見到這樣的情景,不由駭然。

  凌端自然知道這樣的情形,恐怕自己會被當場處死,雖然天性的倔強和傲骨讓他不願哀告求生,但是人誰沒有貪生之心,凌端心中慘然,長跪在地,低聲道:「罪人冒犯大人,求大人饒恕。」之後便再不發一言。

  我知凌端性情,這一句請罪對他來說已經是十分艱難,更何況我本就無心殺他,只不過也不能讓他體會到這一點,所以我故意表現出猶豫不決。

  凌端可以看到江哲面上的神情,但是若是再苦苦哀求,就不是他能夠作出的事情了,於是乾脆低下頭去,等待那人發出斬殺自己的命令。這時,他卻聽到一聲悠悠長歎,然後耳邊傳來溫和的聲音道:「凌端你跟隨譚將軍多年,心魔太重,我知道你心中對我仍有餘恨,被琴聲所惑,江某也不怪你,只是不可再犯,若是再有這樣行徑,我必將你斬殺。」

  凌端心中一寬,心道,難得這次有機會離開雍軍大營,若是有可能我必然脫逃,自然不會再犯。他恭敬地道:「凌端遵命,不敢再犯。」這才站起身來,抬目望去,只見那些虎繼侍衛望著自己的目光更加冷森,他卻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退到一邊。這時,遠處一輛馬車絕塵駛來,方纔還在繚繞的琴聲也嘎然而止,那馬車兩旁正是方才去尋找彈琴之人的侍衛,一左一右押著那輛馬車過來。凌端也是心中好奇,仔細瞧去,不知道何人能夠彈出這樣的琴音。

  那是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看上去只是尋常旅人所使用的,駕車的是一個半百老人,相貌清瘦,目光如電,一見便知有一身不弱的武功。馬車到了近前,那個老人下車恭恭敬敬站在一邊,車簾一挑,一個紫衣佩劍的勁裝少女跳下馬車,然後伸手相攙,扶下一個劍眉星目的英俊青年,這個青年身穿深黑色貂裘,腰間懸掛著名貴的寶劍,氣度溫文中帶著高貴,神色從容自若,一見便知不是普通旅人。

  一個侍衛引領三人緩緩走來,另一個侍衛則快走幾步回稟道:「啟稟大人,彈琴之人已經帶到。」

  那青年不卑不亢的上前一揖道:「草民高延拜見大人,不知召喚草民有何吩咐?」

  我欣賞的看了這青年半晌,英俊的外貌,修長挺拔的身形,高貴儒雅的氣度,禮數周到而又略帶矜持的行止,這個青年絕對是世家子弟出身,我也不願怠慢,微笑道:「在下江哲,於荒野之中聽到高公子撫琴,只覺琴聲如同天籟,令在下心曠神怡,故而邀請公子前來,侍衛魯莽,或令公子受驚,哲代他二人向公子請罪,不知道公子為何來到澤州,如果有什麼為難之事,哲忝為澤州大營監軍,或可效勞。」

  那青年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彩,道:「草民惶恐,不知是寧國長樂公主駙馬,楚鄉侯在此,江侯爺名震天下,草民乃是高麗子民,因緣來到中原上國,草民在國內曾經見過侯爺詩篇,瑰麗無雙,草民深為欽服,想不到今日有緣相見,高某幸甚。」

  我歎道:「原來如此,高麗雖是外藩,卻從無自外中原,這些年來雖然中原戰亂不止,但是仍有使者晉謁天朝,哲於南楚為翰林時,曾為崇文殿之事整理舊歲文書,同元三年,也就是貞淵十年,高麗使者入朝,可惜遭遇狂風,不得已至杭州登岸,遂為南楚武帝趙涉滯留。大雍武威六年,貴國也曾遣使到長安晉謁,可惜當時中原正在混戰,使者金桂民於回國途中為諸侯所害,為此朝廷出兵平亂,流血飄櫓,以報此恨,可惜自從之後,貴國再無使者朝謁,甚為可惜。」

  青年眼中閃過驚歎之色,道:「侯爺對敝國之事果然知之甚深,金公正是草民外祖,他殉職之事傳回本國,父,敝國王上為此親臨祭奠,備極榮哀。自此以後,東海海盜猖獗,敝國和中原水路幾乎斷絕,更是無法入朝上國。直到數年前,海道暢通,敝國才重新和中原開展貿易。草民久仰中原文物,因此隨船至濱州,原想追隨外祖足跡,遍歷中原名山大川,不料紙上得來終覺淺,草民走錯路途,誤入沁州,因兩國交兵,不得已羈留年餘,幸而月前貴國大捷,沁州慘敗,急於擴軍整裝,草民趁隙偷離沁州,翻山越嶺,多日辛苦,終於進入澤州,因此地仍為軍管,草民又是來自沁州,為免被人疑心,因此買了馬車,準備進入中原內陸,想不到在此地遇到侯爺,雖然此事有些難以說清,但是草民也不敢隱瞞,還請侯爺明鑒。」

  我心中驚訝難抑,仔細打量這人,相貌上倒看不出有高麗血統,不過高麗貴族漢化極深,這倒也是尋常,目光落到他身後的老僕和侍女身上,如果他果真是高麗人,那麼他的從人應該可以看出真假,舉手招那老僕侍女上前。用高麗語問那少女道:「你家主人所言可是實情?」

  我在濱州的時候,我曾經掩去本來面目和高麗富商談過生意,因此高麗語還是會一些的,說起來也算是字正腔圓,那相貌秀麗的少女眼中閃過驚訝,脫口而出道:「正是實情。」用得果然是高麗語,話一出口,少女才醒悟過來,又改用中原話道:「奴婢主子,羈留沁州,本非得已,還請侯爺見諒。」說的還算是通順,只是口音有些古怪,幸而她聲音清脆動聽,聽起來也不覺得刺耳。

  我微微一笑,道:「姑娘的漢話說的很好。不知道如何稱呼?」少女面上一紅,道:「奴婢金芝,因為公子喜愛中原典籍文物,令奴婢改說漢話,已有多年,只是奴婢愚笨,口音難改,侯爺見笑。」

  我的目光落到那老僕身上,那老僕雖是僕役身份,但是氣度也自不凡,只是一揖道:「老奴崔九成,漢話只能聽不能說,請侯爺見諒。」他卻是用高麗話回答,語氣流暢自若。

  我心道,雖然說兩個精通高麗語的隨從並不難找,可這兩人很顯然確非中原人,這樣看來,這高延的身份應該疑問不大,不過雖然如此,也不能讓他們就這樣離開澤州,不如將他們留在澤州一段時間,等到確認他們沒有問題之後再說。而且這個高延氣度不凡,這樣人物若是平白錯過不能結交,豈非是十分可惜。想到這裡,我帶著歉意道:「江某輔佐齊王殿下鎮守澤州,凡事不可不慎,高公子即是高麗貴客,澤州如今兵荒馬亂,江某不便讓公子自由來去,恐有不測,有傷齊王顏面,若是高公子不棄,不妨留在澤州一段時間,等到春暖花開之時,道路暢通,再往中原不遲,我見公子人品出眾,若是得到殿下賞識,公子在大雍境內就可以自由來去,豈不好過這樣處處為難。」

  高延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卻是警惕的低頭避開江哲的目光,片刻之後,才道:「侯爺好意,高延敢不從命。」

  我欣然道:「本應立刻請高公子到軍中歇息,只是江某有意往萬佛寺拜祭先父,若是高公子願意,可否隨在下同往,若是公子想要急著休息,我當遣屬下送公子至軍營。」

  高延道:「草民也是無事之人,萬佛寺既然有此名稱,必然是佛像眾多,必有可供流連之處,草民生性喜愛風景文物,若是侯爺不覺得麻煩,高延願隨侯爺同往萬佛寺。」

  我笑道:「如此甚好,哲見公子馬車簡陋,哲所乘馬車寬闊舒適,就請公子和我同乘吧。」

  高延似乎有些驚訝,半晌才道:「多謝侯爺美意,高延從命。」

  這時候,虎繼侍衛已經將馬車備好,我請高延上了我的馬車,高延很是知機,不等我們多說,就解下佩劍交給侍女送回自己的馬車。我隨後也坐了上去,不過這次小順子可是不駕車了,他也跟了進來,一個陌生人和我同乘,他自然不會放心,呼延壽則親自執鞭。侍女金芝從他們的馬車上拿了琴囊過來,也在我的示意下坐進了馬車。

  我原本從濱州帶來的馬車早就毀於戰火,這輛馬車乃是最近才送來的,比那一輛更加寬敞,四個人坐在車內,仍然覺得十分舒適寬敞。馬車裡面分為前後兩間,後面是一張軟榻,榻下有櫃子可以放置物品,前間則是兩側固定著錦凳,中間一張桌子,卻是鐵鑄,上面鋪著雪白的織錦,桌上的杯盤底部都是磁石製成,放在桌子上不會滑動。此刻桌子上除了茶具之外,只放著一些書卷。

  為了抵禦嚴寒,馬車裡面到處都鋪著羊絨毯,四周也都用毛皮封得嚴嚴實實,除了兩邊的窗子為了取光而沒有擋住之外,隨手摸去,到處都是軟軟的毛皮,不過窗子上面使用的是半透明的琉璃,不會讓寒風侵入,再加上桌子下面的黃銅火爐,馬車裡面暖洋洋的,一點寒意也沒有。不過高延似乎並沒有因為流露出驚奇,看來他的身份不簡單啊。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二十七章 一見如故
 

  第二十七章一見如故
  我看看坐在我對面的高延,笑道:「兄台的琴可否讓在下賞鑒一番?」

  那高延笑道:「自然可以,大人詩文名震天下,又曾經參與籌建崇文殿,想必精通鑒識,草民這具古琴能得大人賞鑒,也是幸事。」

  說罷取了古琴出來,這具古琴長有三尺六寸六分,十三徽似木非木,似金非金。紋路精美流暢,乃是古桐木精製,外形古樸雅致,琴弦乃是天蠶絲混合精金所製,琴身斷紋如梅花,必是百年以上的古琴,此琴千金難易,能夠攜有此琴,這個高延身份非同尋常。

  我仔仔細細看了半晌,目光落到琴尾的一處斷紋上,撫摸再三,才輕歎道:「好琴,這是東晉初年蔡氏精製的古琴,此琴名為『洗塵』,先朝賜予高麗王室的珍品,高公子據有此琴,又是姓高,想必是高麗王室貴人,哲方纔如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不知公子真正身份為何?」

  高延眼中閃過精光,道:「此琴雖然乃是琴中聖品,卻是深藏館閣,塵封多年,不意大人仍然一眼認出,看來大人也是琴道聖手,高某欽服,在下乃是高麗王第六子,只因大王兄和三王兄奪嫡愈演愈烈,在下不願牽扯其中,因此帶了隨從遠赴中原,此行乃是私自前來,還請大人見諒,不要張揚出去。」

  我心中暗道,此人頗有王者風範,為何不謀求王位,反而遠離風波,莫非世上真有這般不愛權勢的王室子弟,心中雖然有些疑問,但是既然他話已出口,我也只好暫且相信,便笑道:「高公子所言極是,既然如此,我也不以爵位相稱,免得招致物議。」

  看了一眼幾上古琴,我又笑道:「方纔聽到公子琴聲,心實敬慕,此刻窗外飛雪,四野無人,不知哲是否有幸聽公子撫上一曲。」

  高延神色從容道:「大人品鑒即精,音律上必然也有獨到之處,在下就撫上一曲,請大人指正。」說罷,神色一端,十指輕拂,一陣空靈的琴聲從他指下飛出,琴聲縹緲孤潔,聽得人如癡如醉。一曲終了,我不近喝彩道:「好,狀飛雪飄零之態,擬天地孤寂之形,公子琴藝當世無雙。」

  高延面上卻沒有喜色,只是淡淡道:「在下平生別無他好,唯愛音律,刻苦修習,惟恐不公,不知道大人可否指教在下一曲。」

  我隱隱聽出這人話語中不知怎麼突然帶了幾分敵意,心中古怪之餘,卻也是興致勃發,道:「哲從前隨曾學琴,無奈哲性情疏懶,這琴學得十分粗疏,公子勿要見笑才是。」說罷接過古琴,神思一凝,十指按上琴弦。

  琴聲已經停止,呼延壽心中憂慮,雖然那琴聲至美,卻也無心理會,他心中十分不安,也不知道這三人究竟何等身份,大人竟然讓那高延和自己同車,若是那人乃是刺客,就是李順李爺武功絕世,也難保大人沒有損傷,若是出了事情,就是大人不怪罪,齊王和皇上也斷不會輕饒自己。想要多探聽這幾人來歷,無奈只留下一個不會說漢話的老僕在外,呼延壽也是有心無力。正在思忖的時候,車內琴聲再起。

  這一次的琴聲和方才不同,方纔的琴聲曲調華美,指法嫻熟,就是呼延壽也知道是大家所彈,這次的琴聲初時有些艱澀,指法也有些混亂,但是片刻之後這琴聲卻彷彿溶入了天地。方纔的琴聲,就是呼延壽聽了也知道狀擬飛雪,這次的琴聲呼延壽卻覺得琴聲就是飛雪,飛雪就是琴聲,過了片刻之後,這琴聲彷彿和飛雪融合在一起,呼延壽甚至不知道自己聽得的究竟是琴聲,還是飛雪墜落那種若有若無的聲音。一曲終了,不知何時,呼延壽已經忘記了駕車,幸好這馬匹乃是走慣道路的好馬,也不用他費心,這才沒有出什麼亂子。

  高延怔怔的聽著,眼中神色迷離,似是敬佩又似嫉妒,琴聲停止了片刻,他才讚歎道:「雖然大人指法生疏,可是曲中意境勝過在下百倍,不知可否指點在下一二。」

  我接過小順子遞過來的香茶,輕輕喝了一口,道:「公子過譽了,其實公子的指法和對琴曲的演繹都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哲不如遠甚,我和公子只有一點不同,公子愛得是音律,所以勿要求工,一心只想將琴曲彈得更好。哲則不然,琴棋書畫,於我來說都是賞心悅目之事,不過是為了讓自己開心罷了,所以我不求精,也不求工,只要能夠抒發心意,曲調是否華美,指法是否嚴整,都不在我考慮之中。不過我這樣彈琴,就是彈上幾十年也就還是這個樣子,不像公子,只要領略到更高的境界,就可以突飛猛進。」

  高延定定的看著我,深施一禮道:「這樣淺顯的道理我卻是如今才悟透,難怪我的琴藝數年沒有寸進,今日得到大人賜教,在下感激不盡。」

  我連忙伸手相攙,笑道:「我這個人疏懶慣了,用耳多過用手,希望以後還能聽到公子雅奏,不過琴不可多彈,今日已經興盡,不如你我小酌一番如何。」

  高延笑道:「敢不從命,在下離開高麗的時候,除了此琴之外,只帶了十幾罈美酒,可惜如今已經全喝光了,只剩下一壇梨姜酒,一直捨不得喝,今日遇到知音,在下也不能再吝嗇,金芝,你去將酒取來。」他側頭吩咐侍女,卻沒有留心對面的江哲神情微變,目中突然閃過一絲寒芒,卻是轉而化成笑意。

  侍女金芝清脆的應諾,跳下車去,不多時捧了一個可以裝五斤酒的小罈子來。小順子從車中暗格裡面取出兩隻酒觴,高延打開酒罈上面的泥封,將酒觴裡面倒滿金黃色的酒液。我舉起酒觴,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好酒,貴國的梨姜酒以梨汁和生薑釀造,味道純美,回味無窮,我在濱州曾經喝過,不過那一壇只是新酒,我看這一壇至少是十年陳的美酒,哲真是福氣不小。」

  高延舉起酒觴,笑道:「我國無人不愛飲酒,雖然比起中原可能有些不如,不過這梨姜酒滋味獨特,又有養生的功效,我素愛之,大人請。」說罷高延先飲了一口,我知高麗人雖然愛酒,卻是不喜歡牛飲,一定要慢慢飲來才行,而我也不喜歡狂飲,因此也只是淺淺喝了一口。

  有酒助興,我們兩人不由談論起詩文音律來,這個高延果然是當世奇才,若非是我博覽群書,只怕就要被他問倒。我們談得高興暢快,忘記了時間路途,不知過了多久,呼延壽稟道:「大人,萬佛寺已經到了,方丈慈遠大師在前面相候。」

  我雖興尤未盡,卻也只能道:「緒之,我們且先安頓下來,等到我拜祭之後,不妨再詳談。」緒之乃是高延的字,我們兩人談得投機,已經用字相稱,高延點頭道:「隨雲之意甚是,拜祭令尊大人要緊。」

  下了馬車,我一眼就認出這個慈遠大師,當初我在雍王府遇刺的時候,他曾經被皇上以裴雲之名請到王府負責守衛寒園,事後我也曾經去拜謝過,他是少林佛法精深的高僧,想不到如今竟被派到這裡做了方丈,想來也是少林寺有心在澤州建立堂口吧,不過這些不關我事,上前施禮道:「多年不見,大師一向安好?」

  慈遠大師不敢怠慢,上前合十行禮道:「侯爺蒞臨敝寺,老衲不勝榮寵,諸事已經備好,只待侯爺明日拜祭。」

  我笑道:「大師不用這樣客氣,小兒如今已是貴門弟子,什麼侯爺大人的不用提起,大師就稱呼江某姓名即可,今日已經晚了,哲旅途勞累,請大師恕哲無禮,這就想要休息了。」

  慈遠大師笑道:「江檀越體弱多病,老衲心中志之,已經備好清靜禪院,請。」說罷,慈遠大師親自將我們送到後面的一間別院,高延則被安排到旁邊的客院,沐浴更衣,用過晚飯之後,我坐在窗前看著越來越大的飛雪,陷入沉思。

  這時,小順子已經打理好一切,道:「公子,所有先期派來的虎繼衛士,方丈大師都已經安排妥當,萬福寺已在我們控制之下,不過公子今日太冒險了,這個高延來路尚沒有查清,公子就和他同車同飲,萬一他身份乃是偽造,意圖行刺,如何是好。」

  我輕笑道:「你過慮了,這樣高量雅致的人物,就是想要刺殺也不會魯莽行事,沒有絕對把握刺殺成功並且安然離去,是絕不會隨便出手的。這人身份是真是假自然有你們去查,可是無論如何,這樣的才華人品實在令我動心,令我生出一見如故的感覺,這樣難得的知音才子,我怎忍心放過。若是等到你們查清楚了,這人真是刺客,恐怕從此以後不能再這樣暢所欲言,因此我才冒險和他同行同飲,當然,也是算準了他就是有些問題,也不會在路上動手。好了,你讓呼延壽吩咐下面的侍衛小心行事,對了,暫時不要讓凌端有機會逃走,等到明日再說。」

  漫漫長夜,輾轉難眠,高延,不,應該是秋玉飛幾乎是一夜沒有合眼,他心中千回百轉,為什麼自己心許的知音卻是自己此番要刺殺的江哲呢?想起那人的才華氣度,心中只有欣賞傾慕,可是數日之後,自己行刺於他,若是成功,自然是痛失知己,若是失敗,必然也不會再有機會和他談論琴棋書畫,當真是萬分惋惜。

  秋玉飛使用的身份並非捏造,高延卻有其人,卻非是不想爭權奪利離開高麗,而是力弱不能與爭,被迫流亡中原,可是其兄派人一路追殺,幸得段凌霄相救,才能保住性命,段凌霄見秋玉飛意欲刺殺江哲,深知其中艱險,本門高手雖多,無奈和大雍多年征戰,恐怕大雍秘諜多半都認得,因此只能秋玉飛一人前往。可是想要接近江哲談何容易,大雍皇上親選侍衛保護,又有齊王一力周全,身邊高手如雲,戒備森嚴,等閒人不可接近。所以段凌霄特意向高延借了兩名僕婢,讓秋玉飛扮作高延接近江哲。以高延的外邦王子身份,必然會令江哲失去部分戒心,段凌霄相信秋玉飛可以得到江哲賞識,只要準備妥當,不難尋到刺殺良機。秋玉飛本就和高延相識,常常共飲相聚,扮作高延竟是不費吹灰之力。可是秋玉飛卻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結識江哲,而且兩人還是一見如故,互相傾慕非常。

  按照原來的計劃,秋玉飛是準備被大雍軍方懷疑拘留,這樣只要報出高延的身份,那些將領官員自然不敢隨便處置,澤州現在仍屬齊王軍管,秋玉飛自然會被押送到齊王大營,這樣的特殊身份,盤問之際,監軍江哲當然不會缺席,而且為了查明這個身份真假,秋玉飛自然會滯留軍營一段時間,憑著秋玉飛的才華,自然有可能得到江哲愛重。誰料,秋玉飛還沒有遇到盤問的雍軍,就遇到了前往萬佛寺告祭的江哲,秋玉飛自然不會拘泥計劃,立刻就以高延的身份和江哲結交,而這其中,唯一出乎預料的就是,原本對江哲心存不服和恨意的秋玉飛發覺,江哲此人,竟是自己難得的知己良朋,造化弄人,莫此為甚。

  翌日,我換了素衣,在大殿祭拜亡父,殿中除了僧侶之外,就只有小順子、高延、呼延壽三人相陪。拈香告祭之後,我令那些僧人退下,淡淡道:「緒之可是疑惑我為何邀請你前來陪祭?」

  高延心中早在疑惑,便道:「在下確實有此疑惑,不過我和隨雲相知,令尊大人也就是我的長輩,拜祭一番也是禮所應當。」

  我笑道:「雖然如此,哲卻不是自傲之人,今日邀請緒之同祭,實在是有一事相托。」說罷我伸手接過小順子遞過來的一卷黃綾冊,十分慎重地雙手遞給高延,高延接過下意識的一看,封面上寫著《清遠琴譜》四字。他生性最愛琴藝,忍不住翻開一看,豈知越看越是震驚,這冊上曲譜多為絕傳古曲,也有幾首並不知名,可是卻也是十分典雅華美。這冊琴譜對於愛琴之人,那是難得的珍貴之物,高延只覺得雙手顫抖,興奮地道:「隨雲,這琴譜,這琴譜是何人所修,能夠一閱此書,在下縱是少了十年性命,也是值得的。」

  我神色有些黯然,道:「此譜乃先父所親書,先父在時,雖然從不執意進取,但是才華卻是世間罕見,隨雲雖然自詡博聞強志,但是卻是粗而不精,不如先父遠甚,父親也是雅愛音律之人,最愛撫琴,先母喜彈箏,兩位大人常常琴箏唱和,恩愛非常,不過先父韜光養晦,世人不知先父琴藝可稱大家。無奈自從先母不幸過身,父親悲慟之餘,斷琴絕弦,再不撫琴,從此成為絕響。哲貪多不精,父親曾言我不是習琴之人,所以琴藝並未傳授,不過養病之時,父親或者也不想一身所學沒有傳人,帶病寫成此書,其中大半是父親整理出來的古曲,還有一些是父親自己譜成的曲子。這些年來,哲深藏之,不為世人所見,只因世人多是貪戀榮華富貴之輩,我不願先父心血為世俗所辱。不知是否天意,這次哲前往拜祭父親,便特意帶了此譜,想不到遇到緒之。緒之人品才華,我已經親眼所見,緒之愛琴,我也已經瞭然,想來必是父親在天有靈,假吾手傳君琴譜。不過此譜為父親遺物,我不忍捨之,只有請緒之自行抄錄一本,想來緒之不會覺得煩難。」

  高延怔怔良久,突然上前下拜道:「江兄恩惠,在下刻骨銘心,只恨不能報答兄長厚愛。」言罷已是雙目微紅,淚水滴落。

  我將他攙起,道:「你若不是琴藝高手,我也不會贈譜給你,緒之不必如此,雖然日後你我可能再無相見之期,可是只要你能夠將清遠琴譜傳承下去,先父在天之靈,也必然萬分欣喜。緒之,這琴譜最後一曲,乃是先父最後所譜,乃是為了悼念先母所作,技巧繁雜,我不能彈,自先父斷琴之後,我再也沒有聽過此曲,今日我拜祭父親,能不能請你試彈此曲,以慰我心。」

  高延長揖道:「敢不從命。」

  當那華麗平和中帶著無限淒婉的琴聲在大殿響起的時候,我再次陷入了回憶,琴聲初時優雅華美,如同春雨,千絲萬縷般滲入泥土,如同春花,絢爛多姿,然後絢爛歸於平淡,平和中帶著款款深情,突然,變徵之聲突起,秋風蕭瑟,寒霜仆地,深情肇禍,鴛鴦折翼,然後曲調一變,變得緩慢悲切,那是一種刻骨的心傷。

  淚水盈滿雙目,我低聲吟道:「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父親一生何其苦也,雖有滿腹才華,卻因為亂世之故,而寧願隱逸終生,幸得佳偶,卻又中道分離,最後拋下我這孤兒黯然離世。

  琴曲終了,高延歉然道:「此曲深奧,倉卒之間,在下只能演繹出三四成的意境,請江兄原諒。」

  我歎息道:「緒之何出此言,能夠重溫此曲,哲已是萬分感佩,雖然世間擅琴者多,但是此曲乃是先父所譜,我不願俗人彈之,上次聽到此曲,已經是整整十七年了,多謝緒之為我撫琴。」

  高延眼中閃過悲色,心道,我能為你所做的事情也只有這件事了,想起自己揭破身份,刺殺江哲的時候,必然要面對的難堪情景,高延心中越發苦痛。這時,他耳邊卻傳來了猶如霹靂一般的問話道:「緒之,你認為大雍和北漢之戰,孰勝孰敗?」

  高延心中一震,立刻清醒過來,自己面前這人不僅僅是一個對自己厚愛有加的知己,還是北漢的敵人,大雍的謀臣,他低下頭,平息了一下震驚的心緒,道:「在下是外人,並不十分清楚這些事情,不過大雍帶甲百萬,佔據中原,北漢卻是局限一隅,兵力窘困,長此以往,必然落敗,不過大雍南方尚有後患,若是四面受敵,北漢也未必沒有苟延殘喘的機會。」他這番話說得倒是情真意切,他知道當前的局勢對北漢有諸多不利,若非如此,他也不會主動要求前來行刺江哲,這本不是兵家正道,而且他也知道,想要瞞過江哲眼睛,最好的辦法就是說真話。

  果然,江哲點頭道:「緒之雖然來中原不久,不過對局勢也算是有些認知,你說得不錯,如今大雍正是處在關鍵時刻,若是能夠一舉攻下北漢,則天下一統,不過時間的問題,若是這次北伐失敗,可憐天下百姓,還不知要承受戰亂多久。」

  高延心中巨震,他雖然知道來年必有戰事,卻沒想到江哲將此事看得極重,竟然想一舉功成,心中有些驚駭,卻不敢流露出來,平靜地道:「在下對軍國大事知道的不多,大人乃是大雍重臣,所言必是沒有差錯。」

  我微微一笑,道:「小順子,再取一束香來。我要祭拜一個故人。」

  小順子遞過一束香來,我拿著香火拜了幾拜,然後小順子將它插到香爐當中,我默默祝禱一番,才道:「緒之可知道我祭拜的故人是誰?」

  高延微愣,他怎會知道,便答道:「在下不知,不過大人特意祭拜,必然不是尋常人物?」

  我輕輕歎息道:「方纔我祭拜之人乃是故德親王趙玨,哲曾經在他帳下效力,德親王品性高潔,忠貞賢良,哲深深敬慕,今日憶起前塵往事,故此祭之。」

  此言一出,高延心中一震,若是真正的高延自然不知道江哲與德親王舊事,但是秋玉飛卻是知道的,他猶豫再三,終於忍不住問道:「在下曾聞太人與德親王事,據說大人得德親王賞識,從其征蜀,得勝而歸,後德親王歿於襄陽,大人還曾千里探望,可是後來大人上書被貶之後,又被如今的大雍皇帝擄入長安,遂降之。後聞有德親王舊部尊王遺命刺殺大人,令大人九死一生,為何大人至今仍然深深懷念德親王呢?」

  我望著裊裊香煙,道:「德親王殿下忠貞見疑,歿於襄陽,當時哲也在其身邊,哲自幼生長南楚,若有可能,自然希望南楚能夠一統天下,故而當日輔助德親王攻蜀,心中雖知是奢望,也希望能夠為家國盡力,可惜德親王歿後,哲心灰意冷,對南楚再無一絲期望。當日雍王殿下將我擄入大雍,我心中實在不願歸降,故而著意為難殿下,不論南楚待我如何,我終究還是念著南楚之恩,無奈殿下之恩天高地厚,我一個俗人焉能不感激涕零,因此終於歸順殿下,雖然如此,我心中對德親王仍感歉疚。可是那場刺殺卻讓我明白,對於德親王來說,家國重於一切,我江哲不過是個棋子,若是對南楚有用,自然要好生籠絡,若是有害,就一定要除掉,可是雖然我心悲痛,卻也深深佩服他的忠心。」

  高延有些茫然,不知道為什麼本來說著北漢,江哲卻突然談到南楚。

  這時,我又取了一束香拜道:「德親王是我舊交,譚忌將軍卻是素未蒙面,這一束香卻是希望譚將軍能夠瞑目九泉,當日德親王身死,我是無能為力,今日譚將軍之死卻是我一手策劃,譚將軍忠於北漢如同德親王忠於南楚,兩位都是忠臣豪傑,也是哲心中敬佩之人,雖然哲所為之事,兩位心中必然懷恨,可是各為其主,還望兩位能夠諒解。」

  高延心中一震,想不到江哲竟然會祭拜譚忌,不由更加迷惑。卻見江哲再次焚香祝禱道:「這第四束香卻是求蒼天寬恕,哲也知北漢龍將軍乃是忠臣名將,本不應該勾連小人加以謀害,但是干戈一起,伏屍遍野,若是能夠兵不血刃,哲情願擔此惡名。」

  聽到這裡,高延幾乎差點叫出聲來,這是什麼意思,此人的目光已經盯住了龍庭飛麼,勾連小人是什麼意思,莫非龍庭飛麾下有內奸叛逆確屬實情,此刻他心中滿是疑慮,幾乎忘卻了方才心中的感激和欽慕。但是他心思靈敏,莫非江哲實在趁機試探自己麼?因此他故意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不明白江哲話中之意。

  我直等到香盡,這才對高延道:「我已經命人準備文房四寶,明日就要起程回營,緒之恐怕不會有機會再看到琴譜,還是先去抄錄吧。」

  高延目光落到琴譜之上,幾乎都忘記了北漢面臨的危機,他心想,就是自己知道了什麼,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回去警告龍庭飛,還是先抄了琴譜,剩下的事情以後再說吧。

  看著高延的背影,小順子低聲道:「公子這是何意,對此人的探察尚未有回報,公子似乎已經將他當作清白無辜,又待他如知己好友,可是方才又故意誤導他,奴才不知道公子心意到底如何?」

  我歎了一口氣道:「不需要情報了,我已經肯定此人必是北漢刺客無疑。」小順子目光一閃,突然道:「公子既然肯定,奴才相信必有證據,那麼公子是不準備殺他麼?」呼延壽站在一旁,早就已經迷糊了,方才聽到江哲祭拜德親王所說的話,他心中十分不安,接下來的話語他更是有些不明白,江哲所行計策除了齊王之外,只有小順子知道全部計劃,呼延壽只是隱隱知道一部分,所以他也不知道江哲說得是真是假,這些事情他必須寫成密折上報皇上,可是萬一引起皇上對大人的猜忌,又該如何是好,呼延壽陷入了左右為難的窘境。如今聽到江哲和小順子的交談,他終於明白至少江大人方纔所說乃是誤導高延的話語,可是為什麼江大人這麼肯定高延是刺客呢?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二十八章 步步為營
 

  屋內殘燈如豆,我心中惆悵,難以入眠,小順子推門而入,將手中一卷帛書遞上,道:「這是和高延有關的情報,若非是公子已經肯定此人乃是北漢刺客,我也看不出其中有什麼異常之處。」
  我淡淡道:「是莊峻來了麼,讓他明日聽用。這也是機緣湊巧,這高延本是真有其人,恐怕現在也是身在北漢,此人冒名而來,本來沒有什麼破綻,只可惜過猶不及,那『洗塵』古琴就是最大的破綻。此琴雖然的確是高麗王室珍藏,可惜多年前被人盜出王宮,輾轉到了江南,當初收贓的就是天機閣,我還曾經親自鑒識過此琴,琴尾處斷紋就是我親自督工修整的,此琴被我暗中拍賣,世人罕有知曉,可是無論買琴者是誰,都不可能是真正的高延。我想此人本想利用這具古琴掩飾身份,可惜卻留下這樣的破綻。」

  小順子惋惜地道:「可惜此人才華,卿本佳人,奈何作賊,不過他既然是為了公子而來,公子就是想利用此人,又何必將琴譜相贈,豈不可惜?」

  我輕歎道:「雖然我有心利用此人,可是贈譜之心卻是一片赤誠,此人雅量高致,愛琴如命,這卷琴譜贈給他實在是再好不過,只希望此人不要過於固執,能夠保留有用之身,不要辜負了我的琴譜,不過雖然不知道他的身份,這樣的人才,應該不是普通人,我想,他應該能夠帶著琴譜回到北漢的。」

  小順子問道:「那麼公子是否準備不再使用凌端呢?而且若是讓高延行刺公子,也未免太冒險了,公子千金之軀,豈可輕易赴險。」

  我笑道:「明日有你在我身邊,又事先知道他要動手,難道還會被他所乘麼,你儘管放心,明日依計行事即可。」

  夜深雪寒,高延伏案急書,忙著抄錄琴譜,此刻什麼刺殺,什麼北漢大雍,早就被他拋在腦後,直抄到半夜三更,才終於抄錄完畢,高延又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有疏漏之處,這才珍而重之的將抄好的琴譜收藏起來,又將江哲借給他的琴譜放好,準備明日歸還。這些完成之後,高延輕歎一聲,明日路上自己就要尋機動手了,若是真得跟到軍營,就是刺殺成功也很難逃脫,原本他是拼著一死準備混進大雍軍營的,如今難得有這個機會,江哲身邊的護衛又不是很多,若是明日不能刺殺成功,恐怕自己真的很難脫身了。不過據說邪影李順武功高強,自己如何能夠瞞過他的耳目雷霆一擊呢?而且就是刺殺成功,只怕自己也會遺憾終生吧,高延心中暗暗苦笑。

  徹夜難眠的不是高延一人,這一夜凌端也是難以入眠,昨日到了萬佛寺,他本有心趁夜逃亡,可是到了之後不久,才發現江哲身邊的虎繼衛士先後到達,已經將萬佛寺牢牢控制住,這還罷了,凌端相信還是有機會逃走,畢竟自己並沒有得人重視,可是昨夜和自己同房的侍衛拿了一碗傷藥來,自己因為白日和呼延壽交手,受了一些輕傷,也沒有拒絕,可是不知那侍衛是否有意,藥中加了些安眠的藥物,竟然讓自己安安穩穩睡了一夜。今日凌端偷偷將藥倒去,偽裝睡著,可是那個侍衛也在房中,凌端一時不敢動彈,惟恐驚動這個侍衛。可是他已經得知明日就要回程,若是再不想法子逃走,自己可真要沒有機會了,他可不想什麼時候像李虎一樣被無緣無故的處死滅口。關於這件事情,他已經想了很久,只能認為和石英有關,卻始終弄不明白李虎一個小小的士卒,怎會遭遇到這樣的慘事。

  終於夜深人靜,凌端輕輕起身,走到那侍衛身邊,正想趁著他熟睡將他殺了,但是轉念一想,這個侍衛武功高過自己,若是不慎驚動他人,自己絕對難以逃生,而且自己若是這樣做未免有些忘恩負義,這些日子,這個侍衛對自己十分照顧。想到這裡,他只是輕輕點了那個侍衛的睡穴,讓他不能醒來而已。

  想了一想,凌端也不客氣,將這個侍衛身上的金銀一掃而空,他不是君子,知道無錢寸步難行的道理,穿上便裝,披上大氅,他潛出房間,或許是因為他並未得到重視的緣故,這個房間可以說比較偏僻,只要穿過兩道防線,應該不會有危險的,當然明日他們發覺之後,可能會派軍隊搜索自己,不過仗著對澤州地形的熟悉,凌端覺得自己有幾分把握穿過群山回到沁州。

  在凌端小心翼翼地按照白日的觀察潛出古寺的時候,幾雙眼睛卻暗中注視著他,呼延壽低聲笑道:「這小子還算聰明,選得路途比較安全,當然這也是我們的佈防主要是為了保護大人,才有這個空隙讓他溜走。大人說今日凌端必然會逃走,果不其然。」

  站在他身邊的侍衛道:「還是大人手段高明,昨日一碗藥擺平了這小子,明日又要回營,這小子若是不趁今夜逃走,還想什麼時候逃走,這些日子他也夠苦的,不過老趙可是倒霉了,被人打了悶棍不說,還被洗劫一空。」

  呼延壽笑道:「明日按照計劃傳令捉拿凌端,能不能逃生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不過你暗示一下,就說大人其實對他頗為憐憫,並不急著要他的腦袋,不過不要太留痕跡,這些事情你都明白,這個人還是讓他逃回去比較好。好了,明日我們還有要事,大家都回去睡吧。」

  負手站在窗前,秋玉飛神色漠然,今日就是生死相見之日,他要讓心境空靈如往昔,才能完成刺殺江哲的任務,並且從重圍中逃生,侍女金芝捧了水進來服侍他梳洗,他看著金芝,突然用高麗語道:「今日不論成功與否,你們兩人都要殉死,你可後悔麼?」

  金芝警惕了看了窗外一眼,也用高麗語道:「主上受段爺大恩,無以為報,金芝和崔老都情願赴死,請公子不必介懷。」秋玉飛再次歎息一聲,從桌上拿起那本琴譜,輕輕撫摸著黃綾封面,神色無限惆悵。金芝見了,疑惑地問道:「公子,我見那位江大人溫文儒雅,才華絕世,對公子也是推心置腹,公子如此動心,想必也是不願殺他,為何定要勉強自己呢,金芝不是畏死,只是覺得公子失去這樣的知己良朋,只怕一生都不會快樂。」

  秋玉飛苦澀的一笑,道:「師門恩重,此事不能自主,昨日你不在大殿,沒有聽到他的話語,不論他是何等樣人,有他一日,我北漢將士就難以安寢,其實我也知道大勢如此,獨木難支,可是哪怕能夠避過今年春天的苦戰,也能為北漢多留一分元氣。」

  金芝歎息一聲,道:「既然如此,奴婢也無話可說。」

  秋玉飛歎息一聲,伸手去拿方巾,耳邊突然傳來若有若無的呼吸聲,秋玉飛心中一震,莫非有人在外面偷聽,可是方才怎麼毫無所覺,那人既然能夠瞞過自己的耳朵,為什麼現在卻又被自己發覺呢?他裝作毫無所覺的樣子披上外袍,道:「先去拜見江大人,你和崔老準備好行裝,今日我們還要趕路呢。」

  說罷他才裝作不知道外面有人的樣子推開房門,果然看到不遠處站了一個小沙彌,神情似乎有些尷尬,見到秋玉飛出來,才鬆了一口氣,道:「小僧靜玄,奉方丈之命求見高檀越。」

  高延心中一寬,知道那靜玄是因為金芝在自己房中,不便出聲求見,才在那裡靜候,不過這個小和尚武功倒是不錯,他仔細打量了這個靜玄一眼,只見他雖然不過十八九歲年紀,但是寶相莊嚴,氣度凝重,已有高僧氣象,不願失禮,便道:「不知道方丈大師有何見教?」

  靜玄道:「今晨楚鄉侯大發雷霆,正在責罰身邊侍衛,這些事情本來不該佛門弟子過問,可是方丈大師憂心侯爺一怒之下,恐會開了殺戒,方丈心中不忍,想請公子前往相勸,侯爺待公子如同摯友,想必會給這個面子。」

  這下秋玉飛心中倒是奇怪起來,怎麼江哲會這般大怒,莫非是發生了什麼大事麼,他對靜玄道:「在下和侯爺陌路相逢,蒙侯爺抬愛,視若知己,只是侯爺監察軍務,恐怕其中涉及軍機,在下不便插手,不過若是可能,在下也不會置身事外。小師父請頭前帶路吧。」

  在靜玄引領下走到江哲居住的客院,秋玉飛心中一驚,只見客院院門大開,百餘侍衛將客院散立周圍,雖然都是便裝,卻是殺氣騰騰,威風凜凜,而江哲身穿輕裘,負手立在階上,神色冰冷,幾個侍衛跪在階下。小順子和呼延壽分別站在江哲左右,小順子神色冷漠,呼延壽卻是憂心忡忡。秋玉飛放慢腳步,想看一下情形。

  這時,他聽見江哲冷冷道:「趙維義,我曾命你用心監視凌端,你是如何用心的,居然被一個豎子制住,雖然那凌端所知不多,可是若是他逃回北漢,被有心人看破端倪,豈不是有害我軍大業,來人,給我將趙維義拖下去重責三十棍,然後給我攆回長安,讓皇上處置去。」

  旁邊的侍衛聽命,如狼似虎一般將一個侍衛拖到一邊,當庭杖責,那個侍衛雖然被打的血肉橫飛,卻是不敢呼痛,只是咬牙苦忍。

  我早已發覺「高延」站在院門外,目光中神色十分複雜,心中不由生出遺憾,不是沒有想欺騙自己,這高延卻是高麗王子,可是先有「洗塵」的破綻,再加上昨日我贈譜之時反覆試探,他雖表現完美,可是話語中終於露了痕跡,一個落難的高麗王子,一種愛琴的癡人,若非是與己身秘密切相關,怎會對中原之事這般關切,再高明的掩飾也瞞不過有心探察的眼睛。

  故意裝作沒有看見「高延」,我的目光已經落到了另外幾個侍衛身上,流露出猶豫的神情,似乎在思考要如何處罰他們。這時呼延壽的目光適時的落到了「高延」身上,露出隱約的喜色,道:「大人,高公子來了。」

  我聽到呼延壽的稟報,裝作才發覺有人到來一般,抬目望去,看到「高延」之後,才讓神色緩和下來,笑道:「原來是緒之來了,我在這裡處罰侍衛,讓緒之見笑了。」

  秋玉飛上前行禮道:「在下驚擾江兄處理軍務了,不知發生何事,讓江兄這樣惱怒。」

  我示意他走到近前,神色有些懊惱地道:「緒之,有些時候婦人之仁真是要不得,前些日子齊王殿下在廟坡大破北漢譚忌,譚將軍所部幾乎全部殉死,只有一個鬼騎凌端倖存下來,我見他年紀不大,又是譚將軍身邊親衛,不忍他在苦役營裡煎熬,因此軟硬兼施留在身邊執役,這個孩子雖然總是不冷不熱,我也沒有放在心上,反而憐他忠勇,不願加害,總是想著過上一兩年,北漢平定之後放他自由就是。想不到這個少年也是不知好歹,竟然在昨晚擺脫侍衛的監控,私自逃走,雖然我有心提防,不讓他接觸軍機,可是他畢竟在我身邊多日,恐怕會知道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情,你說,這些侍衛是否無用,讓一個還未成年的孩子從他們眼皮底下逃走了。當日你我初會之前,此子為緒之琴聲所動,竟然意圖刺殺於我,若非我憐他心魔未除,早已將他賜死了,緒之或者還記得他。」

  秋玉飛心中震驚,面上卻不敢流露出來,當日他和江哲初會之時,確曾看到凌端跪地請罪的場景,但是他當時並未留意,此刻回想起來,那個少年神色倔強,跪在地上卻仍然流露出不屈之態,想不到那少年竟是譚忌親衛,更想不到江哲會將那少年留在身邊。

  秋玉飛鎮定了一下,道:「在下確實記得那凌端,不過侯爺這樣做法,在下以為不妥,侯爺乃是澤州大營監軍,身份何等重要,凌端即是這等身份,侯爺就不該讓他近身,如今責怪貴屬下雖然沒有什麼不對,但是侯爺錯失在先,依理不該過分責怪他們。」

  我聽了他的相勸,心中思忖,他倒是沒有說錯,若非是我本想利用凌端,這件事情本就是我錯得更多,不過對這個「高延」更是生出愛惜之心,論事明白,言詞委婉,善於勸諫,可惜卻是北漢刺客,不能留在身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被說服的神色,我放軟了口氣道:「緒之說得有理,這倒是我的錯失了,罷了,趙維義雖然有錯,三十杖也足以抵罪,就不用攆回去了,趙維義,你可心服。」

  趙維義下衫皆是鮮血,被同僚攙扶過來,下拜道:「屬下疏忽,讓那小賊逃走,雖受責罰,也是理所當然,蒙高公子求情,大人寬恕,許屬下戴罪立功,屬下感激不盡。」

  我看了一眼他身上血跡,有些愧疚地道:「我方才怒火攻心,倒讓你受苦了,下去好好敷藥養傷吧,至於緝拿凌端之事,雖然重要,但是也不用你們去做,一會兒派人回大營,請齊王殿下傳下軍令緝拿此人,不過此子雖然忘恩負義,我卻憐他忠義,盡量還是生擒吧。緒之,讓你見笑了,不妨和我一起用飯,一會兒就要啟程了。」

  秋玉飛俯身行禮道:「敢不從命,琴譜原璧奉還,請大人收下。」說罷雙手鄭重其事地遞上琴譜。

  我接過他手中的琴譜,心中也是感歎,知道從此刻起就要隨時小心他的刺殺,因此琴譜一到手,我立刻將琴譜遞給小順子,小順子也趁機靠近我身邊,避免了讓「高延」趁機刺殺的機會。

  秋玉飛在將江哲接過琴譜的時候,下意識的握住了暗藏的兵器,但是一看見那雙幽深淡然的雙瞳,卻是不禁手軟,這一猶豫,小順子已經靠近了江哲,自然而然的將江哲護住,秋玉飛心中歎息失去了一個機會,卻又隱隱竊喜,他希望能夠讓江哲死得無知無覺,最好讓不知道自己就是殺他的刺客才好。

  我將琴譜收回,又伸出右手延請「高延」入內一同用早飯,見他有些怔怔地望著我,心中也是一動,我不忍殺他,看來他也不忍對我動手呢,便微笑道:「緒之在想什麼呢?」

  秋玉飛反應過來,正想為自己失神找個借口,突然遠處傳來快馬奔馳的聲音,眾人都望向院門,不多時,四五個身穿火色衣甲的騎士在院門下馬,一個威武的騎士匆匆走來,走到階前下拜,雙手過頂,舉著一個裝文書的錦袋,急切地道:「莊峻拜見大人,殿下有令,有緊急軍情,請大人立刻回營商議。」

  呼延壽取了錦袋上來,打開檢視過後,將裡面的兩份文書遞給江哲。秋玉飛眼光一閃,已經看到其中一份上面寫著「高延」兩字,另外一份卻是只有上下款,雖然只是匆匆一瞥,卻也看到是齊王寫給江哲的書信。只見江哲先打開那封書信,看過之後,面上露出淡淡的喜色,雖是一閃而逝,卻被秋玉飛看得清楚。江哲將那封書信折好遞給小順子,小順子隨手將那封書信放到懷中。而另外一份文書,江哲拿過來匆匆看了一遍,便向自己望來,秋玉飛知道必是雍軍秘諜將對自己的身份調查情報送來,雖然相信師兄不會留下什麼破綻,秋玉飛卻仍然心中忐忑不安,面上卻作出毫無察覺的模樣。

  我露出暢快的笑容,道:「緒之,我本想帶你回營,不過大營已經送來情報,緒之你的身份料無問題,我就做一回主,給你身份文書,讓你可以自由離去,雖然我更想和你多聚幾日,可是兵危戰凶,我也不想你涉險,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先到長安我府上暫住,多則兩年,少則一年,我就會回京,到時候我可想聽聽你琴藝進步多少呢。」

  秋玉飛心中劇震,眼睜睜看著江哲走入房間,不多時拿了一份墨跡尤新的文書出來,笑著對自己道:「有了這份文書,沿途官府不會為難,等你到了長安,可以去見內子,她自然會幫你安排住處,長安乃是帝都,繁華無比,緒之想必會滿意那裡的生活。」

  江哲的神情是那樣愉快,可是秋玉飛卻是如墜冰窟,他怎會想到江哲竟會在自己身份得到「證實」之後立刻就遣自己離開,這雖然說明江哲對自己好感極深,才會如此輕易就讓自己自由離去,可是這樣一來,自己哪裡還有機會刺殺呢?等他反應過來,那份文書已經塞到了自己手裡,江哲卻已經退開了。

  將文書遞給「高延」之後,我安全地退回小順子身邊,滿意的心想,這下不會有太大的危險了,不過不敢流露出愉快的心情,我面上滿是遺憾地道:「緒之,我要即刻啟程了,如果有緣,我們定會再見的。」這時幾個侍衛從房內出來,手裡提著行囊,小順子接過青色大氅,幫我繫在身上,我又向「高延」行了一禮,道:「緒之珍重。」說罷就向外走去,小順子和幾個侍衛將我護在當中,向外走去。

  秋玉飛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再不想辦法就沒有了刺殺的可能,他情急智生,高聲道:「江兄慢走一步。」言罷疾步上前,在江哲身後數丈處,單膝下拜道:「在下落難之人,得江兄厚愛,贈以琴譜,待如親弟,在下無從回報,江兄請受某一拜,此後經年,應是相見無期。」言罷叩首下去。

  我心中一震,明明猜到他是要誘我接近,可是心中卻仍然是一片悲涼,我當然有不錯的法子應對,只需背對著他,假惺惺的說上幾句謙遜的話,再說些難堪離別之痛的虛言,就可以不去扶他。可是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更別說今日分離之後便是仇敵,再無相聚論琴的機緣,回想數日來相聚,我雖也是真情流露,可是卻是處處算計於他,他雖然是刺客,可是我看他用的真心倒比我多上幾分。心下有些愧疚,不知為什麼,我心頭一熱,再也不能保持冷靜,便給他一個機會刺殺我吧,之後我就再不欠他分毫。想到這裡,我轉身向他走去,伸手相攙,道:「緒之不必多禮,今日不過暫別,他日自有相聚之期。」

  就在江哲突然轉身的時候,小順子和知情的侍衛心中都是心中一抖,卻又不敢攔阻,若是讓「高延」看穿其中有詐,只怕是監軍大人計策成空,這個罪責他們擔當不起,可是江哲生命安全更勝其他,除了小順子身份特殊,快步跟上,護在江哲身側之外,他們也下意識地向江哲靠近,幸好秋玉飛心中激盪,也沒有發覺這些侍衛的異常。

  就在我右手攙向「高延」的時候,他抬起頭來,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絕決,然後便看見一個黑影龍蛇也似,從他袖中飛起,這樣近的距離,我可以看清那是一條黑色的軟鞭,此刻鞭稍蓄滿真氣,如同利箭一般刺向我的面門。明明心中早知會有行刺之事,可是我卻聽到耳邊響起悲憤的叫聲道:「緒之!」那明明是我自己的聲音,為何我卻不知是怎麼喊出來的呢?

  就在生死存亡之際,我覺得膝彎處一痛,雙膝一軟便要向下跪去,那黑色的鞭稍從我髮髻上面拂過,然後一股強力從後面向我扯來,我仰面跌倒,雙膝欲折,不由痛呼一聲,卻見眼前青影一閃,然後有人拖了我的雙臂將我搶到一邊。直等我清醒過來,才看到小順子已經和那個「高延」纏鬥在一起,而將我救到一邊的則是呼延壽和另外一個侍衛。這下子我可明白了,定是小順子用什麼手法將我救下,不過這小子大概惱我輕身涉險,或者是沒有別的好法子,才讓我受了些苦痛,不過根據我對他的瞭解,原因多半是前者。死裡逃生之後的虛弱讓我心中暗暗發誓,以後絕對不能衝動,再不能做這樣的蠢事,輕輕拭去不知何時出的冷汗,我高聲道:「小順子,給我將高延生擒活捉,我定要問問他是否還有良心。」不用裝作,我的語氣和神情是絕對的悲憤氣惱。眾侍衛將周邊團團圍住,方才江哲險些遇刺的情景讓他們也是心有餘悸,對刺客是刻骨痛恨,絕不容他逃生。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二十九章 捨命相搏
 

  鞭影翻飛,如同一條黑龍在雲中飛舞,可是那如虛如幻的身影在重重鞭影中進退自如,每一指每一掌都辛辣凌厲,卻又渾然天成,秋玉飛越鬥越是心驚。雖然早知邪影李順武功高強,可是今日交手才知道此人的確高明,若是大師兄在此,應該可以和他一戰,自己若能撐過兩百招就已經是難得的了,那些虎繼侍衛只是四處圍住,想必是對邪影李順信任非常,所以不插手他們之間的爭鬥,只是嚴防自己逃脫罷了。
  交手十數招,秋玉飛已經出了一身冷汗,暗自慶幸自己從前雖然怠於學武,但是被師尊和大師兄監督著,武功倒是沒有差得太多,正在這時,便聽見江哲氣憤的下達命令,要將自己生擒,秋玉飛心中一痛,索性不顧生死,拚命攻去,邪影李順面上雖然閃過不豫之色,可是手上卻是放鬆了許多,這一來此消彼長,秋玉飛居然佔了上風。

  被迫強行出手刺殺,本就是很難成功,秋玉飛也不知自己是否心中存了殉死之心,全然不顧臨行之前師尊囑咐自己的「伺機而動」要旨,但他心中明白,雖然他愛琴勝過一切,可是若是北漢覆亡,師門遭劫,他也情願一死以謝,既然連生命都不顧惜,還顧什麼情誼恩德,寧可自己身死,也要殺了江哲,這樣瘋狂的意念逐漸在他心中膨脹。

  又交手幾招,秋玉飛突然神色變得肅然,不避不讓向小順子撲去,小順子一掌迎來,秋玉飛彷彿未見,軟鞭如同毒蛇吐信一般繞向小順子身後,前掌後鞭將小順子困在其中,小順子眉頭一皺,他可不想和秋玉飛同歸於盡,身形一轉,間不容髮地避過了鞭稍和掌風,這時秋玉飛突然側頭張口,一道血箭如同流虹掣電,射向小順子要害,小順子身法雖然變幻莫測,卻也是難以應對,總算他已入先天境界,真氣瞬間在體內逆轉,那道血箭擦肩而過,小順子只覺肩頭劇痛,想來是受創不輕,而驟然逆轉真氣,就是他也不能全然無事,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出,他怒火越盛,心中卻是越發冷靜,趁勢一掌擊去,秋玉飛使用的乃是魔門秘傳的邪功「碧血箭」,以鮮血化成殺人利器,卻是極傷元氣,小順子這一掌又是含怒而發,奇詭無比,秋玉飛眼看躲不過去,心中一橫,硬生生受了一掌,冰寒的真氣肆無忌憚地衝入秋玉飛體內,秋玉飛卻是借力向後飄飛,雖然隨著身形急速飛退,院中雪地上鮮血一路飛濺,卻終於是脫身成功,直撲向江哲而去。

  小順子右掌擊中秋玉飛,卻覺得手下如擊棉絮,無處著力,立刻心知不好,飛身追去。

  我遠遠看見不過數十招之間,小順子和「高延」就已經血濺當場,鬥得慘烈無比,心中不由戰慄,直擔心小順子是否不是對手,更後悔為何不早早將那「高延」用計謀困住。這時那「高延」又飛身向我撲來,我心中更是驚駭,幸而呼延壽等人將他阻住,雖然這些虎繼侍衛無人是他敵手,可是他一時也別想衝過重圍,再看到小順子也已經追擊過來,看他無法脫身,我才放下心來。誰知剛剛鬆了口氣,那效蒼鷹撲擊,在空中飛舞的英俊青年突然轉頭向我一笑,我見他玉面蒼白,血跡宛然,心中淒然,還未等我心情平復,他已經再次借力飛縱,避過兵刃,兩點金星從他袖中飛彈而出,透過人群向我射來。兩個侍衛出刀撥打,卻是落空,但是他們的身軀卻擋在暗器之前,那兩點金星卻是穿過他們的血肉之軀,速度不稍減,向我射來。我只覺雙腿發軟,無力閃避,這時,一隻蒼白的手出現在我眼前,食指中指之間夾著一根烏黑的髮簪,將那兩點金星擊落。卻是小順子心思靈敏,一見秋玉飛這般不惜犧牲進攻,便知道會有意外發生,對他來說,我的安全自然是最重要的,所以才及時趕回我身邊,用我迫他留在身邊的玄鐵簪擊落了那追魂奪命的暗器。這時,那兩個被暗器穿過身體的侍衛才跌倒在地,痛呼不已,他們本是鐵骨錚錚的漢子,如此痛苦,顯然那暗器對他們的損害極大,鮮血汩汩而出,無法止住。

  秋玉飛遠遠看見,神色一黯,這暗器十分歹毒,乃是京無極用在大漠時意外獲得的一種奇異晶體磨製而成。這種晶體不懼水火,堅硬無比,可惜只有棗核大小,京無極令能工巧匠費了數年之力,才將這種晶體琢磨成梭形暗器,斜開尖刃,只要是用足了內力,可以透過精鋼鐵甲,更可以破去真氣護身。這種暗器京無極也只有六枚,他自己並不使用暗器,又因為秋玉飛武功稍弱,所以賜給秋玉飛三枚防身,是秋玉飛救命的法寶,絕不輕易使用,想不到如今兩枚齊出,卻被小順子攔住,他不由後悔方才暴起行刺的時候,若是使用暗器,或者已經成功了吧。

  我深深打了一個寒慄,那暗器透過穿著軟甲的侍衛身軀仍有這般威力,想也知道若是打在我身上會有什麼後果。我俯身從地上撿起那兩枚暗器,雖還不知它們的材質,卻知十分珍貴,而且無毒,不由慶幸不已,,想必是「高延」十分高傲,不屑在暗器上淬毒吧。我高聲道:「暗器無毒,用這瓶藥替他們止血。」我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瓶遞給旁邊的侍衛,他們連忙去救助那兩個受傷的侍衛,不多時鮮血止住,幸好他們有意閃躲,沒有射中要害,否則這種歹毒的斜刃,足以讓他們身死當場。

  這段時間雖然短暫,可是秋玉飛已經被六個侍衛聯手結成的刀陣困住,這些侍衛都是精悍的沙場勇士,武功都在二流以上,如今又是不求有功,只求無過,他只覺得自己陷入羅網當中,無力自拔,但他秉性倨傲,雖然如此,仍然咬緊牙關苦戰,幸好小順子似乎是擔心江哲的安危,沒有加入戰局,否則他早就支撐不住了。

  我心中也生出一絲苦惱,這個「高延」也太狠毒了些,我原本是希望他知難而退的,他若一心逃走,再加上小順子放水,未必沒有機會,可是他這樣拚命死戰,看來只能將他生擒,再用不忍殺他的理由而將他拘禁起來,然後讓他尋機逃走了。唉,世事不如人意者十之八九啊。

  又過了幾十招,小順子有些不耐煩了,隨手從地上掬了一捧雪,雙手一握,真氣外溢,不多時,雪化成冰,小順子手掌一搓,十幾塊碎冰入手,他手指連續輕彈,那碎冰變成了神出鬼沒的暗器,不過數招,秋玉飛閃躲不過,被一塊碎冰擊中麻穴,身子一滯,已經被呼延壽一刀背拍中後心,跌倒在地,立刻被兩個侍衛反剪雙手按在地上。一個擅長鷹爪手的侍衛上前,乾脆利落地卸下他雙臂關節。然後呼延壽帶著幾個侍衛將他帶到我面前,強令他跪下,呼延壽親手將他頭髮向後拽去,讓他仰面向上。我清晰的看見他額頭滲出滴滴冷汗,面色蒼白如雪,卻是不肯呼痛,神色漠然。

  我心中苦苦盤算著如何能夠不露破綻地放走「高延」,口中卻是道:「高延,你真正身份為何?我想你不是真正的高麗王子。」

  秋玉飛聽見江哲問話,冷冷道:「我也不妨直言,在下乃是魔宗嫡傳弟子秋玉飛,當日秦澤一戰,我以號角相助北漢,卻被你的鼓聲所敗,心中憤恨,因此前來行刺於你,你我兩國仇恨似海,多說無益,要殺就殺,若是你恨我欺你,不論什麼酷刑責罰,我都承受就是。」

  我歎道:「原來你竟是魔宗弟子,唉,魔宗弟子果然是一身傲骨,貴國先鋒將軍蘇定巒當日在雍都身亡,我雖沒有親見,但是皇上曾經數次提及蘇將軍的豪勇,秋玉飛你也不愧是魔宗弟子,我身邊這許多高手還差點被你刺殺成功,你若肯歸降於我,念你尚未造成大禍,我還可寬容,若是你再固執不降,休怪哲心狠手辣。」

  秋玉飛神色冷然,道:「你既然知道我魔宗弟子身有傲骨,就不該勸降,幾日來你待我恩厚,又以令尊琴譜相贈,我亦感激非常,但是兩國交兵,各為其主,刺殺你雖非我所願,卻也是不得不如此,如今我落入你手,你若是仍有眷顧之心,就請給我一個痛快。」

  我心中一動,掩面歎息道:「緒之,不,我應叫你玉飛,你我都是身不自主,我本應將你斬首,首級送去北漢示威,可是三日來相交莫逆,我心實在不忍,琴譜贈你,我也不願收回,罷了,小順子,你廢去他的武功,然後將他送到營中軟禁起來吧。」

  雖然這樣說,不過我在衣袖之後給小順子使了幾個眼色,想來他應該明白我的意思,誰知小順子臉色陰沉,似乎沒有留意我的眼色,走到秋玉飛身前,看看他慘白絕決的面色,伸指向他氣海緩緩點去。我大驚,若是真的廢了秋玉飛的武功,我還怎麼讓他逃走呢,可是這個時候我又不敢阻止,若是露了破綻,這秋玉飛恐怕就是非死不可了,這叫我怎麼忍心。小順子手指已經幾乎點到秋玉飛氣海,卻突然停住了動作,緩緩起身道:「公子,此人傷勢嚴重,若是此時立刻點破氣海,只怕是病勢纏綿,不久喪命,公子既然有心留他性命,不如等他傷勢稍好一些再動手吧。」

  我幾乎是長出了一口氣,心中明白小順子仍然是記恨我今日的冒險,這才用這般舉動來嚇我,歉意地看了看小順子,道:「竟然如此,我枉通醫理,竟然忘記了你們習武之人真氣被破之後,往往不如常人康健,罷了,暫時不要動手,你們將他關節接上,先將他帶回營中軟禁,對了,他還有僕婢在外,應該也是刺客一黨,你們去將那兩人擒來,帶回營去好好盤問。」

  秋玉飛從散功的威脅邊緣脫身出來,心中也覺得僥倖,縱是一身傲骨,也不願再出言冒犯,心道,我若能恢復一些功力,就有機會逃走,還是暫時不要惹怒他吧。這樣想來,他神色平和了許多,也不說話,任憑那幾個侍衛接上他手臂關節,一時沒有繩索,幾個侍衛面面相覷,對他們來說殺人比俘獲敵人更方便,身上幾乎從不帶著繩索,只得點了秋玉飛幾處穴道,將他放到階上,準備一會兒上路時帶走。

  這時,去拘拿那崔九成和金芝的侍衛匆匆向院內走來,我一看他們雙手空空,就知道人沒有捉到,事實上,對那兩個人我並沒有放在心上,只看他們高麗話那麼流暢,就知道十有八九可能真是高麗人,這兩人若是逃走,對我來說只有好處,若是被俘,也無關緊要,只要我安全地回到大營,而秋玉飛途中順利逃走,我這一局就已經布成,所以我並沒有特意提前令人將他們拿住,現在看來,他們果然跑了。我只是淡淡對莊峻道:「莊侍衛,你先快馬趕回去吧,請齊王下軍令緝拿那兩人和凌端。」莊峻一直護在我身邊,他不知其中詳情,但是見我遇刺也是出了一身冷汗,道:「大人放心,屬下這就換馬回去向殿下稟報,一定捉拿住他們。」他已經知道凌端的事情,只當多捉一個人而已,也沒有放在心上。

  我微笑點頭,正要說幾句嘉勉的話,畢竟他要立刻回去,未免辛苦一些,這時,突然院牆上顯出兩個身影,一個老態龍鍾,一個婀娜多姿,卻是崔九成和金芝,兩人齊聲尖嘯,雙手揮動,十多個小黑球從他們手中射出,在空中炸開,火焰飛散,毒霧繚繞,金針紛飛,這卻是一種罕見的火藥暗器,霎時間院中一片黑霧籠罩,視線不清,所有的侍衛都立刻找了遮蔽之處,幸好這些暗器雖然涉及面廣,威力卻是不大,這些侍衛都穿著軟甲,只需護住面目即可。不過他們應該是不想傷害到秋玉飛,那暗器沒有向石階射去。

  小順子見狀帶著我躍到石階之上,恰好站到秋玉飛身邊,我心中並不害怕,那兩個人武功應該並不高強,小順子足以護住我。

  這時,秋玉飛癱倒在石階上,雖然形容狼狽,但是他偶爾張開的眼睛卻是閃現一絲寒光,魔宗有許多不為外人所知的獨門武功,其中有一種心法最適合在這種時候使用,他仔細調整著呼吸,運起內力衝穴,雖然穴道被制,但是這種普通的手法對他來說作用並不大,趁著崔九成和金芝來攻,秋玉飛也顧不得可能被發現,一心一意的運行真氣,等到邪影李順帶著江哲退到他身邊不遠處的時候,秋玉飛已經衝開了大半穴道。

  他雖然仔細掩飾,可是小順子武功遠在他之上,雖然沒有回頭去查看秋玉飛的禁制,聽見他的呼吸有異,便知其中有蹊蹺之處,但是他也不露聲色,心道,此人已經被俘,若是途中讓他脫走,未免令人生疑,不如趁著這個混亂的時候,讓他自行解穴,這回他總不會定要刺殺成功才肯甘心吧。

  以小順子本心來說,若是能夠殺了秋玉飛才稱心意,可是他也知道此人關係重大,乃是絕好的反間棋子,若是錯失此人,不知道江哲是否還會輕身涉險,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完成公子的心願,他本就是心思靈動之人,轉瞬之間已經想出了一個主意。

  這時,崔九成和金芝已經躍下圍牆,兩人手中都是一柄精光耀眼的短劍,向秋玉飛所在之處撲來,雖然他們的暗器歹毒,可是虎繼衛士畢竟是大雍最精銳的軍隊,不過片刻,這兩人就被困軍陣之中。小順子故意站在秋玉飛和江哲中間,提防秋玉飛不顧生死再向江哲出手。

  秋玉飛看見崔、金兩人已經力竭,知道機會不再,也顧不上是否會被李順發覺,真氣逆行,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出,拼著受了內傷,終於衝開了穴道。而小順子的反應也果然如他預料一樣,他出聲的瞬間,小順子已經帶著江哲飄飛避開,秋玉飛翻身跳起,起足飛踢,積雪飛揚,向江、李二人身在之處襲去。而他自己卻向院牆撲去。

  同一時刻,崔九成踉蹌後退,手中短劍被擊飛,他跌倒在雪地上,兩柄橫刀下斬,他奮力翻滾避開,嫣紅的鮮血滴落,金芝尖叫一聲,手中短劍脫手而出,射向一個正要揮刀斬殺崔九成的侍衛,那個侍衛雖然看不到飛來的短劍,但是身後傳來同僚的警告聲,他不顧一切翻身避開,那柄短劍飛落雪中,這時候,崔九成艱難的坐起身來,雙手抖動,黑色的暗器飛舞,侍衛們都不想和他同歸於盡,自然而然的避開煙霧和毒針,崔九成用高麗語大聲呼喝道:「你們快走!」,金芝和秋玉飛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時,秋玉飛已經翻身躍到院牆之上,全力施展輕功的他不是那些侍衛可以阻攔的,更何況大部分的侍衛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而唯一能夠阻攔他的李順卻不能脫身,因為,就在崔九成高喝的時候,金芝已經看見秋玉飛的行動,她將最後的暗器捨命擲向江哲所在的位置,雖然被那些侍衛和小順子先後擋住,可是她也成功的讓小順子「不能」放心地去追擊秋玉飛。

  就在秋玉飛身形杳然之際,崔九成終於身中數刀頹倒在地,而金芝已經是手無寸鐵,呼延壽十分惱怒,雖然他是得到小順子暗中傳音,讓他不要安排阻攔秋玉飛的脫走,可是這麼多侍衛卻被三人逼得手忙腳亂,他心中仍然是十分窩火,看到崔九成已經伏誅,他的目光落到被眾多侍衛圍在當中的金芝身上,此刻的金芝只憑著小巧的身法躲閃,已經是氣喘吁吁,釵橫鬢亂,呼延壽滿腔的殺機也不由有些消退,他高聲道:「兄弟們先退下,金姑娘,你還不立刻投降,若是再負隅頑抗,只有死路一條。」

  聽到他的命令,那幾個圍殺金芝的侍衛退後一步,虎視耽耽地將金芝圍在當中。

  金芝只覺得渾身無力,雙足一軟,坐倒在雪地上,呼延壽的目光轉向我,露出請示的意味,我歎了一口氣,高聲道:「金芝,你應該是高麗人,為何要插手中原的事情,如今秋玉飛已經逃走,你的任務想必已經完成,何不束手就擒,你一個弱女子,又是流亡異國,我也不想為難於你,只要你說出幕後主使和接應手段,我就放你離去如何?」

  金芝無力地抬起頭,用高麗語道:「殿下受秋公子師門大恩,將我和崔老轉贈也是無奈之舉,大人乃是中原貴胄,豁達海量,冤有頭,債有主,請你不要怪罪六殿下,一切都是我們自己的主張。」說罷,少女的嘴角滲出烏黑的鮮血,嬌軀一陣抽搐,軟軟地倒在地上,香消玉隕。

  我沉默了片刻,道:「小順子,你帶著半數侍衛出去追捕秋玉飛,兩個時辰後回來。」

  小順子皺皺眉,他自然知道我實際上是要他去做什麼,可是若是放下我一人在此,他心中實在不放心,正在猶豫之際,一聲清朗的佛號傳來道:「阿彌托佛,李檀越盡可放心,老衲願代檀越保護江侯爺一段時間。」

  望著站在院門口的慈遠大師和他身後幾個神采奕奕的青年弟子,小順子心中一寬,慈遠大師武功在少林可以排到前十,這些青年弟子也都是少林的傑出弟子,有他們保護,短時間內絕對不會有問題的,事實上,如果他們早就在江哲身側,秋玉飛未必敢出手刺殺,都是江哲故意安排,不讓他們顯身,才有今日這場虛驚。

  望著小順子他們的背影,我心中暗道,既然秋玉飛已經成功脫身,那麼就要做戲做到十足,一定要讓秋玉飛帶回我準備好的毒餌,凌端、秋玉飛再加上沁州已經展開的殺局,不愁龍庭飛不入圈套。龍庭飛啊龍庭飛,羽翼折斷之後,腹心又受重創,不知道你是否還有那樣的勇氣對抗大雍呢?

   

 


第四部 烽煙再起 第三十章 絕地重生
 

  秋玉飛並沒有逃出很遠,他深知自己的傷勢很嚴重,如果不顧一切奔逃,只怕最終只能是死在雪中,他衝出萬佛寺不遠,便選中了一處小山坡,這裡的背風處積雪足有丈餘,秋玉飛小心翼翼地落到雪地上,輕軟的積雪上只是微微下陷,秋玉飛覺得咽喉一甜,又強行將血水嚥了下去,他強行使用踏雪無痕的輕功,就是為了不留痕跡,若是留下血跡豈不是糟糕至極。看看追兵還未出來,秋玉飛從腰間錦囊裡面取出一顆龍眼大的蠟丸,輕輕捏碎外面的白蠟,裡面是一顆朱紅色的藥丸,秋玉飛將藥丸含入口中,紅丸遇津而化,秋玉飛只覺得從丹田生出一股暖流,流向四肢百骸,他知道師門密藏的救命靈藥已經起了作用,便輕輕躺在雪上,真氣一凝,沉入積雪當中,隨著他的下陷,周圍的積雪簇擁過來,很快就將他存在的痕跡湮沒。秋玉飛使用龜息心法,將外部的生機幾乎斷絕,開始進行療傷。
  借助藥力和密藏的心法,秋玉飛只覺得身子好像處在溫暖的水中,那種朦朦朧朧的舒適讓他感覺似乎回到初生之前的那一片混沌的時光,多年的專心琴藝,厚積薄發,數日來的明悟,已經剛從生死邊緣、情義兩難的境界掙扎回來的強烈刺激,秋玉飛竟然奇跡一般的進入了那從未奢求的先天境界,外呼吸漸漸斷絕,此刻的秋玉飛已經和莽原積雪融為了一體。

  不知過了多久,秋玉飛的意識終於回到身上,彷彿從極度的深眠中突然驚醒,他能夠感覺到週身氣脈暢通無阻,不僅內傷盡復,而且真力尚有精進。他用六識探察周圍情形,片刻,縱身破雪而出,抬眼望去,四野雪漫蒼穹,身上積雪似乎比原先厚了許多。秋玉飛心知自己這次療傷不知用了多少時日,遠遠望去,萬佛寺依舊矗立,秋玉飛思忖良久,自己雖然已經功力精進,繼大師兄段凌霄之後晉入先天境界,可是此地距離沁州數百里之遙,又是天寒地凍,若是不能得到補給,仍然難以飛渡。自己逃亡之時,除了傷藥和那本琴譜之外,什麼都沒有攜帶,看來只有闖入這萬佛寺索取了。他倒不畏懼寺中的少林高手,以他的武功,想要悄無聲息地拿走乾糧衣物並不困難。這次死裡逃生,秋玉飛彷彿脫胎換骨一般,很多從前斤斤計較的事情,如今在他來說只是小事而已。

  微微一笑,他舉步向萬佛寺走去,當日的黑裘如今已經成了破碎不堪的碎片,他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走到寺門前輕輕叩門。不多時,一個小和尚前來開門,卻正是他相識的靜玄。靜玄目瞪口呆地望著秋玉飛,訥訥道:「高公子,怎麼你回來了?」

  秋玉飛笑道:「我姓秋,名玉飛,慈遠大師在麼?」

  靜玄已經冷靜下來,道:「七日前江侯離開敝寺,過了兩日,齊王殿下傳方丈至澤州大營,據聞殿下有意責難,因為當日公子行刺之時,敝寺上下並未出手相助江侯,至今仍無音信。」

  秋玉飛歉然一笑,道:「這倒是在下連累貴寺了,不過在下看楚鄉侯為人頗重情義,應該不會對貴寺有所責難。」

  靜玄引著秋玉飛向內走去,道:「公子說得是,當日公子兩位同伴皆在寺中身歿,侯爺命敝寺好生安葬,現在骨灰都已經收好,若是公子有意,這次便可以帶走。公子身邊的事物侯爺皆令封存寺中,公子可要看看麼?」

  秋玉飛目光在靜玄身上凝固了片刻,笑道:「少林弟子果然出類拔萃,小師父氣度恢宏,方纔我忽然起了殺機,想要除去未來的強敵,不過思之再三,有小師父這樣的敵手,倒也是快意之事。」

  靜玄神色不變,回身道:「魔宗自經京宗主重整之後,凡是嫡傳弟子,皆是一代人傑,秋公子歷劫重生,前途不可限量,靜玄不過是少林末學,焉敢當此讚譽。」

  秋玉飛淡淡一笑,道:「你也不必曲意討好了,我無心殺你全寺僧人,只要本公子離去之時,你們允諾不出寺門,我就不下毒手,小師父以為如何?」

  靜玄心中欣然,方才一見秋玉飛,他便知道此人已非吳下阿蒙,魔宗弟子又是心狠手辣,若是此人動了殺機,就算自己勉強可以逃生,寺中留守的幾位師兄弟也絕難活命,因此一直曲意逢迎,雖然此舉看來諂媚,但是在他來說,能夠避免無謂的犧牲,也是值得的。

  秋玉飛走入多日前居住的禪房,只見諸般物事仍然離去之時一般,只是十分潔淨,看來有人常常打掃,他走到木幾前,輕撫多日不見的愛琴,心中百感交集,輕歎道:「天命如此,夫復何言。」他知道江哲已經回到大軍之中,再沒有可能接近他進行刺殺,而且毋庸諱言,他對江哲的殺機已經被惺惺相惜的情感代替。將琴囊繫在背上,秋玉飛道:「引我前去祭拜崔老和金芝。」

  鐘聲縹緲,直入雲端,站在大殿之上,秋玉飛心中默禱良久,才將崔九成和金芝的骨灰包好,這兩人和他本來不過是陌路,卻因為高延之命誓死相助,若非他二人,只怕他已經成為廢人,被禁於雍軍大營。不多時,靜玄帶著四五個年紀相仿的僧人走進大殿,手裡拿著乾糧和行囊。靜玄上前道:「公子的馬匹還在寺中,小僧想公子或者不想使用馬車,所以已經備好鞍韉,公子可以隨時出發。」

  秋玉飛目光一閃,道:「你倒是聰明解事!」看著氣度沉穩的靜玄,心中殺機不免又起,中原武林多一未來的棟樑,魔宗就是多一個未來的強敵,但是秋玉飛性情本就高傲,怎屑於殺一個對自己畢恭畢敬的和尚。終於輕歎一聲,接過行囊走出了大殿,望望北方越來越厚的彤雲,秋玉飛心道:「我還是迅速趕回沁州,刺殺雖然失敗,但是數日相聚,我對江哲的觀感或者對師尊和龍將軍有所幫助,再說有些事情似乎很可疑,我也要想師尊稟明。」靜玄在後面相送,秋玉飛面色一寒,道:「小師父應當知道輕重,你若是擅自離寺告密,秋某日後自然要來報復,雍軍大營追緝秋某乃是必然之事,你也沒有必要去錦上添花,還是在此安心念佛的好。」說罷舉掌在靜玄肩上輕輕按了一下,靜玄面色驟然變得蒼白,直到秋玉飛身影消失之後,才頹然到地。

  幾個小沙彌上前攙扶,驚問道:「師兄傷得怎樣?」

  靜玄道:「無妨,只需數日閉關,再有你們相助,就會無事。」

  一個小沙彌恨恨道:「若是師兄肯答應我們的提議,和那魔宗弟子拼了,也未必沒有機會,這樣含羞忍辱,這是何必?」

  靜玄淡然道:「師弟不知道厲害,我看此人功力已經大進,恐怕已經超越後天境界,師弟不知,到了那個級數,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前些日子若非是有邪影李施主在,恐怕再多的人也未必攔得住他刺殺江侯爺,不過當日他應該還沒有今日的水準,若非是李爺被江侯牽絆,只怕喪命當場的也會有這位秋公子。」

  幾個小沙彌聽了雖然仍舊不服,但是他們素來信服靜玄,也就不再多說,扶了靜玄下去養傷。卻不知靜玄心中驚歎道:「江侯爺果然是天人,今日之事竟然被他料中。」

  卻原來當日虎繼衛四周追索二十里之後不見秋玉飛行蹤,回來稟報之後,我思索再三,便找上慈遠方丈,讓他過幾日等到大營軍令到,就帶了大部分弟子離開萬佛寺,我料到秋玉飛傷重,必然走不遠,只不過四野茫茫,魔宗之人必然擅長匿蹤之術,找是找不到的,我也料到,此人定會事後重返萬佛寺奪取乾糧行囊,否則天寒地凍,他如何行走,若是萬佛寺留人太多,我擔心他會肆虐行事,這些和尚雖然厲害,可是真要是秋玉飛狠心起來,至少也要死上幾個小和尚。我心中不想秋玉飛造此殺孽,和少林結仇,另一方面也希望他順順利利地回到北漢,所以只留個幾個小和尚等著他。不過為了避免他殺人滅口,掩飾行蹤,我又特意請慈遠大師選一能屈能伸的弟子留守,好將秋玉飛送出門去。

  而靜玄就是被選中的知情人,他隱隱猜到萬佛寺諸事恐怕都是江哲所策劃的圈套,可是他在其中多方留心,也沒有發覺什麼破綻,只覺得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秋玉飛乃是魔宗嫡傳,也是靜玄心中十分忌憚之人,可是卻是落入陷阱而不自知,靜玄心中戒懼的同時,也是謹言慎行,不敢稍露形色,幸而瞞過了秋玉飛的眼睛,保住了性命,完成了恩師諭令。他心有餘悸的同時,也不由對楚鄉侯江哲生出仰之彌高的觀感。心中開始明白昔日在少林寺的時候,為什麼方丈和慈真師伯對此人評價極高,又是頗為敬畏,更是處心積慮收了此人愛子為徒,這樣的人物,只可以為友,不可為敵啊!

  秋玉飛離開萬佛寺之後,一路直向北漢邊境而去,他地理頗熟,雖然雍軍四處大索,可是他仍然能夠找到一些小路通行,只是不能騎馬了,這一段旅途雖然艱苦,可是秋玉飛武功剛剛突破瓶頸,在這種緊張艱苦的氣氛下倒是更能穩定進境。

  雍軍的圍捕並沒有大張旗鼓,只是在各處關卡加緊盤查,秋玉飛能夠感覺到他們外鬆內緊的局勢,看來自己這次刺殺真得是令雍軍很憤怒呢,不過對於功力大進的秋玉飛來說,雖然需要小心一些,繞過重重圍堵倒是並不困難,若是從前的他,只怕是真要步步危機了。雖然如此,仍然花了十日才從莽莽群山裡面進入沁州。

  出山不遠處有一處野店,原本是山中獵人常常聚集的地方,雖然簡陋,卻是烈酒香醇,野味豐富,秋玉飛走進野店的時候,店內除了掌櫃夫妻之外,只有兩個獵人正在那裡喝酒,看到秋玉飛進來,都是面色驚異。雖然秋玉飛已經換上了普通衣飾,又因為翻山越嶺而破碎不堪,可是容貌氣度都是世間罕見,這幾人怎不驚訝。秋玉飛也懶得理會他們,丟下一塊碎銀道:「有好酒拿一壇來,再上幾個小菜。」

  那掌櫃連忙捧了酒罈過來,掌櫃娘子則是端了野味慇勤送上,在這裡可是難得見到這樣的豪客。

  秋玉飛放下心來,重回北漢領地,心中一寬之後,不免有些惆悵,這次敗逃而回,顏面上可是有些過不去的,心中煩憂,忍不住借酒消愁,豈知酒入愁腸,更添愁思,醉意盎然中秋玉飛更是不願趕路了,索性包下了野店唯一的一間客房,進去蒙頭大睡。不知過了多久,秋玉飛才從睡夢中醒來,不由有些赧然,常年在外,何曾有過這樣的失態放縱。起身從行囊裡面取出乾淨的衣衫換上,準備出去吃些東西。誰知還沒有走到店堂,就聽見外面傳來驚呼聲。

  秋玉飛心中一凜,向外望去,只見一個布衣少年倒在門口,掌櫃的上前探視,神色驚惶地道:「這人氣息都快沒了,不會是要死了吧?」

  秋玉飛見狀,上前道:「讓我看看吧。」說著俯身探視,片刻皺眉道:「此人是傷病交加,恐怕是幾日沒有好好休息進食了,掌櫃的燒些熱湯來給他灌下,先拿碗酒來。」

  掌櫃連忙倒了一碗烈酒端過,秋玉飛取出一粒固本培元的丹藥給這人服下,將此人扶起,給他灌下烈酒,不多時,這人呼吸漸漸加粗,秋玉飛這才放下心來,目光落到少年面上,突然心中一動,此人似曾相識,想了多時,秋玉飛突然心中一亮,這人不就是那個當日伏地請罪的江哲侍衛,也就是從前的鬼騎凌端麼?他比自己早一日逃走,想不到如今才到這裡,想必是多日來費盡心力才逃出澤州,此人武功低微,能夠逃生必然是受盡苦楚,若非是自己相救,只怕是會死在這裡了,雖然對這少年並沒有深刻的印象,可是想到兩人同病相憐,都是在江哲手下幸而不死,心中不由生出好感,心道,自己不妨多留幾日,帶他一起回去吧。

  將凌端扶到客房裡面,秋玉飛再次仔細的檢查了一下少年的傷勢,覺得已經無礙性命,可是這樣一檢查,秋玉飛卻發覺這個少年資質極好,而且所學心法也是魔宗旁支,不由心動,魔宗收徒講究因緣,他對這少年生出親切之感,心道,此子性情堅毅,若是學習日宗武功最好不過,雖然自己所習更偏向月宗,可是大師兄尚沒有滿意的門人,若是自己將這少年推薦給他,他應該會很滿意。想到這裡,就不能任由這少年昏迷下去,否則這少年功力必然大損。

  凌端從昏迷中醒來,只覺得全身上下萬分痛苦,不由呻吟出來,這些日子的逃亡已經耗費了他的全部心力,當看到那座野店的時候,凌端只覺得一切的辛苦都已經有了報償,剛剛踏入店門就再也支撐不住,昏倒在地,此刻感覺到自己已經活了過來,凌端心中狂喜,他的身軀一動,身旁突然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道:「不可懈怠,起來我助你運功。」然後一粒藥丸塞到口中,瞬間化作苦澀的寒流,凌端心中一驚,可是一隻手已經按在他的背心,他的真氣不受控制的運行起來,凌端心中一橫,料此人是友非敵,便認真運功起來。初時,那人任由凌端自己行功,幾遍之後,那人突然強行使用真氣迫使凌端改變行功路線,凌端意欲強拒,可是內力卻不受控制,那新的行功路線彷彿是真氣本就該走的方向,凌端只覺得漸入忘我之境。不知過了多久,凌端悠悠醒來,只覺得四肢百骸真氣暢通,他收功而起,只見一個布衣人負手站在窗前,向外看去。

  凌端上前拜倒道:「弟子叩見前輩,前輩可是魔宗高人。」

  那人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問道:「你知道我是魔宗之人?」

  凌端謹慎地道:「弟子曾聽將軍說過,武功傳自魔宗,前輩熟知弟子內功心法,所以弟子斗膽猜測,若有差錯,還請前輩勿要責怪。」那人笑道:「果然是聰明過人,我是秋玉飛,魔宗嫡傳弟子,我想,你應該還記得我。」說罷,那人轉過身來。凌端駭然道:「高公子,你,你怎會是——?」話未說完,凌端已經明白其中始末,驚喜地問道:「前輩已經殺死江哲了麼?」

  秋玉飛歎了口氣道:「別提了,能夠生還已經是僥倖了,你能夠逃回北漢,也是不容易,今後可有什麼打算麼?」

  凌端露出遺憾的神色,但是他又警惕的看了秋玉飛一眼,擔心他誤解自己有嘲諷之意,見秋玉飛神色沒有什麼變化,才道:「弟子也不知道,本來弟子理應回軍營,可是弟子心中有塊壘難消,這次譚將軍全軍覆滅,弟子疑心有北漢人從中推波助瀾,所以弟子想暗中查個明白。而且萬人之中只有弟子生還,弟子也有些擔心被人懷疑,經歷了這許多事情,弟子不想再不明不白的死去。」說到這裡,他的聲音有些哽咽,想到莫名其妙被殺的李虎,他悲從心起。

  秋玉飛輕輕拍拍凌端肩膀,他心中明白凌端心中忐忑,也知道北漢軍內部有著隱憂,可是秋玉飛本就是魔宗當中的異類,身兼日宗月宗兩門心法,卻不喜歡戰場廝殺也不喜歡陰謀詭計,除了音律之外,再無其他愛好,他也不願過多涉及其中,便道:「你放心,隨我回去見我大師兄,你若是福分夠,可能會被師兄收為弟子,就是師兄覺得你資質不夠,憑著我的面子,一個記名弟子還是沒有問題的,到時候誰還敢加罪給你。」

  凌端喜出望外,再拜道:「弟子叩謝前輩恩典,若能如此,弟子萬幸。」

  秋玉飛淡淡一笑,道:「好了,你去吃些東西,休息一天,明日和我一起啟程,有些事情也要跟龍將軍說個明白,我知道的不多,只是感覺大雍有什麼陰謀正在進行,這些事情,蕭師兄他們更加擅長,我就懶得過問了。還有,你也不用叫我前輩,我在門中排行第四,你叫我四公子或者四爺都行。」

  凌端心中一寒,他知道蕭桐負責軍情探察,實際上還可能負責監視軍中將兵,平日見到蕭桐都是遠遠避開,這次要和他見面,不由心中懼意漸起。秋玉飛卻沒有留意這一點,目光飄向窗外,他也是心中不安,北漢的興亡關係到魔宗榮辱,他雖然不願過問軍政,可是又怎能不擔心覆巢之禍呢?

  第二日,秋玉飛帶了凌端出山找到哨所,借了馬匹,急急趕向沁州,一路上馬不停蹄,兩日之後,兩人終於到了沁州,還剩二十里路程,秋玉飛見凌端有些疲勞,就喚他下馬在路邊小店打尖。兩人都是心事重重,緩緩用餐,卻是無話可說。

  突然,外面傳來駿馬奔馳和車輪滾滾的聲音,秋玉飛無心理會,凌端卻是聽出這是訓練有素的騎兵行軍的聲音,忍不住走出店門向外望去,只見遠處一隊騎兵押著一輛囚車馳來,囚車之中坐了一個相貌文雅,修眉長目的中年人,雖然身披枷鎖,卻是神態從容,毫無懼意。凌端一見,大驚非小,回身撲到秋玉飛面前,道:「四爺,怎麼回事,段將軍怎會被人用囚車押送?」

  秋玉飛一皺眉,他疑惑地問道:「段將軍,你是說我知道的那個段將軍麼?」

  凌端點頭道:「是段無敵將軍,他難道犯了軍法麼,否則怎會被押起來,我看見押送段將軍的是石將軍的副將石鈞,四爺,段將軍素來得我們敬愛,為人又很嚴謹,怎會犯軍法呢?再說,就是段將軍犯了錯,龍將軍也不會這樣折辱他吧?」

  秋玉飛也是心中疑惑,可是按照魔宗的規矩,他沒有軍職,是不能直接過問軍務的,可是心中疑惑難解,暗道,我私下問問總成吧?想到這裡,秋玉飛出了店堂,這時,那隊騎兵已經走到近前,秋玉飛擋住他們去路,冷冷道:「誰是負責之人,出來說話。」

  那些騎兵勒住戰馬,將囚車護在中間,一個虯髯將領出陣,目光在秋玉飛身上轉了一圈,卻是想不起此人是誰,便高聲道:「你是哪裡蹦出來的小白臉,竟敢攔阻將爺執行軍務,還不快退去,否則將爺就要問你一個劫囚之罪了。」秋玉飛面色一寒,身形一動,那個將領只覺得眼前一花,臉頰就被重重打了兩記耳光。他惱羞成怒,道:「兄弟們,上,給我將他碎屍萬段。」秋玉飛眼中殺機畢露,冷冷道:「你們真敢動手?」那將領大笑道:「我石鈞說一不二,我既然不認得你,你又敢來攔路,十有八九是段無敵的相識,你若是劫囚,倒是一件好事,正好證明段無敵之罪。」秋玉飛神色越發冰冷,殺死幾個士卒,對他來說不過是小事一樁,他正要出手之際,囚車之中的中年人揚聲道:「石鈞住手,你不看看對面的是什麼人?四公子,末將身陷縲紲,不能見禮,請公子恕罪。」

  秋玉飛看看中年人,淡淡道:「段將軍,兩年不見,你消瘦多了。」

  中年人苦笑道:「四公子,末將每日殫精竭慮,如何能不消瘦,如今末將遭遇殺身之禍,還求公子在大將軍面前替我緩頰,無敵感激不盡。」

  秋玉飛在澤州留了多日,他眼見大雍軍隊那種從容自信的表現,戰無不勝的氣魄,心中隱隱覺得北漢軍勢雖也不差,卻是少了些氣魄,多了些悲憤,沒想到剛剛回到沁州,又看到北漢軍有數的名將遭到這樣的折辱,怒火洶洶之餘也有些心灰意冷,望望昏黃的蒼穹,他心中突然生出不祥的預感,大勢莫非真的是無法挽回了麼。

   

 

隨波逐流之一代軍師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一章 驚聞巨變
 

  燭影搖紅,帳外冰雪滿天,帳內卻是溫暖如春,我披著長衣坐在桌案前看著案上的地圖,心中躊躇難定,不知道凌端和秋玉飛是否能夠回到北漢,雖然這兩人都是堅毅不拔的性子,我又有意縱放,但是世事無常,若是他們一個也回不去,我可就白費了心思。
  燈花綻開,驚醒了我的思緒,突然失笑起來,那邊的計劃進行的很順利,就是秋玉飛和凌端都回不去,最多就是效果差些。我在十數日前就已經命令大雍在北漢的密諜,挑動石英和段無敵之間的不合,現在想必石英已經向龍庭飛告發段無敵的罪行了吧。看過有關石英的情報,除了作戰之外,他實在是一個不通世事的人,如果不是龍庭飛的器重和保護,恐怕他不是死在戰場之外,就是被人拋棄在戰場上了,也只有他才會這樣輕易地和龍庭飛另外一個心腹將領段無敵發生紛爭。

  突然生出奇想,若是和我的計劃不符,龍庭飛過於相信石英,而秋玉飛和凌端又沒有能夠帶回去不利石英的情報,龍庭飛麾下眾將中最為沉穩端重的段無敵會不會成為犧牲品呢,若是能夠做到這一點,倒是意外的收穫,不過我可不敢這樣奢望,段無敵作戰可以用嚴謹少誤來形容,這樣一個人,很難將他入罪至死的,我並不貪心,而且留下段無敵也有好處,我不想北漢軍失去戰意,有這樣一個防守出眾的將領,是北漢軍敢於勇猛作戰的一個重要原因。

  可能最後不如我的預想,石英逃過一劫,可是這期間已經足以造成將帥之間的隔閡和軍心的動搖,說句心裡話,佔據了兵力的優勢,我的計策不過是盡量減少我軍的損失罷了,憑著齊王的用兵,和相對北漢軍更加不利的局勢,戰勝北漢只是時間上的問題,只不過如果損失的太多,大雍統一的步伐會放慢很多,更重要的是,如果這仗打個幾年,我可什麼時候可以回家呢?

  覺得有些疲累,我伸伸懶腰,準備上床休息,這時,呼延壽在外面稟報道:「大人,京中有信使來,是公主派來的,大人是否接見?」

  我心中一驚,長樂怎會派來信使,她的書信都是通過驛站送來的,就是有些比較機密的事情,也經常利用傳遞軍情的渠道送過來,莫非發生了什麼事情,才讓長樂派來信使。應該不會啊,雖然南楚有異動,東川也不穩,可是朝中人才濟濟,慶王殿下雖然不馴,可是也應該不會在這個時候明目張膽的抗拒雍都,我並沒有將那些事情過於放在心上,畢竟我現在面對的敵人是北漢,皇上若是連這樣的局勢都不能穩住,也妄稱明君了。

  不管怎樣我連忙召入信使,帳門一開,冷風透入,我打了一個寒戰,一個相貌俊秀,膚色白皙晶瑩的青年緩緩走入,卻是董缺親來,我心中更加擔憂,董缺乃是我留在長樂身邊的得力助手,長樂貴為公主,如今開府在外,若是沒有董缺這樣的人聽命,必然會有許多不便。他親自來此,必然是發生了極為重要的事情,而且可能是我們自己的事情。

  董缺上前行了大禮,我輕輕看了跟在後面的呼延壽一眼,呼延壽很知趣地退了出去,雖然他負有監察之責,可是卻知道有些事情最好不要去探查。他將要退出營帳的時候,我疲憊地道:「你去叫小順子過來。」呼延壽連忙應諾,可是面色也有些憂慮,他已經察覺其中的異樣氣氛。

  董缺見呼延壽出去,下拜道:「屬下接到東川密報,事情緊急,不得不來向公子稟報。」

  我揮手道:「不用多禮,等到小順子來了再說,也免得你要說兩遍,公主知道這件事情麼?」

  董缺道:「公主沒有多問,不過命屬下帶來家書。」說著遞上一封書信,趁著小順子還沒有到來,我展開書信,長樂並不知道天機閣和錦繡盟的事情,也從不會過問我身邊的這些神秘人物,所以信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只是提及霍琮學業進步很快,柔藍跟他一起讀書,已經不是從前那樣貪玩,慎兒活潑可愛,家中並無事端。可是我能夠感覺到字裡行間的淡淡憂慮,畢竟夫妻數年,有些事情雖然沒有和他說起,可是需要董缺親自來見我,想必公主也知道發生了些不妥的事情。

  我看過書信,心中已經平靜下來,不論發生了什麼事情,緊張都是沒有用處的,過了一會兒,小順子掀簾而入,前些日子秋玉飛行刺,雖然是我有心放水,可是小順子還是很不滿虎繼衛士應對絕頂高手的能力,所以這些日子一有空閒就在他們的營地和他們過招,就是晚上經常也給某些人特訓,我常常看見身邊的衛士鼻青臉腫,也有些同情,不過想到秋玉飛不過是魔宗小弟子,他上面還有高手,我就不說什麼了,只是送去上好的傷藥給他們。小順子走到我身邊,目光瞧向董缺,冷冷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董缺道:「屬下接到陳先生傳書,慶王在東川剷除異己,除了傾向朝廷的文武官員之外,明鑒司在慶王身邊的秘諜已經被揭穿身份,十四人被格殺,兩人投降,只有一人逃走,慶王假稱捉拿南楚秘諜,大索東川,那人已經被陳先生救下,不過我們和明鑒司並無合作,而且慶王封鎖很嚴,陳先生不想冒險,只得將那人軟禁起來,那人不知道我們身份,也不肯托我們相助送情報到雍都。而且慶王近來對原蜀國遺臣和反抗勢力更加禮敬,還有使者找上錦繡盟,要求我們歸順,他答應扶立蜀王之子為王,重立蜀國。」

  我皺眉道:「蜀王家眷不是都在雍都麼?」

  董缺搖頭道:「慶王信使說當日蜀王歸降之前,金蓮夫人讓兩個懷孕宮女帶著信物逃走,翼望為蜀王留下血脈,其中一個宮女後來果然生了男孩,據說已經落到慶王手中,慶王信使聲稱他們持有蜀王的身份信物,證明那男孩的身份。慶王信使許諾,慶王將立下血誓,絕不覬覦蜀國王位。」

  我覺得有些頭痛,雖然有些瞧不起慶王心胸狹窄,可是他真的謀反還是讓我意想不到,畢竟他是大雍皇子,地位尊崇,就是謀反也該是奪取大雍皇位,想不到他卻是去做蜀國的權臣,不過想了一會兒,我倒也佩服他的決心,他是準備擁立傀儡蜀王,然後和南楚、北漢一起發難,瓜分大雍,此人倒也放得下錦繡中原.。

  歎了一口氣,我在腦海中回想了一下慶王的情報,心中隱隱有了一個輪廓,看來慶王有此心已經多年,他也夠隱忍,從前擺出和鳳儀門誓不兩立的架勢,借助太上皇和皇上的同情,佔據東川,坐擁兵馬,現在又趁著大雍全力攻打北漢的時候暗中叛亂,看來對他來說,與其做大雍的親王不如做一方諸侯,他對大雍的恨意不僅僅在於鳳儀門,恐怕大雍皇室才是他心中痛恨的仇敵,想來,當日李援自認的補償對他來說只是羞辱,他永遠都會記得,大雍皇室為了鳳儀門而貶斥放棄了他。

  這些年來,他鎮守東川,做得有聲有色,刻意結好原蜀國遺臣,就是為了今日借重蜀人力量謀反,雖然從現在看來他還羽翼未豐,不會公然叛亂,可是若是稍微有隙,他就會向大雍腹地發起雷霆一擊,東川的位置太重要了。現在想來,前些日子司馬修嬡在宮中胡作非為,恐怕就是他的唆使,利用司馬修嬡被杖殺一事,跳起蜀國大族的不滿,如今為了慶王的顏面,皇上並沒有將司馬修嬡罪行公示天下,在慶王離間下,司馬修嬡之死象徵著大雍朝廷對蜀人的排斥,而失去抗爭力量的蜀人就會依賴慶王。

  想清楚整件事情,我不由慶幸當初讓錦繡盟和大雍撇開關係,現在無人不知錦繡盟乃是神出鬼沒的蜀人反抗勢力,而且我特意讓陳稹將那些心存復國之志的人物納入盟中,用錦繡盟約束他們,總比讓他們自行其事破壞小得多。

  轉念一想,我奇怪地問道:「明鑒司在東川的秘諜已經全被慶王控制?這樣的話夏侯沅峰也未免太無能了,我覺得此人應該留有後手,他不是孤注一擲的人,不過慶王封鎖消息很嚴密,若非錦繡盟控制的是本地蜀人的力量,這情報想必還傳不出來,朝廷現在應該還不知道慶王謀反的事情麼?」

  董缺道:「這個我們也不清楚,我們對明鑒司是敬而遠之的,但是慶王手段的確高明,正如公子所言,他切斷了東川和關中的聯繫,就是明鑒司還有人手,也不能將消息傳回去,我們通過蜀中,轉道南楚天機閣將情報送到雍都的。而且陳先生估計慶王會讓投降的秘諜繼續傳送假情報回去,這樣一來,只怕雍都現在還不知道東川的事情。」

  我站起身,示意小順子取出東川的地圖,沉吟再三道:「慶王謀反,現在還不是時候,我想明春我們和北漢苦戰之際,才是他發難良機,這件事情已經是無可挽回,就是現在朝廷知道,也不可能改變這個局勢了。董缺,你立刻親自去見陳先生,讓他同意歸順慶王,等到慶王謀反的時候,我希望錦繡盟成為慶王的最大助力,局勢既然不可挽回,我們就要趁勢而作,告訴陳先生,蜀國已亡,不可能在慶王手中重興,我不過問他如何辦事,我只要求他在我諭令傳到的時候,可以一舉覆滅慶王一黨。」

  董缺目中精光四射,他料不到江哲如此處置,又問道:「公子,我們難道不將此事告知朝廷麼?」

  我深沉的一笑,道:「夏侯沅峰不是常人,我不信明鑒司勢力全部被剷除,雖然可能會晚一些,但是很快朝中就會知道此事,其實我更希望你們將消息截住,這些年來,皇上對東川始終存有戒心,在雍都和東川之間布有重兵,就是慶王起兵,也不能立刻奏效,我自信可以在一年之內滅掉北漢,就是不行,也可以讓他們沒有還手之力,到時候有錦繡盟作內應,慶王可滅,說不定還能饒上一些額外的甜頭,董缺,你見到陳先生,也要弄清楚,如果他和寒總管都有心復蜀,說不得我也不能顧念舊情,白義、逾輪、山子、渠黃四人如今已經是錦繡盟和天機閣掌控大權的執事,若是有變,你就傳我密令,軟禁陳稹。」

  董缺道:「公子放心,陳先生忠心公子,絕不會做出糊塗事的。」

  我點頭道:「我也只是防範於未然罷了,好了,你辛苦一些,連夜去東川吧,軍營裡面你不要多留,齊王不是好敷衍的。」

  董缺默默點頭,看向燈光下瘦弱的身影,心道:「這人總是沒有輕閒的命。」

  董缺走後,小順子突然問道:「不告訴別人還可以,不告訴皇上恐怕將來皇上會怪罪公子?」

  我苦笑道:「現在不行,若是皇上知道此事,我擔心他會因為想保全慶王而急急行動,姑息養奸這種事情我是不做的,慶王不除,大雍難安,而且——」我停頓了一下,露出詭秘的微笑,道:「前日皇上密旨,將我狠狠訓斥了一頓,說我不該輕身涉險,雖然他是好心,可是我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氣,又被齊王嘲笑一頓,所以讓他多憂心幾日,就算是報復吧。」

  小順子苦笑,輕輕搖頭。雖然主子已經是而立之年,可是還是不時會冒出孩子氣來,總是讓他啼笑皆非,不過這樣一來,前些日子心中積怨卻也煙消雲散,他正色道:「公子,既然如此,北漢之事就需要快刀斬亂麻,不能拖下去了。」我點頭道:「正是如此,我立意今年平定北漢,也是無奈之舉,代州乃是抵禦蠻族的要地,若是蠻族進攻北漢,我們不僅不能加緊進攻,還要緩下攻勢,這是擔心北漢國主不顧一切,放蠻人南下,只要是蠻人沒有大舉進攻的意思,北漢王室尚稱賢明,必然不會作出這種為人詬病的舉動來。」

  小順子若有所思地道:「公子派赤驥到蠻地去,莫非就是為了確認此事麼?」

  我淡淡一笑,道:「赤驥歸來之後,向我稟明,今年秋天草原水草豐茂,蠻人各部都無心大舉劫掠,所以代州今年只是略受侵害,並無大戰,可是今年冬天蠻地遭受雪災,這是我觀看天象之後根據蠻地得來的情報確定的,明春蠻人必然大舉進攻,可是我已經安排妥當,明春雪化之前,蠻地將遭瘟疫,牛馬十不餘一,這樣一來,蠻人雖然有心進攻,可是礙於戰力不足,代州足可抵禦他們的侵擾。等我軍進攻北漢的時候,如果北漢國主真的喪心病狂,想要利用蠻人和我們作戰,那麼首先代州林家必然堅決反對,其次蠻人勢弱,我軍滅漢之後也可以輕易將他們逐走。若是拖到明年秋天,蠻人恢復元氣,為了彌補損失必然大舉進攻,到時候我們若是再強攻北漢,就等於和蠻人呼應,一來有害大雍聲名,再說也不利於大雍將來在這裡的統治,所以這一年之內我們必須拿下北漢,為了這個目的,東川和南楚的事情都要放下。其實南楚主少國疑,慶王胸襟不廣,只要皇上處置得當,不會影響北疆戰事的。」

  小順子默默聽著,良久道:「公子可要我去刺殺龍庭飛,他若一死,北漢再無回天之力。」

  我正端茶欲飲,聽到他的話一下子將茶水噴了出來,連忙道:「你別胡說,別說北漢有個宗師坐鎮,就是沒有也不用你去做這些事情,這種行刺的事情,多是勢弱一方為了出奇制勝才用的手段,現在大雍兵力強大,不用你去做這種事情。而且——」面色漸漸沉素,我說道:「龍庭飛乃是北漢名將,北漢人最敬重勇士,事先削弱敵人無可厚非,可是若是不能在戰場上將他們擊敗,北漢人絕不會心服大雍的統治,龍庭飛若死於暗殺,只怕數十年內北漢人都會爭先恐後為他報仇,只有讓他死在戰場上,才會讓北漢人徹底失去反抗的信心。」

  小順子無所謂地道:「公子既然這樣說,那就算了,本來我是想著北漢人敢來刺殺公子,未免太過無禮,想要回報一下罷了。」

  我露出古怪的笑容道:「想要報復,總會有機會的。」眼前突然閃過齊王可惡的身影,我心中突然生出一個想法,或者,我在向北漢報復這次行刺之事的同時,也還有機會報復一下這個剋星的。

  御香縹緲,九重深處,李贄坐在御書案後看著面前的折子,緊鎖眉頭,將折子遞給坐在他左首一張椅子上的石彧,夏侯沅峰站在下面低眉順目,神色恭謹非常。李贄歎了一口氣道:「夏侯,你的明鑒司雖然遲了一些,但是總算是把消息傳了回來,唉,三弟真是太糊塗了,他是天家貴胄,只要安分守己,就是數一數二的權貴,他卻貪心不足,妄想謀反,難道他真的以為可以奪到皇位麼,不論是名份還是功績,他連六弟都不如,更何況是朕呢。夏侯,你在慶王身邊已經沒有了可以利用的人手了麼?」

  夏侯沅峰稟道:「臣死罪,除了一兩名暗探之外,明鑒司人馬已經全被剷除,有一人生死不明,但是臣想他絕無生還可能。」

  李贄神色凝重地道:「東川生變,大雍的實力倒退到滅蜀之前了,李康這逆賊雖然還沒有發動,可是明春澤州興兵之時,他必然不會坐視,不過朕當日既然能夠奪取東川,今日也不會畏懼於他,子攸,依你之見,朕是否應該暫時停止攻打北漢呢?」

  石彧起身道:「陛下,臣以為萬萬不可,如今南楚、慶王、北漢將我大雍困在當中,若是一味防守,則只會削弱大雍國力,若是不能攻破一家,大雍危矣,齊王殿下、楚鄉侯都有折子說北漢可攻,陛下不如對慶王加以安撫,同時小心戒備東川兵馬,東川雖然有自立之心,可是慶王麾下都是大雍將士,蜀人也不見得深信慶王,慶王倉卒間絕對不可能大舉進攻,陛下不妨緩緩圖之,南楚闇弱,陛下可以甘辭厚幣安撫南楚國主,到時候陸燦一人也不能擅自攻擊大雍,南方可穩守,北方需強攻,陛下下密詔令齊王用心,有楚鄉侯襄助,北漢可破也。」

  李贄目光落到夏侯沅峰身上,見他神色中帶著不贊同,問道:「夏侯卿可有什麼見解?」

  夏侯沅峰恭恭敬敬地道:「臣不通軍事,然而也知攘外必先安內,南楚、北漢雖是敵國,不過是小患,我們不去攻打,他們也未必敢攻來,可是慶王謀反才是內憂,內憂不平,朝廷不安,臣的意見,不如暫緩北地攻勢,安撫南楚,專心對付慶王。」

  李贄微微一笑道:「夏侯說得不錯,東川是要平定,但是如果朕一心糾葛於內亂,才是中了南楚和北漢君臣的下懷,夏侯,現在慶王也不敢明目張膽的反叛,你要想法子派進人去,策反、離間,這些事情不用朕教你。朕即位之後,在軍部設立司聞曹擔任刺軍之責,朕將下密旨,組建西南郡司,負責東川、西蜀以及雲貴的軍情刺探,西南郡司暫時交給你署理,就把慶王當成從前的蜀王對待,大雍曾經做過的事情難道不能做第二次麼。子攸,讓苟廉出使南楚,安撫南楚國主的重任就讓他承擔,楚人畏懼大雍,一定要讓他們不敢開戰,陸燦一人之力焉能回天。北面麼,我倒不擔心,不過子攸代朕寫封信給隨雲,朕不信他不知道東川的事情,讓他也別藏著掖著,朕不會心軟,讓他拿個章程出來。」

  石彧對這些事情只知道一個大概,但是他也隱隱知道江哲有些私下的力量始終沒有交出,皇上對這件事情倒是默許的,因此點頭稱是。

  夏侯沅峰聽到這裡卻是心中一動,他對雍王奪嫡之前的事情很多都不清楚,但是聽皇上的口氣,似乎江哲有些私下的人手在東川,若是如此,那可就太好了,他本就擔心急切之間不能妥善的重整東川的情報網呢。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他試探地道:「陛下,四日前,長樂公主府上的管家董缺突然北上,據說是去了澤州。」

  李贄和石彧相視一笑,李贄搖頭道:「這個隨雲,從來是雲裡霧裡,難得坦誠相見。」

  石彧笑道:「這也是陛下寬容,否則江侯爺這樣的性子,還有誰有這個肚量用他呢?」

  李贄神采飛揚地道:「朕平生最得意之事就是將江哲掌握到手中,子攸你用八百里加急將信送去,要不然,這人不知什麼時候才會給朕一個准信呢?」

  石彧含笑應諾,夏侯沅峰陪笑之餘,再一次驚駭李贄對江哲的寵信,也再一次慶幸當初的選擇。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二章 無敵之罪
 

  段無敵,祖父數代從戎,無敵少時,即有軍略之才,十五從軍,二十歲為禁軍侍衛。時,晉陽有豪門何氏,為先主重臣,性跋扈,無敵不意得罪其家,貶斥至代州戍邊,何氏尤不罷休,遣刺客殺之。段某幸脫大難。至代州,為林遠霆所重,薦入沁州軍,後為龍庭飛麾下名將,號磐石將軍,長於守備,龍庭飛每出征,皆以段無敵守其後。
  ——《北漢史·段無敵傳》

  秋玉飛神色漠然,負手而立,凌端眼中閃著敬慕之色,段無敵雖然枷鎖未除,卻是下了囚車,三人站在路邊枯樹之下,石鈞等人被趕出百步之外,不得近身。

  段無敵神色平靜,似乎不在意這一身枷鎖,可是秋玉飛卻能隱隱從他眼睛深處看出那種不願為人探知的苦痛和委屈。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段將軍素來得諸人敬重,龍將軍也視將軍如同左膀右臂,為什麼會下令拘禁將軍,將軍不妨向我直言,待我設法為將軍討回公道。」

  凌端連忙道:「是啊,段將軍,譚將軍生前對您敬重非常,若是將軍在世,必然不會坐視您受屈含冤,小人雖然沒有什麼力量,可是也絕不會看著您受人誣陷。」

  段無敵輕歎一聲,道:「段某從前不過是對譚將軍公平相待,想不到譚將軍竟然如此推重,段某愧不敢當。」

  凌端正色道:「當日將軍遇刺重傷,我軍頗受排擠,只有將軍您不僅沒有落井下石,還屢次額外送來錢糧,將軍曾說,段將軍您是可托以生死之人,凌端就是拼了性命,也不願見將軍受害。」

  段無敵苦笑道:「譚將軍謬讚了,說句公道話,這次段某乃是罪有應得,段某所犯乃是勾結商旅,走私貨物,從中牟取巨利的大罪,數日前被飛虎將軍石英查獲,因此請了軍令縛我到中軍治罪。」

  秋玉飛神色一變,他怎也料不到這平日端正恭謹,清白正直的段無敵竟會犯下這樣的貪賄之罪,這樣的罪行,輕些說是違反軍規,貪贓枉法,重些說就是叛逆大罪。需要通過段無敵走私的貨物,必然來自大雍或者東海,北漢國主有嚴令控制邊關,除了少數商旅之外,其他人不許擅自和東海通商,而和大雍通商,罪同叛國。

  秋玉飛心中惱怒,正要斥責段無敵幾句,卻見他神色平靜,全無愧疚之色,心中不由一動,問道:「段將軍可是受人誣陷?」段無敵平靜地道:「並沒有人誣陷,段某不必諱言,從三年前開始,段某經手十四次走私,得到銀錢六十萬,今次被石將軍查獲的貨物價值三十萬,段某可以從中獲利十萬。」

  秋玉飛心中怒火熊熊,可是奇異的,一看到段無敵那雙清澈如同明鏡,深沉如同寒淵的眼睛,秋玉飛卻是無法相信,這人會是一個不顧國法軍規的貪瀆將領。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段將軍不必再試探秋某,秋某相信將軍所為必然有不得已之處。」

  段無敵眼中光芒一閃,微笑道:「四公子身為國師弟子,雖然國師教徒甚嚴,公子也曾多受苦楚,可是公子怎會知道普通士卒的艱難,我軍多年來和大雍作戰,傷亡無數,這幾年雖然勝多敗少,可是大雍國勢蒸蒸日上,我國卻是越發艱難,公子想必不知道,從六年前開始,我軍的糧餉就已經不足,能夠拿到半數已經是難得的了,士卒重傷成殘之後,撫恤也很難得到,所以軍中流傳這樣的言語,寧可沙場戰死,也不能成了廢人。」

  秋玉飛心中巨震,他雖然也是出身寒微,卻是自幼就得到魔宗收養,比起幾位師兄來,他可以說沒有遭遇過太多的苦難,後來幾位師兄或者主持魔宗事務,或者進入軍旅,只有他終日彈琴練武,從不涉及這些軍政要務,怎知北漢國事已經艱難至此。他的目光落到凌端身上,只見他面色隱隱帶著悲痛,那是感同身受的神情。

  凌端看見秋玉飛詢問的目光,低聲道:「四爺,段將軍所說一字不差,當初我兩位兄長從軍報國,卻是不許我和他們一起的,他們都說希望我能夠成家立業,不要斷絕了凌家香煙,可是我兩位兄長戰死之後,撫恤極少,家無餘糧,我仗著學過武藝,也入了軍旅,我從軍殺敵雖然是想為兄長報仇,可是也是實在無力謀生,若非譚將軍憐憫,我小小年紀怎可能成為將軍親衛,後面又蒙將軍提拔,成了鬼騎的一員。四爺,打了這麼多年的仗,誰家不是如此,所以我們都盼著可以攻下澤州,澤州沃土連綿,我們就可以靠著軍屯養家活口。重傷成殘的袍澤也可以有安身之所,不需為了擔心連累家人而自殺,沁州,太貧瘠了。」

  段無敵別過頭去,可是秋玉飛看到他回頭之際,清淚墜落塵埃,秋玉飛說不出話來,他從未想過,那些奮不顧身,拚命作戰的軍士居然承受著這樣的苦難,比起他們,自己自由孤苦又算什麼。他平靜了一下心緒,道:「段將軍所為莫非就是為了這些將士麼?」

  段無敵強顏一笑,道:「大將軍為了彌補軍餉缺額,下令允許將士在澤州劫掠,但是段某所部常年在後方防守,無法得到這樣的好處,而且這兩年齊王堅壁清野,我軍很難有所斬獲,不得已,我勾結巨商走私貨物,一來從中優先取得廉價軍需,二來索取重金補上軍餉缺口,雖然此事有礙國法軍規,可是段某也是顧不上了。」

  凌端突然身子一顫,他跟在譚忌身邊,隱隱知道這兩年譚忌重傷不能領軍,軍中糧餉缺乏,這也是譚忌所部和取代譚忌出征的石英部下生出嫌隙的一個重要原因,凌端想起將軍總是能夠及時得到一些來路不明的銀錢分發給將士,或者撫恤傷殘,莫非,將軍也參與了段無敵走私之事麼?疑惑的目光望向段無敵,段無敵會意,卻裝作不見,其實走私之事,雖然段無敵竭力隱瞞,可是還是有人知道的,譚忌就是其中之一,還曾經派出親信來相助段無敵,因為譚忌部下軍餉總是連三成都很難拿到。這走私的事情,就是龍庭飛也未必不知道,只不過都是裝聾作啞罷了,大概只有石英這個直腸子不知此事。不過事已至此,段無敵當然不會牽連旁人,所以對凌端的疑心視而不見。

  秋玉飛也想到了這一點,他師兄蕭桐掌管軍中監察之責,這種事情若是一點都不知道,豈不是無能至極,蕭桐若是知道,龍庭飛也必然知道,只是今次石英突然揭穿此事,就是龍庭飛也是無可奈何,必須將段無敵拘禁起來,這種事情是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若是傳出去龍庭飛支持走私,朝中剛正之臣必然要彈劾斥責,可是若想龍庭飛置身事外,段無敵就需要做這個替罪羊。想明白這一點之後,秋玉飛望向段無敵,眼中充滿了無奈,道:「段將軍,這件事情只怕在下難以求情,其實將軍也是不得已,若是向大將軍說明苦衷,大將軍也會諒解,將軍也可以戴罪立功。」

  秋玉飛話中含義,段無敵心中明白,龍庭飛心有愧疚,自然不會重重加罪,可是這樣以來,龍庭飛清名受損,北漢軍心必然動搖,他搖頭道:「四公子,末將只是在您面前才這樣說,到了中軍,末將只能自認貪賄,到時候大將軍為了嚴肅軍規,只能將無敵斬首或者下獄。無敵非是貪生畏死,這幾年來,蘇將軍和譚將軍相繼殉國,無敵不是妄自尊大,若是沒有在下防守沁州,大將軍的壓力九太大了,若是公子稟明國師,向大將軍求情饒恕無敵性命,這樣一來,雖然無敵要受些責難,可是一來不傷大將軍公正廉明,二來無害軍心,就是將末將貶為士卒,無敵也絕無怨言。」

  秋玉飛心中一痛,道:「段將軍忠義之心,玉飛感佩,請將軍放心,我一定不會讓大將軍為難,也不會讓段將軍承擔這樣的罪名,我這就去見庭飛,先保住你的性命,再請師尊親來求情,其實我想大將軍也可能再設法赦你之罪,他不是無情無義之人。」

  段無敵歎道:「大將軍素來嚴正軍法,末將不想害他蒙上污名,就是受刑而死,也是無所怨言。」

  秋玉飛心中難過,卻又轉念一想,道:「石英是怎麼回事,這種事情軍中理應心照不宣,他怎會公然和你為難,將此事張揚出去,就是大將軍也絕不會高興他這樣做的。」

  段無敵無奈苦笑道:「這件事情末將也不明白,我和石將軍雖然沒有深交,也是多年袍澤,並無舊怨,前些日子,還曾請末將到飛雁樓喝酒,可是從那以後,石將軍突然對末將冷言冷語,這次又突然發難,率親信將商隊截獲,捉拿了末將的親信衛士,然後便直接向大將軍申訴,大將軍傳下令諭,召我去中軍問罪,末將只帶了幾個親衛前往大營,誰知石鈞突然來到,說末將意欲私逃,將末將上了枷鎖,打入囚車,末將也不明白為何石將軍如此作為,石將軍雖然爽直,卻不是這樣不通情理的人啊?」

  秋玉飛聽得出來,在說到飛雁樓的時候,段無敵語氣有些古怪,他記下此事,心道,我去問問蕭師兄,他必然明白其中關節,想到這裡,道:「既然如此,段將軍你們暫且緩行,我帶著凌端先走一步,看看是否能夠周旋此事。」

  段無敵欣然道:「不論事成與否,末將都要謝謝四公子恩德。」

  秋玉飛轉身離去,上馬之後直接奔向沁州城,他面色寒冷如冰,心中迷惑非常,石英和段無敵為何突然內訌,隱隱覺察到其中必有陰謀,說不定就是大雍間諜搞得鬼。秋玉飛心思百轉,仔細回想在澤州所見所聞,當時他一心都在刺殺江哲上,雖然聽到了一些事情,可是一來江哲等人言語含糊,二來他對沁州軍情也不甚瞭然,所以只是如風吹過耳,並無痕跡。如今想來,卻是有些異常之事。當日他行刺之前,齊王李顯曾經寫來書信,說有緊急軍情,但是現在雙方對峙,又是冰天雪地,根本不可能交戰,會有什麼軍情這樣緊急呢?突然,秋玉飛心中生出一念,按照時間推算,自己行刺之日前後,正是石英態度大變之時,莫非此事被雍軍偵之,或者本就和雍軍挑撥離間有關。

  這個想法一生出,頓時如野火蓬勃,不能遏制,秋玉飛又想起凌端和他說過的事情,李虎被帶走,據說隨石英去截殺齊王、江哲的被俘軍士全部被殺,凌端曾聽到滅口之說,這滅得是什麼口,莫非石英有變,想到這裡,秋玉飛再也不能掩飾心中驚駭,又加了一鞭,他一定要趕去向龍庭飛說明此事,這件事情雖然他不甚明白,可是關係到兩員大將,不能不慎重處置啊。

  「朔風吹散三更雪,倩魂猶戀桃花月。夢好莫催醒,由他好處行。無端聽畫角,枕畔紅冰薄。塞馬一聲嘶,殘星拂大旗。」

  沁州城內,最有名的煙花勝地飛雁樓中,大廳之內,客人眾多,有富商貴胄,也有文人武士,最多的還是身穿便裝的軍中將領,一個高鬟如雲的青年女子手撫琵琶,縱聲高歌,雖然只是一個弱質女子,可是聲如金石,墜地有聲,清冽如冰。聽得眾人心醉神迷。

  沁州乃是大將軍駐軍之處,自然是將領眾多,飛雁樓乃是沁州第一風月之處,能夠進入此樓的都是高級將領或者其他貴人,而此刻在堂上彈奏吟唱的歌女名叫青黛,數月前來到沁州,選了飛雁樓駐唱。這位青黛姑娘已經是花信年華,容貌清艷,長眉入鬢,即使是唱曲之時,神情也是冷漠如冰,曲終之後,從不多方索賞,與人交談,也總是聊聊數語,氣質更是孤傲高潔,令人不敢褻瀆輕犯。她是北漢有名的歌女,歌聲清冽,善唱名曲,一手琵琶,天下聞名,來往各處,每至一處都是傾動滿城。此女與眾不同之處就是精通劍術,身佩長劍,背負琵琶,獨來獨往,賣藝不賣身,若有浪蕩子或者權貴想要輕薄,此女也是傲然不屈,曾因此劍傷數人,官府中人多憐她高潔,又有許多裙下之臣從中緩頰,方沒有獲罪入獄。青黛的身世不詳,有人說此女原是世家之女,家族敗亡之後不願為人婢妾,寧可賣唱謀生,所以人頗敬之。

  一曲終了,堂上掌聲雷動,青黛對眾人襝衽一禮,抱了琵琶離去,她素來如此,一曲終了便離開華堂。出了大廳,青黛將琵琶裝入囊中,一個飛雁樓派來服侍青黛的侍女接過琵琶,低聲道:「黛姐姐,石將軍在小廳等你,您過去吧。」青黛點點頭,冷冷道:「我卸妝之後就過去。」那個侍女連忙吩咐了另外一個小丫鬟,然後服侍著青黛回到住處。青黛歌喉出眾,名聲響亮,所以飛雁樓特意準備了一座小樓作為她的住處,因為青黛為人落落寡合,所以這座小樓位置較為偏僻,免得受人打擾。青黛上樓之後,對著銅鏡卸去嚴妝,早有侍女準備好熱水,她沐浴之後換上一件青色錦裘,從首飾盒中取出一支金步搖戴上,初次之外週身再無一件妝飾。她接過侍女遞過來的紅色大氅披上,向外走去,侍女連忙捧了琵琶跟上。走過一座石橋,蒼松翠柏掩映下有一座華麗的花廳。廳前站著四個漢子,雖然也是穿著便裝,可是只看他們的姿勢和氣度,就知道是軍中勇士。見到青黛過來,那四人都是頷首為禮,青黛也輕輕襝衽,然後推門走入花廳。

  這件花廳大概數丈方圓,十分寬敞明亮,一進門就可以看到一張暖炕,上面鋪著紅氈,暖炕上擺著一張紅木炕桌,桌上擺著酒菜,地上放著一個大火爐,煙囪通向廳外,火爐上放著一個裝酒的銅壺,而且火爐下面和暖炕相連,一邊暖酒一邊將暖炕燒得溫熱,室內溫暖如春,石英坐在炕上飲酒,兩個侍女一個燙酒,一個布菜,旁邊的椅子上丟著大氅和佩刀。大概是室內比較熱,石英已經除去外衫,只穿了中衣,面上帶著酒氣。

  青黛走進了聞到濃烈的酒香,不由眉頭輕皺,道:「石將軍,你傷勢未癒,還是不要飲酒了。」說著上前奪過酒杯,冷冷看了那兩個侍女一眼,兩個侍女知趣地退了下去,青黛聞到屋中酒氣濃烈,走到窗前推開窗子,寒風撲面而入,頓時將酒氣衝散了不少。

  石英默不作聲,任憑青黛拿去酒壺,他望向青黛的目光充滿了熾烈的光芒,想起初次相見的情景,那時龍庭飛正率軍在澤州作戰,段無敵主管防務,他因為傷重不能隨軍,無聊之下到了飛雁樓聽曲,他至今記得初見青黛,那坐在台上凝神唱曲的美麗女子,清艷中帶著倔強的神情,雖然身處錦繡繁華,卻是疏離冷淡得如同世外之人。雖然已經年過三旬,可是從無家室之念的石英沉淪在那雙明澈幽深的眼眸中。他不顧一切向青黛求婚,願意娶她為妻,並且誓言不會納妾,可是青黛只是淡淡拒絕,自己追問多次,青黛終於向他說出拒絕的原因,而聽聞原因之後,熊熊怒火立刻毀去了石英的理智。

  青黛只是向他說說明,早在數年之前,她被強人擄走,失去了貞節,而那人的身份非同尋常,青黛拼著一死才逃出那人手中,可是雖然知道那人身份,卻礙於不會被他人相信,所以青黛始終不曾說出此事。石英追問那人身份,青黛只是冷笑不語,石英無奈之下,只得常來探望,希望能夠得到青黛芳心。

  水滴石穿,深情感天,青黛也似乎有些軟化,漸漸的,會和石英相聚小酌,神情雖然仍然孤傲,卻是顯得不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了。直到前些日子,石英拉著段無敵一起到飛雁樓喝酒,誰知見到青黛之後,段無敵神情大變,忐忑不安,而青黛看到段無敵之後卻是從未有過的震怒,拂袖而去,心中生疑的石英明暗探問,才從青黛口中得知,段無敵就是當日毀去青黛清白之人。石英大怒之下就要去向段無敵質問,青黛卻扯住他不放,痛哭道:「妾身不過是個微賤歌女,別說此事沒有人證,就是有了人證,難道還能將他怎樣,別人不說我狐媚糾纏就已經是好的了,就算是大將軍作主,最多不過讓他娶了妾身,妾身雖然失節,可是也不願服侍這樣的惡人。」石英聞聽之後,只覺得心喪如死,他想了許久之後,終於想到,若是自己設法殺了段無敵,那麼青黛必然感激,這些日子以來,他看得出來,青黛於他並非無情,到時候自己誠心相求,青黛必然肯下嫁於他。當然在此之前,石英曾經試探過段無敵,可是每當他說及青黛,段無敵總是顧左右而言他,石英激憤之下,下定決心對付段無敵,而機會也很快就找到了。

  看著青黛,石英欲言又止,此事還沒有塵埃落定,他決定等到段無敵伏法之後再和青黛說起。兩人剛說了幾句話,突然有近衛進來稟報道:「將軍,大將軍招你前去。」這個近衛話沒有說明,偷偷使了一個眼色,石英心中一動,知道段無敵果然已經被抓了回來,心中一喜,道:「青黛,軍中有事,我先回去了。」

  青黛微微一笑,道:「也好,不過你喝了這許多酒,去見大將軍有些不妥,我方纔已經讓侍女去取醒酒湯了,你喝一碗再走,別忘了散散酒氣。」石英聽後,心中一暖,連連應諾。所以當他昂首離去之時,沒有看見青黛眼中一閃而逝的寒光。羅網已經合攏,落網的猛虎再也不能脫身。

  等到石英走後,青黛召來侍女,接過琵琶,十指一動,聲如金石,卻是名曲《十面埋伏》中的第六折,此曲雖然坊間盛傳,可是能夠彈得出神入化的只有聊聊數人,青黛彈了片刻,四周萬籟寂靜,只聽得清冽的樂聲迴盪盤旋。青黛將第六折反覆彈了數遍,方住手不彈。輕輕一歎,起身離去。

  事有湊巧,飛馬進城的秋玉飛恰於此時經過飛雁樓,青黛的琵琶聲響遏行雲,秋玉飛不由住馬側耳細聽,他在音律上面才華無雙,聽了片刻,目中現出奕奕神光,低聲道:「好一折《埋伏》,世上幾人彈得,只是怎麼殺氣隱隱,似有絕決之意。」若依照秋玉飛本心,真想立刻去見那彈琵琶的高手,可是段無敵的事情還沒有解決,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策馬向大將軍府邸奔去。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章 有口難辯
 

  英得大將軍寵信,千里奔襲,戰功卓著,榮盛二十四年,英以私仇告發段無敵貪瀆、勾結敵國商旅之罪,其時段無敵所為,乃大將軍默許。英乃得罪。
  ——《北漢史·石英傳》

  大將軍府內,龍庭飛負手站在堂上,心中怒火洶洶,這些日子以來,他在訓練士卒、整頓兵甲的同時,也沒有忘記監察麾下各將,在他心中,段無敵、石英最為可疑,這兩人都是他親信大將,石英擅長作戰,於勾心鬥角上面卻不擅長,段無敵長於守備,雖然是北漢軍最值得信任的後盾,可是不免少了些斬將立功的機會,這樣一來,段無敵得到的賞賜和晉陞是要落後一些的,而且段無敵性子深沉謹慎,龍庭飛本是有些懷疑他的,可是蕭桐監視眾將,卻沒有什麼證據可證明兩人已經和大雍有所勾結。

  自從他回到沁州之後,段無敵就忙著四處調整防務,而一切的動作龍庭飛都細細留心,段無敵布下的防衛固若金湯,絕無破綻。石英本是除了打仗之外一切事情都懶得理會的,除了最近迷上一個有名的歌女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

  那個歌女蕭桐細細查過,乃是原晉陽名士蘇鍔之女。蘇氏本來是東晉忠臣,不肯改仕北漢,在先主即位之後多有諷刺之語,最後先主一怒之下將蘇氏抄家問罪,蘇鍔死於獄中,那是榮盛十年的事情。而青黛即是蘇鍔唯一的愛女,父親死後,家產又盡被抄沒,此女無依無靠,流落風塵,雖然如此,此女性情高傲,清白貞烈,頗為世人敬重。可以說此女對北漢朝廷懷有恨意,這可以從她平日行徑看得出來,她幾乎對北漢權貴豪門從不假以顏色,落落寡合,幸而敬重此女風範之人不少,否則她也不能安然賣藝。石英喜歡上這個女子,雖然有些不妥,可是只看她這樣行徑就知道她不會投靠大雍,否則絕不會放棄和權貴接近得到情報的機會,所以龍庭飛並未干涉石英和青黛之間的事情,更何況,在龍庭飛看來,石英也未必能夠打動此女芳心。

  兩個嫌疑最大的將軍卻都沒有反跡,龍庭飛原本已經懷疑自己是否中了敵人離間之計,誰知事情突然爆發,石英竟然突然指控段無敵勾結商旅走私,這件事情令龍庭飛頗感棘手,說句心裡話,段無敵走私雖然隱秘,可是若是龍庭飛一無所知,也未免太無能了,可是段無敵所為之事,正是龍庭飛不便去做的事情,更何況所得款項全被段無敵用於補充軍餉,所以龍庭飛不僅沒有問罪,反而安排軍需官和段無敵合作,使得那些銀錢悄無聲息地用於糧餉和撫恤。只不過這件事情,龍庭飛是絕對不能承認的,否則,鎮守一方的大將公然違背律法,就是後主諒解此事,那些諫官也不會輕易放過他的。龍庭飛麾下眾將,大多都知道一些,只有石英,一來是他性子直率,眾人擔心他不小心洩漏出去,二來石英不關心這些事情,所以很多人知道的事情,偏偏只有石英懵懵懂懂。所以石英突然以此發難,鋒芒直指段無敵,令龍庭飛一時反應不過來,不得已只好下令拘禁段無敵。當然龍庭飛也有一點私心,在內奸未明之前,他也不介意暫時打壓一下段無敵,畢竟若是段無敵謀反,那麼對北漢軍的打擊就太大了。儘管如此,龍庭飛還是十分憤怒,因為段無敵之事揭露出來,那麼就很難替他洗刷罪名,這樣一來,不論段無敵是否背叛,龍庭飛都面臨著會少掉一員大將的窘境,因此他對石英十分惱火,不免後悔從前過於寵信石英,縱容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蕭桐走了進來,看著龍庭飛挺直的背影,猶豫了一下,上前道:「將軍,玉飛回來了,他想立刻見你。」

  龍庭飛身子一震,這段時間大雍防備森嚴,很難傳出情報來,他還不知道秋玉飛行刺之事的結果,他從蕭桐的語氣中聽出,刺殺並未成功,歎了口氣道:「罷了,行刺一個堂堂的監軍,本就是難事,玉飛平安回來就好,讓他進來吧,他是否有什麼緊急的事情要見我。」

  蕭桐道:「還是請他向將軍稟明吧,這事關係到我軍大將,玉飛素來和眾將沒有什麼糾葛,他的話應該比較公正。」龍庭飛心中一驚,道:「快讓他進來。」他心中充滿了不祥的預感。

  秋玉飛帶著凌端走入大堂,凌端一望見龍庭飛,神色立刻激昂起來,他用激動敬慕的目光望著龍庭飛,在北漢軍將士心中,龍庭飛本就是超越一切的神祇。他恭恭敬敬的下拜道:「小人凌端叩見大將軍。」

  龍庭飛目中閃過一絲疑惑,問道:「你是?」

  凌端知道龍庭飛不會認得自己,畢竟自己出現在龍庭飛面前的時候都是帶著面具的,想到這裡,他不由又想起譚忌,忍不住淚流滿面,道:「小人是譚將軍麾下鬼騎近衛。」

  龍庭飛驚訝地看了凌端半晌,上前將他攙起,道:「想不到譚將軍還有近衛活著,凌端,你叫凌端,唉,你家將軍的骨灰已經被我派人送回故里安葬,朝廷也有旌表封賞,只是可惜他不能上陣殺敵。」說到後來,龍庭飛語氣中也帶了悲涼,但是他很快就平靜下來,又問道:「你怎麼逃回來的。」

  凌端看看秋玉飛,秋玉飛淡淡道:「你將一切事情都向將軍稟明吧。」凌端點點頭,將自己所見所聞一一道出,隨後秋玉飛又補充了自己行刺之日的情景。龍庭飛聽得眉頭緊鎖,他本是心中有所疑忌,秋玉飛和凌端所說雖然似乎沒有什麼特別,可是聽在他和蕭桐耳中,抽絲撥繭之後所顯露的真相卻是令兩人駭然。畢竟比起段無敵來,龍庭飛更相信自己親自提拔的石英,而蕭桐也比較懷疑精明謹慎的段無敵。

  對於秋玉飛他們自然全無懷疑,對於凌端卻不能無疑,龍庭飛看看蕭桐,蕭桐會意,咳嗽了一聲道:「凌端,你認為這些事情能夠證明什麼呢?」

  凌端茫然道:「小人也不清楚,雖然石將軍一向和我們將軍不合,常常諷刺為難將軍,可是若說石將軍會生出叛逆之心,小人實在不敢相信,只是若非如此,為什麼李虎他們都被斬首,比起他們,小人追隨譚將軍在澤州殺人如麻,就是要向澤州百姓交待,也應該斬了小人。而且江侯爺雖然不是主帥,可是小人見軍中眾將對江侯爺都是十分敬重,他說要將我們兩人留在身邊,就無人敢反對,就連齊王知道之後,也只是警告了我們幾句,讓我們不可忘恩負義。可是忽然之間,李虎就被強行帶走處斬了,江侯爺也不阻止,我想若非是我什麼都不知道,恐怕那日我也會被殺了。而且江侯爺寬宏大量,就連李虎險些殺了他都沒有怪罪,如果不是干係重大,小人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做。」

  龍庭飛和蕭桐交換了一個眼色,從凌端的話中,他們聽不出來一絲虛假,而且凌端的思緒有些雜亂,不像是事先編好的謊言,這說明凌端並非是投降了雍軍,回來傳遞假情報的。秋玉飛看出兩人心思,冷冷道:「我遇見凌端的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如果不是遇見我,恐怕他沒命回來。」

  龍庭飛和蕭桐知道他的意思,若是凌端背叛了北漢,是絕對不可能落到那種境地的。就是苦肉計也要有個限度,秋玉飛既然說凌端曾經幾乎死去,那麼絕無虛假,如果凌端都可以瞞過秋玉飛的眼睛,秋玉飛也沒有資格做京無極的嫡傳弟子了。

  這時,有近衛來稟報,石英已經在外面等候傳見,龍庭飛心中有些猶豫,原本他招石英前來,是想弄清楚石英為何會突然向段無敵發難,可是現在他心中有了懷疑,反而擔心打草驚蛇,他看了一眼蕭桐,蕭桐目光一閃道:「還是讓他進來吧,總是要問一問的,師弟,你帶著凌端先退到後面去吧。」

  秋玉飛點點頭,不過他淡淡道:「我在路上見過段將軍,大將軍、師兄,段將軍雖然觸犯軍法,但念他也是一片苦心,還請兩位給他一個機會。」

  龍庭飛輕輕皺眉,歎了口氣道:「我又何嘗不知,不過這件事情恐怕不是這麼簡單,石英雖然魯莽,但是這樣的大事居然不向我請示就宣揚出去,我原本以為他是無心,現在卻覺得他是有意,玉飛,我會好好處理的,凌端麼,玉飛你可是有了安排?」他看得出來,秋玉飛對凌端十分親切,所以特意問了一句。

  秋玉飛道:「這小子資質品性我很喜歡,準備帶他回去見見師尊和大師兄,如果大師兄也中意,我想讓他拜在大師兄門下,若是不行,我就勉強收個弟子。」

  聽到他這樣的回答,龍、蕭兩人都是神色一動,蕭桐上前將凌端仔細打量了一會兒,笑道:「資質雖然只有中上,但是這孩子倒是堅毅不拔的性子,而且也不是過於剛直不知變通之輩,小小年紀就成了千里挑一的鬼騎,大師兄應該會中意,好,師弟好眼光。」

  秋玉飛微微一笑,叫起凌端,帶著他退到後面去了。

  龍庭飛這才命人傳石英進來,不多時,石英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他已經逼去了身上酒氣,進來之後恭恭敬敬行了軍禮,道:「大將軍傳末將前來,可是有什麼吩咐?」

  龍庭飛深深的看了石英一眼,道:「石英,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問你,如今段無敵也快被押來了,我且問你,你是怎麼知道段無敵作那走私之事的,這樣的大事,你為什麼不事先和我商量,卻在眾將議事的時候當眾說出,幸好段無敵沒有畏罪潛逃,若是有了差池,豈不是你的罪過?」

  石英猶豫了一下,道:「是末將的副將石鈞無意中發覺,告訴了末將,末將憤怒之下,也來不及多想就在議事之時說了,這是末將的罪責。」說到這裡,他面上露出了輕微的慚愧之色,為了報復段無敵,他跟本就沒有想過私下向龍庭飛稟報,他雖然率直,卻不是愚笨,這樣大規模的走私,自己的屬下都能查得出來,龍庭飛若是一點都不知道才怪,他只有這樣做才能迫使龍庭飛斬殺段無敵。石英心中有數,雖然歷來大將軍對自己十分寵信,可是卻更加倚重譚忌和段無敵,再說,若是從前,龍庭飛還可能嚴懲段無敵,現在兵勢危急,想來大將軍很可能會隱瞞此事,可是段無敵多活一日,青黛就一日沒有歡顏,這些時日,看著她神色越發憔悴,石英已是痛徹心肺。

  他神色變化雖微,但是龍庭飛和蕭桐都是有心之人,兩人都看的清清楚楚,龍庭飛心中一歎,道:「你在堂下等候段無敵對質吧。」石英應諾退下。龍庭飛神色一冷,道:「蕭桐,石英他心中有鬼,你親自去一趟他府上,搜查一下有沒有什麼不應該有的東西。」蕭桐低聲應喏,轉身出去。龍庭飛心中大恨,一掌拍向桌案,桌上茶杯等物被震得跳了起來,茶水飛濺,堂下立刻有親衛湧入,龍庭飛神色平靜下來,道:「你們收拾一下,等到段無敵被押到之後,你們去了他的枷鎖,將他帶來見我,押送他的兵卒全部帶到後面,不許他們胡亂行走,石鈞是押送的將官吧,也將他一併帶來。」

  過了小半個時辰,段無敵終於被押到了。龍庭飛見到神色平靜但是形容有些狼狽的段無敵,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論段無敵為了什麼走私,不論自己是否默許,這件事情已經揭穿。若是說出真相,那麼北漢所面臨的窘境將人盡皆知,只怕軍心不穩,而且違背國法的罪名也沒有那麼容易在朝野得到諒解,雖然國主信任器重自己,可是朝中還有許多對自己不滿的勢力,龍庭飛知道到了那時自己恐怕會被召回問罪。若是從前,龍庭飛倒不介意被問罪,只要自己還能領軍作戰,爵位和官職都不重要,可是現在是什麼時候,大雍隨時都可能發難,自己是一刻都離不開沁州。若是國主明顯的偏袒自己,恐怕又會失去民心,對自己的聲譽也有很大的影響。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讓段無敵頂罪,雖然只要自己一句話,段無敵定然會遵從,就是死也不會牽連自己,而且實際上自己也確實沒有插手此事,可是讓段無敵代自己受過,龍庭飛是無論如何作不出這種事情的。

  段無敵心中明白龍庭飛所想,上前下拜道:「罪將叩見大將軍,請大將軍按照國法軍規種種處置罪將,無論是何等處罰,罪將都是心甘情願,只是如今國家在用人之際,求大將軍留罪將殘生,讓罪將戰死沙場,而不是死在刑場之上。」

  龍庭飛身軀微微震動,良久才上前將段無敵扶起,深深一拜道:「段將軍,這本是庭飛之過,卻讓將軍擔此污名,庭飛罪莫大焉。」

  段無敵眼中閃過一絲激動的神色,肅容道:「大將軍何出此言,這都是末將利慾熏心,和大將軍何干。」

  龍庭飛明白段無敵的心意,這件事情既然已經段無敵承擔了罪責,就更不能牽扯到龍庭飛身上。他黯然直起身軀,道:「無敵,你現在一旁等候,如今還有一件事情更加重要,你在旁邊聽著。來人,傳石鈞。」

  走進來的石鈞神色十分不安,他頗為精明,自從路上遇到秋玉飛之後,他就不敢再為難段無敵,在最後一段路上,他心中一直打鼓。石鈞本是石英族弟,少年時候就是好勇鬥狠,乃是鄉里有名的無賴,後來投奔石英之後,因為他心思靈巧武藝也不差,從一個小卒成了石英的副將,石英雖然驍勇善戰,可是用人上面卻是有些任人唯親的,不過總算石鈞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便仗著石英信任,用小恩小惠結好軍中勇士,也還勉強算是一呼百應。

  前些日子,石英交待他探查段無敵的短處,石鈞實在有些為難,不是因為段無敵威望身份,而是段無敵素來嚴謹,石鈞無從下手,可是石英的命令是不能不遵從的。恰好段無敵麾下有一個將領因為犯了軍法被段無敵降了職,那個將領心存怨望,尋機會滯留在沁州城,石鈞得知之後便和他結識,拉著他去喝酒玩樂,這個將領對段無敵心存不滿,在石鈞賄賂下便露了一絲口風,說出了段無敵走私之事。石鈞得知之後如獲至寶,將這個消息報告給了石英。石英也是名將,既然知道這樣的事情,用心之下果然不久就發現了證據,畢竟段無敵得到軍中高級將領的支持和默許,所以並沒有過分守密,而在石英策劃之下,順利的捉賊拿贓。整件事情都十分順利,可是石鈞有件事情卻瞞著石英,在這個過程中,石鈞「查到」了許多線索的情報,可是這些情報實際上不是石鈞查到的,而是從一些神秘人手上得到的,如果沒有這些情報,石英也不可能這樣順利的抓住段無敵的把柄。

  可是現在石鈞萬分後悔自己的短見,想當初那些神秘人捧了金銀上門,說是和段無敵勾結走私的商人和他們不和,雙方在生意上面是敵手,所以想幫助石英打擊段無敵,好剷除那些商人的後台,這是一個很合理的緣由,而且自己也需要這些情報,石鈞就卻之不恭了。可是路上的事情讓石鈞發覺自己的上司可能捅了一個馬蜂窩,若是石英有什麼不妥,自己的榮華富貴也就成空了,可是就是再後悔,也是無濟於事。等到石鈞押著段無敵到了大將軍府,段無敵立刻就被卸了枷鎖請了進去,反而石鈞自己和那些軍士被看押起來,石鈞更是心中不安,心中盤算著如何應對。沒過多久,石鈞就被傳去問話,他自然沒有法子拒絕,只能硬著頭皮走進龍庭飛召見將領的白虎節堂。一看到面色鐵青,週身怒氣殺機洋溢的龍庭飛,石鈞只覺得幾乎無法呼吸,上前幾步撲通跪倒在地,身軀更是不由顫抖起來。

  龍庭飛見到這種情狀,心中更加懷疑起來,冷冷問道:「石鈞,是你發覺了段無敵走私之事麼?」

  石鈞小心翼翼地道:「正是末將。」

  龍庭飛恨聲道:「你是如何發現的,莫非你膽敢暗中監視大將麼?」

  石鈞張口欲言,可是卻無法出口,收買段無敵麾下將領和接受商人賄賂都不是可以明言的事情,若是自己說了出來,不說段無敵有罪沒罪,只怕自己先被推出去斬首了。想到這裡,不由額頭冷汗涔涔,跪在地上,連連叩頭,竟是不敢說話。

  龍庭飛怒道:「你還不實話實說,若是有半句謊言,我就問你一個欺瞞主帥之罪,將你千刀萬剮。」

  石鈞嚇得面色蒼白,連忙將自己如何從那名將領口中得到線索,又如何從神秘人那裡得到賄賂和情報的事情說了。

  龍庭飛勃然大怒,一腳踢出,將石鈞踢飛到一旁,石鈞口吐鮮血,卻不敢擦拭,爬起來伏倒跪地,連連道:「末將知罪,求大將軍饒命。」龍庭飛冷冷道:「將他帶下去交給蕭桐嚴刑盤問。」幾個近衛將石鈞拖了下去。

  龍庭飛坐回帥位,疲憊地合上眼睛,仔細的想著石鈞的口供,那些提供情報的人很可疑,他問段無敵道:「無敵,你可知有什麼人會懷恨於你,而且可以得到你們走私的詳細情報。」

  段無敵皺眉想了片刻,道:「和末將勾結的商人都是國中大商賈,有資格做這種生意的不過兩三家,末將和他們達成協議,按照一定比例共同合作,除此之外的商人就算眼饞,可是他們沒有這個財力參與,而且也沒有辦法得到出貨的情報。除非是和那些商人交易的東海商人,才可能得知我們出貨的情報,不過他們怎有能力參與到北漢軍務中?」

  龍庭飛苦笑片刻,眼中閃過寒光,道:「怎有能力,我們都忘記了那人在東海待了將近三年,恐怕這件事情早就在他掌握當中了。」

  段無敵臉色一變,他自然明白龍庭飛所說的「那人」是誰,不過他謹慎的問道:「大將軍,這件事情未必如此,我們合作的商人都特意查過,應該不是大雍的人,而且我們還特意排除了海氏,就是因為海氏和東海太親密了。那些商人身份並無問題,大多是南楚方面的人,幕後應該是南楚最神秘的天機閣,就算那人手段再高明,他也沒有辦法把手伸得那麼長的。而且我們從南楚得到的情報應該不會有問題的,天機閣多年來多次損害大雍的利益,我們曾經懷疑天機閣的後台是南楚世家,現在我們和南楚同仇敵愾,他們不會在這個時候落井下石的。」

  龍庭飛對段無敵的判斷頗為信服,可是他仍然認為這次的事情必定有大雍的插手,除了大雍誰還會希望北漢軍方大亂呢。想了一想,他說道:「你也說海氏和東海親密非常,根據碧公主所說,海氏和江哲也有勾結,走私的貨物都要通過濱州,海氏在那裡一手遮天,恐怕蛛絲馬跡難以逃過他們的眼睛,若是有心,也未必不能收集這些情報,唉。」

  這次段無敵也默然,龍庭飛的判斷很有道理,貨物的進出果然是瞞不過海氏的耳目,莫非江哲早就在濱州布下了棋子,段無敵心中突然生出荒謬的想法,莫非江哲隱居東海,支持東海姜家和海氏將濱州發展成為遠揚貿易的中心,也有引誘我們走私的用意,如今若是斷了這條路線,只怕我北漢立刻陷入物資不足的困境,想到這裡,段無敵突然覺得遍體生寒,卻不敢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只能安慰自己道,江哲就是再精明,也不可能想得這麼深遠吧,東海之事尚是姜家作主,他不可能如臂使指的。

  這時,蕭桐面色凝重的進來了,他遞上一個錦盒,打開盒子,裡面裝著兩封書信。龍庭飛接過一看,頓時覺得萬念俱灰。

  兩封書信都沒有抬頭和落款。

  第一封書信上面寫著「君之舊部,皆已滅口,君手下容情之恩已報,龍氏澤州慘敗,君豈不悟,若待大軍北進之際,君悔已遲,若棄暗投明,可許以侯爵之位,將軍深思之。」

  第二封書信上面寫著「君知時勢,順天而行,乃幸事也,請先除段無敵,以表誠心,我將暗助將軍行事。」

  龍庭飛沉痛地道:「可問過他的親衛了麼,可是有人栽贓?」

  蕭桐苦澀地道:「屬下仔細盤問,無人知道石英如何和大雍聯繫的,但是這錦盒是放在石英寢室的櫃子裡面的,這櫃子只有石英有鑰匙。而且有人留意到石英每晚睡前都會從錦盒,查看裡面的信件。若是有人栽贓,至少昨夜之前那些書信不會在裡面。」

  龍庭飛手撫額頭不語,神色冰冷陰鬱,過了片刻,道:「傳石英來見我。」

  當石英走入堂上的時候,龍庭飛再也抑止不住心中憤怒,將錦盒和兩封書信摔在石英面上,石英眼光一閃,看到書信,面上通紅,道:「末將的私人書信怎會在大將軍手上。」

  心中存了萬一之念的龍庭飛徹底失望了,他冷冷道:「那麼你是承認這兩封信是你的了?」

  石英臉上一紅,道:「正是末將所有。」

  龍庭飛放聲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悲涼之意,道:「我對你素來器重,你就這樣報答我麼,你可對得起王上和三軍將士。」

  石英心中迷惑,心道,怎麼青黛親書給我的詩詞有什麼關礙麼?他下意識的拿起書信看去,一看之下,他目瞪口呆,再也說不出話來。

  龍庭飛冷冷道:「原本我還相信你截殺齊王不成是意外,我還想你向無敵發難是為了看不慣這種貪枉之事,可是如今你要如何解釋,北漢何曾虧負於你,你要叛國投敵。」

  石英心中急切,想要解釋,可是越是焦急卻是越發難以分辯,拿著那兩封書信竟是說不出話來,他傷勢本就沒有全好,急切之下,忍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四章 十面埋伏
 

  若是龍庭飛心境清明,必然會看出石英心有苦衷,可是這些日子來,他心中早已對部將起了疑心,石英向段無敵發難,又讓他陷入兩難境地,秋玉飛、凌端之言又讓他深信不疑,所以見石英如此情狀,反而越發覺得此人矯情作態,可恨至極。堂上另外兩人,蕭桐本就是負責監察軍中將士,遇事總是愛生疑心,在他心中人不過分為兩類,已經叛變的人,和將來要叛變的人,故而也沒有察覺出石英心意。反而段無敵雖然遭遇這種難以翻身的境地,但他心中沒有窒礙,看出石英之苦。連忙上前道:「大將軍,石將軍或者有些苦衷,還請大將軍容他申訴,這兩封書信若是雍人送來,石將軍將他焚去就是,怎會留下作為證據呢?」
  段無敵說得雖然有道理,龍庭飛和蕭桐都是神情一動,偏偏石英心中怨恨已深,他對段無敵本就懷恨,如今龍庭飛又擺明偏袒段無敵,那兩封書信也說不定是蕭桐栽贓,所以他心中激憤之下,不僅沒有趁勢解釋,反而怒道:「段無敵,不用你故作好心。」

  龍庭飛聽到此言心中更怒,厲聲道:「將石英關入死牢,蕭桐,立刻將石英親信將領全部拘禁起來,一一盤查,看是否有人已經被他收買叛變。」他聲色俱厲,段無敵和蕭桐也都凜然不敢多言。石英只覺心灰意冷,看了看龍庭飛和段無敵,心道,我雖以私心告發段無敵,可是畢竟段無敵走私貪瀆是實情,大將軍不問此事,反而責問我如何得知,如今又拿著這兩封不明不白的書信來向我問罪,罷了,既然大將軍存心偏袒,我又何必還要辨白。石英本就是將生死看得極淡的人,想到這裡也不向龍庭飛拜別,轉身下堂,也不管身後跟上來的侍衛如何,心中滿是苦楚悲憤。

  龍庭飛見石英如此,心中越發氣惱,但是他畢竟還是一代名將,雖然早已落入江哲彀中,心中還是隱隱覺得石英可能有些苦衷,便向蕭桐問道:「蕭桐,還是要仔細查一查,這段時間你應該對石英有所留心,可知道有什麼人和他比較接近,說不定那兩封書信真是有人栽贓也不一定。」

  段無敵神色一喜,他雖然也怨恨石英無故向他發難,可是卻不相信石英真的叛變投敵。

  蕭桐則是深思片刻道:「這件事屬下也很奇怪,石將軍往來之人並無嫌疑,除非是他的屬下親信有人通敵,才能替石將軍和大雍交通消息,不過這也殊不可能,因為這種事情必然需要多次密商,傳遞消息之人必然需要常常外出,形跡必然會落入人眼,可是石將軍屬下沒有這樣形跡可疑之人,若是石將軍派了數人分別傳信,也斷然沒有可能,他縱然有了反意,也必定只能讓一二親信得知,絕不會如此不謹慎。所以這兩封書信如何到了石將軍手中還是難以推測。屬下想來,不妨將飛雁樓青黛姑娘請來問話,今日石將軍迷戀青黛姑娘之事人盡皆知,雖然屬下沒有發現她有什麼問題,不過召她前來詢問也應該有所收穫。」

  龍庭飛輕輕點頭,一個歌女而已,無辜與否他自然不會放在心上,正要答應之時,段無敵已經神色慌亂地跪倒在地道:「大將軍,青黛不會與此事相關,還請大將軍不要為難於她。」

  龍庭飛和蕭桐都是一驚,段無敵怎會為青黛求情,兩人心中疑慮,齊齊向段無敵望去,龍庭飛神色冰冷地問道:「無敵,你為何替她求情,莫非你和此女有些什麼關礙,她不是石英鐘情之人麼?」

  段無敵猶豫再三,終於說道:「末將不敢隱瞞大將軍,末將在榮盛十七年被貶出京城,轉戍代州,可是途中末將得罪的權貴派人追殺,末將重傷落水,性命垂危,幸得青黛姑娘相救,不避嫌疑,日夜侍奉,末將才能保住性命。這樣的恩情末將不敢忘記,石將軍鍾情青黛,並非是她之罪,求大將軍不要加罪於她。」

  龍庭飛和蕭桐對視一眼,蕭桐似笑非笑地道:「段將軍,榮盛十七年,你只有二十五歲,青黛姑娘其時也只有十七歲,莫非你們有了私情麼?」

  段無敵面上一紅,他知道蕭桐並非是盤問他的私事,只因青黛已經牽涉到石英案中,如今又和自己扯上關係,蕭桐必定要盤根究底的,只是他和青黛之事乃是心中隱秘,他又擔心說出之後害了青黛,不由躊躇難安,無法出口。

  龍庭飛淡淡道:「你放心,我不會隨意加罪於人,只要青黛姑娘並非大雍奸細,縱然受些苦楚,也不會有生命之虞的。」

  段無敵心中越發擔心,但是這樣情景也不容他不說,只得道:「末將和青黛患難相交,日久生情,當時末將灰心仕途,我們有了婚姻之約,青黛因為家仇而對朝廷不滿,所以要求末將隨她隱居,最好是離開北漢,再不回頭。可是末將傷癒之後遇到軍中好友,他重責末將為了私情私恨辜負家國,末將乃痛悔前非,向青黛說明心意,之後我們兩人發生了爭執。末將希望青黛和我一起去代州,雖然代州艱苦,可是末將斷然不會讓青黛吃苦,而青黛也不是弱質女子,不會受不住風沙之苦。可是卻被青黛嚴辭拒絕,她說與朝廷無恩,縱然不為敵,也不能反而為朝廷效力,堅決要求末將隨她離去,也是末將忘恩負義,終於和她分道揚鑣,青黛絕裾而去,從此我們兩人恩斷義絕。如今雖然青黛牽涉其中,可是末將承恩在前,負情在後,還請大將軍看在末將面上,若是青黛與大雍無關,還請體諒她孤身飄零,不要怪罪於她。」

  龍庭飛歎了口氣道:「這也難怪,此女之事,我也略有所聞,她家破人亡,也難怪她對朝廷不滿,若是她與石英背反之事無關,我也不會為難她。」

  蕭桐神色古怪地道:「大將軍、段將軍,我見石將軍對段將軍深懷恨意,近日石將軍又對青黛姑娘鍾情,莫非石將軍知道了兩位舊事,因此懷恨將軍麼,若是如此,石將軍也未必是真的背叛,屬下覺得青黛姑娘似乎有些不妥,還請段將軍見諒,恐怕屬下要對青黛姑娘嚴加盤問了。」

  他這話如同冰霜一樣讓段無敵立刻心冷如冰,而龍庭飛卻是心中一動,仔細想來,石英背叛的證據除了重重可疑跡象之外只有兩封書信,若非是秋玉飛等人所見,加上石英向段無敵發難,恐怕自己也不會這般肯定石英背叛。但是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龍庭飛心中早已相信身邊有大將背叛,若不是石英,難道還是段無敵麼,所以他只是冷冷道:「你去問吧,不過不要動刑,青黛既然以孤傲著稱,那麼必然不喜歡矯詞掩飾,問清楚她是否受人指使給石英送過什麼書信。」

  蕭桐應諾,正要出去辦事,突然押送石英的兩個侍衛衝了進來,高聲道:「大將軍不好了,石將軍突然出手,將我們擊暈,他逃走了。」

  堂上三人都是聽得呆了,誰也沒有料到石英會在這時脫走,雖然龍庭飛下令將石英拘禁起來,可是畢竟還沒有公開他的罪名,就算是石英真的反叛,也未必沒有機會挽回龍庭飛的信任,這樣突然脫走,就是龍庭飛原本相信他無辜,此刻也不會再有別的想法,更何況龍庭飛本就已經相信石英反叛之事。

  龍庭飛深吸了一口氣道:「傳我諭令,四門緊閉,城內大索,一定要將石英生擒活捉。」

  蕭桐冷冷道:「大將軍放心,屬下和秋師弟一起出手,一定不會讓他逃走。」

  蕭桐匆匆走下堂去,不多時,外面傳來號角聲,這是向四門傳令,也是代表著沁州城此刻起進入軍管,所有平民都必須閉門不出,三四年來,沁州從未有過這樣的情勢,滿城軍民不免人心惶惶。而在大將軍府中,龍庭飛神色冰冷漠然,他真得覺得很疲倦,這些年來從軍作戰,他從未覺得像現在這樣孤單和空虛。

  蘇定巒死於雍都,譚忌死在澤州,已經讓他痛失臂膀,石英背叛,段無敵身陷縲紲,更讓他覺得羽翼盡折,失去得力的心腹大將,龍庭飛第一次覺得再無殺敵取勝的把握。他沉默片刻,對段無敵說道:「我已決定,等到石英被擒之後,就說是他誣陷你入罪,這樣一來此事諒可遮掩下去,現在正是用人之際,王上和朝中重臣也該知道輕重緩急,再說你的行事也是我默許,看在我的面上,不會有人追究此事,如今我身邊四將已經只剩下你了,無敵,你不要辜負我的苦心,不可死在我的前面。」

  段無敵只覺得心中一酸,淚如湧泉,雖然他不計毀譽,行那走私貪瀆之事,都是為了北漢著想,可是卻也知道一旦事情洩漏,自己不免要擔上污名,就是不死也要失去軍職,想不到龍庭飛竟然決定親自承擔罪責,這般維護愛重,自己就是一死也難以報答。他雙膝跪倒,泣聲道:「末將遵命,末將立誓捨身報國,捍衛江山社稷,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會後悔。」

  龍庭飛眼中也不禁閃過淚光,他強行忍住,道:「如今時勢危急,亂世見忠臣,庭飛世受國恩,龍家本是劉氏家將,如今拜將封侯,名揚天下,都是國主所賜,此恩此德,永世難忘。雖然大雍勢強,可是龍家萬萬沒有屈服的道理。而且我北漢和大雍多年交戰,雙方死傷無數,就是大雍幾位宗親將領,也都死在晉陽城下,一旦北漢敗亡,只怕我國子民,世世代代都再也不能翻身,為人臣虜。無敵,你雖然出身寒微,又屢受挫折,可是國主、林大將軍和我對你都是不薄,你不要辜負我的期望,若是有朝一日,我戰死沙場,除了嘉平公主,北漢再也無人能夠支撐大局,到時候你要全力襄助公主殿下,力挽狂瀾,絕不能讓我北漢子民死在大雍屠刀之下。」

  段無敵心中一痛,道:「大將軍不可這樣說,雖然我國危急,可是也未必沒有轉機,大將軍不可輕言生死,末將心中只有精忠二字,只有無敵在一日,絕對不會辜負家國。」

  龍庭飛長歎一聲,道:「你也去協助蕭桐,一定要將石英擒回,我要知道他洩漏了多少軍機出去。」段無敵應諾退下,龍庭飛手撫額頭,只覺得身心俱疲。

  飛雁樓中,青黛坐在廳中椅上,手持琵琶,不時撥動琴弦,卻是始終斷斷續續,不成曲調,侍女也不敢過來打擾,只當她在譜曲,卻不知青黛心中全無曲譜,她心中切切只是念著石英一人。

  突然外面傳來吵嚷聲,侍女急切地道:「石將軍,姑娘正在譜曲,說了不見客人。」話音未了,門外已經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然後門被推開了,石英神色平靜的站在外面,但是青黛可以看得出他眼中深藏的灰心和絕望。

  石英看向神色有些驚疑的青黛,朗聲道:「青黛,我可以進去麼?」

  青黛本想拒絕,可是看到他的目光,不知怎麼心中一軟,輕聲道:「將軍請進。」

  石英走進房間,毫無忌憚地看向青黛,室內溫暖如春,此刻的她只穿著一件青色薄衫,婀娜修長的嬌軀體態若隱若現,烏黑亮澤的秀髮披散在肩上,越發顯得嬌美動人,可能是獨處的緣故,她原本孤傲的神情也變得溫柔緩和,使得現在的她失去了往日的冷漠傲然。石英心中悲涼,多少個夜晚心中苦思冥想,就是想見到青黛這般情態,如今得見,卻是已經物是人非。

  青黛輕輕簇眉,石英熾熱而悲涼的目光讓她心中不安,放下手中琵琶,她去拿掛在旁邊的披風,可是她剛剛一動,石英已經到了她面前,然後她的嬌軀就被石英緊緊抱在懷中,青黛心中一慌,就要出手反擊,可是她的素手剛剛抬起,卻又放下,因為她能夠察覺石英心中並無情慾,石英只是緊緊的將她抱在懷裡,她能夠感覺到有淚水順著自己的頭髮流淌。青黛素來守身如玉,雖然曾經說過自己失身於段無敵,可是實際上卻仍然是處子之身,初時的緊張慌亂之後,青黛竟然覺得自己也沉迷在那強烈的男子氣息當中,可是心中靈光一閃,青黛伸手推開了石英,兩人之間既然如隔淵海,又何必讓自己動心呢?這一次,石英沒有反抗地被她推開了,他轉過身去,回過頭來的時候,已經看不出方纔曾經流淚。石英輕笑道:「青黛,我即將遠行,不知是否可以為我彈一曲琵琶。」

  青黛淡淡道:「將軍想聽什麼?」

  石英心中卻是從未有過的明晰,出了節堂之後,他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看了一眼那他永遠捨不得傷害的女子,他從容地道:「青黛,我不知道為什麼你親書的詩詞怎麼會被人換掉,也不明白你和無敵之間有什麼恩怨,甚至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麼身份,可是我知道我對你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如今我已經無從辯駁,你就當是同情我,為我彈奏一曲如何?」

  青黛神色一凝,輕輕拿起琵琶,卻沒有說話,面上神色冰寒,纖纖手指已經按在了琵琶的雲頭之上,那裡藏著機關,可以射出毒針暗器。石英爽朗地一笑,道:「你不要多心,我如果有意傷害你,方才就會動手了,我不怪你,是我自己下了決定對付段無敵,無論如何,他走私貪賄總是實情,可惜我想不到大將軍竟然偏袒他,兩封書信就可以讓他懷疑我的忠誠,青黛,我已經心灰意冷,臨死之前,只想聽你再彈一曲,這樣你都不肯答應麼?」

  青黛眼中閃過淒然的神色,她淡淡道:「青黛愧對將軍,願為將軍彈奏一曲。」

  石英凝神看去,青黛神色冰冷中透著絕情,他心中一痛,知道這個女子對自己並無情意,可是只要看著那清艷如冰雪寒梅的容顏,他已經沉醉其中。

  青黛坐在椅上,輕輕撥動琵琶,隨著「輪拂」指法的運用,鏗鏘有力,激昂高亢的樂聲溢滿天地,動人心弦。石英輕輕歎息一聲,他知道這一曲《十面埋伏》,當日他初見青黛,青黛就是彈奏此曲,也是那一面,讓他從此鍾情,不能自拔,青黛曾經為他講解過此曲,所以石英心中明白這是第一折《列營》,果然是盡述人聲鼎沸、擂鼓三通、軍炮齊鳴、鐵騎奔馳的列營情景。

  繼而旋律變得悠揚壯麗,令人彷彿見到軍容整齊,浩浩蕩蕩的行軍之景。之後節奏變得活潑跳躍,石英雖然只聽過數次,卻也知道進入了第三折《點將》。

  沉醉在震動人心的樂聲當中,石英彷彿不知今夕何夕,經歷了《埋伏》和《小戰》兩折之後,終於到了此曲的精華所在,青黛十指如飛,技藝盡展,將千軍萬馬聲嘶力竭的吶喊和刀光劍影驚天動地的激戰展現的淋漓盡致,石英坐正身子,這是他最愛的一折,每次聽到這裡他都要浮上一大白,忍不住四顧,看到窗前桌子上放著酒壺,他大踏步走了過去,也不倒酒,拿起酒壺痛飲起來。隨手推開窗子,他看到幾個身影閃到青松後面,他淡淡一笑,這些時候,來追捕自己的人應該已經到了外面,不知道自己能否聽完這一曲。這時,曲聲一變,變得陰沉悲涼,石英心中一震,這一折他從未聽過,可是一瞬間他就知道這一折正是青黛從來不肯彈奏的《烏江自刎》。

  青黛的性子古怪,這一曲十面埋伏,青黛從來都只彈到《九里山大戰》這一折,下面那一折《烏江自刎》,青黛卻是從來不曾彈過,她總是說《烏江自刎》後面的三折太累贅,她不喜歡彈,《烏江自刎》太悲涼,不吉利,所以她不肯彈。想不到今日青黛為他彈奏了此折,烏江自刎,青黛未免太抬舉自己了,石英苦笑著將壺中烈酒一飲而盡。這時,石英眼中已經看到了蕭桐的身影,而在他身後負手而立的黑衣青年,只看氣度便知道必定是高手,不需要楚歌,已經是自知陷入了絕境。

  樂聲嘎然而止,青黛抬起頭來,目光如同冰雪,望向石英,本以為是虛情假意,可是這個粗魯爽朗的漢子竟然讓自己真的動了心,曾經對那個負心人怨恨非常,這人是不是也會怨恨自己的負情負義呢?石英本是莽撞之人,可是此刻他心中卻如明鏡一般,看穿了青黛的心思,他走到青黛身邊,握住她的纖手,笑道:「這不怪你,大將軍本來就已經起了疑心了,否則也不會這麼快就下了決定。」

  青黛低聲道:「剛強易折,你這又是何苦?」

  石英心中一暖,知道青黛是勸自己向龍庭飛服軟,解釋清楚,雖然他很清楚青黛的無情,可是有這樣的一絲心軟已經讓他心滿意足。石英本性率直剛強,對他來說,龍庭飛的懷疑已經足以摧毀他的全部信念,而青黛的無情也讓他再沒有活下去的意志。

  這時門外傳來蕭桐陰森的聲音道:「石將軍,大將軍傳你前去見他,你若不想連累青黛姑娘,還是自行出來吧。」

  青黛心中一抖,她的手再次按上琵琶雲頭,如果石英改變心意,決定向龍庭飛屈膝陳情,那麼自己擅自改變計劃的後果就太嚴重了,那麼唯一的辦法就是當場刺殺了石英,才能挽回大局。石英卻是微微一笑,朗聲道:「我的事情和青黛無關,蕭大人請進來說話。」

  蕭桐輕輕皺眉,找到石英並不困難,他跟本就沒有掩飾行蹤,直接就來了飛雁樓,若是此人負隅頑抗,於己不利,他不想輕身涉險,這時,房內突然傳來女子的驚叫聲,蕭桐一驚,正要上前,身後的師弟秋玉飛已經越過自己,縱身入了青黛閨房。等到蕭桐進入的時候,只見石英坐在椅上,一柄匕首深深的刺入了小腹,石英的右手按在匕首柄上。看到蕭桐進入,石英微微一笑,用力一扳匕首,蕭桐不忍地轉過頭去,他知道這樣一來,石英的肺腑必然一團混亂,再無一絲生機。鮮血橫流,石英沾滿鮮血的左手指向青黛,道:「不要牽累她。」說罷,闔然長逝。

  青黛面色蒼白,從未想過這個男子身死,會讓已經是無情無愛的自己,也覺得有些心痛悲傷,她拿起琵琶,十指輕動,房內響起悲愴纏綿的曲聲,一曲終了,青黛拭去淚水,面色恢復冰雪一般的冷靜。這時,蕭桐走到她身邊,客氣地道:「青黛姑娘,石將軍之事牽涉到姑娘,還請姑娘暫時和我們回去,如果姑娘並無牽連,我們會很快還姑娘自由之身。」青黛淡淡道:「妾身敢不從命,請容妾身更衣。」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五章 恩斷情絕
 

  其時,英以叛逆之罪下獄,未入獄而脫走,大將軍下令拘捕,英自戕死,大將軍餘怒未息,草草葬於沁州北郊。
  榮盛二十五年,北漢亡,大雍齊王昭示天下,英無辜被戮之情乃為世人所知。

  ——《北漢史·石英傳》

  秋玉飛站在迴廊之上,聽著軒內如同行雲流水一般的琵琶聲,只覺得心曠神怡。

  青黛姑娘被帶進大將軍府後,蕭桐盤問之時,秋玉飛隱在暗中,他對青黛的才貌頗為愛惜,尤其是她這一手好琵琶,擔心蕭桐辣手摧花,故而暗中維護。不論蕭桐如何軟硬兼施,青黛只是冷冷應對,就是秋玉飛也能夠看得到此女對北漢朝廷的恨意。對蕭桐,她是冷淡疏離,提及段無敵,她是帶著恨意,而提及石英,她的神情卻是惆悵而歉疚,秋玉飛能夠體會到她的心思,她對石英或者並無深情,可是石英的癡情卻令她十分感動。這樣一個女子若是大雍密諜,也未免太不稱職了,只憑她的性子,就不適合做諜探。

  在蕭桐初步肯定此女無辜之後,卻沒有將她釋放,一來是想仔細查清楚此女過往,另外龍庭飛也暗示他留下青黛,段無敵多年來軍務繁忙,並沒有成婚,見他昨日情急,便知道他對青黛並沒有忘懷,如果能夠讓他們重歸於好,也未免不是一段佳話。不過數日來,段無敵軍務繁忙,石英死後,安撫他的舊部,處理走私一案的善後,都不是簡單的事情,段無敵幾乎沒有時間來和青黛見面,可是秋玉飛卻隱隱覺得兩人之間怕是沒有可能,因為青黛數日來除了彈奏琵琶之外就是靜靜發呆,從未要求和段無敵見面,非若是礙著段無敵,秋玉飛倒想和青黛在音律上探討一番。

  身後傳來低低的腳步聲,秋玉飛只聽步伐,就知道是凌端來了,也不回頭,耳邊傳來凌端的聲音道:「四爺,酒來了,四爺聽曲聽得入迷,就不想去見見青黛姑娘麼?」

  秋玉飛回頭白了凌端一眼,見他臉上帶著古怪的笑容,伸手給了他一個蹦栗,凌端作出一副苦臉來,自從石英死後,凌端覺得譚將軍和李虎的仇恨已經報了,心中再也沒有掛礙,也恢復了從前的開朗。秋玉飛見他神色古怪,輕叱道:「胡說,君子不奪人所愛,段將軍和青黛姑娘曾有婚姻之約,雖然中途分道揚鑣,不過我看他們並未忘情,再說,我敬佩青黛姑娘的人品才華,可不是有心求凰。」

  這時凌端遠遠的看見段無敵緩步走來,連忙拉了一下秋玉飛的衣襟,秋玉飛心想不便讓他看見,連忙拉著凌端隱入假山之後。只見段無敵站在門前猶豫不決,幾次伸手想要推門,卻都放下了手。這時,門內傳來一個清冷冰寒的聲音道:「是段將軍麼,請進。」

  秋玉飛微微一笑,轉身離去,他可不想牽涉到人家的私情裡面,凌端卻是心中好奇,他年紀不大,也沒有那麼多顧忌,見秋玉飛已經遠去,便掩到窗下偷聽裡面的談話。若是從前,他的舉動自然瞞不過裡面的段無敵和青黛,可是如今久別重逢的兩人都是心中激盪,全沒留心外面有人在偷聽。

  青黛見到段無敵走進,並沒有站起相迎,仍然手撫琵琶,不時輕輕撥動琴弦。段無敵站在門口,望著青黛,心中感慨萬千,那時的青黛不似如今這般冷淡清艷,如果說如今的她如同冬日寒梅一般傲雪怒放,當日的她就像雨後的梨花一般孤潔動人。

  青黛的目光落到段無敵身上,整整七年了,當日的青年將軍如今已經是成熟穩重的中年人,那曾令自己動心之處仍然存在,可是兩人之間卻是已經如隔淵海,七年前,自己還只是一個茫然不知所措的少女,除了有著對北漢朝廷的深切恨意之外,就連如何報復也想不出來。當日遇到段無敵,她是真心想和他共攜白首,可是此人心中終究是只有一個忠字,兩人就這樣分道揚鑣,他去做他的北漢忠臣,自己卻走上了另外一條道路。青黛,原本的北漢名門閨秀蘇青,如今已經是大雍兵部司聞曹下轄的北郡司北漢諜報網的總哨,大雍武林盛傳的四大青年高手——娥眉青衫,已經不可能和北漢的鐵壁將軍段無敵有什麼私情存在了。

  段無敵見青黛始終沉默不語,終於開口道:「青黛,多年不見,你受苦了,這麼多年難道你沒有遇到鍾情之人,以你的才華容貌,理應早擇佳婿才是。」

  青黛別過頭去,冷冷道:「石將軍對青黛有意,不是已經被你們迫死了麼。」

  段無敵連忙道:「青黛,你聽我解釋,當日我見到石英鐘情於你,就刻意避開,我知道你絕不會原諒我,石英性情率朗,你若嫁了給他,定然能夠幸福,可是我也料不到他會叛國投敵,更想不到他會自戕。」

  青黛冷冷撥動琵琶,道:「你不必多說,石將軍對我青睞,並非代表我就要下嫁給他,不過他為人至情至性,比起你這種人來說好得多了。」

  段無敵歎了一口氣道:「你還怪我麼?」

  青黛漠然道:「曾經怪過你的,當日我離開你之後,只覺得人生無趣,因此闖入深山,只想默默死去,若非得到恩師相救,青黛早就死在野獸口中,後來青黛想通了,我恨北漢,你忠於北漢,這本是不可調和的矛盾,不是你錯,不是我錯,只不過當初我們忽略了兩人之間的分歧。」

  段無敵搖頭道:「不是你錯,是我的錯,當日你很早就告訴我你的心意,我也答應了隨你隱居,可是我出爾反爾,傷害了你,你至今未嫁,我心中萬分愧疚,只是青黛,如今已經是這麼多年過去了,難道你對北漢還這麼怨恨麼,那是國事,無關私仇,你又何必如此念念不忘。」

  青黛面上露出譏誚的笑容道:「國事,私仇,我只知道我的族人死得死,散得散,都是因為國主的諭旨,我母親死於貧病,我被迫青樓賣唱,都是因為北漢。我至今仍然留在北漢不肯離去,就是想看到北漢亡國的那一天,這才遂我心願。」

  「啪」一聲清脆的耳光響起,段無敵出手之後,看到青黛素顏上面的紅腫,不由愧疚地道:「青黛,抱歉,我不該對你動手,你不該說這些話,如果別人聽到,你會被當作奸細的。而且你不該——」

  青黛截住他的話語,道:「而且我不該當著你北漢將軍的面說這種喪氣話,是不是,這些年來,民間困苦不堪,除了少數豪強豪門仍然錦衣玉食,百姓也沒有得到什麼好處,更別說安居樂業,就是北漢亡了又有什麼了不起。」

  段無敵面色沉重,道:「青黛,這裡是大將軍府。」

  青黛冷哼一聲,別過臉去。段無敵道:「今日我只當沒有聽見你的說話,你應該清楚一二,如今上至王室,下至庶民,除了少數權貴之外,誰不是拚死一戰。亡國奴的慘狀,誰不清楚,大雍和北漢積怨已深,如果北漢亡國,那麼我們的子民只怕是數代都不能翻身,這場戰爭必須打下去,就是我們最後慘敗,也要讓大雍損失慘重。到了那時,大雍就是滅亡了北漢,也不敢對我們的子民過分迫害,他會永遠擔心我們的子民揭竿而起。青黛,這些話我只對你說,北漢如今的確形勢危急,不戰是死,戰可能也是死,可是我們不得不戰。我們若能勝了最好,若是不勝,也要讓大雍永遠記得北漢勇士的可怕,只有這樣,才能保住我們的子民不會被人屈辱,你也熟讀經史,難道不記得東晉立國的時候,代州、晉陽、沁州歸順之後,整整百餘年,我們這裡的賦稅要比別處重三成,蠻族時而入侵,東晉派來的官員刻意盤剝,直到百年後,狀況才有所好轉,青黛,你也想我們的鄉親受這樣的苦麼?」

  青黛沒有辯駁,若是北漢戰敗,將來大雍如何對待北漢的亡國子民,這不是她可以決定的事情,而且就是大雍善待北漢百姓,北漢王族和文臣武將也是下場堪憂,只憑這一點,北漢就不會輕易放棄作戰。更何況以目前的局勢,大雍也未必就能穩操勝算。不過她最感興趣的是,是否段無敵真的這樣悲觀,如果北漢這樣身份的大將都是這樣的心情,那麼大雍的勝算就又多了一些。想到這裡,青黛不由心中苦笑,多年來的歷練,讓自己無時無刻都保持著冷靜,就算是方纔的「失態」也不過是加深自己在段無敵眼中的孤傲印象,憑著這樣的印象,就可以讓段無敵不會想到自己是奸細的可能。

  見她不再說話,段無敵歉意地道:「青黛,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的,過幾日我會向大將軍請求放你自由,這幾日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青黛心中一驚,被滯留在這裡並非是她所願,她知道蕭桐仍然沒有放棄追查自己,雖然自己多年來謹慎小心,可是還是有些說不清的行蹤,為了安全,自己還是應該盡早離開才行。想到這裡,她冷冷道:「石將軍可下葬了麼?」

  段無敵猶豫了一下道:「石將軍葬在北郊,大將軍很是惱怒,所以只命人草草安葬。」

  青黛低頭道:「石將軍生前待我情深意重,我想去祭拜於他,不知道可不可以。」

  段無敵心中一酸,雖然早已經不敢存著和青黛破鏡重圓的奢望,可是見青黛對石英頗有情意,仍然讓他心中有些不快,可是他畢竟早已放下此事,想了一想道:「也好,明日我應該無事,就讓我陪你去拜祭石將軍吧。」

  青黛微微點頭,有段無敵相陪最好不過,她重新拿起琵琶,十指輕撫,悲愴的樂聲響起,段無敵知道青黛已經不想再和自己說話,他深深的看了青黛一眼,要將這個女子的容顏銘刻於心,然後轉身走了出去,隔絕在兩人之間的鴻溝是不可能填平了,他只希望大將軍不會怪罪青黛,畢竟在現在的情勢下,殺死一個心存恨意的歌女,這是誰也無法反對的。

  望著段無敵的背影,青黛輕輕歎了口氣,如果當初兩人沒有分開,或者不會有今日敵對的局面吧,自己怎能說無恨,若非是存心報復,自己何必擅自更改計劃呢。原本上面傳來的命令,讓自己安排栽贓石英投敵的證據,然後放出段無敵走私軍需,叛國投敵的流言,最後謹慎安排,將線索牽引到石英身上,這個任務雖然有難度,但是大雍軍方在沁州暗藏的勢力足以做到。可是當青黛親自前來安排此事的時候,意外發生了,石英居然對自己一見鍾情,而在飛雁樓邂逅段無敵之後,更激起了她心中怨恨,所以她選擇了自己也難以控制的計策,故意挑撥石英對段無敵的嫉妒,然後安排石英得到她提供的情報,讓他對段無敵開始攻擊。原本上面的要求是要讓石英蒙上嫌疑,段無敵名聲受些損傷就可以了,可是自己的所為,讓段無敵幾乎被問罪,而石英也慘死在飛雁樓,如果不是石英性子果然如同上面所說,只怕自己此舉必然失敗,幸好最後還是成功了,可是自己也被軟禁起來,如今想來還是後怕不已。

  青黛不知道自己是否做的太過火了,只怕回去之後會受到責難懲罰。但是能夠看到段無敵的窘境,卻讓她更是歡喜。不過這都是過眼雲煙了,今日兩人相見之後,青黛知道,自己真得不再恨段無敵,理念上的分歧本就不是情愛可以掩蓋的,當初就算段無敵和自己一起隱居,也終有分道揚鑣的一日。

  幽幽一歎,青黛又想起了石英的音容笑貌,想起當初自己赴澤州大營向江大人述職的時候,那個溫和淡然的青年一針見血的評價道:「石英此人,雖然是有數的名將,卻是少受挫折,他從軍不久就得到龍庭飛賞識,從此以後幾乎是一帆風順,在龍庭飛庇護之下,有很多陰暗之事,他都不甚明瞭,而且此人性子有一不好處,就是受不得委屈,尤其是不能容忍有人對他懷疑不信任,只要讓龍庭飛懷疑他有投敵的可能,此人必然忿忿不平,只要稍加引導,就會做出些不可收拾的事情來,到時候,就是龍庭飛想不懷疑他,都不可能了。」那位江大人果然看人極準,若非是石英這樣的性情,若是他向龍庭飛宛轉陳情,只怕死得就是自己了。不過即使以自己如今的鐵石心腸,也不免對他生出憐憫情意,這次雖然說是自己要想脫身尋的借口,不過卻也是真心想祭拜於他,這樣一個人,就是自己也不免動心的。

  寒風蕭蕭,天地間一片蒼茫,站在石英簡陋的墓前,青黛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焚化了紙錢之後,段無敵輕聲道:「青黛,回去吧,天寒地凍,不可久留,你今日來看石將軍,他在泉下知道,也必然瞑目。」

  青黛微微苦笑,只怕石英英魂有靈,得知自己如何陷害欺騙於他,想要瞑目可就難了,她將特意帶來的酒壺中的烈酒倒在墳上,心中默默祝禱道:「石將軍,青黛害你英名受污,也是不得已,等到大雍一統天下之時,青黛必然想法設法為你洗清冤屈。」祝禱已畢,青黛取下背上琵琶,就在寒風當中彈奏起了幾乎從來不彈的《十面埋伏》的最後一折——《回營》。

  段無敵也沒有覺得奇怪,再見青黛之後,他就發覺青黛似乎對於琵琶有著近似癡狂的喜愛,幾乎不肯離身,而且她在石英墳前彈奏琵琶也是理所當然。可是就在樂聲嘎然而止的時候,段無敵耳邊突然傳來呼嘯聲,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去,身後的兩個親衛已經慘呼倒地,咽喉上插著黑色翎箭。而在三十丈外,十幾個黑衣騎士都是黑巾蒙面,背負雕弓,冷森森地望著自己。段無敵心中一驚,怎會有刺客襲擊,莫非是石英屬下有人懷恨在心麼,不由後悔只帶了兩個親衛出來。他拔出腰刀,護在青黛身前,低聲道:「上馬,我們衝出去。」誰知青黛輕聲一歎,段無敵只覺得一縷真氣透體而入,強烈的麻痺感讓他再也站立不住,軟軟倒在地上。然後一雙素手將他扶起,讓他倚著石英墳墓坐起,青黛那冷若冰霜的清艷面容落入他的眼中。

  段無敵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為什麼石英會對自己如此憤恨,為什麼他會死在飛雁樓,他厲聲道:「青黛,你莫非已經投靠了大雍麼?」

  青黛眼中閃過冰寒的光芒,這時,一個黑衣騎士提著包裹下馬走來,道:「小姐,請速速更衣,我們不能久留,必須趕在有人發覺之前離開沁州城。」他的聲音清脆悅耳,再看他身形,就知道是一個女子。青黛將琵琶交給她接著,拿了包裹走到石碑之後,不多時已經換了黑色男式騎裝出來,接過另外一個黑衣人遞過來的黑色大氅。此刻的青黛,身穿男裝,腰懸長劍,神色凜然,不再是青樓賣唱的歌女,而是統領千餘密諜的北漢情報網總哨——娥眉青衫蘇青。

  她走到段無敵身前,漠然道:「七年前你絕情如此,令我險些自盡在山谷,可是我終於活了下來,既然你如此忠心北漢,我也沒有話說,只有選擇了這條路,北漢不亡,我今生不能瞑目,無敵,如今你我已經是陌路之敵,雖然知道不可能,我還是要問你一句,你肯不肯歸降大雍?」

  段無敵冷笑道:「你既然知我忠心,叛國投敵之事怎會去做,青黛,我為私情蒙蔽,如今想來,可是你挑撥石英向我發難,你是存心如此嗎?石將軍是真的叛變還是被你陷害。」

  青黛輕輕歎氣,早知道段無敵不會歸降,既然此人不能殺,那麼就只有繼續誣陷石英了,她神色間流露出憤怒之情,道:「石英比你識趣得多,若非是他因我之故擅自向你挑釁,我大雍也不會失去這樣的絕好內應。」

  段無敵心中歎息,自己已經成了階下之囚,石英業已自盡,青黛既然這樣說,那麼石英果然是叛國之人了,他勉力抬起頭,道:「青黛,我不怪你投靠大雍,你心有仇恨,如此作為也是理所當然,不過我段無敵卻是絕不會屈膝投降,你若看在昔日情分,就給我一個痛快吧。」

  青黛冷冷道:「你放心,我本就沒有想著將你擒去大雍,你的性子我清楚,左右都是死,何必讓你多受一番屈辱呢?」

  段無敵心中略安,道:「也好,既然如此,我昔日欠你的也可用性命償還,從此你我恩怨兩消。」說罷閉上雙目,只待青黛動手。

  青黛手撫劍柄,心中一痛,喃喃的道:「恩斷情絕,也好,也好,終究有這一日。」說罷舉劍向段無敵刺去。這時,那黑衣蒙面的女子突然拔劍出鞘,擋住了青黛的長劍。段無敵聽得聲音有異,睜開眼睛,看到這樣情景,心中有些奇怪,神色卻依舊從容自若。青黛見他神情,心中一軟,昔日深情湧上心頭,心道,就是無人攔阻,這一劍我難道真的能夠刺下去麼?

  那個攔阻青黛的女子道:「小姐,你因為私心令石將軍身死,若是能夠將段將軍帶回去,或者還能將功贖罪,若是殺了他,未免太可惜了。」

  青黛心中一動,雖然因為自己只能憑著琵琶曲調傳出消息,啟動事先約定的計劃,所以自己的親信助手只知道要保著段無敵性命,不過她所說的理由卻非虛假,自己這次擅自改變計劃,雖然結果更加圓滿,只怕上面也會怪罪下來,可惜自己只能擔著了。故意望望段無敵,見他神色間已經隱隱有了不安,知道他唯恐自己真的將他擄走。她心中微微苦笑,真是當局者迷,自己可沒有本事帶著一個俘虜返回大雍。但是戲還是要演完的。她故意按劍不語,片刻終於歎息道:「我既已犯下大錯,也不奢望將功贖罪,此人畢竟是誠心誠意待我,若沒有他相助,我恐怕會陷身沁州,不能生還,罷了,我寧可拼著一死也要償還他的恩情,留他在此,我們走吧。」

  另一個黑衣人策馬出列道:「小姐,此人乃是北漢大將,若不殺之,日後恐怕此人會殺害我無數將士,小姐豈可因為私情縱之。」

  青黛揚眉道:「這裡的事情還論不到你來作主,此事我既已決定,上面怪罪下來,自有我一人承擔。」

  這時,一個黑衣人騎馬奔來,高聲道:「小姐,不好了,蕭桐和秋玉飛快馬向這裡趕來,小姐我們快走吧。」青黛接了屬下遞過來的馬韁,翻身上馬,對段無敵冷冷道:「你我從此再無瓜葛,他日青黛若是幸而不死,和你沙場相見,你也不用手下留情。」說罷策馬揚鞭而去,那個被青黛斥責的黑衣人悻悻望了段無敵一眼,也策馬跟去。而那個黑衣蒙面女子卻是最後動身,飽含殺機的目光在段無敵面上轉了一轉,終於離去,離去之前她的右手在身後彈出一枚雙鋒針,射入段無敵身軀。段無敵微微苦笑,聽到馬蹄聲漸漸遠去,然後他聽到從沁州城方向傳來的急促馬蹄聲,中針之處生出異樣的麻癢,一陣頭暈目眩的感覺傳來,段無敵漸漸失去了意識。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六章 大戰前夕
 

  同泰五年,元月,大雍使臣苟廉謁見,廉以重金賂群臣,時王年幼,丞相尚維鈞把持朝政,廉數以密談,尚相畏陸燦功高,乃約束其不許出戰,致令坐失良機,此誠莫赦之罪也。
  ——《南朝楚史·楚愍王傳》

  望著手上的情報,我幾乎是呻吟著將它看完,齊王可是拿著情報對我說道:「隨雲,沒想到你的計策真夠陰毒,這樣就讓龍庭飛麾下的大將一死一傷。」我只能蒼白無力地辯解,這可不是我的安排,事實上,北漢總哨蘇青的計策比我安排得更加狠毒更加凶險,而結果也更加完美,不僅達到了陷害石英、抹黑段無敵的目的,還順便打擊了龍庭飛的威信。如果不是蘇青在帶著一些密諜高手返回澤州途中被秋玉飛綴上,雖然靠著蘇青出類拔萃的武功,和密諜高手的苦戰,以及澤州派去的接應及時,終於逼退了秋玉飛,但是卻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這次的計劃真的被蘇青演繹的非常完美。

  不過我心虛的想到,這好像不是蘇青的責任,秋玉飛正是被我放走的,雖然不知道此人怎麼突然成了先天級高手,可是好像是我的責任,才讓蘇青損失慘重的。說起來魔宗雖然是北漢的助力,可是京無極只能作個威懾力量罷了,像他這種身份的人物,若是親自出手殺敵或者刺殺,只怕北漢軍民都會覺得北漢大廈將傾了,而且京無極不動手,我們這邊的宗師級高手也不會出動,所以不到緊要關頭,京無極不會出手。比較起來,魔宗其他弟子對我們的威脅更大呢,就像秋玉飛,誰會想到他突然武功大進,晉入先天極數,這也怪不得蘇青失誤。小小的後悔了一番,不過秋玉飛終究是不能殺的,我也只得放下既成的事實,準備善後了。我決定將蘇青召入中軍,畢竟很快大軍就要進攻北漢了,既然蘇青身份已經洩漏,那麼留在中軍參贊更合適一下,這個女子,真的不簡單,能夠在北漢多年不漏半點破綻,這次身入虎穴,欲蓋彌彰的手段用得爐火純青,真是令我佩服的很。

  將情報整理好,我吩咐呼延壽傳蘇青進來。換了一身青衫男裝,雖然仍是婀娜多姿,卻是如同冬日寒梅一般鐵骨錚錚的蘇青神色漠然地走進我的營帳,拜倒叩首道:「屬下蘇青,叩見楚鄉侯監軍大人,屬下違背大人諭令,擅自更改計劃,連累眾多同僚遇難,還請大人治罪。」說罷輕輕咳嗽了幾聲,面色更加蒼白如雪。

  我讚歎的看了此女一眼,這是奇女子,六年前曾在大雍江湖上曇花一現,一身青色儒衫,卻不曾掩飾女子身份,手段狠辣,卻又光明磊落,不曾以真面目見人,短短半年就聲名大振,然後便投靠雍王,自請赴北漢為密諜,功勞卓著,數年內就成了北漢總哨,不論才華忠心,都是密諜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今次立下大功,但見她神色間既沒有絲毫得意之色,也沒有因為擅自違令而擔憂失措,娥眉青衫,果然是非同一般。

  蘇青心中並非表現出來的那般冷靜,其實也是忐忑不安,這位江大人雖然言辭溫文儒雅,但是她身為北漢密諜總哨,自然對朝廷內幕知道的極多,此人手段如何,她心知肚明,若非是她和段無敵之間有糾葛,而且石英又意外迷戀自己,她是萬萬不敢擅自更改計劃的。可是計劃成功之後,她反而更擔心自己的結局,智深者往往最惡事情脫出控制,自己所為只怕觸犯此人逆鱗,他也不用網羅罪名,只憑自己屬下精英被秋玉飛殺死殺傷半數,就可以加罪自己了。

  我卻不會想到她的心思,對我來說,屬下之人能夠隨機應變,那是最好不過,不過既然有膽子改變計劃,就要承擔後果,若是敗了自然要重重懲罰,若是勝了就當獎賞,蘇青所得勝過所失,我自然要賞的。輕輕歎了一口氣,我道:「這不是你的責任,雖然你擅自改變計劃,可是卻比我預想的效果要好,而且你犧牲良多,本侯怎會怪罪你,至於秋玉飛追殺之事,也是事先預料不到的,這次總算是得大於失,你也不用過分自責,我讓小順子送去的傷藥你服了沒有?」

  蘇青眼中閃過感激的神色,道:「屬下多謝大人不罪之恩,傷藥很有效。」

  小順子插話道:「蘇總哨,等你傷癒之後,我要和你交手,看一下秋玉飛如今的身手如何。」

  蘇青爽快地道:「屬下只接了秋玉飛百招,就落敗受傷,屬下無能,還請大人和李爺恕罪。」

  我深吸了一口氣,在小順子猜測秋玉飛晉入先天之境後,我就心中不安,不過蘇青一個女子,能夠接下一個先天高手百招,這種武功已經不簡單,可真是女中豪傑,只是至今仍然小姑獨處,真是可憐可惜,我心中想著是否也可能替她說個媒,卻不敢流露出這樣的想法,免她以為我輕浮,只是道:「蘇總哨,如今北漢必然全力清剿我方密諜,而且如今大戰在即,你也不用回去了,等到我軍進攻北漢之時,你再隨軍出發吧,指揮我方潛伏的密諜,掌控情報,我方的斥候營也交給你管理,你可願意。」

  蘇青神色一喜,能夠得到這樣的重用,是她回來之前沒有料到的,連忙叩謝道:「多謝大人厚愛,屬下必定竭盡全力。」

  等到蘇青退去之後,我鬆了口氣,對小順子道:「事情如今已經安排的差不多了,大戰在即,去請齊王、宣將軍、荊遲過來,我們得商議一下如何進攻北漢了,還有,赤驥什麼時候過來?東川和南楚有情報過來了麼?」

  小順子道:「赤驥奉了公子諭令,去南楚整頓情報網,發覺這次之所以沒有得到鳳儀門異動的情報,實在是因為這次韋膺手段隱蔽,天機閣又不便過分插手的緣故,赤驥已經安排好了對鳳儀門的監視,想來不會有這次的紕漏了,另外寒總管也沒有因為東川的事情生出異心,所以赤驥已經動身趕來澤州了,預計這兩三天就會到達。董缺已經到了東川,陳稹感激公子恩惠,他也不信慶王的承諾,而且他不像寒無計,對蜀國沒有多少舊情,所以東川的局勢已經穩定,現在已經和慶王達成了協議,相信很快就可以進入慶王勢力的核心。不過若是慶王發動太快的話,只怕他們來不及控制慶王的要害。」

  我淡淡道:「這個你放心,夏侯沅峰不是吃素的,他已經開始對慶王下手,讓董缺和他聯繫,慶王依靠的力量損失慘重,才能讓他更加依賴錦繡盟,如果慶王想見霍紀城,就說霍紀城不便出面,什麼時候慶王扯起反旗,霍紀城才能出現,反正慶王也應該知道原蜀國的勢力不會完全相信他的。」

  小順子噗哧一笑,道:「何止夏侯沅峰不是吃素的,皇上也不是吃素的,他讓石大人寫來的書信,就差沒有明著說讓你趕快獻策了。」

  我苦笑著道:「不知道我是不是前輩子欠了他們兄弟什麼,我自負聰明,偏這兩個人可以輕易看穿我。」

  這時帳外傳來爽朗的笑聲道:「說什麼呢,皇上若是能夠看穿你,就不會總是吃癟了,天下有幾個做主君的像皇上一樣,總是由著你的性子,什麼事情,你不說皇上就不問,這樣的寵信,讓我都嫉妒呢。」然後齊王大步走了進來,擠眉弄眼地道:「隨雲,你對蘇青很憐惜呢,怎麼樣,要不要我為你作伐,長樂賢惠得很,不會怪你的。」

  我正色道:「殿下不要胡說,若是蘇姑娘聽見豈不是心灰意冷,她可不是以色事人之輩。」

  李顯被我硬頂了回去,赧然道:「我也是好心,蘇青至今仍然孤身一人,一個女子這樣苦撐,本王也看不過去,她這樣心機手段,若非是你,誰能消受得起?」

  我冷冷道:「我都不是殿下對手呢,何況是她,乾脆我請長樂去向皇上稟明,將她許給王爺為妃如何?」

  李顯嚇了一跳道:「別別,我只是開玩笑,這個蘇青恐怖得很,我可不敢冒犯,再說如今她是三品的將軍身份,可不能拿她開玩笑。」

  我瞪了齊王一眼,也不知是誰先開的話頭,不過我又奇怪地道:「我正想讓小順子派人去請殿下和宣松、荊遲呢,怎麼殿下倒先來了,可是有什麼事情麼?」

  齊王正色道:「也沒有什麼事情,不過是想和你商量一下進軍的事情。」

  我笑道:「在下也正有此想,等到兩位將軍到了之後我們再談吧,不過這些事情,殿下足可應付,哲只能聽聽罷了。」齊王道:「我來的時候已經派人去傳他們了,很快就會到了。」這時,帳外有侍衛稟道:「荊將軍、宣將軍求見。」

  我和齊王相視一笑,大舉進攻北漢迫在眉睫,決定大雍命運的一戰即將開始,這一戰若能速戰速決,天下再也無人能夠阻擋大雍一統天下的步伐,若是陷入長期作戰的泥潭,那麼就是大雍被群起而攻的局面,這一戰,至關重要啊。

  南楚,陸燦憤怒地將詔書擲到地上,本已計劃好,一旦大雍北漢開戰,那麼自己立刻將蜀中的防務交給下屬,自己親率大軍渡江攻擊大雍,這是南楚唯一一次奪取天下的機會,錯過這一次,沒有了北漢鐵騎牽制,南楚最多不過能夠偏安江南罷了,可是雍使苟廉卻用金錢和恫嚇輕而易舉的嚇住了朝中群臣。望著那封阻止自己出戰的詔書,陸燦真的覺得渾身無力。

  這時,有人稟道:「將軍,辰堂首座求見。」陸燦皺皺眉,心道,韋膺怎會前來,他傷勢尚未痊癒,而且因為東海慘敗,他的很多權力被鳳舞堂和儀凰堂分割,如今正是韜光養晦的時候,他怎會前來和自己相見呢?不過雖然鄙夷韋膺的為人,但是對他的才華還是頗為看重的。陸燦傳令讓韋膺進來。

  韋膺神色有些憔悴,畢竟從火海中脫身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一路上又遭遇大雍的追緝,能夠安全回到南楚已經是非常不易了。他從容地向陸燦行了一禮,笑道:「陸將軍想必是十分頭痛,不知道在下可否有所諫言呢?」

  陸燦淡淡道:「韋首座有何高見,朝廷已經有了旨意,本將軍難道還能抗旨不成。」

  韋膺笑道:「將軍也太迂了,抗旨有什麼要緊,令尊早已不問軍事,南楚三分軍權,將軍掌握二分,荊襄守將容淵聲威不如將軍,平素也多聽將軍調遣,將軍若是有心,我願助將軍清君側,除去誤國奸相,從此將軍便可以大展宏圖,膺也可以附諸驥尾,得報大仇。韋膺此心,天日可表,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陸燦拍案而起,斥道:「韋膺,你怎可出此無父無君之言,當初你們落難至此,若非尚相和王上恩德,你們焉能在南楚立足,如今剛剛得勢,就像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別怪我翻臉無情,綁了你送去給尚相,讓他看看你們鳳儀門的醜惡面目。」

  他這一大怒,帳外的衛士拿著兵器衝了進來,陸燦的親衛長冷冷的看了一眼韋膺,道:「將軍,可是這人冒犯將軍麼,請將軍示下。」

  韋膺面上帶著譏誚的笑容,道:「陸將軍,要殺要綁也得等到在下說完肺腑之言啊,難不成將軍不敢聽在下的妄言麼?」

  陸燦面色一沉,揮手令親衛退去,道:「韋膺,南楚不是大雍,本將軍希望你好自為之。」

  韋膺微微一笑,道:「將軍可想知道苟廉和尚相密談的內容?」

  陸燦心中一驚,道:「你怎會知道這等機密大事?」

  韋膺沒有回答,模仿苟廉的語氣道:「相爺乃國主外祖,警纓世家,此誠貴不可言,然國統存亡不在文臣,而在統兵大將,如今貴國兵權三分,陸公父子掌握二分,荊襄守將容淵掌握一分,相爺手中之兵不過可以控制建業一城而已,比起陸信陸公爺、陸燦陸將軍和容將軍來說,可以忽略不計,陸公爺雖然忠君愛國,但是總不會和自己的兒子為難,容將軍也多聽從陸將軍之命,若是陸將軍起意謀反,則貴國社稷頃刻顛覆,就是陸將軍心無反意,相爺也要早做提防。如今我大雍有事北疆,陸將軍少年輕浮,不懼螳臂當車之險,竟然意圖渡江攻我,若彼敗,我大雍皇帝盛怒之下,北疆事了,必定興師問罪,到時兩國交兵,血流成河,不免重現昔日慘狀,何況貴國王上尚有兄弟在我國為質,若是皇帝震怒之下,改立新王,則貴國王上和相爺如何自處,若彼勝,不過是我大雍兩面作戰,不得已暫時退卻,大雍兵甲百萬,錢糧豐足,縱使一時落敗,也不會傷害元氣,而陸將軍挾大勝餘威,功高震主,即使陸將軍本無反心,只怕到時也難免不生異心。相爺每每掣肘陸將軍,到時候陸將軍豎起清君側的大旗,只怕南楚上下一呼百應,相爺不免死無葬身之地,就是貴國王室,恐怕也會遭到池魚之秧。由此可見,兩國交兵,不論勝負,於相爺都是無利可圖,相爺不過是為了榮華富貴,一旦兵戈蔽日,相爺權勢皆成泡影。為相爺計,莫過和議,昔日貴國戰敗,曾經立約年年賠款,至今貴國軍民仍然深受其害,若是相爺以此為條件和我國和議,我國陛下為了北疆戰事,必定同意減免賠款,到時候朝野必定讚譽相爺功勞,豈不勝過交兵之害。若是相爺同意,我國還可以與貴國重結秦晉之好,我陛下願以愛女許以貴國王上,待公主及笈之期,兩國便結姻親之好。北漢兵強,沒有十年八年,無法攻克,陛下心切北疆戰事,更希望和南楚和議,不知相爺意下如何?」

  陸燦初時還有些不明白,只聽了幾句臉色便沉了下來,等到韋膺說完,他歎了口氣道:「尚相想必是答應了。」

  韋膺冷冷道:「苟廉舌燦蓮花,尚維鈞昔日被大雍俘虜,早就心膽俱寒,只想偷安,更何況將軍手握重兵,本就受尚相猜忌,陸公爺又臥病在床,如今和議已經談成,將軍除非是使用兵諫,否則絕沒有挽回的機會。」

  陸燦神色一動,道:「你今日來此,是你一人的意思,還是鳳儀門的意思?」

  韋膺神色有些焦躁,道:「她們畏懼大雍兵勢,怎敢和大雍作戰,只想施展陰謀詭計,沙場廝殺,她們早就沒有參與的勇氣了,這次是我一人的意思,不過若是將軍肯起兵,我保證她們會選擇支持將軍。」

  陸燦深深歎了一口氣,道:「韋首座,我知道你今日乃是一片誠心,可是陸某身為南楚臣子,絕不能作出這種目無君上的事情,所以我不會起兵,你的心意我領了,也不會將今日之事洩漏出去,你去吧。」

  韋膺失望地道:「你可知道今日若是妥協,再沒有踏上大雍領土的機會?」

  陸燦正色道:「不論將來如何,陸某不能做出不忠不孝之事,若是人臣都可以抗旨兵諫,那麼朝廷威嚴何在,若是陸某做出這等事情,南楚從此王綱失統,與其如此,陸燦寧可將來苦戰大雍,保住江南半壁江山。」

  韋膺歎道:「你如此愚忠,怎是江哲的對手,罷了,是我瞎了眼睛,當你是可托付的主君,既然你下了決定,我也無話可說,只是從今之後,我可能會多有得罪,還請將軍體諒。」

  陸燦眼中殺機一閃,繼而洩氣地道:「我知道你想轉而控制尚相,不過尚相雖然不明軍略,那些鉤心鬥角之事,你未必是他的對手,無論如何,你若做得太過分,別忘記我手上還有大軍。」

  韋膺輕輕一歎,道:「我若是能夠掌控鳳儀門,必定除掉尚維鈞,讓你可以控制朝政,可惜這一點我無能為力,罷了,也是韋某命該如此,沒有可能借助你南楚大軍攻下長安。」說罷,韋膺轉身走出,陸燦想要出聲喚他,卻終於沒有出口,他既然不能做出不忠不孝之事,那麼和韋膺決裂也是必然之事。深深歎息了一聲,陸燦低聲道:「縱是粉身碎骨,陸某也要保護著如畫江山,只是這謀逆犯上之事,陸某卻是死也不能從命啊。若是江先生在此,必定嘲笑自己我太過迂腐吧,昔日從他讀書之時,先生就曾經取笑,唉,我終究是不如先生灑脫啊。」

  走出陸燦大營,韋膺茫然地走了許久,良久才從徹底的失望心寒中恢復過來,身為丞相之子,又曾經做過高官,韋膺的軍略才能絕不是泛泛而已,當今天下,大雍兵強馬壯,南楚、北漢都無力與爭,如今正是唯一的機會,南北夾攻,削弱大雍勢力,只要大雍損失慘重,就是一時不能徹底滅亡大雍,它也無力再一統天下,若是天下一統,那麼自己的仇恨就再也難以報復。凌羽、紀霞、燕無雙這些人雖然也是略通軍政,可是卻是目光短淺,只想著讓南楚偏安江南,對她們來說,大雍想要滅亡北漢,消化其地其民,沒有十幾年是不行的,而南楚雖然闇弱,但是畢竟佔了半壁江山,只要守住長江,不懼大雍鐵蹄南下,所以她們寧可用各種手段阻礙大雍的一統進程,卻不敢正面對敵,生怕大雍索性先出兵南楚。在她們心中,有了十年的緩衝,足可以讓南楚積蓄力量,至少幾十年之內可保平安。而鳳儀門主的仇恨,在她們來說,早已是昨日黃花,只要能夠自身榮華富貴,她們不願意豁出性命復仇。如今她們最想的是像昔日在大雍一樣,暗中控制南楚朝政,而兩國交兵,不符合她們的利益。這些愚蠢短視的女子,自己怎會和她們攪在一起。恨意重重中,韋膺清醒過來,他果斷的放棄了無益的抱怨,既然不能利用陸燦向大雍出兵,那麼自己就要借助鳳儀門的力量,想盡辦法控制南楚的朝政,然後集中所有的力量,向大雍報復,向江哲報復,為了這個目的,自己寧可付出任何代價。臉上閃過堅毅的神色,韋膺加快了步伐,他不能再浪費任何時間。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七章 陰雲密佈
 
  第七章陰雲密佈
  流水一般連綿的琴聲從龍庭飛府中的一處華軒傳出,琴聲宛若天籟,在仍然冰涼的微風中迴盪,蕭桐匆匆走來,隔著窗欞看到那黑色的身影,心中不由輕歎。一個多月前,自己無意中查到一些久遠的幾乎湮滅的情報,發覺青黛曾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在北漢境內失去了蹤影,心中生出不妥感覺的他立刻回來準備將青黛拘禁起來。可是卻得知段無敵帶著青黛出門了,而且不知兩人去向。正在忙亂的時候,凌端說出了偷聽來的消息,蕭桐心中不安,請秋玉飛和自己一起前去尋找段無敵和青黛。而在石英墓前,兩人看到的是被殺死的近衛和昏迷不醒的段無敵。段無敵是中了一種大雍密諜特製的劇毒,這種毒雖然不夠強烈,不能讓人立刻身死,可是卻是很難治癒,中毒之人一兩個月之內都很難恢復健康,常常被大雍密諜用來生擒目標。而段無敵清醒之後說出青黛所為之後。蕭桐大受刺激,誰讓他沒有發覺青黛居然是大雍密諜呢?

  為了彌補自己的錯誤,蕭桐請秋玉飛前去追殺青黛,畢竟秋玉飛武功大進這一點他是看得出來的。可是秋玉飛居然婉拒了他的要求。蕭桐素來是知道這個師弟對於戰爭和權勢毫無興趣,幾乎從來不牽涉其中,可是這次秋玉飛去大雍刺殺江哲以及他出面替段無敵緩頰的事實讓蕭桐淡忘了這一點。因此兩人之間發生了不大愉快的衝突,不過最後看在師兄弟的情分上,秋玉飛還是親自出馬了。而且在數百里的追殺過程中,秋玉飛親手殺死殺傷了大半密諜,若非是大雍軍方的接應及時,恐怕就連那個武功超出眾人預計的青黛也不會活著回去。而回到沁州的秋玉飛十分不快,甚至立刻就要回晉陽,若非龍庭飛千方百計說服了他暫時留下,恐怕秋玉飛早就離去了。蕭桐隱隱覺得,除了不願涉入軍務之外,師弟更可能怨恨自己迫他去追殺青黛,因為他從凌端口中得知,秋玉飛似乎對青黛也頗為青睞。

  想起青黛,蕭桐更是恨得咬牙切齒,多年打雁,卻被大雁啄了眼睛,這個女子擺出對北漢朝廷痛恨的架勢,卻讓自己完全沒有懷疑她真的是大雍密諜,根據段無敵所見,此女身份極為重要,她能夠接下師弟百招,這樣的武功心機,很可能是大雍在北漢情報網的總哨,讓她逃生真是萬分可惜。雖然龍庭飛沒有怪罪自己,可是蕭桐卻心中難安,所以更是要想法子留下秋玉飛,這個師弟武功突飛猛進,若有他相助,自己更可以放手而為了。

  琴聲終於停了,蕭桐輕輕咳嗽了一聲,走進了華軒,秋玉飛輕撫著琴弦,沒有起身迎接師兄,他們師兄弟之間本就沒有明顯的身份高低,在魔門,武功和才華決定了很多東西,如今已經晉入先天境界的秋玉飛完全有資格冷落蕭桐,即使蕭桐是自己的師兄。

  蕭桐猶豫了一下道:「大將軍需要一個人去東海,阻止東海侯在近期歸順大雍。」

  秋玉飛淡淡道:「如何阻止,東海侯本是大雍外戚,而且江哲在東海數年,我想東海歸順大雍只是時間的問題。」

  蕭桐無奈地道:「你說得不錯,可是我們需要東海的物資,雖然這幾個月我們盡量的囤積物資,可是仍然不足夠,如果東海歸順大雍,對我們來說打擊太大了,我們希望東海仍然能夠保持中立。」

  秋玉飛劍眉揚起,道:「這恐怕不容易,難道大將軍有什麼對策?」

  蕭桐冷冷道:「當年東海與大雍為敵,若沒有我國暗中支持,他們早就完蛋了,如今我們不求他支援我方,只要他保持中立,如果這一點他們不答應,那麼姜氏父子忘恩負義,理應受到天遣。」

  秋玉飛冷冷道:「你是要我用刺殺威脅他們麼?東海是他們的勢力範圍,你不怕我死在海上?」

  蕭桐道:「以你如今的武功,至少可以逃出東海,而且有師尊作為後盾,東海絕對不敢輕易為難你,我們的要求並不過分,我想他們會同意的。」

  秋玉飛輕撫琴弦,似乎有些猶豫不決,蕭桐知道秋玉飛並非擔心危險,而是在猶豫自己是否要介入這些事情。蕭桐也不敢肯定他會如何答覆,心中忐忑不安。這時,站在一旁侍奉的凌端低聲道:「四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難道現在大雍還會將四爺當成無害之人麼?」秋玉飛心中一凜,想起萬佛寺刺殺,想起自己追殺青黛之事,終於歎了口氣道:「好吧,我去就是。」

  蕭桐大喜道:「多謝師弟體諒愚兄難處。這也是師尊的意思,還望師弟多多用心。」

  秋玉飛漠然,望著琴邊那冊琴譜,不由想起萬佛寺之內那人對自己的厚愛,以及他得知自己乃是刺客之後悲憤的神色。想起那清秀儒雅,卻是灰髮霜鬢的形容,秋玉飛心中湧起無可言表的悲哀。人生難得一知己,可是自己卻偏偏只能和他生死相見。

  帥府節堂之上,龍庭飛對著麾下將領,冷冷道:「你們不用再說,我知道現在軍心不穩,可是現在不是手軟的時候,大雍齊王已經虎視眈眈,隨時都會起兵攻打沁州。石英麾下的將領士卒必須重新編製,不能留下任何隱患,如今我北漢危亡在即,若是不用非常手段,不等大雍鐵蹄進入沁州,我們就已經完了。傳我諭令,沁州男子十五歲以上者均召入軍中,此戰之後,我自然重重賞賜撫恤,若是此戰落敗,社稷不存,還談什麼安居樂業。」

  揮手斥退了麾下將領,龍庭飛疲倦地倚在帥椅上,這段時日他可是太辛苦了。石英自盡,段無敵中毒,他盡失臂膀,而石英背叛和段無敵走私的消息又不脛而走,為了安撫軍心和應對朝廷,龍庭飛幾乎費盡了所有心力。雖然如此,段無敵還是降了一級官職,石英在軍中舊部也受到牽連,龍庭飛被迫進行了清洗,如今對著下面的將領,龍庭飛總覺得他們沉默中帶著不滿和反抗,可是卻又無可奈何。想要重聚離散的軍心是需要契機的。

  目光落到帥案上面的一份文卷,那裡面記載的全是大雍楚鄉侯江哲的情報,龍庭飛將文卷拿起,再次閱讀起來,讀到最後,龍庭飛心中恨意漸起,都是這個人,自從他在東海顯蹤,自己的一切計劃都遭遇到挫折,忍不住將文卷扯得粉碎,龍庭飛無力地歎了口氣,莫非這人是我的剋星麼?心中苦悶之下,龍庭飛回到後宅,吩咐下人取來酒菜,獨自一人飲了起來,酒入愁腸愁更愁,龍庭飛喝了許久,饒是他酒量不錯,也是酩酊大醉。

  「哎。」當龍庭飛從頭疼愈烈中醒來之時,已經是正午時分,近衛送上熱水面巾,一個近衛小心翼翼地道:「大將軍,段將軍在外面等了半天了。」

  龍庭飛一驚,顧不上整理儀容,走出臥房,一眼就看見段無敵一身戎裝,站在階下,神情冷峻,面色蒼白,龍庭飛連忙上前幾步,急切地道:「無敵,你來做什麼,你的傷勢還沒有痊癒。」然後又斥責近衛道:「你們不知道段將軍身有毒傷,怎麼不請他到旁邊花廳裡面休息,真是廢物。」

  幾個近衛凜如寒蟬,吶吶不敢辯解,段無敵卻是坦然道:「大將軍不要責怪他們,是末將堅持在這裡等候。」

  龍庭飛愧疚地道:「無敵,都是我酒醉誤事,對不住你,快,到我房中坐下。」段無敵眼中閃過一絲光芒,道:「末將正有事情和大將軍商談。」

  龍庭飛親自領了段無敵走進臥房,將近衛趕了出去,胡亂洗了兩把臉,道:「無敵,你有什麼事情就說吧。」

  段無敵站了起來,正色道:「末將今日前來向大將軍稟明軍務,可是大將軍居然沒有出現,末將問過之後近衛才知道大將軍酒醉,末將因此前來相諫,如今我北漢危在旦夕,大將軍乃是軍心所繫,怎能貪杯誤事,此時若是流傳出去,豈不是令人心寒,末將狂妄直言,請大將軍不要見怪。」

  龍庭飛面上一紅,繼而頹然坐下,道:「無敵,你是我心腹人,我不瞞你,如今的局勢我真的覺得無能為力,論軍力,大雍是我數倍,論錢糧,大雍可以長年累月作戰,我們若是打上幾個月,只怕就輜重耗盡了,論將領,大雍拿出一個就是名將,可是我最信任的將領卻是死得死,叛的叛,就連你也受了毒傷,我真得有些支撐不住了。大雍有李贄那種明君,李顯那種大將,還有江哲那種謀士,我身上的壓力你可明白?」

  段無敵肅然道:「大將軍對無敵推心置腹,那麼無敵也不敢相瞞,我軍窘況,無敵何嘗不是心中明瞭,可是無論如何大將軍不能流露出這樣的心意,如今軍中除了大將軍,再也無人可以控制軍心士氣,如果大將軍都放棄了,那麼如何讓麾下將士樹立信心呢?大將軍,你若是心意如此,那麼我們不如不戰得好,免得讓將士白白喪命。」

  龍庭飛被段無敵的言辭激得面紅耳赤,望著神色蒼白,額頭上滿是汗水的段無敵,如今段無敵身負污名罪責,在軍中也是處境艱難,石英的部下對他很不諒解,很多下級軍士也不明白他所做出的犧牲,可是他卻仍然如此堅定不移。望著這樣的段無敵,龍庭飛心中豪氣漸起,北漢軍中都是這樣的豪傑,就是大雍再強大又能如何?龍庭飛恭恭敬敬地向段無敵行了一禮,段無敵連忙避過,龍庭飛大聲道:「段將軍忠言,庭飛謹記,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再這樣灰心喪氣。」

  段無敵見龍庭飛恢復了往日神采,心中欣然,道:「大將軍軍略無雙,我們沁州易守難攻,大將軍也不用過分擔憂。」龍庭飛已經恢復了信心,道:「段將軍放心,除非是庭飛戰死沙場,否則絕不會讓大雍軍攻下沁州。」

  望著神采飛揚的龍庭飛,段無敵這才放下心來,道:「大將軍請先更衣,末將告退了。」

  龍庭飛笑道:「你先等我一下,看你已經可以起床了,有些事情我還要和你商議一下,若是撐不住,就在我府上休息,讓你躺著養病可就太可惜了。」

  段無敵心中一暖道:「末將遵命。」

  同一時刻,南鄭東郊一座古寺之內,李康站在大雄寶殿之內,望著莊嚴的佛像,陷入沉思。

  雖然還不到二月,長安還是十分寒冷,可是南鄭可是比長安溫暖的多,東川富庶之地,李康在這裡可以說是一手遮天,更何況他如今將朝廷安排的將領暗探一掃而空,更是沒有掣肘之人,按理說李康應該十分歡喜得意才是,可是李康心中卻燃燒著熊熊怒火。

  就在方纔,雍帝李贄的聖旨到了,不過不是朝廷使臣送來的,李康在使臣還沒有進入東川之前就派出得力手下扮作山賊將使臣殺了,不過仍然將聖旨取了來。聖旨上面是命他嚴守葭萌關,不可懈怠。看了聖旨之後,李康本應該歡喜,因為這樣看來朝廷還不知道東川已經被他完全控制,可是李康卻還是十分惱怒,憑什麼李贄可以對他呼來喝去。

  李康從來都覺得自己是不幸的,出身微賤,自幼不得父皇寵愛,除了母親之外,李康從來沒有得到什麼溫情。多少次他眼睜睜看著李安、李贄,甚至李顯、李貞,在父皇面前肆意邀寵,自己明明是三皇子,卻因為母親只是一個地位低下的嬪妾而不敢上前。若僅是如此,李康或者會容忍下去,可是唯一疼愛自己的母親,卻被紀霞那個賤婦生生害死,而父皇只是追封了事,一怒之下李康逃離了皇宮。

  可是逃離了皇宮之後,李康才知道原來自己的生活已經是很多人夢寐以求得了,一個什麼都不懂的皇子在亂世之中生存談何容易,多少次被人辱罵毆打,多少次飢腸轆轆,憑著一點武技和心狠手辣,他終於活了下去,可是報仇卻是遙遙無期的一件事。多少次他忍受不住外面的苦難,想屈服回宮,可是母親臨死之前的情景卻讓他終於堅持了下去。而直到他遇到那個改變了自己的命運的神秘人,李康才第一次覺得上天待自己不薄。而後他練成了高深的武技,回去行刺紀霞,卻落敗被擒,若非是鄭暇仗義執言,只怕他這個皇子就要問罪下獄了,若是如此也就罷了,偏偏李援將他派去東川,無詔不得回朝,這種明是貶斥暗是保護的舉動卻讓李康更加不平。明明自己是天家骨肉,卻要讓自己向鳳儀門低頭,李贄還不是明目張膽和鳳儀門作對,可是憑著他的大軍,誰敢和他為難。抱著這種心情,李康在東川整軍盡心竭力,終於掌握了一支不小的力量,可是即使如此,干係大雍社稷的奪嫡之爭,李康卻沒有絲毫機會參與,皇上、太子、雍王、齊王在這一點上似乎有相同的看法,所以李康的勢力根本無法在雍都立足,就是最溫和的李贄,也曾經寫信阻止自己介入長安之事。難道我不是皇家的人麼,這種屈辱讓李康下定了決心,就是大雍顛覆,也不能任由人主宰欺壓。所以超出了北漢魔宗的預計,李康決定反叛,而反叛的第一步就是清除身邊的暗探。

  東川數年,李康已經成功的有了自己的力量,而蜀國餘孽也為了虛無縹緲的復國上了自己的船,再加上北漢魔宗的暗中支持,終於一舉剷除了身邊的暗探和臥底,這些人早就被李康監控起來,如今一網成擒,李康終於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鬆。然後汰換軍中將領,更換官員,李康多年來的謀劃終於付諸實施,東川已經是他一人的東川,而只要尋到適當時機,就可以出斜谷攻向長安,到時候大雍朝廷就在自己掌握當中。當然出兵的時機要仔細選擇,要等到長安周邊的軍力被李贄調去援救澤州前線和荊襄長江一帶之後,自己才可以如同匕首一般直接刺穿大雍的心臟。李康心中明白,如今雖然自己手上有十萬兵馬,可是這些兵馬畢竟是大雍的軍隊,若是給大雍朝廷發覺自己的反叛,那麼這只軍隊很可能會被朝廷分化招降,所以切斷長安和東川之間的聯繫,隱蔽自己背叛的事實就成了最重要的事情。而想要達到自己的目的,憑著自己一人的力量是很艱難的,如果不能得到原蜀國勢力的支持,自己只能功敗垂成。而原蜀國勢力除了那些想要恢復昔日榮耀的舊世家之外,至今仍然暗中反抗大雍的錦繡盟就成了他最想招攬的力量,經過多次談判協商,今日就是錦繡盟主和自己會面的日子,霍紀城的謹慎很令李康歎服,他是輾轉多次,才最後得知在此地和霍紀城相會的,為了安全,除了葉天秀和幾個親信侍衛,李康沒有多帶人馬,他相信霍紀城也是很有誠意的,錦繡盟近些時日協助自己斷絕長安和南鄭通路,這就是誠意的證明。

  將近黃昏時分,大雄寶殿的殿門突然無風自開,兩個黑衣人站在門前,其中一人正是多次和慶王會過面的陳稹,而另外一人則戴著遮陽斗笠,青紗低垂,看不見形貌如何。李康欣然上前道:「陳副盟主,這位就是霍盟主吧,小王聞名久矣,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

  那黑衣蒙面人上前施了一禮道:「殿下禮賢下士,霍某也是聞名久矣,霍某不才,心中只有復國一念,多年來碌碌無為,真是慚愧,聽陳稹說,殿下府上的蜀王遺子身份已經核實無誤,殿下之恩,蜀國遺民無不感激涕零,霍某今日前來,除了致謝之外,也想和殿下商量一下合作事宜。」

  李康道:「盟主太謙了,當初盟主刺殺南楚國主、害得李安戶部事洩,就是鳳儀門不也被盟主在江湖上狠狠打擊了一番,這種種豐功偉績,小王可是不敢忘記,尤其是洛陽一事,盟主義子少年英傑,憑著一人之力將洛陽兩大世家幾乎是天翻地覆,鳳儀門在洛陽的影響力也削弱到了極點,這件事情長令小王擊節而歎,不知可否有機會見見這位少年英雄。」

  黑衣人輕聲笑道:「小孩家的胡鬧,倒是讓王爺見笑了,霍離乃是我心腹愛將,又是我的義子,我素愛之,可惜此子身負重責不能脫身,若是王爺喜歡年少英傑,在下另一個義子霍義武功高強,辦事放心,如果王爺不棄,請允許他替王爺效力。」

  李康笑道:「好啊,貴盟英才輩出,本王真是羨慕得很,就讓霍義到我身邊作個親衛吧,若是才能不凡,本王自然會重用他,霍盟主,關於我們的合作,不知道盟主意下如何?」

  黑衣人沉默片刻,道:「王爺說得不錯,這才是正事,在下冷眼旁觀,王爺反意堅決,所以霍某才不畏陷阱的可能,來到南鄭和王爺相見,可是王爺畢竟是大雍親王,讓在下怎麼相信王爺會恢復蜀國江山,蜀王遺子身份雖然沒有問題,可是這種使用傀儡的把戲也很常見,昔日霸王項羽不也擁立了懷王,可是最後懷王死在項羽手上。王爺憑什麼讓在下相信蜀國會真的復國呢?」

  李康早有準備,坦然道:「小王也不說什麼冠冕堂皇的大話,世上不會有這樣的好事,本王起兵作戰,卻讓小兒承受王位,所以這大權一定要在小王手中,擁立蜀王不過是個幌子,要讓蜀國遺民支持小王的計策,可是本王也可以擔保不會過河拆橋,畢竟如果沒有蜀人的支持,本王也不可能割據一方。所以蜀國宗室我一定保全,甚至本王可以改奉蜀王宗廟,不過若是本王能夠有所成就,這蜀王之位我是要定了的。諸位要得不過是榮華富貴,難道我李康就沒有可以給你們的麼,盟主不是愚忠之人,蜀王之位也不是他一家之物。」

  那黑衣人雖然看不清神情,可是只見他身軀微震,就知道他心中激動,良久,黑衣人才道:「王爺說得不錯,蜀王之位能者居之,王爺需要依靠蜀人,所以只要仔細籌劃,二十年後,蜀人就會將王爺當成自己人。王爺如此推心置腹,霍某感激不盡,若是王爺說什麼沒有二心,倒讓霍某小瞧了,好,若是王爺肯再答應霍某一個條件,你我盟約就在今日達成。」

  李康大喜,他經過仔細揣摩,能夠作出這種種匪夷所思之事的錦繡盟主絕非食古不化之人,所以料定霍紀城不會著緊蜀王遺子,果然如他所料,他稍微放心一些,道:「盟主請說,只要合情合理,本王一定答應。」

  黑衣人斬釘截鐵地道:「在下要得是權勢。」

  李康有些奇怪,自己要和錦繡盟結盟,這權勢富貴自然是要給的,怎麼霍紀城會特意提出,正要動問。黑衣人揮手讓他不要說話,朗聲道:「所謂權勢多種多樣,但是只有兩種權勢是不可輕易被奪取的,就是兵權和監察之權,皇權之所以至高無上,就是因為皇室掌握著壓制一切的兵權和監察臣下的暗探,兵權我們錦繡盟沒有興趣,也沒有這個能力掌握,所以我要暗探之權,錦繡盟可以成為王爺的耳目和殺手,只有這樣,錦繡盟才能和王爺結成穩固的聯盟。如果王爺不肯答應這個條件,那麼錦繡盟絕不會和王爺合作。」

  李康心中一凜,霍紀城果然厲害,雖然他是有心吸納錦繡盟的力量,可是若是放手讓他們掌管監察權力,那麼自己就不可能和他們分離了,雖然有些猶豫,可是李康轉念一想,自己不就是看中錦繡盟在這方面的能力麼,只不過霍紀城要求的權力多一些,畢竟兵權在自己手上,只要掌握兵權,那麼錦繡盟就不足為懼。而且這樣一來,雙方的盟約就堅不可摧,對於自己來說,完全掌控蜀國遺民的目的才有實現的可能。所以李康伸出手掌道:「一言為定。」

  黑衣人眼中閃過激動的神色,兩人擊掌為誓,達成盟約。擊掌之後,黑衣人就要告辭,道:「在下的名聲有些不好,還是不公然出現比較穩妥,王爺現在也不想引起太多人注意吧,陳稹是我親信,就讓他和王爺商議合作的細節吧。」

  李康眼中閃過寒芒,道:「這樣也好,不過本王有個不情之請,本王對盟主早就感佩在心,今日相見,盟主卻是不肯露出廬山真面目,不知道可否取下斗笠,坦誠相見呢?」

  黑衣人默然,陳稹一直站在他身後,此刻似乎身軀一動,有些不安,可是殿門之外卻響起不急不緩的腳步聲,隱隱的殺氣透入進來,而李康的身軀更是屹立如山,血腥的殺氣沖天而起,顯示出李康並非只是一個武將,而是雙手沾滿鮮血的江湖高手的身份。殿中的氣氛在頃刻之間變得冷肅,殺機隱伏。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八章 古墓秘舵
 
  第八章古墓秘舵
  就在大殿之內氣氛一觸即發之際,那黑衣人突然哈哈一笑,道:「好個慶王爺,王爺心中想必是早有疑問,只是若是說得早了,擔心霍某心中生出嫌隙,不好敘談,也罷,霍某遵命就是。」

  李康微微一笑,他直到這時才提出要求還有一個緣故,若是協議達成,那麼只要不大過分,霍紀城就不會過於記恨,可是此事十分重要,霍紀城多年沒有露面,只聞其人,不見其容,李康總有些不放心。

  黑衣人右手摘去斗笠,青紗飄飛,露出一張清瘦峻挺的容貌,雖然細目鷹鼻,令人一見便覺得他心狠手辣,但也算是儀表不凡,尤其是冷森冰寒的雙目,令人一見膽寒。李康將這人相貌和大雍軍方留存繪製的肖像比較了一下,確定這人正是霍紀城,方欣然道:「霍盟主果然氣度不凡,能夠和盟主合作,本王定可以宏圖大展。」

  霍紀城微微一笑,道:「王爺此言差矣,我錦繡盟怎敢說和王爺結盟,是王爺不棄,收留霍某和手下這些兄弟吃碗飽飯罷了,從今之後,錦繡盟和王爺君臣名份已定,王爺不必客氣,不過我盟中不免有些固執起見的盟友,所以還請王爺暫時不要外洩此事,等到霍某將盟中料理乾淨,到時候想必王爺已經起兵,霍某一定來王爺帳下效命。」

  李康笑道:「不妨,不妨,有陳副盟主在,就像霍盟主在一樣。」

  雙方又寒暄片刻,殿內氣氛漸漸和緩下來,而殿外的殺氣也消失無蹤,霍紀城和陳稹才尋機告退。

  直到離開古寺二十里之外,陳稹才低聲道:「董總管,多虧你設想周到,事先準備了這張面具,否則只怕我們的計策就失敗了。」

  「霍紀城」笑道:「其實陳兄也不是沒有想到,只是這易容之術早已失傳,也難怪陳兄沒有辦法,幸好這幾年我和公子仔細研究,雖然不能持久,但是倒是惟妙惟肖,這次見面之後,基本上霍紀城就不用出現了,陳兄可以放心了。」說著話,黑衣人摘下斗笠,然後將一種藥物抹在臉上,不過片刻,他臉上的皮膚彷彿乾旱的土地一般開始龜裂,不過片刻,一些灰白色的薄皮剝落,露出一張俊秀白皙的容貌,星月沉沉,幽暗的光芒照射到他的面上,正是奉了江哲之命來到東川的董缺。他將斗笠戴上,笑道:「這面具就是有些不透氣,將來我和公子再仔細研究一下,想辦法做出更好更耐用的面具。」

  陳稹道:「公子果然妙手,世間偶然流傳的易容之術不過是改變一下外貌形象,像公子這種手法,可以模仿另外一個人容貌的易容術可是早已失傳了。」

  董缺道:「公子還在後悔,他說,若是當初殺了霍紀城的時候,將他的面皮剝下來製成面具,就方便多了,可惜這種手法還是近年才研究出來的,十分不成熟,公子也只是利用幾個囚徒的面皮做了兩次,雖然效果更好,可是製作手法還需要精研,可惜公子終究不忍心繼續研究下去。」

  陳稹開玩笑地道:「公子不忍心,將來董總管可以用心研究一下麼,畢竟董總管在這上面已經費了許多心思。」他說出來只當是玩笑,董缺眼中卻閃過一絲深思。

  兩人一邊說著閒話,一邊緩步行走,今日兩人達成和李康的協議,心中都十分高興,兩人自信無人能夠接近百丈之內,但是為了提防有人遙遙跟蹤,仍然轉了幾個圈子,直到半夜時分兩人才走到一座古墓前。兩人四處轉了一圈,確定沒有人跟蹤,陳稹走到墓前石碑之後,在石碑後面輕輕擊了幾掌,石碑悄無聲息的移開,露出一條暗道,兩人走下之後,石碑再次合上。這座古墓乃是前年陳稹從一個盜墓賊口中得知的,這座古墓足有幾十間墓室,中以甬道相連,處處機關,十分嚴密。跟隨陳稹而來的八駿之一山子對機關學得十分精通,眾人費了許多心思,花了數月時間,將這座古墓清理出來,成了錦繡盟的總舵,能夠進入這裡的除了陳稹和秘營眾人之外,只有錦繡盟的一些重要人物和陳稹在錦繡盟中的少數心腹。

  兩人走下密室,負責迎接兩人的正是白義,他身材不高,膚色微黑,相貌神情有些憨厚,但是他卻是秘營中的第一高手,搏殺之術超出眾人之上,輔佐陳稹掌控錦繡盟,功勞非淺,當然在這裡他的身份是霍紀城的義子霍義。董缺取下斗笠,接過白義遞過的一個鬼臉面具,戴在臉上,在這裡,他仍然是霍紀城,這裡有些錦繡盟弟子雖然是陳稹心腹,但是他們也不知道霍紀城早已死去的事情,所以董缺仍然要以霍紀城的身份出現。

  兩人走入最大的一間墓室,這裡是錦繡盟的議事廳,兩側都站了十幾個形貌各異的人,董缺昂然坐上正中的位子,陳稹坐在他身側,而白義站在董缺身後權充護衛。董缺用冰冷的聲音道:「諸位請坐。」

  那些人向董缺行禮之後,謹慎的坐下,他們大多都是蜀人,「霍紀城」很少和他們見面,大多都是通過陳稹或者使者傳達各種命令,而他們對於霍盟主都是十分戒懼,不論是霍紀城從前的狠毒凶殘,還是如今的詭秘陰狠,都讓他們不敢生出背叛之心。

  董缺冷冷道:「本座已經和慶王達成協議,我們將接管慶王的諜探監察組織,而相對的,我們也要支持慶王恢復蜀國,不知諸位有何高見?」

  一個相貌豪邁的中年人站起身道:「盟主,此事不可,李康是大雍皇子,恢復蜀國還輪不到他。」

  董缺冷哼一聲道:「羅護法,你想清楚一些,憑著我們錦繡盟的力量,難道可能恢復蜀國麼,如果沒有慶王的大軍,那只是鏡花水月罷了,只要我們幫著慶王割據東川,再尋機出兵關中,等到我們蜀國的力量在慶王勢力中佔了上風的時候,還怕他心口不一麼?」

  那個中年人赧然坐下,他倒不會因為盟主訓斥他而擔憂,這幾年來霍紀城的性情變化了許多,在他問眾人意見的時候,大家是可以暢所欲言的,不過若是他已經作出了決定,就是絕對不許任何人違背他的命令的了。

  眾人商議了半天如何更好的控制慶王,氣氛十分熱烈,畢竟這些年來,這是最好的復國機會。董缺目光閃過,心中竊笑,公子的計策可真是高明,將這些心切復國的人控制起來,清除其中過於狂熱的分子,將剩下的人約束起來,如今又可以利用他們的復國熱忱消除慶王的疑心。不過當董缺目光落到一個沉默不語的中年人身上的時候,他卻皺起了眉頭。那個中年人叫做顧寧,在錦繡盟中聲望極高,也是創盟元老之一,原先的霍紀城和他十分不合,曾經差點將他陷害至死。等到陳稹接收錦繡盟之後,將他放了出來,因為此人復國之志十分堅定,而且才華也頗為過人,又不是那種狂熱分子,所以仍然許他高位,用他來招攬那些真正的復國志士,當然對他的監視也更加嚴密。幸好他和霍紀城並非十分親近,瞞過他並不困難,否則就不得不殺死他,那可就是損失慘重了。董缺見他神情不對,便冷冷道:「顧護法,你可有什麼意見麼?」

  顧寧心中一凜,當年他險些死在霍紀城手上,幸好陳稹加入之後,說服霍紀城赦免了自己,而這幾年霍紀城心性成熟了許多,所安排的計策都是十分縝密周到,錦繡盟勢力穩步上升,除了復國暫時無望之外,倒也沒有什麼不妥。可是顧寧心中卻是有苦說不出來,他身邊幾乎都是陳稹派來監視自己的人,妻室子女都在這些人掌握之中,自己除了奉命行事之外再也沒有別的選擇,若沒有陳稹的許可,自己的命令根本就無法傳達下去。雖然自己的計策多被採用,可是隨時都可能喪命的陰影仍然逼得他喘不過氣來。

  對於和慶王合作之事,他是不贊同的,蜀人想要復國根本就不應該借助他人勢力,在顧寧心中,若是不能成功復國,那麼寧可維持這樣的狀態,只要復國的火種傳下去,那麼總有一日可以如願,這種急功近利的做法他並不同意。可是他深知霍紀城這樣的態度,那麼這個決定實際上是不能反抗的。可是眼看著蜀人無辜地陷入戰火當中,他真的不情願,側頭避過冰冷的目光,他沉聲道:「慶王謀反,那是他們大雍的家事,不論誰勝誰負,我們都不可能真的復國,為何趟這混水,只怕是白白害死了眾多盟友。」

  陳稹眼中閃過冰冷的光芒,顧寧若是存有這種心思,難免會造成盟中眾人離心離德,畢竟顧寧的聲望擺在這裡,錦繡盟從上至下只能有一個心思,陳稹不想留下錦繡盟分裂的後患。不能讓致力於復國的蜀人脫離錦繡盟,這可是江哲定下的鐵律。他站起身來,他冷冷道:「盟主,有一件事情屬下早就想稟報,只是未到時機,我盟中有兩名弟子生出異心,他們厭倦了復國之事,竟然想要退盟,如何處置還請門主裁決。」

  董缺領會到了陳稹的意思,故作大怒,厲聲道:「豈有此理,錦繡盟是可以隨便來去的地方麼,這兩人是誰?傳本座諭令,將這兩個弟子給我處死,家人連坐。」

  陳稹目光向下面眾人一一看去,凡是接觸到他的目光的人都不由低下頭去,蜀中這幾年來風調雨順,慶王的治理秉承大雍朝廷的意旨,也算是頗為成功,百姓安居樂業,就是錦繡盟中也有一些年輕弟子生出了不想復國的念頭,畢竟他們眷戀故國之心較為淡薄,心中明白陳稹定是要趁機發作某人,而且也知道多半目標不是自己,但是眾人仍然心中忐忑不安。

  陳稹眼中閃過一縷寒芒,恭謹地道:「是顧護法手下的熊暴和上官彥。」他這句話一說出,大部分人都送了口氣,但是還有一些人露出憂慮的神色,熊暴是顧寧的外甥,上官彥是顧寧的義子,顧寧在盟中眾人心中地位頗高,只是眾人更加畏懼霍紀城和陳稹的手段心機,所以無人敢支持顧寧。

  顧寧大驚,面色變得蒼白,這兩人都是他至親之人,更是少年英傑,顧寧第一個念頭是陳稹想趁機削弱自己的力量,可是轉念一想,顧寧卻覺得全身無力,這些時日熊暴和上官彥確實有些怨言,他們提出其實大雍一統天下之勢已經不可扭轉,與其謀求復國,不如讓平民百姓安居樂業的好。顧寧心中也有同感,所以只是警告了他們不許說出去,可是想不到陳稹還是知道了。

  無論如何,顧寧不能眼看著兩個青年這樣被處死,更何況家人連坐,那自己也會遭到波及,只得起身下拜道:「盟主,屬下這兩個晚輩只是胡亂說了幾句閒話,他們對本盟忠心耿耿,絕無叛心,還請盟主原諒他們一時糊塗,請看在他們為錦繡盟履立功勞的份上,饒他們一死吧。顧某情願代他們承受罪責。」

  顧寧低聲下氣的懇求著,偷眼望去,只見盟主放在太師椅扶手上面的右手手指輕輕顫動,這是霍紀城動了殺機的習慣性動作,顧寧心中越發緊張,語氣也漸漸急促起來。這時,盟主抬起右手,阻止了顧寧繼續說下去,道:「既然顧護法求情,那麼本座就網開一面,本座已經決定派霍義到慶王跟前效力,就讓他們跟著霍義一起去吧,這件事情顧護法可有異議?」

  猶豫了一會兒,顧寧終於頹然道:「屬下沒有異議。」想到了家人,他終於妥協了,為著復國大業,他可以犧牲一切,可是為了這種事情犧牲家人還是沒有必要的,這幾年霍紀城算無遺策,應該至少可以全身而退吧,顧寧這樣想。

  陳稹和董缺交換了一個眼色,特意模仿霍紀城的習慣動作,就讓顧寧相信盟主動了殺機,無聲的威脅讓顧寧迅速屈服,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被迫到這種地步,外人見了都會同情,可是陳稹和董缺都是鐵石心腸,全無動容。董缺朗聲道:「事情就這樣決定了,不過本盟不能傾巢而出,防人之心不可無,由陳副盟主帶一批人和慶王合作,本座仍然隱在暗出操縱大局。」眾人同聲應諾。陳稹和董缺又四目對視,兩人心中早有盤算,將那些志切復國的盟友安排到慶王手下,讓他們犧牲殆盡,正是最好的處置,而顧寧的冷靜確實兩人很欣賞的,而且江哲最終的目的是讓錦繡盟中人淡忘復國的念頭,所以顧寧就不用去了,至於熊暴和上官彥跟隨白義去慶王麾下,卻是為了尋機將他們控制起來,不讓顧寧擅自行動罷了。

  令眾人散去之後,董缺低聲道:「那個人怎麼樣?」

  陳稹知道董缺問得是明鑒司被俘的暗探,也低聲道:「仍在監押中,此人近來不安分,屢次想脫逃,若非他是明鑒司的人,早就死了十次了。」董缺道:「這個人應該放出去了,公子說讓明鑒司和錦繡盟打一場,我們這邊也好剔除一些不能教化的頑固之徒,至於明鑒司的損失,會讓慶王相信我們的誠意,不過公子說了不能太過分,畢竟明鑒司是大雍所屬,雖然那裡面有些人是殺人放火的出身,而且公子也不想得罪夏侯沅峰,這個人不好惹。」

  陳稹冷笑道:「夏侯沅峰不會心痛的,不過你說的有道理,還是要和他保持默契,不過這樣的話,恐怕得你走一趟。」

  董缺點頭道:「我也這麼想,不過不能太急促,公子的意思,將來錦繡盟還是要保留的,先把那個明鑒司的人放了,讓他回去傳個消息,夏侯沅峰心裡也應該有點數的。」

  陳稹道:「放心,就是審問的時候,我也是蒙面去得,他絕對不會知道這裡是什麼所在,錦繡盟三字他更是沒有聽到過。」董缺笑道:「現在也該讓他知道一些了,這人是個好漢子,這麼多日子不明不白的困著,還沒有屈服,既然要放他,還是讓他知道一些吧,這些夏侯那邊也說的過去。」

  董缺點點頭,隨著陳稹走到古墓深處,那裡有幾間機關密佈的墓室,作為囚牢,而已經被軟禁月餘的明鑒司暗探裘山目前是唯一的囚犯。

  裘山坐在石榻之上,面無表情,這間囚室十分整潔,石榻上面鋪著稻草,被褥俱全,將他囚禁的這些神秘人雖然初時對他用刑逼供,但是不過數日就停止了,不再迫問他口供,還盡心盡力的替他治傷,可是這並不能讓裘山生出一絲感激。見不到星月之光,只能憑著三餐來計算時間,一個多月的時間就這樣荒廢了,想到不能將情報送出東川,裘山心中萬分憤怒,幾次想要逃跑都功敗垂成,若非是他心性堅強,只怕早就被這似乎漫無止境的囚禁逼瘋了。忍不住摸摸身上的鞭痕,這是他上一次擊暈守衛想要脫逃被俘之後,那些神秘人似乎下令打了他三十皮鞭,不過他們下手不重,否則只怕裘山現在別想起身了。

  石門推開了,裘山眼睛都沒有抬一下,雖然按照自己的飢餓程度,應該不是到了吃飯的時間,可是這種不明不白的囚禁和強烈的無力感,讓他對很多事情都失去了興趣。

  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道:「怎麼,裘兄不想離開此間了麼?」

  裘山騰的一下站起來,面上卻是一紅,覺得自己表現的過於急切,抬眼望去,只見兩個黑衣人站在面前,都戴著惡鬼面具,一個負手而立,另一個卻站在門口,聽這聲音,裘山覺得有些陌生,赧然道:「請問閣下怎麼稱呼?」

  站在門口的黑衣人開口道:「這位是我們長上霍爺。」

  裘山心中一凜,他心思精明,對東川局勢瞭若指掌,有本事將自己囚上一月,絲毫不露風聲的組織並不多,一聽見「霍爺」二字,他脫口而出道:「錦繡盟。」眼中立刻閃過警惕和疑惑的神色,錦繡盟和大雍的敵對他心中很清楚,有些疑惑就可以解釋了,為什麼這些人既不肯釋放自己也不曾將自己交給慶王,可是另一個疑問又生了出來,為何這些人對自己這樣禮遇呢?

  董缺笑道:「裘兄好快的心思,不愧是明鑒司的人,在下霍紀城,忝為錦繡盟主。」

  裘山面上露出冰冷的神色道:「原來如此,今日盟主前來相見,揭露迷霧,在下已經知道自己的結局了,多日來貴盟對在下的禮遇,裘山心中感激,不過在下沒有什麼可以說的,就請盟主賜在下一個痛快吧。」

  董缺玩味地道:「看來你是認為我定要殺你了?」

  裘山冷笑道:「錦繡盟是什麼所在我心中清楚,盟主聲名赫赫,在下也早有耳聞,不過看在貴盟多日來的照顧上,不妨勸盟主一句,大雍統一天下,乃是大勢所趨,復國之望還是放棄的好。」

  陳稹笑道:「你倒是好心,不過慶王謀反,恐怕大雍前途未卜,你怎知我們沒有機會。」

  裘山聽出這是多次來探望審問自己的那人,冷冷道:「陛下聖明神武,我大雍帶甲百萬,慶王必定不會成功。」他說得斬釘截鐵,董缺和陳稹相視一笑,心道此人果然意志堅定,那麼讓他回去最合適。

  「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散關乃是關中四大名關之一,自古以來就是秦蜀之噤喉,東起隴首,西向終南,高峻雄險,在蜀國未亡之前,此處是大雍阻擋蜀國的要塞,雖然自從陽平關、葭萌關落入大雍手中,散關的地位降低了許多,可是大雍仍然在散關駐紮了足夠的軍力,而且當初李援和李贄都心中有些提防,所以慶王在散關根本就無法插手,守散關的將軍叫做李宗勳,也是李氏皇族的子弟,只是血統偏遠一些,他擅長守城,忠心又沒有問題,所以特意選了他來鎮守散關。而夏侯沅峰也在多日前來到散關,主持對蜀中的刺探,他帶來了司聞曹西南郡司和明鑒司的人手,佈置潛入東川的事宜,可是東川幾乎是水潑不進,夏侯沅峰不知道這是錦繡盟暗中協助慶王的結果,對慶王的能力更是高看了一眼,心中越發苦惱。所以在夏侯沅峰得知裘山求見的時候,幾乎是愣住了,原本以為早就死了的屬下重新顯身,這件事情足以讓他震驚,而這次被夏侯沅峰帶來協助自己的驊騮卻是心中有數,雖然這幾年他不再有機會接觸江哲的勢力,可是有些事情還是能夠知道的,錦繡盟暗中被江哲控制,這件事他是知道的,所以裘山突然生還,驊騮很快就想到了可能的原因。夏侯沅峰心思細密,見驊騮嘴角露出笑意,立刻想起了李贄隱隱約約說過的事情,心中一寬,下令將裘山招了近來。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九章 高山流水
 

  初春的靜海山莊,靜謐而幽深,聽濤閣外,碧海潮生,巨浪排空,一次次的撞擊在岩石上,濺開似碎瓊亂玉,又似風捲殘雪,東海春潮,瑰麗萬方。此時正是清晨,莊內的下人已經輕手輕腳的開始了一天的忙碌。而就在這時,聽濤閣上突然傳來激越的琴聲,琴聲如潮,激昂連綿,莊內眾人都不由立住,側耳傾聽那動人心弦的琴聲,恍惚之間,彷彿那氣勢磅礡的潮水已經越過峭壁,呈現在眼前一般。一曲終了,那些下人各自驚歎一番,又開始忙碌起來。而在靜海山莊最高處的一間樓閣之內,一個白髮如霜的老者放下手中的書卷,目光凝聚在遠處的聽濤閣上。這老者年過七旬,卻是鶴髮童顏,神情氣度冷漠淡然,正是醫聖桑臣。這時,門外傳來清脆悅耳的聲音道:「師祖,青煙給您請安來了。」
  桑臣本是東海蓬萊人,而在他返鄉隱居之後,江哲特意派了人建了靜海山莊,接桑臣到此養老,桑臣雖然性情冷漠,可是對江哲卻是視若孫兒,也就沒有異議的住到了這裡。江哲相助雍王奪嫡成功之後,扶病來到靜海山莊,桑臣費了無數心思,才調養好江哲的身體,數年來,一家人其樂融融,桑臣對柔藍和慎兒也是十分喜愛,倒是少了幾分冷漠,多了幾分溫情。靜海山莊風景如畫,桑臣也有意在此養老,即使江哲夫妻已經離開,桑臣也仍然住在這裡,不過膝下承歡的換了姜海濤、越青煙罷了。越青煙身上的蠱毒已經被桑臣除去,雖然數年內仍要用藥物調治,但是性命已經無礙,而且越青煙雖然是女子,卻是天資聰穎,對醫道頗有見地,桑臣很滿意她的靈秀和天資,將她留在山莊之內傳她醫術。姜海濤除了料理公務之外,也住在靜海山莊,誰讓他和越青煙夫妻和睦,不忍分離呢。所以靜海山莊仍然是十分熱鬧,沒有一分寂寞。

  聽見越青煙的聲音,桑臣微微一笑,道:「進來吧,怎麼海濤沒有過來,昨日他不是回來了麼?」

  越青煙帶著兩個侍女走進房來,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禮,數月時光,越青煙仍然是肌膚如霜雪,不過不同的是,兩頰多了幾許血色,讓她顯得越發清麗絕俗。聽到桑臣的問話,她含笑道:「師祖,海濤也想給您來請安呢,不過方才先生的信使到了,海濤需要接待來使,所以恐怕得一會兒才能過來。」

  桑臣點點頭道:「彈琴的是誰,倒是好一手琴藝。」

  越青煙道:「青煙聽相公說,是北漢的使者秋玉飛,魔宗京宗主的嫡傳弟子,公公已經將所有事情都交給相公處理,所以相公派人將他接來此地。」

  桑臣輕輕蹙眉,魔宗,秋玉飛,他心中泛起漣漪,那是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六十年前,他桑臣也是魔門星宗宗主的候選,可是他對此卻沒有興趣,最後因為他醫聖的身份而失去了繼承星宗宗主的機會。不過桑臣從未後悔過,他也不是多事的人,雖然身上的蠱毒早就被他化去,但是他從未想過洩露這個隱秘,星宗就這樣成了他記憶中遙遠的記憶,直到董缺的出現。一見到董缺,桑臣就知道此人必是星宗弟子,他曾隱隱暗示江哲董缺身份有詭秘之處,不過江哲只是笑道:「董缺心中有些隱秘,這個我知道,不過只要他忠心於我,我也不願過問他的私事。」桑臣聽後也不再過問,反正在他看來,董缺也沒有惡意,不過是尋個安身之處罷了,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把小順子叫來,將一些自己參悟的絕學傳授給他,這樣一來,若是將來星宗和江哲有了衝突,小順子足以對付星宗高手,他就不用擔心江哲的安危了,不過從星宗的宗旨上看,他也不信星宗會和江哲對立。至於他自己,武功早就超越了魔宗的範疇,所以倒不憂慮董缺發現自己曾有的身份,更何況,就算他知道,又能如何呢?

  董缺暫且不提,秋玉飛的到來卻讓桑臣心中微動。北漢魔宗和江哲可是敵對關係,秋玉飛來到東海,可不會存著什麼好心,若是見見秋玉飛,應該可以瞭解魔宗現在的實力吧。雖然桑臣並不擔心江哲的安危,有幾十萬大軍和大雍的高手侍衛保護,又有得到他親傳的小順子在旁,星宗的武功又是隱隱克制著日宗、月宗的武功,即使京無極的武功也已經超出兩宗範疇,進入宗師行列,這種克制仍然是存在的,江哲應該不會那麼容易遭遇危險吧?

  聽濤閣內,秋玉飛撫著愛琴,心中寧靜許多,數日前他進入東海,就被東海來人接至在濱州的館邑,等候小侯爺姜海濤的接見,直到昨日,才有人將自己接來靜海山莊,在來之前秋玉飛已經聽說靜海山莊乃是江哲隱居之處,如今住在裡面的是東海侯愛子薑海濤和他的夫人越青煙。想到自己即將踏進江哲的居所,秋玉飛心中不免五味雜陳。昨日更是一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到了清晨,他請莊內下人引路至聽濤閣,想要觀看海潮,到了閣中,海風清新,憑欄遠眺,不由心曠神怡,因此撫琴抒懷,一曲終了,只覺得數日來的憂慮苦楚盡皆消散。秋玉飛站起身來,看著欄外的潮水,海風撲面而來,帶著冰冷和清新,秋玉飛不由想到,若是江哲也在此處,兩人一起觀潮聽琴,那該是何等的愜意啊。只可惜兩人如今已是仇敵,只怕今生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正在秋玉飛心中惆悵的時候,耳邊傳來沉穩的腳步聲,秋玉飛心中一動,來人龍行虎步,應該不是普通人物,他回到琴邊坐下,等待來人。門外傳來爽朗的聲音道:「秋公子好興致,觀海撫琴,其樂無窮吧,不知道公子可喜歡靜海山莊的景致。」聲音未止,一個俊朗少年走了進來,正是昨日匆匆一會的姜海濤。

  秋玉飛起身一禮道:「靜海山莊風光如畫,秋某十分喜愛,小侯爺特意來見,可是已經有了決定了麼?」

  姜海濤將一封書信放到琴旁,道:「今晨江先生的使者到了東海,這是先生給公子的書信。」

  秋玉飛心中一震,雖然想到東海可能會將自己的行蹤稟知江哲,卻仍然不能消去他心中驚駭,看來江哲對東海的控制十分嚴密,若是自己的要求不被接受,莫非自己真要在東海大開殺戒麼,這樣一來,恐怕自己只能逃出東海去了。

  打開書信,秋玉飛目光一凝,只見上面寫著:「

  玉飛賢弟如晤:

  自萬佛寺一別,聞君已平安歸國,不勝慶幸,雖沁州之事害於賢弟,然各為其主,哲並無怨言。知君出使東海,哲有意留君暫駐靜海。寒舍雖陋,卻有藏書萬卷,更有江海之勝,君若有意,或觀海撫琴,或扁舟游弋,此樂何極,何必陷身沙場,致令雙手血染,心境難平。東海風清月明,正合君心,屈君留此,望君遠離俗世爭端。若翌日重逢,望君前嫌盡逝,哲當與君琴歌唱和,再述別情。」

  秋玉飛初時心中一寬,江哲並未怨恨自己,可是看到後來,他不由眉頭緊鎖,江哲竟然想將自己軟禁在東海,真是豈有此理,他放下書信,冷冷道:「小侯爺可是自信能夠制住秋某麼?」

  姜海濤搖手道:「秋公子過慮了,家父昔日曾受國師恩典,東海也曾收過貴國的錢糧,怎會恩將仇報,何況公子武功高強,海濤也無能囚禁公子,不過東海已經決定不參與此戰,但是今次之後,東海於北漢再無虧欠,今後恐怕就不能再和貴國有什麼牽扯了。」

  秋玉飛心中一喜,疑惑地問道:「那麼小侯爺憑什麼自信可以留住秋某呢?」

  姜海濤微微一笑道:「雖然昔日東海受過北漢的恩情,可是後來東海也有所償還,其實雙方早已扯平了,雖然昔日貴國雪中送炭的恩義未還,可是無論如何貴國也不會指望我們出兵相助吧。今次我方答應不出兵,而且貴國軍方在此購買的錢糧,我方也願意相助貴方運走,這樣一來我方已經償還恩義,兩不相欠了。但是我方額外準備了一批糧草藥物,都是貴方急需之物,只是貴方恐怕已經無力購買,海濤已經出資購下,貴國可以隨時運走,補充軍需,只是我方也有條件,就是秋公子留在東海,多則一年半載,少則數月,公子以為如何?」

  秋玉飛沉默許久,他心中隱隱明白,江哲是決意將他滯留東海,甚至不惜付出資敵的代價,可是自己除了武功琴藝之外,再無所長,行軍作戰、出謀劃策,自己都不擅長,可以說魔宗日月兩宗的長處他都沒有,而個人的武功強弱也無益軍國大事,付出這些代價將自己留在東海,這值得麼?江哲真的是為了私誼作出這種決定麼?

  見他遲疑,姜海濤道:「秋公子不用多心,先生對秋公子頗為愛重,不願公子捲入世俗中事,才令海濤資助貴國糧草,交換秋公子留在東海,這樣一來,秋公子在師門那裡也可以說得過去。等到風平浪靜之後,公子再回北漢不遲。」

  秋玉飛歎了口氣,姜海濤之言確實說到他心裡去了,比起那批糧草來說,自己是否留在北漢,已經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了,這的確是一個好借口,可是拋下師門不理,這自己能夠心安麼?

  姜海濤見他神色,已經知道他的心意,又道:「如果秋公子不肯留在東海,那麼姜某也無話可說,只是貴國別想從濱州取走一分錢糧,就是拼著擔上忘恩負義的罪名,東海也會即刻歸順大雍,如何選擇,請秋公子仔細思量。」

  秋玉飛不由苦笑道:「小侯爺這樣說,難道秋某還有別的選擇麼?」

  姜海濤微微一笑,道:「靜海山莊是先生居處,藏書極多,其中有不少琴譜可以供秋公子賞玩,內子在山莊養病,若是秋公子有什麼需要,在下又不在的話,可以去向內子說明,另外,醫聖桑先生在山莊隱修,先生說若有機緣,公子不妨去見見桑先生。」

  秋玉飛微微一歎,道:「靜海山莊人間仙境,玉飛羈留在此,料想不會有什麼苦楚,不過小侯爺真的以為大雍必勝麼?」

  姜海濤含笑不語,娶妻之後,他的性子沉穩了許多,只是說道:「兵危戰凶,這等事情怎能說得準呢?」不過他心中暗想,先生既然已經出山,那麼北漢滅亡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但是雖然不知為什麼先生一定要將秋玉飛留在東海,但是他卻知道先生對秋玉飛十分愛重,而秋玉飛雖然不曾明言,可是對先生也似乎以知己相許,所以這種傷人的話是絕對不會說了。

  秋玉飛見大局已定,心中反而清明起來,心道,不論江哲是何等用心,可是他卻明白我的心意,知道我不願躋身血腥戰場,這兩國相爭,不論誰勝誰負,和我又有什麼相干,再說就是大雍勝了,難道我魔宗不能及時抽身麼,而且大雍雖然勢大,北漢鐵騎也有十餘萬,沁州又是易守難攻,我何必為此憂心呢,不如在東海小住,避開戰事風波的好,想得通透之後,越發對江哲生出知己之情,忍不住撫上琴弦,一曲《高山流水》從弦上流出,巍巍如山,洋洋似水,琴聲一起,靜海山莊萬籟俱靜,人人聽得心曠神怡,靈台明淨。

  一曲終了,越青煙從外走來,道:「秋公子琴藝無雙,青煙敬服,妾身師祖請公子前去一見。」

  秋玉飛微微一愣,不過醫聖何等身份,就是京無極在此也不會矜持不去,秋玉飛起身道:「敢不從命。」

  在姜海濤、越青煙引領下,秋玉飛穿過重重樓閣,走入桑臣居住的百草軒。還沒有走進房門,秋玉飛心中生出不妥的感覺,明明知道室內應是有人,可是卻又覺得那人彷彿不存在,秋玉飛曾有過這樣的感覺,那就是在師尊面前,難道靜海山莊居然有這樣一位宗師級高手麼?秋玉飛微微苦笑,只怕姜海濤在這裡向自己說出決定,就是擔心無人可以壓制自己,若是自己憑借武功反抗,只怕會碰個頭破血流吧,江哲行事果然是毫無破綻,自己落入他的彀中,是絕對沒有機會脫身了,不過奇異的,秋玉飛反而更加心安理得起來,既然自己根本就沒有可能離開東海,那麼屈服留下也就是別無選擇的了。忍不住抬頭看看明淨的天空,秋玉飛只覺得心境前所未有的寧靜喜悅。

  放下東海傳書,我披上大氅,走出營帳,如今已經是二月初了,雪盡冰消,春耕在即,軍中士卒每日晨練的時候甚至已經赤膀上陣了,不過我仍然覺得冰寒刺骨,唉,昔日的重病仍然在我身上留下了許多痕跡,不過少林的心法的確不錯,至少我手足都是暖的,雖然力氣不足,可是卻也不會走起路來就氣喘吁吁了,想必這次北伐,我不會過分吃苦吧,只可惜不能躲在東海或者長安休養,大雍若是不能一統天下,我怕是沒有機會作個尸位素餐之人了。

  遠處傳來腳步聲,心中泛起齊王的影子,我也沒有回頭,道:「王爺親來,莫非是有什麼大事麼?」

  齊王悶悶地道:「隨雲,你是什麼意思,東海已經宣佈中立,而且還送了一批糧食軍械給北漢,我可不信這是姜家的意思,你在東海數年,別告訴我仍然不能控制那裡的局勢。」

  我微微一笑道:「這是什麼話,哲在東海養病隱居,怎會想著去控制東海姜氏呢,姜氏和大雍皇室是姻親,小侯爺又受了陛下和王爺的大恩,如何勸服他們歸順不是你們的事情麼,而且數月前姜氏不就再和朝廷商量招撫事宜麼?」

  齊王道:「好給我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東海歸順大雍是大勢所趨,也無人可以改變,只是這次為什麼會突然中立,還支持北漢和我們作對,別告訴我是你暗中算計,若是皇上怪罪下來,本王可不替你說情。」

  我漫聲道:「好啊,到時候就讓皇上治我的罪好了,最好去了我的爵位,我帶著長樂回東海隱居,你說隨著海氏的船去海外看看好不好?」

  齊王啼笑皆非地道:「好了,你就別氣我了,是不是你和皇上有了什麼共識,我總要給下面的將領交代清楚吧。」

  我沉默了一會兒,道:「什麼時候王爺需要向下面的將領交代了?我可以說給王爺知道,不過下面的將領還是暫時不要知道的好。」

  齊王過來的時候,我們兩人身邊的侍衛都散了開去,將周圍護住,不讓我們的談話外洩。我也就沒有顧忌地道:「現在東川慶王有了反意,南楚雖然被安撫下去,可是還要擔心他們的反覆,若是東海現在歸順大雍,南楚、東川迫於壓力,一定不顧一切向大雍挑戰,現在東海表示中立,而且支持北漢糧草,不論天下人做何想法,都會暫時鬆口氣,甚至認為大雍會陷入和北漢的苦戰中,能夠拖延一下南楚和東川的動作,這是第一個好處。另外,大戰一起,我們就可以截斷東海和北漢的通路,所以北漢還是會陷入錢糧不足的困境,而且,我們這次作戰可不是準備長期圍困的,北漢錢糧充裕與否並不重要。這件事情我已經托長樂向皇上陳詞,等到北漢滅亡之後,東海再歸順不是錦上添花麼?再說未慮勝先慮敗,若是這次進攻不順利,東海還可以繼續中立,維持和北漢的關係麼。」

  停頓了一下,我淡淡道:「再說,這樣做,我還可以趁機留下秋玉飛在東海,我不想他死在戰場上,他的琴藝舉世無雙,這樣的人不應該死在沁州。」

  齊王古怪的看了江哲一眼,道:「本王可不信你會因為私情作出這樣的決定,說罷,你這次準備如何利用秋玉飛,上次用他施展反間計還不夠麼?」

  我有些惱羞成怒,瞪了齊王一眼,道:「你急什麼,等到了最後關節你自然知道了。」這人總是揭穿我的險噁心思。不過我也不由汗然,比起秋玉飛來說,雖然他對我存了殺機,可是他確實真誠的多。轉念一想,我也不過是在保住他的性命的時候,讓他替我作些事情麼,否則他一個魔門弟子,我怎麼冠冕堂皇的保下他呢?

  齊王倒也知趣,見我氣惱,便岔開話題道:「隨雲,對於這次出兵沁州,你可有什麼計策麼?」

  我懶洋洋地道:「出兵的日子早就定了,殿下準備這次怎麼做?」

  這可說到了齊王的癢處,他興奮地道:「走,到你帳內去說。」說罷大步流星地走入我的營帳,我也跟了進去,親自取出一張地圖放到案上。

  齊王指著地圖道:「我已經讓荊遲帶五萬人提前出發,從鎮州經太行白陘攻壺關,我自帶大軍十五萬北上,輜重隨後軍走沁水,兩路夾攻,在沁州合兵,你看如何?」

  我心中已經有了定計,道:「殿下帶十萬人足矣,留下五萬人在澤州,而且要多張旗幟,做出十五萬大軍的樣子,另外沿途請殿下派出斥候和諜探,截殺北漢軍斥候諜探,絕對不能讓他們穿過大軍防線。」

  齊王眼中閃過寒芒,道:「隨雲,皇上和你可是有了什麼計策麼?」

  我微微一笑,低聲指著地圖將自己的全盤計劃說了出來,齊王一邊聽一邊點頭,最後傲然道:「或許用不到這一步棋呢,我的十萬大軍加上荊遲的五萬,難道不能拿下龍庭飛麼?」

  我輕笑道:「若是殿下能夠立下這樣的大功,那就更好了,不過龍庭飛不是平常人,這次北漢必定傾全國之力抵抗大軍,殿下不可輕視。」

  齊王一邊看著地圖,一邊若有所思地研究我的戰策,最後終於道:「好,不過這樣一來你還要隨軍北上麼?」

  我歎了口氣道:「我也不想冒險的,可是我若不顯身,只怕北漢諜探會拼了性命到後方探查軍情吧,我可不想這樣,不過一想到騎馬坐車,我渾身都覺得酸痛。」

  齊王笑道:「我令人給你準備一艘快船,你沿沁水北上,讓你免受路途之苦,沁州路途不好走,你的馬車派不上用場的。」

  我們兩人計議已定,這時帳外有人高聲道:「王爺、監軍,皇上旨意已經到了大營。」我和齊王都是興奮的向帳外走去,按照時間,皇上允許出戰的聖旨應該是這幾天到了。走出營帳,天邊正是陰雲密佈,想來天地也知道將有一場血戰,因而為此憂心忡忡吧。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十章 沁水初戰
 

  隆盛元年戊寅,二月十六日,太宗下詔,遣齊王顯、楚鄉侯江哲攻沁州,雍漢戰事乃起。
  ——《雍史·太宗本紀》

  隆盛元年二月二十七日,沁州最南端的防線,凌垣堡,戰雲密佈,大雍邊境封鎖一冬,就是最精明能幹的斥候也沒有辦法傳出消息來,但是人人都知道大雍不會這樣罷休,戰事將起。

  一座城堡孤零零地矗立在小山岡之上,岡下就是沁水南流,每年初春時節,冰雪融化使得沁水高漲,沿河各地都要提防沁水氾濫,但是今年看來水位不高,應該無礙,這一帶河面寬闊,水流平緩,土地肥沃,兩岸有十數村莊,而山崗上面的凌垣堡就是北漢軍駐紮之處,這裡也是沁州最前沿的戰線,過了此處五十里,就是冀氏縣城,沿沁水而上,到處都是碉堡城寨,易守難攻,而安澤、沁源、沁州城就是其中最重要的關隘。

  一隊北漢士卒站在城牆之上,留意著南面的動靜,自從年後,上面傳下軍令,讓他們時刻提防大雍軍進攻,所以他們絲毫不敢鬆懈。一個士卒大概是有些倦怠,回過頭去想和同袍說幾句閒話,但是一回頭卻看見同袍目瞪口呆地看著前方,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只見地平線上突然出現了青黑色的線條,不過轉瞬之間,那青黑色越發濃厚,雖然十分遙遠,可是在那士卒眼中,彷彿已經看到了大雍的軍旗,他聲嘶力竭的喊道:「快敲警鐘。」一個有些發愣的士卒清醒過來,三步並成兩步奔到鐘樓,將銅鐘撞響,然後號角聲在城堡裡響起,從各處營房奔出許多披掛整齊的北漢士卒。一個身穿偏將服色的將領奔到堡樓上,驚怒地道:「派出去的斥候怎麼沒有回報,快去點燃烽火。」他的親衛匆匆走到城堡最高處,點燃了烽火。滾滾的狼煙直直地指向蒼穹,自從大雍武威二十二年之後,大雍軍第一次踏上了北漢國土,一場關係北漢生死存亡的大戰即將爆發。

  大雍軍先鋒夏寧,齊王親信愛將,望見遠處狼煙滾滾,不由哈哈大笑,勒馬揚鞭,指向前方道:「他們縱然發現我軍又能如何,小小的一個凌垣堡難道還能擋住我們的兵鋒所指。眾軍聽令,一舉拿下凌垣堡,奉齊王將令,大軍清野。」說罷一馬當先奔去,身著青黑色衣甲的雍軍高聲呼喝,隨著夏寧衝去,小小的凌垣堡就是奮起反抗,也不過是螳臂當車罷了。不過半個時辰,凌垣堡已經被攻破,雍軍四面圍住,北漢軍無一生還。凌垣堡本就是負責探察敵情的戰線前哨,一旦雍軍大舉進攻,凌垣堡不可能固守,所以派到此地的軍士都是心存死志,雍軍初戰,也沒有勸降的意思,鐵蹄之下,骨肉成泥。

  夏寧見凌垣堡已經攻破,令人毀去城門和守城器械,然後大軍向四面的鄉野殺去,這一次齊王頒下嚴令,不能在身後留下敵人。一座座村莊被焚燬,雖然青壯男子大半從軍,可是北漢民風彪悍,就是壯婦和孩童老人也都隨時可能拿起刀劍攻擊雍軍士卒,所以在夏寧的命令下,雍軍鐵騎幾乎是將這些村莊堡壘碾成了廢墟,而倖存下來的平民則被刀劍驅趕著奔向端氏、安澤。大雍軍沒有輕騎突進,而是一步一個腳印的穩步前進,所過之處,留下荒廢的村莊和無人耕作的田地。唯一令北漢平民慶幸的是,雍軍統帥齊王軍令,不得濫殺平民,所以只要不反抗,不僅能夠保全性命,甚至還可以有機會帶上一些財物,只不過,除了北上之外,他們沒有別的方向可以去。

  沁水岸邊,一群衣衫襤褸的老弱婦孺相互扶持著艱難的向北走去,隊伍中只有幾輛破車,上面裝著一些米糧,幾個實在無力行走的孩童和老人坐在車上,神情滿是淒惶,他們都是體弱無力之人,基本上在北上的流民中已經落到了最後面,而雍軍鐵騎更是已經過去了無數,他們經常會遇到往來搜索的雍軍。而將他們逐出家園的雍軍將領說得很清楚,如果三月十日之前,他們不能趕到端氏,那麼就將被當作北漢軍的奸細處死。凜冽的春風從河面上吹來,讓一些衣衫單薄的老弱縮成一團,沁州的春天仍然是十分寒冷啊,前途茫茫,想到可能會被雍軍當成奸細處死,隊伍中一些老人已經是淚盡泣血。

  誰會想到雍軍會用這樣的手段呢?六年前雍軍也曾攻入沁州,卻對沿途村寨秋毫無犯,如今卻是一律踏平,幾個老人私下談起,都說這也難怪,昔日統軍的是如今的大雍皇帝李贄,今次卻是齊王李顯,誰不知道李贄寬宏,齊王殘狠呢?

  一個坐在車上的小孩兒目光無意中掠過河面,他突然驚訝地指著河心道:「爺爺,那裡有大船。」跟在車邊踉踉蹌蹌行走的老人舉目望去,也是呆住了,只見沁河中央,百餘艘大小船隻正溯流而上,其中一隻樓船最是巨大堅固,船頭樹著一面大旗,上面是一個大大的江字。船上甲士林立,周圍二十多艘戰船將樓船護在中央,其後是裝滿雍軍輜重的貨船。老人的驚呼讓其他人也都轉頭看去,看到雍軍的水軍快船和船上兵甲鮮明的士卒,他們幾乎是再也無力行走,上次大雍軍進攻北漢,可沒有使用這麼多水軍,這一次,想必大雍是勢在必得了吧?

  這時,那只樓船船頭似乎有些騷動,幾個眼力較好的半大孩童清楚的看見從頂層的船艙緩步走出三個人,其中一人排眾而出,站在船頭,手撫欄杆,向岸邊望來。這人一身素色衣袍,外披青色大氅,遠遠的看不見形貌,只看見那人髮色淺灰,應該是不年輕了,除此之外眾人只能看見一雙清潤冰寒的眼睛,雖然隔得很遠,可是那雙眼睛卻幾乎是看透了他們的五臟六腑一般,讓他們心中生出莫名的寒意。而在人群之中,一個相貌樸實的中年農夫卻在看到那只樓船的一瞬間眼中閃過冰冷的光芒,但是他又立刻低下了頭,仍然是那副苦悶煩憂的模樣,還不時摸摸右腿,那上面胡亂包裹著一些布條,應該是一條傷腿,難怪他落在後面。

  這時,眾人身後傳來輕悄的馬蹄聲,雖然聲音不大,可是地面的震動仍然讓他們覺察到了危機,幾個農夫拿起鋤頭鐮刀,想要盡可能的保護自己的家人,那些雍軍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殺人的。落入他們視線的是一支不過二三十人的小騎隊,領頭的是一個身穿青黑色軟甲的女將,雖然穿著無法分辨身份的甲冑,可是這女子清艷無雙,長眉入鬢,令人一見便知道這是一個巾幗英傑,她披著一件黑色披風,腰間懸著長劍,背後掛著弩弓。而她身後的隨從也都是身穿軟甲,佩著弩弓,武器卻是這種各樣,幾乎是無一類同。

  那支騎隊在接近這支被迫北上的流民隊伍的時候,自然而然散開,隱隱將流民隊伍圍了起來,一個騎兵高聲道:「你們為何還在這裡流連,難道不知軍令森嚴,只需過了明日,若是不能進入冀氏,就是你們的死期到了。」那聲音清越動人,卻也是一個女子。

  一個老人踉蹌上前道:「軍爺,我們這裡都是無力快走的老弱婦孺,因此誤了行程,請軍爺寬待一二。」

  那個女子轉頭看向那為首的女將,那女將目光一一從眾人身上掠過,目光冰澈刺骨,凡是被她盯住的人都覺得死亡的陰影籠罩過來。那女子的目光落到了那個受傷的中年農夫身上,嘴角露出一絲譏誚,提鞭指道:「你,出來。」

  那個中年漢子猶豫了一下,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來,那女子的目光時刻不離地望著他,直到他走到馬前,那女子才冷冷問道:「你是蕭桐麾下的密探吧?」

  那農夫神態茫然,似乎不知道那女子再說什麼,只是驚惶辯解道:「小人不是奸細,乃是本分的莊稼人,只因腿摔傷了,才被村人拋下,落到了後面。」

  那女子冷冷一笑,道:「我蘇青乃是諜探中的好手,你如何能夠瞞過我的眼睛?」說罷,手中長鞭彷彿毒蛇一般刺向那農夫咽喉。那農夫目光一閃,作出不及反應的樣子,只是慘叫閉眼,那長鞭果然一觸即回。那農夫已經渾身冷汗,嚇得軟倒在地。那女子居高臨下,冷冷看了他半晌,回過頭去高聲道:「前線總哨蘇青求見監軍大人。」聲音清冽,人人都覺得彷彿蘇青就在自己耳邊說話一樣,雖然離河心很遠,可是樓船上面也有些騷動,顯然是聽見了蘇青的聲音。不多時,一艘快船向岸邊駛來,那女將帶馬向岸邊走去,其他的騎士也都策馬離去,卻是沿岸前行,顯然是不準備上船,而那個最先說話的女子卻落到了後面。那中年農夫鬆了一口氣,正要起身,卻覺得一枚冰冷尖銳的異物刺入了自己的咽喉,在他掙扎著抬頭看去,只見那落在後面的女子目光冷然地看著自己。農夫眼中閃過激烈的怒意和迷惑。

  下馬走到岸邊,蘇青目光平靜似水,彷彿不知身後發生了什麼,即使那些流民發出壓抑的驚呼。直到那個青年女子策馬趕到她身邊,她才淡然道:「如月,寧可殺錯,不可放過,你做的很好。」那個女子在馬上行禮道:「多謝小姐稱讚。」然後接過蘇青拋過來的馬韁。

  蘇青飛身躍上戰船,對著那名穿著純黑色甲冑的虎繼衛士道:「多謝接應,監軍大人可好?」那名虎繼衛士笑道:「大人慣於坐船,沒有什麼不適,蘇將軍想必帶來了軍報,大人正在等候呢。」

  我站在樓船之上,淡淡的望著岸上的流民,雖然春風凜冽,可是卻無法穿透我身披的大氅,雖然只有區區五百步的距離,卻是兩種不同的命運,我是衣錦繡、掌重權的敵國高官,他們是性命賤如草芥的流民。生在亂世,又是從風光秀麗的江南輾轉多年來到冰霜凝聚的塞北,這種情形早已是司空見慣,就是以大雍的興盛,也難以避免這種情況的出現,更何況是連年征戰的北漢呢。只看這些流民大多是老弱病殘,就知道北漢的境況如何。

  輕輕歎了口氣,我將目光轉向前方,我親手制定的計策不能推翻,這些人若是不能逃到冀氏,就只有死路一條,我既然將他們推到死亡的邊緣,又何必用廉價的同情來掩飾自己內心的罪惡感,還是讓心底的憐憫被無情掩蓋吧,只要大雍一統天下,我就可以不用看著這樣的人間悲劇重演。

  站在我身後的小順子突然上前一步,低聲道:「公子還是回艙去吧。」

  我回頭看了小順子一眼,從他的眼神裡面看得出來,他是不想我因為那些流民而心中難過,這世間雖有我尊敬愛重之人,但是只有小順子才是我的知己,我輕輕一笑,低聲道:「你放心,我素來自私怕死,你又不是不知道,怎會為了這些不相干的人動心。」

  小順子沒有作聲,站在我身後也沒有退回去,我心中越發溫暖,方纔所說並非全是安慰的言辭,我不過是個平常的凡人,無力顧及天下蒼生,除了我自己和我身邊的親人摯友,同僚下屬,我也顧不得更多的人了。

  呼延壽這時揚聲道:「大人,前線總哨蘇青蘇將軍求見。」

  我點頭道:「請蘇將軍上船。」蘇青是一個我很賞識的將領,雖然是女子,卻比大多數男子都冷靜聰明,心思更是無情狠辣,這次我和齊王一致同意讓她出任前線斥候總哨,負責探查軍情,截殺北漢軍的斥候諜探,這次想必是途經沁水,看到我的樓船,所以過來拜見我這個監軍大人吧,這也是軍旅中的不成文的慣例,而且按照我的估計,我軍和北漢軍還沒有正面開戰,應該不會有什麼緊急軍情的。

  不多時蘇青上得船來,果然如我預計一般,並沒有什麼緊要的事情,但是從蘇青的語氣中,我卻聽出她心中疑惑,為了大軍清野的需要,十數日來仍在沁州邊境徘徊,若是全力行軍,只需兩日就可以到達冀氏,可是為了將沿途碉堡民寨清除,大軍至今仍然在這一帶徘徊,所謂兵貴神速,也難怪她心中不解。不過她性情沉穩,並沒有明著質疑,只是流露出對行軍速度的不滿。

  我也無意對她解釋,問道:「蘇將軍,派到流民中的我軍諜探是否已經進入冀氏?」

  蘇青搖頭道:「冀氏守將十分謹慎,將所有流民都擋在城外,並且讓他們按照鄉里編排安置,又設立了保甲連坐制度,我們的諜探雖然潛伏多年,因此沒有被剔除出去,可是卻是行動艱難,消息更是無法傳遞,攻打冀氏的時候恐怕是沒有用處了,而且末將得到情報,冀氏已經得到命令,正在將那些流民和冀氏一帶的平民遷入沁州腹地,只留下一些青壯男子幫助守城。」

  我輕笑道:「北漢防守以段無敵為第一,想必是他的主意,他們想必已經決定用堅壁清野的,步步為營的方式迎戰,這也不錯,我們第一步本就是要清野,讓兩軍戰場之間沒有平民的存在,他們這樣倒是助了我們一臂之力,不過他們也是不得不爾,若不如此,不需我們大軍進攻,冀氏就會被流民破城了。」

  蘇青猶豫了一下,終於問道:「大人,末將有一事不明,這些平民無害於大局,為何大人執意要先清四野呢,莫非是要脅民為前驅麼?我大雍堂堂大國,為何使用這種手段,這樣一來,對於大雍在沁州的統治恐怕會有很多障礙。」

  我眼中閃過精光,想不到這個蘇青還有這樣的見地,並不僅是一個諜探的才能,讚賞地道:「蘇將軍能夠看到這一點,可謂目光深遠,驅民北上也是迫不得已,其中關鍵暫時還不能說給你聽,我令齊王殿下嚴申軍令,盡量不要濫殺無辜,這樣一來,總有大半平民可以安然逃生,而且沁州歷來是北漢和大雍對敵的前線,這裡的民眾也對大雍頗為仇視,所以就是他們更加怨恨我軍,也顧不得了,就像澤州之民,對北漢何嘗不是萬分痛恨呢!」

  這時前面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我下意識的看去,只見十餘里之外河流轉彎之處突然出現了懸掛著北漢軍旗號的戰船,不由心中一驚,北漢歷來沒有水軍的編制,一支水軍耗資無數,對於北漢來說,戰馬易得,騎兵易練,水軍卻是很難操練的,所以歷來北漢軍除了戰時徵用民船運送輜重之外,基本上沒有使用水軍作戰的例子。不由看了蘇青一眼,她在北漢多年,怎麼沒有發現水軍的存在呢?

  蘇青也是臉色鐵青,她負責在北漢的情報網,竟然沒有發覺北漢軍中有這支水軍的存在,這不僅是重大的失職,也是莫大的恥辱,她冷厲的目光越過河面,這時候雍軍前方的戰船已經擺開了陣勢準備迎敵了,雍軍的水軍雖然不如南楚水軍那般善戰,可是比起從未聽說過的北漢水軍來說,應該是頗為強大了。

  北漢水軍順流而下,不過片刻就已經清晰可見,我看到那些戰船,不由心中一歎,那分明是南楚水軍常用的艨艟鬥艦,造一艘戰船少說也要一年半載,仔細看去,那些戰船分明還是嶄新的,想必是在去年澤州大戰之前就在籌備水軍了,看戰船外形,應是南楚提供了工匠,如今通過海運,關山阻隔再也不是問題,難怪北漢也能籌建水軍,不過想到其中耗費的人力物力,北漢軍能夠有這樣的魄力可是不易的很啊。如今我軍雖然有樓船一隻,戰船百餘艘,可是比起北漢水軍的艨艟鬥艦,在速度和攻防上都落了下風,更何況我軍還是在下游呢,事先沒有預料到這種情況,澤州水軍戰力不強,看來我軍要吃虧了。

  沁河水道不寬,我眼看著那船首裝著鹿角,船身塗以桐油的艨艟分成三列,向雍軍戰船撞來,不由歎了口氣,想起昔日在南楚時候見過的水軍作戰的情景,猶豫著是否介入大雍水軍將領的指揮。這時負責統領澤州水軍的統領莊汝早已站到我身邊,也顧不得向我請示,揮舞旗幟傳下軍令,我只看了片刻就放了心,看來這人指揮水軍經驗豐富,就是到了南楚也可以一戰的,更何況只是新出茅廬的北漢水軍呢。只見他下令讓雍軍戰船分散開來,避開北漢水軍的正面攻擊,全力攻擊兩翼,沁水之上立刻弓箭如雨,水上作戰,弓箭為先,更從戰船上放下許多小型艨艟,利用船小高速的優勢,身如北漢水軍的防線。一時之間,沁水之上殺聲震天,槍戈蔽日。

  我望著兩軍作戰,雖然船隻優劣不同,將領戰術也有參差,可是仍然有可觀之處,看來都在水軍上下了功夫,不知怎麼我竟然想起了南楚,大雍和北漢都在發展水軍,可見都有著南下的野心,可是南楚除了德親王曾經力排眾議建立了一支騎兵之外,仍然是以水軍和步兵為主,據我所知,德親王死後襄陽騎兵被南楚朝廷消減了不少,精銳程度大不如前,只看各國在軍力上的投入,就知道南楚是落在最後面的了。

  正在我心中隱隱惆悵的時候,莊汝過來道:「大人,末將要將敵軍主力誘入包圍,需以樓船作為誘餌,請大人暫時到艙中躲避,或者先到別的戰船上面暫歇如何?」我淡淡看了他一眼,莊汝,二十七歲,面龐微黑,相貌平平,個子中等,身軀雄壯,性情沉靜,乃是大雍寥寥無幾的水軍英才,唯一的弱點就是性情太過剛正,最看不起貪生怕死的文官,我甚至能夠從他的眼睛裡看見暗藏著的對我的輕視。他資歷尚淺,可能對他來說,我不過是一個文弱書生,擅長陰謀詭計,運起又不錯,得到皇室的青眼罷了,畢竟我的事情有很多都深藏雲霧之中,不是他這種身份的將領可以知曉的。

  故意不去理會他言語中暗藏的輕視,我淡淡道:「既要誘敵船來戰,呼延壽,令虎繼衛士高聲呼喊,就說是澤州大營監軍,楚鄉侯江哲在此。」

  呼延壽略一猶豫,但是卻被我淡然而堅定的語氣震懾,傳下令去,他帶頭高聲呼喝道:「澤州大營監軍,楚鄉侯江哲在此,敵將若有膽量,可敢來戰麼?」

  北漢水軍主艦之上,一個身材高大的將領眼中閃過火熱的光芒,振臂道:「兒郎們,生擒江哲,大破澤州水營。」隨著他的命令,北漢水軍攻勢越發猛烈,兩軍都是拚死作戰,只見戰船往來交錯,不時有戰船傾覆沉沒,過了片刻,北漢軍三艘艨艟已經衝到樓船旁邊,已經有敵軍向樓船上面攀爬而來。我高聲道:「呼延壽,你們皆聽莊將軍將令。」

  莊汝眼中閃過一絲感激,連連傳下軍令,指揮樓船上面的水軍和虎繼衛士作戰,這些虎繼衛士雖然不擅長水戰,可是他們個個都是武技高強的戰士,而且已經能夠在樓船上面往來自如,至少在比較風平浪靜的沁河上是這樣,所以北漢軍除了少數勇士,根本無法攻上樓船。莊汝得空道:「大人,這裡太危險,您先到艙中休息吧。」這一次他的語氣十分誠懇。

  我微微一笑,高聲道:「江某雖然文弱,但是有我大雍諸位勇士保護,何懼北漢強攻,今日江某就在此處,看諸位大勝敵軍。」那些水軍和虎繼衛士都是精神一震,高聲呼喊道:「大人信任我等,我等必要死戰。」一時之間,大發神威,將那些攻上樓船的北漢水軍逼退殺死。一艘艨艟上面指揮的一個英俊挺拔的青年將領厲喝道:「看箭。」弓弦聲響,三支鷹翎箭快捷無比地射向我的面門,以我的眼力看去那羽箭也是快如流星,一些在我們兩人之間直線上面的水軍和虎繼衛士都是怒喝著想擋住羽箭,卻都慢了一線,只有一個虎繼衛士橫刀劈下,將一支羽箭斬斷,但是羽箭前面的半截幾乎是速度不減地射向我,而那個衛士卻虎口巨震,橫刀幾乎脫手,雙方距離不過二十多丈,也難怪他們無法阻擋。

  就在那兩支半羽箭將要臨身之際,我面前突然出現一隻白皙如雪的手掌,中指輕彈,三聲脆響,那兩支半羽箭被倒震而回。我早知道小順子能夠保住我的平安,面色絲毫沒有改變,目光落到那射了我一箭的北漢軍青年將領身上,我大聲笑道:「若是有人取此人首級來獻,賞黃金五十兩,若是生擒此人,賞黃金百兩。」

  眾人更是精神振奮,突遇強大水軍的隱憂早就無影無蹤,主帥既然要他們生擒敵將,看來自己一方已經穩佔上風了。有幾個大嗓門的虎繼衛士已經高聲呼喊道:「那敵將還不束手就擒,百兩黃金老子可是要定了。」那青年將領面色鐵青,指揮麾下將士竭力攻打樓船,兩軍酣戰不休,殺聲震碎浮雲。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十一章 清野血戰
 

  隆盛元年戊寅,三月初九,大雍澤州水營與北漢沁州水營戰於沁水,雍軍輜重半毀,北漢水軍副統領劉岱,瑾郡王第四子被俘。
  ——《資治通鑒·雍紀三》

  無聊的抬頭看看滿天的羽箭,我從容自若地站在樓船之上,實在是因為這一帶河流並非特別寬,小順子足以在危急時候帶我上岸逃走,所以我也就表現出冷靜無畏的模樣,若是真的有危險,只怕我早就讓小順子帶我離開了。看看眼前混亂的河面,我站得有些累了,很想有張椅子坐下,不過考慮到鼓舞士氣,還是得直直地站在那裡。已經打了將近一個時辰了,近處應該有雍軍過來支援,可是我抬頭四望,卻是沒有人影,心中不由忐忑不安,莫非北漢軍已經出來挑戰了麼,現在冀氏不穩,他們怎會在這個時候出戰。

  正在我心中盤算不停的時候,蘇青在我身後冷冷道:「大人,末將仔細想過,這支水軍應該是去年年初新建的,那個指揮水軍的將領是北漢國主心腹將領吉盛,末將得到情報知道他在沁水上游建立新軍,不過吉盛歷來和龍庭飛不合,末將得到的情報是說他請旨訓練新軍,是為了和龍庭飛對抗,因此末將並沒有特別留意,現在想來他們應該是利用沁水源頭的湖泊訓練水軍。因為有魔門高手保護,我們派過去的斥候都無法滲入那裡的防線,而且末將那時奉命在沁州一帶主持大局,致有這樣的疏漏,還請大人恕罪。」

  我擺擺手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不過那吉盛原本應該不是擅長水軍的吧,怎麼會當上了水軍統領。」

  蘇青想了一下道:「末將看北漢水軍的戰船,應該是南楚的制式艨艟,想必是有南楚水軍將領幫助訓練吧,吉盛雖然也是騎兵將領,但是他出身卻是沁水漁夫,至少比別的將領合適吧。」

  我指著那個方才射我三箭的青年將領,此刻他已經帶了幾艘船力圖衝破阻截,去對付輜重船,見他驍勇善戰,我不由頗為心動。蘇青看了他一眼,眼中閃過寒芒,道:「此人乃是北漢王室宗親,瑾郡王第四子劉岱,瑾郡王諸子大都不成材,只有這個庶子文武全才,原本有立為世子之意,不過郡王妃出身北漢名門,自然不肯讓世子之位脫出手去,屢次為難劉岱,因此瑾郡王被迫將劉岱送到軍中為將。想不到此人竟然已經成了水軍將領。」

  我驚歎道:「北漢王室果然人才輩出,這劉岱原本恐怕也是騎兵將領,學習水戰不會太久,如今雖然仍有些不足之處,可是已經極為難得了,若是能夠生擒此人,那麼這一戰我們就是小小挫敗,也是值得的。」我看他幾次衝擊,都未能衝過我水軍阻攔,去攻擊後面的輜重船,不由心中一動,想了一下,對莊汝低聲道:「可不可以將他放過去,然後拼上小半輜重,將他擒殺,此人乃是北漢宗親,又是水軍新秀,若是能夠擒殺此人,北漢水軍必然士氣受挫,到時候沁水之上就是我軍的天下了。」

  莊汝為難地道:「若是輜重損失,只怕齊王殿下怪罪下來。」

  我笑道:「只要擒殺此人,我一力承擔就是。」

  莊汝臉上露出寬心的神色,揮動手中旗幟,不多時,那劉岱果然順利地衝破了大雍水軍的防線,他驚喜地率軍衝去,那船上水軍都用上了火箭,一時之間江上煙火繚繞,好幾艘輜重船都被點著了,我知道他的用意,要將那些輜重焚燬,重重打擊我軍士氣,而且他燒盡輜重船之後還可以前後夾攻,攻破大雍水軍的船陣。他衝殺得順利,帶動了許多北漢軍戰船也從那個缺口穿越過去,那些戰船本來漸漸陷入雍軍船陣,如今見到機會,都向後殺去。殺得順利,北漢水軍大都沒有注意到,除了大半輜重船知機後退之外,還有十餘艘輜重船在初時莊汝下令放開防線的時候就向兩邊閃開,隱隱將劉岱帶來的戰船圍住。莊汝臉上露出殺機,一聲令下,這些輜重船好像失去控制一樣向中流衝去,船上水軍點燃了輜重糧草,紛紛跳水逃生,十幾艘火船將劉岱等人困住。

  那青年將領一見之下,神色慘白,他是順流而下,知道無法即時轉舵回頭,只得下令繼續前衝,這時候,原本退後的輜重船有幾艘在江心下錨停住,已經橫阻在水面上,劉岱的戰船衝過煙火之後正好撞在其上。那些輜重船上的雍軍水軍齊齊放出火箭,那些輜重船也是烈焰沖天,將劉岱那十幾艘戰船困在了火海當中。

  這時候那北漢水軍統領吉盛見雍軍後方大火熊熊,視線被煙火阻隔,原本還在高興劉岱燒了敵軍輜重,誰知不多時從後面傳來淒厲的號角聲,吉盛一聽只覺得心底冰涼,顯然劉岱已經陷入絕境,雖然有心救援,但是眼看著雍軍戰船四面蜂擁而至,知道若是再戰下去,必然無倖,只得下令退兵,北漢戰船速度超過雍軍,不多時成功地消失在雍軍視線之外。

  莊汝見敵軍已經退走,連忙下令打掃戰場,收搜俘虜,留下的北漢軍幾乎全部戰死,他們的悍勇讓雍軍將士也心中感佩,只有死戰到底的劉岱最後被幾個水性好的雍軍水鬼掀翻在水中,生擒活捉。這一戰,雍軍損失了十八艘輜重船,十九艘戰船,而北漢軍損失了七艘艨艟,十二艘鬥艦,雖然比較起來,雍軍還是敗了,但是水軍上下卻都是一片歡聲笑語。這次北漢水軍毫無徵兆地偷襲被擊退,有了準備的雍軍就可以爭霸沁水了,他們有足夠的手段讓北漢水軍無法南下,至於他們也無力取勝的事實並沒有讓他們擔憂,畢竟澤州水軍的主要目的就是運送輜重,而非是和北漢水軍作戰。而莊汝等人更是知道,生擒劉岱的事實,足以讓新建的北漢水軍失去信心,所以更是興高采烈,至於損失的輜重麼,他們就不會放在心上了,誰讓我一力承擔了呢。

  我高興地付出了百兩黃金,讓那幾個生擒劉岱的水軍自己去分配,讓人將被江水灌得暈頭轉向的劉岱關入底艙。然後我回到艙房,苦著臉給齊王殿下寫了一封信,向他說明損失輜重的情況,雖然我說同意莊汝犧牲一些輜重,可是十八艘也有點太離譜了,不過想到手上奇貨可居的劉岱,我還是得意的笑了。

  這時候呼延壽走了進來,神色凝重地道:「大人,援軍到了。」

  我一邊奮筆疾書,一邊問道:「怎麼回事,我記得附近應該至少有千餘騎兵的,他們不能水戰,可是沁水河面不寬,他們可以在岸上使用弓弩射殺那些北漢水軍的,怎麼卻來得這麼晚,莫非沒有看到我們求援的信號麼。」

  呼延壽悻悻道:「屬下已經問過領軍的將領,附近只有一些百人規模的小股騎兵,他們見到求援的信號之後,紛紛前來救援,誰知有人手段通神,居然連續狙殺了大半騎隊的將領,這些騎兵被迫去追殺刺客,現在是一團混亂。」

  我手一抖,一滴墨跡落在白紙之上,我看著被墨跡弄污的信紙,歎了口氣,將那封未完成的書信隨手扔到了船艙一角的火爐裡面,放下羊毫,我面無表情地站起身道:「是一個人做的麼?」

  呼延壽黯然道:「是的,從行刺手法來看應該是一個人,而且我軍清野多日,絕不可能有太多的刺客諜探留在這一帶。」

  我陷入沉思,抬頭看向小順子道:「你可有這樣的手段?」

  小順子冷冷道:「那人武功不弱於我。」

  我冷冷笑道:「你說北漢有幾個人武功可以和你相提並論呢?」

  小順子想也不想地道:「應是段凌霄親至,京無極不會出手的。」

  我想了半晌,猶豫地道:「小順子,你說段凌霄會不會繼續留在這一帶,如果他要刺殺我或者齊王應該都不容易,可是若是刺殺那些低級將領就易如反掌了。」

  小順子冷冷道:「段凌霄若是留在這裡,只能是混在流民當中或者藏在野外,公子不妨立刻命令負責清野的騎兵以五百人為一隊,互相呼應,將所見北漢人盡皆屠盡,讓段凌霄無法藏身,就是段凌霄再想刺殺,也難以輕易接近我軍,若是他勉強為之,那麼五百騎兵足可以將他死死拖住,等到我軍高手趕去之後,就是段凌霄武功再高,也難以逃生。」

  我仔細的想了一下,道:「事情緊急,也不能稟報齊王殿下知道了,呼延壽,傳我諭令,令我軍提前清野,另外派人報知齊王殿下知道。」

  我連忙寫了十幾封軍令,蓋上我的監軍大印,然後令人傳下去,我雖然是監軍身份,不能直接調動軍隊,但是這種情況比較特殊,我只是要求提前行動,我的監軍大印應該是好使的。而且我這也是為了那些中低級將領考慮,若是他們不愛惜自己的性命,那我也就顧不得他們了。當然我還是特意寫了一封信向齊王通報,為了安全送到,我請蘇青親自送去,雖然她也不是段凌霄的對手,但是我總不能讓小順子去送信吧,畢竟我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荒草漫漫的驛道上,一支騎隊疾馳而過,為首的正是蘇青,身後則跟著一些身穿青色甲冑的騎兵,她奉命去向齊王稟告軍情,因此快馬加鞭,片刻不敢停留,此時,附近的軍隊都已經得到了江哲提前清野的命令,幸而北漢平民大多已經逃到冀氏,所以一路上走來,倒沒有看到過多的屠殺場面,何況蘇青心硬如鐵,就是看到那種淒慘的景象也不過是一曬而已。她走得匆忙,除了她的親信侍女如月之外,只帶了江哲派給他的騎兵,那刺殺雍軍將領的刺客應該還沒有被擒殺,所以蘇青一路上小心謹慎,絲毫不敢大意。

  突然,蘇青眼光掠見前方路面的歇腳亭裡,一個灰衣人負手而立,蘇青眼光何等敏銳,一眼看去,就已經將這男子形貌看的清清楚楚,只見他三十多歲年紀,身子峻挺猶如青松偉岸,相貌端方剛正,雙目幽深,宛若夜空一般深邃,令人生出無法揣測的感覺。

  蘇青勒馬而住,這些戰馬都是飽經訓練,蘇青一住馬,那些後面的戰馬也都及時停住,原本狂奔的騎隊靜止下來,那些騎兵也都知道刺殺之事,心中都生出殺機,二十多人的殺氣匯聚在一起,令得這一小塊天地都彷彿凝固下來。那灰衣人目光閃過,也不由驚歎這支騎兵的精良,他緩緩上前一步,淡淡道:「姑娘可是大雍軍營的總哨蘇青?」雖然是疑問的語氣,但是人人都覺得他心中早已這樣認定,問這一句不過是為了確認罷了。

  蘇青冷冷道:「原來是魔宗首座弟子段凌霄親至,段爺莫非不知道螳臂焉能當車,我大雍鐵騎千萬,閣下何必做這種無益之舉。」

  段凌霄微微一笑道:「姑娘說得不錯,段某武功雖然高強,但是一人之力比不過千軍萬馬,只是有些事情做了總比不做好,不久前姑娘在沁水岸邊殺伐決斷,段某十分佩服,段某的師弟蕭桐曾經向在下詳細述說了姑娘的豐功偉績,段某不由想見見你這位女中豪傑。今日道左相逢,幸何如之,姑娘不如下馬過來,我們敘談一下可好?」

  蘇青眼中閃過熱烈的光芒,道:「能夠和閣下一談,蘇青深覺榮幸。」說罷翻身下馬,向歇腳亭走去。她的侍女如月高聲道:「小姐,他定是要截殺於你,怎可和他敘談。」

  蘇青笑道:「段凌霄是何等身份,未來的魔宗宗主怎會出爾反爾,既然相邀蘇青一談,若是竟然不告而誅,豈非貽笑天下。」

  段凌霄眼中閃過激賞的光芒,他自然不屑於和如月計較,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對蘇青道:「蘇總哨巾幗不讓鬚眉,難怪蕭師弟將姑娘視作生平大敵,我秋師弟對姑娘也十分仰慕,今日一見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蘇姑娘,你本是北漢人,只為了私仇家恨,卻替大雍張目,真是可惜可歎。」

  蘇青傲然一笑,道:「閣下是認定今日可以取蘇青性命,所以才會覺得可惜可歎?北漢無恩於我蘇青,就是為了報仇雪恨,蘇青歸附大雍也無不可,而且如今大雍據有中原,北漢南楚不過是苟延殘喘,北漢魔宗縱然英傑無數,大勢如此,又能奈何,若是閣下肯棄暗投明,必然位在蘇青之上,何必還要抱殘守缺,以至身死國滅。」

  段凌霄眼中寒光一閃,道:「罷了,我也知道蘇姑娘不會回頭,只不過心中有些不忍,姑娘可知這一次為何雍軍大肆驅趕屠殺平民,若是姑娘肯直言相告,段某可以不殺害姑娘屬下的性命。」

  蘇青微微一笑,雖然知道段凌霄這樣說是表示定要殺死自己,卻不放在心上,道:「蘇青不過是斥候總哨,這種軍機大事如何知曉,閣下是問道於盲了。」

  段凌霄冷冷道:「果然如此麼?蘇姑娘可知道我為何突然大開殺戒?」

  蘇青想了一下,神色凝重地道:「自然是不讓這些騎兵救援水軍,想必段大爺很希望我水軍一敗塗地。」

  段凌霄淡淡道:「你說得不錯,自從雍軍入沁州之後,我便前來查探軍情,這次雍軍入侵,聲勢浩大,生死存亡在此一戰,段某也不得不親自出馬。數日前看到大雍水軍,得知楚鄉侯江哲在水軍之中,將消息傳回之後,龍將軍下令水軍出戰。能夠一舉攻破水軍,斷去雍軍糧道自然很好,就是不能,若是趁機陣斬江哲,也是大功一件,為了此事,我不惜紆尊降貴親自出手,刺殺了來援的各軍將領,可惜大雍水軍畢竟戰力較強,結果只是差強人意。段某本想立刻離去,卻又見到姑娘下船,想起姑娘的身份地位,想必知道很多機密,因此冒險前來阻截,若是姑娘肯將心中隱秘盡皆說出,段某可以不取姑娘性命,否則蘇姑娘最好希望戰死當場,若是被段某生擒,只怕種種酷刑會令姑娘悔不當初。」

  蘇青眼中閃過漠然的神色,道:「蘇青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閣下如此威脅蘇青,卻也沒有什麼用處。」說罷,冷然退後,而那些護衛她的騎兵也已經縱馬環繞在她身後,隱隱將她護在其中。說到這裡,段凌霄和蘇青都知道已經言盡於此,接下來只能憑武力說話了。

  段凌霄輕歎一聲,道:「蘇姑娘如此人才,卻是大雍之臣,真是可惜。」隨著他惋惜的語聲,天地間彷彿突然多了肅殺之氣,人人都知道他即將出手,不由提氣戒備,可是段凌霄卻是沒有一絲舉動,只是從他身後湧出無窮無盡的殺氣,迫得那些騎兵心中生出拚死一戰和棄械投降兩種念頭,不過這些騎兵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雖然多半不是內家高手,卻也都從戰場習得比拚氣勢的技巧,也都將心中殺機肆意放出,一時之間,雙方氣勢竟然旗鼓相當。

  段凌霄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大雍有這樣的精兵,難怪可以雄霸天下,比較起來,北漢的將士雖然勇猛凶悍,個人戰力多半都在大雍勇士之上,可是若是組成軍陣,卻不免要遜色一些。不過他乃是先天高手,不過瞬息之間,就已經將心中雜念全部屏除乾淨,就連殺機也消退得無影無蹤。那些大雍騎兵本來正竭力在那如同海潮一般的殺氣中支撐,突然之間殺氣消失殆盡,那些騎兵頓時失去了對手,都覺得心口一震,有幾個戰力稍弱的騎兵已經是面色蒼白,更有一人,一口鮮血已經濺到馬鞍之上。就在他們由最強轉為最弱的瞬間,段凌霄已經出手。

  蘇青只覺得眼前一花,段凌霄的手掌已經拍向自己的面門,她翻身後退避開,寒光一閃,她拔劍還擊,掌劍相交,卻是聲如金石,蘇青只覺得虎口一麻,長劍幾乎脫手,她深吸一口氣,借力後退,段凌霄如影隨形,兩人戰在一起,劍光雪影中夾纏著青灰兩色的身影,令得那些騎兵無從相助,只能散開將兩人包圍起來,人人手上都取出了弩箭,準備適時射殺段凌霄。

  蘇青使出了渾身解數,劍浪一波高過一波,段凌霄卻是如同海中巨礁,任憑風吹雨打也不低頭,蘇青遇到這樣的強手,只覺得劍法從未施展得如此暢快,即使是上一次和秋玉飛交手也沒有這樣的感覺,因為秋玉飛武功靈巧機變,蘇青速度身法都不如他,應接不暇之餘,那裡還能盡情施展劍法,反而是段凌霄的武功雄奇剛烈,讓蘇青更能發揮所長,使到酣暢處,劍影化作滔天巨浪,瑰麗中顯露出殺機無數。段凌霄武功遠遠勝過蘇青,雖然一時之間不能取了她性命,但是卻是游刃有餘,見到蘇青這樣的劍法身姿,眼中閃過異樣的光芒。一聲錚鳴,段凌霄袖中滑出一柄雪亮的短刀,無數聲兵器撞擊的聲響震耳欲聾,硬生生接下蘇青這一番猛攻,段凌霄的斷刀化作流虹,一刀快似一刀,如同出水蛟龍一般穿破蘇青的劍網。

  蘇青已經竭盡全力,猛攻之後的一絲破綻被段凌霄生生擊破,她生性堅毅,間不容髮之間右手長劍脫手向段凌霄射去,左手一柄匕首擋住了那柄斷刀的鋒刃,一聲巨響,她的嬌軀如同斷線風箏一般向後墜落。段凌霄一聲長嘯,追擊而去,這時,那些在外圍掠陣的騎士同時高聲呼喝,弩機齊響,幾乎看不清影子的二十多支弩箭射向空中的段凌霄,段凌霄衣袖揮舞,那些弩箭如同遇到無形的牆壁一般停頓下來,反射墜落,這時,第二波、第三波弩箭已經射到,段凌霄身形如同風車一般在空中輪轉,那些弩箭反射激回,兩名騎士被反射的弩箭射落馬下。但是段凌霄的行動也被延遲了片刻,這時,如月已經飛馬而過,將蘇青拉到馬上,蘇青吐出幾口鮮血,大聲道:「走!」如月帶馬向來路奔逃,那些騎士一邊以弩弓阻攔段凌霄追擊,一邊策馬追去。段凌霄眼中閃過一絲冷然,抓住蘇青拋下的戰馬韁繩,策馬疾馳追去,蘇青的坐騎乃是千里挑一的駿馬,段凌霄又是騎術高明,不到片刻已經追上了眾人。

  段凌霄冷冷一笑,凌空出掌,將最後面的一個騎士擊落馬下,騎馬掠過他的坐騎時,隨手取下他鞍邊馬槊,馬槊閃過千百道幻影,兩個騎士被他刺落馬下,不過片刻間,他就已經追到了因為馱著兩人而落在後半部的如月馬後,蘇青此刻正伏在如月肩上,似乎已經昏迷過去。

  段凌霄眼中閃過寒芒,一槊刺向蘇青背心,就在這時,蘇青突然向側面臥倒,如月則是俯下身去,蘇青手中露出一具弩弓,弩機輕響,三枚弩箭同時射向段凌霄,此刻兩人距離不過兩丈,馬槊又是長兵器,無法阻擋弩箭,幸而段凌霄騎術過人,他的身軀彷彿突然折斷一般向後仰去,一支弩箭從他面門上掠過,一聲淒厲的馬嘶,段凌霄只覺身下一軟,戰馬狂奔出十幾丈路程,頹然倒地,段凌霄飛身躍起,身形向地上落去,同時馬槊脫身而出,空中閃過一道奔雷掣電也似的烏光,射向已經從馬上起身的蘇青。蘇青方纔已經是用盡渾身之力才能完成仰身射箭這一舉動,坐起身來,正是手足虛軟有心無力之時,見到馬槊射來,她再也無力閃避,蒼白如雪的容顏上露出一絲令人心寒的微笑,她寧靜的等待著馬槊刺入自己胸口的瞬間。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十二章 紫煙遺塵
 

  隆盛元年戊寅,三月十二日,冀氏城破,雍軍焚城,雖冀氏守將遷民安澤,然老弱不能走者不可勝數,冀氏死傷疊累,齊王顯凶名益盛,然細察之,並無屠城之事。
  ——《資治通鑒·雍紀三》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一聲厲喝傳來,從道路兩側的荒草之中飛射出一柄投矛,正撞擊在馬槊中部,馬槊偏離了一些方向,但是仍然向蘇青射去,但是這短短的時間已經讓如月行動,她抱著蘇青滾落馬下,跌倒在塵埃,這時,她的坐騎似乎也被風雷之聲驚住,揚蹄人力而起,那柄馬槊穿透馬身,那匹駿馬一聲長嘶,向地上跌去,如月一落到馬下,就抱著蘇青向旁邊滾去,那沉重的戰馬屍身只以毫釐之差,壓倒在如月身邊。

  幾乎是同時,段凌霄覺察到從道路兩邊湧來無窮的殺機,他下意識地縱身而起,當他身形躍到空中,無數弩箭向他射來,段凌霄狠狠吸了一口真氣,身軀詭異地在空中折轉方向,向旁邊飄飛,那些飛舞的弩箭幾乎是撞擊在一起,同時他搶來的戰馬也在嘶鳴中倒地。段凌霄飄飛落地,從道路兩邊的岩石和深草中躍出十八個身穿黑色騎裝,外罩軟甲的青年戰士,將段凌霄圍在當中,這些青年人人手中都是橫刀持盾,幾乎每個人都是二十五歲到三十歲的年紀,個個神態沉穩,足下塵土凝而不散,眼中精光閃耀,一見便知是大雍軍中千里挑一的好手。還有一人大約二十八九歲年紀,相貌樸實,但是雙目寒光四射,渾身殺氣隱而不露,只看神情氣度就知道此人乃是為首之人。他手中也是一柄橫刀,左手拿著精鋼小盾,但是此刻橫刀沒有出鞘,腰間插著兩支短矛,正是這人方才救下了蘇青。

  段凌霄歎息道:「你等是何人,怎會在這裡攔截於我?」

  那為首青年朗聲道:「大雍皇帝陛下御前虎繼衛副統領,楚鄉侯屬下侍衛統領呼延壽奉楚鄉侯之命,在此恭候閣下。」

  段凌霄眼中寒光一閃,道:「這是江大人設局誘我入伏麼,那麼他也未免太不愛惜手下了,你們自信可以擋住我麼。」

  呼延壽高聲道:「閣下不用挑撥離間,大人神機妙算,知道若是閣下仍然在此,十有八九會襲擊蘇將軍,因此命我等暗中跟隨,方才蘇將軍遇襲之時,已經將警訊傳回,因此蘇將軍捨命向來路奔逃,將閣下誘入死路,我等新近學了一套刀陣,特向閣下領教。」

  段凌霄淡淡道:「楚鄉侯果然夠謹慎,若是我不出手,他不過是多事罷了,若是我出手,他就可以尋到我的蹤跡,不過他的心腸也夠狠毒,若是蘇青沒有本事逃走,他不久平白損失了一員得力屬下,蘇姑娘這等人才,被他當作犧牲,豈非可惜得很?而且他派人設伏,卻不讓他的心腹手下邪影李順前來,只讓你們前來送死,這等心狠手辣,貪生怕死的人物也值得你們為他送命麼?」

  呼延壽眼中閃過怒色,冷冷道:「我家大人為人如何還輪不到閣下評價,心狠手辣,本就是好男兒的本色,若說大人貪生怕死,昔日也不會在鳳儀門主面前儻儻而談,何況李爺乃是大人近侍,本就不必上陣殺敵,我等武技都經過李爺指點,就請閣下指教一下如何?」

  隨著他的話語,那些虎繼衛士各自踏前一步,驀然收縮的陣勢氣勢頓時高漲,但是在頗精奇門遁甲陣法變換的段凌霄看來卻隱隱露出不少破綻,不由微微一曬,這時,呼延壽已經拔出橫刀,執盾上前,就在他入陣之後,這座刀陣卻變得法度森嚴,所有的破綻都已經消失不見。段凌霄心中一驚,原本以為這刀陣是正反九宮合併而成的刀陣,想不到真正的人數卻是十九人,原本的似是而非令他這懂得一些陣法的人心中輕視,而在呼延壽入陣之後,天羅地網已成,這種突然的打擊足可以令被陷入陣中之人心志受挫,若是設陣之人乃是針對自己而來,那麼他的心志可就太可怕了。段凌霄終於忍不住,在刀陣沒有發動之前,出言問道:「這刀陣是何人所授,呼延將軍最後入陣可是一貫如此?」

  呼延壽微微一愣,本要下令廝殺的話語也被堵了回來,心道,你縱然想要拖延時間,也沒有關係,此刻當有百餘鐵騎正向這裡趕來,等他們到來,你就是三頭六臂,也逃不出去,因此呼延壽答道:「陣法乃是江大人所授,刀術是李爺親傳,原本是為了保護大人安危,今日用來除奸,也是一樁美事。」

  段凌霄聽到這裡微微一笑,他已用魔宗秘傳心法,探聽到方圓數里之內有兩支軍隊從不同方向奔來,敵情已明,現在就可以逃走了,不過這刀陣非是短時間可以參透,最大可能是自己殺了大半虎繼衛士,卻被雍軍所困,生死兩難,不過幸好他已經有了脫身的計策。

  段凌霄就在刀陣之中朗聲大笑,負手而立道:「奇怪啊奇怪,段某聽說鳳儀門乃是大雍叛賊,人人可誅,想不到如今卻讓我看到鳳儀門的弟子在軍中效力,蘇青蘇姑娘,你可是鳳儀門主梵惠瑤的嫡傳弟子,也不對啊,鳳儀門主的嫡傳弟子人人有名有姓,可沒有聽說過有姓蘇的,不過姑娘這等武技,在鳳儀門二代三代弟子中也可算是佼佼者了,不知道蘇姑娘師承何人?」

  他這一番話如雷貫耳,就是那些心腸如鐵的雍軍勇士也不由驚愕地望向蘇青,而已經被侍女扶起的蘇青本已經蒼白如雪的容顏也被這番話驚得渾身一震,週身上下更是露出絕望至極的氣息,就是再懵懂的人也明白段凌霄說中了蘇青心中最不可告人的隱秘,就在這氣息凝滯的瞬間,段凌霄已經捉住刀陣的一絲空隙,眾人措手不及,飛身而出,身形化作流虹,轉眼消失的無影無蹤,風中傳來他冰冷地聲音道:「蘇青,你武功來歷已經洩漏,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在雍軍待下去。」

  場中一片靜寂,無數的目光落到蘇青身上,她傲然而立,彷彿寒冬雪梅一般鐵骨錚錚,可是神情卻是無比的淒艷悲涼,可見段凌霄所言並非是挑撥離間,她當真是鳳儀門弟子。

  鳳儀門啊,那個從前風光顯赫,如今已經令人避之不及的名字仍然深刻在所有人的心裡。曾經掌控朝野多年,權傾天下,卻又因為謀逆犯上而風流雲散,鳳儀門從前的弟子除了逃匿無蹤的那些之外,剩下的多半都已經成了皇權鬥爭的犧牲品,有的為父母夫家不容,被迫離家遠走,甚至青燈古佛聊度殘生,有的得到家人庇佑,但是從此消沉下去,再也難見昔日容光,而軍中更是將鳳儀門的影響竭力排除,一旦和鳳儀門扯上關係,就是不死也別想留在軍中任職。可是,蘇青,堂堂的大雍司聞曹所屬北郡司北漢諜報網的總哨,三品將軍,女中英傑,竟然是鳳儀門弟子,傳出去怎不令人瞠目結舌。

  有幾個見過方才蘇青和段凌霄交手情景的騎兵心中忐忑不安,方才蘇青劍如狂潮,華美瑰麗,果然有鳳儀門劍法的影子,只不過他們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因此沒有意識到,定是段凌霄對鳳儀門武功知之甚詳,因此才發覺蘇青的真實師承。不知不覺間,眾人將蘇青圍了起來。

  如月看著神情冷漠的蘇青,突然大聲道:「你們太過分了,小姐多年來為了大雍出生入死,不久前才從北漢死裡逃生,今日若不是小姐拚死苦戰,那段凌霄豈會落入埋伏,你們寧可信任一個敵人的言語,也不相信同生共死的同僚,這是什麼道理?」說到後來,她已經是悲憤萬分,抱著蘇青淚如雨下。眾人面面相覷,尤其是方才見到蘇青血戰段凌霄的雍軍勇士,更是面露愧疚之色。

  呼延壽咳嗽了一聲,問道:「蘇將軍,那人所說是否實情,若是他假言構陷,請蘇將軍明言,我等自會替蘇將軍辨白。」眾人知他心意,只要蘇青說不是實情,那麼他情願隱瞞此事,眾人心中也都這樣想,不論蘇青什麼出身,他們只需知道這個女子和他們一樣為了大雍不惜生命榮辱,那就夠了。

  這時遠處煙塵滾滾,趕來支援的大雍騎兵終於趕到,到了近前,被詭異的氣氛所震懾,他們自動停下坐騎,莫名其妙地望著眾人,寒風吹過,千餘人的包圍之中,一個青衣女子站在那裡,神情冷若冰霜,天地間一片沉默,除了風聲和偶然有馬匹呼著熱氣低聲嘶鳴之外,再沒有別的聲音存在。

  蘇青掙開如月的扶持,走上前幾步,走到呼延壽麵前,微微一笑,那笑容猶如冬日裡的一絲陽光一般燦爛,卻也如同曇花一現的淒涼,她一字一句,聲如金石,高聲道:「段凌霄並非構陷,我蘇青的恩師乃是鳳儀門首座弟子聞氏諱紫煙,雖然蘇青不過是恩師的記名弟子,但是師恩深重,蘇青至今心中感佩,雖然迫於局勢,不敢明言,但是我蘇青從未忘記恩師救我性命,傳我劍法的深情厚誼。不過,我蘇青也從未忘記自己乃是大雍的將軍身份,自認從未做過對不起朝廷袍澤的事情,今日事已洩露,終究是難以瞞過天下人的耳目,蘇青一身在此,諸位如何處置,任憑尊便,不過如月雖然是我侍女,卻不知道此情,我麾下眾多兄弟,也無人知道我蘇青的來歷,還請諸位作證,替他們洗刷清白。」剛剛說完這番話,蘇青只覺得頭暈目眩,內傷加上心灰意冷,讓她再也無力支撐,耳邊傳來如月的呼叫聲,蘇青只覺得軟倒的身軀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她輕輕歎息一聲,罷了,自己的命運就交給老天來決定吧,全然放棄之後的蘇青陷入了最深的昏迷。

  好溫暖啊,蘇青彷彿在做一個無休無止的美夢,好像回到了舊日那種受到保護,恣意輕狂的千金小姐生活,朦朧中好似幼年時候躺在母親的懷抱,聽著母親低聲吟唱著童謠,讓自己心甘情願陷入沉眠,不知不覺間,一滴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滑落,那再也尋不回的幸福生活,再也見不到的父母親人。

  朦朦朧朧的睜開雙眼,蘇青再次感覺到生命的存在,多年來在北漢日日殫精竭慮,就是睡眠中也是時刻提防著身邊警訊,回到大雍之後,心中重擔仍然存在,所以蘇青很久沒有這樣酣然地睡上一覺了。她坐起身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溫暖舒適的軟榻上,羅幕低垂,空氣中有著品流極高的熏香氣味。蘇青將被子扯落,只見自己身上穿了白色中衣,而且似乎是自己隨身攜帶的換洗衣服,她挑開帷幕,發覺四周全是木質的板壁,地面輕輕晃動,沒有窗子,但是房內空氣並不污濁,這肯定是船上的艙房。目光掠過四周上下,只見房內並沒有太多妝飾,但是桌椅書架一應俱全,床頭放著香爐,壁上懸著書畫,看起來十分清新雅致。蘇青心中一驚,就是醒來發現自己身陷囹圄,她也不會這樣吃驚,但是在戰場之上受到這樣的優待可就讓她分外吃驚了。

  她看見旁邊一張椅子上面擺著一套青色軍服和軟甲,都是自己的衣服,只不過已經清洗縫補好了,她將衣服穿好,穿上戰靴,在書案上面擺著自己的兵器和暗器,她也一一收好,看來自己還沒有被解除軍職,蘇青心中略寬。整理好衣衫,蘇青突然覺得腹中飢餓,也不知道自己多長時間沒有吃東西了,只看自己內傷恍然若失,就知道至少有兩三天的時間了。她正要推開房門,艙門從外面被拉開了,面上帶著淡淡愁容的如月走了進來,一眼看到蘇青,她欣喜萬分的撲了過來,抱著蘇青的身軀大哭起來。蘇青心中一暖,也不將她推開,道:「傻丫頭,我的衣服都被你哭濕了。」如月連忙鬆開手,一邊抹著眼淚一邊道:「監軍大人說小姐快醒了,讓我來看看,說是小姐如果醒了,請到前廳用飯。」

  蘇青心中一驚,神色有些蒼白,有些事情終究是躲不過去,她強作笑顏道:「是麼,我昏迷了幾天了,怎麼這麼餓。」如月道:「當日小姐受傷昏迷,呼延將軍將小姐帶回船上,監軍大人診脈之後,說小姐內傷其實不重,只是有些過於勞累,再加上受到心靈上的打擊,所以才會昏迷不醒。大人說讓小姐好好休息幾日,所以就在傷藥中加了安眠的藥物,如今已經是第四天了,這幾日小姐除了服藥,就是服用參湯,也難怪這樣飢餓。」

  蘇青猶豫了一下問道:「如月,那件事情監軍大人已經知道了麼?」

  如月偷眼看了一下蘇青的臉色,道:「監軍大人下了禁口令,不許將當日之事外洩,之後就將小姐留在船上養傷,其他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蘇青心中忐忑不安,道:「領我去見江大人吧。」

  走進江哲的艙房,蘇青幾乎立刻就被那一桌子豐盛的菜餚給吸引去了所有注意力,這個時候就是她的前途命運也勝不過食物的誘惑,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克制住立刻拿起筷子的衝動。但是江哲的一個動作讓她完全失去了控制,江哲將手指向桌面,這是一個寓意明確的動作,蘇青幾乎是連招呼也不大的撲到桌前,開始大快朵頤起來,直到她吃飽之後,才恢復了正常的思維。想起方纔的失態,蘇青面上一紅,起身道:「末將失禮,請大人恕罪。」

  我一直旁觀蘇青的舉動,說起來此女不愧是名門出身,雖然狼吞虎嚥,但是仍然保持著基本的儀態,只不過動作快了些,不過我能明白她的心情,飢餓加上心情的放鬆,會讓人不克自制,若是她在敵手手中,絕不會這樣放鬆,可以看得出來,她是真心將我當成了可以信賴倚靠的上司,所以才會這樣鬆懈,至少,她對我並無敵意。這幾日心中的猶豫突然煙消雲散,我終於作出了如何處置蘇青的決定。

  我和站在桌邊方才一直幫忙布菜,實際上是貼身保護我的小順子交換了一個眼色,問蘇青道:「蘇將軍,不知道可否將令師之事詳細道來?」

  蘇青心知自己今後的生死榮辱就在此刻,絲毫不敢怠慢,道:「末將七年前和段無敵分手之後,因為心中悲憤欲絕,因此遁入深山,渾渾噩噩不知走了多久便昏迷過去,山中多有虎豹,末將其時已經存了死志,可是醒來之後卻見自己處身山洞,身邊是篝火野味,有人將末將救下之後安置在那裡,救下末將的人正是先師聞紫煙。先師問過我身世之後,也是十分同情,見末將幼時學過武藝,就有意收留末將為徒。可是末將問過先師之後,知道鳳儀門弟子需得遵從門主諭令,更不可能從軍殺敵,末將死裡逃生,心中已發下誓願,一定要投入雍軍,報仇雪恨,所以婉拒先師美意。先師知道蘇青心意之後,十分讚賞,特意多留了十日,傳授蘇青劍術武技,不過先師為了避免被人知道此事,又見末將所學心法乃是道家正宗,所以並沒有傳授鳳儀門內功給蘇青,所傳授的劍術也是先師自己參悟的殺招,彼此雖然有師徒之情,卻沒有正式名份。後來蘇青練成劍術之後在中原創出名號,更成功的加入雍軍,末將和先師的聯絡就更加隱秘,除了每年在我師徒相遇的山洞相見一次之外,就再也沒有會面。先師說她受師門恩重,不論生死禍福,都要與師門不棄不離,弟子不過是學了一些粗淺劍招,她不想弟子陷身權勢之爭。所以鳳儀門中無人知道末將和先師之事。先師獵宮之變前曾經在山洞那裡留下她的劍術心得和一封遺書給末將,言道,她將從師門為大逆之事,若是事成也就罷了,若是事敗,讓末將不要記恨殺她之人,她是心甘情願為師門殉葬。」說道最後,蘇青已經是淚光盈盈,她起身下拜道:「大人,先師雖然做下大逆不道的舉動,但是請大人念在先師實在是為愚忠愚孝所累,允許蘇青前去祭拜先師。」

  我聽了蘇青所說,只覺得心中淒然,道:「令師雖然做下錯事,但是就是皇上也說她行軍作戰暗合兵法,性情更是剛烈無雙,當日令師親率大軍追殺皇上,以少勝多,險些將皇上逼入絕境,之後令師和小順子陣前決戰,落敗之後自盡身死,性情剛烈,皇上也為之哀歎。血手羅剎的確是鳳儀門主最得意最出眾的弟子,如今從你口中,得知昔日往事,聞女俠還是一位明辨是非的奇女子,只可惜被忠孝所困,致令身死名滅,蘇將軍,當日皇上也對聞女俠頗為激賞,所以令人將其秘密安葬驪山,日後你若去帝都,我會派人領你前去祭拜。」

  蘇青眼中閃過感激的神色,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響頭。這時小順子突然冷冷道:「你不記恨我麼?」

  蘇青看了小順子一眼,淡淡道:「先師求仁得仁,又有何怨?」

  小順子看向我,默然不語,我知他已經同意我的決定,便道:「蘇將軍,你的事情我雖然下了禁口令,但是沒有不透風的牆,所以我會上密奏稟明皇上,但是皇上寬宏大量,蘇將軍忠於朝廷,有功社稷,皇上不會怪罪,至今今後的安排,我也不能肯定皇上會如何處置,但是蘇將軍請放心,你至少可以看到北漢滅亡。」

  蘇青欣喜若狂,再拜道:「蘇青心中唯一的願望,就是看著北漢滅亡,能夠遂此心願,就是皇上判我重罪,蘇青也是死而無怨,請大人允許蘇青重回沙場,為大雍效力。」

  我伸手虛扶,道:「齊王那裡我會去說明,他不會反對此事,蘇將軍再休息一日就可以動身了,現在外面很需要蘇將軍負責斥候軍機呢。」

  蘇青起身道:「多謝監軍大人美意,蘇青已經全部恢復了,現在就可以上陣了,不知道外面軍情如何?」

  我笑道:「昨日我軍已經攻下冀氏,冀氏守將提前將平民撤到了安澤,他在據城死守一日之後連夜逃走,我軍火燒冀氏,至今火焰仍未熄滅,齊王殿下領軍直進安澤,水軍也正朝安澤而去,不過前幾日水軍輜重受損,後續的輜重要在兩日之後才能運到。」

  蘇青道:「安澤乃是段無敵親自鎮守,易守難攻,只怕是難以攻陷,不若末將派人前去散佈流言,就說段無敵陷害石英入罪,眾說紛紜,段無敵必然難以辨白,大人以為如何?」

  我拊掌笑道:「正合我意,就是今日蘇將軍不醒,我也要傳令下去這般進行了,安澤守軍除了段無敵的嫡系之外,石英舊部也有許多,若是能夠跳起安澤內亂,則我軍可以輕而易舉地攻下安澤。」

  蘇青謹慎地道:「大人,段無敵作戰雖無赫赫之功,但是卻令人無從下手,今日雖然用計離間他的軍心,請大人稟告齊王殿下,不要輕視安澤守軍。」

  我點頭道:「你說得不錯,若非如此,段無敵也不會成為龍庭飛最依賴的左幫右臂,若說鬼面將軍譚忌是龍庭飛的矛,鐵壁將軍段無敵就是龍庭飛的盾,如今矛已毀,盾已傷,我倒要看看龍庭飛如何指揮作戰。」

  蘇青心中不期然閃過一絲哀歎,對著重如泰山的壓力,段無敵會如何應對呢,我要滅掉北漢,你要守護北漢,不知道你我誰能夠完成心願,可是蘇青心中知道,不論誰能夠得償夙願,她和段無敵之間都已經是再無轉圜的餘地了。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十三章 安澤敗戰
 
  蘇青,原北漢國人,少年時因家仇投軍,果敢勇毅尤勝英傑,積功至北郡司總哨,素為屬下愛重,沁州戰中身世洩露,乃知為鳳儀聞氏弟子,楚鄉侯不以為忤,用其總領軍中斥候,屢立功勳。
  ——《雍史·澄侯列傳》

  走出艙房,春日明媚的陽光讓蘇青不禁微微閉了閉眼睛,重見天日的喜悅讓她忍不住唇邊露出一絲微笑,不遠處傳來急促的呼吸聲,蘇青抬目看去,只見呼延壽站在那裡手足無措,望著自己欲言又止,一個剛猛威武的大漢卻是十分侷促不安的模樣。蘇青心中一動,她久歷風塵,知道呼延壽是對自己動了心,這時如月低聲對她說道:「小姐,那日就是呼延將軍親手將你抱回船上的。」

  蘇青雖然是鐵石心腸,也不由面上一紅,想起那日自己最軟弱之時朦朧中感覺到的溫暖懷抱,原來就是此人,心中生出暖意,但是轉念一想,蘇青神色卻是變得冷肅。雖然名義上呼延壽只是三品將軍,而且實權尚不如自己,但是身為虎繼衛副統領,又被皇上派來保護楚鄉侯,此人前途無量,而自己雖然軍中地位頗高,但畢竟只是司聞曹所屬。而且如今自己的秘密被揭破,就是皇上念著自己的功勞不予追究,但是削去軍職也是很可能的,這些自己倒不在意,若是能夠見到北漢覆亡,就是自己前途盡毀也沒有什麼關係,可是若是因為自己拖累他人就不好了,自己和此人絕無可能。

  心中想到這些,蘇青冷冷道:「多謝呼延將軍照拂之恩,末將就要回軍中去了,後會有期。」

  呼延壽見蘇青神色冰寒,滿腔熱情幾乎都被凍徹,但是他想起數日前的情景,卻仍是心動不已,那一日,他親眼見到了這個女子最堅強和最脆弱的面貌,那種強烈的沖激讓他至今仍然不能忘懷,但是轉念一想,蘇青不僅相貌清艷,而且武功高強,又是才能卓著,自己不過是一個禁軍統領,如何能夠配得上這樣的奇女子,終於在蘇青冷淡的目光下退了一步,強忍心中傾慕道:「兵危戰凶,蘇將軍前途珍重。」蘇青淡淡一笑,道:「多謝將軍好意,蘇青自會珍惜性命。」

  由軍中小船送到沁水岸邊,那裡正有蘇青的屬下焦急的等待著,見到蘇青上岸,他們同時下拜道:「屬下叩見將軍。」蘇青見他們個個神情肅穆中隱隱帶著喜悅,知道這些下屬對自己並未生出疏離之心,但是她卻不願流露出脆弱的情緒,只是冷冷道:「去安澤。」說罷接過他們遞過的馬韁,一馬當先衝了出去。那些斥候秘諜相視以目,都是十分歡喜,對他們來說,蘇青的身份來歷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女子和他們一起出生入死多年,這種袍澤之情才是他們最重視的東西,更何況蘇青的才能本領讓他們打從心裡佩服呢。

  站在樓船舷窗前,我含笑看著下面發生的事情,道:「小順子,你也和蘇青叫過手,為什麼沒有發覺他和聞紫煙的關係?」

  小順子沉默了片刻,道:「這件事奴才早已經看出了端倪,蘇青的劍術承襲聞紫煙,而聞紫煙的劍術和鳳儀門眾人其實有很多不同,更加辛辣無情,少了許多花哨的招式,不過奴才想聞紫煙此人剛毅果決,蘇青個性和聞紫煙有許多相似,應該不會和那些鳳儀門中人同流合污,因此奴才沒有揭破此事。」

  我笑道:「你是擔心我斬草除根麼?」

  小順子冷冷道:「斬草除根公子大概是不會做的,可是利用人利用個徹底,卻是公子的本事,蘇將軍不是那種可以被利用欺瞞的人,奴才不想公子和她結下深仇,所以沒有拆穿此事。」

  我不由有些赧然,小順子真是看透了我的為人,若是在此之前我知道了蘇青的身份,一定會把她派到南楚去,現在我正覺得在南楚的控制有些不夠嚴密,而且大概會欺瞞她很多事情,這是我用人的習慣,除了我的嫡系之外,其他的人我是不喜歡全盤托出的,可是如今蘇青在這種情況,卻讓我只能在重用她和將她解職選擇其一。

  對我來說,蘇青的忠誠沒有疑問,而且她在秘諜中威望極高,對那些下面的將士來說,朝廷中的爭權奪利實際上是一件比較遙遠的事情,蘇青和鳳儀門的瓜葛並不能讓他們產生不信任。當日那些知道蘇青身份的將士之所以震驚,大多是擔心蘇青會因此遭受牽累,畢竟謀逆之罪是株連九族的,他們或者並不在意蘇青的身份,可是卻會在意軍方上層的清洗,畢竟這會牽連很多人甚至是他們自己。

  這樣的情況下赦免蘇青更符合大雍的利益,不過這只是我的想法,而我的能力也不過是讓蘇青在沁州之戰期間不會被接觸軍職,最後的決定還是要讓皇上來決定的,最終的結果不大好揣測,雖然皇上素來雍容大度,但是他畢竟是天子,天子最重視的就是皇位和社稷,當初鳳儀門謀逆犯上,聞紫煙更是曾經幾乎將皇上至於死地,雖然事後皇上表示出了對聞紫煙的敬重,可是最好的敵人是死去的敵人,聞紫煙若是死了,自然沒有關係,聞紫煙活下來的話恐怕也會被梟首示眾,所以蘇青的命運還在兩可之間。

  我看看放在桌上的密折,其實我並不想現在就把折子遞上去的,最好等到沁州之戰結束之後再說,可是我不會設想軍中沒有夏侯沅峰明鑒司的人,而且虎繼衛也會有密折遞上去,即使呼延壽明顯的陷入了情網,這件事情與其瞞著不如我提早呈上去,至少憑我的面子,可以保住蘇青的性命吧,這個女子巾幗更勝鬚眉,真是讓我佩服得很,就連小順子都有心成全,何況是我呢。

  這時候呼延壽失魂落魄地走了進來,道:「齊王殿下那方面有軍報傳來,說是安澤守軍十分凶悍,而且還動用了水軍,要調水營去助陣。另外殿下請大人至中軍觀戰。」

  我輕輕皺眉,為什麼北漢軍會在安澤竭力抵抗,按照道理來說,沁源城高池深,易守難攻,糧道穩固,北漢軍明顯軍力不如我軍,與其這樣消耗軍力,不如趁勢誘敵深入,在沁源固守,消耗我軍實力,然後再用精銳騎兵和我軍決戰,這樣才是更合理的做法。不過想不通的事情我暫且不去想,反正齊王他們都是沙場宿將,這些疑點他們不會看不出來,也不會不防備的。望著雲山藹藹,這北漢可真是一塊硬骨頭啊,希望我的計策能夠順利成功,當然若是用不上就更好了。

  冷眼望著城下蜂擁而至的雍軍,段無敵神色肅然,不時的調動人馬將城池守得穩如泰山,安澤城內守城的準備十分充分,兵力也頗為充足,段無敵守得十分嚴密,可是這仍然不能減輕他心中的疲憊,已經四天了,雍軍兵力眾多,輪流攻城,節奏嚴密而流暢,攻城日夜不停,他再擅長守城,也幾乎是難以支撐。城上城下箭雨不斷,投石車、弓弩機幾乎沒有停止過轟鳴,滾木擂石沸油鉛水,將安澤城牆摧殘的體無全膚,有些部分已經露出牆磚後面的黏土,這樣下去,安澤城破只是時間的問題。段無敵疲倦的揉揉額角,上次中毒之後他的體力一直不夠好,很容易疲勞。段無敵強行撐著身子向城下望去,雍軍中軍樹著青羅傘蓋,身穿金色戰甲,外罩紅錦戰袍的雍軍主帥齊王李顯和一個青衣文士坐在椅子上正在談笑甚歡,這種景象對北漢軍的打擊更勝過無休無止的攻城。

  段無敵冷眼看了片刻,揮動令旗,沁州水軍從安澤西面的水門衝出,繞到南面雍軍的主攻方向,一陣機弩弓弦響動,正在攻城的雍軍早就有了準備紛紛執盾躲避箭雨,可是這樣一來攻城的力度自然弱了,安澤再次擊退了雍軍的這一輪猛攻,而雍軍的水軍戰船出現的時候,根本不可能阻攔北漢水軍的後退。在昨日澤州水營初至的時候,段無敵曾經用投石機擊毀了一艘雍軍戰船,自此以後,雍軍戰船再也不敢接近安澤的水門了。

  眼看著這一批攻城的雍軍退下之後,另外一隊雍軍緩緩逼上,段無敵歎了口氣,讓守城的軍士開始換防,他們已經連續作戰半日,應該讓他們下去休息一下了,抬頭看看北方,段無敵心中想:「為什麼大將軍的援軍還沒有到來,大將軍說只要我守住五日,就沒有我的事情了,可是今日已經是第四日了。」正在他心中忐忑的時候,一個近衛匆匆跑來道:「將軍,大將軍信使到了,請將軍依計行事。」說罷遞上一封書信。段無敵連忙打開,只看了片刻,就心中狂喜,臉上露出不可掩飾的笑容,往往城下的雍軍,段無敵眼中露出冰寒的殺機。

  而此時,我在城下也是心中不安,事情反常即為妖,段無敵不是蠢人,龍庭飛更不是白癡,安澤這樣的情形,根本阻不住我軍鋒芒,若是在沁源死守,就是一兩個月我軍都不可能攻下城池,在安澤,雖然段無敵防守的嚴密,可是安澤城牆的高度厚度都不足以堅守待援的,為什麼他們不退呢,從安澤到沁源,中間山嶺起伏,丘陵不斷,若是他們逐步退守,憑借那些城寨,足可以拖住我們一月時光,事實上,我從來沒有打算過用什麼狡詐手段攻打安澤,甚至沁源,在這裡,只能是我軍靠著軍力強攻才行。望望那似乎搖搖欲墜卻屹立不倒的安澤,心中的疑慮再也難以掩飾,不由問道:「殿下,蘇青可有軍報傳來?」

  齊王皺眉道:「還沒有,不過昨日又到了第二批輜重,另外還帶來了幾架神臂弩,明日攻城應該可以用上了。」

  我輕輕點頭,目光望向遠方,夕陽西下,天色昏黃,夜裡的攻城我就不看了,希望明日可見見到安澤城破,為什麼蘇青沒有動作呢,我心中不由想到了一些不大好的可能。

  蘇青一身灰黃色的衣褲在山野間潛行,她重新回到戰場之後,很快就發現了情況有些異常,雖然北漢軍將雍軍阻到安澤,而其後又安排了秘諜截殺雍軍穿越安澤防線的斥候,可是蘇青仍然憑著一身武功和對安澤地理的熟悉,混入了這一帶,幸好這裡的流民絡繹不絕,仍然沒有徹底撤到沁源。這種情況的詭異,讓蘇青暫時放棄了對安澤軍心的離間,畢竟若是沒有意外,安澤是守不住的,而她的職責就是讓這個意外盡量不要發生。

  她施展蛇行身法掠上那座防守嚴密的小山坡,仗著衣衫和泥土枯草顏色相近,總算是尋到了一個合適的地點探看軍情,在小山之後,正是貫穿沁州的河流——沁水,蘇青的眼睛突然露出驚駭的光芒,她看到了想要尋找的東西。那是一座水壩,下面沒有什麼異常,但是上面卻有一些可以開闔的出水口,沁水穿過這些孔洞急速的下流,而在水壩旁邊和沁水連通的,是一個數里方圓的大湖。蘇青腦中閃過無數的思緒,在記憶中,這個湖泊並非原來所有,見湖泊四周都是火燒的痕跡,定是北漢軍在冬日用火化去寒冰,然後挖掘而成的大湖,利用春日沁水漲水的時候蓄了一池的水,而水壩的設計十分巧妙,只要蓄滿湖水,則沁水仍然可以順流而下,這樣下游就看不出來沁水的水位變化,畢竟這一湖水比起整個沁水來並不明顯。可是只需將水壩上面的出水口封住一日,然後毀去水壩,借助地勢和水力,足以形成能夠湮滅千軍萬馬的洪流,而在下面二十里,就是安澤,那裡正是雍軍和北漢交鋒之處,一旦洪水流去,必然是雍軍盡沒,而有城牆保護的北漢軍則不會有慘重的損失。

  忍住心中驚駭,蘇青緩緩的向下退去,十分緩慢,她不想在最後關頭露出形跡,也是她運氣不錯,在數日前,這裡還是重兵保護的所在,如今戰事繁忙,這裡又即將啟用,所以沒有太多的北漢諜探,他們大部分都到前面去探查軍情,或者清除流民中的探子去了。這也是蕭桐一時失誤,在他意中,大雍秘諜中的佼佼者蘇青應該正被拘禁甚至處死,其他的秘諜是很難有這個能力透過重重封鎖到達此地的。終於安全回到了藏身處,蘇青估計了一下時間,苦笑著施展渾身解數,向安澤奔去,這也是沒有辦法,這一帶有不少北漢的鷹隼,信鴿是根本派不上用場的,別的斥候更是很難穩妥的傳信回去,所以她只有拚命趕路了。雖然只有短短二十里的路程,可是為了突破重重封鎖,蘇青不敢奢望很快回到安澤,只是默默祝禱,希望可以在北漢軍發動之前趕回安澤。

  安澤城下,齊王怒氣沖沖的望著安澤西面的水門,今日北漢水軍屢屢出擊,真是讓他看了礙眼,眼看天將正午,居然沒有一點破城的跡象,忍不住發了狠心,齊王終於下令先後兩批到達安澤的水軍主動出擊,一定要讓北漢的水軍困守城中,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北漢水軍終究是新軍,居然在大雍水軍分進合擊的戰術下被截了歸路,不得已往上游退去了,達到目的大雍水軍也懶得去追擊,索性堵住安澤的西水門,用船上的投石機和弩機向安澤西面的城牆發動攻擊,一塊塊巨石向城牆砸去,一陣陣弩箭射向城頭,碎石零落中將安澤守軍的氣焰立刻打了下去。見到這種情形,眾軍大喜,都是戮力攻城,一架架雲梯井闌靠上城牆,開始有青黑色的身影出現在城牆之上,李顯大喜,指著城頭道:「若非安澤地勢險要,後倚山崖,西臨沁水,我們哪裡需要這麼多時間攻取。」

  我微微一笑,心中反而更加忐忑不安,太容易了,段無敵是什麼人,我見過關於他的情報,守住安澤十幾日還是沒有問題的,昨日齊王說想今日破城,我只是聽聽罷了,可是今日段無敵雖然鋒芒四射,卻全非舊日風範,守城就守城,頻頻出擊實在有些不像話,而北漢水軍的失誤雖然合情合理,但是卻未免有些讓人心疑。我盯著安澤城想著心事,若是北漢軍果然有陰謀,那麼應該是如何著手得呢,北漢軍力不如我軍,我軍攻城並無疏漏,敵軍就是用什麼手段,也不可能讓我軍傷筋動骨,除非是水火無情。想到這一點我心中突然一凜,我先前怎未想到這一點,或許是本就沒有抱著取勝的心思吧。急急令人拿來安澤方圓五十里的地圖,我仔細研究起來,目光落到了沁水之上,這一帶地勢陡急,若是在上游蓄水確實可以水淹雍軍,雖然按照時間推算,這個工程應該很浩大,不可能在十天半月之內完成,而之前沁州仍在冰凍期,想要這樣做也很困難,但是我軍將要進攻北漢,世人皆知,未必北漢不能做到這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啊。雖然心裡有了一些端倪,可是我不由皺緊了眉頭,無憑無據的,我怎麼讓齊王撤軍,這無法說服眾將啊,就是想要說服齊王也不那麼容易。正在我猶豫的時候,遠處一騎絕塵而來,馬上那人手持齊王軍中的風行旗,那是斥候使用的信物,任何人都不敢阻擋他們的去路,在他前面的雍軍原想阻擋,但是看到那人手中風行旗,都迴避開去,那人飛馬到了中軍,下馬急拜道:「殿下、監軍大人,北漢軍在二十里外飛雲峽築壩蓄水,恐怕今日就是放水之期。」

  我心中雖然已經有了覺察,仍然不由驚咦了一聲,仔細瞧去,那人正是蘇青,只是如今形容憔悴,衣衫破碎,手臂上還有用衣襟包裹的傷口,可見是歷經千辛萬苦才到了這裡。李顯聞言也是大驚,突地站起問道:「可是實情?」我不等蘇青答話,站起肅然道:「殿下,北漢軍情況有異,臣也以為當是如此。」

  李顯為人決斷,看了一眼蘇青,又看了我手上的地圖,斷然道:「現在不知他們何時放水,我軍不可貿然急退,宣松,你指揮攻城將士徐徐退下,我率親衛斷後,你們撤出沁水兩岸,不可懈怠,令水軍順流而下,越快越好,隨雲,你不要跟著水軍了,讓虎繼衛護著你先到附近暫避。」

  這時候我也顧不上客套了,小順子扶著我上了戰馬,我低聲道:「殿下不可輕身涉險,後面還有大局需要殿下掌控,這一次我們提前知道敵軍詭計,就是損失重些,也不會翻不過身來。」

  李顯眼中閃過寒光,道:「你放心,我不是不知輕重的人,不會隨便喪命的,你先走吧,等到軍隊開始撤退之後,我會及時離開的,現在走太走了,我擔心亂了軍心,蘇將軍,你知道此處地理,就保護江大人離去,等到水退之後,也好迅速和中軍會合。」

  蘇青連忙點頭,也翻身上了戰馬,我們一行百多人迅速離開了戰場,我們原本就不是澤州大營的人,雖然走得突兀,也沒有引起手下將士過多的注意,離去之時,我聽到身後號角喧鳴,想來是齊王整軍準備撤退了,心裡祝禱齊王和三軍將士可以安全退走,畢竟若是慘敗在這裡,那麼我下面的計劃就不可能實現了。

  等到我離開安澤城將近二十里之後,耳邊突然傳來轟隆隆如同滾雷一般的巨響,我心中大叫「苦也」,想必是北漢軍放水了,這麼短時間不知道齊王來不來的及安全退走。但是我也顧不上那邊的事情了,只能放馬狂奔,誰知道那水能漫多遠,我還是跑得越遠越好。心裡一邊詛咒著龍庭飛和段無敵,一邊詛咒自己為什麼沒有想到敵軍會用水攻,我快馬加鞭地趕著路,幸好這些日子在軍中我還是練了練騎術,否則現在連逃命都困難了。

  此刻的安澤城下,已經成了人間地獄,大水順沁水河道直衝而下,原本還是天際的一道白線,沒過片刻就已經露出了猙獰的真面目,那混濁的河水浪高數丈,彷彿受驚的猛獸,放肆奔流,天地間雷聲滾滾,直可以震裂聽者的耳膜,但是抬望眼卻是晴空萬里,洪水之威,乃至於此。洪水從安澤城西側擦肩而過,轉瞬將安澤城包圍在其中,西側的水門雖然早已關閉,但是河水順著水門衝入城中,洶湧的狂潮在城中肆虐,段無敵早已經將城中軍民般至高處,又已經安排好瀉水的孔洞,卻是在內城先開了門,留下外面的浮土沒有鑿穿,內裡只用磚石堵塞,洪水一過,城牆立刻開了大洞,洪水穿城而過。即使這樣,站在城樓上,眼看著城內洪水滔滔,段無敵仍然是心中忐忑不安,他可不想一城軍民都替雍軍陪葬,而且雍軍不知如何得到消息,竟然提前撤退,若非是他用烽火傳信,只怕那洪水就只淹了一個安澤城了。

  安澤城內守軍有城牆保護還可苟延殘喘,城外的雍軍可就損失慘重了。雖然因為及時得到消息,齊王下令讓騎兵一馬帶雙人離去,可是雍軍在安澤城下有騎兵四萬,步兵五萬,雖然這幾日多有損傷,騎兵又是竭力攜帶,仍有將近五千人的雍軍只能步行撤退。雙腿跑得再快也快不過洪水,他們大多是不識水性的旱鴨子,幾乎盡皆損失在洪水當中。而大雍水軍損失更加慘重,洪水波及下,大半戰船輜重船毀於洪流之下,幸好上面的將士多半都會水,憑著過人的水性再加上抱著水中飄浮的船板,倒有大半人逃得性命,只是可惜了澤州水營的戰船和雍軍的所有輜重,幾乎盡毀在沁水當中。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十四章 勝固欣然
 

  隆盛元年戊寅,三月十七日,雍軍攻安澤,段無敵堅守不退,三月二十一日,龍庭飛決沁水淹雍軍,雍軍敗績,北漢密諜大索鄉里三日。
  ——《資治通鑒·雍紀三》

  站在殘破的安澤城頭,漠然地望著城下的水鄉澤國,龍庭飛神色之間沒有一絲欣喜,這一場水攻,雖然淹掉雍軍無數,可是安澤城也是搖搖欲墜,殺人一萬,自損三千,若非是萬不得已,自己怎會作出這種決定。想到這場大水將會淹沒沁水沿岸千萬畝良田,多少北漢平民將要流離失所,龍庭飛心中就是隱隱作痛。這時,他身後傳來段無敵和其他將領拜見的聲音,龍庭飛不願讓心中煩惱感染到眾將,讓臉上的表情緩和了許多,甚至勉強露出一絲笑容,他朗聲道:「這一次我軍水攻取勝,但是雍軍主力仍在,接下來還需苦戰,諸君不可懈怠。」

  段無敵在此間已是龍庭飛之下地位最高的將領,便首先開口道:「將軍不必擔憂,雍軍雖然保全了大部分實力,但是水軍幾乎全毀,安澤和冀氏之間道路已經成了沼澤,車馬難行,自此之後雍軍糧道幾近斷絕,若是雍軍主帥有自知之明,或者會退去也不一定,將軍此計,敗敵於頃刻之間,末將等盡皆拜服。」

  眾將也都連聲稱讚龍庭飛用兵如神,勝利的光芒讓他們個個神采飛揚,幾乎忘卻前幾日雍軍大軍攻城時候的壓力和折磨。龍庭飛心中有些感歎,這些將領多半都是有勇無謀之輩,難以獨當一面,可是他也只能強作笑容,接受眾人的祝賀,畢竟他不能讓眾將洩氣啊。他溫和地道:「連日作戰,辛苦非常,軍務繁忙,諸將還是下去休息吧,今夜本大將軍為諸位慶功。」眾將都是轟然應諾,高高興興的退了下去。只留下龍、段兩人在城樓之密談,兩人近衛都知機地站到遠處,寒冷的春風吹過,偶爾可以聽到片言隻字,卻是過耳即逝。

  雖然心中有些淒涼,但是取得這樣的戰績,龍庭飛心中其實也是十分高興的,他感慨地道:「這一策我策劃了許久,石英之事後,我令蕭桐大肆捕殺雍軍密諜細作,將安澤以北控制的十分嚴密,雍軍密諜只會當我是因為石英之事而大發雷霆,渾然不知我是藉機行事,而且秋四公子追殺百里,將大雍密諜重要領袖人物殺死大半,這數月正是大雍探察我軍軍情能力最弱的時候,趁著冰凍之期築壩,雪化之時匯成一湖,萬事俱備,終於水淹雍軍。更令龍某欣喜若狂的是,在國師安排下,王上密練水軍前來助陣,安澤五日苦戰,將雍軍水陸主力羈絆在安澤城下,這才能夠一舉功成。只可惜雍軍水軍強大,而我軍水軍避入支流也需要甚長時間,再加上關山阻隔,放水時機難以掌握。我原本是準備等到雍軍較為疲憊的未時末再放水的,可惜不知如何終究被雍軍發現端倪,幸好無敵及時舉火通知,要不然只怕功虧一簣了。」

  段無敵聽到這番話,神色有些不安,他在安澤城頭可以俯瞰雍軍,蘇青奔入軍中報告軍情的時候也落入他眼中,雖然距離頗遠,但是段無敵眼力不凡,他對蘇青又是敬佩又是歉疚,所以對她的身形記得清清楚楚,雖然距離遙遠,但是還是給他隱隱約約認了出來。但是這種事情可就不便說出來了,畢竟自己和蘇青曾有舊情,雖然如今已經恩斷情絕,但是蘇青在大雍立功越大,自己就不免越發尷尬。

  他雖然不想多嘴,龍庭飛卻想起了蘇青,回頭笑道:「無敵,你那位青黛姑娘的確是女中豪傑,若是她還在北漢主持大局,我們也未必有這麼容易瞞住蓄水的事情,不過她大概也不可能在大雍待下去了。」

  段無敵心中一驚,道:「將軍何出此言,末將和蘇青已經再無瓜葛。而且蘇青在大雍頗得重用,為何將軍說她在大雍不能容身呢?」

  龍庭飛心中暗笑,心道這段無敵果然對那青黛不能忘情,不過他並沒有因此惱怒,段無敵對北漢的忠心他是知道的,不計毀譽,捨棄私情,還有什麼可以懷疑的呢?他微笑道:「前些日子段大公子到軍中見我,曾說及蘇青之事。雍軍犯境之初,他正在冀氏之南,見我水軍在沁水上攔截雍軍水營,又恰逢楚鄉侯江哲也在水軍之中,若是我水軍全力攻擊,或能擒殺江哲,則我軍可以士氣大振。段大公子見此情勢,為了讓水軍有更多時間作戰,便去刺殺了若干前來援救的雍軍騎兵的將領,可是讓雍軍大亂一場,可惜仍然功敗垂成,水軍還損失了一位宗室出身的副統領。」說到這裡龍庭飛神色有些黯然,但是他轉而又笑道:「段大公子見行蹤已露,索性決定刺殺一位雍軍重要人物,那江哲身邊虎繼如雲,又有邪影李順這種高手保護,他就盯住了蘇青蘇將軍。當時蘇青可能是被江哲召見,我水軍退後,江哲應該是知道了雍軍將領遇刺的事情,特遣蘇青去向齊王報信,這是段大公子從蘇青的行蹤上面判斷的,因此他決定將蘇青當作刺殺目標,蘇青在北漢多年,熟知軍情地理,若能殺之,價值最大。可惜那江哲果然料事如神,設下埋伏,大公子追殺蘇青之時落入重圍,不過大公子武功高強,還是被他脫身而走,也算是掃了江哲的面子。而且大公子還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那蘇青的武功劍術竟然得自鳳儀門真傳,想來秋四公子應該是對鳳儀門的劍術心法並不熟悉,所以才沒有發現這件事情。若是我早知道此事,或許可以用計策反蘇青,但是當時大公子為了脫身,索性將此事當眾揭穿,哈,那可真是熱鬧的很,雖然大公子沒有留下看後面的發展,但是我軍在流民中的斥候有一兩個僥倖逃生,他們親見蘇青昏迷不醒,被送到了江哲船上。哼,那江哲乃是雍帝心腹,與鳳儀門必是誓不兩立,鳳儀門覆滅之後,凡是和鳳儀門有關聯的都被株連,雖然雍軍中較為寬鬆,可是那蘇青品貌才情都是十分出色,必定是鳳儀門核心人物之一。鳳儀門如今在大雍是最大的忌諱,那蘇青恐怕是前程盡毀,即使念在她往日功勞,只怕也會被免去軍職。其實我對蘇姑娘也頗為痛惜,為了私仇家恨,她已對北漢不忠,如今身份被揭穿,她對大雍也有不忠,進退兩難之際,或者會有回頭的可能吧。若是無敵有機會重見此女,不妨出言招攬,若是她能夠重歸北漢,只要她能助我剷除大雍在北漢的諜報網,我可以免去她從前之罪。」

  段無敵猶豫了一下道:「蘇姑娘心志堅毅,不是隨便改變心意的人,臣覺得她重歸我國的可能不大,不過若是末將沒有看錯,昨日她曾快馬入雍軍大營,應該並未被解職。」想了許久,他終究不想因為自己的隱瞞有害大事,所以直言不諱。

  龍庭飛眉頭輕皺,片刻才開顏道:「我不信江哲會不追究此事,此人雖然外表溫文儒雅,可是殺伐決斷,更在常人之上,我聽凌端說此人心狠手辣,御下嚴謹,就是那個邪影李順,一旦他聲色俱厲,也是噤若寒蟬,此人決不會輕易放過蘇青,莫非是齊王的意思?齊王李顯曾娶鳳儀門女子為妃,倒是有可能餘情未斷,而且蘇青可以說是他的直屬手下,李顯為人又是囂張跋扈,不拘小節,即使屢遭挫折,仍然是性情不改,他若肆意妄為,江哲也難以阻止的。不過我可不信那雍帝李贄會將此事輕輕放過,鳳儀門幾乎奪了他的皇位,取了他的性命,他縱是量大如海也未必能夠容得下蘇青。此事事後必有後患,我會先派人去查一下,如果江哲果然因此事和齊王生出嫌隙,那麼我們從中推波助瀾,再將此事傳入大雍朝廷,這可是最好的攻訐借口,有人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的,到時候李顯不死何待?不過這事也不忙,現在對敵才是大事,若是能夠將李顯留在沁州,這些計策不用也罷,齊王畢竟是難得的名將,死在戰場上才是不負英名。」

  段無敵雖然聽得認真,可是並未對龍庭飛這番話生出多少共鳴,那些勾心鬥角的事情他並不十分擅長,他是將領,非是陰謀家,若非是此事涉及蘇青,他根本就沒有興趣仔細聆聽。

  龍庭飛看出了他的心思,不禁暗暗苦笑,目光掃過身後,那種空空蕩蕩的感覺讓他心中一痛,曾幾何時,他羽翼日漸凋零。想當初,譚忌、蘇定巒和石英還在生的時候,他不論在何處都覺得心中十分踏實。譚忌雖然不喜言語,可是很多狠毒的計策都是自己和他一起研究出來的,而且此人雖然落落寡歡,嗜殺凶殘,可是有他在自己身後,龍庭飛總是覺得心中十分安定。而蘇定巒之死最令他扼腕,這樣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刃就因為擅自參與行刺雍王的計劃而喪命在長安,雖然如今鹿氏三兄弟可以替代蘇定巒,可是龍庭飛心中仍有不足,鹿氏兄弟雖然勇猛不下蘇定巒,可是卻少了蘇定巒那種氣魄,蘇定巒一人就可以讓全軍上下捨生忘死,強大的戰力幾乎是無堅不摧,而鹿氏三兄弟卻似乎總是做不到那樣的效果。

  還有石英,這個是龍庭飛心中最深的痛,石英幾乎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將領,親信更在其他三人之上,可是幾乎是一夜之間,石英成了叛國投敵的逆賊,即使是現在,龍庭飛仍有不真實的感覺。當初他下令將石英囚禁,沒有立刻斬首,也是心中隱隱希望能有轉圜的餘地,可是出乎意料的,石英居然自盡身死。龍庭飛初時心中鬆了口氣,畢竟若是讓他手刃這個素來愛重的親信,還有些不捨,可是隨著蘇青身份的洩漏,龍庭飛心中不知怎地,有些懷疑自己是否誤會了石英。可是證據確鑿,而石英所做之事也確實令他頭痛萬分,所以他還是將這個心思深藏了起來。

  想到身邊大將連續身死,龍庭飛忍不住怒火攻心,目光落到城下,看著那殘破的景象,他想起了一個可以出了心中惡氣的法子,他惡狠狠道:「現在雍軍無處安身,必定四散奔逃,而無敵既然說江哲最先離去,他和雍軍大營必定會暫時分離,我已傳令蕭桐,派出我去密諜大索鄉里,一旦發現江哲蹤影,一定要千方百計將其刺殺,段大公子也準備親自出手,若是能夠殺了江哲,雍軍必然士氣大損,而且齊王也無法向雍帝李贄交代,至於蘇青的事情畢竟是小節,若是江哲僥倖逃生再利用不遲,最好的結果,就是先將江哲狙殺。」

  段無敵對此事卻是並不重視,對他來說,刺殺敵人首腦雖然可以動搖敵人軍心,可是若是不能最大限度的殺傷敵人,那麼就不算是勝利,而且江哲身邊有親衛保護,刺殺未必能夠成功,他當然不會掃龍庭飛的興,只是岔開話道:「將軍,雍軍雖然落敗,但是騎兵主力仍在,水退之後必然來攻,齊王李顯生性猖狂,恐怕不會輕易退兵,不知道將軍下一步準備如何作戰。」

  龍庭飛精神一振,道:「我正要和你商量,雍軍雖敗,但是沒有傷筋動骨,若是你我在安澤和沁源之前重重佈防,雖然雍軍可能會付出慘重代價才能攻破這重重防線,可是大雍拒敵千里,帶甲百萬,就是補充個十萬八萬兵力也是易如反掌,我軍卻是難以為繼。而且若是我們兩國兩敗俱傷,可能會讓外人揀了便宜,雖然你我都希望大雍四面受敵,可是這時機也是很重要的。更何況安澤已經殘破不堪,若是守安澤不免太艱難,我的意思是在這些日子不妨多多挑釁,讓齊王急於進攻,而我們退到沁源。到時候雍軍想要進攻,就必須穿越眼前這幾十里泥沼和將近四十里的山路,如今他們水軍損失慘重,輜重糧草運送十分艱難,而我們固守沁源,不僅背靠堅城,而且糧草補給也方便得很,此消彼長,我軍便佔了地利人和,以逸待勞,便可徐徐作戰,就是不能取勝,也可以拖住雍軍,大雍還有內憂外患,只需拖上一段時日,雍軍就會陷入絕境,我們則可以從容消減雍軍實力,何樂而不為呢?」

  段無敵點頭道:「大將軍此計使得,在沁源決戰,一來可以拖長敵軍的補給線,令敵軍不耐久戰,二來沁源深溝高壘,又有沁州城作為後盾,我軍可以說已經立於不敗之地。末將請命立刻將安澤軍民撤到沁源,兩地之間山路艱險,沁水兩岸又成了水鄉澤國,若是不速退,被雍軍纏上,我們的損失就太大了。」

  龍庭飛點點頭,道:「無敵所說極是,不過我軍密諜還是要多留一段時間,希望能夠趁機搜殺一些雍軍落單的將領,段大公子也會留下,可惜秋四公子被滯留東海,否則有他們聯手,只要發現那江哲的行蹤,就一定可以手到擒來。」

  段無敵眉頭深鎖道:「末將對此事頗為不解,四公子前去東海只是希望東海保持中立,東海只是要求四公子留在東海,就可以嚴守中立,這未免有些太古怪了,何況他們還支援了我軍一批糧草輜重。東海歸附大雍恐怕只是時間的問題,雍軍監軍江哲在東海數年,東海小侯爺又是他的弟子,末將總覺得其中有些不妥,現在糧草已經到手,不如傳言四公子,讓四公子早日脫身歸來如何?」

  龍庭飛苦笑搖頭道:「國師弟子畢竟是江湖人,首重信義,四公子尤其恪守信諾,就是國師令他提前歸來,只怕他也會拒絕的,而且四公子性情冷傲,不習慣軍旅生活,就是在這裡也未必派上什麼用場。何況大公子這次全力相助我等,四公子就是不在也沒有什麼關係,反倒是他若擅自離開東海,只怕東海大怒之下會和我國翻臉,不說別的,只要他們派上一支水軍襄助雍軍,我們就吃不消了。畢竟你也清楚,只需過幾日,沁水水位就可恢復正常,到時候若是雍軍有水軍運送糧草,我們的如意算盤可就打不響了。」

  兩人正在商量軍機,突然城樓下傳來一陣喧囂聲,兩人都是眉頭一皺,段無敵叱道:「什麼人在下面喧嘩?」

  只聽見城樓下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幾個龍庭飛的親衛扶著一個衣衫破碎形容狼狽的軍士走了上來,那個軍士嘶聲道:「大將軍,從十四日起,一支雍軍突破太行白陘,猛攻壺關重地,劉將軍親自上陣,苦守關隘,可是攻城的雍軍乃是雍軍澤州大營副將荊遲,他帶著騎兵三萬,還有鎮州守軍四萬相助,攻城日夜不停,劉將軍已經令人向國主稟報軍情,但是唯恐壺關不保,特遣小人前來向大將軍稟報,求大將軍速派援軍。」

  段無敵聽得那人稟報,心中一凜,鎮州和沁州隔著太行山,原本只要守穩了關口,就可以安枕無憂,而且這些年來,雍軍每次攻打北漢都是從澤州入境,鎮州從無動靜,想不到這一次齊王竟然將手下的副將派去攻打壺關,壺關和沁源不到二百里距離,若是荊遲在十日之內攻破壺關,正可以和雍軍主力前後夾攻北漢軍,而國內兵力主要集中在代州、晉陽和沁州三處,晉陽軍守衛都城,代州軍擔負著抵禦蠻人的重任,都不能輕易調動,其餘各處關隘也都不能輕易調兵,除非是從沁州派兵支援。想到這裡,他拱手道:「大將軍,末將請命去支援壺關。」

  龍庭飛卻是神色不變,冷冷道:「聽斥候回報,說是不見荊遲旗號,我就想到可能他會走鎮州,果然被我料中,壺關守將劉萬利也是宗室將領,可惜只是中庸之才,若是他有無敵你一半的本事,我就不用擔心壺關了。不過你不能去援救,雍軍中也有擅守之人,擅守之人也必擅長攻城,若無無敵你在沁源,我軍必敗無疑。」

  段無敵急道:「可是若是壺關被破,我國西南關隘守將都非是奇才,恐怕會被荊遲勢如破竹,到時候我軍和雍軍主力陷入苦戰,豈不是被他們前後夾攻,恐怕也不免落敗的,何況荊遲還可以直指晉陽,若是都城危急,我們豈不是罪無可綰。」

  龍庭飛微微一笑,道:「無敵你是過於憂慮了,只要傳令各地據城而守,那荊遲就是攻破了壺關,難道還有精力一處處攻打麼,他一定會直奔沁源。若是他發了瘋去攻打晉陽,我倒要慶幸呢,晉陽城易守難攻,荊遲那幾萬人就是攻打上一兩個月也沒有可能攻破晉陽,不過據我估計,沁源才是荊遲的目標,畢竟消滅我軍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若是不知道荊遲之事,我軍還有失敗的可能,既然現在已經知道,我自然有法子將雍軍澤州大營毀在沁州。」

  段無敵皺緊了眉頭,也想不出如何能夠穩穩取勝,畢竟敵軍有二十多萬,而北漢軍只有十餘萬,其中還有許多新軍,對這如狼似虎的雍軍,如何可以對抗雍軍的前後夾攻呢?

  龍庭飛卻是神色自若,道:「我會向王上稟報,雖然這個計策有些冒險,可是若是我軍戰敗,那就是國破家亡的結局,我想國主會贊同我的決定的。」說到這裡,他這些日子有些憔悴的容顏突然煥發出耀眼的光彩,那雙淺碧色的眼眸深邃粲然,偉岸的身形如同山峰一樣峻挺,在這最艱難的時刻,他終於衝破了這些日子籠罩在他身上的重重陰雲,恢復了他的驕傲和自信。

  這時,那些聞知此事的將領正走上城樓,想探聽龍庭飛的決定,見到龍庭飛那充滿自信和勇氣的身形,多日來心中的惴惴不安都如同陰雲一般被陽光衝散,龍庭飛面上露出欣然的笑容,指著遠處道:「諸位,雍軍強大無比,諸位可有信心隨我大破雍軍?」

  眾將不由同時高聲道:「末將等誓死效忠王上,跟隨大將軍血戰到底,定要大破雍軍,保家衛國。」

  龍庭飛哈哈大笑,笑聲爽朗而洪亮,令得城樓下忙著收拾殘局的北漢軍軍士也都不由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見到龍庭飛如此神采飛揚,段無敵心中也終於安定下來,看到破出陰雲的春陽,段無敵心道:「這是否我軍大破雍軍的徵兆呢?」

  龍庭飛這裡自信滿滿,晉陽宮中卻是一片愁雲慘霧。

  蘭台之上,魔宗京無極正和後主劉佑隔著棋坪對弈,劉佑神色凝重,每下一子都要仔細想過,京無極則是隨手應之,看去似乎並不認真,可是兩人之間陷入窘局的似乎卻是劉佑,只見他眉頭緊鎖,眉間滿是愁苦之色,不似在下棋倒像是受刑一般。良久,劉佑推坪而起道:「孤已經輸了,國師棋道高明,孤自愧不如。」

  京無極微微一笑,道:「王上的心思不在棋中,卻在沁州前線之上,焉能不敗。」

  劉佑苦笑道:「國師畢竟是世外之人,莫非竟對前方戰勢毫不關心麼?」

  京無極站起身來,走到玉欄旁邊,伸手指向遠處的崇德殿道:「金殿之上,文武重臣都在等國主前去議事,他們都對戰勢無比關心,為何王上不去和他們商議呢?」

  劉佑走到京無極身前,看向崇德殿,那是他平日召見臣子議事之處,可是那殿中之人卻無益大事,他歎了一口氣道:「如今除了庭飛和碧兒,還有誰能派上用場,國師,若是你肯親自出手,必定可以將大雍主帥刺於軍中,到時候何愁他們不退兵呢,如今大雍已經沒有鳳儀門主,還有何人可以阻攔國師出手呢?」

  京無極微微皺眉,道:「國主何不相信龍庭飛可以力挽狂瀾呢,如今雍軍主力被阻於沁源之南,雍軍新近大敗,若是無極出手,只怕會激怒大雍朝野。雖然鳳儀門主已經身死,可是慈真大師仍然健在,他是佛門弟子,所以沒有隨軍前來,若是他帶領各派弟子到了沁州,我魔宗弟子畢竟不如他們人多勢眾,只怕反而會吃虧。何況凌霄、蕭桐、玉飛都在為國效力,這已經足夠了,何需本座親自出手。」

  劉佑眼中閃過焦急的神色道:「雖然如此,可是雍軍偏師已經攻打壺關多日,一旦壺關被破,那麼那支偏師就可以從背後攻擊沁州,到時候沁州兩面受敵,庭飛縱有再高的軍略又能如何。代州軍不能輕動,晉陽城中雖有十萬軍隊,卻非是騎兵,一旦壺關被攻破,就有社稷顛覆的危險,還請國師垂憐,親自出手一次。」

  京無極正要勸慰他,這時有內侍在台下高聲道:「大將軍有密奏至。」

  劉佑聞之大喜,他知道壺關守將定會向龍庭飛求援,現在龍庭飛上了密折,定然是有了決斷了,連忙道:「快將密折呈上。」接過龍庭飛親書的密折,打開一看,劉佑臉色變化萬千,良久,才將折子遞給京無極。京無極閱後微微一笑,道:「庭飛果然有了計策,王上還要擔心麼?」

  劉佑憂慮地道:「這也太險了,若是不如庭飛所料可怎麼辦呢?」

  京無極冷冷道:「家國將亡,還顧慮那麼多做什麼,若是大將軍戰敗,北漢亡無日矣,如果王上還有疑慮,不如問問碧公主,若是碧公主也支持此事,王上應該不會反對了吧?」

  劉佑沉思片刻,道:「果然得去問問碧兒,不過縱是碧兒不同意,說不得孤也要勉強為之了,若是沁州戰敗,我國再無兵力可以對抗大雍,碧兒應該可以諒解此事吧?」

  京無極默默點頭,負手向遠方望去,御花園中花木已經逢春,如煙如霧的煙柳當中,金壁輝煌的宮室越發壯美,若是沁州一戰不能取勝,只怕是無邊美景頓成斷瓦殘垣,而魔宗在北漢的根基也將被連根挖起,自己多年來的心血將毀於一旦。可是無論如何,自己絕不能親自出手刺殺雍軍大將。如今已經不是當年了,那時諸侯爭霸,勝負未可預料,自己尚可以肆意妄為,如今大雍一統天下之勢已經是難以阻擋,若是自己親自出手,恐怕日後就會造成魔宗的覆滅,這是絕對不可以的。只要自己不出手,那麼礙於自己的存在,就是北漢亡國,大雍朝廷也不敢過分逼迫魔宗,甚至還有可能保住北漢王室的一脈香煙。

  輕輕歎了口氣,走到蘭台一角,那裡放著一個裝滿了畫軸的青瓷花瓶,他伸手抽出一卷畫軸,輕輕展開,上面繪著一個白衣女子正在明月下舞劍,京無極自言自語道:「惠瑤啊惠瑤,若非你不肯退隱,不肯服老,又怎會有身死驪山獵宮的結局呢,卻不知那迫死你的少年是一個怎樣的人,若是凌霄將他狙殺,也算是替你報了仇吧!」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十五章 敗亦可喜
 

  隆盛元年戊寅,三月十四日,大將荊遲率騎兵三萬,鎮州軍四萬越太行白陘,攻壺關甚急,守將劉萬利急報晉陽、沁州,三月二十五日,壺關城破,荊遲率軍奔沁源,勢如破竹。
  ——《資治通鑒·雍紀三》

  彤雲蔽日,天空陰沉沉的,彷彿隨時都可能滴下雨來,官道上百餘騎士悶頭狂奔,馬蹄聲如同奔雷,馬上的騎士個個面沉似水,黑色的戰袍上滿是征塵,看上去就帶著些狼狽,被這些騎士護在中間的一匹青驥神駿非常,上面卻是坐著兩個人,正是江哲和李順。一口氣跑出六七十里,馬不停蹄,江哲騎術不精,為了加快行程,還是由小順子和他同乘一騎,這匹青驥乃是千里挑一的神駒,雖然身上見汗,卻是精神百倍。官道兩邊草深林密,小順子一邊小心地扶持著江哲,一邊留心著四周的動靜,在這種兵敗逃難的時候,又是在敵國境內,他必須十分小心,這時右側林中傳來輕微的馬蹄聲和草木被穿拂而過的聲音,小順子抬起右手,百餘騎戰馬同時停住,靜悄無聲,不愧是大雍最精銳的軍隊之一。不多時,蘇青騎著一匹黑馬穿林而出,她迎上眾人,揚聲道:「大人,今夜的宿處已經尋到,穿過樹林十里處有個無名村莊,那裡離官道很遠,十分僻靜,我在外面轉了一圈,幾乎沒有看見人跡炊煙,裡面的村民應該早就逃避兵災去了,就是還有人家未走,憑我們的實力也可以一網打盡,不過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我沒有進去查探。」

  我疲倦地道:「我軍一到安澤就開始攻城,還沒有進行清野,不過冀氏那邊的消息過來,這一帶的平民不是逃了就是躲進安澤了,這莊子沒有人也不奇怪,不過大家還是要小心一些,一會兒將這莊子圍住,裡面若還有人,將他們關在一起。大家小心一些,我軍初敗,想要重整旗鼓至少也需數日時間,北漢軍若是有餘力一定會大索四鄉,捕殺我軍落單的將士,這幾日最是危險,這藏身之地一定要小心防備,不能走漏風聲。」

  呼延壽提馬上前道:「大人放心,蘇將軍前面帶路,我們先圍住莊子,然後再逐戶搜索,不會讓一人漏網。」我微微點頭,這種事情他們絕對不會失手的,一個小小的村莊,別說可能沒有人,就是有百八十人,對他們來說也是輕而易舉就可以掃平的。呼延壽留了幾個侍衛跟隨保護我和小順子,他們先趕過去了,我想著不會有什麼問題,就讓小順子放慢了速度緩緩前行。林中道路崎嶇,不能疾馳,小道兩邊枯草漫漫,幾乎將道路都給掩蓋住了。可見這是一個平日很少有人往來的村子,若非是為了逃避雍軍,恐怕那裡的村人還不會逃走呢,這也好,若是人太多,殺人滅口也未免太麻煩了,更何況殺害無辜,有傷天和。

  走了半晌,眼前的道路突然寬闊起來,而且也平整了許多,露出光溜溜的泥土表面,這裡應該是村人常來常往的地方了,我向前一看,果然已經到了密林的邊緣,小順子催馬加鞭,策馬走出林子。我只覺得眼前一亮,豁然開朗。密林之後是一片低窪的谷地,在谷地中心,有一個數畝方圓的小湖泊,湖水清澈見底,湖面上冒著蒸蒸熱氣,我能夠感覺到這裡比別處溫暖許多,想必這個湖泊乃是溫泉匯聚的。

  湖邊分散著三十多戶人家,錯落有致,屋舍之間阡陌交錯,隱隱帶著清逸之氣。想來若是承平時期,必是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世外桃源。只不過如今成了殺伐戰場。四十多個虎繼衛將整個村莊四面圍住,而在其中一座農舍前面,卻是傳來呼喝爭鬥的聲音,我心中一驚,虎繼衛個個都是一流高手,怎麼會在這個小村莊遇上對手,我的好奇心膨脹起來,連忙示意小順子快些過去,小順子大概也擔心出了紕漏,策馬片刻就到了那座農莊之前。

  這座農舍佔地半畝方圓,正房有三間,兩側各有三間廂房,房舍都是青石搭建,十分寬敞明亮,農舍四周籬笆稀疏,院內有一個小菜園,種著一些青菜,還有兩壟菊花,可見這裡的主人並非尋常農夫。雖然天氣還很寒冷,但是可能是因為溫泉湖水使得這裡氣溫較高的緣故,青菜已經破土,菊花也已經有了綠葉。此刻院中兩個虎繼衛士正聯手和一個青年農夫交手,呼延壽負手站在院門處,十幾個虎繼衛士將這座農舍圍得嚴嚴實實。見到我停在院門之外,呼延壽連忙急趨走來,稟報道:「大人,莊子裡面都已經清過了,這裡的村人想必是早就離開了,只有這家有人住,還是一個高手。」

  我點點頭,仔細看去,只見那個農夫大概二十八九歲的年紀,相貌俊朗,鼻直口方,身材英偉,一見就知非是常人,他死死守在正房門前,手中一柄單刀,將兩個虎繼衛士擋住,仍然是游刃有餘,不過他面色有些蒼白,顯然已經看出形勢危急。

  小順子看到這種情形,皺眉道:「怎麼不讓人從窗子進去,前後夾攻,快些將人制住,公子還要休息呢。」

  呼延壽赧然道:「屬下見這座農舍在整個村子裡面最是格局開闊,景物也優雅,原本想請公子在這裡休息的,所以不想破壞屋舍。」

  我心中一動,這座農舍果然清幽,也虧得呼延壽想的周到,這時呼延壽大概是見小順子臉色不好,連忙道:「大人稍待,屬下這就親自出手。」說罷便退了幾步,轉身拔刀向正房門口走去,他氣度沉凝,那個農夫眼中閃過絕望的光芒,手上的招式也有些散亂。呼延壽果然是虎繼衛中數一數二的高手,他的刀法剛猛凶狠,將那農夫迫得捉襟見肘,不過數招,那個農夫已經是氣喘吁吁,大概是久戰力疲,那農夫一個失足跌倒在地,呼延壽一刀斬向那農夫,這樣一個高手留著,只怕會有麻煩,所以他毫不手軟,決定斬草除根。

  這時屋內有人高聲喝道:「刀下留人!」呼延壽原本也料到屋內可能有人,否則那個農夫不會死守正屋,不過那人聲音沉穩威嚴,讓呼延壽心中一動,手中的橫刀驟然停住,刀鋒停在那農夫脖頸上,那農夫已經是閉上了眼睛,但是覺察到刀鋒停住了,雖然寒氣襲人,但是似乎沒有破皮見血,他睜開眼睛,怔怔地望著呼延壽。

  這時房門被推開了,一個身穿灰衫的老者站在門前,他神色憔悴,幾乎是骨瘦如柴,手裡拄著一根枴杖,看上去大概五六十歲的年紀,但是此人雖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神情氣度卻是佼佼不群,頗有人上人的氣度。

  呼延壽冷冷望著那個老人,厲聲道:「你是什麼人?快將來歷說來,如果稍有隱瞞,休怪本人刀下無情。」

  那個老人漠然一笑,目光卻落到院門外被幾個侍衛護在當中的那騎青驥上,一個身穿青色大氅的文士騎在馬上,神情帶著淡淡的疲倦,兩鬢微霜,髮色灰白,看上去似乎是年紀很大,但是看他容顏,卻是清秀儒雅,面白如玉,這種矛盾的形象讓他週身上下透露出一種莫名的氣質,還有一個青衣少年容顏似雪,神情如冰,牽著馬韁侍立一旁,但是他氣度清峻中帶著森然,雖然神情恭敬,卻不似一個普通的下人。

  老人歎了一口氣,道:「諸位想必是大雍貴人,何必為難我們這些鄉野草民,小徒抗拒諸位將軍,實在是因為諸位來勢洶洶,還請大人恕罪。」

  那青年農夫高聲道:「你們要殺就殺我一人好了,伯父年邁,又病臥在床多年,你們總不能濫殺無辜吧?」

  呼延壽將手中橫刀向前一送,那青年覺得咽喉刺痛,呼延壽冷冷道:「不問你不許多言。」那青年眼中怒火熊熊,卻只能閉口不言。呼延壽再次看向那老者,森然道:「姓名,來歷?我不想再問一次。」

  那個老者輕輕搖頭,道:「老夫紀玄,將軍想必沒有聽過。」

  原本神情疲憊的我聽到紀玄的名字,神情一振,朗聲道:「紀玄,紀子城,北漢立國之前,曾是太原令劉勝帳前長史,熟讀經史,精通易經算學,素為劉勝信重,劉勝立國之後,紀玄不滿劉勝悖逆,遂掛冠而去,令劉勝扼腕不已,想必就是先生了。」說罷,我翻身下馬,緩步走向農舍,向那老者深深一禮,道:「末學江哲,拜見紀老先生,晚生久聞老先生學問高深,高風亮節,今日一見,幸何如之。」

  說完這番話,那倒在地上的青年農夫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的神色,只不過被人用刀抵住咽喉,不敢出聲說話罷了。而紀玄目中閃過幽深的光芒,道:「原來是南楚狀元,大雍駙馬,楚鄉侯江哲,老夫雖然蟄居鄉里,也聽說侯爺聲名,想不到侯爺竟會屈駕到此。」

  我聽他語氣便覺得不善,這個紀玄只看他昔日因為不滿劉勝立國,就掛冠而去,可見是一個恪守忠義之道的人,我雖有才名,卻是先事南楚,後事大雍,又娶了長樂公主為妻,這個紀玄一定將我當成貳臣賊子看待,我看若非是為了那個青年的性命,這老先生還會把我冷嘲熱諷一頓呢。

  所以我很知趣地沒有表示仰慕之情,轉移話題道:「那位兄台稱老先生是伯父,莫非是您的侄兒麼?」

  紀玄神色愴然道:「此子趙梁,字文山,乃是老夫摯友代州趙頤之子,老友夫妻死於戰亂,這孩子自幼就在老夫身邊長大,我和他父親兄弟相稱,這孩子便叫我伯父,實際上卻是情同父子,前些日子聞聽雍軍攻沁州,沿途殘殺平民,鄉人恐懼不安,都已經北上避難,只有老夫身染重病,經受不起路途顛簸,只得留下待死,這孩子孝順得很,堅持不肯自行逃去,還望侯爺看在小侄魯莽無知和他的一片孝心份上,饒恕了他的性命吧。」

  我看了那個紀梁一眼,心中倒是很敬佩,這人的確是個孝子,為了伯父不顧生死,見他方才一直擋著門口,想必是擔心我們傷害他的伯父,而且他既然跟在紀玄身邊,必定也是熟讀經史,見他武功也是不錯,倒是一個文武雙全的人才,他們雖然是北漢人,可是紀玄對北漢王室應該沒有什麼忠心,耳濡目染,趙梁也應該不至於排斥大雍,這個趙梁倒是可以延攬的人才。想到這裡,我便露出笑容道:「原來趙少兄是至孝之人,呼延將軍,你退下吧,屬下多有得罪,還請少兄見諒。」

  呼延壽收刀退下,那趙梁站起身來,連忙走過去扶著紀玄,剛剛從鬼門關揀了一條性命,趙梁面色也是十分蒼白,他恭恭敬敬地道:「侯爺大量,趙梁感激不盡,還請侯爺手下留情,不要傷害伯父性命。」

  我正色道:「紀老先生乃是儒林大家,哲雖是後學末流,焉敢有加害之心,只不過我軍新敗,需要在此修整一段時間,還請趙少兄留在村中不要擅自行動,待江某離去之時,必定還兩位自由。」

  趙梁面上掠過喜色,我見他喜形於色,知他乃是城府不深之人,心中越發喜愛,又道:「本來村中空宅不少,可是我麾下多是武人,唯恐他們不知禮儀驚動紀老先生,再說我也喜愛此處清雅,不知道紀老先生可容江某在此寄居麼?」

  紀玄重重一哼,若非是擔憂趙梁的性命,他怎會容許這樣一個不忠不義之人留在自己家中,但是情勢比人強,他也是無可奈何,冷冷說道:「侯爺有命,老夫焉敢不從,蝸居簡陋,倒是讓侯爺見笑了,梁兒,將東西收拾一下,我們到別處去住。」

  我幾乎要笑出聲來,這個老先生可是真有趣,這是在嘲諷我鵲巢鳩佔麼,不過我心中倒是挺高興,至少這個紀玄還懂得退讓,我最是不喜歡遇見那種油鹽不進的狠人,偏偏這種人都有不錯的才能和響亮的聲名,若是迫得我殺了紀玄,傳揚出去豈不是難聽得很。不過芸芸眾生,畢竟是中庸者多,心志堅毅,外物不可撼動而又智慧高超的人卻是難覓,雖然偏偏卻讓我遇上了好幾個這樣的人。

  一個是小順子,別看他少年時候似乎心性油滑,可是現在他可露出真面目了,他的心志可是無人可以動搖的,幸好老天保佑,他是一心一意守護我,將我當成知己骨肉。他絕對不容許任何人損害我的安全,包括我自己在內,否則那一次秋玉飛行刺於我,小順子也不會因我自蹈險地而大怒了,讓我吃了好幾天的排頭。

  另一個就是陸燦,這個我昔日的弟子,他是下定了決心效忠南楚的,前幾日有江南的諜報到來,陸燦竟因為尚維鈞代替南楚國主趙隴所下的旨意而放棄了趁機攻擊大雍的計劃,這在我來說是不可想像的事情,可是他就這麼做了,而且還心甘情願被尚維鈞軟禁在建業,看來他是絕對不會做出違背臣節的事情了。雖然很高興因為這個緣故而減輕了大雍南面的壓力,可是我是絕對不會指望陸燦將來會投降大雍的了。

  其實還有一個人就是齊王李顯,他也是一個油鹽不進的傢伙,之所以現在對我言聽計從,純粹是因為他看我順了眼,只看他當初一貫的作為,就知道此人若是拿定了主意,就絕對沒有人可以改變,說起來我倒要慶幸萬分,這人從來沒有打算過自己去奪取大雍皇位,否則李贄就是取勝也是慘勝,以李顯的心性,可以將大雍朝廷翻個底朝天的。狠狠的在心中詛咒了李顯幾句,原本已經心中有了警兆,可是無緣無故地就讓李顯退兵的話,他是不會聽的,所以我就沒有多嘴,結果害我落到這種地步。

  斂去心中雜念,我叫住這就要進去收拾行禮的趙梁,歉意地道:「趙少兄且慢,老先生不要這樣說,哲乃是末學晚輩,怎敢將老先生逐出住處,哲見兩側還有廂房,就借一間客房暫住,不知尊意如何?」

  紀玄臉色緩和下來,我這樣容讓,他也難以惡言相向,便和顏悅色地道:「如此多謝侯爺海量,東廂客房梁兒常常清掃,就請侯爺委屈一下。」

  我笑著答應,騎了半天的馬,我幾乎有些支撐不住了,揉揉額角,我勉強道:「晚生體弱,不堪風塵,就先告退了,請老先生也回房休息吧,明日哲還要向老先生請教呢?」

  紀玄見我面色蒼白,額頭已經有了汗珠,其實他也沉痾在身,剛才說了這許久話也是仗著精神支撐,便拱手告退,回房去休息了。我則被小順子扶入廂房,那間廂房果然雅潔,也不需整理,我除去大氅,倒在床上,幾乎是一沾枕頭就進入夢鄉了。

  一覺醒來只覺神清氣爽,睜開眼睛,看見小順子坐在窗前,手裡拿著一本書卷正看得津津有味,我心中覺得很有成就感,能夠讓一個昔日看見書本就要睡覺的小子今日自覺地尋書去看,我還是一個很出色的先生啊。雖然我只是輕輕一動,小順子卻已經發覺我醒了,放下書卷,他拿了一杯熱茶走過來,我灌下這杯熱茶,覺得精神好了許多,腹中卻飢餓起來。小順子淡淡道:「廚房裡面熱著飯菜呢,我讓他們端來。」

  我起身披上外衣,懶洋洋地道:「也好。」小順子出去吩咐一聲,不多時,蘇青端著一個木托盤走了進來,上面放著幾樣清淡的小菜。我一看是蘇青,不由有些尷尬,埋怨道:「小順子,怎麼讓蘇將軍做這樣的事情,豈不是太失禮了。」

  蘇青倒是落落大方地道:「末將睡醒之後見到呼延將軍一直不肯休息,問過之後才知道他一定要親自值夜,末將想這幾日不知何時會有苦戰,不願他這樣辛勞,所以自請替他值夜,大人只將末將當成呼延將軍好了,不用介意這些許小事。」

  我這才鬆懈下來,想來蘇青常年在軍旅當中,恐怕也早不將自己當成女子了,拿起竹筷正要用飯,外面傳來侍衛的輕叱聲,我不由停住了筷子,蘇青聞聲走了出去,不多時回來道:「大人,是那位趙梁趙公子,他或許是得知大人醒了,想連夜求見。」

  我心中覺得奇怪,道:「讓他進來吧。」反正這個趙梁也翻不出什麼大浪,我也就沒有放在心上,誰讓我身邊有小順子這個高手呢,若是那個刺殺蘇青等人的段凌霄或者秋玉飛出現,我才會覺得危險吧。

  不多時,趙梁走了進來,他一走進房門就跪在地上,連連頓首,我心中奇怪,想要上前攙扶,不過小順子一道冷眼過來,我立刻自覺地縮回手,問道:「趙少兄為何如此?還請起來說話。」

  趙梁沒有起身,只是抬起頭道:「草民有不情之請,懇求侯爺救我伯父性命。」

  我心念一轉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紀玄沉痾纏身,我雖然沒有替他診脈,也知道病得很重,而我是醫聖弟子的消息也頗有人知,這趙梁是求醫來了。不過我幾乎很少替人看病,只顧著照看自己的身體就夠麻煩了。這不過是小事一件,我慨然應允道:「哲在此承蒙少兄款待,這件事情自然沒有問題,等到明日哲會親自替紀老先生診脈,不過生死有命,醫治不死病,哲也只能盡力而為,如果有不忍言之事,還請少兄見諒。」

  趙梁喜道:「草民叩謝侯爺恩德,只要侯爺肯出手醫治,不論如何,草民也只有感激涕零的道理,怎會怨怪侯爺。」

  我看看桌上的飯菜,笑道:「如今已是深夜,少兄想必是久候了,恐怕也是腹中飢餓,我一人用餐也是無聊,少兄不妨和我一起用吧。」

  趙梁焉敢和我同桌,不過我主意已定,一會兒,另外一副碗筷拿來了,趙梁只是象徵著吃上少許,我則是一邊用餐一邊和他說話。果然不出我所料,這個趙梁果然是熟讀經史,對於時事也是瞭如指掌,完全沒有蟄居鄉里的閉塞。我和他談得開心,連小順子將殘羹剩菜撤了下去,換上了香茗我都沒有留心,不過倒是習慣成自然地拿起來喝了一口,然後說道:「趙少兄如此人才,卻屈居鄉野,待我大雍入主沁州之後,不知道少兄可願為大雍效力。」

  趙梁神色數變,終於問道:「草民有一事不明,還請侯爺賜教。」

  我品著香茗,嗯,山野清茶,果然是清新無比,口中應道:「文山有何事要問?」

  趙梁肅容道:「如今雍軍敗於安澤,為何侯爺全無一絲煩惱,竟似勝券在握呢?莫非是雍軍此敗也在侯爺計算之中。」

  我手一抖,茶水幾乎溢了出去,用嶄新的眼光看向趙梁,原本還以為他只是一個人才,現在看來這人是奇才,只從我片言隻字,就看出了這許多東西,我放下茶盞,正色道:「此事涉及軍機,文山可是真想知道麼?」

  趙梁心一抖,但是他十分明白自己的處境,既然江哲出言招攬,自己恐怕是沒有脫身的可能了,若是不問清楚,雍軍真的慘敗而歸,那麼大雍一統天下就很有可能成了鏡花水月,若是那樣,自己豈不是平白擔上了背國污名。所以趙梁堅定的點頭道:「草民很想知道其中原因。」

  我心道,這可不是我設下圈套,而是你自己上鉤的,便坦然笑道:「雖然有些事情還不能說給你聽,不過此敗我並未放在心上,北漢軍水淹安澤,那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可見北漢軍已經後力難繼了,我軍雖然戰敗,可是因為撤退及時,主力並未受損,我想接下來北漢軍最大的可能就是撤到沁源,誘使我軍深入敵境,到時候我軍糧道補給艱難,北漢軍就可以從容對敵了。可是我軍自始至終就沒有抱著輕易取勝的心思,這場慘敗只會讓我軍士氣更加高漲,而且糧道雖然受阻,但是我軍澤州水營還有幾十艘戰船,只要徵用民船,就可以維繫糧道,只要穩紮穩打,沁源並非難以攻下。更何況我軍偏師應該已經在攻打壺關,只要壺關一破,二十萬大軍圍攻沁源,城破只是遲早的事情。」

  趙梁聽了心中一沉,既然雍軍監軍如此深信必勝,那麼雍軍士氣必然高漲,不論沁源能否被攻破,這一戰都會讓北漢損失慘重,雖然江哲沒有說什麼奇策,可是只需要堂堂正正彙集了足夠的兵力,再有齊王李顯這樣的名將指揮,果然不需要用什麼計策了。他雖是北漢人,可是既未出仕,受紀玄影響,也沒有忠於劉氏的意思,所以投降大雍對他來說並非什麼難以接受的事情。不過想到逃難的鄉親,趙梁又問道:「請問侯爺,大雍既然有一統天下的志向,為什麼這次攻打沁州,卻是沿途燒殺,驅民眾北上,這等情勢,實在令草民費解。」

  我心道,清野之事事關軍機,可不能告訴你,便只是輕描淡寫地道:「沁州軍民和大雍連年作戰,幾乎家家都有子弟死在戰場之上,我軍不希望留下後患騷擾糧道,所以才驅民北上,其實除了威懾之外,我軍並沒有大肆殘殺平民,等到戰平之後,我軍自會出榜安民,如今卻只能委屈他們了。」

  趙梁心中仍有不解,但是他知道自己知道的已經足夠,便起身下拜道:「若是伯父同意,趙梁情願投靠大雍,只是趙梁乃是北漢國人,還請侯爺寬宥,允許趙梁不參與大雍和北漢之戰。」

  我連忙將他攙起道:「此事我可以作主,必不讓少兄為難。」我心裡盤算,將來讓他安撫地方最好不過,當然不能讓他在北漢軍民眼中成了叛國罪人。

  第二日我替紀玄診治,幸好紀玄的病還可以治,只是如今藥物不全,我便先用針灸和手頭一些藥物先替紀玄固本培元,等到回到軍中就可以著手醫治了。至於趙梁投效我的事情,紀玄只是歎了口氣就不再過問,其實他也明白,若是我離去之時不殺他們滅口,只怕日後北漢軍也會將他們當成叛國賊子殺了,趙梁就是不投降也沒有別的路好走。我幾乎想大笑出聲,有了紀玄在手,將來北漢士子就會比較容易接受大雍的統治,我得到這兩個人,對於皇上來說,恐怕比起攻破一座北漢的城池的功勞都要大得多呢。

  接下來幾天我見這裡隱蔽,索性就留下不走了,反正一動不如一靜,只需等上幾天,就可以和李顯會合,我也就不想出去冒險了。而且這裡還有溫泉,溫泉可是可以令人延年益壽的。每天吃著粗茶淡飯,閒來泡泡溫泉,手裡拿上一卷古書,和紀老先生辯辯經義,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十六章 自投羅網
 

  隆盛元年戊寅,三月二十四日,齊王李顯重整大軍至安澤,北漢軍退守沁源。
  ——《資治通鑒·雍紀三》

  舒舒服服的泡在溫泉裡面,我正瞇著眼睛享受著難得的悠閒時光,突然從岸邊傳來蒼涼的歌聲道:「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我驚得幾乎在水裡一個踉蹌栽倒,這個紀玄,真是太過分了,前兩天和他辯經義的時候被他駁得體無全膚也就罷了,畢竟他是經學大家,我是甘拜下風。可是這老先生這兩天脾氣見長,沒事就在那裡吟詩頌賦,這也就罷了,文士雅好,無可厚非,可是他不能老在那裡吟詠屈子的辭賦啊,什麼「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什麼「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擺明了是諷刺我背楚投雍一事。好吧,我忍,等到和大軍會合之後,我就不用和他待在一起,將來將他送到皇上身邊,我一定小心避開他。惡狠狠地瞪了老頭一眼,我再也沒有沐浴的興趣了,對岸邊的小順子說道:「扶我起來,我要更衣了。」

  小順子在我的熏陶下也是頗通詩文,對紀玄的明嘲暗諷也是心知肚明,不過我都沒有法子,他也只能在旁邊看著了,畢竟這位老先生不是窮凶極惡的敵人,只是一個好面子的老頭,有趙梁在這裡,這老頭怎也不會作出太過分的事情,所以我小小受點委屈,小順子也只是看笑話罷了。

  看到小順子暗自偷笑,我也只能心中鬱悶,上岸之後穿上小順子遞過來的衣衫,我一邊用方巾擦拭發上的水珠,一邊道:「今日已經是二十三日,齊王應該已經重整旗鼓了,蘇青前去探查軍情,我想這兩日應該可以和大軍會合,到時候讓齊王派人將他們師徒送到澤州去,眼不見心不煩,你覺得怎麼樣?」

  小順子眼光一閃,看了看那在不遠處散步的紀玄和在紀玄身邊神色尷尬的趙梁,冷笑道:「公子是自尋麻煩,紀老先生脾氣執拗,若非是礙著趙梁也在我們手上,只怕他就沒有這麼客氣了,這樣的人將來若是得到皇上信重,這老先生再這樣口無遮攔,只怕損及公子聲名,若是照我的意思,將他們殺了就是,何必這麼費心呢?」

  我心中一抖,偷眼看去,見那一老一少應該聽不到小順子的聲音,才低聲道:「這怎麼行,若是殺了他們,只怕我在北漢士子心目中的名聲就要臭不可聞了,只要能夠讓他們為我大雍所用,我受點委屈也沒有什麼,再說這個紀玄秉承的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信念,當初他不滿劉勝立國,既沒有上書直諫,也沒有尸位素餐,而是棄官歸隱,這就可知他非是愚忠之人。現在他嘲諷於我,即是宣洩心中不滿,也是試探我的為人,如果我計較此事,豈不讓他看輕了大雍君臣,所以萬萬計較不得。」

  小順子默默點頭,沒有繼續勸我殺人,其實小順子也未必不明白其中道理,不過他視我如父兄,不願見人欺辱於我罷了。我心中暗暗苦笑,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多說,在那些愚忠愚孝的士子心中,我的聲名只怕已經是臭不可聞了,就是再加上一個紀玄又有什麼要緊。

  遠遠看見齊王的大旗,蘇青心中終於鬆了一口氣,策馬上前對營門守軍道:「末將蘇青,奉監軍大人之命,前來謁見齊王殿下。」

  那個守將認得蘇青,一聽說是江哲派來,立刻眉開眼笑,這幾日齊王忙著整軍,雖然沒有大發雷霆,可是總是陰沉著一個臉,讓人見了就心驚膽戰,而齊王殿下尊重監軍大人已經人盡皆知,只要監軍大人無恙,齊王必定欣喜,他們的日子也會好過得多。那守將一邊派人去帥帳稟報,一邊派副將引領蘇青進去。

  蘇青走在營中,用目觀瞧,雖然雍軍新敗,可是齊王所立的大營法度森嚴,營中毫無沮喪之氣,齊王果然是當時名將之流,蘇青心中稱讚,面上卻是平靜無波,這還是她在身份洩漏之後第一次正式謁見齊王,她心中仍有不安,雖然先齊王妃乃是鳳儀門弟子,可是齊王和鳳儀門卻是並不和睦,這個她是心知肚明的,齊王雖然因為監軍大人的緣故並未對她另眼看待,可是蘇青心中仍然惴惴不安。

  走入大帳,蘇青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思終於平靜下來,看到帳內正負手而立微笑著看著自己的齊王,蘇青不知怎麼,心中一寬,上前拜倒道:「末將叩見王爺,監軍大人安然無恙,這是大人命末將帶來的書信。」

  李顯看著蘇青,面上雖然平靜含笑,心中卻是波濤洶湧,他的心腹侍衛曾經勸他將蘇青置閒,甚至拘禁起來,免得再讓朝廷對他生疑,可是李顯卻是想也不想地就拒絕了,他李顯什麼時候需要用別人的生死榮辱來洗刷自己的清白了。蘇青的存在讓他回憶起了許多往事,少年時候的秦錚,聰慧美麗,讓他第一次全心投入,還有聞紫煙,那個冷漠如霜,卻是鳳儀門中他唯一尊重的人,李顯本心就不想讓蘇青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可是李顯也清楚,自己的處境其實並不好多少,自己從前的所作所為,足夠讓李贄不需任何借口就可以將自己下獄問罪,真得要袒護蘇青,對他的損害絕對不小。

  幸好,澤州大營除了自己之外,還有江哲的存在,初時,李顯知道蘇青之事後,是有些擔心的,江哲對鳳儀門似乎是切齒痛恨,蘇青即是聞紫煙弟子,就等於是鳳儀門嫡系傳人,江哲會不會放過蘇青,李顯並沒有把握,而出乎他意料之外,又是他意料之中的是,江哲保住了蘇青,這讓李顯對江哲更加尊重,也更加信賴。當然,對身為宗室親王的李顯來說,如果江哲的決定被朝廷接受,這將是一個明顯的信息,即是朝廷將不再追究和鳳儀門有關聯之人的罪責,這將令許多人心安,雖然不知李贄會如何決定,但是李顯能夠感覺到其中的意義,他也相信李贄會做出明智的決定。

  將心中所思隱藏起來,李顯接過蘇青手中的書信,說是書信,實際上卻是一個龍眼大的白色蠟丸,李顯隨手從帥案上拿起一張綿紙,將蠟丸用綿紙包住,然後拿起放在書案上的一柄裁紙小刀熟練的在蠟丸表面一劃,蠟丸被剖開之後,裡面滲出殘綠色的液體,很快就滲透了綿紙,李顯從中取出一個小了一圈的蜜色蠟丸,用綿紙拭去上面的綠色液體,才隔著綿紙捏碎蜜色蠟丸,從中取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絲絹,這期間李顯的動作十分小心謹慎,絕不讓那綠色液體沾在手上。蘇青看得出神,眼中滿是疑惑,不由問道:「殿下,這是怎麼回事?」

  李顯頭也不抬地道:「這是楚鄉侯設計的,蠟丸內外兩層,中間蓄滿毒液,若是不知情之人直接用手捏破,不禁會被毒液所侵,還會浸毀裡面的信紙,楚鄉侯為人謹慎,想必這封信十分緊要,他擔心中途被人奪去信件吧。」

  蘇青心中一凜,楚鄉侯果然厲害,讓自己送這封信恐怕也有試探之意,如果自己有心窺探機密,那麼定然是中毒身亡,不過蘇青心中倒沒有不滿,自己師承聞紫煙,還能被江哲付與重任,這種信賴已經是難得可貴,蘇青只會敬佩江哲的手段,卻不會生出怨懟。

  李顯看著薄絹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跡,一會兒眉頭緊鎖,一會兒若有所思,半晌才輕輕搖頭,歎了一口氣,將薄絹放到了帥案上,這次戰敗,其實李顯並沒有放在心上,他從軍作戰以來,也不知敗過幾次,比這更加慘烈的敗局他也收拾過,所以落敗之後,他也就是忙著整編士卒準備再戰,想不到江哲比他想得更深更遠,明明是一次戰敗,他卻想到了利用敗局的計策,這書信上面所寫真讓李顯看了心中陡寒,能夠讓這樣的人忠心相事,怪不得二哥能夠奪得皇位,李顯此刻當真是心服口服了。

  他看看神色冷然等待自己傳令的蘇青,笑道:「蘇將軍,你休息一日,明天去見楚鄉侯,引他回中軍,告訴他,他所托之事,我一定照辦就是。」

  蘇青心中茫然,但是她從軍多年,自然知道是什麼是奉命行事,便凜然應諾。一夜無事,當然蘇青並不知道當夜齊王八百里加急遞上了一封奏折。

  第二天蘇青孤身上路,按照她的想法,其實最好帶上千餘騎兵,再去接江哲,不過齊王說北漢軍密諜已經退走,此地已經盡在雍軍掌握當中,所以就不用這麼麻煩了,而且江哲身邊也有虎繼衛保護,這樣興師動眾,只怕江哲也不情願。蘇青自然不會有什麼異議,她是和小順子試過招的,可以肯定小順子武功應該和段凌霄在伯仲之間,北漢就是有刺客留下,難道還會高過段凌霄麼,所以蘇青也並不擔心,不過為了穩妥起見,蘇青一路上還是小心翼翼,兜了幾個圈子之後才回到江哲藏身之處。

  和在外面戒備的虎繼衛士打了招呼,她走進江哲的居處,看見在庭院中擺著一張方桌,兩張木椅,江哲正和紀玄在那裡下棋,雖然藥物不足,可是紀玄的身體還是漸漸好轉。他生性喜歡下棋,往常病體沉重的時候還拉著趙梁和他對弈,如今更是忍不住了。尤其是江哲棋藝不過平常,經常是紀玄讓他四個子還能夠將江哲殺得一敗塗地,既然不能以武力相抗,紀玄就更加喜歡在棋盤下打擊這個他看不順眼的後生晚輩了,偏偏江哲還不好意思推辭,只得苦著臉望著棋盤。

  投子認輸之後,我看看紀玄那張得意洋洋地老臉,不甘心地嘟囔了幾句,但是他一個冷眼過來,我立刻陪笑著開始收拾棋子,不過說句實話,我心中並不氣惱。雖然這老頭子脾氣古怪,常常給我難堪,可是初時的氣惱之後,現在我反而喜歡上了這種感覺,良久以來,我身邊之人不是對我敬如神明,就是對我畏如蛇蠍,雖有幾個親近之人,愛我重我,卻唯獨沒有這樣一個將我當成平常人的朋友。這老頭雖然總是擺著臉,我卻覺得他可親可近,而且他雖然看我不順眼,卻沒有什麼強烈的敵意,要不讓小順子也不會容許他待在我身邊,這個老頭倒是一個很好的忘年之交,所以我也就甘心情願得被他欺負了。

  蘇青走進院落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副景象,她不由心中暗笑,上前稟報道:「大人,末將已經見過元帥,王爺說請大人速速歸營,並說一切都按照大人的計策去辦。」

  我微微一笑,道:「紀老先生,請令侄助你收拾一下行裝,我們吃過午飯就要上路了。」

  紀玄手一抖,正在撿棋子的手一抖,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上,一聲輕響,他神色變得悻然,道:「老夫遵命。」

  我知他心中不快,不過這個時候也不能和他多說什麼,給在一旁侍立伺候的趙梁一個眼色,他上前將紀玄扶了下去,我笑道:「小順子,去整理一下行裝,記得一定要把紀玄老先生那卷孤本帶上,老先生可是答應借給我看幾日的。對了,去告訴呼延壽,準備離開這裡。」

  小順子微微一笑,揮手召來兩個虎繼衛士,讓他們護在我身邊,他的身形剛剛消失在廂房之後,我站起身來,道:「走吧,去湖邊散散步,這真是一個好地方,可惜以後沒有機會來了。」

  一個虎繼衛士朗聲道:「大人,李爺不在,還是小心一些的好。」

  我不耐煩地道:「這裡又沒有敵人,擔心什麼,難道你們還保護不了我麼,蘇將軍,你一路辛苦,先下去休息吧。」

  不知怎麼,蘇青心中總是有種惴惴不安的感覺,她下意識地拒絕道:「大人,還是讓末將隨侍的好。」此言一出,她清晰地看到江哲的眼中寒芒一閃,露出一種頗有趣味的神采。

  我看看蘇青,心中不免懷疑她是不是猜到了什麼,不過有她在身邊並不妥當,我還是拒絕道:「不必了,蘇將軍先下去休息吧。」蘇青見我話語中用了命令的口氣,只得領命退去。

  我走到溫泉湖水旁邊,看著清澈見底,如同一塊明淨的碧玉的湖水,在這窮鄉僻壤,有著一湖溫泉匯聚的碧水,造就了這桃源勝地,真是讓人心驚這造化之起,我在兵敗之後可以到此地避難,這大概是上天給我的恩賜吧,越想越是喜愛這個住了數日的地方,俯身下去伸手輕輕撥動那溫熱的湖水,碧波漣漪,將我的身影攪得粉碎,不由低吟道:「碧泉湧出半湖溫,欲洗人間萬古塵。」剛吟出兩句,卻聽身後有人拊掌道:「好詩興,聞聽楚鄉侯詩才冠絕天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如此良辰美景,江侯爺就是死在此處也應是再無遺憾了吧!」

  我微微一笑,心道:「你終於來了。」知道那人應該不會立刻動手,我站起轉過身去,只見原本跟在我身後的兩個虎繼衛士都是僵立不動,而在他們身後,一個身穿虎繼衛士衣甲,但是形貌卻十分陌生的威武男子負手而立,神情氣度佼佼不群,氣魄更是有笑傲蒼穹的威勢,我朗聲笑道:「原來是段凌霄段大公子親至,哲未曾遠迎,真是有失禮數。」這時遠處身影閃動,那些發覺了我遇到危險的衛士正急急趕了過來,而一道青色身影最是快捷,轉瞬之間就到了二十丈外,正要向前之時,段凌霄厲聲道:「若有敢過此線者,我當立刻殺了楚鄉侯。」言未罷而回身一拂,一道勁氣透體而出,在十五丈之外的地面上劃了一道橫線,小順子停在線外,雙目透出冰寒的殺機,卻終是沒有越過此線。這時,呼延壽和蘇青也已經趕到,落在橫線之後,都是面色焦急,神色慌亂。

  我卻是心平氣和,微笑道:「久聞魔宗首座弟子氣度不凡,前次大公子殺我大雍將士多人,哲至今銘刻在心,今日大公子想必是為了取江哲性命而來的吧。」

  段凌霄此刻卻並不著急,他早就知道無論如何,只要自己殺了江哲,就必定驚動眾人,所以也不著急脫身,憑他的武功,只要不硬拚,不陷入戰陣,外面又有自己幾個同門師弟接應,想要逃走並不困難,而且他距離江哲只有一丈距離,而武功最高的邪影距離自己卻有十五丈,這樣的距離,就是師尊親自出手,也別想攔住自己殺了這個文弱書生,所以他也就不急著下手,畢竟對這個江哲,他也是有幾分好奇的。

  我見他暫不出手,卻也心中略寬,若是一會兒打起來,可就沒有機會這樣心平氣和地說話了,看看那兩個僵立在一旁的兩個侍衛,見兩人都是怒容滿面,大汗淋漓,卻是無法動彈,便問道:「段大公子,閣下為何沒有對這兩個侍衛下毒手呢?哲心中雖然感激,卻也覺得有些奇怪。」

  段凌霄笑道:「我非是心慈手軟,只是聽聞楚鄉侯精於用毒,昔日曾經以此將鳳儀門諸人制住,而我又想和侯爺敘談一番,所以留下這兩人性命,希望能夠讓楚鄉侯克制一下,不敢擅自用毒,以免傷害這兩人性命。」

  我目光一閃,道:「段大公子難道忘記了,他們都是我的侍衛,本就是為了保護我的安全才待在我身邊的,我就是將他們一併害了,想來也沒有人可以怪我,就是他們自己,九泉之下也會如此想。」

  那兩個侍衛眼中閃過熱烈的光芒,看來對我的話語十分贊同,段凌霄雖然看不到他們的神情,可是僅憑他們呼吸的變化,就已經知道這兩個侍衛果然是赤膽忠心之人,不過他卻沒有絲毫擔憂,道:「若是旁人或者會如此做,但是段某覺得以江侯爺的性子,對敵人自然是絕情絕義,可是對自己人卻是心慈手軟,這是段某遍閱和侯爺有關的情報之後所得的結論,而且非若如此,玉飛恐怕也不能從侯爺手下逃出生天吧,如今若是說侯爺會不顧這兩人性命而暗施劇毒,段某絕不相信。」

  我一時語塞,雖然他說秋玉飛之事只是巧合,可是仔細想想,我還真的不大喜歡對身邊人下毒手,不說別的,若是我沒有事先安排好,今日遭遇這樣的情景,我就是可以施毒,也斷然難以下手的,畢竟這兩個侍衛都是在寒園的時候就跟隨我的舊人,這次又讓他們置身險境,我已經是於心不安了。

  段凌霄見我神色數變,知道說中我的要害,便不緊不慢地道:「江侯爺輔佐雍王殿下登上帝位,而後又拋棄權勢隱居東海,段某本是十分佩服,只可惜侯爺終究拋不下君臣恩義,拋下隱逸生活助齊王攻我北漢,我雖深慕先生才華,如今也只能生死相見了,不過若是侯爺肯答應從此歸隱林泉,再不為大雍出謀劃策,段某今日可以放過先生一次。」

  我輕歎一口氣道:「榮華富貴於我不過是過眼雲煙,只是江某生平最是貪生畏死,大雍若不能一統天下,江某今生也不能安居樂業,段大公子的好意我只能心領。不過大公子故作此言,是否希望削弱我屬下眾人鬥志呢,其實在下手無縛雞之力,大公子其實不必如此費心的。」

  段凌霄歎息道:「侯爺過慮了,段某只是不忍四弟傷心罷了,他臨去東海之前曾經傳書與我,說及和侯爺相交之事,雖然當日他定要置侯爺於死地,但對侯爺卻是十分敬慕。我知玉飛落落寡合,生平罕有知交,所以也不忍傷害侯爺性命,可是此番貴軍雖然落敗,仍是未傷元氣,而侯爺在此時脫離大軍保護,乃是我軍削弱貴軍的唯一機會。本來若是侯爺肯答應歸隱,段某想請侯爺到晉陽休養,可惜我的好意不為侯爺所納,如今只能是生死相見了。」

  我不怒反笑,若是我方才貪生怕死,答應歸隱,這段凌霄想必會接著提出讓我隨他到晉陽去,甚至還會以魔宗宗主之名起誓不傷我性命,可是我一個堂堂大雍監軍,駙馬都尉,楚鄉侯真的被脅裹到北漢國都,我還有什麼顏面去見長樂公主和皇上呢?這魔宗可真是好大的口氣,可惜我江哲雖然貪生畏死,卻也不是苟且偷生之人,當日我可以冒著生命危險去飲雍王的鴆酒,今日又怎會讓自己陷入生死由人的境地,就是我沒有事先設下羅網,等段凌霄自投,也絕不會甘心被俘的。

  我恢復冰冷無情的心境,道:「段大公子,你可曾想過為何蘇青一人前來接應?」

  段凌霄心中一凜,眼前這青年瘦弱的身軀上突然散發出無窮的威嚴和殺氣,令人刮目相看,他一邊留心身邊的動靜,一邊道:「想必是貴軍以為我軍斥候密諜已經全部退走了吧?」

  我搖頭道:「非是如此,哲平生最慣落井下石,所以不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是哲心性驕傲,料想貴軍必然要趁機刺殺在下,與其等待貴軍來刺殺,不如引蛇出洞,我料來刺殺在下的必是段大公子,蕭桐武功不如小順子,他又是掌管軍中斥候之人,不能輕易犯險,所以必是大公子出手,可是四野茫茫,我們隱蔽之處又是難以找尋,我若是大公子,也會盯著我軍大營,因為我勢必要和中軍取得聯繫。所以我派蘇青回去報信,一來閣下認得蘇青,二來,有段無敵在安澤,應該可能知道蘇青在我身側,果然不出我所料,大公子跟蹤蘇青到此,我令虎繼衛佈防著重於外圍,閣下若想行刺成功,必須要等到我身邊侍衛最少的時機,所以我遣開小順子,只帶了兩個侍衛到湖邊,果然閣下不出我所料,換上我身邊侍衛的服飾之後,混到湖邊欲圖刺殺,不知道被閣下所制住的侍衛,是生是死?」

  段凌霄心中一寒,自己連日來所為,這個江哲竟是如同眼見一般,他再次凝神細察,仍然不覺身側兩丈之內有人,他一邊暗自思忖,一邊漫聲道:「自然是死了,不過虎繼衛果然厲害,我親自出手,仍有一人幾乎喊出聲來,不過為了避免驚動眾人,我只殺了三人,想來侯爺不會心痛的。」

  我卻當真是心中一痛,雖然早知必有犧牲,仍是讓我心中愧疚,不由掩面道:「罷了,你們出手吧。」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十七章 一線生機
 

  第十七章一線生機
  段凌霄早已心有準備,但是以他的身份若是我這麼一說他就出手,那可就沒有面子了,所以他仍然靜立不動,想看清楚襲擊從何而來,若是來自身後,那麼十五丈的距離足以讓他先殺了江哲,此刻他已經沒有生擒江哲的想法了,這樣的人物還是讓他早些死去的好。

  隨著我的話音剛落,那兩個侍衛前邊和我只有半步距離的位置,突然泥沙飛揚,兩道身影破土而出,轉瞬間已經將我護在身後,段凌霄心中一寒,下意識地退了半步,怎麼可能,這麼近的距離自己竟然沒有發覺有人潛伏。塵土飛散之後,段凌霄已經可以看清那兩人身形,卻是兩個大約三十五六歲年紀的僧人,神光內斂,相貌平平,但是眉宇間卻帶著剛毅果決之色。段凌霄冷哼一聲道:「原來是少林和尚?」

  這時江哲清越的聲音響起道:「法正大師、法忍大師乃是上一輩少林十八羅漢,數年前和鳳儀門主一戰之後,只有數人生還,兩位大師經此一役,禪功精進,佛門武功最精吐納收斂,所以才能瞞過大公子耳目,不過大公子放心,兩位大師自承不是閣下對手,所以江某還另外請了高手前來助陣。」

  段凌霄心中一沉,這兩個和尚都曾經和鳳儀門主生死交戰,能夠倖存下來已經不好對付,想不到江哲還有高手暗藏。這時他身後傳來一個沉穩地聲音道:「貧道張錦雄見過段大公子。」然後又是一個柔和的聲音道:「峨嵋凌真子見過段大公子。」

  段凌霄身形一閃,已經退後丈餘,然後側過身去,向身後兩人看去,只見從那橫線之後,兩人緩緩走去,一個是青衣道人,相貌方正威猛,神完氣足,雙手空空,另一個卻是一個淄衣女尼,相貌秀麗,神色恬淡,手中一柄拂塵。段凌霄不由輕歎道:「想不到江侯爺這次真是勢在必得。」

  我隱身在法正、法忍身後,聞言不由嘴角上翹,但是很快就收斂回去,這幾個人可是我想了又想才選出來的,這次進攻沁州,為了防備魔宗弟子,齊王早就上書朝廷請動了江湖正派高手相助,各派最出眾的高手往往都在本門潛修,這也難怪,武功練到了一定境界,沙場征戰已經無助於心境的修煉,留在大雍朝中軍中的高手往往不是絕頂高手,有幾個武功絕頂的又都在皇宮,所以這一次我是特意請皇上徵召了一些江湖高手在軍中聽用,當然此事十分隱秘,這些高手的身份可是很秘密的。

  少林寺派來的高手最多,當年倖存的十二金剛就來了六人,還不算其他各代弟子。崆峒前次依附太子,雖然因為張錦雄的迷途知返而沒有遭到牽連,可是也沒有得到什麼好處,這一次可是出了血本,讓掌門弟子張錦雄帶著十二名門中精銳弟子隨軍。張錦雄回到崆峒之後,因為經歷大風大浪頗多,看破世情,出家做了道士,武功更是突飛猛進,又修煉了崆峒幾種秘傳絕學,如今武功已經是超一流水準,雖然還沒有進入先天境界,可是也不過一線之差。峨嵋也不含糊,凌真子乃是峨嵋第一高手,雖然年過四旬,卻是彷彿二十許人,峨嵋亂披風心法已經是爐火純青,一手拂塵絕技天下聞名。

  我寫給齊王的書信,讓他提前一天派來幾個高手,按照信上的地圖趕到此處,然後布下陷阱,等待段凌霄入伏,當然我也想到可能段凌霄不會來,但是在我計算中,至少有六成機會可以見到段凌霄,如今他已入伏,這四大高手雖然都未能進入先天境界,可是也基本上都是一線之差(這是小順子評估後的結果),再有小順子壓陣,段凌霄可是插翅難飛了。

  想到得意處,我朗聲道:「若是段大公子肯束手就擒,江某願意立誓不會相害,不知段大公子可願意麼?」

  段凌霄深沉如淵海的眼中閃過一絲了悟,道:「生有時,死有地,此地清幽如同世外桃源,段某就是死在此處,也是無怨無尤,江侯爺手段通神,在下佩服。」

  我聽得此言,卻是心中一動,一件從前被我忽略的事情湧上心頭,我要殺段凌霄,實在是因為他武功太高,想到若非蘇青探察到敵軍水攻之策,只怕我也難逃水淹之禍,所以我越發擔心段凌霄此人,他武功高強,若是將來被他發覺我的佈置,豈不是功敗垂成,所以我才不惜以身涉險,誘他入伏,準備將他擊殺。可是目的即將達成之際,我卻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這些日子只想著此人的威脅,卻忘記了此人乃是魔宗首徒,若是此人死在此地,那麼京無極竟可以堂而皇之的親自出手,我豈不是自找麻煩,只要段凌霄不死,京無極除非我們攻到晉陽,是不會輕易出手的,所以段凌霄不能死,甚至不能生擒,只能讓他身負重傷而走,這樣才符合我軍的利益。

  在我沉思的時候,段凌霄已經出手,身形直撲向我所站的位置,似乎想要一舉狙殺於我,當然,法正、法忍早就嚴陣以待,臨來之前,齊王曾有嚴令,若是楚鄉侯有什麼三長兩短,誰也別想好過,方才隱在坑中聽見江哲與段凌霄交談,兩人已經是心中忐忑不安,生恐江哲有個好歹,雖然知道江哲身穿軟甲,而且兩人又做好了阻攔段凌霄一擊的準備,仍然不免心中惴惴,此刻那裡會讓段凌霄得手。就在兩人出手相攔的時候,三股真氣一觸,段凌霄已經以比來勢更快的速度退了回去,半空中身形一轉,意圖脫逃。而這時,唯一可能身法勝過段凌霄的小順子卻是不管不顧,搶到了我身邊將我護住,眼看段凌霄就要脫出四人包圍的時候,三抹紅光一閃,恰好攔在段凌霄去路之上,段凌霄揮手一掃,紅光穿破了他勁風,在他身前才緩緩跌落,饒是如此,段凌霄也是身形一滯,已經被法正、法忍、張錦雄和凌真子圍在當中。那三抹紅光卻是張錦雄以崆峒秘傳手法射出的三枚血蒺藜,可以穿破先天真氣的絕毒暗器。。

  段凌霄見唯一的機會已經失去,神色一凝,立穩門戶,專心迎敵,五人戰在一起,段凌霄固然是武功高強,而四人早就練習過聯手合擊之術,法正法忍內力高深,大開大闔,幾乎承擔了大部分攻擊,而張錦雄武功走偏鋒,狠辣歹毒,殺傷力最強,凌真子的亂披風心法最擅以柔勝剛,她也不急躁,仗著輕功身法攔在外圍,只要段凌霄一想突圍,就會面對她無孔不入的攻勢,四人聯手,果然威力無窮。雖然段凌霄不愧是魔宗首徒,應付得宜,不露敗相,可是想要脫身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更何況還有一個小順子在外面虎視耽耽呢。

  小順子護在我身邊,看著這場龍爭虎鬥,卻沒有出手,一來是不放心我的安全,二來卻是在研究段凌霄的破綻,希望一舉克敵,他的心思可是瞞不過我的,我微微皺著眉頭,想著如何處理現在的局面。這時,呼延壽和蘇青帶了二十餘人回來,呈上六顆首級,呼延壽高聲道:「啟稟大人,隨段凌霄來犯的六人皆已斬殺,請大人查驗。這些人都是武功高強之輩,應該是魔宗弟子,不過我們也有三名弟兄受了傷。」

  我微微一歎,唉,段凌霄入莊之時,我暗中埋伏下的哨探已經發覺跟隨他來的這些人,所以段凌霄殺我侍衛,奪取衣甲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他來了,只是可憐那幾個侍衛了,年紀輕輕就死在敵人之手,我卻無能為力,淡淡道:「呼延將他們的首級拿去祭奠勇士英魂吧。」

  呼延壽知我心意,並不起身,道:「大人設伏之事,我等都早已知曉,其中危險人人盡知,就是丟了性命也是無怨無悔,請大人不必自責。」

  我心中一暖,深深的看了呼延壽一眼,道:「若是我不得已需要放過此人,你們也不會恨我麼?」

  呼延壽心中一驚,但他很快就說道:「大人必是深思熟慮,才作出這樣的決定,末將等人不會有怨言。」

  我心中一寬,看看蘇青,只見她目光炯炯,望著呼延壽,神色間有些驚異,見我望向她,才道:「大人神機妙算,如此決定必有深意,蘇青支持大人任何決定。」

  我這才放下心來,道:「段凌霄帶來之人想必都是好手,殺此六人已經足以抵償我軍勇士的性命,你們先退下去吧。」

  呼延壽和蘇青退去,兩人指揮虎繼衛將周邊圍住,擺好了苦練的刀陣,若是段凌霄脫出重圍,也絕不可能輕易突破他們的刀陣。天羅地網已經搭就,段凌霄已是網中之鷹,再也難以脫身,只是我卻心中難以決定,究竟是殺還是不殺。

  又戰了百餘招,段凌霄心中清明如水,雖然圍攻他的四人都是當時高手,可是和他比起來還是相差很遠,先天後天雖然只有一線之差,卻是天淵之別,若是只有這四人,拼著受些傷,段凌霄也自信可以將他們全殲,但是如今外面有百餘虎繼雲集,刀陣已成,他已是難以脫身,而站在江哲身側的那個青衣少年,雖然沒有出手,但是冰寒的目光彷彿可以穿透人心,段凌霄幾乎用了五分心思來防備他,天羅地網即成,就是師尊在此,也未必可以全身而退。如今險惡局勢,段凌霄卻只覺心中興起絲絲快感,生死一線的這種刺激對他來說已經是很難領略到了,這困窘的情勢反而讓他更加興奮起來。

  小順子眼中突然寒光一閃,因為他已經發覺場中的戰局有了隱隱的改變,雖然段凌霄仍然是以一敵四,而己方四人仍然是交錯攻守,不論是進攻還是防守都是渾然一體,彷彿一個人長出了四雙手臂一般,可是段凌霄似是胸有成竹,往來自如,雖然不能突破四人圍攻,但是不論四人如何施展奇招妙技,都被他化解於無形。雖然此人乃是大敵,可是小順子還是心中暗暗敬佩,他對江哲的情緒變化十分敏感,方纔已經隱隱感覺江哲心中有些憂慮,所以低聲問道:「公子,我需出手了。」

  我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看看場中激戰的段凌霄,神色從容,氣度雍容,心道,若是我讓小順子生擒,恐怕會妨礙他出手,段凌霄是生是死還是看他自己的運氣吧,最多我和魔宗對上就是,神色恢復如常,我冷冷道:「出手吧,小心行事,生死不論。」

  小順子輕輕點頭,緩步上前,呼延壽和蘇青則知機地站到我身邊,將我護住,畢竟我的安危才是最要緊的,魔宗武功高深莫測,誰知道段凌霄有沒有什麼兩敗俱傷的絕學呢,若是給他尋到機會傷了我,就是將段凌霄千刀萬剮也不能挽回這樣的損失。

  段凌霄心中凜然,他自然是看到了場外的變化,小順子若是參與圍攻,那麼他就沒有生出的可能了,可是他也知道這是一個唯一的逃走機會,若是小順子要加入戰圈,那麼圍攻自己的四大高手不免要讓開一個空隙,而敵方的第一高手親自出手,不論如何,其他人心中都會有些鬆懈,如果自己能夠把握包圍開闔的瞬間,就可以突圍而出,錯過這個機會,再也沒有任何希望。可是如何把握這個機會呢?段凌霄心中生出死志,靈台一片空明,六識達到平生最靈敏的境界,他的這種變化雖然細微,而且出手也沒有什麼改變,可是圍攻他的四人都是只差了先天境界一線距離的高手,心中頓生漣漪,也知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凝神專注,準備在最合適的時機放開防線,讓小順子可以進入戰局。這種無言中的緊張局勢就連那些看不出其中奧妙的普通虎繼衛也都凝神屏氣,不敢有絲毫鬆懈。

  我雖然不會武功,可是在東海之時也常常看桑先生、小順子和董缺等人切磋,憑著我過人的六識,更是將各人神態看的清清楚楚,何況江湖搏殺也是暗合兵法,我心中靈光電閃,突然明白了勝敗關鍵。小順子加入戰局之時,正是我精心設計的陷阱最強之時,而在這變化之前的剎那卻是最弱的一刻,只要渡過這一剎那,段凌霄就已經落入我的掌握。心中電轉,看著緩緩接近正在交手的五人的小順子,我心中盤算著如何襄助眾人,破去段凌霄的一線生機,目光一掃,心中已經有了決定,對著身邊的蘇青低聲說道:「你威力最強大的劍法是什麼?」

  蘇青低聲道:「師尊曾傳蘇青一招劍法『玉石俱焚』,只是蘇青練得還不到家,不能隨意使出。」

  她的聲音快速而低微,沒有絲毫猶豫,我心中一陣讚賞,果然是訓練有素的軍人,對上官的命令沒有絲毫違逆之心,我也不和她客氣,道:「用你最凌厲的劍法,等到小順子加入合圍的時候,阻攔趁機突圍的段凌霄。」

  這時候小順子已經走到戰圈外圍,幸好他為了讓四大高手做好自己加入的準備而緩行,否則我可沒有時間安排蘇青阻擊了,而蘇青也不愧是聞紫煙弟子,我雖然說得不甚明白,可是她卻心領神會,趁著眾人都注視戰局的時候,輕輕移動到旁邊,右手按在劍柄上,一雙冰寒的美眸盯著段凌霄的一舉一動,而呼延壽則移動一步,將蘇青移開的破綻彌補過去。

  就在這時,圍攻段凌霄的四大高手,同時移形換位,身形快捷如電,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這四人已經變換了方位,而本來嚴密的防線也留下了一個空位,而小順子身形如同鬼魅幻影一般,出現在那個空位上,五人動如風火,選擇的時機幾乎可以說是完美無缺,可是,果然如同天地至理一般,陣勢在轉為最強之前就是最弱之時,就在戰陣開闔這一剎那,段凌霄的身形彷彿化成虛幻,如同驚雷掣電一般突破了重圍,如同流虹逸電一般向湖水方向掠去。而這一刻,看到小順子加入戰局的眾人果然都是本能的心中一寬,這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破綻被段凌霄牢牢把握。他所選的方向也是經過精心挑選的,雖然這個方向似是絕地,可是江哲卻正在這個方向,所以保護江哲的呼延壽和蘇青必然都會首先竭盡所能保護江哲,以這兩人的武功,自己絕對不可能一擊取了江哲性命,而段凌霄也沒有想過這樣做,他只是希望凌波而過,隱入對面的密林當中。

  他的計策本是萬無一失,就在他從小順子身側掠過的時候,五人都是大驚,用盡渾身解數攔阻於他,兩個少林僧人都是大喝出手,凌空直擊,百步神拳擊向他的背心,而張錦雄面色突然變得通紅,吐氣開聲,一拳擊向他右肋,這正是崆峒最高深的絕學——七傷拳,這一拳暗藏七種不同的勁道,若是擊中人身,可令令骨骼經脈全部震斷,外表卻是看不出任何傷痕,凌真子則是一聲叱喝,拂塵上千萬銀絲都抖的筆直,拂向段凌霄的後腦,而最具威脅的就是小順子,他的武功本就和段凌霄相差無幾,那玄鐵髮簪早已不需使用,一指凌空虛指,一道陰冷冰寒的真氣如同利刃一般刺向段凌霄重穴。在這狹小的空間之內,各種勁力交錯激盪,段凌霄身上所穿的虎繼衛軟甲化作片片蝴蝶,在尖利的勁風呼嘯中,段凌霄成功的突破五人圍堵,身形化成一個弧線,準備避開直面江哲的方向,畢竟他還不想因為激怒眾人而再度落入重圍,而江哲若有生命之險,那是最能激怒眾人的事情。

  而就在段凌霄突破包圍的時候,一聲劍嘯驚破長空,一道黑色身影凌空向段凌霄逃逸的路線撲去,劍光如同春雲乍展,劍勢更是充滿了有我無敵,一去誓不回的氣魄,劍光臨身時,段凌霄心中長歎,一拳擊出,拳劍相交,那柄百煉鋼的長劍寸寸斷折,蘇青倒飛而回,段凌霄也是後退了半步,此刻他離湖水也不過三步之遙,可是咫尺天涯,生死相隔,小順子面帶嚴霜,已經擋在段凌霄身前,將段凌霄攔住,而四大高手也已經合圍而來,五人將段凌霄困在其中,戰陣已成,再無空隙。段凌霄一聲長歎,知道自己唯一的生機已經生生斷絕。他的目光穿越眾人,落到了江哲身上,只見他面上帶著淡淡的微笑,彷彿一切盡在其算中,而蘇青則面色蒼白地站在他身側,可見方纔那一劍也是令她損耗極大。雖然出劍的是蘇青,可是段凌霄卻知道蘇青沒有那樣的心機察覺自己的突圍時機,而最有嫌疑的自然就是可以指揮蘇青的江哲了。想不到自己也會喪命在這個青年手上,段凌霄露出一絲苦笑。

  看著被小順子和其他四大高手聯手迫回原處的段凌霄,我心中終於一寬,這下段凌霄是注定被留在這裡了,就是想要生擒也未必沒有機會了,方纔他突圍之際,必然受了重傷,小順子和四大高手的攔截不是可以輕易避過的,如今小順子他們心中不免羞惱,出手一定更加嚴謹,這樣的情形若是段凌霄還能逃生,那麼他只怕已經可以列入宗師一級了,不過在我看來,似乎是沒有這個可能。不過我倒是真的佩服此人,小順子武功可能和他差不多,但是在經驗上可是差得多了,畢竟是年紀太輕了。不過經過今日一戰,他應該更能精進一步吧。

  又過了片刻,就是我這不懂武功之人也看得出段凌霄似乎已經沒有還手之力,只是憑著意志苦撐罷了,小順子等人卻是配合默契,越來越得心應手。就在我心想是否讓小順子生擒段凌霄的時候,小順子突然連出殺招,我只覺眼前一花,場中局勢已經大變,小順子和段凌霄兩人硬碰硬地激鬥起來,而其他四人則將兩人圍在當中,伺機襲擊段凌霄的軟肋。還沒有等我反應過來,小順子已經一掌擊中段凌霄肩頭,段凌霄身形踉蹌後退之際,法忍、法正都是精通擒拿手的少林高手,趁機出手,將段凌霄絆住,段凌霄一聲厲喝,一道碧血從口中激射而出,法忍法正都是少林高手,對魔宗密學頗有瞭解,都是極力閃躲,避開了內含段凌霄精血真氣的「碧血箭」,段凌霄得到一絲空隙,但是張錦雄和凌真子卻已經補上了空位,段凌霄低身避過凌真子的拂塵,卻覺右膝一痛,卻是小順子一指虛點,指風擊中他膝間委中穴,冰寒的真氣侵入要穴,段凌霄幾乎站立不住,他索性右膝跪地,一個翻滾,間不容髮之際避過張錦雄掌風。段凌霄自知生還無望,他也看出敵人有生擒之念,否則剛才兩個和尚就不會使用擒拿手了,心中頓時生出絕決之念,身為魔宗首徒,未來的魔宗宗主,焉能被俘受辱,段凌霄心中一歎,就要自斷心經。就在千鈞一髮之際,眾人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厲喝道:「統統住手,不然我殺了此人。」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十八章 以命抵命
 

  第十八章以命抵命
  段凌霄本已心如死灰,但見小順子五人都是收手後退,除了將自己圍得更加嚴密之外,竟然都不再出手,不由抬目望去,只見那些虎繼衛士向兩側散去,露出兩個人來,那兩人一個是白髮老者,一個是猶帶稚氣的清秀少年,那老者神情萎靡,手臂上胡亂纏著布條,鮮血滲出布條縫隙,更顯得萬分狼狽,而那少年左手架著那老者,右手執短刀抵住那老者咽喉,正站在江哲對面,相距遙遙。這時,那些虎繼衛中突然傳出叱罵之聲道:「凌端,你這忘恩負義之輩,竟敢用人質威脅我等。」江哲冷冷望了那虎繼一眼,冰冷的目光讓他悻悻退下。

  卻原來那少年正是凌端,他跟隨秋玉飛回到北漢之後就無意回到軍中,畢竟對他來說,他的將軍只有譚忌一人,何況秋玉飛有意引薦他投入魔宗,雖然秋玉飛沒有來得及回到晉陽就去了東海,但是仍然給了他一封書信讓他去見段凌霄,而段凌霄對凌端頗有好感,雖然還沒有正式將他收為弟子,但也是遲早之事。凌端跟在段凌霄身邊雖然不久,但是他的武功本是譚忌給他扎的根基,又得秋玉飛、段凌霄先後點撥,武功精進不少,雖然還不如這次段凌霄攜帶的幾個魔宗記名弟子,可是已經勉強進入二流,他又是多年從軍,對沁州、澤州地理十分熟稔,所以這次也跟隨段凌霄參與了戰後的搜殺行動。不過在跟蹤蘇青的時候,段凌霄是獨自進行的,而其他接應段凌霄的魔宗弟子則是跟著段凌霄留下的標記趕來的,只有凌端因為武功不高,在十里之外就被眾人留下看守馬匹,這才逃過了虎繼衛的捕殺。可是凌端卻不甘心留在後面等待,對他來說,江哲是他生命中最大的陰影,他最尊敬的將軍,他同患難的朋友都是間接死在這人手中,所以他違背命令偷偷潛入村中。不過他來得晚了,此時虎繼衛已經撤下埋伏,在湖邊困住了段凌霄,其餘魔宗弟子紛紛授首,凌端來得遲了,卻是保住了性命。

  凌端自知沒有本事救援段凌霄,心中只能企盼段凌霄能夠自己逃走,可惜的是,段凌霄突圍失敗,凌端心中明白此番必是全軍覆沒,而唯一的轉機就在於自己,因為似乎雍軍沒有發現自己的存在。雖然段凌霄尚未正式收凌端為徒,可是凌端心中已經將段凌霄當成了恩師,弟子為了救師尊性命,本就應該不吝犧牲,所以凌端作出了不顧生死的決定。

  他潛入村中之時就發現了紀玄和趙梁兩人,這兩人被兩名虎繼衛保護著,或者說是軟禁著,不許他們離開住處,趙梁倒沒有什麼,趙玄卻是在那裡不住口的抱怨江哲,聽得那兩個虎繼衛苦笑連連。跟隨了江哲一段時間的凌端知道江哲雖然性情隨和,可是御下卻很森嚴,他可是親自領略過江哲手段的,而趙玄雖然怨言不斷,可是凌端憑著直覺卻能夠感覺到這個老人語氣中的親切,他談及江哲的語氣倒像是知交和長輩的口氣,而從那兩個虎繼衛的神情上來看,也並未因此惱怒,這說明江哲對這個老人不是很尊重就是很容忍,不論是那一種情況,都說明了這個老人的重要性。想到這裡,凌端便決定挾持趙玄要挾江哲,當然可能江哲根本就不在乎這個老人的性命,可是凌端絕不能眼睜睜看著段凌霄死在這裡,他很清楚段凌霄的高傲,若是落敗被俘,他是絕對不會苟活於世的。

  可是不說那個忙著整理行裝的青年武功不弱,就是那兩個虎繼衛也不是自己可以輕易對付的,而且還不能驚動湖邊的雍軍,不過幸好凌端帶了一筒袖箭,這本是蕭桐給他的,這時北漢斥候使用的擒敵利器,箭頭上淬了強烈的麻藥,可以生擒敵人以便刑訊,憑著秋玉飛、段凌霄傳授給他的密技,他順利地將四人全部放倒。不過他並沒有取這幾人性命,這卻不是他心軟,他是擔心若是殺了這幾人激怒江哲,只怕會弄巧成拙。

  我初時心中如同翻江倒海,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兩名虎繼衛和趙梁保護著紀玄,凌端武功雖然出色,畢竟年紀還輕,不會是虎繼衛的對手,就是偷襲暗算,也不該無聲無息地得手啊。蘇青在我身邊低聲道:「大人,那人想必用了淬藥的暗器,兩軍斥候都有這樣的暗器,那是為了生擒敵人用的。」我心中恍然,怪不得紀玄一臉有氣無力的模樣,這樣的手段我不是不知道,甚至秘營弟子手中的淬毒暗器都是我親自研製的,不過我一直當凌端是一個品性光明之人,一時想不到他會用這種手段罷了。如今想來不由暗笑,畢竟凌端乃是譚忌親衛,看來如今和魔宗關係也是非淺,這樣的出身,怎會計較什麼手段。

  我看了一眼紀玄,見他神情委頓,心中不由微怒,道:「凌端,昔日之事江某也懶得提起,你視我待你恩義如同糞土,我也不怪你,今日你竟然想用人質威脅本侯,莫非你以為本侯乃是心慈手軟之人麼?」

  凌端心中一寒,只見江哲神情冷淡,雖然是文弱書生,氣度儒雅,但是此刻負手而立,單薄的身軀彷彿如同雪裡青竹一般傲然,眉宇間更是帶著淡淡殺氣,想起昔日之事,只覺得思緒如潮湧。他苦澀地道:「大人手段,凌端不敢或忘,昔日凌端本已是待死之囚,幸而得大人憐憫,逃出生天。雖然大人後來殺了李虎,凌端心中怨恨多時,可是如今想來,我們的性命本就是大人撿回來的,就是大人再收去我們也是無話可說,當時大人若為穩妥,本應將我一併滅口,可是大人還是放過了在下。當日雪地野店中,凌端為琴聲激起心魔,刺殺大人,又是大人開恩,饒了凌端性命。三番饒命之恩,凌端不敢忘記,可是凌端也不能忘記譚將軍、李虎之死,而且如今段大公子乃是凌端欲拜恩師,恩師性命危在旦夕,身為弟子焉能坐視。凌端猜測大人對這老先生十分關愛,所以斗膽要挾,只要大人肯放過大公子,凌端情願一死謝罪。」

  我皺皺眉頭,雖然殺死段凌霄不是我的意思,可是我也看出來了,若是想要生擒恐怕是沒有可能的,這個段凌霄身份十分重要,見他性情才智,絕對不是肯忍辱負重的人物,可是這樣放過他我又不甘心。下意識的望著小順子,我用眼色詢問他的意見。

  小順子眉頭一皺,在他看來,自然是殺了段凌霄最好,那個紀玄如何比得上段凌霄重要,更何況若是有這樣一個高手,終究是公子的威脅,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擅自作主,畢竟公子眼光深遠,很多決定當時看來十分不智,日後卻是決定勝負的關鍵,所以他最後決定只將當前情形說明即可。思忖一下,小順子傳音道:「公子,段凌霄先後中了我兩指,如今已經受了嚴重的內傷,我的內力至陰至寒,桑先生又曾經傳我一種心法,可以克制魔宗心法,他的內傷如同附骨之蛆,若想恢復如初,就是有魔宗相助,沒有數月時間也是不可能的,現在他不過是強行支撐罷了。」

  聽了小順子的話,我心中略寬,既是如此,一個不能動手的段凌霄換紀玄,我就不吃虧了,不過便宜需要多佔,也不能讓凌端輕鬆得逞,否則以後有人效仿怎麼辦呢?故意將神情放得更冷,我森然道:「凌端,念在你也曾經在我身邊聽用,只要你放了紀老先生,我就饒你性命,否則我就先殺了段大公子,再和你周旋。」

  凌端眼中閃過堅定的神色道:「大人,凌端既然敢要挾您,就沒有將生死放在心上,若是大人令人繼續向大公子出手,凌端只有先殺了這位老先生,然後陪著大公子死在此地,此人是生是死,大人一言可決。」

  我心中一跳,想不到這個凌端如此堅決,不過他怎麼會知道我定會交換人質?這時候,紀玄或許是藥力漸退,勉力高聲道:「老夫不用你江隨雲相救,要殺就殺,老夫豈是可辱之人。」我幾乎咬碎了牙齒,這個紀玄,真是給我找麻煩,不過凌端若是誤會我不想救他就麻煩了,連忙仔細查看凌端神色,見他神情越發自信,任憑紀玄高聲呼喝,只是將短刀抵住紀玄咽喉,既不輕也不重,免得傷害了他,也提防他掙脫。見我沉默不語,凌端高聲道:「大人,你若是再不決定,我就只好殺了他。」

  我恨恨地看向段凌霄,道:「大公子怎樣看這件事情?」

  段凌霄方才一直調理自己的傷勢,以便再出手時可以尋個陪葬,他並不能肯定江哲會為了一個老人放過自己,聽到江哲向自己詢問,淡然道:「端兒也是胡鬧,大人乃是千金貴胄,怎會輕易受威脅,段某自信身價不低,端兒還是速速離去吧,至少這人換你的性命應該是夠了。」

  凌端眼睛一紅,幾乎要噴出火來,他自然也懷疑江哲是否會受自己威脅,雖然江哲似乎很重視自己手上的人質,可是段大公子乃是魔宗首徒,地位尊貴,就是換了自己,也絕不會輕易放過,可是只要有一線希望他也不願放棄。望向江哲,他咬牙切齒地道:「大人,請你決定,若是不肯交換,在下只有殺了此人,也算討回一些利息。」

  我心中一凜,凌端生性孤傲乖戾,若是再逼迫下去,只怕他真的會殺了紀玄,那可就糟糕了,既然段凌霄已經受了重傷,就是放了也沒有什麼關係,反正只要他數月之內不能出手,我就放心了,等到他可以出手的時候,北漢已經大廈將傾,他武功再高也沒有什麼用處了。

  我微微苦笑,心道,放過段凌霄也就罷了,可不能輕易放過你,眼珠一轉,我冷冷道:「紀老先生雖是我忘年之交,可是段大公子乃是北漢國師首徒,地位何等尊貴,今日一見,也覺大公子乃是一代豪傑,就是放他走也無妨。可是你挾持人質要挾本侯,本侯若是將大公子輕輕放過,豈不是令天下人覺得本侯是可以要挾的,這樣吧,若是你肯放了紀老先生,我允許你用自己性命交換段大公子的性命如何,一命抵一命,我已經吃虧了。」

  凌端一愣,雖然他已經準備付出生命的代價,可是沒有想到會是用這種方式,但是仔細一想,凌端反覺欣然,心道,挾持人質本來就是無恥之事,自己不過是一個小人物,大公子卻是魔宗首徒,若是能夠以命抵命,果然是自己佔了便宜,想到這裡,他冷靜地道:「大人千金一諾,凌端從未見過公子有食言之事,以命抵命,凌端心甘情願,只是請大人恕罪,大公子離去之前,凌端不能放開人質。」

  段凌霄微微搖頭,此刻他心知肚明,江哲或許並不想留下自己的性命,只憑方才江哲指使蘇青攔截自己的手段,就知道江哲乃是心思縝密之人,也是狠毒之人,絕不會給敵人留下一條生路。他自問若是自己面對這樣的局面,雖然有些危險,可是不是沒有成功救下人質的可能,凌端的武功並不高。他也不會認為江哲真是信守承諾之人,只要殺了所有知情的外人,還會有誰知道他曾經不守諾呢。所以或許凌端是促成自己生還的人,可是若非江哲早有這樣的想法,那麼自己是絕對不可能得到這一線生機的。而江哲要凌端以命抵命,或者是因為報復凌端損害他的威嚴吧。可是如今段凌霄已經沒有辦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了,除非他真得想死在這裡,可是就是他甘願一死,也是救不了凌端。他抬頭向江哲看去,恰好江哲也正向他往來,那雙清澈沉謐的眼睛彷彿帶著一絲嘲諷,四目相對,段凌霄清晰地看到江哲面上閃過一絲驚詫,似乎他已經發覺自己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不由露出苦澀的笑容,無論如何,自己的性命是一個魔宗後進弟子換回來的,這樣的屈辱想必會跟著自己一輩子吧。

  輕輕歎了口氣,他淡然道:「端兒,放開紀老先生吧,江侯爺是什麼人,豈是你可以威脅的,如今他既然答應了,就不會無故反悔,你也不要固執了。」

  凌端心中茫然,他對段凌霄已是敬重非常,猶豫了一下,終於放開了紀玄,他自信大公子不會自尋死路,果然他放開紀玄之後,除了兩個虎繼衛迅速扶走紀玄之外,江哲並沒有下令攻擊,甚至也無人來將自己制服。

  我看了一眼神色茫然中帶著死寂的凌端,知道這個少年是真的放棄了一切生存的慾望,不由心中憐惜,這時,一個虎繼衛匆匆趕來稟報道:「啟稟大人,趙公子等三人都沒有生命危險,只是昏迷過去了。」

  我心中一寬,看看凌端,冷冷道:「凌端,你可知我為何一向對你優容。」

  凌端抬起頭,蒼白的面上沒有一絲血色,他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我冷冷道:「你不過是個普通士卒,我何需利用討好你,若非你是譚將軍親衛鬼騎,你的生死我何需留意,當日本侯將你留在身邊為侍從,可沒有屈辱你,而你卻忘恩負義,私自逃走,這也就罷了,念在譚將軍面上,你忠心北漢也是無可厚非,本侯雖然令人緝拿,卻沒有真得對你如何,你僥倖偷生,就應該好生保住性命,可是你今日至此,恐怕也是為了刺殺本侯來的,見事機不遂,又脅迫人質威脅本侯,是可忍孰不可忍,來人,將他拖下去重責五十皮鞭。」

  自有虎繼領命將他押了下去,凌端已是全無反抗之心,默默垂手走了出去,不多時,遠處響起皮鞭著肉的聲音。

  處置了凌端,我看向段凌霄,微笑道:「大公子對我如此處置可有異議?」

  段凌霄眼中閃過一絲慶幸,道:「侯爺慈悲,肯饒了凌端性命,段某感同身受,就是侯爺如今違背承諾,取了段某性命,段某也是死而無撼。」

  我微微一笑,段凌霄果然目光如炬,只憑我責罰凌端,就知道我無心殺他,一來我曾經利用凌端,未免對他有些歉疚,二來,凌端的性情我很喜歡,既然他沒有殺死被暗算的虎繼和趙梁,我也就網開一面了,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經過今日之事,凌端必然已經在段凌霄心中有了不一般的地位,將來必然成為魔宗的重要人物,有一個對我戒懼而又感激的人存在於魔宗之中,對我絕對是一件好事情,畢竟北漢魔宗是不可能覆滅的,不說魔宗傳承自有獨到之處,只憑著我的本心,就不會想要滅掉魔宗,畢竟皇上和我都不想看到少林寺這些名門宗派獨大,江湖和朝廷一樣,權力都需要制衡。

  既然對段凌霄已經沒有了殺意,我揮手令眾人退去,只留下小順子、呼延壽和蘇青在身邊保護,就連四大高手也讓他們退到遠處,段凌霄卻沒有趁機發難,他內傷非輕,小順子卻是全無損傷,再有蘇青、呼延壽這樣的高手在旁,段凌霄就是再自負也不會相信自己可以刺殺我,這樣聰明果決的人豈會作出無益之事,所以我也擺出這種友善的格局,不過小順子是不會讓他離開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可是很小心的,誰知道段凌霄會不會發瘋呢?

  我溫和地道:「段大公子,凌端不適合再留在沁州,我會將他送到東海和玉飛一起,不知道大公子意下如何?」

  段凌霄目光一閃,道:「多謝侯爺體恤,這孩子武功雖然不高,但是人品資質都是一流,我也不忍心他在戰場上有什麼損傷,玉飛對這孩子另眼看待,送去東海也是好的,侯爺對凌端果然是十分愛重。」

  我輕輕一歎道:「哲平生遺憾,就是沒有親見譚將軍一面,譚將軍只有這麼一個親近侍衛留下,本侯怎忍心取他性命。」

  段凌霄心中一動,見江哲語氣誠摯,也不由歎息道:「譚忌孤傲絕世,心中滿是仇恨悲苦,當日師尊曾有意收他為門下,可惜因為他心魔太重,所以只命在下代傳武藝,譚將軍身死,我亦痛心不已。」

  我朗聲吟道:「天不仁兮生離亂,地不仁兮起狼煙;親族父母兮化塵土,志摧心折兮可奈何;怨雖報兮恨不息,君恩重兮死亦難;殺人盈野兮吾且不悔,流血飄櫓兮生靈塗炭;君執弩兮吾持戈,吾驅騎兮君相從;沁水寒兮葬吾軀,赴黃泉兮心意平;生死無懼兮慨而慷,逢彼舊人兮吾心傷!」

  段凌霄默默聽著,神情間也現出愴然之色,默默回憶著譚忌的音容笑貌,心中悲意叢生,卻又突然驚覺,他修煉玄功多年,本已很難情緒波動,想不到如今卻是情不自禁,看來內傷之重尤在估計之上,他面色不露出絲毫異態,淡然道:「侯爺真是矛盾,譚忌雖然是死在齊王手中,計策恐怕卻是侯爺定的,如今又何必為之感傷呢?」

  我傲然一笑,道:「我雖然一介書生,卻有些傲氣,這世間之人雖眾,卻多是碌碌無為之人,而其中佼佼不群者卻是鳳毛麟角,我生平最愛豪傑,不論是敵是友,都不會怠慢,只是可惜我終究是世俗之人,礙於身份所限,縱然是心中愛重,也要除之而後快,譚將軍、段大公子都是世間豪傑,所以譚將軍必須得死,而大公子你雖然今日可以不死,但是焉知我不是為了今後的佈局,只是到時大公子不要怪我才好。」

  段凌霄朗聲笑道:「江隨雲果然豪爽,你雖然是文士,卻豪情不減當世英雄,雍帝有你輔佐,難怪這般得意,凌端不過是個後生晚輩,你不殺他也就罷了,不過玉飛曾經刺殺於你,你為何不殺他,反而不惜代價留他在東海呢,這卻不是婦人之仁麼?」

  我微笑不語,秋玉飛雖然武功精進,但是他生性愛好音律,厭倦世俗,這樣的人怎會對我造成威脅,留他下來,一來是我欣賞他,二來也是因為將來有用他之處,殺一個人不代表厭憎他,手下容情不代表慈悲,這些事情豈是可以對人解釋清楚的,何況我也無心辨白,就讓別人認為我有婦人之仁不好麼?

  見江哲不語,段凌霄也是默然不語,他自然知道兩人終是敵對,不能交心,可是這些許時候相處,段凌霄卻覺得江哲此人雖然是文弱書生,卻有林下之風,相處之際時而覺得如沐春風,時而覺得如履寒冰,令人生出不忍遠離也不敢親近的矛盾感覺,只可惜此人卻是大雍重臣。

  沉默片刻,我也從自己的思緒中清醒過來,吩咐道:「呼延,去取酒來,我要為大公子送行。」

  呼延壽警惕的看了段凌霄一眼,下去召喚一聲,不多時親自捧了一個木托盤過來,上面放著一個酒壺,兩個酒盞,我親手提起酒壺,將兩杯酒倒滿,自己端起一杯,呼延壽端著托盤走到段凌霄身邊,段凌霄坦然一笑,也是端起一杯。

  我舉著酒杯道:「大公子,你殺我侍衛,我斬你同門,兩國交兵,你我乃是仇敵,此地只有鄉野村釀,不過今日相逢也是有緣,若是無酒難以盡興,不知道大公子肯否賞光。」

  段凌霄一飲而盡,道:「今日交手,我敗你勝,可是貴軍雖然強大,卻未必可以取勝,希望閣下珍重。」

  我不與置評,只是緩緩喝下杯中酒,道:「大公子可惜沒有領軍作戰,以你的機智果決,用兵應該不在我國陛下之下。」

  段凌霄先是一愣,又露出淡淡苦笑,自己身為魔宗首徒,需得維持超然姿態,怎能領軍作戰,再說一旦陷身軍旅,武功就難精進,自己乃是師尊嫡傳,為了維繫師門聲譽,更是不能分心世俗之事,只是這種緣故如何能夠對人說起。

  送走了飄然遠去的段凌霄,我心中也是慶幸,幸好這個人不是我的對手,令人帶過受刑之後的凌端,我也沒有多說什麼,只問他願不願意去東海見秋玉飛,若是願意就自己上路,凌端目瞪口呆之餘,點頭應允,向來他也沒有面子再和我作對了。不過他離去之後,我委婉地請張錦雄暗中跟蹤他去東海,若是凌端果然守諾也就罷了,若是他途中逃走,那麼就將他殺了,想來譚忌將軍也不會介意我殺了這樣一個無信無義之人吧。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十九章 將計就計
 

  戊寅,北漢龍庭飛決沁水淹安澤,大雍齊王兵敗,楚鄉侯江哲敗走鄉里,遇玄於野,時玄沉痾在身,哲乃強邀入雍軍大營,施聖手起沉痾。
  北漢亡後,玄奉詔覲見雍帝,帝許以厚祿高位,玄辭以忠臣不事二主,雍帝歎息良久,饋金帛田地以綰之。玄受金銀而退,遂於灞上設帳授學。玄經學名家,求學者眾,且不論門第,教無遺類,門人弟子遍及朝野。

  時楚鄉侯江哲性憊頑,每托病不入朝,且多謀善斷,朝野皆畏之,然哲深畏玄。玄每登門,必嚴辭呵責,哲俯首無辯,時人甚異之。或謂邪不勝正之故也。

  玄初為晉臣,奉帝命為太原令長史,劉勝甚重之,貞淵十四年,雍受晉禪,劉勝亦自立國主,玄歎之曰:「社稷崩壞,世無忠臣,吾不能改節而事諸侯。」悄然歸鄉里。後大雍得天下,以富貴招之,玄終不受,雖金銀饋贈不絕於道,玄皆以助寒士讀書,身故僅餘賜第三進,藏書萬卷,家無餘財,殯葬無錢,人皆歎之。

  玄以經學大家名動天下,然事東晉如一,至死不事二君,故立傳於此書也。

  ——《東晉書·紀玄傳》

  送走了段凌霄和凌端,我立刻整齊人馬上路了,險地不可久留,誰知道段凌霄會不會派出別的高手來截殺,再說我已經是滿載而歸,帶回了紀玄和趙梁,讓段凌霄鎩羽而歸,又沒有留下不可冰釋的深仇,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紀玄受了驚嚇,又在病中,不能乘馬,我用了特製的藥物讓他昏睡過去,然後用村中唯一剩下的一輛破舊馬車載了紀玄,趙梁則是隨車侍奉,就這樣趕奔齊王大營。

  遠遠的看見中軍大營旌旗密佈,我心中就是一陣輕鬆,還沒有走到營門,只見營門大開,兵馬如潮水一般湧出,然後就看見齊王身著火色戰袍,縱馬而出,我心中一暖,不論齊王性情是如何高傲驕縱,但是待我卻是始終不錯,就是如今想起當初在南楚的時候,他總是有意無意戲弄於我的情景,也是覺得有趣勝過氣惱,這樣一個鐵骨錚錚的男兒,我斷然不容別人冤屈陷害了他。

  齊王縱馬過來,我則是緩緩騎馬上前,小順子早已下馬避開,反正只要不縱馬飛馳,我也不會掉下去的。兩騎相近不到數丈,齊王策馬停住,凝神看了我半天,才大笑道:「好,好,看來你跑得是很快,沒有受傷,也沒有吃什麼苦頭。」

  我幾乎是翻了一個白眼,說我跑得快是誇獎還是諷刺啊,沒好氣地道:「那是托了王爺的福,再跟王爺打上幾年仗,只怕我就成了最擅逃跑的監軍了。」

  跟上來的眾將相顧愕然,平日雖然齊王和楚鄉侯總是喜歡開開玩笑,不過在大場面上還是客客氣氣的,想不到竟會在營門外笑謔了起來,幸而新敗之後,本來就有些憂慮的將士不免擔心朝廷是否會有處分,見這兩人如此玩笑,倒是心放寬了些。

  李顯餘光瞥見眾將都是神情一鬆,心中一喜,他這些日子一來煩惱戰敗,二來擔憂江哲安危,不免心情悒鬱,結果令得軍中也是氣氛緊張,他今日藉著迎接江哲的機會故意說上幾句玩笑話,果然起了作用,軍中氣氛大變。他見目的達到,也不多耽擱,在馬車扯著江哲披風道:「好了,我們進大帳議事吧,怎麼樣,路上可平安麼,可有什麼斬獲?」

  江哲讓他派蘇青一人回去,李顯也知道江哲定是想吸引有心行刺的刺客,如今江哲平安回來,他自然想問問捕獲了幾個刺客,若是收穫不小,江哲在大庭廣眾宣揚出來,也算是鼓舞士氣。

  我雖然明白他的心意,不過總不能說我放了段凌霄和凌端吧,於是只輕描淡寫地道:「雖有幾個刺客,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物,難不成我還帶了人頭回來麼?」

  說話間,我們兩人已經策馬走入營門,下馬直入大帳,小順子帶了眾侍衛去安排住處,安置紀玄和趙梁不提,呼延壽和蘇青都有將職,跟著眾將之後進了大帳,安澤戰敗之後第一次真正的軍議開始了。

  雖然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敗,眾將不免有些頹然,但是畢竟北疆多年纏戰,勝敗乃是兵家常事,這次又沒有傷及主力,所以眾將倒也心平氣和。我雖然不是軍旅中人,可是對眾將的心態倒也明白,雖然也為眾將勝不驕、敗不餒的氣度心折,可是想到這是龍庭飛幾年來的持續打擊形成的結果,也不由心中苦笑。

  李顯笑道:「我軍雖然在安澤大敗,可是北漢軍也不是沒有損失,至少安澤城已經毀掉,而且段無敵所部也受了不少損傷,無家可歸的流民更是十數萬眾,雖然北漢軍將流民盡皆撤到沁源,堅壁清野,可是這麼多流民,只怕北漢的糧草會消耗的極快,也不見得對他們十分有利。我軍雖然落敗,可是主力仍在,本王已經發書求援,只需一個月時間,水軍援軍就會到達,到時候我們糧道就會穩固,可以和敵軍大戰一場。如今敵軍已經撤到沁源,那裡是北漢主力所在,本王決定在沁源和龍庭飛決戰,不知道眾將以為如何?」

  眾將也都知道北漢軍已經撤到沁源,若是不進攻難不成還守在這裡麼,自然也無異議,不過宣松心中卻有憂慮,起身道:「元帥,所謂三軍未動,糧草先行,雖然有水軍援軍,可是遠水不解近渴,安澤和沁源雖然不到百里之遙,卻是關山險阻,沿途山路崎嶇,從陸路運輸糧草消耗極大,如今軍中糧草雖多可以用上半個月,後續的糧草只怕不能及時補給,不若主力暫時駐紮在安澤,派一二將領整修道路,阻截北漢軍南下道路,等到援軍到後再大舉進攻,不知元帥以為如何?」

  李顯聽了也知道宣松所說才是行軍的正理,可是如今偏偏不能這麼做,正盤算著如何措辭,我已經悠然道:「宣將軍所說不錯,只是我軍和荊將軍約定會師沁源,如今雖然不知戰況如何,可是以荊將軍用兵之快,只怕旬日之間就會兵抵沁源,到時候若是我大軍不到,則不能成前後夾攻之勢,若是被龍庭飛避重就輕先擊敗荊將軍,那麼這一戰才是真得曠日持久,雖然如今糧草雖然有些困難,可是還是勉強可以支撐二十天的,至於糧道之事哲願親自負責,必不致令大軍腹中無糧。」

  宣松聽了也覺有理,雖然仍然有些不安,倒是主帥和監軍異口同聲,他又是江哲提拔重用的將領,沒有明確的理由,自然也不好反對,就這樣決定了大軍即日北上的戰略。不知怎麼,宣松偷眼看著江哲若有若無的慵懶笑容,心中泛起一種明悟,似乎有什麼陰謀在展開吧,只不過自己還不夠資格知道罷了。

  遣走眾將,李顯皺眉道:「隨雲,我已經按照你的意思送上了求援的文書,這兩日應該可以到皇上御前,可是我軍不過小小挫敗,為何你要我在奏折裡面聲稱大敗,並且大肆索要糧餉援軍呢?」

  我微微一笑,這個原因暫時還是不要告訴李顯的好,散佈假消息自然是引蛇出洞,不過李顯還是不必知道了,這也是皇上的意思,我們都不希望李顯分心旁顧,再說這種兄弟閱牆的事情參與一次已經夠了,我想齊王也不想參與第二次吧。所以只是淡淡道:「這是皇上的意思,現在朝中有些人不穩,若是軍情有變,這些人必定興風作浪,與其讓他們在緊要時候破壞我們的大事,不如讓他們早些露出形跡,所以這次既然我們注定要敗上幾陣,就趁機遞上報急的折子,豈不是正好,就是他們耳眼通天,也會上當受騙。」

  李顯心中一顫,朝中不穩,怎會如此,難道憑著二皇兄的手段還能坐不穩江山,朝中還有何人敢起波浪,秦程兩家忠心耿耿,想來想去除非是自己起了反意。他心中渾沒有將李康當回事,憑著東川那點人馬,而且李康在軍中威勢遠遠不及李贄和自己,就是兩人手下的許多大將也比李康出眾。想來想去,李顯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雖然他知道皇上和江哲有過幾次秘密的通信,可是他只當是皇兄不放心自己,所以江哲暗中報告軍中事機罷了,既然相信江哲不會隨便加害自己,所以李顯只當不知,對於朝中事情他又是懶得理會,東川不穩之事又只有少數重臣知道,所以李顯怎也想不出朝中有何變故。

  我看出他心中疑慮,笑道:「也不是什麼大風大浪,只是戾王、鳳儀餘孽罷了,還有人趁機攻擊殿下,所以皇上不想殿下知道,免得殿下心中疑忌。」

  李顯聽了此言倒是心中一寬,反正這些風言風語從他到澤州統軍就沒有斷過,江哲既然這樣說他也就放心了,只是悻悻道:「皇上信不信也無關緊要,只要不妨礙我攻打北漢也就罷了,等到攻下晉陽,隨便皇兄將我撤職還是降罪就是。」

  我暗暗苦笑,李顯和皇上還是芥蒂難消,不過這個我可幫不上忙,如今能夠讓李顯恢復昔日生氣,已經是很不容易了,但是也不能不答話,心中存了些埋怨,我故意諷刺道:「哲還以為只有我一人不能看到征服南楚的壯舉,想不到殿下也不想揮軍南征呢?」

  李顯一愣,急急道:「什麼,你說南征,莫非皇上已經有了這個意思?」

  我奇怪地道:「這有什麼,等到北漢平後,難道不用南征麼,皇上的志向乃是一統天下,豈能讓江南在臥榻之側酣睡。」

  李顯恍然大悟,洩氣地道:「原來如此,征南不知道皇兄會不會派我去,不過到時候也未必沒有希望,至少可以讓我帶一支騎兵去攻打襄陽吧,畢竟那裡我已經攻打兩次了,至於南征主力,裴雲希望大些,畢竟這幾年他都在長江防守,還有,若是東海歸降,海濤也有希望,不過隨雲你怎麼不去呢?到時候恐怕皇上不會捨棄你這個大才不用的。」

  我眼中閃過一絲無奈,道:「北疆若平,大雍基業已經鞏固,滅楚不過是時間的問題,哲久已無心世事,若是皇上開恩,放我還山,我就回東海,若是皇上不願意放我,長安也是不錯的居處。哲背楚投雍,已經是有負故人,如果再率軍攻楚,只怕將來無顏還鄉了。」

  李顯不由暗罵自己糊塗,這種事情都想不明白,連忙道:「不去就不去,南楚闇弱,那裡還用你出手。」

  南楚闇弱,我微微冷笑,前些日子傳來議和的結果,大雍已經同意南楚不再賠款,以江南的富裕,只要數年就可以恢復元氣,若非南楚君昏臣暗,大雍也未必就可以輕而易舉平了南楚,何況還有陸燦在,連我都在他身上吃了苦頭,這個孩子可是不好對付呢。

  李顯覺出帳中氣氛沉悶,轉換話題道:「隨雲你這次自請督運糧草,可要小心謹慎,若是糧草跟不上,只怕你雖然是監軍,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我心道,糧草不濟,不過是活罪難逃,我若是也到了沁源,只怕敗戰之際,我就是想跑都跑不掉,還是躲在後面好些,不過這話我可不敢說,雖然齊王也認為我軍還需要一敗,可是在他本心,還是希望能夠堂堂正正勝了北漢軍的,我若是這樣說了只怕他會氣惱,其實我也很好奇,龍庭飛是否會按照我想的那樣行事,我軍勝負也在五五之間,不過最好還是落敗的好,不然敵軍緩緩後退,一城一城的和我們血戰,只怕我軍還沒有攻到晉陽,李康就已經兵壓長安,搞不好南楚也會趁機北上,所以若是龍庭飛真得從沁源敗退,我就得重新策劃戰略了。

  在帳內待得久了,覺得有些氣悶,想著我的軍帳應該已經安置好了,就和齊王告辭,走出大帳,看著昏昏暗暗的蒼穹,我心中猜測著,那封告急的軍情奏折是否已經到了長安,可是已經掀起了漫天的風浪。

  「枕上獨眠愁何狀,隔窗孤月明。夜深雲黯心意沉,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

  曉來百念都成灰,剩有寂寥影。清淚滴盡梧桐雨,又聞聲聲更鼓摧人腸。」

  長安深宮昭台閣內,一個容光絕麗的宮裝女子輕撫銀箏,低聲吟唱這一曲幽怨悱惻的虞美人,雖然是錦衣玉食,珠圍玉繞,卻是孤寂無依,冷落深宮,那女子彈唱不多時,便已經是淚流滿面。站在香爐旁邊的秀麗侍女連忙遞上絲巾,那女子用絲巾拭去眼淚,道:「嬋兒,若是本宮沒有遠離故土,來到這不見天日的所在該有多好?」

  那宮女聽見主子抱怨,連忙轉身走到門外,見其他的宮女都離得甚遠,才回來低聲道:「娘娘,不可多言,若是給人聽到傳了出去,對景發作起來,娘娘只怕吃罪不起,只要捱過幾個月,等到皇上淡忘了那件事情,憑著娘娘的品貌才情,定可以東山再起。」

  那女子聞言又是珠淚低垂,道:「想本宮也是世家之女,若是蜀國未亡,就是進了王宮也不會如此輕賤,如今被父親送入大雍內宮,卻是受此屈辱。皇上初時待我還好,一入宮就封了充儀,雖然是看在父親的份上,可也是頗為恩寵。可是自從司馬修嬡被杖殺之後,皇上遷怒我們這些東川世家送進來的宮妃,對本宮日漸疏遠,前幾日本宮臥病未能去向皇后請安,不知何人挑唆,皇上下詔責備本宮疏於禮儀,將本宮黜為充嬡,這本是無端的罪名,本宮想著若能消了皇上的怒氣,也是值得的,可是自此之後數月都見不到皇上龍顏,就是宮中召宴,也有旨意不讓本宮前去。如今這昭台閣冷落淒涼,比冷宮也不差什麼,這種淒涼日子,讓本宮如何煎熬,本宮倒是寧願真得進冷宮去,等到大赦之日就可以回鄉見見爹娘。」

  那宮女嬋兒眼中閃過一絲幽冷的光芒,口中卻是勸解道:「娘娘不用煩惱,前日娘娘去給皇后請安,皇后不是暗示娘娘說,已經跟皇上進諫過了,說是皇上為了司馬氏一事遷怒娘娘有失公正,或許這幾日皇上就會回心轉意了呢?」

  那秀麗女子只是低聲長歎,她出身世家,見慣種種爭寵之事,怎相信皇后會替自己出面。主僕二人說一陣,哭一陣,正在肝腸寸斷的時節,伺候昭台閣的內侍興沖沖地奔了進來,在門外跪倒稟道:「娘娘大喜,皇上有旨,今夜留宿昭台閣,宋公公前來傳旨,請娘娘準備接駕。」

  那女子大喜,站起身來嬌軀搖搖欲墜,低聲問道:「嬋兒,本宮沒有聽錯吧?」

  那宮女面上露出喜悅的神色,下拜道:「恭喜娘娘,奴婢早說皇上乃是英明聖主,必不會遷怒娘娘的。」

  那女子連忙道:「嬋兒,快陪本宮去接旨。」 說著接過那宮女剛剛用清水洗過的絲帕,胡亂拭去臉上的淚痕,匆匆走出去接旨。在昭台閣正殿之內,一個十七八歲的青衣太監正肅然而立,他就是皇上身邊的親侍宋晚。這個宋晚其實年紀不大,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相貌端正樸實,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但是只要想到他能夠李贄登基之後不到兩年之內,從一個原本根本見不到龍顏的灑掃太監成了皇上身邊的紅人,就知道此人絕不簡單,更難得的是,這個宋晚性子沉穩端重,雖然受皇上寵愛已不在總管太監常恩之下,卻是謹慎小心,絕不輕易得罪人,所以在宮中人緣極好。

  宋晚見到黃充嬡走了出來,他恭恭敬敬地傳了旨意,就要告退,對黃充嬡仍然有些雜亂的妝扮更是視而不見。黃充嬡雖然十分欣喜,卻不敢失了禮數,接旨之後親自送他出去,一邊送著一邊從腰間取下一塊無暇美玉塞了過去,口中道:「公公乃是皇上近侍,勞煩公公親來傳旨,本宮心中感激,沒有什麼好東西,這塊玉珮送給公公閒暇的時候賞玩。」宋晚接過玉珮,面上滿是敦厚的笑容,黃充嬡這才心滿意足的停住了腳步。那宮女嬋兒卻在旁邊看得清楚,那宋晚眼神清澈,全然沒有貪婪神色,心知,這宋晚眼光高得很,娘娘的玉珮也沒有被他過分看重,不過她心中有數,宋晚近在帝側,平日想要討好他的人數不勝數,娘娘本心也不指望能夠收買此人,只要他不作梗就已心滿意足了。

  當夜,李贄果然駕幸昭台閣,這位充嬡娘娘名喚黃璃,乃是東川黃氏的貴女,東川第一望族司馬氏,排名僅在司馬氏之下的就是黃氏,所以黃璃入宮之後就封了充儀,她相貌不如司馬修嬡,但是擅於彈箏,通詩文,性情柔順,所以寵幸不在司馬修嬡之下,怎料一場大變,司馬修嬡先被禁冷宮,後被寧國長樂長公主杖殺,黃璃也遭到皇上遷怒,降了品秩不說,還數月未蒙召見。她雖然性情柔順,但是貴族女子的脾氣還是有的,不免心中生怨。想不到皇后果然進了諫言,不過兩日就蒙皇上召見,黃璃不由喜上眉梢,這一夜小心翼翼,唯恐服侍的不周到討好,李贄似乎也心有歉疚,也是倍加溫存,雲雨過後,黃璃伺候著李贄用了湯浴,兩人才相擁而眠。

  四更天時,在外面值夜的宋晚突然匆匆走進寢宮,走到床前低聲喚道:「皇上,皇上。」

  李贄從夢中驚醒,坐起身道:「發生了什麼事?讓你這時候喚醒朕。」

  宋晚低聲道:「皇上吩咐過,若是有北疆緊急軍報,不論何時都要立刻報知,方才是六王爺的八百里急報,我軍在安澤大敗。」

  李贄聽到此處已經是出了一身冷汗,連忙起身下床,披上長袍,接過宋晚遞過來的軍報走到銀燈前仔細地看了起來,越看神色越是沉重,良久才道:「敗已敗了,如今也只能亡羊補牢,立刻召秦彝、鄭瑕、石彧到文華殿議事。」說罷在宋晚服侍下匆匆穿上龍袍,正要踏出房門,李贄突然想起了什麼,回身看向低垂的錦帳。他的神色有些不安,後悔地說道道:「哎呀,朕一時慌亂,竟忘了這不是乾清宮了。」說罷轉身回到榻前,低聲喚道:「愛妃,愛妃。」叫了幾聲,見黃璃仍然沉睡未醒,這才鬆了口氣,道:「下次有事情的時候,若是有宮妃侍寢,記得提醒朕一聲,尤其黃充嬡是蜀人。」說到這裡,聲音有些冰冷,宋晚連忙惶恐的謝罪,兩人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當李贄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黃璃睜開了眼睛,此刻她額頭上滿是冷汗,方才宋晚進來的時候她已經醒了,可是聽到軍機大事,聰穎的她連忙裝作熟睡,幸而如此,否則只怕李贄會立刻將她軟禁起來了,說不定打入冷宮都有可能,想到君恩薄如紙,黃璃不由暗暗飲泣。這時,宮女蟬兒走了進來,嬋兒是她入宮時帶來的侍女,一向忠心不二,所以黃充嬡也不瞞她,喚她過來將事情說了一遍,流淚道:「嬋兒,皇上如此猜忌,本宮該如何是好?」那宮女婉言勸解道:「娘娘,天長日久,只要皇上知道娘娘的心意,就不會猜忌娘娘了。」黃璃仍是流淚不止,直到天色將明才昏昏睡去。她一睡去,那蟬兒眼中顯出冰寒冷厲之色,趁著宮中宮女內侍忙忙碌碌的混亂,她逕自走向御膳房,假意說黃充嬡想吃幾道家鄉的菜餚,和膳房交待之後,便回昭台閣去了,誰也沒有留意,她塞給膳房一個老太監一個紙卷。

  接下來幾日,前方兵敗之事被李贄君臣掩蓋的嚴嚴實實,幾乎是滴水不漏,長安城中都沒有一絲風聲,只是李贄秘密地調兵遣將,讓一些有心人看在了眼裡。而與此同時,透過不為人知的秘密渠道,安澤敗戰的消息已經傳到了東川慶王耳裡。李康正在焦急地等待時機,見到北疆兵敗的情報心中不由大喜,可是小心謹慎的他沒有立刻出兵,畢竟根據他多方收集到的情報,這次兵敗並沒有傷筋動骨。不過他趁機考驗了一把錦繡盟的忠心和能力,就是要求錦繡盟調查這次兵敗的詳情。數日之後,錦繡盟呈上的情報讓慶王十分滿意,不僅將這次兵敗的前後經過說得清清楚楚,而且還有一些就連李康也未得知的細節都查了出來。霍義稟明那些情報是錦繡盟透過在長安的暗探偵側到的蛛絲馬跡歸納出來的,畢竟齊王的大軍將北疆隔絕得十分嚴密,根本無法潛進去探察軍情。而李康另外從北漢魔宗得來了一份詳細情報,兩相對照,只怕世間沒有人比他更了結安澤敗戰的詳情了。李康更是證實了錦繡盟的能力和忠誠,也漸漸將重要的權力交給錦繡盟,畢竟在探查情報上面,錦繡盟有著絕對的優勢和能力。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二十章 驚聞密辛
 

  放下手中的情報,李康滿意的看向霍義,這個相貌平常,神態憨厚的普通青年雖然看上去只是一個沒有心機的老實人,但是誰能夠想到他乃是錦繡盟數一數二的人物呢,這些日子跟在李康身邊,替李康辦了不少事情,清除了不少傾向朝廷的官員,雖然對錦繡盟仍然有些提防,可是對於霍義,李康卻已經是頗為信任了。
  霍義,或者應該是白義,恭恭敬敬的站在下首,見李康已經看完情報,才說道:「殿下,屬下已經得到消息,夏侯沅峰可能已經到了散關,這些日子,殿下攔截朝廷的欽使和文書,又以有盜賊出沒為理由將散關通向東川的道路封鎖,雖然表面上沒有什麼破綻,大雍朝廷忙著和北漢作戰,對東川不免懈怠,可是李贄和他手下的臣子都不是等閒人,他們已經發現了端倪,若非不想在這個時候迫反王爺,只怕雍軍已經入川了。不過夏侯沅峰已經親自出手,近日本盟在散關之外抓住了十幾個明鑒司的秘諜,不知道王爺準備何時動手,事不宜遲,若是等到大雍朝廷騰出手來,只怕我們就沒有機會了。」

  李康笑道:「你不用著急,現在李贄萬萬不敢和我翻臉的,而且我雖然擺出擁兵自重的格局,可是在李贄看來我最多不過是爭權奪勢,誰會想到我一個堂堂的大雍親王會存心讓大雍四分五裂呢?所以朝廷一定是盡量安撫,李贄連下幾道詔書,嘉勉本王,不就是不想讓本王明目張膽和朝廷作對麼,他是想等到平滅北漢之後,挾著大勝餘威再來對付我的,夏侯沅峰若是不來本王才覺得奇怪呢?不過現在時機還沒有到,李顯初敗,力量還沒有大損,憑著龍庭飛的本事,又佔著地利人和,一定可以讓李顯遭遇慘敗,等到那時我再出手不遲。」

  霍義猶疑地道:「可是和北漢交手的是齊王李顯,他乃是天下有數的名將,又有楚鄉侯江哲輔佐,若是落敗的是北漢可怎麼辦呢?」

  李康搖頭道:「江哲就是再聰明又如何,龍庭飛就是不能抵擋,只要一城一城的退守,就可以將齊王牽絆住,到時候久戰不勝,我再收買朝中大臣進言,指責齊王空耗兵力,到時候內憂外患,說不得李贄得焦頭爛額,別看大雍和南楚新近達成和議,到了那時,就是尚維鈞再白癡也會落井下石的,其實我若是李贄,最要緊的不是攻北漢,而是先穩定東川才是,攘外必先安內,這是至理。」

  霍義神思道:「或許大雍朝廷也是迫不得已,現在南楚觀望,王爺雖有反意,但是卻未昭彰,李贄想必是希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平北漢,到時候就可以從容對付我們了,只是他們沒有料到經過澤州大敗的北漢軍還有這樣的戰力吧。」

  李康點點頭,道:「你們小心在意,我們發動的時機可是很要緊的,對了,在散關之外設下重重埋伏,絕不能讓明鑒司的探子混入東川。」

  霍義胸有成竹地道:「殿下放心,本盟馬護法親自坐鎮,絕對不會讓明鑒司得逞的。」李康微微含笑點頭,他也有自己的心腹,自然知道在散關之外,錦繡盟已經或殺或擒了不少朝廷的密探,手段十分殘恨激烈,自身也損失不小,可見錦繡盟的誠意和忠心。

  告退之後,走到殿外,霍義的嘴角露出淡淡的淺笑,在外面等候他的是兩個青年,一個溫文儒雅,一個勇猛彪悍,都是二十五六歲的年紀,這兩人正是上官彥和熊暴,他們面上神情十分冷漠,前些日子,他們被申斥之後就以戴罪立功的名義跟著霍義進了慶王府,雖然懾於淫威,這兩個青年對霍義十分恭敬,絲毫不敢得罪,畢竟霍義是霍紀城義子,陳稹心腹,而他們的長輩家人還在錦繡盟手中,可是心中的排斥卻是有增無減,即使霍義始終對他們客客氣氣也改變不了他們的心情。霍義見到他們的神情,心中微微一歎,只裝作未見,吩咐道:「傳信給馬護法,加強對散關的監控,絕對不能讓一個大雍秘諜混入東川。」

  錦繡盟負責在散關之外阻截明鑒司秘諜的主事人馬成今年四十多歲,乃是志切復國的中堅分子,這次陳稹特意派了他主持此事,就是因為他對大雍仇恨極深,而交給他的人手也都是錦繡盟中有數的好手,當然這些人都有一個特點,就是對於和大雍作對十分熱衷,因為前幾年錦繡盟韜光養晦而頗有不滿,這次讓他們出手,就像是猛虎出籠,所以這段時間他們成績斐然。

  在散關有兩個人雖然也參與了這次行動,卻是沒有一點成就,其中一個是顧英,乃是錦繡盟大護法顧寧獨子,前些日子錦繡盟主霍紀城決定和慶王合作,顧寧因為觸怒霍紀城,被削去僅剩無幾的權力,讓錦繡盟眾人再次見識了盟主排除異己的厲害手段。顧寧擔憂自己的處境,就拜託好友馬成照顧自己的獨子,馬成雖然也不是霍紀城的嫡系,可是素來更受霍紀城和陳稹器重,有他保護顧英,顧寧才能放下心來。而馬成為了顧英的安危著想,即使接下了這樣重要的任務,仍然將顧英帶來散關,只是不許他出手罷了,畢竟顧英雖然武功不錯,卻只有十七歲而已。所以顧英只能看著別人動手。

  而另一個人就不同了,他叫洛劍飛,乃是陳稹的心腹衛士。說起來,自從陳稹主管錦繡盟日常事務之後,盟中老人大半權力旁落,如今最受陳稹重用的就是盟主的義子霍義、霍山。霍義精明能幹,武功高強,霍山精通機關消息,最善佈局伏殺,這兩人年紀雖輕,卻是手握大權,殺伐決斷,盟中眾人無不敬畏。據說盟主還有一位義子霍離,曾經立下天大的功勞,如今已經銷聲匿跡,有傳言說已經英年早逝,卻是無人敢追究。除此之外,陳稹身邊有一支神秘的衛隊,這只衛隊由一些年紀相仿的衛隊組成,每一個衛士都是文武雙全的俊傑,他們人數不定,行蹤隱秘,除了陳稹之外恐怕沒有人能夠弄清楚他們的實力和編製,一旦盟中有大事發生,這些衛士常常是主事之人,所以無人敢輕視他們。盟中早有傳言,這些衛士和霍義、霍山年紀相仿,氣度相近,恐怕都是霍紀城親自調教的,多半是霍紀城為了掌握盟中事務而派在陳稹身邊的親信耳目,而這個洛劍飛就是其中之一。

  洛劍飛算是錦繡盟盟友較為熟悉的一個衛士,多次參與重要事務,和馬成合作多次,此人相貌文秀,卻是心狠手辣,有他出現的地方經常是血流成河,此人不僅對敵人狠辣,就是對自己人也是十分辣手,除了陳稹的之外絕對不聽從別人的命令,就是霍義和霍山也不敢隨便指揮他,這次陳稹派他來散關,就是想借助他的狠辣手段。馬成隱隱知道他手中握著陳稹的密令,可以隨時接管自己的權力,也就把他當成監軍看待,更是不敢絲毫得罪,這人脾氣古怪,白天就在秘舵中蒙頭大睡,到了晚上就單人獨劍到外面行走,幾次回來的時候身上都帶著血腥之氣,甚至帶了傷痕,可是卻沒有人看見他的俘虜,就連人頭也沒有一個,讓人不知道他的戰果如何。

  要知道錦繡盟布下防線攔截散關出來的秘諜,畢竟是不容易的事情,大雍秘諜的身手都很不錯,而且潛蹤匿跡的本領也否出類拔萃。若是白日還好,只要派出眼線在高處仔細留心,就可以發現他們的行蹤,在使用各種手段傳信通知盟中高手截殺。若是晚上,視線不廣,就只能派出高手在一些要道守株待兔,反正後面還有一道防線,那些秘諜就是過了這一關也不是那麼容易混進東川的。不過晚上參與獵殺的多半是幾人一組,只有洛劍飛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

  這一天晚上,月暗星沉,顧英悄悄離開了宿營地,跟在洛劍飛身後想看看他晚上都作些什麼?他知道自己武功不如洛劍飛,所以遠遠的跟著,幸好洛劍飛並沒有特意掩飾身形,所以顧英居然一路跟著洛劍飛到了一座山谷。這座山谷乃是從散關到東川的一條小路,因為路途崎嶇,所以少有行人,卻是秘諜來往的要道。若是白日,在山崖上俯瞰山谷,無人可以隱蹤,若是晚上,則是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而山谷中沒有合適的藏身之地,所以並不是合適的阻截地點,顧英心中奇怪,洛劍飛為什麼選了這個地方,疑竇漸生。在他的注視下,洛劍飛登上兩側山崖,完全沒有留在谷中潛伏等待獵殺機會的意思。

  顧英猶豫了一下,也暗中跟著上了山崖,山崖頂上乃是一片竹林,竹林環繞著一座破舊的山神廟,山神廟之後有一塊突出山崖的平坦巨石,顧英深知這裡的地形,當初他是跟著馬成到這裡巡視過的。遠遠看見破廟中亮起了火光,在黑暗中一閃而逝,顧英知道洛劍飛是點燃了篝火,然後關閉了廟門,遮住了外洩的火光。便壯著膽子潛上山崖,繞到破廟後面,想看一下有沒有機會進去,卻又不會被洛劍飛看見。月光雖然昏暗,可是顧英還是隱隱約約能夠看見眼前的景物,不多時,他發現牆角一叢亂草後面的牆壁似乎破了一個大洞,他無聲無息地撥開那些枯草,那個大洞勉強可以讓他鑽進去,他輕手輕腳鑽了進去,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火光,根據位置,他大致可以猜測那是供山神的供桌,至於看不到火光,看來是鋪在供桌上面的錦幔仍然沒有被偷走。蜷縮在狹小的空間,顧英一動也不敢動。

  其實洛劍飛武功高強,原本不會這麼沒有防備,路上沒有發覺一來是因為顧英小心,再加上他心切和人見面,所以沒有留心,畢竟錦繡盟沒人有膽子敢針對他,誰會想到顧英會初生牛犢不怕虎呢?等到他進了破廟之後,便忙著點燃篝火,清掃殿堂,顧英潛入供桌之下的時候,正是洛劍飛出去尋找乾柴的時候,所以陰差陽錯,就讓顧英潛到了這個所在。顧英雖然年輕,但是武功是內家真傳,洛劍飛雖然武功高強,終究只是一流,不能明察秋毫,所以竟沒有發現顧英的存在。

  輕輕將布幔露出一條小縫,顧英仔細看著明滅的火光和那個面色陰沉冰冷的黑衣少年。洛劍飛盤膝坐在火邊,正在閉目養神,雖然年青俊秀,可是那種陰森的神情和週身上下流露出的淡淡殺氣讓他充滿了威懾力,雖然火光照亮了他仿若刀削斧刻一般的俊秀面容,可是給人的感覺卻是他隨時都會消失在被火光驅散的黑暗當中。顧英想起馬護法曾經對他說過,這個洛劍飛十有八九做過殺手,此刻他真的明白了馬伯父的意思,這樣的殺氣,這樣的陰暗,不是殺手才怪呢?

  正在顧英覺得四肢有些麻痺的時候,突然廟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顧英心中一驚,更是屏住了呼吸。廟門被推開了,寒風湧入,顧英打了一個冷戰,只見廟門處站了一個高挑的身影,那人披著灰色的大氅,頭上戴著遮陽斗笠,壓得很低,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見他左側腰間露出劍柄,便知這人也是一個江湖人物。那人站在廟門前,靜立片刻,伸手輕輕摘去斗笠,露出一張清秀含笑的面容,明亮如同夜空的寒星的眼睛隱隱帶著淚光,定定地看著神色自若的洛劍飛,似是見到多年不久的親人一般激動。

  顧英心中一寬,心道,莫非是洛劍飛的故人,所以他沒有明言,畢竟他雖然不喜歡陳稹一系的人,卻也不想內訌。誰知剛剛送了口氣,卻見劍光一閃,那灰衣少年竟然合身撲上,大氅揮舞,帶著巨大的風浪,將那篝火生生撲滅,顧英只覺眼前一黑,然後耳邊傳來兵器撞擊的聲音,顧英按住劍柄,側耳細聽,眼前漆黑一片,外面星月無光,他只能聽著殿中兩人苦戰,更何況他是暗暗跟著洛劍飛來的,就是洛劍飛身死,他也不敢輕易出手的。過了片刻,顧英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透過帷幕縫隙,已經能夠隱隱看見兩人在大殿上激鬥。這兩人似乎都善於在黑暗中苦鬥,劍氣縱橫,彷彿在白晝一般揮灑自如,顧英只能看見劍光和兩人隱隱約約的身影。可是他卻分辨不出那個洛劍飛,那後來的陌生青年不知何時已經丟下了大氅,兩人都是勁裝打扮,身材也是彷彿,就連劍法武功也有許多相似之處,倒像是一師之徒在那裡較技,可是顧英分明覺得這兩人都是兇猛絕倫,絲毫沒有一絲留情之處。兩人大概鬥了百十招,其中一人穩穩佔了上風,另一人卻是只有招架之功,顧英心中憂慮,不知獲勝的到底是誰。

  這時那個落在下風的人飛身後退,笑道:「罷了,我服氣了,你這幾年武功進步的很快,想必是又得了李爺的真傳吧?」顧英聽這人聲音陌生,知道是洛劍飛佔了上風,心中一寬的同時,也不由生出疑慮,看來這兩人果然是舊識,可是為何要在黑暗中交手,又是如此出手無情?

  這時,火光衣衫,那個灰衣人點亮了火折子,將篝火點燃,隨手撿起丟在地上的大氅披上,洛劍飛則是坐回原先的位置,示意那人坐在他身邊,冰冷的面容上露出溫暖的笑意道:「驊騮,多年不見,如今你已經是位高權重,想不到還記著我們這些故人?」

  那個灰衣人歎息道:「若非是命運捉弄,我倒還想和你們一樣在公子手下效力,如今赤驥在北疆為公子效力,盜驪在東海經營,綠耳的生意遍及天下,白義、山子在蜀中,逾輪、渠黃在南楚,其他的兄弟不論在哪裡,也都是在公子羽翼之下,只有我,雖然做了官,近在帝側,卻是幫不上公子的忙,唉!」

  洛劍飛微笑道:「你說什麼呢,當初如果不是你幫著公子控制住了秦將軍,只怕太子已經做了皇帝,現在你在明鑒司跟著夏侯沅峰,也是很重要的,若是夏侯沅峰有心對公子不利,你也可以即時發現麼,李爺說過,若是皇上要殺公子,夏侯沅峰必定是最先知道,所以只要你盯住了夏侯,就等於盯住了皇上。再說,如今你捨得下你的義母和義兄麼?」

  顧英雖然見識不廣,聽到此處也是心中劇震,這個洛劍飛乃是錦繡盟的中堅,想不到竟然是大雍的秘諜,顧英心中當然不會想到陳稹也是其中一黨,只想著如果將這件事情揭穿,那麼陳稹就要無地自容,忍不住唇邊露出笑意,繼而又想到,這人在錦繡盟中臥底,恐怕不知放了多少大雍明鑒司的秘諜進去,可要快些稟報馬護法才是。他畢竟年輕,心中焦慮非常,不知不覺間就連呼吸也重了幾分。幸而那兩人湊在一起低語,神情專注,似是沒有察覺,顧英連忙又放輕呼吸,努力傾聽。但是那兩人聲音很低,顧英只能隱隱約約聽見一些零碎的斷句,只是這兩人不時提到「慶王」和「錦繡盟」的字眼。良久,那兩人終於停止交談,相視一笑,洛劍飛起身道:「好了,事情已經談完了,你回去吧,一會兒若是天亮了,就不好行動了。」

  那個灰衣人似乎猶豫了一下,道:「有一件事情,是夏侯大人托我轉告的,他希望公子能夠考慮一下,東川平後,將錦繡盟交到他手上。」

  洛劍飛的動作似乎僵住了,半晌,他冷冷道:「夏侯大人是什麼意思,錦繡盟是公子的利器,豈能隨便給人,更何況我們憑什麼讓夏侯沅峰佔這個便宜?」

  灰衣人歎了口氣,道:「夏侯大人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東川也是大雍版圖,錦繡盟無論如何也是叛逆,他執掌明鑒司,不能容忍有這樣的勢力在朝廷掌握之外。而且公子如今已經封侯,將來還要步步高陞,這些不光明的事情還是交給他比較好,如果錦繡盟還有存在的價值,那麼也該由夏侯大人掌控。」

  洛劍飛冷笑了幾聲,道:「你倒是大言不慚,你應該清楚,錦繡盟是怎麼回事,如果是兩年前,公子要將錦繡盟交出去,我絕對贊成,可是現在錦繡盟掌控著我們在東川和西蜀五成的生意,而且在南楚和天機閣、鳳儀門餘孽合作,錦繡盟對公子的重要你應該很清楚,這一次為了大雍,公子將犧牲錦繡盟七成以上的實力,想不到夏侯沅峰如此貪心,竟連剩下的三成也不放過,你竟然也替他說話,驊騮,你還記得是誰讓你有了今日的榮華富貴麼?」

  灰衣人清秀的面容再也沒有一絲笑意,他舉起右手道:「我對天立誓,若有對不起公子的惡意,就讓我死於非命,屍骨不全。」

  洛劍飛聽了他這番話,神情有些緩和,但是仍然帶著怒氣,道:「那好,我聽你解釋,你為何替夏侯沅峰說話?」

  驊騮歎息道:「我剛聽到夏侯大人這樣說,也曾出言相責,可是夏侯大人說,從前東川在慶王掌握當中,所以公子掌握錦繡盟並沒有不妥,可是東川平定之後,公子若再和有意復國的錦繡盟關係密切,只怕皇上那裡也會多心。公子才華乃是天授,手中勢力龐大,若說自保,未免太過,若是公子肯主動交出錦繡盟,那麼一來表白忠心,二來也可和叛逆撇清關係,比起微不足道的損失來說,得到皇上的衷心信任,去除可能遭受猜疑的力量,並無不妥。我也覺得夏侯大人說得有禮,而且即使放棄錦繡盟,公子還有足夠的實力自保,我們也可從錦繡盟脫身出來,集中力量衛護公子,所以我希望你能向陳爺他們說明此事,然後轉呈公子知道,夏侯大人不想直接和公子商談,這樣若是不成,也不會生出嫌隙,你想我說得可對?」

  洛劍飛神色數變,良久才道:「我會向陳爺說明此事,不過最終如何決定,還是要看公子的意思。」

  驊騮道:「若是公子不同意,我將全力勸阻夏侯大人。」

  洛劍飛微微點頭,轉身出了廟門,不多時,那個灰衣人也跟了出去。顧英這才發現自己幾乎忘記了呼吸,這怎麼可能,錦繡盟原來不過是別人的棋子,那個他們所說的公子不知何等身份,一手掌控著錦繡盟,卻又和大雍明鑒司有瓜葛。顧英對時勢不甚瞭解,若是換了他父親或者義兄上官彥,必定能夠猜到幾分,他卻是懵懂不知自己聽到的事情乃是何等的駭人聽聞。過了片刻,他估計那兩人都應該已經走遠,這才鑽出供桌,準備回到馬成身邊向他說明今日所聽到的密辛。誰知道他剛走出廟門,便覺得背心一麻,撲通跌倒在地,然後有人用足踏在他背上道:「果然我沒有聽錯,廟中有人潛伏,劍飛,這人你可認得?」顧英只覺的渾身冰冷,他不是畏懼死亡,像他這種年紀,若是再大了幾歲,領略過人生的種種樂事,或者會貪生畏死,可是如今正是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的時候,最容易輕拋生死,他擔心的卻是父親和其他叔伯親人,自己這一死,只怕他們再也沒有機會逃出生天。那個灰衣人一腳將他掀翻過來,顧英那張蒼白的面孔落在洛劍飛眼中,他的瞳孔突然收縮,右手按上了劍柄。但是很快,洛劍飛的面上飄過掙扎的神情,那長劍,終究是沒有拔出。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二十一章 兵出壺關
 

  壺關,乃是北漢扼守太行白陘的雄關,從鎮州穿過白陘進入北漢疆界,群山環繞,而壺關正是咽喉要塞,其北有百谷山,其南有雙龍山,兩山夾峙,以壺口為關而得名,攻破壺關,雍軍就可以長驅直入,而這一次雍軍兵分兩路,負責攻壺關的正是荊遲,這次他帶了三萬騎兵,再加上四萬鎮州軍,從三月十四日猛攻壺關,守將劉萬利也是有名的將領,帶著七千守軍堅守不退,雍軍連攻七八日,卻是難以攻破壺關。
  三月二十一日,荊遲策馬立在將旗之下,目光冰冷地望著那幾乎被鮮血染紅的城頭,有些乾裂的嘴唇顯露出他內心的焦急,這一次軍令很清楚,他必須攻破壺關,經上黨至沁源,和齊王殿下會師,前後夾攻北漢軍主力,北漢軍兵力不足,只能扼守少數要塞,只要破了壺關,前面就是不設防的廣大疆土。可是已經整整八天了,壺關在雍軍的攻擊下仍然屹立不倒,荊遲心中如同火焚一般,恨不得親自上戰場,可是騎兵若是用來攻城也未免太浪費了,齊王的意思很明白,鎮州軍攻城,而自己的騎兵是要千里奔襲的,萬萬不能在壺關損失太大,抬頭看看天空,夕陽已經落到壺關城後,映照得城樓一片血紅,他狠狠地道:「收兵。」然後策馬回營,一定要想出辦法,最多兩日,若是再不能破城,哪怕就是自己親自衝鋒,也要踏上壺關的城樓。

  三月二十二日,指揮攻城的鎮州軍主將林崖站在指揮作戰的三丈高台之上,神色間滿是憂思,這些日子沖車、弩車、雲梯、投石機不知已經毀去了多少,壺關城下一片狼藉,護城河早已經被填平了,就是城門也早被雍軍用桐油燒得稀爛,只是裡面卻被北漢軍用石頭磚木堵死,若是再不能破城,只怕貽誤軍機。只可惜那劉萬利心狠手辣,一得知雍軍即將攻壺關,就將壺關的所有青壯男子全部編成甲伍,相助攻城,採用連坐之法,令那些青壯彼此監視,大雍在壺關雖然有些潛伏許久的密諜,卻始終沒有機會裡應外合攻破壺關,若非是其中有幾個精明能幹的利用丟滾木檑石林的機會丟下寫著軍情的木簡,只怕現在都不知城中虛實。即使如此,壺關城牆堅固,兩側又有山峰相護,劉萬利在兩山之上各自立寨,三處互相支援,雍軍損失慘重,卻是不能得逞。今日林崖狠下心腸,將手下精兵良將全部派了上去,眼看著一架架雲梯在烈火中傾倒,軍中勇武的將士的鮮血塗滿了壺關的外牆,縱然是身經百戰,林崖也是太陽穴上青筋挑動,怒火叢生。

  林崖正在指揮作戰,突然感覺到腳下的木台顫動起來,不由向下望去,只見荊遲戰袍左坦,散發披肩,雙手抱著一具一人高的戰鼓向上走來,走到台上,荊遲將戰鼓立起,大聲喝道:「取鼓槌來。」一個跟在荊遲後面上來的親衛連忙將兩個纏著紅綢的鼓槌遞給荊遲。荊遲大喝一聲,舞動鼓槌,用力擊起戰鼓來,鼓聲響徹雲霄,如同天邊連綿不絕的驚雷一般在整個戰場轟鳴迴旋。澤州大戰之後,荊遲聽說江哲擊鼓助雍軍大勝,就纏著江哲學習擊鼓,江哲左右閒著無事,就教了他幾日,雖然他不懂什麼音律,可是他久經沙場,又是武將出身,他所擊出來的鼓聲雖然沒有那麼千變萬化,卻是更加威猛豪壯,鼓舞人心。鎮州軍聽見那令人熱血澎湃的鼓聲,又得知擊鼓的乃是荊遲之後,心中又是激動又是羞愧,都大叫道:「我等奉命攻壺關,好讓荊將軍去攻打北漢,可是如今我們苦戰不下,讓荊將軍在這裡苦苦相候,如今荊將軍親自為我們擂鼓助陣,如果我們不能破城,只怕這一輩子都在荊將軍面前抬不起頭來,鎮州軍的臉面也要被我們丟盡了。」鎮州軍將士彼此激勵,這一輪攻城如火如荼,壺關也幾乎在鼓聲中動搖顫抖,天空中陰雲密佈,彷彿不忍見這地面上的血腥苦戰。

  站在城樓上面的劉萬利滿面灰土,他的眼中滿是冰寒,沒有援軍,因為北漢軍主力正在和雍軍澤州大營苦戰,其餘的兵力不是在晉陽,就是在代州,晉陽不可以輕易調兵,而代州,劉萬利呻吟了一聲,當初林遠霆歸降之時,曾經和北漢主有過協議,代州軍絕不出境,這或許是因為先主不希望強大的代州軍影響北漢的政局,但是林遠霆卻是很高興的答應了,他聲稱,代州軍是為了保衛鄉土,不是為了同室操戈,所以這些年來,代州軍從來沒有越出代州一步,當然出雁門攻打蠻人是不算的。所以防守壺關只有自己靠這支軍隊,可是整整八天了,劉萬利很清楚壺關已經幾乎快崩潰了,可是雍軍卻仍然是漫無邊際,這一戰,自己是有敗無勝了。

  劉萬利的副將走了過來,他的嘴唇上面全是火泡,聲音嘶啞地道:「將軍,敵軍又上來了,這一次他們推了四輛雲車上來,恐怕是勢在必得。」

  劉萬利輕輕一歎,壺關地勢狹窄,一般來說,使用三輛雲車恰好,若是使用四輛,不免太過集中,損失會更慘重些,但是相對的,對於己方的壓力也會大一些,前幾日,雍軍一直不緊不慢得攻城,甚至每次只使用了兩輛雲車。他深吸了一口氣道:「用火攻。」

  副將得命,傳下令去,為了能夠多守幾日,劉萬利早就下令得等到敵軍靠近再攻擊,那幾輛雲車被鎮州軍退到關外之時,副將一聲令下,守城的北漢軍將收集的柴草打成捆,上面灑了油,用投石機拋到雲車之上,然後用火箭射到上面,雲車上面立刻火焰熊熊,這樣雍軍就不能攀到上面向城內射箭。這時,城下的雍軍卻和往常不同,沒有盡量攀上雲車放箭,而是用力將雲車推倒,四輛雲車傾倒在城牆上,搭了一個斜坡,這時候,城下號角齊鳴,鎮州軍左右分開,一支五百人左右的雍軍騎兵縱馬奔上,鐵蹄下灰塵滾滾,煙火四濺,竟然踏著傾倒的雲車向城牆上面衝去。劉萬利大聲喝道:「射箭,射箭。」這時候北漢軍也顧不得節省箭支,不要命地向雍軍鐵騎射去,這時候,雍軍衝在最前面的一個將領已經大笑著衝上了城樓,碗口大的馬蹄將兩個北漢軍踏在腳下,那將領手中的馬槊揮舞,血光崩現,然後越來越多的雍軍登上了城樓,壺關將破,劉萬利心中浮現出四個大字,他幾乎是有些絕望了,但是北漢人彪悍的血液讓他幾乎燃燒了起來,秘密傳下軍令之後,他指揮著城上守軍拚命抵擋了一刻,然後大聲喝道:「後退,後退,讓他們上來。」此刻他顏面染血,彷彿惡鬼一般,城頭的守軍雖然迷惑,可是被他震懾,都是下意識地閃躲開來,還剩下四百餘人的雍軍騎兵幾乎全部登上了壺關城樓,可是就在他們欣喜雀躍的時候,劉萬利高聲喝道:「放弩。」

  接二連三的機簧聲響起,五六十支烏黑的弩箭射入了雍軍,幾乎每一支弩箭都穿透了一批戰馬或者一個雍軍騎士的身軀,狹窄的城頭讓騎兵無法散開,在退開的北漢軍之後露出了三十多架神臂弩,這種弩是用來守城的,每支弩箭有四尺長,每次可以射出兩支弩箭,卻需要三個士兵協同使用,因為這種弩威力極大,百丈之內可以穿透鐵甲,所以是最厲害的震關之寶,因為容易損壞,所以劉萬利一直忍著沒有使用,希望可以在最危險的時候出其不意佔據上風,如今就是生死存亡之際,所以劉萬利才會放雍軍鐵騎登城,然後暗中調了弩兵出來。現在弩弓大展神威,三輪攢射之後,雍軍已經是傷亡慘重,這時候北漢軍趁機合圍,將滾熱的沸油從雲車上面倒了下去,將跟上來的鎮州軍逼退。雲車終於在大火中燃燒殆盡,於是,城下數萬的雍軍只能眼睜睜看著登上壺關的鐵騎被北漢軍從容圍殲,當真是肝腸寸斷,壺關之上殺伐聲漸漸減弱,突然一個嘶啞高亢的聲音在城頭高聲唱道:「操吾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土爭先。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天時懟兮——」剛唱道此處,歌聲突然斷絕,城下雍軍都是大慟。

  荊遲丟下鼓槌,大踏步走下台去,取了自己的戰馬,也不穿衣甲,策馬奔到壺關城下,望著關上淚水滾滾,這時候攻城的鎮州軍垂頭喪氣地緩緩敗退,荊遲突然仰天高歌道:「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雍軍先是相顧愕然,然後便有將士跟著唱了起來,一傳十,十傳百,歌聲越來越高,響徹蒼穹,一種悲壯慷慨的氣氛在雍軍中高漲,歌聲越來越響,唱了一遍又一遍,雍軍再沒有戰敗的氣餒和悲觀,烈焰一般的信心和殺氣凝聚成了無堅不摧的銳氣。

  這一曲《國殤》乃是無人不知的戰歌,不論是雍軍、北漢軍都是耳熟能詳,就是不識字的也能硬記下來,城下雍軍氣勢大振,北漢軍也是心有慼慼焉,一時之間居然有些神色如土,眼看著雍軍如此強勢,想到戰敗之後的結果,都是心驚膽戰。劉萬利站在關上,一掌拍在城牆上,心道,好一個荊遲,竟然在失敗之後用這種方式鼓舞士氣,眼中寒光一閃,他低聲道:「取我弓箭來。」一個親衛連忙遞上劉萬利的銅胎弓,劉萬利乃是騎射高手,可開五石強弓,五百步之內取人性命如同探囊取物,只是他腰間曾經受過重傷,力氣不能持久,所以久已不能親自上陣,如今他見荊遲赤膀上陣,心中動了殺機,尤恐他人箭法不如,乃親自引弓。

  荊遲一曲高歌,意猶未盡,指著城頭高聲喝罵,連日來的怒火讓他恨不得將壺關守將生吞活剝,就在這時,一道幾乎肉眼看不見的淡淡虛影從壺關城頭射向荊遲,荊遲乃是雍軍數一數二的勇將,騎射之術也是少有敵手,雖然沒有聽見弓弦響,也沒有看清箭影,但是幾乎是一瞬間,他感覺到了那種被人盯上的恐怖,幾乎是下意識地轉動身子,他雙手空空,馬槊也不能及時摘下,只能伸手抓去,白羽箭無巧不巧地穿過他的指縫,沒入胸口。荊遲仰面向天,一聲怒吼,如同小山一般的身軀跌落馬下,左右雍軍大嘩,搶了荊遲向後退走,雍軍中立刻傳出鳴金之聲,數萬雍軍如同潮水一般退去。

  望著遠去的雍軍,劉萬利幾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邊的將領親衛高聲呼喝,語氣都是興奮異常,劉萬利卻突然覺得腰間酸痛,不由苦笑連連,想當初北漢軍的勇將,如今已經只能指揮守城,不能衝鋒陷陣了。

  副將拄著長刀,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狂喜地道:「將軍神箭,那荊遲乃是雍軍大將,將他射傷陣前,不僅雍軍氣勢大弱,而且雍軍失去了主帥,就是攻破壺關也沒有什麼用處,說不定明日他們就會退兵了。」

  劉萬利苦笑道:「若是如此最好,可是我若是敵軍將領,攻城無功,主將被射傷,就是朝廷不會因此加罪,也會羞辱難當,必然不顧損失,死命破關,希望能夠將功贖罪,只怕等到那荊遲生死一定,雍軍就會再次猛攻,如今我們的底牌已經被人知曉,只怕接下來不過是捱一日是一日。」他說話的聲音很低,畢竟不想打擊正在興奮激動的麾下將士,副將聽了也是面色大變。

  強撐著身體,安頓好將士佈防之後,劉萬利回到府邸,他的夫人早就憂心忡忡地準備了湯藥熱水,扶著他躺上榻去,替他敷藥按摩,良久,舊傷帶來的疼痛漸漸消去,劉萬利才昏昏睡去。不知何時,劉萬利忽然覺得鼻竇生癢,不由打了一個噴嚏,神智也清醒過來,睜開眼睛,卻看見自己五歲的愛子劉淮拿著一根枯草往自己鼻孔裡面插入。劉萬利不由發出爽朗的笑聲,伸手將愛子抱起,道:「小頑皮,怎麼跑來打擾爹爹睡覺。」劉淮忽閃著大眼睛,奶生奶氣地道:「爹爹這幾天都不理淮兒。」一臉的不滿神情。

  劉萬利心中一酸,心中有些愧疚,暗悔一年前不該心軟,讓夫人帶著孩兒從晉陽來此,當時只道壺關穩如泰山,誰知會有今日的危局,如今敵軍壓境,破關只是時間的問題,可是自己乃是主將,若是偷偷將夫人和獨子送走,只怕城中軍民都要失去抵抗的勇氣,可是若是不送走,一旦城破,玉石俱焚,雍軍連日損失慘重,恐怕會屠城報復,只怕自己的夫人和愛子都要慘死在此。想到這裡,劉萬利不由身軀微微發抖,抱緊了愛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劉夫人捧著湯藥走了進來,看到劉萬利這種情態,多年夫妻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她放下藥碗,走到榻前跪下道:「相公,妾身本不該多言,可是如今局勢如此,相公也要有所準備,妾身和相公結縭十二年,生死與共,休戚相關,情願陪著相公赴死,可是淮兒年幼,又是劉家唯一的血脈,若是有了什麼損傷,妾身到了九泉之下,也無顏見列祖列宗,求相公令人將淮兒送回鄉下,交給妾身兄長照顧吧,妾身兄長乃是庶民,就是將來萬一,萬一風雲突變,也不會連累到淮兒的。」

  劉萬利心中劇痛,他又如何不憐惜愛子,想他少年從軍,和新婚夫人不過是相伴三日就上了戰場,總算是老天眷顧,才能生還,多年來夫妻聚少別多,家中父母全由夫人照看,直到六年前自己重傷回家休養,才有了淮兒的出生,也讓父母臨終前沒有留下什麼遺憾。然後自己又被派到壺關鎮守,那時正是大雍和北漢戰勢緊張的時候,壺關一夕數驚,他自然不敢將家人接來。想不到如今家人團聚卻又遭遇敵軍猛攻,而且壺關局勢岌岌可危。可是若是將愛子送走,只怕會影響到守關,劉萬利終於避開了夫人哀求的目光,低聲道:「夫人放心,雍軍主將今日被我射傷,我們定可等到援軍。」說到這裡,卻是心中長歎,如今哪裡還有援軍呢?劉夫人也是珠淚滾滾,她不是尋常鄉下女子,也是讀過詩書,略通經史,又是常年支撐門庭,如何不明白丈夫的言不由衷。

  正在劉萬利和夫人肝腸寸斷的時候,侍女匆匆進來稟報道:「將軍,副將大人求見。」

  劉萬利立刻清醒過來,將愛子交給夫人,道:「你先進去吧,這件事情我會考慮的。」劉夫人心中一喜,連連點頭,抱著劉淮匆匆走進後堂,臨走還沒有忘記囑咐道:「相公別忘記服藥了。」

  送走了自己的夫人,吩咐請副將進來,劉萬利拿起那碗已經有些溫涼的湯藥,慢慢的喝著,思忖著副將此來,會有什麼事情呢?透過窗子看看外面,現在還不到黃昏,今日一戰午時就已經結束了,現在守城諸事都應改已經料理妥當了,守城的事情他已經是駕輕就熟,如何處置應該不需向自己請示,自己舊傷復發,他也是知道的,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打擾自己呢?

  年輕的副將匆匆走進房間,一見到劉萬利就興奮地說道:「將軍,末將有個計策,可以解壺關之危局。」

  劉萬利心中一動,卻是絲毫不露形色,就連端著藥碗的手都沒有絲毫顫動,淡淡道:「說吧,如今局勢險惡如此,就是只有一分的希望,也不能輕易放棄。」

  副將激動地道:「末將整頓防務的時候,派了關中最得力的斥候去探察敵軍大營的情況,雖然敵軍將荊遲的傷情隱瞞起來,可是營中軍心不安,所有的軍醫都在中軍大帳待命,眾將也都在中軍守候,可見荊遲傷勢極重,就是不死也要脫一層皮。末將想,如今雍軍士氣大挫,對我們又不甚防備,他們是因為這些日子我們從未出關迎敵,所以看輕了我們,末將想若是我們今夜挑選精兵兩千餘人,趁著夜色深入敵軍大帳,縱火焚營,,燒燬敵軍輜重,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若是再有機會殺死幾個重要的將領,到時候雍軍主將不能理事,糧道穿越白陘,也是補給艱難,必定退兵,就是不退,也要暫緩攻關,我們也可以趁機飛檄各縣,讓他們徵集丁勇前來襄助防守壺關,到時候壺關必定能夠守住。」

  劉萬利畢竟多年征戰,心中先是一喜,轉而又有些擔憂,雍軍主將荊遲雖然受傷,可是鎮州軍主將心思縝密,未必想不到劫營的可能,再說雍軍兵強馬壯,自己這次逆襲未必真得能夠達到目的。可是他的目光一閃,已經看到愛子遺落在床榻上面的那截枯草,心中突然一痛,若是這樣下去,等到雍軍穩住陣腳,壺關必破無疑,若是自己同意這個計策,若是能夠逼退雍軍,那麼冒些險也是值得的。而且根據劉萬利多年的沙場經驗來看,這個計策倒是有五分機會,如今就是只有一兩分機會也只得拼了。放下藥碗,劉萬利沉聲道:「你去軍中募集敢於效死的勇士一千五百人,再多就不行了,今夜我親自率軍偷襲。」

  副將連忙道:「大人,你舊傷復發,如何能夠率軍襲營,還是讓末將率軍去吧。」

  劉萬利正要反對,熟悉的疼痛從腰間傳來,他不由皺了皺眉,只得道:「那就拜託於你了,我軍生死存亡就在今夜一戰了。」

  那青年副將拜倒道:「將軍放心,若是有什麼差池,末將情願以身相殉,絕不偷生。」

  劉萬利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想要出聲阻止,可是想到如今的局勢,心道,就是不成,也不過是早死數日罷了,如今不能再猶豫了。他伸手攙起副將,看著這個隨自己作戰多年的青年,眼中閃過悲痛之色,就是偷營成功,這種以卵擊石的選擇也可能是兩敗俱傷,可是自己卻沒有選擇,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件事情的發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痛恨蒼天為何如此不仁,寧為太平犬,莫為亂世人,劉萬利突然湧起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若是天下能夠一統,就是北漢滅亡,那麼似乎也沒有什麼關係吧?這個念頭一生出,劉萬利下意識地避開了副將的目光,心中暗道,無論如何,自己受王上厚恩,就是以身相殉也是理所當然,若是大雍一統真是不可遏制,那麼就讓自己成為大雍鐵蹄下的血祭犧牲吧。

  當夜,月光暗淡,壺關副將帶著精心挑選出來的敢死勇士,遠遠的望著月光下虎踞龍盤的雍軍大營,他身後是五百騎兵和一千步兵,士兵銜枚、戰馬勒口、棉布包蹄,雖然是許多人馬,卻是一絲聲息也無,副將一揮手,百多人向他一拱手,隱入夜色當中。這百多人都是穿著黑色夜行衣,背負單刀,他們都帶著引火之物,準備火燒雍軍大營,而只待火起,副將就要帶著眾軍衝入雍軍大營,要殺他一個人仰馬翻。

  遠處的雍軍大營一片沉寂,除了負責夜間守衛的將士之外,幾乎看不到人影,似乎所有雍軍都在沉睡當中,想必今天白日的大變讓他們心中疲憊不堪吧。副將心中也是忐忑不安,畢竟這一戰他投入的都是壺關的精兵良將,一旦偷營失敗,那可就是萬劫不復了。

  不多時,雍軍營中突然火光四起,紛亂嘈雜的聲音響起,火光明滅中可以看見四處奔逃的人影,副將心中大喜,一舉手中的馬槊,高呼道:「殺!」然後一馬當先,衝向了雍軍大營,順著被潛入大營放火的斥候破壞的道路他首先衝進了雍軍後營,兩邊都是烈焰,他用馬槊左右揮舞,將已經著火的帳篷挑翻,順便將它們丟到還沒有起火的營帳上面,五百騎兵跟著他一路勢如破竹的衝入雍軍中軍,而其他步兵則四處殺人放火,副將心中暢快,一路上除了將擋路的雍軍挑翻之外絲毫不願耽擱,若是一心想衝入中軍,希望能夠殺了雍軍幾個大將。眼睛餘光看見大雍軍營成了一片火海,他哈哈大笑著將前面拚命前來攔截的一個雍軍刺道,高聲道:「殺,殺個血流成河!」眾軍氣焰大漲,也都是高聲喊殺,就這樣衝入了雍軍中軍,那懸著「荊」字的將旗的大帳。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二十二章 烈火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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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國公荊遲,出身寒微,太宗拔於行伍,驍勇悍猛,赤膽忠心,太宗每率軍入陣,遲皆死命護之,太宗素重之。
  荊某本庶人,少無學,不通文墨,太宗誡之曰:「不讀書不能為將。」國公聞之諾諾,乃延師讀,未兩載,已粗通文字,然不通戰策,唯行軍作戰暗合兵法,太宗亦無奈。

  武威二十四年,太宗與戾王奪嫡之事急,遲奉命入京,為雍王司馬江哲錄為弟子,親授經史兵法,遲性粗疏,得之少,然哲暗語太宗曰:「荊將軍乃福將也,略通戰策可也。」

  隆盛元年三月,遲受命攻壺關,多日不下,遂詐傷誘敵軍襲營,大破之,二十四日,破壺關,遲令盡屠城中士民,凶名大盛。而後,遲千里奔襲沁源,沿途若有阻礙,盡屠之,號曰,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所過之處,血流千里,殺人盈野。北漢民風悍勇,亦懾於遲凶戾,不敢相阻。

  ——《雍史·燕國公傳》

  就在北漢軍死士衝到雍軍大帳之前的時候,副將心中突然一凜,在一片混亂中,雍軍大營到處都是火光和往來奔逃的人影,可是眼前的中軍大帳卻是一片寂靜,副將突然大聲道:「後退,後退,有埋伏。」他麾下的將士都是神色茫然,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副將一帶馬就要退走,可是彷彿呼應他的叫聲一般,四周突然想起了連綿不絕的號角聲和戰鼓聲,然後頃刻間大放光明,無數手執火把的雍軍騎兵繞著大營高聲呼喝,火光將雍軍大營照得如同白晝一般,而原本大雍軍營之內的火勢卻是漸漸減弱,而絡繹不絕的雍軍將士彷彿從暗夜中突然出現一般,將自己等人團團包圍。副將心中慘然,目光在雍軍中搜尋,希望看到設下這個埋伏的主事人。

  這時,雍軍大陣中分開來,一隊身穿青黑色戰袍的騎士奔到前面,為首的那人豹頭環眼,虯髯如同鋼鐵,相貌粗豪,正是荊遲,而在他身邊則是鎮州軍主將林崖。荊遲朗聲大笑道:「哈哈,你這小子中了本將軍的計了,還不快快投降,本將軍念在你也有些本事,還可以饒你一死。」

  那副將心中湧出絕望的浪潮,原本他以為可能是林崖看破北漢軍可能襲營,所以設下埋伏,沒有想到卻是荊遲詐傷誘敵,可是這個荊遲雖然素有勇名,卻沒有聽說他有這樣的本事啊,他忿忿不平地道:「荊遲,你竟然沒有受傷,莫非你早就有心誘我等襲營麼?」

  荊遲策馬上前,冷笑道:「老子沒有那麼多心眼,說句老實話,你們那一箭可是夠狠,老子也沒有防備,幸好老子武藝不錯,那一箭又是沒有什麼後勁,所以老子閃避的及時,只不過是一點輕傷罷了,老子根本不放在心上,也是你們運道不好,老子一中箭立刻就想到了可以引誘你們出城,省得你們學烏龜王八,打死不肯出殼。」

  副將氣得火冒三丈,高聲道:「我等北漢男兒,頂天立地,怎可屈膝向人,我等今次襲營,已經是抱了必死之心,兄弟們,殺!」說罷帶頭衝向大雍陣營。這種小小場面,自然不需荊遲動手,雍軍中號角迭起,北漢軍如同水滴匯入大海,沒有能夠翻出更大的浪花。

  火光照耀下,荊遲的面容帶著無盡的殺氣和猙獰,他高呼道:「這些北漢人,當真是死也不降,罷了,老子也不是吃素的,我倒要看看是你們的骨頭硬,還是我的刀硬。給我將他們全部斬殺,所有的人頭收集起來,擺在壺關之前,我要看看壺關還能守到什麼時候?」林崖在一邊聽見,猶豫地道:「荊將軍,這不大好吧,戰場上廝殺也就罷了,將軍這樣做只怕會激起北漢人的抵抗之心。」

  荊遲怒道:「難道老子手段慈悲,他們就不抵抗了麼,一個壺關,就攻了這些時候,老子可是要和齊王殿下會師的,若是一路上北漢軍都這樣和老子糾纏,老子若是誤了軍機,要跟誰去說理。若是打上幾十軍棍也就罷了,如果再被先生罰去抄書,老子可就慘了,再說,若是真得誤了大事,只怕老子就是想抄書也沒有機會了,等到老子的腦袋被砍下來,難道這些北漢雜種會替老子掉淚麼?聽老子的,一會兒連夜攻城,若是明日壺關再攻不下,老子豁出去了,等到攻破壺關之後,給老子屠城,將來皇上怪罪下來,老子一人擔著。」

  見他這般凶神惡煞,林崖也只得唯唯稱是,這會兒,潛入雍軍大營的北漢軍死士都已剿滅,荊遲手下的將士都是跟著他從刀山血海中殺出來的,一個個心如鐵石,按照荊遲的命令絲毫不打折扣的將所有北漢軍的人頭都砍了下來繫在馬上。荊遲催促林崖下令攻關,林崖也知現在最是壺關虛弱的時候,也就從命,數萬雍軍逼到壺關之前,豎起火把,將壺關之下照得通亮,荊遲麾下將士將北漢軍的首級丟在關下,堆成一個小山,荊遲策馬在關下高聲叱罵,雍軍開始大舉攻城。

  三月二十三日清晨,劉萬利站在城關之上,神色木然,不過是短短一夜,他的鬚髮都已經變成了雪霜之色,昨夜副將出去偷營,他也沒有閒著,令眾軍嚴陣以待,自己就在壺關之上遙望雍軍大營,準備應變。副將中伏之後,劉萬利也遠遠看出了端倪,等到捨命回來報信的斥候說明其中原委之後,劉萬利只覺得如同冬日浸在寒水之中一般,冰冷徹骨,卻也只能整頓軍馬,等待雍軍攻關。

  果然雍軍很快就來攻關,或許是過於絕望,劉萬利反而覺得自己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靜,指揮著幾千殘軍死守城關,即使是眼看著昔日同袍的首級在雍軍馬蹄下化成肉泥,他的心思也沒有絲毫撼動。如今雍軍的攻勢如同猛虎一般,有著不得手絕不停止的堅決,日夜不停的攻關,而劉萬利就站在關上,幾乎是粒米不進,卻是覺得全身精力源源不絕,利用前些日子隱藏起來的神臂弩,鞏固了壺關的防衛,死守不退。多日苦戰,仇恨似海,每個北漢軍士都心知肚明,一旦雍軍破城,自己就是投降也未必能夠活命,所以也沒有絲毫懈怠。而雍軍損失慘重,只有屠殺才能消解他們心中的怨毒,這一戰的勝負關係生死存亡,雙方都在殊死作戰,誰也不敢稍為鬆懈。

  無論壺關多麼堅固,可是畢竟兵力不足,而且副將偷襲身死,損失的都是北漢軍精英,所以雖然有神臂弩守關,可是到了二十三日晚間,壺關已經搖搖欲墜。劉萬利立在關上,渾身戰袍都被鮮血染紅,他心中有著深切的悔意,襲營失敗使得壺關的失陷至少提前了三日,此刻他越發後悔因為自己的私心而選擇了襲營,這三日之差,可能會改變整個北漢戰局,他自然明白荊遲深入北漢腹地可能帶來的威脅。

  夜深了,雍軍瘋狂而有序地攻著城,劉萬利幾乎是本能的指揮著手下的將士,可是經過一日夜的守城,壺關守軍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就連最為倚重的神臂弩都已經大半毀去,明日就是破關之時,劉萬利心中已經瞭然,就在方纔,已經有協助守城的青壯完全崩潰,口中高喊著願意投降,想從裡面打開城門,被劉萬利命令督戰隊將他們全部射殺,可是壺關中軍民鬥志已經接近崩潰,劉萬利很清楚已經完全不存在守住壺關的可能了。一團混亂的腦海中閃現出妻子和獨子的身影,劉萬利只覺得無窮的疲憊湧上心頭。

  三月二十四日,朝陽初升,林崖親自指揮著一支精力充沛的雍軍開始了最後的攻擊,壺關的守軍在雍軍日以繼夜的猛攻下終於完全崩潰,青黑色的身影終於衝上了血腥滿地的壺關城樓,當雍軍從裡面打開城門的時候,荊遲帶著鐵騎一馬當先衝入了壺關,他手下親衛按照他的命令,四處高聲喝道:「壺關守將頑固不化,令我軍損失慘重,荊將軍有令,盡屠城中軍民,不得有誤。」這一道血腥的命令使得苦戰多日的雍軍將士有了發洩心中憤怒的途徑,在一片殘嚎悲叫聲中,鮮血流淌在大街小巷,血流成河。

  在雍軍登城之際,劉萬利已經心如死灰,高聲傳令讓北漢軍自行逃走,沿途放火阻敵,他帶著十幾個親衛奔向自己的府邸,一路上,潰散的北漢軍四處放火,他們也都聽到了雍軍的屠城令,所以也都拼著一死放火阻敵,就是死,也不能讓壺關白白落在敵人手中,北漢軍這樣的念頭和雍軍歇斯底里的殘暴,終於將這屹立百年的險關毀於一旦。

  不過劉萬利對自己最後這道命令的後果也無心顧及了,他策馬奔回府邸,將韁繩丟給親衛,逕自衝進了自己的府邸,家人侍女都已經四散奔逃,只有自己的夫人抱著愛子站在堂上,神色慘然,她一看見劉萬利就是一聲悲呼,而劉淮卻是驚恐地大叫道:「爹爹,好多血。」

  劉萬利漠然低頭,看見自己這一身鮮血狼藉,唇邊露出一絲苦笑,對身邊僅存的幾個親衛道:「你們都是劉某多年的好兄弟,如今劉某兵敗至此,無顏逃生,只是尚有一事相求,不知道你們是否答應。」

  那幾個親衛為首的叫做劉均,乃是自幼跟隨劉萬利的家僕,他下拜泣道:「老爺請吩咐。」

  劉萬利指著劉淮道:「我半生戎馬,只有這一點骨血,你護著夫人和少爺去投奔舅爺,記得將來不要讓這孩子替我報仇,兩國征戰,生死平常事耳,我只希望將來天下一統,這個孩子可以安守田園,娶妻生子,傳承香煙。你可答應麼?」

  劉均聞言拔刀斷去左手小指立誓道:「老爺放心,均就是丟了性命,也要護著主母和少爺逃出去,若是屬下貪生怕死,就讓我下一輩子做豬做狗,永世不得為人。」

  劉萬利心中一痛,躬身一拜道:「只要爾等盡力也就是了,若是淮兒終究不幸,也是他注定死在亂軍之中。」劉均等人怎敢受他大禮,連忙閃身避開。劉萬利又看向妻子道:「夫人,我累你半生辛苦,你快跟著劉均走吧,好好照顧我們的孩子,不要記掛於我。」

  劉夫人眼中閃過晶瑩的淚光,道:「那麼將軍你呢?」

  劉萬利頹然坐倒在椅子上,道:「我受王命守壺關,如今三軍將士都殉國而亡,我有什麼顏面苟且偷生?」

  劉夫人鎮靜自若地將劉淮塞到劉均手中,然後從腰間取出一把匕首,抵住心口,眾親衛駭然驚呼,劉淮也大聲哭泣起來,劉萬利想要起身,卻覺得雙腿無力,這兩日他全部精力都已經耗盡,一旦坐下,竟然無力起身,他抬手指向劉夫人,驚問道:「夫人,你要做什麼?」

  劉夫人悲聲道:「相公,妾身不習騎射,如何能夠隨親衛突圍,與其母子死在一起,不如讓劉均護著淮兒逃生,就讓妾身陪著相公吧。」

  劉萬利心中大慟,知道夫人說得不錯,他也是果決之人,揮手道:「劉均,帶著淮兒走吧。」

  劉均和幾個親衛都是淚流滿面,跪倒拜了兩拜,扯下戰袍,劉均將劉淮捆在身前,帶著幾個親衛衝了出去,外面到處都是喊殺聲和馬蹄踏地的震耳欲聾的聲音,劉均幾人的聲音很快就消失在一片紛亂聲中。劉萬利只覺得渾身都已酥軟,倒在椅子上,一個字都說不出話來,劉夫人卻是十分冷靜,將堂上帷幕扯下集中在一起,灑上燈油,然後將一個火把遞給劉萬利。劉萬利只覺得肝腸寸斷,一把抱過妻子的嬌軀,道:「夫人,我對不起你。」

  劉夫人微笑道:「相公,你我夫妻結髮之日,就曾互許白首之盟,如今將軍白髮,妾身也自然要遵守諾言,你我夫妻同生共死,將軍應當高興才是。」

  劉萬利又是一聲痛呼,揚手將那支火把丟到那堆引火之物上,火焰很快就蔓延開來,劉萬利卻是恍若不覺,只是抱著愛妻痛聲悲嚎,劉夫人卻是微闔雙目,倚在丈夫懷抱中,面上露出愉悅的笑容,火光映照在她的玉容上,使得她的笑容越發明艷。火焰熊熊,很快將兩人身影包裹起來,熊熊的火舌吞吐繚繞,和壺關四處紛起的火焰匯合在一起,整個壺關成了一片火海,黑煙滾滾,火光瀲灩,壺關在火中顫抖崩潰。

  被迫退出火海的荊遲狠狠地瞪著整個陷入火海的壺關,心中越發痛恨,在江哲的計劃中,壺關是需要雍軍鎮守的關隘,只要守住壺關,北漢軍就不可能真得切斷荊遲的補給,可是如今壺關被大火所毀,想要守住這裡就有了很多困難,心中大恨之餘,荊遲更是下了決心,沿途一定要大肆殺伐,一定要讓北漢軍民不敢再這樣反抗才行。林崖卻是一臉苦澀,雖然他很不滿荊遲如此決斷,若非是荊遲擺出不肯納降的姿態,北漢軍也未必會誓死反抗,可是無論如何壺關被攻破,多半是荊遲的功勞,自己又能如何呢?

  三月二十九日,沁源,北漢軍帥帳之內,龍庭飛手裡翻閱著軍報,眉頭緊鎖,雖然早有預料,北漢軍不可能阻攔荊遲的步伐,可是這樣慘重的損失,仍然讓龍庭飛觸目驚心。

  三月二十四日,荊遲攻上黨,陣斬上黨守將,守軍盡皆坑殺。鎮州軍留一部守壺關,主力進駐上黨。荊遲部越上黨而不入,沿途十數城關,抵抗者盡遭屠殺。

  三月二十六日,荊遲過潞城,聲言若是不降,城破之後即屠城,潞城守將投降,荊遲穿城而過,直奔襄垣。

  三月二十七日,荊遲火焚襄垣,襄垣守將殉國。預計,三月二十九日未時,荊遲可以到達沁源,雍軍兩部即將會師。

  只有聊聊百餘字,卻蘊藏著無數的鮮血和慘痛,龍庭飛卻只能坐視荊遲在北漢東南腹地縱橫殺伐,他他將心中痛苦隱藏起來,很快就可以向荊遲索取抵償,他暗暗的安慰自己。這時候,段無敵進來稟道:「大將軍,齊王在陣前攘戰。」

  龍庭飛俊臉上閃過洶湧的殺機,道:「好,這一次是他自尋死路。無敵,傳令下去,全軍準備,待我閱兵之後上陣廝殺。」

  段無敵覺察出龍庭飛身上突然迸發出來的豪氣,也是心情激盪,雖然龍庭飛沒有告訴他詳細的佈置,可是從蕭桐這些日子幾乎看不見影蹤以及龍庭飛每天都專心研究地圖的情況來看,看來龍庭飛已經有了必勝的把握,決戰就在眼前,段無敵雖然也有些不滿龍庭飛始終不對自己說明詳情,但是即將到來的決戰讓他全然沒有了怨懟,只要能夠大破雍軍,那麼無論什麼犧牲都是值得的。

  比起龍庭飛來說,李顯對全局的掌控並不那麼準確,荊遲的動向他並不十分清楚,甚至不知道荊遲到了何處,畢竟這裡是北漢的領土,荊遲的使者也無法穿破重重關隘,所以他只是按例來挑戰罷了。

  沁源之野,李顯高據在戰馬之上,在他身後,四萬雍軍旌旗招展在他身後佈陣,青黑色的方陣當中殺氣沖天,而最耀眼的就是李顯身後的三千鐵衛,他們都穿著赤色戰袍,春風吹拂中,戰袍獵獵,使得他們如同春日遍山遍野的野火一般的囂張無畏,而其他的雍軍騎士則如同鋼澆鐵鑄一般凝立不動,雖然是靜止的戰陣,可是卻蘊藏著動靜兩種不同的氣魄,無論是哪一種,都有著不可抵禦的威勢和霸氣。

  可是那個在陣前耀武揚威的李顯,心中卻是十分鬱悶,雖然在安澤遭遇敗績,可是手上的兵力仍然十分雄厚,四萬騎兵,還有後面將近四萬的步兵,北漢軍雖然號稱十萬鐵騎,可是其中大概只有五萬人才是精兵,其餘的多半是這半年補充的新軍,不論是武力還是訓練都不如原先的北漢精兵。按理說,自己兵強馬壯,還有荊遲的三萬鐵騎,不知道何時會到,雙方大戰起來,自己至少不會落敗吧。可是江哲居然對自己說,讓自己不用太堅持,等到落敗之後後退即可,他會在後面整修道路,安排撤退,還讓宣松帶著步軍在後面接應自己,難道自己一定會落敗麼?已經先後交戰好幾天了,哪一次北漢軍佔了便宜?李顯憤憤不平地想,乾脆自己將北漢軍打個落花流水算了,什麼務求全殲敵軍主力,只要北漢軍再大敗一次,難道他們還能力挽狂瀾麼?

  這時候,北漢軍大營突然有了動作,正對著雍軍的南面營門洞開,一支穿著火紅色戰袍的鐵騎狂湧出營門,同時,東、西兩側的營門也是大開,絡繹不絕的北漢軍騎士潮水般湧出,北漢軍和雍軍不同,出營的時候並不列陣,如同狼群一般洶湧,也如同狼群一般沒有秩序,可是當他們在空地匯聚的時候就如同河川匯入大海一般,很快就凝聚成了森嚴的戰陣。不過片刻,至少數萬的北漢軍已經結成戰陣,而其後還有無數的棕衣騎士正在結成新的戰陣。

  李顯在馬上一皺眉,看今天的形勢,龍庭飛是想和自己決戰了,這幾日其實北漢軍已經形成了局部的優勢,但是李顯雖然屢次挑釁,可是龍庭飛就是不肯和自己決戰,怎麼今日改了主意,莫非是軍情有了重大的變化麼?他心中打鼓,心道,若是真的決戰,我軍恐怕抵擋不住,還真用得上那條退路了,可是隨雲不是說龍庭飛不會輕易出動全力和自己決戰的麼?

  這時候,從北漢軍戰陣中,數騎親衛護著一人緩緩而出,那人掀起面甲,露出英俊的面容,深碧色的眼睛蘊藏著深沉的苦痛和悲憤,略現清減的容顏有些憔悴,只有那睥睨天下的風姿仍然如昔,龍庭飛輕輕撫著心愛的長戟,心中滿是殺機,數月以來的種種屈辱讓他早已心中怨毒無限。麾下四將如今只剩了段無敵,從前軍中將士對自己無不心悅誠服,可是自從石英死後,他總是能夠感覺到軍中不滿的情緒日益高漲,可是他只能暫時用武力壓制。數日前在安澤水淹雍軍,雖然付出的代價也是不小,但是畢竟戰果驚人,軍中將士對自己的信心才恢復如初。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江哲和眼前的李顯,無論如何,過去的種種艱難都要過去了,只要今日大敗雍軍,就可以挽回大局,到時候自己就有機會重整軍隊了。

  看著對面那個手持馬槊的桀驁身影,龍庭飛眼中閃過烈焰,若非擔心齊王不敵之後退到山中,配合步軍阻擋北漢軍,然後固守待援,自己怎會對著這幾萬人馬始終不敢全力撲殺,今日終於可以將敵軍全部絞殺,到時候北漢軍可以像狼群捕獵一樣,將入境的雍軍一一消滅,雍軍遭此慘敗,數年之內再也不能北窺,數年之後,只怕大雍自己就自顧不暇了。高舉手中長戟,龍庭飛高聲喝道:「全殲雍軍,生擒李顯!」北漢軍聞言精神一震,也都隨之大聲呼喝,一時之間氣勢大盛。

  李顯性子本就如火,一聽到龍庭飛喊聲,不由怒從心起,用手中馬槊指向北漢軍,笑罵道:「兒郎們,北漢人平日自稱英雄,可是在安澤只敢用詭計水攻,這些日子又龜鎖在營中不敢迎敵,這些膽小鬼居然要全殲我軍,你們可信麼?」

  李顯身邊四大侍衛之一的陶林性子最是詼諧,高聲應道:「殿下,龍將軍大言不慚,你何必惱怒,等到咱們擒了龍大將軍,讓他給殿下行酒如何?」

  雍軍聽了都是哈哈大笑,北漢軍卻是高聲喝罵,反而李顯和龍庭飛只是冷冷對望,主將的冷靜漸漸感染了兩軍將士,不知不覺中,戰場恢復了寂靜,而那種滿含殺機的寂靜越發壓抑凝重,人人都有一種喘不過氣的感覺。然後彷彿是心有靈犀一般,龍庭飛和李顯幾乎是同時發令,青黑色和棕色的洪流幾乎是同時湧動,然後撞擊在一起,雍軍和北漢軍的決戰開始了。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二十三章 沙場重逢
 

  隆盛元年戊寅,三月二十五日,齊王李顯兵至沁源,與龍庭飛對峙沁源,北漢軍十萬,雍軍四萬,然北漢軍多新軍,龍庭飛隱忍不出戰。
  三月二十九日,龍庭飛列陣出,兩軍決於沁源。

  ——《資治通鑒·雍紀三》

  馬槊將一個北漢軍挑落馬下,李顯將馬槊交到左手,右手手腕已經有些發麻了,然後在親衛簇擁下返回中軍,這已經是他第三次率親衛衝陣了,這樣痛快淋漓的殺戮真讓李顯渾身都覺得爽快,雖然雍軍在人數上少一些,可是北漢軍也只是出動了六七萬的樣子,而且新軍老軍混雜,所以雖然已經戰了半日,雍軍還是沒有露出什麼敗相,可是想要取勝卻是休想。而且那個龍庭飛也有和自己相同的愛好,自己不過衝陣三次,他已經衝陣五次了,而且常常帶著那些新軍殺入雍軍在轉戰中露出的空隙。經過幾次的磨練,那些新軍作戰逐漸熟稔起來,李顯能夠感覺到壓力越來越大了,是不是暫時後退呢?李顯一邊想著,一邊傳下軍令,指揮雍軍攻向敵軍的破綻,兩軍都是百戰餘生的精騎,棋逢對手,都是陷入了苦戰之中。

  龍庭飛神色凝重地望著對面的敵軍,雍軍可真是不好對付,四萬雍軍,集結成三座騎陣,互相支援,常常是一支衝刺,另外兩支壓陣支援,雍軍甲堅兵利,一次次撕開北漢軍的防線,收割足夠的性命之後便退去。北漢軍由於去年澤州的慘敗,無法有效地衝破雍軍的戰陣,所以龍庭飛索性散開戰陣,用輕騎兵在雍軍陣外游弋,用弓箭壓制雍軍的活動範圍,調動精兵阻撓雍軍衝破北漢軍軍陣的可能。

  就這樣雙方陷入了僵局,雍軍無法破陣,北漢軍也無法徹底壓制雍軍,李顯和龍庭飛心中都明白,這樣下去,就是一方獲勝也不過是一個慘勝。可是兩人在臨戰指揮下水平相差不多,這種軍力基本相等的情況下,誰也沒有辦法速勝,只能在生命的消耗中相持,誰犯的錯誤越少,誰就是勝利者。若是從前,李顯和龍庭飛在這種情況下都會謀求避戰,可是今日兩日心中都有盤算,所以誰也不肯停手,而且兩軍纏戰半日,雙方都是苦戰最酣的時候,這種情況更是誰也不敢冒著降低氣勢的危險退兵的。

  李顯皺緊了眉頭,不對勁,龍庭飛的用兵他是領教過的,什麼時候他會在這種結局不明朗的情況下陷入這樣的苦戰,若沒有七、八分以上的勝算,龍庭飛不會大舉出動的,死裡求生是自己常做的事情,不過現在也很少做了,畢竟自己已經有了可以和龍庭飛對陣的自信了,那麼他這樣定是有陰謀。這時候蘇青策馬過來,高聲稟報道:「殿下,荊將軍已經在二十里之外,前鋒已經和我軍斥候接觸。」李顯心中大喜,在北漢境內龍庭飛的消息一定比自己靈通,那麼龍庭飛應該是已經知道了荊遲將到的情報,所以想在荊遲到來之前消滅我軍。心中計議已定,李顯開始改變策略,盡量集中兵力,收縮防線的結果就是北漢軍的戰線扯地更長,攻擊也更加猛烈,彷彿海潮無休無止的沖激著高聳的礁石。而李顯也指揮著軍隊死力纏住龍庭飛,絕對不能讓北漢軍輕易撤退,只要纏住北漢軍一段時間,就可以內外夾擊,大破敵軍。

  二十里之外,荊遲帶著鐵騎正在向戰場奔去,雖然一路上勢如破竹,可是還是有不少北漢軍民奮起抵抗,雖然被他一一殲滅,可是雍軍也受了些損傷,就連荊遲也受了些輕傷。荊遲少年時,正值中原大亂,民不聊生,荊遲又是天生的狠辣性子,不願在鄉里受人欺辱,索性做了強盜,最慣的就是殺人盈野。後來大雍逐漸強盛起來,荊遲雖然性子粗豪,也知道作強盜不是了局,便去投了雍軍,因為武藝高強,不到半年就成了軍中有數的勇士,後來得到雍王重用,輾轉成了雍王的心腹愛將,過去的事情自然無人提起了。李贄軍紀嚴明,最不喜歡殺俘屠城之事,荊遲畏懼軍法,所以也拘束住了野性。可是前些日子他獨自領軍,本就壓力極大,再加上北漢人的頑強抵抗,越發觸怒了這位強盜將軍,索性大開殺戒,本來還不覺得什麼,如今快要和齊王會師,荊遲卻想起自己所作所為,不由有些煩惱,最後卻給他橫下心來,若能勝了北漢軍,想來不會將自己斬首以正軍規吧。所以他雖然知道北漢軍兵力不弱,也沒有絲毫畏懼,只是根據斥候的回報,判斷著如何進軍才好。前面探查軍情的斥候飛馬奔來三言兩語說明白軍情,又遞上親手繪製的草圖。

  荊遲令大軍緩行,自己停在路邊,一邊在馬鞍上看著斥候繪製的草圖,一邊低聲嘟囔。他此刻形容實在有些狼狽,散發披肩,頭盔早就被他不知何時丟落了,一身戰袍早就破爛不堪,上面沾著斑斑點點的痕跡,有的是黃色的泥水,有的是紅色的血跡,讓身邊的眾將和親衛暗暗好笑,卻不敢多言。一路上荊遲的霸道和殺氣可讓這些戎馬生涯多年的驕兵悍將心中戒懼忌憚的很。以前荊遲跟在雍王身邊的時候,自然是不會流露出強烈的草莽氣息,而在齊王麾下,荊遲心中一直存有戒心,更不會流露出破綻授人以柄,只有在今次獨立領軍而又一路殺伐之後,荊遲隱藏在粗豪表面下的真容才被眾人熟知,故此都是多了幾分畏懼,對著荊遲都是畢恭畢敬,更別說像從前一樣開玩笑了。要知道幾日前,荊遲就親手斬了十幾個醉心殺掠,忘記整軍時間的軍中悍卒。這種種變化,早就讓眾人見識了荊遲一直被壓制住的霸道狠辣,所以任憑荊遲在那裡專心研究地圖而不肯及時出兵支援齊王,也沒有人敢多問一句。

  胡亂搔了搔一頭亂髮,荊遲終於抬頭道:「好了,現在北漢軍已經被齊王殿下纏住了,現在出兵最好,一定可以把北漢軍陣攪得稀爛,到時候我們就可以狠打落水狗了。傳我令,從敵軍東側直插中軍,跟著老子的旗號,走。」說罷一聲大喝,策馬奔下山梁,他心中暗想,如今北漢軍不知道自己到了才奇怪,不過想來他們也是沒有辦法脫身吧,老子一路上但凡遇到北漢軍的探子都殺得乾乾淨淨,你就是得到情報也未必可以掌握老子發動的時間,不過就連撤軍都撤不走,也真是無能,若非知道不可能有援軍,老子可不敢全軍出動。

  傳罷命令,荊遲一馬當先奔去,眾將都是精神大振,各自返回本陣,在行軍中整頓軍馬,雍軍鐵騎都是百戰餘生的精兵,縱然在行進間隊列也是絲毫不亂,馬蹄聲更是井然有序,千軍萬馬倒像是一人一騎一般,荊遲搶先衝上一個斜坡,下面幾十里平原,正是齊王和龍庭飛兩軍酣戰之處,不遠處就是沁源城,和春潮洶湧的沁水。荊遲一揮手,一個親衛拿起號角,吹動起來,然後雍軍軍陣各處號角齊鳴,聲音如同劃破長空的迅雷,連綿高亢。荊遲振臂大呼道:「隨我來。」然後一把從親衛手中奪過一面將旗,左手高高舉起,策馬躍下山坡,身後將士不待他再次發令,也隨之衝下,一道渾似黑水一般的洪流直插入北漢軍東側戰陣。那軍旗桿頂乃是鋒利的槍頭,荊遲揮旗一挑,將一個北漢軍士刺倒,雍軍鐵騎如同鋼刀一般,將北漢軍東側右翼劃破。

  就在雍軍入陣的剎那,龍庭飛眼中閃過一絲寒芒,他厲聲道:「無敵阻截齊王主力,我親自去對付雍軍援軍。」然後又低聲道:「無敵只需支持兩個時辰即可。」然後帶著親衛迎向從右翼猛攻向中軍的荊遲。段無敵眼中閃過一絲了悟,接過指揮權,接下了齊王越來越猛烈的攻擊。

  北漢軍右翼以新軍居多,荊遲選了這裡切入,也是因為得到斥候回報,對於富有經驗的斥候來說,新軍老軍一看便知,而對荊遲來說,雖然是內外夾攻,但是畢竟兩軍數量相差不大,想要取勝自然只有從敵軍最弱處動手。而情況也似乎十分順利,北漢軍右翼居然輕而易舉地被荊遲擊穿,荊遲心中大惑。左顧右盼間,眼前紅光迸現,一支身穿紅色戰袍的北漢軍擋在了前面。荊遲心中一驚,但是此刻已是有進無退,荊遲一咬牙,將旗丟給身後的親衛,馬槊一指,直向北漢軍帥旗攻去,不過瞬息之間,雍軍荊遲部已經和北漢軍最強大的武力碰撞在一起,北漢軍右翼則開始用弓箭射擊荊遲部的中後部,而龍庭飛挺身而出,強行止住了雍軍的前進,戰場上一片混戰,兩軍交纏在一起,鮮血滲透了大地,匯入了沁水,那嗚咽的血紅色河水向下游淌去,帶去無數人的性命和一切。

  齊王和荊遲都知道勝負在此一舉,若給北漢軍重整旗鼓,只怕就是曠日持久的苦戰,所以兩人都是盡展所能,雍軍幾乎是不顧一切的猛攻,但是龍庭飛屹立不退,遏制了荊遲的攻勢,段無敵則是通過嚴密的防守,將齊王主力壓制住,眼看著戰局又進入僵局,雖然李顯和荊遲漸漸佔了上風,畢竟更善於突襲獵殺的北漢軍在大規模騎戰上少些優勢,可是荊遲和李顯心中都湧起強烈的不安。只是隔著重重阻隔,兩人無法溝通,更是不敢輕易退去,若是自己一方先退,只怕所有的壓力集中在另外一方上面,就有大敗之虞。雖然雍軍似乎漸漸控制了戰局,一心苦守的北漢軍卻是士氣漸漸消退,兩人卻都是一臉的苦澀和疑惑。荊遲兩次三番帶著精兵猛攻龍庭飛親衛,有一次荊遲甚至親自衝入北漢軍陣,更是和龍庭飛親自交手,可是龍庭飛的畫戟舞動起來如同黑豹出林,流暢敏捷中帶著濃厚的殺機,荊遲反而被他擊退,不得不犧牲了十數親衛逃回本陣。

  李顯心中越發不安,無意中抬頭,突然看見空中兩隻蒼鷹反覆盤旋,李顯心中一凜,高聲道:「端木,給我射殺那些蒼鷹。」他的聲音變得尖利凶狠,擔任李顯親衛的端木秋如今已經比較熟悉軍旅生涯,聽到李顯傳令,摘下銀弓,引弓成滿月,三支鷹翎箭如同如同流虹一般劃過長空,一隻蒼鷹哀鳴墜落,另一隻蒼鷹卻是一箭擦過翅膀,搖搖欲墜地向遠處飛去,弓弦再響,一支鷹翎箭透過蒼鷹身軀。李顯心中沒有絲毫愉悅,到底龍庭飛準備了什麼殺手鑭。突然之間,李顯腦海中靈光一閃,他苦笑連連,此刻他才明白為何江哲會說自己必然大敗,自己怎會忘記北漢存亡之秋,區區約定又怎能抵得過骨肉之親,夫妻之情。幾乎是立刻之間,李顯下令吹動撤軍的號角。心中也有了不妥感覺的荊遲也是立刻收縮陣線,準備搶先衝出北漢軍的包圍。

  幾乎是那兩頭蒼鷹隕落的瞬間,一處隱蔽的山谷之內,身穿深綠色甲冑,外罩金鳳織錦大氅的林碧負手而立,望著哀鳴滑落的愛鷹,鳳目中露出一絲冰寒之色。她冷冷道:「眾軍聽令,出發。」那些原本閒散的坐在地上,倚在馬鞍前的,看上去和氣懶散的軍士幾乎是在頃刻之間褪去了偽裝,上馬,整理兵器,立刻變成了殺氣凜凜的戰士。林碧翻身上了戰馬,也不招呼一聲,便策馬衝出了山谷,絲毫不用她吩咐,二十多名男女親衛如影隨形一般策馬跟上,將林碧護在當中,而那些原本看上去散漫混亂的代州騎士更是絲毫沒有猶豫,雖然從衣甲上面看不出他們的軍職高低,可是他們自然而然的按照心照不宣的次序策馬跟上,似乎鬆散而實際上嚴密的騎兵戰陣本就是代州軍的特色之一。

  這個山谷中聚集了一萬五千代州軍,和北漢軍主力不同,代州軍穿的是各色各樣的皮甲,看上去似乎十分混亂,這是因為代州軍幾乎是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往往一副上好的甲冑流傳數代,就連兵器馬匹也往往是自備,這是代州軍獨一無二的傳統。

  東晉文弱,即使在中興之時,朝廷也無能抵禦蠻人,而林氏為了保護鄉土,便私自招募鄉勇禦敵,因為代州不論男女,為了抵禦蠻人都是苦練騎射,所以代州軍都是土生土長的鄉人。至於自備兵器馬匹,乃是因為代州人雖然深受蠻人侵掠,卻也被蠻人的習性所染,在代州,若是稍有資財,家中如果生了一個男孩子,第一件事情就是準備一塊精鐵,然後每年錘煉一次,等到這個男孩子成人,就將這塊精鐵鑄成兵器,百煉精鋼鑄成的兵器自然是得心應手。而一般在這個男孩子稍微長大的時候,就選一匹小馬駒讓他親自餵養照看,這樣等到男孩子長大之後,就可以得到一匹心靈相通的愛馬。即使後來代州軍成了名正言順的官兵,這種習性也沒有改變,所以代州軍看上去總是有些像烏合之眾。可是只有和他們做過戰的人才知道代州軍的可怕之處。

  因為常年和蠻人作戰,幾乎每一個代州軍士都有單槍匹馬被蠻人追殺的經歷,所以他們的戰力絕對是出類拔萃,而一旦他們組成騎兵,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代州軍是靠著血緣和地域組織起來的勁旅,所以一旦上了戰場,這些騎兵的協同作戰可以說是天衣無縫,為了親人的安危,他們作戰悍不畏死,這樣一支騎兵可以說是天下無雙,只是將近百年來,代州軍從來沒有過出境作戰的例子,所以除了蠻人和曾經和代州軍苦戰過的北漢軍,無人真正知曉代州軍的可怕之處。這一次北漢王室動之以情,終於說服了代州出兵,而林碧在代州軍心目中是下一任統帥的不二人選,也是看在龍庭飛乃是林碧未婚夫婿的份上,代州軍才會同意到沁源助陣。

  就在李顯和荊遲心有默契地想要退兵,卻被龍庭飛率北漢軍苦苦纏住的時候,遠處突然響起號角聲,那號角聲和雍軍、北漢軍常常使用的曲調皆不相同,充滿了蒼涼和野性,令人一聽之下就覺得心膽俱寒。而且在李顯、荊遲的耳中,可以聽得出來那號角聲快速前進,幾乎是風馳電掣,能夠以這樣的速度,保持騎兵衝鋒的陣形,兩人都自認沒有這樣的本事,不由心中更是憂慮。那號角聲從西北方向逼來,卻在即將接近戰場的時候突然轉了方向,向李顯後陣繞去。李顯心中大驚,連聲催動麾下將士變陣,加強後面的防禦。

  可是幾乎就在李顯的將令傳遞到全軍的時候,努力變換陣勢的雍軍遭到了重擊,代州軍的戰馬雖然看上去毛色混亂,可是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都是上好的戰馬,畢竟在戰場上想要保住性命,馬匹的精良是必要的條件,而且代州接近蠻地,雖然年年交戰,可是閒時的互市也不會錯過,代州人有更好的途徑獲得蠻人的良馬。所以林碧帶著代州軍幾乎是沒有任何遲滯地衝入了雍軍後陣,然後就是雨點似的箭矢落下。準確而無情的消滅著後方的雍軍。

  若論騎射之術,中原沒有軍隊可以勝過代州軍,為了和蠻人作戰,代州不論男女,都是自幼學習射箭,就是一個小女孩,也可以輕而易舉的百步穿楊。而在戰場上,騎馬射箭有三種境界,最平常的就是「騎射」,要求可以在戰馬上可以坐穩射箭,要求百米靶十中五,七十米靶十中七,五十米靶十中九。當然不要說代州軍,就是雍軍和北漢軍的精兵在「騎射」上也可以做到百米靶十中八九。第二種境界就是「奔射」,要求騎士在高速奔跑的戰馬能全方位射擊,並且命中率最起碼要達到騎射的要求。還有一項要求是,在戰馬奔馳的一起一伏中,騎士必須抓住這瞬間各射出一箭。凡是能夠做到這一點的騎兵已經是天下有數的精兵,就是雍軍和北漢軍中也只有三成軍隊可以完全達到這樣的目標。第三種境界就是「飛射」,要求在任何狀態下都可以射中固定的靶子,這已經不是普通騎兵能掌握的技術,能夠有這種本領的騎士通常是軍中有數的神箭手或者出色的騎兵將領。而代州軍可怕之處就在於幾乎所有人都能夠達到「奔射」的境界,還有一成左右可以達到「飛射」的境界,這樣的水準,就是以騎射為謀生技能的蠻人也不過如此。

  眼睜睜看著代州軍在雍軍後陣中縱橫來去,近處用馬刀,遠處用弓箭,輕而易舉地摧毀了後面的防線,李顯只覺得心中劇震,此刻他已經明白敗局已成,若是換了別人,不免不服或者頹喪,可是李顯不知道在龍庭飛手下吃過多少次虧,吃敗仗早已成了習慣,此刻想也不想發出將令,帶著雍軍向北漢新軍的方向衝去,這時候荊遲已經穿越阻礙,和李顯會師,李顯一見到荊遲,也不容他反對,厲聲道:「荊將軍,你為先鋒,率軍衝陣,向安澤方向敗退,本王親自斷後。」說罷帶著親衛軍閃在一旁。讓後面的雍軍先通過。

  荊遲略一猶豫,就策馬沖在了前面,他也是深知李顯的脾氣,知道這個時候若是自己爭著斷後,只怕會被李顯一刀砍了,自己若想李顯平安,唯一的法子就是盡快衝破重圍。而他主攻的方向都是北漢軍的新軍,對著凶神惡煞的荊遲,不由有些怯然,荊遲幾乎是沒有費多少力氣就衝破重圍,向安澤方向退去。而李顯帶著親衛軍斷後,幾乎是承擔了代州軍的全部壓力。明明數量遠遠不及雍軍和北漢軍,可是代州軍的攻擊如火如荼,幾乎讓李顯忽視了龍庭飛正在從兩側猛烈攻擊雍軍的兩肋。可是坦率的說,雍軍和北漢軍交手多年,彼此對於對方的戰術都很熟悉,所以應對北漢軍的攻擊,雖然雍軍損失不小,可是倒也是應對的十分順手。而代州軍卻不同了,只見他們交錯著射箭,準確而有效地消滅著落後的雍軍,絲毫不顯得急躁,始終緊緊黏在後面,從容自若而又冷酷無情的獵殺令人心中陡然生出寒意。李顯雖然親自斷後,可是仍然只能勉強擋著代州軍的攻擊。

  李顯心中焦急非常,若是不能迅速和敵軍脫離,雍軍恐怕要慘敗潰散了,李顯心一橫,策馬揚鞭向代州軍前鋒衝去,他身邊的親衛迅速跟上,而緊緊跟著李顯的一隊親衛都拿著皮盾替李顯遮擋箭雨,而端木秋則緊跟在李顯身側,引弓待發。代州軍稍微停滯了一下,似乎有些詫異雍軍為何反而迎頭衝上,可是幾乎是立刻間代州軍陣放緩了速度,前鋒形成了一個半圓,彷彿要將雍軍反攻而來的這支勁旅圍住,而箭矢卻更加密集,想要盡可能的消滅這支敵軍。雖然李顯親衛執盾相護,可是仍然有不少赤衣騎士墜馬隕命。

  這時候,端木秋一聲厲喝,弓弦迭響,每聲輕響都有九支羽箭如同幻影一般射入代州軍陣,端木秋號稱銀弓,箭術自然是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就是以騎射見長的代州軍也罕有人能及,一時之間,不少衝鋒在前的代州軍勇士中箭墜馬,代州軍是絕對不會和敵人爭一時之鋒芒的,所以代州軍又放緩了一些速度,而就在這時,李顯已經衝入了代州軍前鋒,馬槊橫掃,鮮血迸現,即使是個人戰力極強的代州軍勇士,也是有所不敵。一時之間,代州軍的攻勢被強行遏制了,雖然這只是暫時的,代州軍的反攻將更加悍勇,可是戰場之上,生死往往在一線之間,任何遲滯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所以代州軍的主將林碧動了。

  剛將一名代州軍士刺落馬下,李顯耳中傳來清脆的鑾鈴聲,然後他便看到雪亮的槍尖刺向自己的咽喉,那一槍突如其來,槍上的紅纓被勁風激盪,直立得宛如鋼針,李顯手中的馬槊向上格擋,那銀槍頃刻間化成千百條幻影,李顯只覺得馬槊沒有碰到絲毫阻礙,一種力道落空的無力感從心中湧起,然後便覺得雙手虎口劇痛,馬槊被一個強勁的力道向上挑起,如虛似幻卻帶著無窮殺機的槍尖從兩臂之間刺向李顯的胸口。銀槍帶出的勁風帶著無堅不摧的威勢,若被這一槍刺中,雖然有甲冑的保護恐怕也會重傷。不過李顯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虎將,他將手中的馬槊向前拋出,身子在馬上扭轉,槍尖擦過他的左肋,兩馬錯鐙之際,李顯長身而起,右手抓住從空中墜落的馬槊,順勢刺向敵人,銀槍毫不示弱的架住了馬槊,瞬息之間,撞擊數次,卻是平分秋色,李顯忍不住抬頭望去,那人也正向他往來,四目相對,兩人都是有些愕然。雖然是敵對的主將,可是戰場上主將交鋒乃是罕見之事,兩人交手之前竟是誰都沒有想到會遇到彼此。

  林碧目光閃動,對面的敵人面甲並沒有放下,她一眼就認出這人正是雍軍主帥李顯,和上次相見不同,那時的李顯危險而壓抑,彷彿雖是都會擇人而嚙的獵豹,可是如今的李顯神色堅毅果決,雖然是戰敗之際,卻仍是沒有一絲灰心沮喪,那一種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度,讓林碧也不由心折,那一身火色戰袍已經被鮮血浸透,更襯出李顯的英勇彪悍。

  李顯看著對面的敵人,銀槍黑馬,深綠色甲冑,雖然面甲沒有掀起,看不到容顏,可是那雙隔著面甲仍然湛然幽冷的鳳目,以及婀娜矯健的英姿,再加上身後繡著織錦鳳凰的大氅,都顯露了對方的身份。他無聲地道:「嘉平公主。」

  幾乎是同時,兩人想起了東海波濤之上,兩人對飲的情景,當時曾有生死無恨之語,雖然有知己之感,可惜兩人卻是敵人。李顯和林碧都是心志堅毅之人,幾乎是一失神之後,又都立刻清醒過來,銀槍和馬槊分開,兩馬錯身而過,兩人幾乎是同時強行策馬回身,一聲清鳴,馬槊和銀槍再次交鋒。這時,兩人親衛已經蜂擁而上,將兩人分隔開來。李顯仰首長嘯,這番衝殺,已經暫時抑止了代州軍的攻勢,達到目的之後,李顯立刻向雍軍後陣追去,在雍軍將領的接應下,飛也似的逃去。或許是逃得多了,雖然馬速極快,戰陣卻是絲毫不亂。

  林碧悵然低吟道:「陌路相逢成知己,他年沙場見此心。」然後高聲道:「隨我追,就是追到冀氏,也要取了李顯性命。」代州軍聞言也隨之高呼道:「殺了李顯,殺了李顯。」代州鐵騎逕自向雍軍追去。龍庭飛心中暗暗計算,方才一戰,雖然已經大勝,可是雍軍主力仍然存在,而且若是李顯不死,自己這一戰也不能說是大獲全勝,於是也揚聲道:「諸君,公主帶著代州軍前來助陣,我們豈可落在人後,殺。」北漢軍將士轟然應諾,也向雍軍追殺而去。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二十四章 戰事如棋
 

  兩軍對峙,未分勝負,雍將荊遲千里奔襲,猛攻北漢軍後軍,龍庭飛率親衛迎之,荊遲不能勝。
  戰正酣,嘉平公主率代州軍攻齊王后軍,代州軍驍勇善戰,齊王不敵,乃竭力突圍。王親自斷後,全軍而退。

  是役也,齊王部折萬五,荊遲部折九千,龍庭飛軍折萬人,代州軍幾無所損,遺屍遍野,沁水盡血染。

  ——《資治通鑒·雍紀三》

  三十里之外,沁源與安澤之間的群山中,一處修整過的山樑上,千餘雍軍在倚山而建的寨壘中嚴陣以待,而在寨壘最高處,一個青衣書生和一個青袍儒將正在對弈。一枚黑色的圍棋子輕輕落在一片白子的邊緣,將白色的大龍困在其中,宣松微笑著看向愁眉苦臉的監軍大人,若論弈棋,這位監軍大人可遠遠不是自己的對手啊,不過也只有在下棋的的時候,這位江大人才會流露出一些孩子氣吧。不過宣松心思也不在棋上,這次齊王兵鋒直指沁源,監軍大人卻說服殿下將所有步兵留下,整修道路,修建工事,從冀氏到安澤、沁源之間的群山,布下了多重防線,若是問他為何耗費兵力防守,他卻只道「未慮勝,先慮敗」。眾人只覺得監軍大人過於謹慎,但是念及前些日子的敗陣,再說齊王已經同意,也就無人反對,宣松心中最是迷糊,原本和龍庭飛對峙最需大將,江哲卻是將自己留在此處,前幾日還令自己安排防線,這幾日防線粗成,索性就拉著自己下棋,倒像是無所事事一般。可是宣松卻不能像江哲這樣輕鬆,但是他生性深沉,知道縱然自己焦急萬分,也不能讓這位監軍大人交出底細,所以索性在棋盤上將他殺得七零八落。

  我看看一敗塗地的棋盤,心裡盤算著是否讓小順子傳音給我,然後大勝個幾盤,可是想來想去,棋風不同,太容易被人看穿了,終於還是作罷,這時候一騎絕塵而來,馬上是一個少年騎士,正是前幾日才趕來的赤驥。我讓他留心前方的軍情,現在他快馬趕來,想必是設想中的變化已經出現了。我微笑著丟下棋子,赤驥下馬走到近前,躬身道:「公子,前方軍報傳來,荊遲將軍已經和齊王殿下會師,若是苦戰下去,我軍或會慘勝。不過我們果然發現了代州軍的蹤跡。」

  我揮手讓赤驥退到一邊,看向皺眉苦思的宣松,道:「宣將軍可知道天下最強的騎兵是哪一支?」

  宣松苦笑道:「這個也不好說,我大雍鐵騎和北漢驍騎似乎相差不多,南楚、蜀國就不必提了,除非是塞外蠻人的騎兵,可以說得上是天下最強。」

  我對小順子道:「撤去棋盤,將地圖拿來。」

  小順子上前將棋盤收好,交給赤驥拿了下去,將一張地圖放到了方桌上,輕輕鋪開。

  我指著上面一個明顯的標誌道:「天下騎兵最強的就是代州軍,不論是奔襲還是衝鋒,天下少有能夠敵得過的,這些年來,蠻人年年鎩羽,都是因為代州軍越來越強大,可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可知代州軍為什麼能夠安然無恙?」

  宣松皺眉道:「北漢國主和代州林氏乃是姻親,林氏既無反心,北漢國主怎會加害?」

  我搖頭道:「雖然也有這個緣故,但是還有最重要的一個緣故,就是代州軍有最大的缺陷,這個缺陷注定林氏不可能以代州軍為根基成就霸業,所以不論是東晉後期,還是北漢立國,最後都默許了林氏割據代州。」

  宣松正容道:「願聞其詳。」

  我笑道:「其實宣將軍也未必不知道,只是可能不夠充分罷了,代州軍兵力雖強,但是卻十分排外,代州軍以血緣和忠義維繫,所以若不是代州人,絕沒有可能在代州軍取得高位,而且代州軍只對守家衛土感興趣,所以不論是蠻人侵掠還是北漢軍進攻,代州軍都是誓死反抗,可是若想讓代州軍出境攻擊,那大半將士都是敬謝不敏的。所以只要不侵犯代州,那麼代州就是最好的朋友,這就是北漢國主最後竭力結好代州林氏,而又許諾不調用代州軍的緣故。只因代州軍本就是不可能被輕易調動的。所以北漢雖然擁有代州,但是世人都不將代州軍當成北漢的戰力,只因代州軍不出境,已經是人們心中的固有的印象。」

  宣松皺緊了眉頭,只因他聽不出江哲說這番話的原因。

  我歎了口氣道:「說到這裡,我就不得不佩服北漢的國主,自從代州降服之後,不僅恪守諾言,絕不調用代州軍,還對代州百般結好,幾次代州有了災情,他都動用國庫賑濟,每年賞賜代州軍的金帛都十分豐盛,十幾年前,中原多家勢力混戰,數次侵入北漢,甚至兵鋒直指晉陽城,北漢國主都沒有調動代州軍,因為那時候中原還沒有平定,只要守住晉陽,那麼入侵的勢力都必定沒有後力,不得不退走。所以到了北漢生死存亡之際,厚積薄發,代州和北漢朝廷的關係已經到了最密切的時候,所以才可能說服代州軍出兵相助北漢軍圍殲我軍。」

  聽到此處,宣松已經是面色鐵青,他沉重地道:「代州軍雖然強大,但是畢竟一州之力,有限得很,未必可以起到什麼作用。」

  我指向地圖上面的雁門,道:「代州軍不會傾巢而出,只因蠻人南下的時間快要到了,這一次蠻人雖然因為雪災受到很大的打擊,可是侵掠定然會更加凶狠,雖然後力不足,可是初時的攻擊一定是非常猛烈,所以兩萬五千的代州軍最多只能有一萬五千人南下,而能夠擔任主將的只有嘉平公主,她既是北漢公主,又是代州軍心目中的統帥,更是北漢軍主將龍庭飛的未婚妻子,只有她才能夠和龍庭飛配合殲滅我軍。我早已料定,代州軍必然出戰,如果不出戰,那麼龍庭飛種種佈置無從解釋。」

  宣松騰地站了起來,道:「監軍大人既然早知道代州軍會出兵,為何不告知殿下,殿下只有四萬鐵騎,加上荊將軍最多不過七萬,北漢軍原本已經有十萬軍隊,再加上虎狼也似的代州軍,殿下豈不是敗局已成,大人坐視此事發生,是為何故?」

  我淡淡的看了宣松一眼,繼續道:「宣將軍可知道敵我兩軍所求者何?」

  宣松強忍心中憤怒,道:「自然是戰勝敵軍,我軍與北漢軍已是誓不兩立,北漢軍若敗,就是亡國之危,我軍若敗,數年之內無力北窺。」

  我搖頭道:「宣將軍所說並不完全,北漢軍想要取勝,可是他們不想要一場慘勝,大雍勢強,北漢國力不足,我們若是敗了,不需數年就可以東山再起,北漢軍就是慘勝,二十年之內恐怕也無力南下,如今天下爭霸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北漢若是國力驟降,就是我大雍亡了,也有別人來攻,所以北漢國主和龍庭飛想要的是一場大勝,而且還要損失越少越好。所以我軍在安澤敗後繼續北上,就是踏入了龍庭飛預定的戰場,他要在沁源殲滅我軍主力,最好是將齊王殿下俘虜或者殺死,這樣大雍傷筋動骨,北漢國力無損,他們就可以眼看著我大雍陷入和南楚的纏戰之中,而他們可以休養生息,等到大雍國疲民弱,北漢軍就可以南下西進,攻取大雍領土。」

  宣松聽得連連點頭,道:「所以龍庭飛才會調動代州軍,只因他手上的十萬鐵騎不能穩勝我軍。」

  我說道:「不僅如此,荊將軍行蹤龍庭飛焉能不知,他是故意不留後備軍力,全軍攻擊齊王殿下,誘使荊將軍不顧長途跋涉之後軍隊疲憊,立刻加入戰局。」

  宣松問道:「若是荊將軍猜透龍庭飛誘使他攻擊呢?」

  我搖頭道:「先不說荊遲是否能夠看穿龍庭飛的心思,若是荊將軍不進攻,齊王殿下必然損失慘重,到時候就是兩軍會師,也不能穩操勝券,所以荊將軍是一定會攻擊的,再說晉陽軍不能輕動,而且步兵居多,荊將軍也想不到會有一支強力的騎兵作為北漢軍後援。所以這個陷阱荊將軍是一定會踏進去的。」

  宣松眼中閃過迷茫,道:「末將不明白,既然監軍大人早知如此,為何不改弦易轍,穩步作戰?」

  我笑道:「這就要說到我軍的作戰目的,我軍兵力強大,若是強攻北漢,雖然不免損兵折將,但是北漢終究是不敵我軍的,代州軍雖然驍勇,可是一來不能久離代州,二來畢竟只有萬餘人,所以我軍如果穩步作戰,不是大勝也是慘勝,這都無關緊要,可是北漢和蜀國、南楚不同,蜀人偏安,一旦亡國,就很容易安撫,雖然會有些不自量力之人想要復國,但是若不能得到強大力量的支持,他們是翻不起什麼大浪的。楚人闇弱,一旦亡國,只要不損害他們的利益,他們多半不敢反抗。唯有北漢,國主尚稱賢明,軍民上下一心,若是我軍貪求速勝,只顧奪城拔寨,就是我軍攻下了晉陽城,控制了北漢王室,也不能壓制各地興起的義軍。所以皇上不擔心我們落敗,若是敗了再戰就好,若是不能全勝才是麻煩。若是敵軍主力仍存,必然一城一城的據守,這就已經是不解之局,有些事情你不清楚,我們沒有那多麼時間,就是北漢軍主力潰散了,只要留下一兩成的餘孽,那麼將來我們面對的就是所有北漢人的反抗,那些逃散的北漢軍就是火種,而且若是有龍庭飛之類的人物逃生,別說三年五年,就是十年八年,我們也難以征服北漢。所以我軍要勝,就必須要將北漢軍一網打盡,還要將北漢軍的首腦人物全部成擒。想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將敵人誘到我們的戰場,可是龍庭飛、林碧和北漢將軍們不是蠢人,若想讓他們入彀,就必須有足夠的犧牲。所以齊王殿下必然會在沁源戰敗,然後才可以敗退誘敵。而北漢軍為了取得滿意的戰果,一定會緊追不捨,只有這樣,我軍的目標才會實現?」

  宣松聽得目眩神迷,良久才道:「原來如此,殿下可是已經知道其中關節了麼,只是可憐我軍慘死的勇士。」

  我歎息道:「齊王殿下知道一些,但是並不完全,整個作戰方略只有皇上和我清楚全盤關節,我以殿下將會戰敗相激,殿下作戰之時,必然奮勇無比,這樣才會讓龍庭飛中計,但是到了將敗之時,殿下久經戰陣,又是勝不驕敗不餒的性子,所以必然能夠盡量保全實力撤退。宣將軍,一局棋若沒有兩個國手對弈,總是難得精彩,北漢這一局棋,正因敵手高明,才會中我計算,若不是龍庭飛知道必須擒殺了齊王才算功德圓滿,又怎會被誘入我們準備好的戰場。這一迷局,北漢就是再有聰明的人也看不穿,身在局中,有幾人能夠超然物外。」

  宣松已是心悅誠服,道:「請監軍大人示下,末將應該如何行事?」

  我指向地圖上的一點道:「敵軍追擊,必然是兇猛無比,我軍敗退,也要做得十分嚴密,宣將軍只需用出手段來,接應齊王和荊將軍退到此處,就是大功一件,將軍需要記得,敵軍主將乃是非凡之人,將軍敗退之時越是盡心盡力,敵軍越不會想到我軍還有後手。」

  看到我所指之處,宣松眼中閃過熱烈的光芒,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我微微一笑,又道:「北漢軍水淹安澤之後,道路被毀,我連日令人整修道路,就是為了接應我軍,一來是為了減輕傷亡,二來我們的準備越充分,北漢軍就會以為我們求勝之心越強烈,就更不會想到我軍敗退會有什麼別的意圖。」

  這時候,小順子遞過我的大氅,我接過披上,道:「既然宣將軍已經知道局勢,在下就要先告退了,江某無才,經不住戰陣之苦,就先到後面等著諸位,齊王殿下身邊有法正大師和法忍大師率各派高手保護,宣將軍不必憂心,縱然是有些危險,他們也能保住殿下平安。」

  宣松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想不到監軍大人將臨陣脫逃說得如此理直氣壯,不過知道齊王應該不會有生命之險,還是讓宣鬆鬆了一口氣,如今這裡就是江哲官職最高,他要先走也是無人能夠阻攔,或許這就是江哲強行留下自己的緣故,只因自己可以在他脫身之後率軍接應齊王吧。

  我當然知道宣松的心思,不過為了不再領略逃跑的痛苦經歷,我是寧可臨陣脫逃了,帶著小順子和赤驥以及那些神情不滿的虎繼衛,他們多半都想上陣殺敵,我向準備好的馬車走去。臨上馬車之前,我忍不住抬頭看看蒼穹,再過小半個時辰應該就是日落了,想必一更時分,齊王就可以敗退到第一道防線,不過這幾百里的敗退路程並不好走,不過這一點我就無能為力了,行軍作戰,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如今種種佈局已經如我所料,若是我軍仍然落敗,也只能說是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不過我卻也不必憂心,北漢國力軍力擺在那裡,最多我們勝得辛苦些,留下的後患多些,難道還能讓他們翻天麼?忍不住想到龍庭飛,看他行軍佈陣,也是一等一的人才,可惜卻是我的對手。忍不住低聲道:「剪其羽翼,斷其枝葉,縛其手腳,困其意志,此謂四面絕網,縱有翻天覆地之才,安能脫我掌握?」不知怎麼,難言的疲倦湧了上來,這些日子殫精竭慮,仔細安排種種佈局,唯恐有些什麼事情改變了大局,如今總算是乾坤已定,接下來的事情已經不受我控制,我幾乎是昏昏沉沉的上了馬車,臨上車前,我突然回頭,對宣松道:「吩咐蘇青,一定要盡全力截殺北漢軍密諜,絕對不能讓北漢軍發現我軍的佈局,北漢軍中段凌霄已經不可能親自出手,秋玉飛也被拘留東海,剩下的人中應該蘇青可以應付,就是有些不能應付的,齊王身邊的高手也可襄助,急著,絕對不能讓他們識破。」

  宣松幾乎是小心翼翼地道:「末將遵命,大人可是身體不適,還是快些休息吧。」

  我抬頭,看見小順子、赤驥、呼延壽等人眼中都是閃過憂慮之色,我笑道:「怎麼了?都是大驚小怪的模樣?」

  小順子突然一聲輕歎,將一粒藥丸塞到我口中,我只覺得身心漸漸鬆懈下來,甜美的夢境向我襲來,很快就昏睡了過去。

  宣松心驚地道:「大人面色為何如此蒼白,可是舊病復發麼?」

  小順子冷冷道:「公子為了此戰,殫精竭慮將近半載,如今諸事已經盡在算中,公子鬆懈下來,不免有些倦怠,宣將軍,此戰勝敗,你關係重大,若是因為你的緣故讓公子功敗垂成,我定不會饒你。」說罷抱著江哲進入車廂,赤驥憂心地望了車廂一眼,坐上車伕的位置,揮起了馬鞭。

  望著遠去的馬車,宣松心中一陣愧疚,方纔他還在腹誹江哲臨陣脫逃,卻全然沒有想到令敵我雙方按照他的佈局行動,需要耗費江哲多少心思,他斷然道:「立刻出發,我們去接應齊王殿下。」自有親衛奉上甲冑馬匹,宣松換了衣甲,策馬揚鞭,向沁源方向奔去。

  遠方的戰場上,李顯幾乎是一邊斷後壓陣,一邊低聲暗罵,自己怎麼會如此之蠢,當初想來想去,居然就沒有想起代州軍,林碧會來助陣,他倒是想到過,可是代州軍會來一半以上,他可沒有想過,畢竟代州軍不出境,乃是人們心中的常識,而且誰都知道北方蠻人蠢蠢欲動,誰會想到林碧會如此大膽,帶了大半軍力南下呢?不過他罵得最多的還是江哲,全盤的安排李顯還真得不大清楚,所以他心中有些沒底,不知道後面的安排是否妥當,不由後悔自己當初被江哲三言兩語激得只想和北漢軍拚個你死我活,沒有詳細追問。這時候,荊遲已經從前軍轉來,前面自有雍軍宿將開路,他也跑到後面相助齊王斷後,策馬奔到齊王身邊,荊遲有些沮喪地道:「殿下,咱們妄稱英雄,竟然被一個女子打得落花流水,這下可怎麼辦,回去之後怎麼見人啊?」

  李顯也懶得和他解說,反正到時候荊遲自然就知道了,努努嘴道:「別愣著了,代州軍又上來了。」

  只見遠處煙塵滾滾,凝而不散,代州軍逼近雍軍後陣,卻不衝鋒,只是游弋往來,不時用弓箭獵殺獵殺落後的雍軍騎兵,偶爾還有膽子大的勇士衝入雍軍軍陣,廝殺一番再退去。攪得雍軍不安寧,李顯眼中寒光一閃,提著馬槊親自到了陣後,有了他壓陣,雍軍膽氣立壯,也開始凌厲的反擊。兩軍就這樣糾纏不休,卻都沒有放慢速度,日影西沉時候,雍軍前鋒已經進入宣松布下的第一道防線。

  兩山對峙的山谷開口,是沁水的河道,河道兩邊是可以容得下駿馬奔馳的崎嶇山道,寒水幽鳴,兩側怪石嶙峋,這一帶的群山都是石山,山上植被稀疏,岩石堅硬,難以穿鑿,無法修建固定的寨壘,兩側懸崖峭壁,距離沁水足有數十丈的高度,雖然臨水,卻是取水困難,難攻可也難守,所以當初北漢軍沒有在這裡固守,與其在這狹窄之處消耗實力,不如在平坦之處更可以發揮騎兵的實力。不過如今防守的是雍軍,雍軍的步兵用來防守臨時搭建的工事最好不過,雖然因為種種限制,不可能長期固守,但是只要每一處守個一日半日,就可以拖延北漢軍的進攻速度。而這一點也正是龍庭飛擔憂的,他不希望當自己苦心孤詣地攻破雍軍防線之後,卻遇到雍軍大量的援軍。按照正常的方式估算,從兵敗消息傳到澤州,澤州集結兵力到發援軍,至少也需要半月時間,這是事先有所預備的情況,但是也不無可能,因此龍庭飛帶著北漢軍主力匆匆趕來,和林碧匯合,若是不能將李顯留在此處,就需要加速攻擊,一定要在十日之內將雍軍迫到安澤,這樣才有可能完成全殲雍軍的目標。

  一個青衫儒將站在一側的山峰上,山谷外早有嚴陣以待的雍軍用弓弩壓陣,接應雍軍騎兵入谷,井然有序,全無一絲紊亂。這時候北漢軍業已覺察到時間緊迫,他們的攻擊也越來越猛烈,若非李顯和荊遲兩人親自殿後阻截,只怕雍軍後陣早被攻破了。血紅的夕陽在天際欲沉還止,晚霞好似艷麗的血花一般淒艷,兩軍竭盡所能得苦戰著,全然不顧犧牲,無數勇士的生命譜寫成最壯麗的戰火畫卷。

  雍軍已有三分之一進入了山谷,就在這時,沁水上游出現了北漢水軍的艨艟鬥艦,順著湍流的河水飛速衝下,船上的水軍都是執盾攜弩,顯然是準備利用沁水沖入山谷,使用弩弓截斷雍軍的後路。遠遠望見水軍的旗幟,北漢軍都是聲威大震,攻擊也越發得心應手,雍軍雖然有些不安,可是畢竟是百戰雄獅,初時還有些不安,但是很快就穩定下來,只是退兵的速度似乎加快了許多,對北漢軍的抵抗也不免鬆懈了一些。

  就在為首的三艘戰船將要接近谷口的時候,那在山峰上指揮的青衫將領揮動旗幟,那三艘戰船船首似乎撞在了什麼阻礙之上,前行無力,船身不由被水流沖得傾斜過去,不過片刻,那三艘戰船就將河道堵住大半,戰船上面的北漢水軍畢竟不是久經水戰的楚人,不由混亂起來,這時候,谷口的雍軍軍陣中推出幾十架弩機和投石車,箭矢和巨石如同雨點一般襲去。北漢水軍中軍傳出號令,那些水軍奮勇還擊,但是船隻不能移動,船身傾斜也讓北漢軍無力反抗。過了片刻,水軍傳出撤軍的號令,那三艘戰船上面的水軍紛紛跳水或者乘坐小船退走。

  龍庭飛劍眉深蹙,不多時有斥候回報道:「將軍,雍軍在河面上安了攔江鐵索,方才水軍衝鋒之時,雍軍用鉸鏈將鐵索拉起,擋住我軍戰船。」

  雍軍緩緩進入山谷,龍庭飛目視雍軍大旗消失在視線中,不由恨聲道:「雍軍手段果然高明,在退路上花了這麼多心思,想不到數日之間,竟連攔江鐵索也打造了出來,可惜,否則若是我水軍阻住山口,雍軍休想逃走。」

  段無敵在一旁勸解道:「將軍不必憂心,雖然不如我們預計,可是從另一方面說,雍軍也是後援無力,否則他們何妨將我們放過山去,在安澤以逸待勞,大破我軍,現在他們守得嚴密,正說明實力不強,想利用地利消耗我軍實力,可是這一帶我們比他們更熟悉,只要盡快攻破他們的防線,利用我軍擅於衝鋒追獵的長處,一定可以將雍軍消滅,李顯生性頑強,絕不會棄軍而逃,我們還有機會將他留下。」

  龍庭飛眼中閃過絕決的神色道:「若不能擒殺李顯,我們雖勝尤敗,傳我將令,放火箭毀去堵路戰船,鐵索可以用火燒溶,讓水軍去做,就是將三十里山川化成火海,我也要讓雍軍沒有容身之處。我從前令你準備黑油和硝石,只需將黑油傾倒在沁水上,一把火就可以逼退山谷中的雍軍。我給你兩天時間,你可能作到。」

  段無敵心中一凜,這黑油乃是古怪之物,不沉於水,易燃,火勢經久不息,只是燃燒之後黑煙繚繞,被黑油滲透的土地寸草不生,龍庭飛此舉雖然狠毒,可是這三十里荒山和沁水下游,必然受損嚴重,只是如今卻也顧不得了,他躬身道:「將軍放心,末將必不辱命。」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二十五章 火燒沁水
 

  雍軍敗退,以鐵索攔江,阻住北漢水軍,山勢險要,難攻難守,兩軍爭奪谷口兩日,不分勝負。
  四月初一,龍庭飛命麾下段將軍以黑油沉江,烈火焚之,雍軍敗退,死傷迭見。後三十年,山中不見寸草,越明年,沁水乃清。

  ——《資治通鑒·雍紀三》

  三月三十日清晨,李顯從軍帳中走出,雖然已經是春天,但是清晨的溫度仍然很低,江風清冷,霧氣濛濛,沁水寒凝,李顯凝神苦思,這一處山谷中可藏兵近萬,是距離北漢軍屯兵的沁水谷口最近的軍營,昨天晚上,雍軍就在沁水沿岸的十幾個這樣的山谷裡面紮營,從今天開始,就要在步兵的支援下退兵了,這一帶山谷並不是好的拒敵地點,雖然用步軍防守北漢騎兵很合算,可是李顯從來不喜歡這種沒有勝利可能的犧牲,所以退兵是唯一的選擇,而且誰知道北漢軍會想出什麼法子攻打呢,畢竟這樣的山谷對雍軍鐵騎也是一種束縛,最重要的一點,想要勝利,就不能在這裡據守,只不過退兵的時機要巧妙,不能讓北漢軍看去自己根本就沒有打算據守山谷,當然損失也要越小越好。一邊仔細想著如何應對目前的戰局,李顯負手走向不遠處的營帳,那是宣松的營帳,李顯憤憤的想,昨日太忙了,只聽說江哲先走了,一定要問清楚宣松,這個傢伙是如何臨陣脫逃的。

  走近宣松的營帳,帳內卻是空無一人,想必是出去安排防守了,李顯也沒有在意,逕自走了進去。宣松身為大將,營帳自然是頗為舒適,內外隔著帷幕,內間是行軍床榻,外間是桌椅,地上鋪著厚厚的毛氈。李顯坐在椅子上,心裡想著如何才能撤退的乾淨利索,這時,他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一個不急不緩,腳步清越,一個龍行虎步,威猛沉重。李顯聽出這兩人乃是並肩而行,想也知道是宣松和荊遲一起前來,他突然心中一動,這兩人都是皇上心腹,又是多年同僚,想必有不少知己話要說,自己何妨聽聽他們私下裡面說些什麼呢?

  李顯心意一定,就掀開帷幕走進內帳,他的身形剛剛隱入簾幕後,軍帳的帳門就被荊遲挑開,他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逕自坐到書案邊上,將書案上的茶壺倒了一大杯清茶出來,一口喝個乾淨。宣松在後面跟了進來,看到這種情景,搖頭道:「將軍還是喜歡這般牛飲,真是可惜了這上品的貢茶,這可是前些日子監軍大人下棋輸給我的好茶啊。」

  荊遲一聽到「監軍大人」四個字,一口茶水立刻噴了出來,哈哈笑道:「原來是下棋贏得,那可就容易得很了,當年天策府上下誰不知道江先生才華雖然絕世,偏偏就是棋藝平平,有一次輸得慘了,便吟了一首七絕謝絕對弈,我雖然是老粗可也還記得。那首詩是這樣的,『平生事物總關情,雅謝紛紛局一枰。不是畏難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

  李顯在帳後幾乎笑出聲來,這件事情他卻是知道的,甚至他還知道荊遲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實在是因為那日荊遲在旁邊隨侍,忍不住嘲笑了江哲幾句,江哲便罰他將這首詩抄了百遍,昔日雍王府關防雖然嚴密,可是鳳儀門仍然在雍王府中有些探子,這些事情就是李顯從秦錚那裡看到的,不過後來雍王府那邊卻是越來越森嚴,到了最後,竟是很難得到什麼有用的情報了。

  宣松自然不知道這段隱秘,倒是長歎道:「楚鄉侯性情隨和,淡泊名利,卻是忠心王事,鞠躬盡瘁,昔日曾聞江大人因為勞頓而幾乎病重不起,松本來只是耳聞罷了,想不到昨日才見到顏色,江大人昨日離去之時,幾乎不能親自上車,想必是疲累已極,我等只能盡心竭力完成江大人定下的計策,否則上負皇恩,下負江大人苦心。」

  李顯聞言身軀一顫,當然獵宮之變,他可是親眼所見,曉霜殿上,江哲形銷骨立,病骨支離,兩鬢星霜,幾乎是奄奄一息,而當他在東海重見江哲,雖然江哲已經恢復了健康,但是那一頭灰髮,兩鬢微霜,仍然讓李顯心中黯然,這些日子以來,江哲雖然表面鬆懈,可是李顯卻是知道江哲經常閱讀各種情報直到深夜,更是親自處置安排了許多看上去莫名其妙的事情,不過李顯卻深知江哲佈局的本事,自然不會以為江哲是在偷懶。昨日聽到江哲先退走,李顯也不過是有些輕微的怨氣,畢竟他也知道江哲的身體恐怕經不起潰敗的路途,所以並沒有真的惱怒,可是聞聽江哲臨去之時竟然如此虛弱,心中不由忐忑不安,若是江哲舊病復發該如何是好,不說自己心中難安,就是皇上和長樂公主那裡也是交待不過去的。

  他心思一亂,氣息立刻沉重起來,外間的荊遲聽到江哲身體狀況有些不好,原本也是愁眉不展,聽到內間有聲息,心中一驚,伸手按住刀柄道:「裡面什麼人,為何在此偷聽?」

  宣松本是儒將,武功平平,聽到荊遲喊聲,立刻起身向帳門移去,若真的有刺客或者密諜,那麼他自然不想拖累荊遲出手的,卻見內帳簾幕一跳,齊王李顯走了出來,面上神情冰寒,淡淡道:「宣將軍,立刻令我軍整頓行裝,按照計劃開始撤退,本王沒有心情和北漢人耗著。」

  宣松和荊遲都是一怔,但是見到齊王神色不快,再說上下之分擺在那裡,也不能指責這位王爺聽壁角,連忙應諾,下去安排軍務,原本計劃是要在這裡守上兩三日,再大舉撤軍的,但是齊王既然要改變計劃,宣松又覺得影響不大,便也沒有諫言。

  這時候,日頭已高,前面谷口之處,北漢軍已經開始挑戰,為了不讓雍軍疑心,北漢軍在谷口連番攘戰,而且在外面造攻擊的器械,全沒有露出一絲破綻。若是換了平常,李顯或者會親自上陣和敵軍對峙,但是他聽聞江哲生病後,便是心情鬱悶,也懶得上陣,只讓荊遲帶軍出去對敵。

  北漢軍陣上,龍庭飛和林碧並馬而立,望著在谷口對峙的兩軍,神情都有些失落,良久,龍庭飛黯然道:「雍軍昨日大敗,可是不過一夜,就再也看不到頹廢氣象,雍軍心志之堅,我軍不及。」

  林碧心中也有同感,道:「大雍如今上有明君,下有良將,將士用命,皆願效死,只可惜我北漢屈居一隅,雖然上下一心,卻是力不從心。」

  龍庭飛笑道:「碧妹也不必如此,只要我們這次擒殺李顯,大雍損失慘重,數年之內別想進兵沁州,到時候,我們再用合縱之策,和南楚、東川聯盟,到時候,大雍再也不會有今日的威勢。」

  林碧微微一笑,她知道龍庭飛不過是勸慰她罷了,大雍豈是那麼容易崩潰的,她心中有更深的憂慮,這次代州出兵她是答應了父兄的,一定要在四月二十日之前趕回代州,蠻人蠢蠢欲動,代州只有一萬騎兵,雖然代州軍民已經夜夜枕戈,但是大哥、二哥都是猛將,而非大將,父親又臥病在床,自己怎能放心得下。

  谷口兩軍交戰正酣,荊遲麾下一個青年偏將最是驍勇,幾次衝入北漢軍陣,捨生忘死,全身而回雍軍都是大聲為他鼓勁,龍庭飛眉頭一皺,正要吩咐派人將敵軍這個偏將斬了,蕭桐匆匆趕來,低聲稟道:「將軍,讓鹿氏兄弟上陣,那個偏將乃是我們的人,他定是有急信要傳。」

  龍庭飛神色一動,高聲道:「伯言、仲天、叔函你們率軍上去,一定要把這個偏將給我擒殺。」鹿氏三兄弟早就躍躍欲試,連忙同聲應諾,蕭桐早已退到一邊,在鹿叔函身邊說了幾句吩咐,鹿叔函眼中寒芒一閃,跟在兩位兄長後面出陣而去。

  很快三人就衝到了前面,鹿伯言和鹿仲天親自迎住帶軍衝殺的荊遲,鹿叔函則是有意無意的帶軍擋住了那位偏將,敵我兩軍都道這是北漢軍立威之舉,也沒有覺得有什麼古怪,那偏將舉起馬槊衝來,人借馬勢,也是勢不可擋,鹿叔函乃是不下於當年先鋒將軍蘇定巒的猛將,冷冷一笑,馬槊一挑,那偏將一聲驚喝,手中兵刃脫手,鹿叔函一聲厲喝,馬槊橫掃,正好擊中那偏將的腰肋,將他掃下馬去,但那偏將卻不服輸,人落馬下卻是縱身躍起,鹿叔函卻舉起馬槊向下刺去,眼看著就要將那偏將的咽喉刺穿。那偏將凌空翻轉,馬槊擦過他的面頰,刺入泥土當中,那偏將也是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但是那偏將卻一揚手,一柄霜刃飛刀如同流星電閃一般射向鹿叔函面門,鹿叔函閃躲不及,卻是張口一咬,將那飛刀截住。就在這一瞬間,那偏將已經被衝上來的雍軍救走。

  兩軍混戰,處處都是廝殺,但是兩人這一番乾淨利落的交鋒仍然讓眾人看在眼裡,兩軍本都是鐵血男兒,最尊重勇士,何況鹿叔函攻得猛烈,那偏將也是矯捷如同靈狐,雖然落敗卻也沒有丟多少面子,所以不論雍軍還是北漢軍都是同聲喝彩。這時,北漢軍也已經挽回顏面,兩軍纏鬥已久,眼看著日上中天,雙方各自鳴金,都是緩緩退去。

  回到北漢軍大營,摒退眾將,鹿叔函將那枚飛刀交給蕭桐,蕭桐輕輕旋轉刀柄,那刀柄卻是中空的,裡面塞著一張紙卷,上面寫著慢慢的蠅頭小字。

  「軍中傳言,楚鄉侯舊病復發,已返澤州,齊王決意提前退兵,今日午後開始。」

  看完上面的情報,龍庭飛神色憂喜交加,他無聲地將紙卷遞給林碧,手指輕輕敲擊著書案,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良久林碧抬起頭道:「若是楚鄉侯病發屬實,那麼這就是最好的機會,雍帝和齊王之間全靠此人緩衝和解,楚鄉侯臥病,此刻齊王必定心中不安,所以才會加速退兵,這樣一來,雍軍不免軍心不安,行軍急躁,我軍若想取勝就會容易許多。」

  龍庭飛皺眉道:「可是此事很難判斷真假,而且雍軍加速退兵,我們火攻之策就不免效果差了許多,蕭桐,你說這份情報可否屬實?」

  蕭桐恭謹地道:「此人乃是我魔宗旁系弟子,他是北漢人,父母親族都在晉陽,兩年前我軍劫掠澤州的時候,血洗了一個村落,屬下令其取代了其中一個被殺的村民的身份,兩年來從未動用這顆暗子,所以屬下相信此人身份絕對不曾洩露。而且他冒險傳回的情報事關重大,卻是簡略粗疏,也符合他的身份,昨日荊遲才和雍軍會合,這些事情此人絕對不可能知道得很詳細,此人聰明果敢,若是虛實難辨,是絕不會這樣冒險的。」

  龍庭飛和林碧都是默默點頭,兩人四目相對,都是心意已決,龍庭飛起身道:「傳令無敵,雖然黑油尚未全部送到,可是也顧不得了,今夜開始火攻,然後我們追襲雍軍的時候,不妨散佈些流言,就說楚鄉侯故意陷害齊王落敗,如今又臨陣脫逃,到時候雍軍必然心亂,說不定李顯也會這樣想呢。」

  夜深人靜,沁水之上,千餘北漢軍都穿了深色夜行衣,輕手輕腳地將一桶桶黑油倒入沁水,夜色深沉,星月無光,幽深的沁水上面蓋了厚厚一層黑油,黑油向下游淌去,絲毫沒有引起谷中雍軍的注意。龍庭飛和林碧站在岸邊,兩人都是神色凝重,據他們估計,一日之間,雍軍至少已經撤走三分之一,若是再不巧被巡夜的雍軍發覺河內黑油,那麼勝算就更加小了。

  段無敵走近兩人身邊,低聲道:「根據水流的速度,大概四更左右可以遍及三十里河道,公主、將軍,我們需在那時點火。」

  林碧輕輕點頭,微微一歎,她在代州雖然也是殺伐決斷,但是卻多半是刀鋒喋血,這種火燒水攻的手段卻幾乎沒有用過,心中未免有些忐忑,畢竟代州英傑,最喜歡光明正大的沙場交鋒。龍庭飛卻是神色從容,道:「好,希望這一把大火可以燒燬雍軍的勇氣和信心。」

  山谷之中,雍軍大帳燈火通明,今日在李顯的堅持下,撤走了兩萬步兵和萬餘騎兵,李顯、荊遲和宣松三人正在徹夜商討如何撤兵,所以直到深夜仍然沒有休息。全然不知沁水中殺機隱藏,水流湍急,今夜風勢沿河而下,那些黑油又經過處理,所以並沒有刺鼻的氣味,因此無人發覺這潛在的危機。

  三更天,大雍軍營已經幾乎沒有了聲息,除了防守谷口,唯恐北漢軍趁夜偷襲的守軍之外,所有人都在沉睡,這時候,從一座小帳篷裡面走出兩人,這兩人都穿著青色甲冑,但是營帳旁邊的火光映射下,卻看出這兩人身姿纖弱,原來卻是兩名女子。這兩人正是蘇青和她的親信侍女如月。

  蘇青多年來出生入死,能夠履險如夷,雖然多半憑著武功智謀,可是還有一項長處人所難及,就是對於危險的敏感,有些事情雖然還未發生,甚至端倪還沒有顯露,蘇青往往就能有所警覺,雖然往往只是心中不安甚至心悸,可是卻幾乎是次次靈驗,這也是她能夠憑著一個女子之身縱橫北漢的關鍵所在。今夜她半夜便被噩夢驚醒,起來之後發覺渾身都是冷汗,因此立刻喚醒如月,穿上甲冑,走出營帳,雖然不能憑著自己的心緒而示警,但是至少她可以去查一查,是否有什麼不妥之處。

  她在軍營中緩緩行走,巡視的軍士見到她都是躬身行禮,蘇青一一還禮,心思卻是不知飛到何處,她專心致志地四處打量,希望能夠找到讓自己心生警兆的蹤跡。但是她能夠感覺到的只有凝重和沉靜,心中漸漸湧起一絲焦躁,蘇青轉身走向沁水,在夜裡坐在河邊聽聽水流的嗚咽,應該是滌清心中煩惱的最好的法子吧。走到河邊,蘇青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蘇青突然一皺眉,空氣中有一種淡淡的熟悉氣味,刺鼻而辛辣,她眼中立刻露出冰寒的光芒,目光閃動,漸漸落到了河面上,蘇青的臉色突然慘變,想也不想地回身向大帳走去,不能驚惶,不能驚動大營上下,否則黑夜之中會有炸營的危險。

  齊王的大帳燈光已經熄滅,蘇青走到帳外,看見在外面守夜的是齊王心腹的侍衛莊峻,她匆匆上前,低聲道:「殿下何在,末將有緊急軍情稟報。」

  莊峻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不明白為何蘇青神情如此凝重,但是他知道蘇青乃是斥候好手,所以連忙衝進營帳,不多時,齊王披了戰袍走了出來,火把的光芒照射到蘇青面上,清艷的容顏蒼白如雪。當聽蘇青稟明軍情之後,李顯眼中閃過熾熱的火焰,他立刻令人層層傳令,所有雍軍立刻撤走。他們不知道北漢軍什麼時候發動,但是蘇青說得很清楚這種黑油燃燒的煙是有毒的,就是避入兩邊的山谷也是難逃危險,而且等到北漢軍攻入的時候,恐怕是甕中捉鱉,死在絕地,所以不論如何,只有一個逃字。

  幸好雍軍這兩天都是人不解甲,馬不卸鞍,所以不到半個更次,就已經全軍準備好了,而動作最快的一批已經上路了。李顯望著那些神色迷惑的步兵,他們很難及時撤退的,原本留下他們是為了更好的防守,也是為了不讓北漢軍發覺撤軍的內在意圖,可是這些大好男兒卻要屈辱的死在這裡,雖然不知道北漢軍什麼時候發動,但是天明之前,這些人很難逃出山谷,道路,太狹窄了。可是,李顯心知現在不能說明真相,如果給這些軍士知道陷入必死絕境,恐怕會有一場混亂,到時候驚動了北漢軍,只怕一個人都逃不出去。李顯心中一橫,道:「宣松,派個人率領他們在谷口等候,就說等到黎明時分偷襲北漢軍營,如果火起,就帶著他們衝出谷口,攻擊北漢軍,你挑一個肯赴死的去。」

  宣松心中一痛,卻知道非得如此,上前施禮道:「殿下,這些軍士末將指揮多日,不如由末將親自率領他們出擊,也免得選錯了時機,平白犧牲。」

  李顯怒道:「胡說,你是軍中大將,本王正要倚重,焉能為此必死之事。」

  宣松道:「殿下倚重末將,不過是為了阻截北漢追兵,殿下從前也擅於敗退,末將並非必要的存在,倒是為了和北漢追兵血戰,需要荊將軍這樣的武將,而且如今若無大將殿後,只恐軍心生變,末將乃是最適合的人選,何況這一次失策,都是末將沒有察覺敵軍陰謀,末將理應留下戴罪立功。」

  李顯聽後,只覺得心痛難忍,但是他深知若無宣松這樣的大將殿後,果然是軍心易亂,眼中閃過痛惜之色,他低聲道:「也好,荊遲,我們出發。」說罷上了戰馬,頭也不會策馬奔去,荊遲略一猶豫,也只得跟了上去。敵軍欲用火攻之事,只有齊王和少數將領知道,所以雍軍沒有絲毫混亂,只道齊王決定連夜撤軍罷了。策馬行了一段路,李顯突然轉身奔回,指著宣松道:「宣將軍,此間之事,由你便宜行事,不可輕言殉國,若有差池,皆有本王擔待。」宣松身子一震,知道齊王暗示他緊要時候可以投降,好保住性命,雖然這不是他所能作出的事情,但是他仍然俯身下拜道:「末將遵命。」語氣中隱隱帶了悲聲。

  當齊王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之後,宣松恢復平靜的面容,道:「黎明時分準備襲營,現在傳令下去,三軍開拔。」這時候夜色仍深,宣松令三軍銜枚,然後又讓眾人用浸透了山谷中清泉水的巾布裹住口鼻,又讓心腹親衛走在河邊,再加上光線黯淡,竟然無人發現河中玄機。雖然一些機靈人已經察覺不妥,但是軍令如山,此刻若是宣揚起來,不免立刻成了刀下之鬼,也只能不聲不響,跟著大軍行動。不多時雍軍已經到了谷口,宣松令心腹親衛出去查探,那親衛回來已經是面無人色,低聲稟道:「將軍,敵軍大營離此不遠,我看見很多人影在河邊。」 這個親衛已經知道實情,自然知道其中凶險。

  就在這時,突然谷外火光乍起,頃刻間身邊的沁水上已經是烈焰滾滾,含有毒性的黑煙向岸邊湧來,山谷之中黑煙瀰漫,對面難見人影。宣松令人擊鼓,鼓聲沉沉,猶如被陷入絕境的野獸悲嚎,此刻就是沒有宣松的軍令,面對身後的死亡,也是只有一條道路好走,雍軍按照軍令向谷外衝去,但是山谷狹窄,只能魚貫而出,即使到了此刻,雍軍仍然頗有章法,沒有彼此擁擠,可見訓練有素。不多時,前面響起驚呼聲和兵刃撞擊的聲音,宣松眼中閃過淚光,這是自殺之舉,兩萬雍軍步兵對著十萬北漢鐵騎和代州軍,那是必死無疑。他口中低聲道:「楚鄉侯,末將辜負你的期望,沒有看穿敵軍火燒沁水的陰謀,若是末將早些發覺,不論如何還有法子應對,如今卻是只能以死贖罪了,希望你的計策成功,為我大雍男兒報此深仇。」抬起頭來,拔出腰間長劍,他在親衛保護下向前衝去,奔向前方的死亡之所,即使是死,他也更希望能夠死在北漢軍軍陣之中。在他身後,沁水上面的火勢轉瞬數里,還在飛速的向前蔓延,下面是寒水,上面是烈焰,黑煙滾滾,毒氣朦朦,兩側的草木被大火燒著,火勢更加兇猛,岩石被黑煙熏得漆黑,若有人在此,絕無生還希望,三十里山川變成了修羅場,烈火將一切生命吞噬。

  北漢軍火燒沁水,除了先撤走的萬餘騎兵和兩萬步兵,齊王、荊遲麾下仍有騎兵三萬眾生還,只有千餘人未幾逃出,被火海吞噬,因出發及時,再加上黑油不足,所以雍軍主力倖存,然兩萬步兵自殺性的襲擊,除了造成千餘北漢騎兵的死亡之外,全軍覆沒。至此,雍軍北伐軍十三萬步騎,只餘半數殘軍,雖然主力騎兵尤存,但是北漢軍已然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二十六章 四面絕網
 

  夜寒如水,冀氏之野的一座小山村,村民早已被逐走,只留下空蕩蕩的屋舍。數日前,這裡有了臨時的主人。村中最寬敞的一間農舍之內,燭影搖紅,燈花乍碎,簡陋的木床上鋪著華麗的臥具,一個青衣書生倚在榻上正慢慢喝著一碗散發著清香的藥湯。
  將藥碗遞給榻前侍奉的青衣少年,我一聲長歎道:「人算不如天算!豈料北漢將領如此辣手,宣松之事,真令我痛心疾首,小順子,後來戰事如何?」

  小順子低頭道:「龍庭飛對我軍突圍之舉早有防範,我軍從谷口突圍,用投石車和弓箭封住谷口,攔截我軍,谷口狹窄,難以穿行,僅數千人衝出谷口,死於北漢軍重圍之中,餘下眾人皆被火焚而死,焦骨遍野,我軍斥候沒有探明宣將軍生死,但是想來恐怕已經死在亂軍之中。」說到此處,見江哲容顏慘淡,他勸慰道:「公子本不是前方將領,這並不是公子的責任,何必愧疚。」

  我苦笑道:「並非我自尋煩惱,宣松乃是難得的人才,難得的是能攻能守,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損失此人,縱然大敗北漢軍,也不過是兩敗俱傷罷了,叫我怎麼不心痛。唉,我雖然也想到敵人可能用火攻,可是沁水河谷樹木稀疏,水流充足,火攻並不容易,所以我也沒有提醒他們注意,可是想不到龍庭飛會用黑油倒入沁水,作為助燃之物,若非蘇將軍發覺,只怕全軍覆沒,龍庭飛果真不同尋常。」說到後來,我越發心中鬱悶,不由輕咳了幾聲,小順子連忙捧過茶杯,我就著茶杯喝了一口水,覺得舒坦了許多,又問道:「殿下如何應付下面的戰局的?」

  小順子看了一眼手上的薄絹,道:「齊王殿下親率大軍在沁水河谷谷口伏擊,四月二日,谷中火熄之後,龍庭飛留段無敵鎮守沁源,親率北漢軍出谷追擊,被殿下伏擊得手,北漢軍兵力強大,兩軍纏戰半日,殿下退向安澤。四月三日,殿下利用安澤地勢不利於騎兵作戰的條件,使用步軍再次和北漢軍交鋒,並無勝負,四月四日,殿下到了冀氏之北,正在阻擊北漢軍追兵,好讓步軍可以撤回澤州,兩軍對峙已經有兩日了,雖然北漢軍損失慘重,但是殿下也是損失非輕,明日殿下就會全軍撤退,全速行軍,不再和敵軍糾纏。」

  我眼中閃過一絲喜色,道:「大勝之後兩次遇挫,想必北漢軍不會輕輕放過我軍的。」

  小順子淡淡道:「公子說得是,我聽說北漢軍戰得很凶狠,齊王殿下兩次撤退都幾乎被敵人合圍,這一次撤軍,敵軍不僅會追擊,還是不死不休,就是追入澤州,也不會輕易放過。」

  我聞言拊掌道:「齊王殿下果然明白我的心意,龍庭飛本是心性高傲之人,昔日澤州敗戰之後,又被我設計消磨其心志,如今借助大勝,挽回了榮耀和信心,齊王殿下不顧兵力處於弱勢,摧敵鋒銳,龍庭飛必然不能容忍,這一番追擊勢不可擋,卻正是入我彀中。不過若非齊王殿下心志堅毅,百折不回,誰能夠完成這艱難的任務呢?」

  這時,赤驥進來稟報道:「公子,長孫將軍在外求見。」

  我淡淡道:「請他進來吧。」目光卻望向不可見的遠方,現在正是最重要的時刻,如果龍庭飛生出疑心,撤軍而回,我軍可就是白辛苦了一場。這時的我自然不知道「楚鄉侯病重」這個被誇大的情報帶給北漢軍的影響,它讓北漢軍上層幾乎沒有任何懷疑地衝進了陷阱。

  伸手撫摸戰馬被汗水打濕的鬃毛,李顯抬頭望向後方,北漢軍暫時沒有見到影蹤,抬頭看看,日正中天,想必敵軍是準備休息一下吧,這幾日他可是萬分辛苦,挑釁的後果就是敵人的拚死追擊,即使已經將到冀氏,五十里之外就是澤州邊境。不過雖然只有五十里的道路,卻比前面的路程都要艱險,之前逃亡的時候,可以迂迴轉進,雖然敵軍有兩倍以上,可是想要圍攻還是比較困難的,只要自己靈活一些,敵軍想要合圍是不可能的。可是接下來的五十里,就只能快馬奔馳了,若是再四處流竄,只怕會被敵軍發覺一隻腳已經踏入圈套。

  匆匆餵過戰馬,李顯看見後面煙塵再起,振奮精神道:「我們一鼓作氣,回澤州去,不用列陣,大家自己逃吧。」說罷揚鞭策馬衝了出去。 荊遲在後陣得知軍令,看看烈日,愁眉苦臉地道:「走吧,誰若是落在後面,可就被敵人合圍了。」

  這些日子,李顯和荊遲兩人充分利用了齊王舊部和雍王舊部之間的不合,交替充當衝鋒斷後的角色,因此衝鋒者往往不顧生死,犀利狠辣,斷後者也是渾身帶刺,令敵人不能輕易接近。兩人都是明裡暗裡的示意下屬,如今敗是敗了,若是再輸給對頭,那麼可是面子裡子都沒了。所以雖然連遭慘敗,軍中士氣倒是越來越高漲,若非敵人也是非常的強大,又有代州軍助陣,恐怕混雜半數新兵的北漢軍還會被反咬一口呢。不過儘管如此,兵力上的差距仍然讓雍軍不斷後退,如今已經進入了最後的逃亡階段,李顯又下了潰逃令,所有雍軍都是自顧自地開始潰逃,雖然多年行軍作戰的習慣,讓雍軍仍然保持著一定的軍陣,可是幾乎是漫天遍野的零散軍陣,讓敵人沒有了一定的目標,這也就增加了敵軍在追擊過程中合圍的難度。

  追上來的龍庭飛和林碧,看著潰逃的雍軍,都是發出由衷的笑容,五十里路程一馬平川,若是不緊緊追擊,只怕會被雍軍逃回澤州去,不過兩人對於騎兵作戰都是心中有數,也知道這是敵軍最後的手段,潰逃令可以令逃跑的軍隊擁有最快的速度和最不可預測的逃亡方向,可是一旦下了潰逃令,就是只能逃跑不能反擊了,想要全殲敵軍,這是最後也是最佳的機會。龍庭飛眼中閃過堅毅的光芒,道:「碧妹,代州軍馬快,你親自率軍繞到敵軍前面去,我率大軍在後追擊,如今敵軍已經潰逃,不可能有反擊之力了,我們只需留住敵軍大半,就可以達到目的。到時候若是齊王逃了,我們最多直接攻入澤州去。」

  林碧輕輕點頭,全殲雍軍是北漢軍將士的一致要求,不說雍軍在沁州的大肆燒殺,只憑著水淹安澤、火燒沁水兩戰,北漢軍雖然大勝,可是卻是犧牲了己方重鎮和境內山川,北漢軍上下都是恨恨不平。而四月二日,當北漢軍穿過余煙未熄的沁水河谷,本以為雍軍已經遠逃的時候,卻被齊王當頭一棒,損失不小,接下來更是被齊王左衝右殺,迂迴挑釁,弄得頗為狼狽,軍中上下都想生擒齊王,取得最輝煌的勝利,若是現在退兵,只怕是士卒生怨,將士離心,所以追擊成了唯一的選擇,也是最好的選擇。

  林碧接了軍令,帶著代州軍繞開雍軍奔逃的方向,從側面向沁州、澤州邊境趕去,代州軍戰馬精良,又都是騎術高明的戰士,速度要比雍軍和北漢軍主力都快些,正是最適合圍追堵截的軍隊,前番若不是李顯所選的戰場巧妙,又仗著兵力遠遠超過代州軍,幾次強行突破代州軍的防線,而林碧在仍有足夠的機會全殲雍軍之下,也不想損失過重,恐怕雍軍早就被圍殲了,即使如此,代州軍鐵蹄之下,也留下了無數雍軍勇士的屍骨,代州軍馬,天下無雙。

  李顯策馬狂奔,現在不需要顧惜馬力了,護在他身旁的親衛卻都是眉頭緊鎖,他們尚不知道澤州方面的接應如何安排,自己敗退沁源之後,他們和後方的聯繫就人為的中斷了,所有消息往來,只有李顯一人知曉,在潰逃之際,前途的茫然最令他們心憂,荊遲則是帶著親衛處於潰逃雍軍的尾部,他手上有一支三千人的精騎,維持著比較完整的編制,如果北漢軍追得過於接近的話,他就可以發動反擊,不過北漢軍合圍在望,也不想平白消耗軍力,所以一路上兩軍都沒有發生交戰。而在荊遲身邊多了一個較為陌生的面孔,是一個叫做戴鑰的年輕偏將,上次沁水河谷北面谷口一戰,戴鑰和北漢猛將鹿叔函交戰,雖然是大敗而歸,可是他的敏捷和機靈到讓荊遲頗為讚賞,因此將他留在了身邊。此刻的荊遲自然不知道自己留下的是危險的敵人。

  經過艱苦的跋涉,李顯知道已經接近了澤州邊境,他心中一邊嘀咕,怎麼沒有看到接應的軍隊呢,一邊埋頭狂奔,這時候,前面突然有雍軍匆匆奔回,驚道:「殿下,不好了,前面有代州軍攔截。」李顯停住馬匹,心中暗暗苦惱,想不到代州軍馬這麼快,想必他們是沿著雍軍潰逃的外圍趕過來的,自己已經幾乎是在雍軍的前鋒了,還是被代州軍截住,這樣若是沒有援軍,豈不是要全軍覆沒。他可不想奢望在這裡衝破代州軍的攔阻,這裡不是沁河谷口,阻住谷口就可以擋住北漢軍出來,這裡也不是安澤,那裡道路泥濘,馬速被拖累得相差不大,這裡可是除了秦澤之外,澤州和沁州交界處最適合騎兵作戰的原野啊。李顯心裡暗中詛咒江哲道:「姓江的,你若是沒有準備好伏兵,就等著給我收屍吧,本王還沒有嫡出的郡主,你的兒媳婦還沒有出世,若是本王死在這裡,作鬼也要咒你兒子一輩子娶不上媳婦。」口中卻是懶洋洋地道:「好了,就在這裡彙集軍隊,本王去見見那位嘉平公主。」說罷向前奔去,心道,反正等不到後面的追兵到達,代州軍也不會輕易發動,我不如去見見林碧,說幾句閒話拖延一下時間吧。

   林碧站在陣前,代州軍雖然阻到了雍軍前面,可是也是剛剛列陣完畢,全軍上下更是馬困人乏,所以也無心在此時立刻出戰,看到雍軍往後退去,也是並不追趕,林碧休息了一會兒,覺得精力已經恢復,就靜靜等待著決戰時刻的到來。這時候,她眼中看到一支紅色的騎兵,齊王在親衛簇擁下趕到了,隔著百餘步距離,確保可以隨時逃跑之後,李顯大聲笑道:「嘉平公主殿下,你率大軍來相助龍將軍,就不想想代州安危,若是蠻人南下,只怕代州將成血海,那麼公主可是得不償失了。」

  林碧面上神色一黯,高聲道:「大雍攻我疆土,清野血洗,屠城破關,不比蠻人好到哪裡,若是不能留下王爺,代州軍絕不還鄉。」她的聲音清越如同銀鈴,即使是充滿了殺機,也是令人怦然心動。李顯肅容道:「公主何出此言,這些年來,我們兩國征戰不休,你們打過來,就要血洗澤州,我攻過去,自然也要殺人報復,但是代州軍歷來不曾參與兩國征戰,只是守護大好河山不被蠻人侵擾,何必介入這爭權奪勢的無益之戰呢?」

  林碧面上一紅,這種想法她也有過,代州軍上下都對雍軍和北漢軍之間的征戰毫無興趣,可是代州軍受北漢國主重恩,如何推卻國主的請求,自己又是國主義女,龍庭飛未婚妻子,怎能拒絕這出兵的要求。見她不好答話,從軍中飛馬奔出一個青年將領,正是林碧兄長林澄山,乃是林遠霆第三子,代州軍將領,他冷冷道:「兩軍作戰,王爺何必多言,若是不想交鋒,王爺只需下馬受縛,想來以王爺身份尊貴,國主也不致相害。」

  李顯微微一笑,心道,我李顯豈是受縛之人,再說若是隨雲安排妥當,成了階下囚的還不知道是誰呢?也不再言語,策馬向後,退入雍軍之中。雍軍便在距離代州軍二里之外開始集結,代州軍雖然知道,但是一來還沒有恢復過來,二來若是急急進攻,擔心李顯脫逃,所以只是守穩了去路,等著北漢軍主力到達。

  雙方對峙了不到小半個時辰,雍軍已經集結了大半,代州軍開始了零星的遊獵,不允許雍軍列好軍陣。雙方纏鬥了片刻,代州軍驍勇,雍軍雖然也不差,但是很多軍士還落在後面,散漫的軍陣也造不成足夠的威脅,當後方荊遲也趕來之後,雍軍開始向代州軍猛攻,只是被代州軍侵擾之下,戰陣散亂,不免攻擊軟弱。在林碧的指揮下,雍軍很快就不得不再次退後重整。就在這時,後方傳來號角長鳴聲以及鐵蹄踏碎山河的轟鳴聲,雖然隔著很遠,可是林碧卻一眼就看到了那獵獵飛舞的龍庭飛帥旗,代州軍高聲呼喝,不多時,從北漢軍陣中也傳出來相互呼應的長嘯聲,號角聲,北漢騎士的呼喝聲溢滿天地,北漢軍,終於合圍了。

  龍庭飛望見李顯的帥旗,終於放下了心事,冷冷道:「傳令,圍殲!」隨著他的一聲號令,決戰開始了,代州軍和北漢軍配合默契,將雍軍圍在當中,雖然北漢軍不過是雍軍的兩倍,但是代州軍擅長游弋獵殺,他們在外圍轉動,一旦有雍軍衝破北漢軍的空隙,就用弓箭射殺,有效地阻止了雍軍突圍的意圖。雍軍雖然苦苦支撐,可是活動的範圍卻是越來越小。這時候,李顯已經暗中痛罵不止了,若是再這樣下去,自己可真要全軍覆沒了。突然一個古怪的念頭湧上心頭,這不會是江哲故意的吧,或者他是奉了皇兄之命想要消減自己的軍力吧。

  就在李顯心中惴惴不安的時候,荊遲遭遇到了危機,荊遲素來喜歡親自衝陣,這一次也不例外,可是不同的是,他身邊多了一個心懷不軌之人。

  那名偏將戴鑰,在作戰時緊緊跟在荊遲身邊,旁人只當他新得升賞,感恩涕零,一心保護荊遲 罷了,卻不知他是想趁機暗算。對於一個臥底來說,他雖然成功地混入了雍軍,而且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將領,麾下也有兩千騎兵,可是他還是一個失敗的臥底,因為這次作戰,不要說他,就是軍職再高些的將領,也不清楚實際上的安排,所以他並沒有得到什麼有價值的情報,而且雍軍斥候總哨蘇青十分厲害,讓他根本沒有什麼機會傳遞情報。而他唯一一次冒險送出去的情報讓龍庭飛提前了火攻時間,確實有些價值,可是裡面卻混雜了江哲病重的假情報。當然戴鑰現在還不知道這一點,但是李顯夜裡提前撤軍,仍然讓戴鑰明白自己的情報再次落到了空處。如今他的任務即將終結,在雍軍全軍覆滅之後,他自然不需要留在荊遲身邊,這樣算起來,他在此戰中基本上沒有立下什麼功勳,懊惱之餘,他想到不如趁機殺了荊遲。若是能夠陣斬雍軍的大將,一定可以讓正在奮戰的雍軍失去信心和鬥志,雖然有被荊遲親衛圍殺的危險,但是想必主將遇刺的震驚會讓他們短時間內失去反應能力吧,所以他一邊埋頭作戰,一邊尋找著暗殺荊遲的機會。
 
  此刻唯一沒有將心思放在戰場上的,只有林碧和蕭桐兩人,林碧令人將蕭桐召來,憂心忡忡地道:「蕭大人,我方才令軍中斥候刺探澤州方向是否有援軍,可是卻是沒有回應,就連探查軍情的黑鷹也無影無蹤,雖然時間還短,可是我心中始終不安,是不是你親自派人去看看。」

  蕭桐心中也是一凜,自從過了安澤,雖然雍軍已經是日暮途窮,可是蕭桐還是派出了不少斥候,原本沒有異常,可是過了冀氏之後,行軍太快,斥候幾乎都來不及回報,所以已經有些時候沒有消息了,如今想來,蕭桐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可是,真的會有不妥麼,看看被圍的雍軍,雍軍連番慘敗,主帥齊王屢次斷後,連番遇險,若非他身邊的親衛十分高明,中間更有一些江湖高手保護,只怕早就被擒殺了。就是有什麼詭謀,也不需要敵軍主將親自擔任誘敵之人吧,蕭桐心中猶疑,決定再派出得力的斥候四下打探。

  蕭桐放心不下,吩咐自己親信的斥候再去刺探,那人從他視野中消失不久,突然澤州方向傳來刺耳的警示聲,蕭桐駭然望去,只見剛剛離去的心腹斥候一邊策馬狂奔,一邊揮舞著手臂,接著,蕭桐感覺到大地開始震盪,遠處天邊出現了一條黑線,如同雷鳴一般的聲音滾滾而來,然後,蕭桐看到斥候的身軀從馬上軟軟栽倒,可以清晰的看見他背後插著一支利箭。

  幾乎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包括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的李顯,他剛剛心中生出猜忌,便見到援軍到來,不由又是愧疚又是欣喜。他顧不得嘲笑麾下眾人目瞪口呆的拙樣,高聲喝罵著重整軍陣,和北漢軍迅速脫離,向一側讓開戰場,免得被北漢軍脅裹住。

  那條黑線越來越清晰,很快就可以看清最前面戰士的面孔和前方飄揚的旗幟。黑色為底,上面書著「長孫」兩字的帥旗幾乎是第一時刻落入眾人眼中,那如狼似虎的雍軍鐵騎浩浩蕩蕩,帶著從容的殺氣。在距離戰場五百步之外,雍軍鐵騎轟然而止,一員身穿黑色甲冑,外覆同色披風的大將在親衛簇擁下策馬出了軍陣,他舉起右手,手中是金光粲然的長弓,眾目睽睽之下,他抽出一支鷹翎箭,引弓射箭,兩隻正在戰場上盤旋的蒼鷹恰好身影重疊,利箭貫穿了一隻蒼鷹的身軀,餘勢仍在,又貫穿了第二隻蒼鷹的身軀,兩鷹應聲而墜。那員大將掀開面甲,露出一張俊偉的面容,長眉鳳目,白面微鬚,溫雅如同儒士,卻透著森然不可侵犯的凜然氣勢,戰場上一片寂然,除了戰馬喘息和傷兵呻吟的聲音之外再也沒有任何聲響。

  那大將高聲喝道:「末將長孫冀,奉大雍皇帝陛下諭令,前來討伐北漢賊軍,若有棄械投降者,可免死罪,若是頑抗,唯死而已。」

  李顯終於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扼腕罵道:「這個江隨雲,真是口風夠緊,本王還以為你不過安排了本王留下的十幾萬大軍,想不到皇兄的老底都掏出來了,居然是長孫冀親至,這次若是不能全殲北漢軍,可就是千古奇聞了。」荊遲也是一片茫然,搔搔亂髮道:「長孫也來了,怎麼搞得,這裡什麼時候有這麼一支伏兵?」戴鑰見勢悄悄收起了暗器,此刻再刺殺只能是自尋死路。

  龍庭飛深吸了一口氣,發出了撤兵的命令,鹿伯言正在他身側,焦急地道:「大將軍,何必退兵呢,敵軍雖然人多勢眾,我軍也是相差不遠,只要我等拚力苦戰,未必會敗。」

  龍庭飛微微苦笑,道:「伯言,我也希望如此,可是若是別的將領領軍,也就罷了,我只會以為是齊王求得澤州援軍接應,可是竟是長孫冀親至,此人乃是雍帝親信愛將,本來是拱衛雍都的重臣,如今竟然到了澤州,想來我們是中了敵軍誘敵之計了。李顯夠狠,他連番苦戰就是為了將我們誘到此地,堂堂一個大雍親王,不顧生死到了這種地步,也真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若是我所料不差,雍軍攻入沁州之初,採用清野之策,就是為了布下這些伏兵,如今我們雖然只見到雍軍一部,但是恐怕身後也已經有了敵軍,唯今之計,只有迅速撤退,希望雍軍來不及合圍,讓我們退回沁源,否則我軍將要全軍覆沒。」

  鹿伯言醒悟過來,面上露出戒懼之色,道:「雍軍果然夠狠,安澤水淹,沁源苦戰,沁水火燒,兩次伏擊,敵我兩軍大戰連場,竟然只是為了誘使我軍入伏,大將軍且寬心,就是後面有伏兵,憑著我們十萬鐵騎,未必沒有機會突圍返回沁源。」

   龍庭飛也只能接受他的勸慰,這時候,林碧令信使傳信過來道:「敵軍必然四面設伏,代州軍善於攻擊,願為前驅。」

  龍庭飛微微一歎道:「希望碧公主能夠來得及突圍,我親自斷後,伯言你們兄弟跟在代州軍之後,若是有敵軍就全力攻擊,若是不能返回沁源,我們都要死在雍軍合圍之中。」

  北漢軍的反應極快,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就開始撤退,長孫冀彷彿未見,策馬上前到了齊王近前,在馬上躬身一禮道:「長孫冀拜見王爺,請恕末將甲冑在身,不便大禮參拜。」

  李顯如今已經是大大鬆了口氣,淡淡道:「長孫將軍,伏兵可都已經安排妥當?」

  長孫冀恭敬地道:「王爺放心,左右各有八萬大軍,冀氏之南,有十萬精兵阻住北漢軍歸路,我軍步騎三十六萬,布下天羅地網,敵軍休想逃脫。」

  李顯狀似無意地道:「好啊,長孫將軍困住龍庭飛、林碧兩軍,功勞可是大的很,本王十幾萬大軍卻只落得一個慘敗而歸,倒讓本王汗顏。」

  長孫冀十分聰明,自然知道這位王爺有了不滿之意,連忙道:「殿下何出此言,若非殿下以身涉險,誘敵深入,豈能困住北漢軍主力,皇上早有吩咐,末將等全部聽從王爺調遣,請王爺儘管吩咐。」

  李顯面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他雖然不是爭功之人,可是若是全殲北漢軍的機會給長孫冀奪去,那他可就大大不平了,要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他受盡戰敗的屈辱,屢次遭遇被敵人擒殺的危險,最希望的就是親手報仇雪恨。見到長孫冀這樣識相,李顯心中十分滿意,但是他不是不識抬舉之人,既然長孫冀如此大度,他也就不急著爭奪軍權,只是淡然道:「我軍疲憊不堪,正需修整,長孫將軍自去合圍即可,不知負責在冀氏阻擊的是哪位將軍,可要提防北漢軍強行突圍啊。」

  長孫冀恭敬地道:「是樊文誠、羅章兩位將軍,王爺將他們留在澤州,他們早已摩拳擦掌,末將因為兩位將軍和北漢軍交戰多年,熟悉北漢軍的戰術,所以請他們帶了十萬澤州軍在冀氏攔截。」

  李顯滿意地點點頭,道:「好了,你去安排合圍吧,隨雲在何處,本王要和他商議軍務。」

  這時候荊遲噗哧一笑,撤退的一路上,荊遲已經不止一次聽到李顯暗中嘀咕,說是要和江哲算帳,什麼商議軍務,不過是借口罷了。他這一笑,可讓李顯生出惱意,上下打量了荊遲半晌,看得荊遲心驚膽戰,李顯才緩緩道:「荊將軍也和本王一起去吧,荊將軍這次厲害得很,將北漢境內攪得翻天覆地,屠城血洗,殺人如麻,不知道你的江先生聽了怎麼想?」

  荊遲一聽立刻面色蒼白,當日江哲傳授軍法,曾經說過,最不喜沒有理由的屠殺,自己這次任性而行,壞了大雍軍規,將來敘功的時候不免要受到朝廷責難,不過這畢竟是以後的事情,如今卻要先面對先生,不知道這次會否讓自己抄書抄到白頭,想到這裡,不由滿面愁容。李顯卻不管他,令長孫冀派親衛引路,自行離去了。荊遲垂頭喪氣地想要跟上,目光落到長孫冀身上,突然露出得意的笑容。

  送走了齊王,長孫冀的面上神色風情雲淡,從容發出軍令,他率領的雍軍開始向前逼近,若是此刻有人能夠從蒼穹俯視,便可看到,在北漢軍兩側,兩支雍軍正在向中心逼近,而從冀氏方向,一支雍軍堵住了北漢軍退兵之路,百里方圓之內,三十六萬雍軍不急不緩地合攏,並且開始縮小包圍圈,北漢軍已經陷入了羅網,雖然仍有一戰之力,卻是再沒有任何生路。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二十七章 杏花疏影
 

  四月初七,雍軍潰逃,代州軍輕騎擋前路,龍庭飛將大軍尾隨不捨,至澤沁邊境,兩軍戰未酣,雍軍伏兵盡出,則長孫冀奉雍帝命,隱蹤跡,藏將旗,潛伏於此多日,三十六萬雍軍困北漢軍於野。
  ——《資治通鑒·雍紀三》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我臨時寄居的小村莊已是春意盎然,滿村的杏花已經是含苞綻放,紅的、粉的、白的,一團團,一簇簇,嬌艷清新,最動人杏花疏影。

  我令小順子在村口的亭子裡面鋪上錦氈,四周圍上錦幔,一個火爐放在旁邊,上面溫著一壺上好的汾酒,這大銅壺可以裝上十斤酒,最適合聚飲了。我裹著大氅坐在鋪著一張黑熊皮的太師椅上,溫暖舒適的皮毛讓我有一種可以完全放鬆的感覺。

  呵口氣暖暖有些冰涼的雙手,對著檻外杏花,不由生出酒興,望一望那大銅壺,我還沒開口,小順子已經瞭然,取出一把小銀壺,從銅壺中取酒注滿,然後又從銀壺裡面倒出一杯熱酒,用白玉杯盛了遞給我,望著原本清澈明晰的汾酒在品質絕佳的白玉杯中呈現出琥珀之色,我滿意地啜飲了一小口。這時,耳邊傳來疾馳的馬蹄聲,我抬起頭,看見絕塵而來的一隊騎士,為首的人正是征塵未洗的齊王李顯,身後則跟著一干親衛。到了近前,李顯丟了韁繩,大踏步走進亭中,我放下酒杯,起身恭迎道:「多日不見,王爺可安好。」

  李顯望著我半天,眸中神色變幻萬千,良久才道:「隨雲,你所料的沒有差錯,我連戰連敗,若非你事先已有安排,設下大軍埋伏,只怕今次真是慘敗而歸,不過隨雲,我雖然料到你會從別處調兵,要不然我早就知道你的安排了,還是想不到皇兄這次會這麼大手筆,難道你們不擔心帝都的安危麼,可別瞞我,現在南楚仍有威脅,李康在東川蠢蠢欲動,我都知道,你們不怕有人趁機作亂麼?」

  我笑道:「王爺過慮了,大雍江山穩如泰山,皇上早有安排,不過哲需向王爺請罪,方才得知北漢軍入伏,臣已經令人送了八百里加急的折子上去,說是我軍沁水河谷慘敗,請皇上速發援軍。」

  李顯神色一變,繼而大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隨雲你心中果然是自有丘壑,在你心裡北漢戰局不過是棋盤上的一角之地罷了,想必你已經為老三設下了陷阱,就等著我這邊大局抵定,好請君入甕了。」

  我含笑道:「這些瑣碎事情,王爺不必掛心,倒是王爺這些日子辛苦非常,哲已備好美酒為王爺接風洗塵,王爺也該先飲一杯才是。」

  李顯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大笑道:「隨雲你的本事我是領教了,也怪我先前自大,只說放手讓你施為,絕不多問,結果本王成了你的棋子,這些本王都不怪罪,不過這次本王幾乎喪命,你也該有些補償才是。」

  我淡淡一笑,一擺手,小順子取過一個錦盒遞到李顯面前,李顯好奇地看著錦盒,正要伸手打開,我卻笑道:「盒中之物不好給人看見,王爺回去再看吧。」李顯本也不甚關心,便揮手讓一個親衛收了,接過小順子遞過的酒杯,一飲而盡,懶洋洋地道:「本來本王還想和你較較勁,若是我能夠一路取勝,勢如破竹,你有何安排都是徒費心思,想不到龍庭飛如此厲害,本王始終不如,落得一個慘敗而逃的下場,若非事先知道你有所安排,本王按照你的吩咐誘敵入伏,恐怕今日本王就成了大雍的罪人。」

  我見李顯有些頹喪,正色道:「王爺此言差矣,北漢軍強大世人共知,王爺只帶了十萬步騎,荊將軍也僅有三萬步騎,地利人和皆為敵軍所有,王爺能夠保全騎兵主力,又在沁水河谷慘敗之後,不屈不撓,連番苦戰,引誘敵軍入伏,此乃是名將所為。王爺不顧毀譽,不顧危險,親身誘敵,若無王爺,龍庭飛焉能一路南下毫無戒備,接下來戰事,不過是以強凌弱罷了,此番北伐,王爺乃是首功。此是哲肺腑之言,請王爺明察。」

  李顯心中一暖,這一次他可是吃盡了苦頭,雖然達到了預定的目標,表面上卻是大敗虧輸,他心裡不免有些窩囊,但是聽了江哲苦心勸慰,他心思漸寬,微笑著舉起玉盞,我見狀連忙親自把盞,將酒杯注滿。李顯笑道:「罷了,不論是勝是敗,能夠讓隨雲親自行酒,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我見齊王已經消去胸中塊壘,心中略寬,其實對於損失如此慘重,我也是心裡有些黯然,雖然是準備戰敗誘敵,可是龍庭飛如此辣手,真讓我瞠目結舌,這一次與其說是詐敗誘敵,倒不如說是趁著敗退誘敵,不過如今既然大局已定,此事不說也罷,免得齊王難堪。又勸了幾杯酒,我自己也陪了一杯,蒼白的面容上帶了一絲紅暈,李顯見狀,忙道:「隨雲,你病體如何?可是舊病復發麼?」

  我一怔,繼而笑道:「沒有這樣嚴重,只是哲不耐疲累,如今大局已定,剩下的戰事自有王爺安排,哲可以靜養些日子,很快就會痊癒的。」

  李顯放下心來,道:「你可不能偷懶,接下來應該如何安排,你還得出謀劃策,龍庭飛、林碧是殺是擒,接下來我軍該如何動作,你可有打算?」

  我抬頭望望天際浮雲,輕笑道:「這些事情王爺何需問我,只是林碧關係代州軍的動向,不可隨便處置,若是可能,還請王爺盡量生擒,交給皇上處置。倒是有一件事情,宣松是生是死,王爺可有消息?」

  李顯皺眉道:「河谷伏擊之時,我令人特意生擒了一個北漢將領,但是他卻聲稱不知,不過龍庭飛心狠手辣,當日我軍勇士幾乎都葬身火海,恐怕宣松也是難逃此階。」

  我歎息道:「得知宣將軍失蹤之後,我曾卜算一課,卦中有死裡逃生的意味,故而我總是心存僥倖,如今龍庭飛兵困於此,沁源必然混亂,需派諜探去查一查,如果宣將軍得以生還,也好搭救。小順子,這件事情你去可好?」

  小順子眉頭輕皺,卻不言語,他深知江哲為宣松之事常常心中愧疚,這次病體頗為沉重,也有這個緣故,可是若是要他離開公子身邊,他卻是百般不願。

  李顯道:「宣將軍之事,我也不能放下,這樣吧,就讓蘇青帶著營中好手前去,她很是能幹,必然不辱使命。」

  我搖頭道:「蘇將軍雖然出色,但是段無敵也不是易與之輩,從前他敗在蘇將軍手上,乃是為舊情所困,如今恐怕蘇將軍很難得手,再說沁源若有魔宗高手,蘇將軍獨木難成林,宣將軍之事事關重要,小順子若不前去,我不能安心。至於我的安全,張錦雄已經歸來,就讓他負責護衛吧,峨眉凌真子也可相助。」

  小順子見我心意已決,只得道:「公子既然心意如此,我這就親自去沁源一趟,公子安危,還請王爺多多看顧。」

  李顯道:「你放心,我重立中軍大營之後,就讓隨雲回營。」

  見事情已經商量妥當,我笑道:「怎麼不見荊遲呢,聽說他也無恙?」

  李顯噗哧一笑,道:「這傢伙擔心你罰他,最後扯著長孫冀不放,說是要去看龍庭飛被圍之後的慘狀,說什麼也不和本王來見你。」

  我淡淡一笑,道:「他可是怕我怪他屠城之事麼?」

  李顯眼中閃過一絲譏諷,道:「不知隨雲你怎會收他為弟子,若是他聰明一些,便知道你不會怪他非常之舉,他偏師遠襲,若不是殺伐決斷,只怕會陷入苦戰,只是你這人雖然心狠手辣,平日裡卻是溫文儒雅,渾讓人忘記你乃是心硬如鐵之人。」

  我不理會齊王對我的評價,從容道:「我雖不怪他,但是卻不能不罰他,想來皇上也會給他些懲罰,大概這次的功勞是沒有了,畢竟將來大雍是要安撫北漢民眾的。」

  李顯微笑搖頭,道:「這些事情我懶得理會,自有皇兄斟酌,隨雲,林碧既然不可殺,可有什麼法子動搖代州軍的軍心麼,這些時日我可是見識了代州軍的厲害,這樣的鐵騎若是殺得性起,我軍只怕損失不輕。」

  代州麼,我漫聲道:「卻看胡馬,攬盡雁門春色,旬日之內,蠻人將會進攻代州,代州騎兵只餘萬人,對著蠻人鐵騎,必然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如今代州林遠霆臥病,留在代州的林澄儀、林澄邇勇猛有餘,智謀不足,幼女林彤從未領軍,恐怕是凶多吉少。只需將這個消息傳揚出去,代州軍哪裡還有死戰之心,十日之內若是不能決戰,只怕林碧也不能控制代州軍的行動了。」

  李顯正要點頭,耳邊傳來杯盤粉碎的聲音,李顯聞聲望去,杏花從中,一個二十許年紀的少年人矗立在一樹粉紅的杏花之下,神情怔忡,面色蒼白,在他腳下,一個青瓷盤子摔得粉碎,地上散落著乾果糕點,李顯愕然,這個少年他認得,正是隨雲的屬下侍從赤驥,也曾有數面之緣,卻不知他因何事如此驚惶。

  小順子眼中寒光一閃,冷冷道:「赤驥,退下去面壁思過,不經允許,不得出門。」

  李顯心中覺得古怪,但是見到小順子如此直接地懲罰那個少年,全無讓自己得知其中緣由的意思,也只能一笑了之。孰知那少年竟然撲到亭子前面,俯身拜倒道:「求公子恩典,允許赤驥去代州一行。」李顯心中一震,目光落到江哲面上,卻見江哲神色從容自若,只是神色間多了幾分肅然。

  赤驥直到跪倒在地,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但是他沒有一絲後悔,即使說出這番話的結果可能是被拘禁,可能會失去自己目前所有的一切,但是他卻全然沒有一絲悔意,這一刻,他心中只有那個紅衣的嬌俏少女,自從東海歸來,令他魂牽夢縈的倩影。雖然當初盜驪警告過自己,既然已經錯放深情,便要勇於面對,可是他終於發覺自己只是一個懦夫,他逃避了這一切,隨著公主回到長安,奉了密令去南楚整頓天機閣情報網。最後他終於按耐不住,接了公子諭令來到北漢,他以為自己可以狠心的看著那個美麗的少女死在戰場上,或者死在屠刀下,可是當他知道代州陷入絕境的時候,他竟然還是崩潰了,此刻他只想去代州,和她一起並肩作戰,即使是死。

  我歎息道:「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昨日夜裡我聽見你弄笛,便已覺得其中情思纏綿,你隨我已將近十年,應知我的脾氣,我素來不喜歡強人所難,你若是從此離我門下,我便放你去代州。只是代州就是抵住蠻人侵擾,也抵不過大雍鐵騎的踐踏,你和小郡主之間不過是鏡花水月,赤驥,你真要放棄錦繡前程,去和她同生共死麼?」

  赤驥淚水悄然滑下,道:「公子收留赤驥在身邊,赤驥今日所會的一切本事都是公子所賜,屬下也曾想過和她生死相見於沙場,只是如今知道她將要和蠻人作戰,我實在難以放下,與其日後和她一決生死,我情願為了保護她死在雁門關外,若是公子開恩,允許赤驥去代州助她,蠻人退後,就是赤驥仍然苟延殘喘,也情願一死以謝公子,決不會洩漏公子的任何隱秘。」

  我輕輕搖頭,半晌才道:「你從東海之後,便喜歡上了弄笛,今日就吹一曲給我聽,若是我覺得好,就放你離去。」

  赤驥眼中閃過迷茫,但是他素來對江哲只有崇敬戒懼,取出一支黃色竹笛,長跪在地上吹奏起來。赤驥本是楚地流浪的孤兒,吹笛本是尋常之事,也無所謂喜愛不喜愛,後來飄泊天涯,轉瞬生死,早就沒有弄笛的雅興。可是東海之後,他心中常有悒鬱,忍不住撿起童時喜好,弄笛疏解心中愁悶,他本是聰明之人,也曾跟著江哲學過音律,雖然只有數月時光,笛子已經吹得頗為動人。昨夜他弄笛之時,乃是滿腔相思,故而吹奏的是一曲江南盛行的笛曲《梅花落》,曲調纏綿悱惻,婉轉動人,今日江哲要他吹曲,他心中一動,卻吹起了一曲尚不十分熟悉的曲子《折柳》,這是他在代州之時聽到的曲子,當時無意中記下了曲譜,後來回到南楚,閒暇時候整理了出來,也曾練習過幾次,今日吹來,雖然還有些晦澀,可是曲中之情正合他的心事,笛聲清冽,吹徹雲天深處,離愁別緒中更有金戈之聲,刀槍之鳴。

  他這番吹笛不要緊,卻令有心人肝腸如焚,不遠處,一行人牽馬步行向這裡走來,為首的正是拖延許久終於不得不來的荊遲,他纏著長孫冀想要留在軍中,長孫冀忍笑之餘勸他還是早去拜見江哲的好,不論是負荊還是謝罪,終究是個了局,所以荊遲最後帶著十餘親衛去見江哲,隨行的眾人中也有戴鑰,他故意流露出渴見之情,荊遲這幾日和他相處的也是很好,對他頗為賞識,便帶了他一起同行。還沒有走近村子,荊遲心中忐忑不安,說是怕不恭敬,便親自下馬步行,戴鑰和這些親衛也都只好隨之步行。一行人還沒有走到村頭,便聽見笛聲洌洌,忍不住駐足細聽。戴鑰本是北漢人,這首曲子除了在代州,在北漢其他地方也是頗為流行,戴鑰聽了之後,只覺鄉愁頓起,想到如今北漢擎天柱已經被雍軍困住,國家傾覆就在轉瞬之間,心中苦痛難以言表,若非他訓練有素,只怕早就露了形跡。

  那曲聲迴旋往復,連綿不絕,眾人也已經走到近處,荊遲整整衣冠,逕自向那坐著聽曲的兩人走去,戴鑰正要跟上,卻被荊遲親衛扯住,戴鑰心中一驚,只道自己心中殺意洩露,那親衛已經低聲道:「不可接近,楚鄉侯大人身邊是不容生面孔接近的,你不見虎繼衛正盯著我們麼,除了荊將軍,我們還沒有資格接近江大人。」戴鑰仔細一看,果然在那亭子周圍,都有虎繼衛把守,就是齊王的親衛也站在遠處,不能接近亭子百步之內,戴鑰心中生出懊惱之意,面上卻神色不變,側頭問道:「怎麼這位江大人這般高傲麼?」那親衛笑道:「這你可就怪錯江大人了,江大人性子隨和得很,這是皇上的意思,我聽將軍說過,從前江大人遇刺重傷,幾乎喪命,自此之後,江大人身邊的侍衛一直是皇上指派的。」戴鑰點頭示意明白,心中卻生出古怪的念頭,若是大雍的皇帝想殺這位江大人,豈不是易如反掌,剛想到此處,他只覺得亭中一道冰冷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掠過,不由心中一寒,他忍住心中驚懼,過了須臾才將脖頸轉了回去,抬頭望去,只見一個貌如冰雪的青衣少年站在杏花影中,手執銀壺,雖然做著下人之事,但是見他氣度卻全無一分奴顏婢膝之態。邪影李順,這個名字立刻湧現在戴鑰的心頭。

  戴鑰正在思忖,笛聲休止,只見那個長跪弄笛的少年俯首叩拜,沉默不語,戴鑰心中覺得奇怪,卻不敢多問,只是暗暗留心,只見那亭中灰髮青衣之人,緩緩站起,走下石階,將那少年攙起,歎息道:「你的心意我已明瞭,你要去代州,我不阻你,只是你不可輕言犧牲,我希望待雍軍平定代州的時候,你能夠回來見我。放心,我不是要你做什麼,我只是要你盡量活下來,回來見我。」那少年起身之後,用衣袖拭去眼淚,恭敬地退去。戴鑰雖然莫名其妙,但是這個少年將要去代州,這一點他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由生起疑雲。

  這時候,荊遲已經面色古怪的上前施禮道:「末將拜見先生,不知先生可安好。」

  我心中暗暗偷笑,望著面色不安的荊遲,道:「怎麼荊將軍有暇來見我了麼?」

  荊遲苦著臉道:「末將知罪,請先生責罰。」

  我淡淡道:「我罰你做什麼,你是朝廷重臣,軍中大將,千里奔襲,就是沒有功勞還有苦勞,我雖有一個小小的爵位,但是荊遲你封侯也不過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情,若論職位麼,江某這幾日身子不好,已經上書辭去監軍之位,雖然還沒有旨意,仍然得尸位素餐,不過可不敢責罰你這位帶著重兵的悍將。」

  荊遲聽了這番誅心之言,嚇得魂不附體,只當江哲真得生了惱意,連忙拜倒道:「先生休要發怒,荊遲不是存心怠慢先生,只是此番帶兵多有不到之處,唯恐先生怪罪,因此來遲了些時候,求先生不要動氣,先生正病著,若是傷了身體,末將也是寢食難安。」

  戴鑰遠遠看著心中駭然,他可以隱隱聽見兩人語聲,平日跟在荊遲身邊,見他豪爽粗直,此次行軍,又見他血腥鎮壓,心中早將荊遲當成了殺星,想不到他竟在一個文弱書生面前如此卑躬屈膝,讓戴鑰心中一驚,莫非是這個老粗竟是尊師之人,還是這青衣書生有著讓人不得不畏懼尊敬的實力。魔宗之人,本就是尊敬強權實力,最瞧不起那些儀仗權勢地位盛氣凌人之輩。戴鑰怎麼看也不覺得那青衣人有什麼威勢,為何方纔那少年和荊遲在他面前都是戰戰兢兢,甚至連邪影李順這等不可揣測的高手甘願做他的奴才呢?他心中疑惑難解,更是留心看下面的發展。誰知,一個虎繼衛過來,低聲吩咐他們到村中休息,戴鑰不得已跟著眾人離去,卻是故意放慢腳步,竭力聽去。卻是越來越聽不清晰,耳邊傳來一句破碎模糊的話語道:「屠城之事你也無甚大錯,何需歉疚……」,那聲音溫柔淡雅,卻說著這般無情之語,令戴鑰心中寒冷非常。

  「星星白髮,生於鬢垂。雖非青蠅,穢我光儀。」一身戎裝,站在庭中最中央的那株粗可懷抱的老槐樹之下,林遠霆朗聲吟畢,開懷大笑道:「諸君,老夫雖然年邁,仍有上馬揮戈之力,蠻人雖然凶狠,但是我代州男兒難道會畏懼他們麼?」

  左右站了兩排的代州軍將領同時喝道:「代州男兒,以死於沙場為榮,怎會畏懼蠻人,請將軍下令,將蠻人逐出代郡。」

  林遠霆哈哈大笑,本來有些青黃的面容上露出不減昔日的雄風豪氣,他向身後望去,代州軍的將領都在庭中,有五六十歲,滿身傷痕的白髮宿將,也有春秋正盛的中年猛將,還有仍然帶著稚氣的少年將領,而自己的兩個兒子林澄儀、林澄邇也在其中,只是可惜,這些將領勇猛有餘,智謀不足,此番蠻人來勢洶洶,若是只憑著這些將領殊死血戰,只怕是兩敗俱傷。他眼中閃過一絲悲愴,卻很快消退,作為代州軍現在的主將,他不能流露出心中的悲涼。

  林遠霆歉然道:「為了國主之令,碧兒率我軍主力前去沁州,致令代州局勢嚴峻至此,遠霆慚愧。齊兄弟,你本已解甲歸田,如今又要披掛上陣,為兄對你不起。」

  一個鬚髮皆白的老將上前抱拳道:「將軍休要這樣說,國主對我代州恩情深重,如今國家危亡,迫不得已召代州軍南下,也是情有可原,此事乃是我代州軍公議,不關將軍和郡主的事情。犬子有幸隨郡主南下,孫兒年紀還小,蠻人入侵,我齊家焉能沒有上陣之人,末將雖然年老,但是武藝卻沒有放下,將軍不要小看了末將。」

  林遠霆心中一暖,道:「多謝兄弟體諒,不過你乃是宿將,不可輕易上陣,你若能在中軍指揮得當,已經是最大的功勳,這一次我發出徵召令,代州十五歲以上的男兒皆要準備廝殺,他們年輕氣盛,需你主持大局,至於上陣廝殺乃是年輕人的事情,你可不要和他們爭功才是。」

  那老將面上先是露出不豫之色,但見林遠霆神色堅決,也知自己最應該做的事情就是將沙場經驗傳授給年輕人,所以應諾退下。

  林遠霆微微一笑,道:「好,諸將聽令,雁門之外的村民皆已經遷回關內,我等需要嚴守關隘,這一次我們兵力不足,不能像從前一樣在雁門之外和敵人主力交鋒,但是閉關自守卻是尋死之道,這一次蠻人遭遇雪災,必然不顧性命地來攻擊代州,若是我們只顧穩守,蠻人就會從代州防線的空隙滲入進來,所以還是得出關決戰,可是我們只能派精兵和他們周旋,就讓澄儀和澄邇帶兵前去,你們以為如何?」

  眾將都知林氏兄弟雖然年輕,卻是猛將,雖然不及林碧足智多謀,但是也是中規中矩的將領,實力在其他青年將領之上,所以也都沒有異議。林遠霆正要下令點兵,從內宅走出一個紅衣少女,火紅的甲冑,紅綢披風,弓箭佩刀,一樣不少,正是林遠霆幼女林彤。此刻林彤面如寒霜,凜然含威,但是那雙眼睛卻帶著火一般的戰意,東海歸來之後,這個女孩彷彿突然長大了一般,從前的嬌俏調皮消失無蹤,代之而起的是火一般的熾烈和鳳凰一般的眩目。短短時間之內,她的騎射兵法進步到只差乃姐少許的境界。但是這一次出兵,林遠霆仍然沒有想過讓她上陣,畢竟,林家四子二女,已有五人在戰場上馳騁,對這個最小的女兒,林遠霆畢竟是存了些私心。

  林彤走到庭中,單膝下拜道:「女兒請命,隨父親上陣殺敵,驅除蠻人,衛我家園。」

  林遠霆怒道:「你一個小小女子,怎出此狂言,上陣殺敵,自有父兄擔當,你還是在府中護衛你母親才是。」

  林彤凜然道:「父親此言差矣,女兒雖然年幼,也已經十七歲了,姐姐也是十五歲就上了沙場,女兒知道年輕識淺,也不敢奢望領軍作戰,只需能夠隨父兄殺敵報國,已經心滿意足。而且姐姐為了國家存亡,去了沁州和大雍作戰,就讓彤兒替姐姐上陣,將蠻人趕出代州去吧。」

  林遠霆面上神情又是欣慰,又是哀傷,面上神情變幻萬千,這個女兒的性子他很清楚,就是不讓她隨行,只怕她也會私自混在民團中上陣,而且,看到女兒如此剛烈,他心中也是歡喜非常,終於,林遠霆歎了口氣道:「此次上陣,你暫時擔任為父的親衛。」

  林彤叩首再拜,站起身來,走到父親身後,她的目光彷彿穿透雲山,到了那沁水之畔,若是我戰死在沙場之上,或許就不會見到你和我的家人生死相見吧,此刻,她的腦海中浮起一個清秀俊雅,灑脫可親的少年身影,深沉的哀痛從心底湧起,一滴珠淚滾落塵埃。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二十八章 安排香餌
 

  四月初十,雍都得軍報,僅言雍軍沁水河谷慘敗事,太宗聞訊怒,率軍征北漢,留太子監國,親赴潼關。
  ——《資治通鑒·雍紀三》

  沁源城,處理完繁雜的軍務,段無敵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軀,自從上次毒傷之後,雖然傷勢已經痊癒,但是仍然有氣虛體弱之感,這一次他奉命留守沁源,整日忙著情理沁水河谷,以防萬一兵敗之後可以退守此地,所以他這幾日幾乎是目不交睫,前線的軍報每日送達,段無敵知道北漢軍銜尾追擊,雍軍已經潰逃,只是今日到了這番時候,怎麼卻不見軍報傳來,段無敵心中憂慮萬分,只是這裡距離冀氏足有百里有餘,雖然他已派了斥候前去探察,但是若果真前方出了問題,自己也不可能在明日清晨之前得到消息。

  在書房裡面轉了幾圈,段無敵心中終究是有些不安,靈光一閃,他想起一個人來,這人身份不同尋常,或許對這種迷霧中的戰況有些獨到的見解,雖然這人絕不會輕易說出來,但是還是有機會套出一些口風的。想到這裡,他喚來親衛,向太守府後面的地牢走去。

  段無敵沿著青石甬道向下緩行,兩側的牆壁陰冷潮濕,在接近地面的地方甚至長了青苔,除了火把明滅的光芒之外,看不到一絲天光,這裡是監押重犯的所在,內外戒備森嚴,就是一隻老鼠,也難以逃脫出去。走到甬道盡頭,是一扇精鋼的鐵門,只是或許是時日久了,上面有一層斑斑的鐵銹。守門的兩個軍士躬身一禮。

  段無敵低聲問道:「犯人情況如何?」

  一個軍士答道:「啟稟將軍,他自從醒來之後就沉默不語,不過不曾反抗,現在已經可以起身,但是不能行走。」

  段無敵點點頭,令他們打開鐵門,門一開,一股濃厚的藥材氣味混雜著潮氣衝了出來,段無敵微微皺眉,走了進去。囚牢大概兩丈方圓,只有一張石床擺在正對面,上面鋪著厚厚的稻草,散發著潮氣,牆壁上延伸出一條鐵鏈,末端的鐐銬將坐在石床上的那人手腳鎖住,令此人行動難以超出鐵鏈的範圍。那人身上一襲粗布囚衣,身上有不少布條包裹的傷口,顯然是身負重傷,他的長髮散落在面容前,看不到相貌,可是從發隙中可以看到他的左臉也裹著白布,這人形容狼狽,但是他坐在那裡,卻仍然是身姿挺拔,更帶著從容不迫的氣度,雖然身處囚牢,卻全然沒有一絲戒懼和頹喪。

  段無敵輕輕皺眉,此人身受火傷,這地牢之內實在不適合他,只是此人乃是雍軍大將,自己也不便優容於他。走到床前,段無敵說道:「宣將軍,傷勢可好轉了些麼?」

  那人抬起頭來,抬起右手撥開覆面的長髮,露出一張憔悴的面容,左側面頰包著白布,但仍然可以看到燒傷的痕跡,但是相貌宛然,正是宣松宣常青。他微微一笑,道:「原來是段將軍,在下傷勢並未惡化,多謝將軍遣軍師診治。」

  段無敵輕輕一歎,當日雍軍奮不顧身地想衝出谷口,卻被大將軍下令以弓弩封住去路,萬餘雍軍盡死火中,打掃戰場的時候,卻發覺宣松被十數親衛壓在身下,以身軀鮮血護住,這等身份的雍軍將領被俘乃是近年來罕見之事,故而龍庭飛下令將其囚禁起來,並且命令軍醫替他診治。宣松甦醒之時,龍庭飛已經率兵出發,段無敵本也有心從宣鬆口中得知一些雍軍軍機,可是宣松醒來之後幾乎默然不語,雖然沒有尋死之意,可是也全然沒有屈服之心,段無敵又是軍務繁忙,宣松又是傷勢未癒,也就沒有在這上面下功夫。可是如今軍情不明,就不容段無敵心慈手軟,需得想法設法從宣鬆口中得知雍軍的機密了。

  宣松淡淡的望著有些出神的段無敵,他心中明白此人來意,雖然在這個囚牢之中不見天日,可是根據飲食的次數可以知道大約的日子,再加上自己重傷昏迷的時間,想必如今北漢軍已經入伏了吧,看來現在段無敵尚未得到準確的情報,只是發覺不妥罷了。從戰場上死裡逃生,宣松心中除了痛惜赴死的軍士之外,全無殉死之心,只因齊王臨去之時那一句話,若是能夠重回雍軍,縱然受些屈辱也是值得的,不過若是北漢將領想從自己口中問出什麼軍機,那可是休想,自己雖然翼求重新上陣作戰,但又豈是貪生怕死之輩。想到此處,宣鬆開口道:「段將軍可知道宣某為何苟延殘喘至今?」

  段無敵心中一動,道:「段某想宣將軍不是屈膝投降之人,必然是想重見大雍旌旗。」

  宣松微笑道:「宣某自幼熟讀兵書,只是武藝平平,大雍軍中原本最重騎射武藝,因此宣某雖然很想領軍作戰,但是苦無機緣,也是宣某運氣不錯,先在荊遲將軍麾下為參軍,荊遲將軍性子豁達,不計較權力分散,允許宣某領軍,後來又得到監軍大人和齊王殿下賞識,秦澤一戰,宣某名動天下,這才做了將軍。這番功名來之不易,宣某心中長存感懷之念,因此當日龍大將軍火燒沁水,宣某明知九死一生,仍然率軍赴死。」

  段無敵皺眉道:「其實當日你們的齊王殿下已經率軍遠走,你們趕不及撤退,何妨投降,可惜宣將軍執迷不悟,至令兩萬勇士死於火海之中,宣將軍於心何忍?」

  宣松淡淡道:「段將軍此言差矣,雖說當日尚可屈膝乞命,但是我大雍勇士豈是貪生畏死之人,若是如此,只怕雖然苟活於世,卻是再無面目見人。有些事情就是如此,難道段將軍身處絕境之中,就會為了顧惜手下軍士的性命而投降麼?」

  段無敵無語,若是他能夠如此,又何必和大雍苦苦作戰,明明知道局勢不利,卻仍要千辛百苦極力周旋,有些事情看似只是退讓一步,但那一步卻是終究退讓不得。他也明白宣松言下之意,是不要奢望從他口中問出什麼軍機,但是這是唯一的途徑,讓他如何能夠輕輕放棄,想來想去,唯有旁敲側擊,希望能夠多瞭解一些端倪。想到此處,段無敵恭敬地道:「是段某孟浪了,宣將軍乃是忠義之人,斷不會自污,段某也不願自尋沒趣,不過此地是在不適合養傷,段某之意,請宣將軍到舍下養傷,不知尊意如何?」

  宣松知他不過是想要迂迴行事,自己就是不願,也難以阻止他的好意,何況他不是迂腐之人,因此只是笑道:「如此宣某就多謝了。」

  段無敵心中微喜,令親兵將宣松扶持出了地牢,送到自己住處,尋了一間關防嚴密的居室讓宣松養傷,不論是否能夠軟化此人心防,只是心中的敬意,已經足以讓段無敵如此做了。

  可惜壞消息來得太快了,當斥候回報冀氏之南出現雍軍大軍,龍將軍已經被圍之時,段無敵幾乎是驚呆了,坐立不安地將所有能夠得到的情報翻閱一遍,段無敵無奈地發覺,北漢唯一的機動軍力已經被困,而自己手上只有數萬步兵,守城尚可,想要救援卻是無能為力。他只覺得渾身上下似乎所有的氣力都被這壞消息擊潰,怔怔想了片刻,他下令封鎖消息,立刻令人密報國主此地軍情,增強沁源的防衛,再將一切他可以做的事情做完之後,他走進了宣松被軟禁的居處。

  此刻的宣松已經換了乾淨的衣袍,倚在軟塌上靜養傷勢,段無敵走進去的時候,他正拿著一本古籍看的津津有味。聽到段無敵的腳步聲,他抬起頭,看見段無敵面色凝重,眼中透著冰寒的殺意,心中一動,猜到可能是北漢軍被困的軍情傳回,放下書冊,宣松淡淡道:「段將軍神色不安,可是前方有不妥之處?」

  段無敵深深地望了宣松一眼,道:「宣將軍乃是軍中大將,又得楚鄉侯信任,莫非不知今日之事麼?」

  宣松淡然道:「楚鄉侯智深勇沉,胸中藏有百萬甲兵,他的計策我焉能知曉,不過若論廟算,北漢國中控無人是他敵手,大將軍雖然用兵如神,可惜限於兵力局勢,縱然十戰九勝,這最後一敗已可傾國。」

  段無敵只覺心中一痛,原本仍然存有的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破滅無蹤,他按住腰間佩劍,恨不得一劍將眼前之人殺死,可是良久,他終於消退殺機,冷冷道:「大將軍帶十萬鐵騎,又有嘉平公主輔佐,雖然被困,但是也不是輕易就可以吃掉的,戰局未必沒有轉機,宣將軍還是不要高興過早的好。」

  宣松眼中寒光一閃,道:「大將軍輕騎遠襲,身邊最多不過是兩日糧草,不知道能支持幾日?」

  段無敵眼中閃過一絲僥倖,距他得到的情報,在雍軍合圍之前,負責運送輜重糧草的水軍已經進入了包圍圈,並且和龍庭飛大軍匯合,雖然水軍不可能突出重圍,但是龍庭飛身邊至少有半月糧草,若是節省一些,可以再拖延一些時間,雖然北漢軍被困,可是未必沒有突圍的希望。只是這些事情他當然不願對宣松明言,不過為了繼續套出一些情報,段無敵嘲諷地道:「大將軍身邊糧草是否充足不勞宣將軍費心,只是雍帝大軍輕出,雖然至今方露端倪,可是如今已經是人盡皆知,只怕雍帝會後悔莫及。」

  宣松知他暗指南楚虎視眈眈,以及東川不穩之事,只是這些事情如何處置卻非他所知,因此只是笑道:「代州軍南下,不知雁門局勢若何?」

  段無敵一滯,代州局勢緊張,這他也不是不清楚,只是此事他也無能為力,想到此處,段無敵不由微微苦笑,想及自己不過是一個普通將領,難以掌控大局,如今局勢糜爛至此,自己更是回天無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國主求援,以及盡力守住沁源城罷了。

  望著段無敵離去之時略現悲涼的背影,宣松淡淡一笑,他明白此人的心思,只是北漢大廈將傾,又豈是數人之力可以力挽狂瀾的,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希望生還,說不定北漢朝廷為了堅定不妥協的心志,會下令將自己陣前出斬也不一定吧。

  大雍帝都,昭台閣中,黃充嬡黃璃喜上眉梢,一針一線繡著明黃色的龍袍,這些日子皇上對她頗為寵愛,屢屢臨幸,她本是沒有什麼主見心機的女子,早就從前苦惱拋卻,每日裡只是費盡心思討好李贄,希望能夠多獲一些寵愛罷了。

  正在她凝神刺繡的時候,她的心腹侍女嬋兒捧著茶點走了進來,見到黃充嬡專心致志的神情,她眼中閃過一絲鄙夷,卻轉而化成笑容,上前施禮道:「娘娘的繡工越發出神入化了,這雲龍當真是要破衣而飛,皇上見了定然是十分歡喜。」

  黃充嬡輕笑道:「我這點繡工比不上表姐的一點皮毛,表姐乃是舊蜀繡工第一人,她繡得龍袍才是活靈活現呢。」

  正說到此處,門外傳來一個爽朗的笑聲道:「是麼,愛妃是否太謙了,你的繡工朕看著已經是很不錯了。」

  黃璃欣喜地抬起頭,正看見李贄走了進來,身後緊跟著宋晚,她連忙上前行禮,被李贄一把攙起。李贄拿起繡到一半的龍袍,一邊看著上面精美的繡工,一邊道:「怎麼,你的表姐繡工比你更出色麼?」

  黃璃眼中流光溢彩,道:「那是當然,天下四大名繡,蘇繡第一人乃是南楚顧繡娘,湘繡第一人乃是大雍薛綾衣,閩繡乃是南閩越青煙,蜀繡第一人就是臣妾的表姐宋影,臣妾少時曾經跟著表姐學過刺繡,只是天分才情遠遠不如,若是表姐在雍都,臣妾必定求她替皇上繡一件龍袍。」

  李贄若有所思地道:「閩繡,越青煙,可是東海侯新婦麼?」

  黃璃眼中閃過迷茫之色,道:「臣妾不知,只是聽人說南閩越青煙,最喜歡仿繡字畫,筆意畫風宛若原作,只是越小姐乃是名門閨秀,作品極少,若是能夠得到一件,往往珍藏不露,所以臣妾竟然是沒有見過。」

  李贄笑道:「若真是朕所想之人,倒也容易,將來必然讓她送一副刺繡給你,不過你的表姐也是名繡,不知道如今何在?」

  黃璃臉色一變,偷眼望了李贄一眼,低頭道:「臣妾的表姐原本是蜀主尚衣女官,蜀亡後遣散回家,兩年前為慶王爺納入府中。」

  李贄的眉頭不經意輕皺了一下,道:「原來如此,宋晚,慶王的正妃側妃中可有此女?」

  宋晚望了黃璃一眼,道:「稟皇上,並無此女,想必此女只是慶王殿下侍妾身份,所以並沒有稟明宗人府。」

  李贄點點頭,笑道:「不妨事,改日朕下旨給宋氏側妃的名份就是。」

  黃璃大喜,下拜道:「臣妾代表姐叩謝皇上恩典。」

  李贄將她攙起,見她容光艷麗,歡喜無限,心中也是一柔,將她輕輕攬入懷中,黃璃身子軟弱無力,面色羞紅,宋晚和嬋兒識趣地推了出去。正在兩人情意綿綿之際,宋晚突然神色緊張地衝了進來,叩首道:「皇上,澤州有八百里加急軍情稟告。」

  李贄臉上的懊惱立刻被驚容取代,鬆開黃璃,也顧不上還是在妃嬪寢宮,上前接過軍報,一看之下,身軀搖搖欲墜,面色更是蒼白如雪,半晌拂袖而出,宋晚匆匆跟上。黃璃大驚,連忙跪送李贄離去。等到李贄離開之後,嬋兒驚惶地走了進來,問道:「娘娘,怎麼皇上氣沖沖就走了,莫不是娘娘伺候不周?」

  黃璃搖頭道:「不是的,皇上突然接到了澤州的折子,就這樣走了,看皇上神情,想必是前方有什麼事情惹惱了皇上。」

  嬋兒神色一動,道:「娘娘,皇上這樣煩惱,娘娘不妨去打聽一下,以免言語中不小心觸及皇上的心事。」

  黃璃苦惱地道:「可是本宮如何打聽呢,這種事情若是本宮過於用心,恐怕會被皇后娘娘責備。」

  嬋兒笑道:「這有何難,娘娘不是感激皇后的愛護麼,不妨現在去見皇后娘娘,就說是皇上突然怒氣大發,您擔心皇上氣壞了身子,求皇后娘娘去探問一下,等到事後再問皇后娘娘是何事不就行了,皇后娘娘慈悲和藹,一定不會瞞著娘娘的。」

  黃璃心想也是,起身道:「你伺候本宮梳妝,本宮這就去向皇后娘娘請安。」嬋兒大喜,連忙上前幫助黃璃梳妝,只是黃璃卻看不見嬋兒嘴角的惡毒微笑。

  等到黃璃從皇后宮中回來之時,已經是愁容滿面,她對著嬋兒抱怨道:「這顆怎麼好,澤州又打了敗仗,聽說是代州軍出現了,齊王殿下敗退三十里,又被一把大火燒得慘敗,好像還有一位將軍獨立斷後以至生死不明,齊王殿下不是有數的名將麼,還有那位據說才智過人的江駙馬相助,卻敗得這樣慘,皇后娘娘說,皇上正在召集重臣,準備親自出征了,唉,皇上乃是萬金之體,何必要親征呢,朝廷又不是沒有將軍了。雖然前些日子長孫將軍被派出去防著南楚,可是不是還有秦將軍他們麼?」

  嬋兒勸慰道:「娘娘,皇上從前乃是大雍第一名將,若是親征,必然是馬到功成,娘娘不若將龍袍快些繡好,若是趕得及讓皇上出征的時候穿上,那該多好啊。」

  黃璃聽了連連點頭,連忙拿起未完成的龍袍開始飛針走線,嬋兒見她專心致志,顧不上自己,便悄悄走出去,托詞去了御膳房,當夜,李贄即將親征的情報傳去了東川。

  文華殿之外,自從方才幾位朝中重臣進去之後,所有內侍和宮女都被逐出殿外,這些人都是戰戰兢兢,誰不知道方才皇上在殿內大發雷霆,若是此刻觸怒了皇上,只怕性命堪憂,即使是在明君聖主眼中,他們這些人的性命也不過是賤若螻蟻罷了,天子之怒,非同小可。這些人卻萬萬想不到,文華殿之內的氣氛並不像他們想像的那般緊張。事實上,李贄是面帶笑容的坐在龍書案之後,看著一封密折,那是齊王李顯和楚鄉侯江哲聯名上的密折,是通過最隱秘的渠道遞上來的。

  鄭暇、石彧、董志、管休、苟廉,還有秦彝和程殊都被李贄召來殿中,這樣的格局更讓人相信前方的確出現了緊急軍情,就是秦彝和程殊被特旨召來的時候也是心中不安,直到得知內情才放下心來。

  李贄放下密折,喜悅地道:「六弟和隨雲果然不負朕望,如今北漢軍已經入伏,大局已定,六弟不畏艱險,捨生忘死,朕心中甚是安慰。」

  石彧笑道:「陛下為北漢之戰籌謀良久,長孫將軍雖說是托詞支援裴將軍,但是三十萬大軍無聲無息地趕赴澤州,陛下可是費盡了心思,如今總算是將北漢軍主力困住,憑著齊王殿下的用兵手段,龍庭飛就是在用兵如神也不可能突圍,而且代州軍主力也陷入重圍,這對將來取得代州甚是有利。」

  秦彝皺眉道:「代州林遠霆我也見過,此人英勇豪邁,剛烈忠義,若是想要降服此人甚是為難,可是代州林氏有功於黎民社稷,在代州的名望聲威如日中天,若是林氏堅不投降,只怕是陛下要為難了。」

  苟廉道:「信國公所慮雖然極是,不過代州林氏雖然聲名赫赫,卻是因為他們時代守衛代州,抵禦蠻人,對他們來說,守衛鄉梓乃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當初雖然他們不滿北漢先主自立,最後仍然降服,就是因為他們不願兩面樹敵,只需將代州和晉陽分隔開來,等到攻破晉陽,北漢亡國,林家終究會屈服的,或許他們會抗拒大雍的統治,但是卻不會和朝廷為敵。」

  李贄點頭道:「雖然如此,朕更希望林家能夠心甘情願的歸順大雍,林家世鎮代州,抵禦蠻族,功勞卓著,將來大雍一統天下,還需良將鎮守代州,林家乃是不二人選,朕已傳書齊王,令他一定要保住嘉平公主林碧的性命,對代州軍也要以迫降為主。」

  鄭暇恭敬地道:「陛下聖明,代州林家雖然有割據之嫌,但是代代都是忠心王事的良將,且無野心,若能招撫,定然是北疆屏障,不過若想林家歸降,最好的法子還是迫降北漢王室之後,令北漢主寫書勸降,若是以大軍壓境,代州軍必然奮起反抗,若是兩軍交戰損失慘重,不利於將來對代州的安撫。」

  李贄道:「朕意也是如此,這次朕決意親征,雖然也有誘敵之意,但是首要的目的還是平定北漢大局,齊王雖然英勇,但是對於政務從來漠不關心,隨雲體弱,不堪勞累,平漢之後諸般事務千頭萬緒,都需朕作主才行。」

  對於李贄親征,鄭暇等人並不反對,不說李贄本就是大雍的軍神,出徵得勝乃是理所當然之事,就是為了齊王,李贄親赴北漢戰場也是利多弊少,這次作戰雖然齊王戰績並不顯著,可是若非他以身涉險,誘使北漢軍投入陷阱,也不會有現在的局面,等到齊王殲滅北漢軍之後,就可以北上晉陽,攻破北漢都城,這樣的功勞,對於齊王來說太重了。若是李贄親自指揮平定北漢的最後一戰,這不論是對大雍還是對齊王,都是更為合適的處置方式。更何況李贄親征還有誘蛇出動的作用,與其讓東川慶王在大雍最脆弱的時候發難,不如讓他在朝廷選定的時間發難更為穩妥。 

  正在李贄和諸人商討親征事宜的時候,宋晚悄無聲息地走進殿內,承上一封密折,李贄接過之後,劍眉一軒,道:「是夏侯的折子,他那裡早已經安排妥當,隨時可以發動,這是向朕請示來了。」

  聽到夏侯沅峰的名字,眾人都忍不住輕輕皺眉,雖然這幾年夏侯沅峰已經成了雍帝的親信,可是這個昔日丰神如玉的英俊青年在眾人心中早已經成了黑暗中的陰影,夏侯沅峰陰險狠辣的手段也令眾人多有詬病,但是明鑒司在李贄心中的地位眾人是知道的,而且夏侯沅峰身後還有江哲的影子在。雖然江哲並未插手明鑒司的事情,可是夏侯沅峰昔日本是通過江哲投效雍王的,而他的副手劉華正是江哲舊日的心腹侍從,夏侯沅峰又是明裡暗裡對江哲十分尊敬,所以眾人早就隱隱將他當成了江哲一系的勢力。

  雖然如此,聽到最大的心腹隱患即將被清除,眾人面上都露出了滿意的神情,李贄放下密折,心中卻有著淡淡的憂慮,夏侯沅峰的密折裡面暗示,將要趁機接管江哲在舊蜀的秘密勢力。在李贄本心來說,當東川落入他的掌握之後,他也不希望還有獨立於他的控制之外的勢力存在,而錦繡盟,無論江哲對這個力量掌控程度如何,畢竟還是一個叛逆組織,李贄唯一擔心的就是,這是否會引起江哲的不滿呢?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二十九章 壯士斷腕
 

  四月十五日,太宗出潼關,旌旗所指,無不望風而遁,勢如破竹。
  同日,慶王於南鄭誓師起兵,立蜀王遺腹子孟旭為國主,立誓恢復蜀國,舊蜀遺臣數百,皆涕淚俱下,俯首拜服。

  四月十六日,慶王破散關,天下震動。

  ——《資治通鑒·雍紀三》

  散關城上,慶王李康望著城內衣甲鮮明的軍士,不由發出由衷的微笑,這些年來的經營,加上威逼利誘,終於將這支大雍的軍隊牢牢控制在手中,再加上東川豪門集結私兵組成的五萬大軍,擁軍十五萬的東川,足可以佔據大雍的根基所在——關中,昔日大雍選擇攻蜀,很大的因素就是因為蜀國佔據漢中地,據陽平關,只需攻破散關,就可以進入關中。這樣的威脅讓大雍朝廷時刻覺得頭上懸著一柄利劍,雖然蜀國王室一心苟安,也不能消除大雍的戒懼,如今自己輕而易舉得到了散關,西有散關,東有葭萌關,掌握東川肥沃之地,勝可以得關中,奠立帝業之基,敗可以退守東川,冷眼旁觀諸侯紛爭,比起作一個永遠與皇位絕緣的大雍親王,這才是自己夢寐以求的成就。

  正在李康浮想聯翩的時候,身後傳來一個綿軟甜美的聲音道:「王爺,春寒料峭,怎不披上妾身送您的披風。」

  李康心中一暖,回過頭去,果然見到一個素衣少婦向自己走來,雖然因為在軍中的緣故,這少婦身上的衣著十分簡約素雅,青墨一般的烏絲綰著雲螺髻,只用一枚金環束在底部,身姿婀娜,行動如柳,容顏秀美,宛若池中之蓮,天然美態已足傾國傾城。那少婦嫣然一笑,襝衽一禮,李康伸手將她攙起,笑道:「卿也太小心了,本王身子強健,這小小春寒,哪裡需要什麼披風呢?」少婦嗔道:「王爺軍務繁忙,目不交睫,妾身無能相助,自然只有盡心竭力,照料王爺的身子,王爺乃是千金之體,若是受了風寒,豈不有礙大業。」說罷,從身後一個勁裝侍女手中取過一襲白色蜀錦的披風親手替李康繫上,那披風上刺繡著金色的貔貅,栩栩如生,李康微笑著任憑這女子施為。那女子繫好披風,無意中一抬頭,看見李康眼中滿溢的柔情,玉顏飛紅,低頭道:「妾身告退,請王爺珍重身體。」言罷轉身離去,李康雖然很想她陪在身邊,但是現在軍務在身,而且出征帶著侍妾已經是頗為不妥,若是自己再兒女情長,只怕是有礙軍心,所以他只是目送愛妾離去。

  就在那少婦即將步下城樓的時候,一個相貌平常的青年匆匆走上,看見那少婦,青年避過一旁行了一禮,少婦微笑頷首,帶著侍女走了下去,那青年這才走到慶王面前,稟道:「王爺,散關之內已經全被我軍控制,所有被俘雍軍都已經關押起來,不過末將審訊之後得知,散關守將李宗勳在關破之時已經逃走,也沒有見到明鑒司的蹤影,請問王爺是否需要派兵追殺,散關副將獻關有功,尚在等待王爺召見。」

  李康眼中閃過一絲遺憾的神色,道:「可惜了,李宗勳也是一員良將,對散關又是瞭如指掌,若是將他擊殺,能省下不少麻煩,明鑒司最擅驅利避害,逃走也不稀奇,不過這次你們收買內應,裡應外合破了散關,明鑒司必然受到重責,這也夠了。」對於錦繡盟的成績,李康十分滿意,先是截斷關中和東川的通路,令自己穩穩地將東川大權掌控在手中,又通過威逼利誘,收買了散關副將,使得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散關,這樣的功勞終於讓李康放下了對於錦繡盟的最後一絲戒心。

  這時,葉天秀匆匆趕來,他是李康的心腹,這次被李康任命為刺奸,專司監察軍中將校,現在慶王麾下的軍隊由舊蜀豪門的私兵和大雍軍隊組成,矛盾叢生,軍心也頗有不穩之處,所以葉天秀十分忙碌,慶王原本的密諜人員幾乎都用在這上面,一來是李康畢竟更信任自己一手選拔的人員,二來這樣也可以讓錦繡盟相信李康的誠意,更加盡心,再說對外的情報探察本就是錦繡盟的長處,當然李康也保留著一支針對長安的秘密情報力量。除此之外,李康心知肚明,在這亂世,只有手握軍權,才能穩如泰山,所以他全力控制軍隊,只有軍權穩固,就不擔心舊蜀勢力和錦繡盟有什麼不妥之處。

  李康聽葉天秀將軍中情形匯報之後,滿意地道:「天秀你辛苦了,現在我們起事的情報只怕已經傳到長安,雖然李贄親征去了,雖然父皇已經不理事,可是還有李駿監國、石彧輔政,更有秦彝和程殊這些老將在長安,我軍只能穩紮穩打,我已經決定親自率軍攻陳倉,現在北漢那邊戰局對大雍不利,我倒要看看雍庭如何兩面對敵。」

  葉天秀聽到李康以雍庭稱呼大雍朝廷,知道王爺已經是徹底和大雍絕情絕義,其實葉天秀心中並不希望李康如此做,身為大雍親王,權勢富貴已經是天下少見,何必還要起兵謀反,不過他深受李康知遇之恩,也就顧不得什麼大義了,李康話音一落,葉天秀便道:「陳倉守將陰囹乃是李贄心腹愛將,用兵謹慎,擅於守城,陳倉只怕難攻。」

  李康笑道:「不妨事,錦繡盟刺客已經混入陳倉,只要等到陳倉被我們攻得筋疲力盡之時,就可尋隙將陰囹刺殺,到時候陳倉必然混亂,我們就可以攻破堅城。再說現在雍庭的心思只怕大半放在北漢,這裡只怕顧不上呢,倒是我們攻下陳倉之後,進兵渭南之後,拱衛三秦的那幾十萬大軍恐怕都會壓過來。」

  葉天秀道:「恐怕信國公秦老將軍會隨軍而至,秦老將軍身經百戰,甚得軍心,我們只怕難以取勝。」

  李康冷笑道:「秦彝已經老了,自從秦青死後,此人銳氣全消,已不足慮,再說龍庭飛用兵如神,輕取李顯,就是李贄去了,難道還能力挽狂瀾,我們只需多耗上些日子,必能有所斬獲,就是我們最後不得已退回陳倉,也是足可告慰。」

  聽上官彥密報之後,霍義心中生出淡淡的嘲諷,李康打得如意算盤,螳螂捕蟬,不知黃雀在後,他怎知身邊一切已經被我們所滲透,北漢方面明鑒司成績卓著,將晉陽和東川的情報截斷,即使偶然有些消息傳了過來,也被自己憑著錦繡盟在慶王身邊的力量截獲,長安方面慶王的情報渠道更是已經落入明鑒司監控,源源不斷的假情報讓慶王已經有些得意忘形,渾然忘記自己的對手是多麼可怕的人物。

  上官彥望著霍義略帶嘲諷的微笑,心中一陣冰寒,前些日子他從義父那裡得到訊息,義弟顧英突然失蹤,他和熊暴想來想去,都覺得義弟恐怕是落入了陳稹等人的控制,所謂失蹤不過是為了更加嚴密的控制顧寧的勢力罷了,他曾經旁敲側擊問過霍義,卻是只得到意味深長的微笑,無奈之下,他更是不敢違背霍義的命令。義父只有這一個親生愛子,若是有所損傷,讓自己如何可以安心,所以即使霍義的命令再古怪,他和熊暴也不敢違抗,即使是讓他在擔任侍衛的時候監視慶王的舉動。望著霍義若有所思的面容,上官彥只覺得心思漸漸沉入悲哀,什麼時候他可以擺脫這些可怕的人物,什麼時候他能夠恢復平靜的生活,復國這種鏡花水月的事情為什麼要自己付出一切,現在所謂的復國不過是將蜀人綁在了大雍內訌的戰車上,他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

  霍義遣走上官彥,面色又變得陰沉下來,雖然現在一切都很順利,可是想到陳稹傳來的消息,他心中忍不住生出殺意,夏侯沅峰憑什麼提出這個要求,沒有錦繡盟,明鑒司在東川能這麼順利麼,現在倒好,他居然要過河拆橋,若非不知公子意下如何,他早就想和夏侯沅峰翻臉了。強壓下心中怒火,霍義再次將心思放到慶王身上,無意中目光一閃,看到一個素影向城頭走去,想必是那位宋夫人去請慶王下去用飯吧。

  想到這位宋夫人,霍義心中生出煩躁之意,其實說起來這位宋夫人賢淑溫婉,又有一手出色的刺繡技藝,慶王對其寵愛非常,雖然因為宋夫人尚無子女,沒有晉位側妃,可是慶王將這位宋夫人時刻帶在身邊,就是出兵也是如此,就知道慶王對其的愛寵。而且這位宋夫人全無一般女子的矯揉造作,對待他們這些慶王的下屬禮數周到,落落大方,可是霍義卻始終覺得這個女子帶給自己很沉重的壓力。她那雙盈盈秋水一般的明眸望向自己的時候,總是帶著信賴和懇求,似乎希望自己盡心竭力輔佐慶王,而她的一言一笑都是那樣楚楚動人,卻讓霍義心中平白生出危險的感覺。若是動手之時,需要先殺了宋夫人,這是霍義心中的決定,他始終覺得,宋夫人將是自己最大的阻礙。

  宋影抬頭望向城頭,看到李康神采飛揚的模樣,不由停住了腳步,雖然已經年盡四旬,但是因為學武的緣故,李康的容貌仍然如同三十許人,只是多了幾分歷經滄桑的深沉,俊朗的容貌更令人心中生出傾慕之心。從未想到自己會傾心愛戀一個男子,宋影唇邊露出淡淡的笑意。十五歲及笈之時,便因為繡工出眾而被選入蜀宮做了尚衣女官,蜀王寵愛金蓮夫人,對自己絲毫無意,而自己也瞧不起暮氣沉沉的蜀王,就這樣似水年華空流逝。原本以為一生就這樣度過,誰知道蜀國滅亡,雍王下令遣散蜀宮宮女,自己得以還家。摽梅已過,不願為俗人妻妾,故而自己選擇了孤身一人,可是就在姨夫的盛宴上,自己見到了慶王李康。至今仍然記得初相見時,李康那灼灼的目光,之後李康更是想法設法和自己相見,只為求得自己允諾下嫁。一見已將心相許,這般珍愛終於讓自己動了心,動了情,雖然李康礙於局勢,不便將自己立為側妃,以免落下和東川世家聯姻的話柄,但是無數次在枕前耳邊傾訴衷情,卻讓她越發沉醉。

  宋影望著那峻挺的身影,心中暗道,這樣的人本應該立在千萬人之上,即使前方的路再險阻,也要陪他同行,不離不棄。見李康轉過頭來對自己輕輕一笑,宋影也露出嫣然的笑容,向心愛的夫婿走去,李康似有所覺得抬頭望來,兩人雙手相握,再不分開。

  此刻的陳倉城內,氣氛是緊張而熾熱的,這裡的將士在聞知慶王謀反的消息之後,都是發自內心的震怒,慶王是什麼人,皇室貴胄,掌握東川軍政大權,十萬鐵騎,可是居然在這種時候謀反,現在北漢戰事不利的消息也已經隱隱傳到了陳倉軍中,皇上親征,長安空虛,慶王的謀反如同雪上加霜,這令所有將士都生出不可遏制的恨意,一定要借助陳倉堅城,不讓叛臣賊子東進一步,這是所有將士的心願。

  和陳倉將士的緊張和憤怒相比,在陳倉太守府的後宅之中卻是一番從容景象,這裡早就被明鑒司徵用,成了夏侯沅峰發號施令的地方。

  在一間花廳之內,夏侯沅峰站在窗前,含笑看著窗外的新柳碧桃,在他身後,一個灰衣文士正在奮筆疾書,處理著一些公文,房間那瀰漫著一種緊張而又從容的矛盾氣息。半晌,那灰衣文士捧著文捲走了過來,道:「大人,請您過目。」夏侯沅峰接過文書,瀏覽一遍,回到書案前簽押蓋章。那灰衣文士將文書交代下去,回到廳中,見夏侯沅峰仍然神思不屬,忍不住問道:「大人,卑職有一事不明,可否請教?」

  夏侯沅峰微微一笑,道:「子岳請講。」

  這灰衣文士乃是他的心腹幕僚,自然不會有什麼顧忌,坦然道:「大人,錦繡盟乃是江侯爺手中的勢力,從現在我們掌握的情報來看,這個組織實力強大,控制的地域也很廣闊,無論如何,江侯爺必定對其十分重視,大人藉機索取錦繡盟的掌控權,豈不是大大得罪了江侯爺。在皇上心目中,侯爺的份量比起大人要重要許多,難道大人不擔心江侯爺為此發難麼?」

  夏侯沅峰笑道:「子岳,有些事情你不明白,這位駙馬爺的手段,最擅長借勢,從錦繡盟就可以看出來,他令心腹之人控制了錦繡盟的核心層,但是錦繡盟大部分的力量還是由心存反意的蜀人構成,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能夠讓一個這樣的錦繡盟為其所用。可是這樣一來也有一個壞處,一旦事機敗露,錦繡盟必然會不受控制,江侯爺固然可以讓其毀滅,可是玉石俱焚,兩敗俱傷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所以想要完全控制這樣一個組織,實力強大的明鑒司比江侯爺更適合,這一點他會心知肚明。而且這一次錦繡盟配合我們平定東川叛亂,將來便只有兩條路好走,其一,錦繡盟被我們控制的消息外洩,不是自行毀滅就是歸附大雍,其二,錦繡盟功成身退,但是經過這一次,錦繡盟反跡昭然天下,從此需得和大雍作對到底。我想江侯爺的意思是繼續控制錦繡盟,讓他成為敵對力量,吸引所有對大雍不滿的蜀人,將他們控制起來,還可通過錦繡盟和南楚控制的西蜀交通消息。這本也是一個好主意,放長線吊大魚,可惜江侯爺忽視了一件事情,從前東川在慶王控制之下,皇上自然不會介意錦繡盟的存在,畢竟這可以讓皇上更好的掌控東川的局勢,可是一旦東川完全歸於皇上控制之下,那麼這樣一個強大的反叛組織存在,就不利於大雍在東川的統治,也容易引起皇上猜忌。而且軍略上可以使用權謀,理政卻是只能遵循正途進行,所以這一次錦繡盟必須和慶王一起消失,當然其中江侯爺自己的力量可以全身而退,但是其餘的力量只能落入我們的控制,寧可多費心思,重建被我們控制的地下勢力,侵入西蜀,也不能讓反跡昭然的錦繡盟成為蜀人心目中的英雄,且繼續存在。」

  灰衣文士皺眉道:「大人所說極是,只是江侯爺可能明白大人苦心,卑職觀其用計,環環入扣,令人入局而不自知,可是往往陰謀為體,陰狠絕情,若是他因此懷恨大人,又如何是好?」

  夏侯沅峰笑道:「你過慮了,此人雖然用計狠毒,可是為人倒是不喜歡多事的,而且他生性聞一知十,只需知道我的要求,就會明白其中深意,此人行事果斷得很,一旦他覺察出來,錦繡盟已經成了他的隱患,他的手段會比我還要激烈,若是由他親自動手,只怕錦繡盟會成昨日雲煙。所以我才要求接手,當然也是我捨不得錦繡盟所控制的情報網和實力,若是沒有好處,我又何必出頭呢?你看著吧,這兩天劉華就會前來見我,轉達江侯爺的決定。」自從夏侯沅峰提出接收錦繡盟的要求之後,劉華就幾乎避開和夏侯沅峰的每一次見面,即使在放棄散關徉退的大事上,也是派了屬下前面商討。

  灰衣文士點點頭,正要說話,這時,有人在外叩門,灰衣文士推門出去,不多時走了進來,眼中滿是驚佩,道:「劉大人求見。」

  走進花廳,驊騮心中帶著淡淡的不滿,可是公子的既然已經有了決定,那麼自己就不得不來見見這位夏侯大人,強忍心中的怒氣,驊騮行了謁見之禮。夏侯沅峰全無半分得意之色,相反地卻是禮數周到,令驊騮也無法流露出更多的怨言。

  平靜了一下心中情緒,驊騮淡淡道:「夏侯大人,這是錦繡盟盟友以及所有產業的名單,其中有些人特別標注過的,是可以招納之人,公子命我轉告大人,慶王之事結束,錦繡盟就由大人隨意處置。」

  夏侯沅峰的瞳孔突然收縮,他從心底察覺到絲絲的寒意,雖然他方才說過江哲若是行事,必然是果斷非常,可是他也認為江哲不過是交出錦繡盟盟友名單也就罷了,但是錦繡盟控制的產業卻會被他收入囊中,對於這一點,夏侯沅峰早已決定不會過問,不僅僅是因為這是江哲理所當然應該得到的報償,還有一個原因,若是江哲佔有這些產業,那麼通過錦繡盟中人的口供,夏侯沅峰可以確信自己能到得到錦繡盟大部分產業的名單,那麼通過監視這些產業,就可以對江哲本身真正的實力進行監控,這並非是夏侯沅峰存心和江哲為難,而是顧慮到將來可能的需要,夏侯沅峰並不希望在大雍有任何勢力可以逃過自己的眼睛。可是他萬萬想不到,江哲竟連所有的產業一併放棄,蜂蠆入懷各自去解,毒蛇噬臂壯士斷腕,他竟然絲毫不留下任何可以讓自己滲透的空隙。這樣的絕決,讓夏侯沅峰甚至有些後悔自己從前的決定,莫非江哲看透了自己的私心,卻看不透自己的好意麼,那樣豈不是平白結下了不可匹敵的大仇。

  錦繡盟密舵之內,陳稹和董缺正在意態悠閒地品茗,陳稹道:「夏侯沅峰一定十分吃驚公子的決斷。」

  董缺道:「公子傳信說,夏侯沅峰提醒了他,錦繡盟確實不便再保留在手中,公子的意思,讓我們將所有產業可以周轉的現銀全部拿走,至於錦繡盟的人手,讓我們過濾之後全部留給夏侯沅峰處置,不過我卻不甘心這樣便宜了夏侯沅峰,總要給他一些麻煩才能夠補償我們的損失。」

  陳稹緩緩道:「錦繡盟裡面我們自己的人手自然要撤走的,那些頑固不化的盟友也可以全其忠義,可是顧寧這些人怎麼辦,他們雖然也有反意,可是畢竟是比較溫和的,有他們存在也可以更好的控制蜀國的謀反勢力,而且他的幾個晚輩也都有放棄復國的意思,如果一併殺了,只怕反而弄巧成拙。你想給夏侯沅峰留些麻煩,可有什麼主意,公子可同意麼?」

  董缺笑道:「公子怎會不同意呢?我見公子字裡行間雖然語氣極淡,可是卻有不滿之意,必然是想給夏侯沅峰一些教訓的,公子可是最不喜歡被人威脅的,至於報復的手段麼,我倒有一個想法?」說到這裡,董缺放低了聲音,說了一番話,陳稹聽得眼中寒光四射,半晌才道:「好主意,這樣一舉兩得,既可以牽絆那些復國勢力,讓他們不敢妄自出頭,二來也可給夏侯沅峰造成一些麻煩,將來這些事情還不是得落到他頭上。」

  兩人計議已定,陳稹笑道:「陳倉那邊需我主持大局,我今夜就要動手,至於南鄭,就要看你的手段了?」

  董缺淡淡道:「你放心,我自會料理。」

  陳稹正要說話,門外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道:「顧寧求見盟主、副盟主。」陳稹和董缺相視一笑,眼中流露出相同的意味,這不是說曹操曹操就到麼?

  董缺迅速拿起一個鬼面具戴上,只露出一雙冰寒的眼眸,陳稹見他已經準備好,便開口道:「顧護法可有什麼事情?」

  石門洞開,顧寧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面色蒼白如雪,他也不行禮,冷冷望著兩人道:「顧某一身在此,不論兩位如何處置都無怨言,只求放我幾個孩兒一條生路。」

  董缺心中明白,知道這是其子顧英失蹤的消息終於傳到了顧寧耳中,說來顧寧在錦繡盟畢竟是根深蒂固,陳稹已經下令將這個消息隱瞞,但是顧寧仍然得到了風聲。他和陳稹四目相對,都覺得這是最好的威逼時機。陳稹故作不解道:「顧護法何出此言,令郎無端失蹤,本座也曾下令仔細搜查,只是沒有消息,令甥和顧護法的義子在盟主義子霍義身邊,安全無憂,顧護法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顧寧已經是萬念俱灰,他頹然拜倒,語氣中毫無生氣,說道:「副盟主何必還要這樣說,顧某心知肚明,盟主自從一開始就對顧某心存不滿,不過是記恨當年顧某力阻盟主掌控大權罷了,當日顧某也是絲毫沒有私心,只是見盟主所為過於急進,傷害了無辜百姓,這才屢次阻止門主所為,雖然盟主將顧寧羈押準備處死,顧寧也是無話可說。後來盟主自大雍歸來,開恩放過顧某,顧某全家都是感激不盡,後來更見盟主策劃得當,錦繡盟蒸蒸日上,顧某也是由衷歡喜,雖然盟主因為舊怨將顧某閒置,顧某也是心甘情願。前些日子我不同意盟主和慶王合作,也是並無私心,盟主下令將我幾個孩兒分別調開,顧某也是只能認命,可是我的英兒自幼喪母,全靠我一人撫養長大,今次盟主對他動手,想必也不會放過彥兒和暴兒,顧寧情願代他們一死,只求盟主開恩,讓他們自生自滅去吧。」

  陳稹淡淡一笑,心道,你怎知道顧英乃是聽見了不該聽的東西,若非我下令給洛劍飛讓他留意顧英,不能讓他脫離控制,也不能讓他喪命,洛劍飛不得已劍下留情饒了他的性命,你現在來求情也是晚了,不過卻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迫他去做一件事情。對董缺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開口,董缺會意,冷冷道:「顧護法,你多次和本座為難,本座也不怪你,你若是能夠做一件事情,我就饒了你幾個孩兒的性命。」

  顧寧微微苦笑,道:「盟主請吩咐。」

  董缺道:「你也知道,現在慶王尊蜀王遺腹子孟旭為主,自己任攝政王,不過是虛應故事,只有那些腐儒才會相信慶王的誠意,慶王的意思,希望等到他回來之後,不要再見到那個傀儡,免得落下弒君之名,我會安排你接近孟旭,然後殺了他,我可以保證,你的晚輩都會活的好好的。」

  顧寧愕然,臉上的表情變得陰沉,青筋迸動,眼中閃過掙扎的神色,半晌才道:「屬下遵命。」

  遣走了顧寧,陳稹笑道:「你說,一個一心復國的忠義之人,會做出弒君的事情麼?」

  董缺淡淡道道:「這有什麼關係,不論他如何做,和我們有什麼相關?」

  兩人相視而笑,都露出陰謀得逞的神情。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章 生離死別
 

  北漢軍被困於野,苦戰十數日,欲突圍,皆為雍軍死戰而阻,然雍軍急切間亦不能破北漢軍陣。
  四月十八日,北漢軍糧盡,乃殺馬為食,天明之際,分兵突圍,戰乃定。

  ——《資治通鑒·雍紀三》

  什麼是英雄陌路,什麼是絕境,龍庭飛輕輕歎了一口氣,多年征戰,從未有過如此險惡的境況,可是龍庭飛驚奇地發現,他的心緒竟然已經沒有絲毫波動,從發覺自己被雍軍圍困的那一刻,他就清晰地聽到心中的那根緊崩的弦斷裂的聲音。他真的太疲倦了,這些年來,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支撐著北漢的大局,對面的敵人源源不絕,且堅韌不拔,勝不驕,敗不餒,幾乎是硬生生地磨去了他的稜角和鬥志,倚為臂膀的心腹將領死得死,叛的叛,如今他已經是孑然一身,更是親手將締結鴛盟的愛侶拉入了絕境,自己的道路怕是已經走到了盡頭,龍庭飛心中明白,這一次不會再有任何逃生的希望。

  雍軍的伏兵加上已經重整旗鼓的齊王鐵騎,四十餘萬大軍將十萬北漢軍困住在荒野,雙方戰力並沒有絕對的差異,不付出慘重的犧牲,絕對無法突圍。沁州地勢狹窄,想要突圍只能向冀氏和澤州兩個方向才有可能,可是若是向澤州方向突圍,龍庭飛等人自知怕是沒有機會重回北漢了,敵方佔據了強勢,己方的選擇又極為有限,在這種情況下,十幾天來,龍庭飛和林碧親自策劃了數次突圍,可惜因為意圖全軍而出,每次突圍都被雍軍所阻,空留下無數戰士的血肉,沁水嗚咽,血流成河,在雍軍越來越縮緊的包圍圈中,就連泥土都被鮮血浸透。

  席地坐在簡陋的營帳裡,火把昏暗的光芒映照在龍庭飛消瘦憔悴的面容上,比起從前的英姿勃發,如今的龍庭飛神情中帶著漠然和寂寥,唯有那雙略帶碧色的雙眼,仍然閃現著光芒,只是有心人可以看出,和從前睥睨天下的傲氣不同,他雙目之中的光芒充滿了對世情的明悟和莫名的悲愴。

  帳外傳來腳步聲,龍庭飛沒有抬頭,仍然看著蕭桐親自繪製的簡圖,上面記錄著軍中斥候捨生忘死探察來的雍軍佈防圖。有人走進營帳,站在他身前,火光將來人的身影拖得很長,陰影擋住了龍庭飛面前地圖。龍庭飛微微皺眉,抬起頭,明滅的火光映射到他眼瞳深處,也將來人的身影映射到他眼中。深綠色甲冑,織錦金鳳的大氅,那人正是林碧。

  林碧也憔悴了許多,曾經明艷的容貌多了風霜之色,衣袍之上血跡斑斑,金枝玉葉的身份,如今卻是血染戰袍,龍庭飛心中一陣悲涼,他淡淡道:「碧公主可有什麼事情?」

  林碧輕輕搖頭,坐在龍庭飛對面,將螓首埋在雙手之中,良久才道:「方纔雍軍用弓箭射來書信到我營中。」

  龍庭飛淡淡道:「想必是勸降吧,這些日子我營中也接了不少這樣的書信,若非我多方設法鼓舞士氣,只怕我軍難免軍心大亂。」

  林碧眼中閃過寒芒,道:「不是勸降,是告訴我軍,蠻人入侵代州,聲勢浩大,我二哥林澄邇率軍出擊,不幸中了蠻軍詭計,二哥拚死殺出血路,身背十餘箭死在雁門關外,家父舊病復發,軍中群龍無首。」

  龍庭飛只覺得心頭劇震,好狠毒的心計,不論這信中說得是真是假,代州軍軍心必然動搖,他軟弱地道:「這或許是敵人詭計。」

  林碧淡淡一笑,笑容卻滿是悲慟的意味,她寒聲道:「我也希望是敵人陰謀,可是就算是陰謀,也已經得逞,如今我營中將士已經是人心惶惶,就是我三哥澄山,四弟澄淵也是戰意全失。何況這消息恐怕是真的,這封信是齊王李顯特意寫給我的,和其他的信不同,上面將代州之事說得很是詳細,李顯是不會用假言來騙我的。」說罷,林碧將一封書信遞給龍庭飛。

  龍庭飛接過書信,一目十行的閱讀了一遍,上面果然將代州軍情寫得十分清楚詳細,若是連林碧都覺得沒有破綻,那麼很可能是真的,他頹然放下書信,道:「你可是有了決定,若是代州軍想要投降,我並不會怪你。」

  林碧霍然而起,寒聲道:「代州軍從未做過背信棄義之事,今次出兵乃是公議所決,豈會臨陣生變,自從我代州軍建立以來,只有同歸於盡,從無屈膝投敵之事,即使昔日歸順北漢,也沒有說過一個降字。」

  龍庭飛的神情變得肅然,也起身道:「我早已料到公主心志堅定,方才不過是試探之語,我乃是統兵大將,軍心最是要緊,還請碧妹恕罪。」

  林碧神情有些和緩,道:「但是事已至此,我們也需有所應對,必須下定決心不計犧牲地突圍了,若是再耽擱,只怕我也不能控制軍心了。」

  龍庭飛眼中閃過冰寒的光芒,道:「我也正想邀你過來商議突圍之事。這些日子多次廝殺,碧妹應該清楚,雍軍是絕不會放過我的,每當我率軍衝陣的時候,雍軍都是不顧犧牲阻擋我軍,若是代州軍獨自衝陣,雍軍則以誘敵深入之策應對,若非碧妹果決,只怕早已陷入敵軍圍困。由此可見,雍軍的目標主要在於龍某和沁州軍主力,而對於代州軍卻是留有餘地。所以我精心策劃了新的突圍計劃,需要碧妹你全力協助。」

  林碧沒有言語,龍庭飛所說她又何嘗看不出來,但是代州軍縱然再英勇,也只有一萬五千人,縱然雍軍有所容情,想要趁機衝破雍軍軍陣也是不可能的,緩緩抬頭,她的語氣淡然而明悟,說道:「你可是要我代州軍掩護沁州軍突圍。」

  龍庭飛淡淡一笑,道:「代州軍一軍之力,想要掩護沁州軍突圍也是不可能之事,雍軍只需五萬精兵,就可以阻擋代州軍衝陣,若是我趁機帶主力突圍,雍軍必然全力圍堵,如果力有不殆,就算是放了代州軍出去,雍軍也不會讓我軍有突圍的可能。碧妹應該明白,對於北漢的忠心,我軍遠勝貴軍,所以雍軍才會以沁州軍為主要目標。」

  林碧沒有說話,她靜靜地聽著,等待龍庭飛的解釋,龍庭飛繼續說道:「所以我決定這次突圍分為三波,你率代州軍第一波衝陣,從東北方向突圍,雍軍必然採用從前的做法,竭力將代州軍誘入包圍,將你我兩軍分開,然後我率兩萬精騎,多張旗幟,從正北方向衝陣,雍軍必然竭盡所能阻擋於我,之後,鹿氏兄弟將率我軍主力從西北突圍,其間將分兵至沁水,毀去雍軍阻擋河面的強弩投石機,助水軍出困。」

  林碧心中一寒,道:「你是要以自己為餌,引誘雍軍主力圍攻,好讓沁州主力突圍。」

  龍庭飛肅容道:「唯有如此,才能保住沁州軍主力,龍某作戰不力,連累三軍將士,若是再惜命偷生,還有何顏面去見王上,雍軍四面合圍,北面兵力最多只有十餘萬,只不過一旦我軍陷入苦戰,其餘三面便從後攻擊,這才令我們始終不能突圍,這一次我親自衝陣,誘使敵軍主力全力困我,憑著鹿氏兄弟的勇猛,突圍的機會很高,而一旦雍軍誤以為代州軍乃是為了掩護我突圍,對碧妹的圍困必然減弱,代州軍突圍的機會也很大,以龍某一人性命和兩萬親衛軍的犧牲,換取我軍主力突圍,這值得。不過碧妹率先突圍,損失也必然慘重,所以我要先和你商量。」

  看著龍庭飛說及自己生死時候的漠然神情,林碧嬌軀搖搖欲墜,眼前這人乃是自己的未婚夫婿,無奈家國危亡,兩人各自都是帶兵的大將,因此聚少離多,每次見面除了軍務就是軍務,幾乎很少談及私情,可是林碧早已將他視為終身伴侶,如今卻要中道分離,讓她如何能夠承受。這一刻,她不再是代州軍民景仰的「公主將軍」,只是一個將要失去愛侶的苦命女子。

  強忍眼中清淚,林碧低聲道:「你這般慷慨赴死,那麼我呢,你可還記得你我大婚之期,就在今年年末。」

  龍庭飛神色一變,眉宇間流露出黯然銷魂的神色,這次要求代州軍出兵,林遠霆額外提了一個要求,就是龍庭飛和林碧的婚事不能再拖,國主作主訂了日期,雍軍若退,今年年末就是兩人大婚之期,當日龍庭飛心中也是暗自欣喜,若能夠退去雍軍,那麼自己也有面目迎親。只是如今看來,兩人竟然是有緣無份,再無結縭的可能。

  龍庭飛狠下心腸,道:「碧妹,非是庭飛負約,只是為了家國社稷,庭飛不敢貪生。」

  林碧掩面踉蹌而退,倚在營帳壁上,身軀微微顫抖,雖然沒有哭泣出聲,可是那強自抑制的嗚咽聲卻更是令人心碎腸斷。龍庭飛縱然是心如鐵石也是無法消受,他大步上前將林碧攬入懷中,林碧螓首埋在龍庭飛胸前,細碎的哭泣聲迴盪在營帳之中,龍庭飛能夠感覺到胸前戰袍上一陣溫熱,他心知乃是林碧珠淚滲透衣衫,心中劇痛之下,緊緊抱住林碧嬌軀。這時,火把燃盡熄滅,帳內一片黑暗,狹小的空間裡只有兩人的呼吸聲和林碧低低的啜泣聲。黑暗之中,龍庭飛這在人前從來是神采飛揚的一代名將,也是黯然淚落。

  良久,林碧輕輕掙脫龍庭飛的雙臂,輕聲道:「既然已經決定,我這就回去安排。」龍庭飛沒有說話,他聽著林碧挑開簾幕出帳,聽著林碧遠去的足音,握緊了雙拳,寒聲道:「大丈夫在世,上不能全社稷,以報君父之恩,下不能護妻子,至令其血染戰袍,尚有何顏面苟活於世。」

  忽而,龍庭飛耳邊傳來細弱的歌聲,不多時,那歌聲越來越響,已經可以聽得十分清晰,龍庭飛仔細傾聽,歌聲卻是從代州軍軍營中傳出來的。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月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支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這首戰歌乃是代州軍最愛唱的曲子,代州軍和蠻人作戰,多在秋高馬肥之際,執干戈以護鄉梓,據雁門而抗胡騎,此時唱來雖然與時地不合,但是卻讓代州軍重新激起戰意。

  歌聲初時瘖啞艱澀,想必是代州軍多日血戰,早已是口乾唇裂之故,但是唱到後來卻是越來越響亮,初時只有百餘人在唱,後來附和的人越來越多,最後除了代州軍,沁州軍也開始隨之高歌起來,如同千江萬流匯入大海一般,歌聲匯聚成氣勢磅礡的洪流,歌聲中多日來士氣漸弱的北漢軍重新凝聚成無堅不摧的勁旅。

  龍庭飛面上淒然之色一掃而空,緩緩的將週身甲冑束好,戰袍如火,俊面如冰,走出帳去,決戰之期,就在明日,哪裡還有兒女情長的時間。

  走出帳外,龍庭飛放眼望去,漆黑的蒼穹下星星點點的篝火,空氣中滿是血腥的氣味,除了遍野的歌聲之外,還能夠隱隱約約聽見軍士忍痛呻吟的聲音,一邊仔細盤算著突圍之策的成敗幾率,一邊聽著眾軍蒼涼豪邁的歌聲,猶有寒意的春夜透著冷寂肅殺,龍庭飛心中空明非常,他知道必是林碧令代州軍吟唱耳熟能詳的軍歌來激勵士氣,心中感佩非常,更是希望明日林碧能夠突圍而出,他心中明白,林碧所面臨的危險只比自己低些,最大的可能,明日兩人都會死在亂軍之中。

  這時,蕭桐走到近前,不過十數日之間,他已經是形容消瘦,神色憔悴,除了辛苦刺探敵軍虛實軍情之外,他心中愧疚非常,自從今次雍軍攻沁州以來,他屢次鎩羽,手下秘諜死傷無數,此次中伏未能即時發覺敵軍動向也是原因之一,蕭桐無數次痛恨自己無能失職,以至有今日之危局,內外煎迫之下,才令蕭桐形容減損如此。

  他走到龍庭飛身側,忐忑不安地道:「將軍,方才屬下見到公主,說您已經決定突圍了。」

  龍庭飛淡淡道:「不錯,你輔佐鹿氏兄弟最後突圍,詳細的安排待會兒軍議的時候我會說明。」

  蕭桐道:「將軍,您是我軍主帥,如何能夠自蹈險地,誘敵之事還是讓別人去做吧,不妨從軍中選取身材和您相近之人,穿了您的衣甲充做誘餌,再讓代州軍擔任突圍的主力,將軍有很大的機會趁機突圍。」

  龍庭飛淡淡道:「我是三軍主帥,若不當先,如何能夠激勵將士赴死,至於讓代州軍充做犧牲,此事再也休提,代州軍本不需出兵,如今卻因相助我軍而陷於死地,我們若是做出忘恩負義之事,還有什麼顏面去見代州父老。」

  他的語氣雖然淡漠,但是一字字猶如鋼刀刻在岩石之上,蕭桐聽罷,知道其心已決,竟然是再無轉圜的餘地,他也知道龍庭飛所言句句皆真,也只有他親自出馬,才能誘使雍軍主力出動,暗暗歎息,蕭桐下拜道:「請將軍允許屬下隨您突圍。」

  龍庭飛望了蕭桐一眼,道:「這又何苦呢,今次你雖然屢次遭遇挫折,但是那是因為敵軍斥候總哨確實厲害,我北漢軍中若論諜探,以你為最佳,若是換了別人,只怕我們早就成了聾子、瞎子。你也不要過分愧疚,這次戰敗不關你的事情,是我根本就沒有想到敵軍會是誘敵入伏之計,廟算已然輸了一籌,才有今日之敗。蕭桐,這次你需聽我命令,隨鹿氏兄弟突圍,他們三兄弟軍略平平,我很是憂心,你在我身邊多年,耳濡目染也有些長進,有你相隨,才能保證他們可以順利突圍。」

  蕭桐默然,良久頓首道:「屬下遵命。」他心中已經有了決定,戴罪立功,留得有用之身,全力相助鹿氏兄弟突圍,就是以死相謝,也需等到日後風平浪靜之時。

  龍庭飛見他已經答應隨雍軍主力突圍,欣然道:「好了,看天色已經快三更了,你吩咐下去,三更造飯,五更突圍,先讓各軍主將來見我。」

  蕭桐心中一跳,道:「將軍,我軍已經糧盡,因為將軍一直在帳中思索軍機,所以屬下沒有稟報。」

  龍庭飛冷冷一笑,這樣事關軍機的大事卻不稟報,哪有這樣的道理,他在軍中威望甚隆,早有軍士密報於他,沁州軍諸軍將領私下密議之事,若非如此,自己也不會斷然決定明晨突圍,原本想敲打蕭桐幾句,但是看到蕭桐惴惴不安的神情,想到明日就是死別之期,他也不願過分斥責,只是淡淡道:「知道了,受傷的戰馬和多餘的戰馬全部殺了,讓眾軍食用。」

  在龍庭飛清冷淡然的目光下,蕭桐只覺得出了一身冷汗,喏喏退下,晚餐之後,各營都已糧盡,眾將私下商議,明日必須突圍只有犧牲一部分人衝陣,才有可能突圍成功,而沁州軍和代州軍之間畢竟感情淡漠,所以他們都想迫使龍庭飛同意犧牲代州軍,以保證沁州軍主力可以突圍,可是擔心龍庭飛不肯,才想趁著軍中無糧相迫,卻再也想不到龍庭飛竟會痛下決心,以自己為犧牲,為沁州軍主力和代州軍爭取突圍的機會。

  一匹匹受傷或者完好的戰馬長聲嘶鳴,銅鈴大的眼睛透出不相信的神情,長刀砍落馬頸,鮮血泉湧,當戰馬沉重的身軀傾倒塵埃,揮刀砍死戰馬的北漢軍軍士突然丟下長刀,撲在馬屍之上痛哭起來,幾個軍士將他扯起拉到一邊,可是他們眼中也是淚水滾滾。對於身為騎兵的他們來說,戰馬是他們最親近的朋友,為了養好戰馬,和戰馬建立默契,他們幾乎是戰馬吃睡在一起,殺死戰馬是多麼不可理解的事情,一般來說,只有當一匹戰馬重傷到無法挽救的地步才會將它殺死,而吃馬肉更是不被允許的。可是如今他們卻要殺死大批的戰馬,這些戰馬有的受了輕傷,有的甚至完好無損,只是失去了乘坐的主人,對於要突圍的北漢軍來說,只需要保留足夠的戰馬就可以了,剩下的戰馬只能是殺死食用。馬肉割取下來,除了讓眾軍飽食一頓準備突圍之外,剩餘的全部製成乾糧,畢竟突圍作戰的時間並不確定會有多久。整個軍營裡面充滿了慘烈的氣氛,親手殺死心愛的戰馬的刺激,讓所有北漢軍的眼睛都變得通紅,裡面是烈焰,是悲慟。

  吃過很有可能是最後一餐的戰飯,北漢軍開始整軍,望著雖然履遭挫折,但仍然整齊有序的大營,龍庭飛策馬立在營前,他身後是各軍將領,已經都結束完畢,只等著將令就要出發。龍庭飛神色寧靜,彷彿不是去赴死,只是去赴一場好友的邀宴。耳邊傳來熟悉的馬蹄聲和清脆的鑾鈴聲,龍庭飛劍眉一軒,微笑轉頭,果然是林碧在代州軍親衛的簇擁下策馬過來。

  林碧來到龍庭飛馬前,想要說些什麼,卻發覺自己無話可說,彷彿所有的言語都在昨夜說盡,她近乎放肆的凝望著龍庭飛清瘦英俊的面容,不知不覺間,一滴珠淚垂落。龍庭飛一眼便看到林碧有些微紅腫的鳳目,他想伸出手去安慰於她,卻終於沒有這麼做,只是在馬上行禮道:「今次突圍,需仗碧妹武勇,庭飛感激不盡。社稷危亡,碧妹乃是公主之尊,還需殫精竭慮,為王上分憂。」

  林碧側過臉去,良久才有比較平靜的聲音道:「將軍保重,突圍雖然危險,但是將軍神武,若是蒼天見佑,或者我們還可相見。」

  龍庭飛微微一笑,道:「將近黎明,碧妹乃是第一波衝陣之人,還請準備出發。」

  林碧策馬奔離,高聲道:「林碧遵命,將軍珍重。」當戰馬轉向代州軍軍陣的時候,林碧藉機回頭望去,雖然距離已經很遠,可是林碧卻一眼便看見龍庭飛淺碧色的雙瞳,那深沉如海的幽深眼瞳蘊含著悲慟和祝福,她從未見過那雙眼睛裡面流露出這麼多情感,而在四目相對的瞬間,那種種深情卻突然消失無蹤,林碧身軀一顫,若非她身邊的女親衛適時地扶了她一把,她幾乎要墜落馬下。

  她還沒有從那雙淺碧色的眼瞳中掙脫出來,已經看到了代州軍獵獵的軍旗,林碧心頭一震,頃刻間拋卻了所有雜念,摘下銀槍,林碧振臂長嘯,清亮如同鳳嚦九天的嘯聲在天空中迴盪,代州軍將士大為振奮,也隨同高聲長嘯,排山倒海的呼嘯聲震碎了黎明前的最後一絲黑暗。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一章 三路突圍
 

  榮盛二十四年戊寅,庭飛為雍軍圍困於冀氏之南,血戰十餘日不得出,時,代州為蠻人侵擾,勢危急,雍軍以箭書告之,欲亂軍心,且漢軍糧盡,眾將欲以代州軍為犧牲,求突圍之機,庭飛察之,不得已親定突圍之策。
  ——《北漢史·龍庭飛傳》

  策馬站在矮坡之上,李顯目光如炬,似笑非笑地望著遠處嚴陣以待的雍軍軍陣,經過幾日的修整之後,他已經重新接掌了大權,負責對北漢軍的圍殲,因為冀氏是北漢軍突圍的主要方向,所以他親率大軍阻斷北漢軍歸路。連日廝殺,兵強馬壯的雍軍硬生生的將北漢軍的攻勢阻住,而長孫冀則在後面負責壓迫北漢軍的生存空間,協助李顯從後打擊北漢軍,北漢軍幾乎突圍失敗,不得不撤退,都是因為長孫冀的作用,當然李顯硬朗的作風也是北漢軍始終不能突破重圍的重要原因。多年征戰,只有今日李顯才體會到一切盡在掌握的美妙感覺。

  不過李顯卻仍然覺得鬱悶,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些日子江哲似乎心情很不好,對軍務漠不關心,每日裡不是讀書就是練字,每次看到自己總是冷著一張臉,似乎對自己頗為惱怒,不,並非只是針對自己,長孫冀得空時曾去求見,他也是這樣不冷不熱的模樣,就連荊遲都被他攆出門去,偏偏自己還不知道到底是什麼讓這位一向溫文儒雅的青年如此不近人情。搖搖頭,李顯屏棄心中的雜念,看向前方,昨日自己得到代州的情報,心中一動,便用箭術傳信給林碧,想來代州軍必然軍心不穩,根據斥候的回報,北漢軍這一兩日就會斷糧,想必北漢軍突圍就在今明兩日,而黎明時分正是最緊要的時候,所以他才親自在此坐鎮。

  忽然,前面的軍陣有些變化,李顯精神一振,抬頭望去,只見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之下,代州軍正如同利箭一般向雍軍大陣衝來,那為首之人手舉銀槍,身披織錦金鳳的大氅,正是嘉平公主林碧。這一次林碧雖然仍然戴了頭盔,卻沒有將面甲合上,露出秀美如玉的絕色面容上,馬如驕龍,人如飛鳳,只是面寒如冰,不免減弱了幾分魅力。李顯只覺得心頭劇震,那一刻,他眼中只有那鮮明動人的颯爽英姿。就在李顯略一猶豫的瞬間,林碧已經一馬當先衝入了雍軍的東營,銀槍飛舞,當者披靡,在她身後,代州軍高聲呼喝,後面的軍士張弓射箭,前面的軍士則是揮舞著刀槍衝入雍軍的陣營,那些如同暴雨一般急促的箭矢似乎長了眼睛,懂得避開代州軍的身體,卻無情地收取著雍軍的性命。李顯一驚,連忙下達軍令,令旗揮舞,鼓號齊鳴,雍軍東營開始有序的後退著,其中兩翼退得慢些,欲將代州軍包圍,這是這些時日一貫的做法。

  林碧久經沙場,自然知道此刻應該控制攻擊的速度,免得陷入敵軍三面包圍,但是這一次林碧有了不同的選擇,她高聲呼道:「家鄉父老稽首相盼,弟兄們,殺!」然後幾乎是不管不顧地衝進了雍軍的中軍,代州軍彷彿一柄尖刀一般刺入了雍軍的胸膛。

  林碧一聲清叱,銀槍挑開一柄馬槊,直接了當地刺入一名雍軍騎士的咽喉,那瀕臨死亡雍軍騎兵滿眼血紅面容猙獰,大吼一聲丟下手中馬槊,血淋淋的雙手拽住銀槍,死也不肯鬆手,林碧在馬上一轉身,左手拔出腰間寶刀,刀光一閃,斬斷那人雙臂,銀槍平劃,將一個瘋狂攻來的雍軍咽喉劃破,寶刀迴旋,斬下一名雍軍的首級,然後寶刀歸鞘。轉瞬之間殺了三人的林碧此刻如同修羅一般殘恨,然而絕艷的容顏卻如同綻放在戰場的狂花,令美麗的春花也失去了顏色。在她瘋狂的廝殺激勵下,代州軍發揮了最強的個人戰力,陷入包圍之後,他們幾乎每個人都是面對著數個敵人,可是憑著他們精湛的馬術和功夫,竟然絲毫不落下風,代州軍好像變成了渾身是利刃的刺蝟,一層層削減著雍軍的包圍。

  李顯一皺眉,原本預料代州軍軍心會渙散,想不到林碧以返鄉殺敵號召代州軍,如今看來反而更加增強了代州軍的死戰之心,看來東營未必能夠支持得住,可是若是此刻支援東營,接下來的所要面對的沁州軍可就難對付了。自己原本預料沁州軍有可能會和代州軍產生矛盾,因為代州軍是最適合作為突圍先鋒,轉移雍軍視線的,可是代州軍卻未必願意這般犧牲,想不到林碧居然肯心甘情願地替龍庭飛打頭陣,難道她不考慮代州軍的損失麼。

  事到如今,多想無益,對東營前來求援的軍士冷冷道:「告訴羅章,沒有援軍,他五萬大軍若是還擋不住代州軍,也不用來請罪,自己抹了脖子吧。」

  這時,代州軍已經撕破雍軍東營的第一道防線,林碧耳邊傳來沉悶的鼓聲,幾百面大鼓同時發出隆隆巨響,令人心中彷彿壓著厚厚的陰雲,林碧抬目望去,九個雍軍步軍方陣正嚴守以待,每個方陣都是由三千人組成,最前面是一人多高的巨盾,後面是密密麻麻的長矛,然後是刀斧兵,再然後是弓箭手。最後面還有一個方陣,裡面豎著雍軍的將旗,上面是一個龍飛鳳舞的「羅」字。

  林碧眼中閃過寒芒,一舉銀槍,指向雍軍方陣,喝道:「放箭!」代州軍並未放慢馬速,第一輪奔射的箭矢射入雍軍方陣的時候,距離尚有兩百步,第五輪箭雨,兩軍相距已經只有五十步,百餘步內射出五箭,代州軍箭術足以稱雄天下,精準的箭術壓迫得雍軍無法抬頭,幾乎是躬身縮頸避在盾牌之後,氣勢不免稍弱,就在這時,代州軍已經衝入了雍軍的軍陣,戰馬撞擊在盾牌上,長矛刺入人體,兩軍都沒有放鬆射箭,暴雨一般的箭矢在天空飛舞,雍軍的弓箭手拚命地放著箭,想要阻擋代州軍的前進,而代州軍則如同鬼魅一般,一箭一箭地還擊,他們在馬上做著各種各樣的動作,閃躲,揮刀,槍刺,槊挑,但是卻仍然能夠在各種情況下射箭殺敵。第一個軍陣被突破了,第二個軍陣被突破了,就在這時,代州軍身後喊殺聲再起,那些剛剛被代州軍突破防線的雍軍騎兵重整旗鼓,從後面攻上來了。代州軍後面的騎士反身射箭還擊,兩軍膠結在一起,代州軍的攻勢受到了遏制。

  就在這時,地平線上出現了北漢軍的帥旗,旌旗招展,鐵騎如風,經過一頓飽餐之後的北漢軍氣勢如虹地衝向雍軍的中軍大營,看到飛舞在戰場上的「龍」字大旗,李顯精神一振,立刻連連下令,調動軍隊上前迎敵,龍庭飛衝陣雖然是勢不可擋,不過李顯早已有所準備,隨他阻擊龍庭飛的都是從沁源敗退的沙場餘生的勇士,本就是武勇過人的精兵,心中的屈辱感又是十分強烈,他們幾乎是用性命和北漢軍拚殺,絕不能讓一個北漢人從這裡突圍,這是這支軍隊的唯一信念。兩軍硬生生撞擊在一起,一方捨命突圍,一方立誓雪恥,這一場廝殺堪稱慘烈。一個雍軍剛將敵人挑落馬下,被馬槊貫穿身體的北漢軍士慘笑著緊緊抱住敵人的兵器,另一個北漢軍士趁機將他刺倒,另外兩個雍軍左右包抄過來,兩柄馬槊幾乎是同時刺入這個軍士的身體,不遠處一個渾身是血的北漢軍士,瞪著血紅的雙眼按動手中的強弩,弩箭穿透了在馬上搖搖欲墜的北漢軍士和兩個將他刺殺的雍軍軍士的衣甲和身軀。

  龍庭飛冷眼看著兩軍混戰的戰場,即使是破釜沉舟的北漢軍勇士也不能輕易突破雍軍的防線,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春日微涼的空氣,空氣中除了泥土的芳香和青草的氣息之外,就只有濃濃的血腥氣息,他合上面甲,舉起手中長戟,大喝一聲道:「隨我來。」便衝入了軍陣,在他身後,身穿赤色戰袍的親衛高聲呼嘯著揮舞著兵刃,如火如荼的攻勢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北漢軍自動地向兩側分開,火紅色的洪流形成錐矢陣,楔入了雍軍的中軍,其餘的北漢軍自動附在錐矢陣的尾部,洪流越來越龐大,雍軍的軍陣開始動搖,開始動盪。

  李顯見狀冷冷一笑,多年征戰,他和龍庭飛不知道多少次沙場交鋒,早就看慣了龍庭飛的囂張氣焰,雖然心中不免佩服,可是想要讓他俯首認輸卻是休想,馬槊一舉,號角聲破空而起,李顯剛要策馬上陣,身邊的侍衛莊峻上前相阻道:「殿下,如今龍庭飛已經是虎落平陽,束手就擒只是時間的問題,殿下乃是千金之軀,不應該再披掛上陣,如果有什麼損傷,豈不是功虧一簣。」李顯大笑道:「主帥若不親身赴險,如何能夠激勵士氣?本王與龍庭飛交戰多年,今日怎能不送他一程,你閃開。」馬槊輕揮,迫得莊峻閃開,李顯已經一馬當先迎上了北漢軍的前鋒,他身邊的親衛訓練有素地隨之衝上,將李顯護在當中,兩團火焰在戰場中心碰撞交纏,戰馬的嘶鳴聲和戰士聲嘶力竭的喊殺聲以及勇士身死之前的痛苦呻吟聲交織在一起,幾乎每一個人都被血腥和殺氣沖昏了頭腦,瘋狂的氣息瀰漫了整個戰場。

  龍庭飛和李顯的目光在戰場上交纏在一起,雖然兩人中間隔著許多親衛,令他們根本無法當面交手,可是兩個人的目光始終落在對方身上,手中的兵器只是本能的將身邊的敵人清除,多少次沙場上相逢,雖然兩人始終沒有機會面對面的廝殺,可是卻已將彼此的身影刻在心頭,今日終於到了生死相決之時。幾乎是同時發動,兩人穿過自己的親衛的阻礙,長戟劃過一個半圓,馬槊則是直刺,兩件兵器交擊在一起,又迅速的分開,兩人的親衛幾乎潮湧般衝來,想重新將自己的主帥保護起來,可是兩人的兵器蕩起的勁風蓄滿真氣,讓那些親衛無法靠近,兩人猛烈的戰在了一起,龍爭虎鬥,誰都沒有退後的意思。

  擋開刺向自己咽喉的長戟,李顯眼中滿是熱烈的火焰,就是這個人,讓自己一次次飽嘗失敗的苦痛,一次次死裡逃生,這幾年身上添了不少傷痕,都是這人的賜予,可是奇怪的,李顯卻不覺得這人可恨,或許是從前拜此人所賜,讓自己每每在生死關頭掙扎,消磨了自己心中傷痛的緣故吧。這一生,他輸給了皇兄李贄,雖然沒有在沙場上見高下,可是很明顯的,奪嫡的失敗讓自己永遠成了皇兄的手下敗將。而另一個戰勝自己,讓自己無能為力的就是眼前此人,敗退冀氏將其誘入重圍雖然是一大勝利,可是捫心自問,李顯寧願在沁源堂堂正正的勝了他。可是除了心中的敬意,李顯心中還有一絲莫名其妙的妒意,明明這人陷入重圍,生死已經不能自主,可是李顯卻覺得自己情願是龍庭飛,情願戰死在沙場之上。狠狠的罵了自己一聲莫名其妙,李顯奮力地擋開刺來的長戟,反手一槊刺向龍庭飛的胸口。

  就是這個人,明明屢次戰敗,可是卻敗而不餒,一次次前來迎戰,始終保持著旺盛的鬥志,龍庭飛有的時候覺得自己彷彿一塊試金石,將眼前這人磨礪成了最鋒利的兵刃,每一次見到眼前這人捨生忘死的衝鋒陷陣,悍不畏死地斷後血戰,龍庭飛心中總是生出一絲敬意,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像眼前這人一樣,明明是皇室貴胄,千金之子,卻不惜性命拚死作戰的。心中輕歎,如今眼前這人百煉成鋼,而自己卻要折戟沉沙在沁水之畔。抬眼望去,看到李顯那雙滿是火焰和殺氣的幽深雙眼,龍庭飛微微一笑,長戟橫掃,若是能和此人並骨沙場,倒也算是值得吧。

  兩軍主帥在戰場上單挑,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奇觀,不過兩軍親衛都是渾身冷汗,若是讓主帥死在自己前面,可是他們身為親衛者的奇恥大辱,雖然龍庭飛和李顯越戰越猛,罡風四逸,迫得周圍之人不得不退到數丈之外,可是這些親衛仍然在兩人周圍廝殺起來,同樣顏色的衣甲混雜在一起,雖然樣式不同不至於讓他們看錯了敵人,可是在遠處的兩軍將士看來,卻是很難分清敵友,所以箭雨不再向這裡覆蓋。

  苦戰了幾十回合,龍庭飛和李顯兩人都已經額頭見汗,兩人都是萬人敵,馬上功夫都是出類拔萃,相差有限,所以拚殺起來越發耗費真氣體力,不過明眼人已經可以看出,龍庭飛已經隱隱佔了上風,畢竟他曾受過魔宗指點,武藝比起李顯來說要略勝一籌,而李顯的優勢在於他的堅韌,數年來苦戰連連,李顯不知道多少次以身赴險,武藝在殺伐之中鍛煉得爐火純青,最是堅忍不拔,雖然龍庭飛佔了上風,可是李顯也是守得森嚴非常,就是再戰上百十回合,也不會落敗。

  兩人纏戰許久,龍庭飛已經覺察出來己方的攻勢變緩,雍軍卻是越來越穩,若非是眼前有機會殺了李顯,只怕龍庭飛已經要拋開李顯繼續衝陣了。心中有些急躁,龍庭飛開始有些不顧一切,幾乎每一招都是兩敗俱傷的殺招,李顯卻是絲毫不畏懼,反而和龍庭飛搶攻起來,這樣一來兩人都是頻頻遇險,看得雙方親衛心驚膽戰。

  這一刻,莊峻終於忍不住了,高聲道:「保護殿下。」說罷舉起馬槊衝了過去,再也顧不上是否會被李顯責怪。就在他衝出的瞬間,九支羽箭如同幻影一般穿越凝結的殺氣,穿越交錯的人影,射向龍庭飛,龍庭飛長戟劃了一個圓圈,九支長箭彷彿泥牛入海,但是龍庭飛也是連人帶馬後退了三步,長箭裡面蘊藏的真氣讓龍庭飛的身軀搖搖欲墜,長戟盪開,露出了身前要害。那是端木秋射出的箭矢,身為齊王親衛的他除了箭術之外,並非特別擅長馬上功夫,所以故意落在了後面,此刻他發揮了他的箭術的最高水平,成功的鉗制了龍庭飛的攻擊,讓李顯取得了良機。李顯策馬上前,馬槊毫無憐憫之意地刺向龍庭飛心口。一個北漢騎士目眥欲裂,左手短刀狠狠的紮在馬臀之上,戰馬一聲長嘶,瘋狂地向前衝刺,正好擋在李顯馬前,人立而起,李顯的馬槊狠狠的穿透那匹戰馬的馬首,馬上的騎士在翻身落馬之際短刀脫手而出,射向李顯的咽喉。李顯這一槊幾乎用盡了渾身力氣,明明見到短刀飛射而來,卻是無力閃躲,他的雙目突然變得雪亮通徹,淡淡望著將要奪取自己生命的暗器,神情卻是冰一樣的冷靜。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他的親衛已經趕到,一聲響亮的佛號震耳欲聾,「阿彌托佛」,一個親衛翻身飛掠,轉瞬間越過數丈空間,一掌劈去,那柄短刀斜斜擦過李顯的脖頸,那名親衛力竭飄落,他的戰馬恰好跟上,親衛落在馬鞍之上,高聲道:「殿下不可輕身涉險。」這名親衛卻正是法正大師。他話音剛落,齊王的親衛已經蜂擁而上,將他保護起來,李顯無奈地一笑,抬頭望去,只見龍庭飛正俯身將那名落馬的軍士救起,那名軍士翻身坐到龍庭飛身後,龍庭飛正策馬遠離,當李顯看去的時候,龍庭飛似有所覺,回頭一望,四目相對,兩人眼中都是傾慕之色。李顯又是一笑,高聲道:「殺!不可放走北漢軍一人。」龍庭飛已經衝入雍軍軍陣當中,原本有些混亂的北漢軍自動跟隨在他身後,錐矢陣再次形成。

  李顯知道身邊的侍衛是絕不會允許自己再次上陣廝殺了,也只得開始專心的指揮軍隊消磨北漢軍的銳氣和力量,兩軍交戰最酣的時候,雍軍臨近沁水方向的西營突然喊殺聲震天,李顯心中一震,目光望向龍庭飛,方才一番衝陣,李顯已經有所發覺,龍庭飛身後旌旗雖然顯示的是全軍,但是仔細看來似乎只有兩三萬人,李顯心中一陣激盪,明白龍庭飛以己身為餌的真意,可是這一方向的主力都在自己大營之內,負責西營的是荊遲,手下只有四萬人,恐怕會讓北漢軍突圍成功。唇邊露出玩味的笑容,李顯心道,荊遲也是大雍的一員虎將,有他阻擋,北漢軍也沒有那麼容易突圍,長孫冀可不是吃素的,前後合圍,北漢軍也只有死路一條。更何況,李顯心道,只要殺了你龍庭飛,就是跑掉幾萬人又有什麼要緊。想到這裡,李顯也不打算增援西營,反而繼續下令圍殲龍庭飛。北漢軍的後面,長孫冀已經率軍逼近,這次北漢軍擺明了要決戰,沒有被北漢軍趁機從後方突圍的可能,所以長孫冀也開始露出了危險的鋒芒。

  雍軍西營,荊遲指揮著軍隊抵抗著北漢軍原來越強大的攻擊,將近六七萬的北漢軍在局部戰場上佔據了優勢,荊遲完全是死守營地,他早已得到消息,知道林碧和龍庭飛正在東營和中軍大營衝陣,只要自己能夠死守營地,那麼等到另外兩營取勝,自己就可以得到支援,東營或者比較難於脫身,但是齊王那裡有六萬騎兵,兩萬步兵,應該可以穩勝。整個冀氏方向的防線,除了合圍時候的十萬軍隊之外,齊王將所有澤州大營的敗退軍隊都集中到了這裡,這樣的兵力,加上長孫冀會在後方收縮包圍,絕對不會讓北漢軍突圍成功。

  此時若有一雙眼睛在蒼穹俯視,必然可以看到,北漢軍三路突圍軍隊,都陷入苦戰之中,作為多年的對手,澤州軍早已經習慣了和他們的苦戰,兵力佔優,後面又有己方大軍的他們完全沒有顧忌的用盡了一切戰力,將北漢軍死死擋住,若是沒有意外,龍庭飛的突圍大計便成了泡影。然而龍庭飛何許人也,若沒有十足的把握,怎會定計分兵突圍,這樣的戰勢他早已想到,若非是齊王必定會親臨他突圍的戰場,他又怎會定要以身為餌,自始至終,他突圍的主要方向就在西營,不僅僅是因為那裡靠近沁水,可以順便接應水軍突圍,另一個原因就是,那裡的守將乃是荊遲,而在荊遲身邊有一個魔宗弟子潛伏。

  就在荊遲專心致志指揮的時候,突然耳邊傳來親衛們驚恐欲絕的叫聲,荊遲幾乎是下意識地閃身,身軀在馬上收縮,盡力減少可能會被襲擊的範圍,即使如此,他仍然感覺到鋒利的刀刃刺入自己身軀的冰涼感覺,劇痛襲來,荊遲圓睜雙眼,看見身後偷襲自己的人正是近日頗得自己寵信的偏將戴鑰,此刻他面上帶著淡淡的微笑,在他身後,幾柄橫刀刺入他的身軀,五六支馬槊將他刺穿,但是所有的一切都來不及阻止他將一柄匕首刺入荊遲的肋部。荊遲的身軀開始搖晃,在他即將跌落馬下的時候,幾個親衛撲過來將他抱住。戴鑰眼中閃過明亮的神采,用盡最後的力量,高聲喝道:「王上,宗主!」然後緩緩合上雙目,他的生命之火就這樣悄悄熄滅。

  這時,北漢軍陣中的蕭桐輕輕側過臉去,雖然戴鑰的喊聲沒有能夠傳到他耳中,但是大雍軍陣的混亂已經說明了一切,神色有些黯然,他沉聲道:「三位鹿將軍,可以突圍了。」北漢軍中號角迭起,開始了勢不可擋地衝鋒,驟然失去主將的雍軍開始混亂,終於,雍軍的防線被突破了一個口子,北漢軍蜂擁而出。

  雍軍陣中,荊遲的親衛將他抱到安全之處,軍醫連滾帶爬地被幾個親衛架來,卸衣甲,拔出匕首,上藥,鮮血從傷口泉湧而出,很快的就滲透了包紮的布條,軍醫欲哭無淚地道:「屬下無能,將軍,將軍的傷勢恐怕……」就在眾人心灰意冷之時,荊遲突然清醒過來,他勉力道:「頸下,鎖片裡面。」一個親衛立刻伸手,將荊遲衣領撕開,原來荊遲頸上掛著一個金鎖片,親衛打開鎖片,裡面是一枚龍眼大的蠟丸,白色的蠟衣上有一行細如蚊足的小字「寒園秘製」。軍醫眼睛一亮,一把搶過蠟丸,輕輕捏碎白色的蠟衣,一縷清香沁人心脾,露出一顆紅艷如火的藥丸,軍醫將其塞到已經渾身冰冷的荊遲口中。藥丸入口即化,幾乎是轉瞬之間,荊遲的體溫開始轉暖,然後傷口的血流漸漸減少,在軍醫敷上數倍的傷藥之後,傷口不再流血,荊遲的呼吸開始趨於平穩,雖然再度陷入昏迷,但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來,他的性命保住了。

  一個親衛看看混亂的戰場,北漢軍已經大部分突圍出去,只有六七千人被接替指揮的副將生生擋住,滿目都是雍軍狼藉的屍體,他顫聲道:「怎麼辦,怎麼辦?」另一個親衛高聲道:「快去稟報殿下這裡的情況,咱們先作一個繩網,將荊將軍送到楚鄉侯大人那裡,監軍大人醫術通神,免得咱們將軍傷勢變化。」這個親衛乃是多年跟隨荊遲的心腹,他的話很有道理,眾人立刻分開行事,用四匹馬中間拉上一張繩網,將荊遲放到上面,免得受到震動,加重傷勢,親衛們護著荊遲離開了戰場。

  西營的劇變同時傳到了李顯和龍庭飛的耳中,龍庭飛鬆了一口氣,笑道:「諸君,我軍主力已經突圍,現在就看我們自己的了,就是不能生還,也需拉上幾個陪葬,殺!」隨著他的命令,北漢軍開始了肆無忌憚的衝殺。而李顯則是面色鐵青,迅速傳令道:「令西營副將暫理軍務,追殺阻截北漢軍主力,立刻傳信長孫將軍,讓他全力北上,絕不能讓北漢軍這樣輕鬆地返回沁源。」然後李顯肅容道:「事已如此,也不需後悔,全力圍殲龍庭飛,若是再有差池,我們還有什麼顏面見人。」眾軍也都是憤怒欲狂,撲向了面前的敵人,絕不能再讓龍庭飛突圍,這成了每個雍軍將士心中唯一的念頭。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二章 碧血忠魂
 

  代州軍為先鋒衝陣,庭飛自率親軍突圍吸引雍軍主力,漢軍主力從西北出。雍人素憚庭飛威名,以大軍阻其衝陣,庭飛衝殺一日夜,馬疲力盡,為雍軍所困,身被十餘處傷,不能行。大雍齊王愛其勇烈,親赴前敵招之降,庭飛嚴辭拒之,托以後事,乃自盡,時庭飛年僅三十三歲,其親衛數百尚存,皆殉死,將軍愛馬,投沁水而亡。王令築將軍墓於野,又鑄「忠義墳」、「義馬塚」相伴,後鄉老築祠於墓後,春秋祭祀,凡忠義之士,入祠而拜,往往見其靈異。
  ——《北漢史·龍庭飛傳》

  四月十九日,當清晨的曙光再次穿透雲層的時候,戰場上已經只剩下千餘北漢軍被雍軍團團圍住,昨日北漢軍主力突圍之後,龍庭飛衝陣數次,見沒有機會突圍,便結圓陣固守,雍軍四面猛攻,北漢軍卻是報了必死之心,雙方纏戰直到日暮,李顯大怒,令人舉起火把連夜苦戰,直到深夜時分北漢軍陣才開始崩潰,但是分散的北漢軍組成一個個小的圓陣,頑固地做著無謂的抵抗,很多飢腸轆轆的北漢軍士就在戰場上渴飲馬血,生吃馬肉,也不肯棄械投降,直到清晨,李顯才終於肅清了除了龍庭飛和其親軍之外的所有殘餘,幾乎沒有俘虜,所有的北漢軍幾乎都是至死方休,有些北漢軍在無力作戰之後,便自盡而死,也不肯被俘受辱,僅有的幾百俘虜不是傷重地無法自盡,就是力竭暈倒,沒有機會尋死。

  李顯臉色鐵青地望著被困在重圍之中的龍庭飛,雙手握拳,氣憤非常,這時,身後傳來清雅的聲音道:「殿下為何面色如此難看,眼看敵酋就要授首,殿下應該高興才是。」

  李顯也不回頭,嘲諷地道:「原來是監軍大人來了,怎麼不生悶氣了麼?」

  我忍不住摸摸鼻子,縮回頸子,尷尬地笑了一下,暗自後悔前兩日不該得罪了齊王。不過說起來也不能怪我啊,我雖然產業遍天下,但是卻是攤子大利潤微薄,平白地損失了蜀地的生意網,怎能不讓我痛心疾首。

  說起來我手上的產業主要分為四部分,第一部分就是南楚天機閣,天機閣暗中掌控著江南商業中的三成,可是這三成卻不是我能夠全部控制的,其中大部分股份屬於我的合作者,另外一部分被我分給了秘營弟子,只有一部分還在我直接掌握之中,可是按照我的計劃,天下一統之後,我將把全部產業分散出去,也就是說以天機閣名義控制的產業,我不能隨便變賣,也不能過分支取金錢,而且為了支撐在南楚的情報網,我所應該得到的這部分利潤基本上是見不到的。

  第二部分就是綠耳負責的平安客棧,這是我完全掌控的產業,負責我和其他產業的聯絡,還是我情報的一個來源,想要控制這樣一個龐大的產業,所需要耗費的精力和金錢難以計數,總之,現在仍然處於收支平衡階段,雖然將來會有細水長流的收益,可是至少目前,我還指望不上。

  第三部分就是我在海氏船行的股份,這部分可以說是暴利,也是我目前的主要金源,毋庸多說。若沒有海氏提供的源源不斷的金錢,我哪有可能有一座人間仙境的靜海山莊,更別提建立平安客棧了。

  而第四部分就是錦繡盟控制下的產業,當初我本來是為了讓錦繡盟那些盟友有個托身之所,也免得他們每天只想著復國報仇,想不到卻是財源滾滾,這些錦繡盟中人多半都是頗有才華人脈的俊傑,如果不是這等人物,焉能有心反抗大雍,在這些地頭蛇的努力下,錦繡盟的產業可是蒸蒸日上,每年看到收入的帳目我都樂得合不攏嘴。當初我當局者迷,不想放棄錦繡盟,就是為了捨不得這些收益,可是在得知夏侯沅峰的要求之後,我的腦子清醒過來,無奈地發現,我需得放棄錦繡盟,為了不讓夏侯沅峰通過錦繡盟的產業滲入到我的勢力當中,我痛下決心放棄了所有產業,讓陳稹他們將九成以上的流動資金全部通過天機閣送到綠耳手中,雖然我已經盡力減小損失了,只留下店舖、貨物和不動產給錦繡盟負責管理這些產業人,在無知中等待夏侯沅峰的強行接收,可是我還是很心痛,想到以後我每年的收入都少了四成,怎不讓我捶胸頓足。

  什麼,你對我說富貴如浮雲,簡直是胡說,我江哲雖然不愛權勢聲名,可是錢財還是愛的,若是沒有金銀,我拿什麼養家餬口,難不成要我貪污受賄麼。想當初不就是因為小順子打了我的悶棍,才害得我去考了狀元,雖然因此過了幾年安逸的日子,可是卻也改變了我的一生,若是我當初就有家財萬貫,或許如今還在那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隱居,每日裡看書品茗,賞花釣魚,其樂無窮,雖然會平淡些,但是卻能無憂無慮地度過這一生吧。再說了,憑我現在的身體,雖然勉強稱得上健康,可是若沒有足夠的金錢讓我可以使用各種名貴的藥物調養身體,再讓我為了賺錢而去奔波勞苦,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柔藍和慎兒成親的那一天。想要過上舒心的日子,哪裡不用錢啊,我喜歡的名人字畫要錢,我喜歡的孤本珍本也要錢,就是寫字用的紙墨,彈琴時候焚的清香,滿園的奇花異草,不都是金錢堆起來的麼。

  這樣想來,今次的損失足可以讓我痛徹心肺,想來想去,都是因為大雍皇室的緣故,既然李贄是皇上,我不敢遷怒,長樂是我心愛之人,我不忍遷怒,自然只有遷怒眼前的李顯了,而長孫冀和荊遲他們,誰讓他們是李贄的心腹愛將,所以我就一併遷怒了。這些日子藉著養病對軍中之事一概不理。當然遷怒歸遷怒,我也是覺得李顯足可以擋住龍庭飛、林碧,作戰的事情我又不是十分精通,所以也就沒有理會,怎會想到如今戰勢成了這個模樣,不過現在的局勢我還是頗為滿意。

  龍庭飛被困,遲早就縛,林碧雖然帶著代州軍趁著雍軍無力增援的機會,突破了西營的包圍,帶著七千代州子弟突圍而出,可是代州軍實力大損,而且根據我得到的消息,林碧的突圍已經不可能影響北漢的大局,而她的生還,也讓大雍和北漢王室、代州林家之間尚有轉圜的餘地。而最出人意料的就是荊遲遇刺,使得沁州軍主力突圍成功,若非昔日我在寒園的時候給他一粒保命的丹藥,只怕他性命難保,這一點顯然超出了我的預計。不過由於李顯當機立斷,令長孫冀不必擔心被圍的龍庭飛和代州軍,而是專心去追殺逃跑的沁州軍。雖然沁州軍突圍成功,還趁機殺了封住沁水的雍軍,救出了北漢水軍的殘餘力量,可是在長孫冀的追殺之下,還是只有三萬殘軍逃回了沁源,如今長孫冀已經封鎖沁水河谷,陳兵沁源城下,可以說預期的目標皆已達到,雖然不是十全十美,荊遲重傷,李顯也覺得面子過不去,可是這還是一次決定性的勝利。

  看看李顯冰冷的面孔,我歎了口氣,歉意地道:「臣前幾日小病,不免有些思念妻兒,所以對殿下多有得罪,還請殿下恕罪。」

  李顯心中知道江哲所說不過是托詞,可是他卻能夠聽出其話語中的歉疚和修好之意,再一聽到江哲提及妻兒,他腦海裡立刻浮現出慎兒嬌憨的模樣,心中一軟,怒意漸漸消散,再想想雖然早已指腹為婚,可是將來婚事是否能夠順利,還需江哲成全,李顯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也放棄了和江哲的小小過節,笑道:「本王也知道其實已是大勝,只是想到這般窩囊,不僅讓林碧突圍出去,還放了幾萬殘軍到沁源,不免有些美中不足,再說荊將軍遇刺重傷,也令本王氣憤難忍。」

  我見李顯已經有了緩和,也笑道:「殿下,如今敵酋已在掌握之中,若能生擒龍庭飛,獻俘闋下,這也是難得的榮耀。」說出這番話我原本以為可以得到李顯的贊同,畢竟生俘敵軍主帥這樣的功勞可是足以令李顯揚眉吐氣的,也可以彌補一下他今次損失的面子。出乎我的意料,李顯不但沒有附和,反而皺眉道:「很難啊,本王和龍庭飛交戰多年,知道他的為人,此人性情高傲,又是北漢軍神,若是戰敗,他是寧可一死也不會被俘受辱的,不說別人,就是本王,若是有落到敵人手中的可能,也只有一條路可走。」

  我心中一震,用嶄新的目光看向李顯,在經過屢屢的挫折和打擊之後,這位昔日飛揚跋扈的齊王殿下,在不改昔日高傲性情的前提下,心思也已經深沉如淵海。目光轉向戰場上,看到那陷入重圍的龍庭飛和其親衛,每個人臉上都是寧靜非常,手上的殺戮好像完全無法影響他們的心緒,那是真正的勇士面對必死之境的神情,我輕輕歎了口氣,枉我自認擅於把握人心,對於這種沙場勇士還是有些偏差,龍庭飛是不可能被俘虜的。想起曾有人對我說過,當日獵宮之變的時候,皇上被聞紫煙迫得陷入絕境,曾有意赴死,如今想來,李贄、李顯和龍庭飛雖然身份地位相差極大,可是有一點卻是相似的,那就是他們都是真正的將軍,對於他們來說,可以戰死,可以戰敗,卻是絕不能被俘受辱。忽然之間,我對血腥的戰場多了一分敬意和關注,就讓我這個心性不堅的軟弱之人,親眼目睹絕世名將的最後風采吧。

  這時,李顯歎了口氣道:「雖然沒有可能,不過本王也不能就這樣放棄,若是龍庭飛能夠投降,對北漢軍心的打擊無法估算。」言罷,李顯傳令停戰,如今戰場的局勢已經完全在雍軍控制之下,所以雍軍停下攻擊,只是將北漢軍殘餘圍在當中,而早已瀕臨絕境的北漢軍也沒有繼續攻擊,而是停下來希望能夠恢復幾分氣力,重整一下幾乎崩潰的圓陣。戰場上突然變得安靜下來,除了沉重的呼吸聲和戰馬的哀鳴聲之外,天地間一片寂靜。

  李顯策馬上前,朗聲道:「龍將軍,如今你已經身陷絕境,除了這幾百個親衛之外,再無一兵一卒可以調動,本王敬你忠心耿耿,更是佩服你軍略無雙,若是你肯棄械投降,本王保證,必然待為上賓,就是對你麾下將士,也不會有絲毫輕辱。將軍以身為餌,血戰一日夜,碧血忠心,天人共鑒,就是如今你放棄抵抗,北漢國主當也不會苛責,何必還要死戰,難道將軍不愛惜這些對你忠心耿耿的戰士麼?」

  被親衛簇擁在當中的龍庭飛聞言,緩緩向四周望去,只見不過數百人的親衛,都已經是人困馬乏,戰袍破碎,鮮血滲透赤色的戰袍,讓人分不清哪裡是血跡,哪裡是戰袍的本色。弓箭早已折斷,鋼刀也已經砍鈍,每個親衛眉宇間都是深深的疲倦之色,眼中除了絕望便是漠然,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早已知道死亡隨時都會到來。龍庭飛微微一笑,道:「諸君閃開,讓龍某和齊王殿下說幾句話。」

  那些親衛神色不動,迅速的分開一條道路,從圓陣的缺口處,龍庭飛和李顯再次面對面的見到了彼此,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是已經足以看清對方的容顏,那些親衛沒有絲毫猶豫,反正已經是必死之局,就是齊王趁機攻擊又有什麼關係,而且他們雖然對敵軍主帥恨之入骨,卻也知道那人也是當世豪傑,絕不會作出出爾反爾的事情,真正的英雄豪傑,本就只有通過沙場血戰才能相互瞭解。

  龍庭飛的目光落到李顯身後,那個一身青衣,形容憔悴,卻是意態悠閒的書生身上,這一次自己之敗,是敗在了李贄和李顯聯手之上,若非自己沒有料到李贄會在這種危險的時候出動大軍協助李顯對付自己,焉能有此慘敗,而能夠讓李贄和李顯順利合作,在其中穿針引線之人,就只有這個青衣人——楚鄉侯江哲。不過他的目光一閃而過,終於還是落在了李顯身上,不論計策如何周詳,若無此人苦戰,自己也斷不會落入重圍。

  摘下頭盔,隨手丟落馬下,龍庭飛笑道:「齊王殿下,你也是一軍主帥,焉能不知主帥被俘,乃是奇恥大辱,龍某不才,也是一員大將,我龍家世代受國主大恩,付與重權,妻以公主,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焉有束手就縛的道理。」

  李顯道:「本王也知道龍將軍大義凜然,絕不會甘心束手,但是將軍可以甘心赴死,難道你的麾下將士也都該死麼,這樣吧,本王可以全君忠義,龍將軍何妨下令,命麾下將士投降本王,本王可以保證他們的性命無恙,將來皇上大赦天下,本王保證會讓這些將士解甲歸田,與其讓他們隨將軍而死,不若將軍放過他們,讓他們可以娶妻生子,安守田園,難道將軍不想為北漢留下一些壯士豪傑麼?」

  龍庭飛淡淡一笑,從容地道:「齊王殿下說得也不錯,龍某既然已經四面楚歌,也不必拖他們和我做伴,諸君,你們已經為了王上,為了龍某,付出的已經夠多,今日龍某陷你們於死地,你們仍然拚死作戰,於情於理,你們都已經盡到職責,忠義無愧於心,龍某現在下令,你們可以棄械投降,這是龍某的命令,將來若有機會重見國主,你們可以稟告於王上,就說龍某所言,你們並非貪生怕死的懦夫,而是我北漢擎天立地的勇士。」

  這些親衛聽到龍庭飛這番話,都是眼含淚水,沉默不語,他們自然知道眼前的情景,主帥已然聲明不會投降,卻讓他們棄械,龍庭飛這番心意,他們自然可以領會,可是棄主偷生,如何能夠讓他們安心。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親衛突然掩面大哭,他面上都是血跡,淚血混合,越發狼狽不堪,他的哭聲彷彿是一個信號,一個親衛黯然低頭,手上的鋼刀墜落塵埃,接著,一個又一個的親衛開始哭泣,他們的兵刃開始脫手,顯然已經接收了接下來的命運。

  李顯沒有傳令讓雍軍前去接受俘虜,只是靜靜的看著這一切。

  龍庭飛露出燦爛的笑容,道:「齊王殿下,你我交戰多年,也算是神交知己,有一事托付於你,不知道你可肯答應。」

  李顯慎重地道:「本王與將軍,惺惺相惜,非是一日,只要李顯能夠做到,必然盡心竭力。」

  龍庭飛的目光變得溫柔幽遠,他思索了一下如何措詞,才開口道:「龍某青年喪妻,並無子嗣,後事自然無需擔心,至於族中父老子弟,都是北漢忠臣,生死禍福也無需龍某憂心,他們自會與北漢共存亡。只有一事,龍某放下不下,就是嘉平公主林碧,龍某的未婚妻子。」

  李顯愕然,林碧乃是北漢公主,龍庭飛縱然不放心,也不應該和自己說起此事啊。他神色古怪地道:「將軍不必擔心,嘉平公主已經突圍成功,如今應該已經回到了沁源。」

  龍庭飛淡淡一笑,道:「非是龍某矯情,北漢若是能夠不被大雍吞併,此事提也無用,若是不幸,納入大雍版圖,雖然碧公主乃是王室成員,但是她也是代州軍的統帥,代州軍百多年來捍衛疆土,御胡蠻於雁門,功在社稷,除非大雍想要盡屠代州之民,否則終究是要安撫代州的,若是殺了碧公主,只怕代州永無寧日,所以請殿下相機進言,保全林氏,龍某可以保證,代州林氏一旦歸順,就不會有二心異志。」

  李顯猶豫了一下,終於道:「此事事關重大,本王不敢保證,但是必然盡力一試,我皇兄英明神武,必然不會輕易加害忠勇之士。」

  龍庭飛眼中閃過一縷寬慰的神采,又道:「還有一事,若是大雍一統天下,碧公主又是平安無事,龍某希望殿下能夠代我照顧於她。」

  李顯身子一顫,若非及時抓住韁繩,幾乎要滾落馬下,彷彿是心底的秘密被人揭穿,他漲紅著臉道:「龍將軍,你胡說什麼?」

  龍庭飛似乎是看穿了李顯的心意,凝重地道:「龍某非是胡言,我與碧公主雖然名份已定,可是尚未大婚,我兩人雖然是有緣無份,可是畢竟人人都將她當作了龍夫人,只怕縱然是碧公主有意另擇佳偶,也是無人敢有求凰之意。碧公主乃是女中豪傑,我不忍她擔此虛名孤苦一生,王爺乃是當世英雄,龍某也是敬重萬分,碧公主提及東海相遇之事,龍某相信兩位也有知己相惜之意,若是有可能,龍某希望王爺能夠好好照顧她。」

  李顯更是滿面通紅,良久才道:「碧公主才貌雙全,又是當世名將,女中豪傑,李顯卻是風流紈褲,聲名狼藉,焉能配得上碧公主,何況……」說到這裡,李顯突然停住了話語,只因他突然發覺了心底深藏的秘密,東海一會,他竟然已對林碧鍾情,只是礙於羅敷有夫,以及敵對的身份,才從來不敢多想,如今突然有了一個光明正大的機會讓自己追求林碧,他心中自是不願輕輕拒絕。

  龍庭飛見狀不由莞爾,道:「若是將來碧公主也有許可之意,不知道王爺可願答應這樁婚事?」

  李顯狠狠心,顧不得身後那些目瞪口呆的親信,道:「若是碧公主首肯,李顯絕對不負所托。」說完這句話,李顯鬆了口氣,但是心底卻是苦笑不已,大概自己沒有機會生個嫡出的郡主,招慎兒為女婿了。

  龍庭飛神色一鬆,笑道:「龍某自然希望我北漢國運昌隆,但是也衷心祝願王爺諸事順遂,雖然有些矛盾,但王爺應知龍某一片誠心。」

  李顯面色赧然,說不出話來。龍庭飛也不再理會他,低聲道:「碧血黃沙,忠魂深埋,龍庭飛今日一死,猶有餘恨,若是死後還可為國主效忠,該有多好!」說罷,龍庭飛長劍出鞘,寒光一閃,碧血橫流,眾人驚呼聲中,身軀跌落馬下。兩軍將士原本見他談笑宴宴,雖然是囑托身後事,可是卻自有一種從容氣度,竟然都生出他不會求死的錯覺,誰知方見他俯首低語,卻突然引劍自絕,都是措手不及。龍庭飛的坐騎也是難得的龍駒良馬,此刻渾身皆是血染,渾不見昔日英姿,見到主人跌落馬前,那戰馬一邊哀鳴,一邊不時低頭拱一拱主人漸漸冰冷的身軀,嘶叫聲哀淒悲愴,令人聞之斷腸。

  李顯黯然,正欲下令善後,龍庭飛一個親衛突然大聲喝道:「將軍平日待我們恩重如山,如何可以令將軍孤身上路。」這個親衛原本兵器已經丟棄,但是他作戰之時本已受了重傷,一支利箭穿透手臂,箭身雖然截斷,但是箭頭仍然深深紮在肉中。那親衛此刻一腔悲憤,竟然不顧一切伸手拔出箭頭,帶出一團血肉,那親衛不管不顧,箭頭直刺咽喉,立刻氣絕身亡,仆倒在地。本來正在哭泣流淚的另一個親衛見狀,大吼道:「將軍!」俯身撿起丟棄的佩刀,自盡身亡。他們的舉動感染了眾人,那些親衛本就是聽了龍庭飛之命才棄械的,如今正是滿腔羞愧,悲痛難忍,見狀都是高呼一聲「將軍」,各自自絕。

  李顯高聲道:「不可!」但是卻已經來不及了,不過轉瞬之間,數百親衛竟然都已經自盡身亡。李顯頹然放下手去,心中不由悵然,竟然一個人都沒有救下,北漢勇士,果然是個個忠義。戰場中心,龍庭飛的坐騎突然一聲哀鳴,向東方奔去。雍軍誰也想不到攔阻此馬,放開防線,任憑那戰馬脫逃而去。

  我在後面冷眼旁觀,龍庭飛此舉雖然意外,卻也不是不可理解,想必他心中也知道,無論他是否能夠突圍成功,北漢都已經是日暮西山,所有才有托付後事給李顯的舉動。不過他將林碧托付給李顯倒是我料想不到的,這件事情已經如何解決,是有利還是不利,我開始暗中盤算。

  接下來李顯下令打掃戰場,我也一直跟在李顯身邊,想看看他如何安排。李顯親自令人在冀氏之野為龍庭飛造墳安葬,又令人將殉死的親軍葬在旁邊,鑄成一座大墳,稱為忠義墳。下葬之日,有雍軍回報,龍庭飛戰馬奔至沁水,於沁水岸邊哀鳴泣血,繼而自沉其中。李顯聞聽,唏噓不語,我也是心中愴然,便提議將戰馬屍首運來,葬在龍庭飛墳側,李顯立刻答應,令人照辦,這座戰馬的墳墓被李顯賜名「義馬塚。」

  我軍北上之前,再次來到龍庭飛墓前,雖然只有數日,可是我卻看到墓前有香花供養,不知是何人前來祭奠,我親酹酒於墳前,祝禱道:「龍將軍,雖然是我害死你的,不過這也是無奈之事,你的遺願我必然助你完成,希望你九泉之下不要責怪於我,你英魂有靈,還應庇佑一方水土,可不要厲鬼作亂,來索我的性命才好。」不知怎麼,我覺得墳前有些陰風陣陣,打了一個哆嗦,決定還是立刻離開的好。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三章 代州煙雲
 

  紅霞郡主林彤,代州侯林遠霆幼女,嘉平公主之妹,郡主素得愛寵,父母兄姐視為珍寶,然主愛武妝,常獨出,攜弓刀射獵。大雍隆盛元年,北漢榮盛二十四年,嘉平公主赴沁州助戰,蠻人攻雁門甚急,時遠霆病篤,二兄澄邇戰死,代州無主,主挺身而出,率眾御蠻人,主雖年少,然威儀勇烈不遜父姊,遂得眾人擁戴為將軍,以抗蠻人。
  ——《雍史·紅霞郡主傳》

  林彤一身紅衣,站在雁門關城頭之上,飛快的傳下軍令,下令抵禦猛力攻城的蠻人,雖然他們沒有足夠的攻城器械,可是憑著勇猛善戰以及人數上的優勢,還是給雁門關造成了巨大的壓力,為了有效地殺傷敵人,林彤精準地選擇著投下滾水擂石的時間。敵人的攻擊越來越猛烈,雖然蠻人以騎射見長,可是和代州軍鏖戰多年,他們也學會了攻城的技巧,雲梯、投石車的使用讓他們有了更大的可能破關,甚至有擅長套索的蠻人用繩索登城。林彤能夠感覺得到蠻人這幾日兵力越來越雄厚,想必整個草原的蠻人部落已經集結起來合作攻城,攻破雁門關,長驅直入,劫掠一空,好渡過今春口糧缺乏的難關。終於,損失慘重的蠻人開始後退了,林彤鬆了一口氣,她知道不用多久,蠻人就會重新集結兵力,前來進攻,雖然如此,總算得到了短暫的休息時間,也足以告慰。

  苦戰多日,林彤已是玉容清減,但是神情卻是鎮靜非常,為了鼓舞士氣,她已經連續三天三夜沒有下城樓一步,她那一身紅衣如同火焰一般,始終燃燒在城上,激勵著眾軍血戰。自從兄長出城遇伏,在關前中箭身亡之後,父親便一病不起,長兄林澄儀只會廝殺,軍略粗疏,又生性衝動,軍中眾將引以為憂,不得已虛尊林彤為主將。這原本是權宜之計,可是誰知道林彤卻是以纖弱之軀撐起了大局,指揮作戰條條是道,不遜於百戰宿將,所以不過數日,代州軍民就已經將林彤當成了可以接替林碧的主帥。

  說起來林彤從前雖然沒有指揮過作戰,但是她天性聰穎,喜歡騎馬射箭,對於沙場征戰之事本就十分感興趣,雖然父母兄姐都很有默契地不讓她經歷戰事,可是她平日來最喜歡跟著林碧到處走動,所以耳濡目染,在軍略上已經是頗有見地。東海之事後,林彤驀然成長,更是在軍略上十分用心,再加上前幾日陪著林遠霆在雁門關指揮,天賦見識再加上虛心,林彤在短短時間內成了合格的統帥。即使有些小小的疏失,在代州軍叔伯兄長們的幫襯下,也足以彌補,而且林彤生來機敏,對於戰場的把握十分恰當,這才成就了紅霞郡主的英名。當然此刻林彤完全無心計較這些,更是沒有意識到眾人已經將她當成了姐姐的替身,只是努力地想著如何對付蠻人。

  拖著沉重的步伐,林彤不顧疲倦,在城上巡視,察看防務,對受傷的軍士加以慰問,直到處理完軍務,她才尋了一個跺口,倚著城牆坐下,將披風裹住身體,雙手抱膝,準備小睡一下。不多時,林彤已經進入夢鄉,此刻,她自然不知道有一雙眼睛默默地注視著她。

  守關的軍士和民壯分為兩輪,這一輪都已下去休息,而輪換上來守關的軍士和民壯開始接受防務,代州民壯也是以軍隊標準訓練,編成甲伍,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在這其中有一支隊伍有些不同,他們的動作明顯有些散漫,這是代州軍徵用的外郡民團,每年蠻人入侵的時候,代州軍都會將外郡到此的青壯徵召入伍,用兵法約束,一來是擔心其中有蠻人奸細,二來是為了增強戰力,這些人會被編成軍旅,由代州老軍任伍長什長,有勇力者上關禦敵,軟弱無能者在下面擔漿送水,負責指揮監視他們的代州老軍都是經驗豐富的沙場勇士,這些人可以怯懦貪生,卻絕對沒有機會行使奸細的職責。

  這隻大約有百人左右的民壯乃是這次徵召的青壯中頗富勇力之輩,對於上陣殺敵也無戒懼之心,所以才會被派到關上協助代州軍民防守,負責指揮這百人的隊史名叫林遠崇,今年三十九歲,乃是代州林氏的旁宗子弟,若論輩分,乃是林碧、林彤的叔父,雖然軍略平平,但是多年血戰餘生,乃是出色的下級軍官,為人又很細心,最是適合指揮監視這些頗為悍勇的外郡之人。他指揮著眾人開始佈防,雖然有些紊亂,但是仍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再說這些人都是好手,一會兒守關可以起到不小的作用,所以他還是比較滿意的。目光無意中落到一個相貌平平的少年身上,林遠崇輕輕一皺眉,這個少年王大郎乃是他最為注意之人,雖然數日來他的表現可圈可點,雖然驍勇,但是並不能和代州勇士相提並論,對於殺伐既沒有過分的懼怕也沒有興奮衝動的異常表現,但是憑著多年征戰的知覺,林遠崇總覺得他身上有一種淡淡的危險氣息,令他每次接近此人身邊,都有一種壓抑的感覺。

  不著痕跡地暗中留意這個少年,其實仔細看去,這個少年的五官都是清秀俊逸,可是不知怎麼組合在一起卻變得平淡尋常,而且還有幾分垂頭喪氣的感覺,面色白皙,似乎有些文弱,但是略現粗糙的皮膚和矯捷有力的肢體讓人知道他非是弱者。雖然平日不顯山不露水,可是作戰時常常有出色的表現,遵守軍令,協助同伴,能夠力克敵軍勇士,這都是有過軍人生涯之人的特點。平日沉默寡言,可是關鍵時候一句話常常有振聾發聵的作用。這一切都讓這個數日前以尋訪親友的名義來到雁門而被徵用的少年,蒙上了一層迷霧。

  當然林遠崇絕對不會相信這個少年乃是蠻人的奸細,只見他殺敵時候的辣手,協助自己指揮眾人的從容不迫,除非蠻人都是傻子,否則絕不會將這樣的人物派來臥底,而非讓他領軍攻關。見那少年抱著橫刀,微閉雙眼坐在那裡休息,這又是和他身份不符之處,只有久經沙場的戰士,才懂得在任意閒暇都需盡力保持體力,而非像另外幾個雛兒一樣緊張地向外張望,擔心敵人前來攻擊。林遠崇收回目光,不論這人身份有什麼蹊蹺,只有他不是蠻人的奸細,那就沒有關係,至於今後的事情,也要將蠻人逐走才有餘暇去考慮。

  雖然微合著雙目,但是周圍一切都映照在心中,更是從那一絲露出的雙目縫隙中注視著心切之人,赤驥並非表面上那樣沉靜。只是使用了一些小小的易容手段,對五官稍微修飾,就讓原本俊秀的容貌失去了光彩,刻意不露鋒芒,雖然為了作戰,難免在這支百人團隊中露些顏色,但是相信指揮所有雁門守軍的林彤不會留意到一個小小的外人。赤驥就這樣混入了代州軍,林彤的身邊,他自然知道並非無人對自己生疑,只是他對代州有些瞭解,知道只要不表現出可能是蠻人奸細的跡象,就不會有人對自己詳加盤問,微微一笑,等到蠻人退去之後,就是代州軍想要秋後算帳,也已經無關緊要。若是林彤那時候還活著,就算將自己殺了,自己也是心無遺憾,若是林彤死了,赤驥心中一痛,相信自己也必然隨她而去。既然如此,自己何須處處謹慎小心,反正雖然公子希望自己能夠活著回去見他,赤驥自己卻是沒有這樣的奢望。強自來到代州,自己可以說在某種意義上已經背叛了公子,身為八駿一日,將要將公子的意願當作自己的意願,在他選擇了來和林彤並肩作戰的一刻,他八駿之首的地位就已經動搖。何況,大雍不會放任代州的割據,雍軍絕對會兵壓代州,而赤驥他自己,絕對不希望自己的劍上,沾染了心愛之人和其親人的鮮血。

  過了一會兒,赤驥被人喚起,輪到他上去監視敵情了,他站在關上,雙目灼灼地望著遠處,雙手卻在反覆做著一樣工作,將身邊箭囊裡面的利箭取出,從腰間接下一個葫蘆,然後取出一塊方巾,又從懷中取出一副鹿皮手套戴上,接著從葫蘆中倒出黑色的液體,浸濕方巾,用方巾擦拭箭頭,他的動作靈敏而輕巧,一支支箭矢被他處理過之後,箭頭顯出灰黑色,而在他做這件事情的時候,他身邊的幾個青壯默契地擋住其他人的目光,直到他完成這些工作。

  剛剛將葫蘆系回腰間,身後傳來一個悅耳中帶著些許沙啞的聲音問道:「你在做什麼。」赤驥心中一顫,動作卻是絲毫沒有遲滯,轉身拜倒道:「小人正在往箭上淬毒。」

  林彤鳳目中露出疑惑的神色道:「何必淬毒,我軍勇士,誰的箭不是可以立取敵人性命,淬毒費時耗力,用處卻不大。」

  赤驥用變換過的口音道:「小人非是代州人,雖然也會射箭,卻是力道不足,往往穿透敵人皮甲就再也無力致人死地,所以在箭上淬毒,也好增加殺傷敵人的可能。」

  林彤恍然道:「原來如此!」她頗有興趣地道:「你是什麼人,怎會製毒,像你這樣淬毒十分麻煩,可有法子大量製毒,迅速製作毒箭。起來說話吧,不要跪著了。」

  赤驥聞言,平靜了一下情緒,站起身來,垂首道:「小人王大郎,乃是遊方郎中,也會一些醫術,這種毒藥乃是小人配製,見血封喉,只是使用起來也很麻煩,淬在箭矢上毒性不能持久,所以小人才會現在才淬毒。郡主守關,需要大量箭矢,製作毒箭確實費時費力。不過據小人所知,代州弓箭作坊比比皆是,其中都有大量的漆,漆中自有毒性,郡主若是令人將成捆的箭支箭頭浸入漆中,然後晾乾,這樣的箭支若是射傷了人,傷口必定麻癢腫脹,而且很難癒合。」

  林彤聽得心中一動,仔細向眼前的少年瞧去,只見他雖然說話不卑不亢,可是卻是垂首低眉,一眼也不偷望自己,似是十分拘謹之人,可是說出來的話語卻是帶著淡淡的殺機惡意,令人心中陡寒,忍不住道:「你抬起頭來。」

  赤驥緩緩抬頭,林彤望向他的面容,眼中閃過一絲迷惑,眼前的面孔有些熟悉,可是自己卻偏偏想不起來,她正欲再問話,身後的親衛稟道:「郡主,齊老將軍過來了。」,林彤對這位父執輩十分倚重,轉身準備前去迎接。走到半路,她心中突然靈光一閃,已經想起這少年的相貌竟然和自己心中的那個人九成相似,只是神情氣度,以及眼角眉梢的差異,讓自己竟然一時想不起來,相貌如此相似,總不會那人就是赤驥吧,林彤腳步一頓。片刻,林彤嘲諷的一笑,怎會是赤驥呢,大雍虎吞山河,楚鄉侯正是風光榮耀,他必定在主子身邊效力,前程似錦,怎會來到這危機四伏的代州和蠻人作戰,再說,那人既然有本事在北漢蠻地廝混,必然會些奇巧之術,怎會擺著一張九成相似的面孔出現在自己面前,而且連姓氏也不改,自己何必胡思亂想。

  猶豫了一下,林彤停住腳步,回頭問道:「王大郎,你可有同胞手足?」

  赤驥流露出似乎有些迷惑的神情,道:「回郡主,小人並無兄弟姊妹。」

  林彤悵然道:「是麼。」轉身繼續向前走去,她加快了腳步,揚起笑容,幾步迎上齊老將軍,笑道:「齊伯伯,可否請你主持,將箭矢的箭頭塗上黑漆麼?」

  望著林彤的矯捷的背影,赤驥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這次出發之前,公子曾經告訴自己,自己若是上了戰場,必然無法隨時隨地留心易容後的容貌,與其被人識破易容,將自己當作奸細,不如只改變一些相貌的細節,然後刻意改變一下語氣和舉止。果然這樣一來,就連代州軍最熟悉自己的林彤,也不過是起了疑心,而且立刻就因為自己的「破綻」太多,而不會想到自己的身份。雖然若是長期相處,林彤很容易就會認出自己,但是赤驥相信,林彤對自己恐怕懷恨不已,應該會刻意避開自己。雖然有些淡淡的得意,可是赤驥心中卻也有著淡淡的遺憾,咫尺天涯,還有什麼比這個更令人失意的麼。

  過了半個時辰,當淬過漆的毒箭準備了一半的時候,雁門關外出現了蠻人遮天蓋日的身影。赤驥發出警訊之後,眼中閃過一絲寒光,從這次的蠻軍的圖騰和裝束來看,大草原上八大部落竟然已經全部到齊,這次,蠻人是準備開始總攻了。蠻人按照部落各自排開,其中一個部落突然樹起了繪著黑狼圖騰的金色大旗,大旗下一個身穿黃色汗王服飾的英俊青年舉起手臂,然後雁門關外傳來驚天動地的呼聲,「大汗萬歲,大汗萬歲!」,千萬人同聲高喝,震得雁門關上眾人都是面色蒼白。金色狼旗,大汗萬歲的呼聲,這說明了東晉初年被中原大軍擊潰草原汗廷之後分崩離析的各部重新一統,新汗王的出現,說明了這一次蠻人對代州已經是勢在必得。赤驥可以估算出眼前的蠻軍足有六萬人,想起自己在草原上奔走各部的時候,各部果然已經有了和解的傾向,而英俊青年原本是格勒部酋長完顏納金,他在草原上聲威顯赫,素以英明果決,驍勇善戰著稱,可是其他各部的酋長多半和他的父親同輩,赤驥絕對沒有想到他竟然能夠一統草原。如今蠻人汗廷重建,代州只是他們的第一步目標罷了,赤驥正在緊張地思索,身邊傳來兵刃跌落的聲音,卻是和他同伍的一個大漢面色蒼白,被蠻人的聲威嚇得魂不附體。

  赤驥一皺眉,看向周邊,就是代州軍也不免神色倉皇,正想著如何鼓舞士氣,林彤輕身一躍,已經跳到一個牆跺之上,指著蠻人王旗高聲道:「你們都害怕了麼,這些蠻人把你們的膽都嚇破了吧,你們聽著,雁門關之後,是我們的家人骨肉,站在這裡揮刀的代州勇士們,你們的父母妻兒都在後面看著你們,如今朝廷正在和大雍爭奪疆土,我們代州外無援軍,內裡空虛,除了我們,再也沒有人能夠保護自己,若是讓蠻人衝破雁門關,代州將化成人間地獄,難道你們這些男兒還不如我一個初次上陣的小女子,就是死也是我們先死,總好過看著父老鄉親死在屠刀之下。」

  林彤那烈火一般的怒氣和發自肺腑的言語讓眾人面露羞愧之色,齊老將軍振臂高聲道:「郡主尚且如此勇烈,我們堂堂男兒,難道還會貪生畏死。除非我代州男兒死得一個不剩,否則蠻人休想攻破雁門。死戰不退,有我無敵。」眾人都是精神大振,也都高聲呼道:「死戰不退,有我無敵。」城上突然高漲的氣勢讓正在高呼萬歲的蠻人面面相覷,不由停住了呼喊。

  這時,那王旗之下,信任汗王完顏納金,一抬手,一個親衛遞過一張一人多高的巨弓,完顏納金策馬出陣,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完顏納金已經獨自出陣,策馬奔到接近雁門關五百步的位置,呼吸之間張弓射箭,三支狼牙箭首尾相連,如同虛影一般射向站在高處的林彤。幾乎是一剎那,第一支狼牙已經接近了林彤,林彤翻身下落,避過第一支狼牙,拔出腰刀,想要擋住第二支狼牙,那狼牙力道極強,林彤只覺得手臂一麻,那支狼牙竟然射穿了那柄百煉鋼刀,但是第三支狼牙距離林彤不到十步,林彤卻是再也無法移動身軀,眼看那支狼牙就要穿透林彤的嬌軀。

  眾人驚呼聲中,彷彿穿越了無盡的時光,攸然而現的一支羽箭射中了那支狼牙箭,但是力道顯然相距甚遠,那支羽箭反彈而落,眾人熱望成空,不由同聲哀歎,誰知就在第一支羽箭反彈的瞬間,略略有些偏差的狼牙被第二支羽箭射到了箭身,接下來,第三支,第四支,直到第五支,五支羽箭幾乎是相差一絲地距離依次射中那支力道強勁的狼牙,水滴石穿,那支狼牙箭終於被改變了方向,從林彤臉頰旁邊掠過,帶起一縷血絲,深深地扎入後面的城牆。

  這五箭雖然力道不強,可是準頭和速度都是世所罕見。不僅代州軍中響起如同雷霆一般的叫好聲,就是雁門關外的蠻人中也傳出來了讚譽之聲。林彤飄落在地面上,幾個親衛已經拿著重盾將她護住,林彤也顧不得玉頰上面的些微傷痕,怔怔地望著幾十步之外引弓待發的少年,一弓五箭,這一次無論他有什麼改變掩飾,林彤已經認出他的身份,兩行清淚滴落,轉瞬被雁門關上的風吹乾,林彤柔聲而又堅決地叫道:「赤驥!」

  赤驥微微苦笑,身份洩漏之後,他也無需再加以掩飾,隨手從腰間百寶囊裡面取出一粒丹藥捏碎,在面上一抹,去掉那少量的易容藥物,然後從容自若地笑道:「紅霞郡主,多日不見了。」平添了幾分俊秀的容貌,以及瀟灑俊朗、略帶些玩世不恭的笑容,讓他頃刻間脫胎換骨,鶴立雞群。眾人都不由驚咦一聲,這樣的魚龍變化可是讓他們生出如夢如幻的感覺。

  只有林彤,毫不驚異地道:「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大雍佔盡上風,何需你來做臥底,你的主子安著什麼鬼心思?」

  眾人駭然望向赤驥,原本心中的感激立刻化作疑惑,他是大雍的密諜,現在碧公主正在和大雍作戰,這人豈會安著什麼好心。站在赤驥身邊的那些被徵用的青壯向後退去,代州軍則慢慢地圍了上來,可是這人剛剛救了林彤,那些人心中猶豫,也不願立刻動手,都向林彤望去。

  這時,已經被親衛接回本陣的完顏納金眼中精光一閃,雖然隔著里許距離,可是站在雁門關城頭,孑然獨立的那人,分明是自己相識之人,他高聲道:「本王以為是誰,原來是伯樂神醫王先生,你雖然也是中原人,可是卻在我草原揚名,昔日在茫茫草原之上,各部酋長均待你如上賓,你不是北漢人,與其在上面被人當成仇敵,不如來本王帳下效力,本王願待你如兄弟手足,榮華富貴,女子金帛,任你隨意而取,你意如何?」

  他這樣公然招降,語氣中隱隱帶了挑唆之意,就是原本敵意不強的那些外郡青壯,也不由握緊了兵刃,虎視耽耽地望著赤驥。

  赤驥微微苦笑,轉身向下望去,高聲道:「完顏酋長,昔日在下到你格勒部,受你厚待,我替你治好心愛良駒,你授我騎射之術,你我朋友相交,情義非淺。然而私情不能害公義,我本是南楚人,如今更是大雍之民,本與北漢不相干,可是不論是大雍、北漢還是南楚,都是中原一脈,漢家正統。今日若是你汗王到我中原遊歷,在下必然以禮相待,視若貴賓,可是你如今揮軍南下,侵我漢家土地,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不過在下念著昔日情誼,勸汗王一句,如今我中原即將一統,汗王雖然勇猛,卻非是我大雍之敵,若是汗王果然為草原各部著想,不如息兵罷戰,以免壯志成灰,草原血流成河。」

  完顏納金冷笑道:「中原分崩離析已非一日,如今又是內戰連連,哪裡還有力量擋我大軍南下,本王也不貪心,只要取了代州,讓你中原之人無力阻我鐵騎即可,你若不降,休怪本王手下絕情。」

  赤驥冷冷一笑,取出一支羽箭,折為兩段,高聲道:「今日我折箭為誓,你我恩斷義絕,汗王儘管來攻打雁門,我就是死在汗王箭下,也是死而無怨,只是汗王若是死在我手上,也不要怪我負義。」

  完顏納金劍眉一軒,高聲道:「你自尋死路,也怪不得本王,開始攻城!」在他一聲令下,蠻軍向雁門關撲去。

  赤驥說完這番話,回頭望去,他心中忐忑,不知道這些人是否能夠接納自己和他們並肩作戰,一回頭,一袋羽箭塞到他手中,他看到林遠崇熱情洋溢的笑容,抬頭四顧,眾人眼中都是一片溫暖,赤驥只覺得熱淚盈眶,卻是無法說話。眾人都看向林彤,畢竟赤驥能否留下,還需林彤決定。林彤別過臉去,淡淡道:「還不去守城,蠻人要上來了。」赤驥心中一陣激動,緊緊握住弓箭,熱淚滾落。

  這時,完顏納金輕聲歎息,對於那個王驥他頗為瞭解,昔日相識之時,就覺得這人才華過人,可惜當時他雖有野心,卻礙於力量不足,不能公然強留草原上人人敬重的伯樂神醫,只能以情義接納。今次他趁著各部受災嚴重,趁機利用囤積的糧食控制了各部,逼迫他們歃血為盟,重建汗廷,恢復昔日完顏家族的榮耀,可是當時王驥已經消失無蹤。方才王驥救下林彤,破壞他立威之舉,他心中憤怒之餘,想要藉著他和雁門守軍的矛盾毀了此人,免得對自己攻取代州的計劃造成不好的影響,可惜卻是功虧一簣。中原人不是最喜歡內鬥的麼,完顏納金有些鬱悶地想著。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四章 勢定收官(上)
 

  北漢國主聞沁州兵敗,集重兵拱衛晉陽,四月二十二日,嘉平公主率殘軍返晉陽,民皆懼雍人報復,扶老攜幼避難北上,日行三十里,故龍將軍愛將段無敵者,素以擅守聞名,自請斷後,護民北上。
  太宗入漢境,聞漢主退守晉陽,笑曰,當先斷外援,乃捨晉陽,繞道輕取樓煩關,陳兵於忻、代間。

  ——《資治通鑒·雍紀三》

  沁源城的將軍府,一間雅閣之內,指著棋坪上面黑白相間的棋子,我諄諄善誘地道:「一局棋粗略的分,可以分為三個階段,佈局、中盤和收官,若以戰爭喻之,佈局就是戰前雙方集結明裡暗裡的力量,互相試探,佈置兵力的過程,若是佈局有所差池,則等於是授敵於柄,所以下棋佈局不可不謹慎,就如這次攻北漢,初時表面上只是我大雍澤州軍與北漢沁州軍之間的交戰,可是北漢外結南楚為援,又挑動我大雍內部生變,除了沁州軍之外,又調動代州軍行雷霆一擊,佈局不謂不深遠,手段也是狠辣激烈。可是朝廷利用南楚內部的矛盾,斷去這個外援,對於內部變亂,則是採取手段,控制其發展,不令其影響大局,至於正式的作戰,除了澤州軍之外,又密遣長孫將軍來援,我軍不論事先的廟算,還是兵力的集結都勝過了北漢,所以才為取勝奠定了基礎。

  至於中盤,則是雙方絞殺的過程,可以說大部分戰爭勝負在中盤可以就可以決定,這次我軍和北漢軍在沁州的作戰,可以說就是雙方博弈的過程,稍有不慎,就是一敗塗地,安澤、沁源、沁水河谷,我軍可以說連敗三陣,但是由於情報及時,再加上殿下身先士卒,苦戰斷後,才能夠將敵軍誘入合圍,若非如此,只怕我們設下的埋伏就成了最大的笑話了。

  而收官則是結束作戰的過程,如今我軍已經控制了大局,但是如果不步步為營地作戰,還是有失敗的可能,或者被敵人拚個魚死網破。」

  如今已經是四月二十三日,我軍已經攻下了沁源,不過與其說是攻取沁源,倒不如說是北漢軍主動放棄了沁源,四月二十日,林碧帶著代州軍殘軍和沁州殘軍會合,被段無敵接應回沁源。根據我軍諜探探聽到的消息,北漢國主已經有了命令下來,讓林碧撤回晉陽,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如今北漢若是再分散兵力,只有被敵人各個擊破的結果,若是集重兵於晉陽,還可保全實力。而且晉陽乃是北漢國都,地勢險要,若是不能攻下晉陽,大雍將來縱然攻城略地,也是很難守住這些城池的,因此撤退已經成了唯一的選擇。可是我軍當然不能任由敵軍就這麼輕鬆地撤退,所以大軍開始以雷霆掃穴之勢步步推進。這種時候,我自然不需要隨軍而行,就留在了沁源坐鎮,當然我不是一個人,還有荊遲也留在沁源養傷。這次他受傷極重,雖然保住了性命,可是沒有半年時間的調養,根本不可能重新上陣,至於軍務自然有別人去操心,我閒著也是閒著,就拉著荊遲陪我下棋,荊遲性情粗率,對圍棋並不感興趣,不過我自然有手段讓他乖乖來學,也趁機教些軍略給他,免得他只知道殺伐,想要為帥獨當一面,他現在可還差的遠呢。

  坐在我對面的軟榻上,面色蒼白,但是神色還算不錯的荊遲看著棋盤,見我講得興起,他卻偷偷打了一個呵欠,被我瞪了一眼,他尷尬的一笑,想要敷衍過去,便問道:「先生,我軍是如何收官的呢?」

  我輕輕搖頭,孺子不可教也,我還是說些現在的情況吧,至於能夠領會多少就看他自己的了。

  收起棋子,整理好棋坪,令呼延壽取來一張北漢地圖就放在棋坪上面,然後將幾枚白棋子放到晉陽的位置,道:「晉陽如今集結了北漢的大部分軍力,除了原本是十萬守軍,還有各地彙集的五萬軍隊,這些軍隊戰力參差不齊,但是仍可一戰,而沁州敗軍仍有三萬,段無敵手中也有數萬兵力,再加上嘉平公主的代州軍,至少可以集結五萬人回到晉陽。所以現在北漢已經將全國之力都集中在晉陽,他們是希望守住晉陽,晉陽百萬軍民,城高水深,糧草可以支持一年以上,再有精兵強將守城,可以將我軍拖在北漢境內。晉陽乃是百戰之地,若是不能攻取,就算我們攻下了北漢其餘國土,也是不能據有其地。所以這收官之戰也非是輕而易舉,朝廷想要的是完勝,而不是兩敗俱傷,魚死網破。所以現在我軍收官的第一步就是壓縮敵軍的生存空間,斷絕其外援。」

  荊遲聽了目光立刻落到了代州,便指著雁門道:「先生,前幾日軍報不是說蠻人叩關麼,難道代州還有能力援救晉陽麼?」

  我笑道:「代州如今局勢非常緊張,現在蠻人八部已經重新重立汗王完顏納金,猛攻雁門關,代州軍主力又被林碧帶走,一旦雁門關被攻破,蠻人必定長驅直入,劫掠無度,甚至還會佔據代州,窺視忻州、晉陽。如果代州可以抵禦蠻人,我們尚可任之由之,可是現在這種情況,若是代州最後不保,必然將軍民撤到忻州,在北漢兩面受敵的情況下,代州軍會和晉陽合兵一處,到時候不僅晉陽得到強援,還讓蠻人侵入國境,恐怕到時候直接面對蠻人的就是我軍了,若是北漢王室再有人提議和蠻人媾和,用金帛土地誘使蠻人和我軍為敵,我軍可就是真的陷入困境了。而且嘉平公主軍略不在龍庭飛之下,她現在已被推選為主帥,率軍返晉陽,若是有她主持晉陽軍務,想要攻下晉陽可以說是難如登天。」

  荊遲看了地圖半晌,道:「嘉平公主得知代州的軍情,恐怕會日夜兼程,返回代州吧,怎會有心鎮守晉陽。」

  我笑道:「你能想到這一點也算不錯,不過現在林碧不可能回代州了,皇上出了潼關之後,沒有直接到晉陽,而是繞到樓煩關,現在代州已經和忻州、晉陽隔絕開來,按照我原來的計劃,只要大軍守住樓煩關,就可以將蠻人擋在代州,我軍可以坐視代州軍和蠻人兩敗俱傷,等到晉陽平後,再從容收拾殘局,到時候蠻人必定已經攻取代州,我軍可以趁勢消滅八部主力,這樣一來,蠻人十幾年之內元氣難復,而代州遭此重創,也可便於日後的統治。」

  荊遲聽得心裡發冷,道:「先生也太狠心了,這樣一來,代州勇士豈不是死的乾乾淨淨,雖然老子被他們追得屁滾尿流,可是老子還是很敬佩嘉平公主和代州軍的。」他心中不滿,口氣也有些異樣,若是往常,定然不敢如此。

  我瞪了他一眼,道:「不消減敵人的實力,難道和敵人硬拚麼?」

  荊遲吞吞吐吐地不敢反駁,可是眼中卻是明明白白的反對,我見狀一笑,道:「你不用這副表情,皇上已經駁回了我的計策,皇上考慮得更深遠,蠻人是不可能一舉消滅的,以後代州仍然是抵禦蠻人的重鎮,若是代州元氣大傷,對於日後抵禦蠻人,必然有很大的影響。而且代州林家世代鎮守邊疆,對權勢富貴都不甚重視,林氏雖然在北漢地位顯赫,可是據說家無餘財,所有俸祿金帛都用在軍費和撫恤上了,而且他們並不完全聽從晉陽的命令,雖然北漢國主和代州乃是姻親,可是除了今次北漢生死存亡之際,代州軍從未出境相助,即使這一次出戰也不是因為兩家的姻親關係,而是因為北漢王室這些年對代州的援助讓他們生出報恩之心。這樣看來,林家並非北漢忠臣,他們的忠義只對著社稷黎民,並非是對著哪個朝廷,這樣的林家乃是純臣,所以對於林家,皇上不僅不想剿滅,還想保全林家的力量。皇上說,林家有功於代州鄉梓,更是北疆鐵壁,不可輕易撼動,若是按照我的計策,不僅可惜了林家,自毀長城,而且也會讓代州人對我大雍恨之入骨,不利於將來的統治,所以皇上決定對林家進行招撫,就是對北漢王室,皇上也不想斬盡殺絕。」

  荊遲聽得大喜,脫口道:「我說麼,這樣的陰毒計策皇上才不會採用呢,皇上平生最是愛才惜才,對於忠義之士更是禮敬有加,若是沙場上針鋒相對,就是殺了林家一門也不出奇,可是利用蠻人對付林家那可不是皇上做得出來的。」

  說完這番話,荊遲只覺得脖頸後面突然有些寒毛倒豎,立刻想起來自己這番話可是將江哲罵得痛快淋漓,忍不住偷眼望去,只見江哲神情似笑非笑,狀似不在意地玩弄著手中的幾枚棋子,不過荊遲怎麼看都覺得那笑容中帶著縷縷殺氣,有些畏懼地向後移動了一下,荊遲訥訥道:「那個,先生,我不是在罵你。」

  我笑道:「我又沒有怪你,你看,現在齊王殿下和長孫將軍已經開始分兵進攻,齊王殿下追擊沁州軍,而長孫將軍負責平定四方,在我軍晉陽會師之前,要將北漢的所有反抗力量消滅壓服,或者驅逐到晉陽,不過你是不能參加了,誰讓你如此輕信,讓北漢魔宗的密諜近了身旁,害得自己重傷不說,還讓北漢軍衝出了五六萬人。等到將來戰後論功,你初時入壺關一路奔襲,殺伐極重,就是皇上心裡不介意,也不免要重重罰你,一來安定民心,二來以儆傚尤,從沁源到冀氏,你雖然一路上斷後苦戰,可畢竟是敗仗,最多是將功補過,真是可惜啊,圍殲北漢軍這樣的大功勞,你又因為遇刺而失職,看來這一次你是只有苦勞,沒有功勞了。」

  荊遲只覺得十分憋氣,聽著那似是惋惜實是譏諷的話語,越發鬱悶,卻又不敢不聽,幸好江哲很快就停止了嘲諷,開始指著地圖繼續講了起來,荊遲心中一寬,他對江哲的脾氣略知一二,既然他立刻嘲諷了自己一番,那麼就不會再記恨了,也就放心地聽著江哲繼續講解如何「收官」。

  用棋子標示出敵我兩軍的位置,我指著沁州城道:「沁州城乃是沁州首府,龍庭飛帥府所在,現在北漢軍正在這裡整頓軍馬,準備繼續撤退,為了逼迫敵軍進一步分兵,齊王殿下令人散佈流言,說是一路上雍軍將要遇城屠城,現在我軍進軍路線上的民眾都在湧向沁州城,沁州百姓多年來支持龍庭飛和我軍作戰,本就心中惴惴,而且龍庭飛一死,他們信心全無,所以才會扶老攜幼,想要北上逃亡,沁州城被流民湧入,根本無法防守,除非林碧等人可以狠心將流民逐出城去。但是這種事情就是北漢將領做的出來,也難以安撫和沁州民眾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沁州軍,所以不論是為了王命,還是為了生存,北漢軍只有一個選擇,就是北返晉陽。原本我不過是希望北漢軍失去民心罷了,想不到還有癡人,段無敵已經主動留下斷後,現在流民一日只能行數十里,他帶著本部不到兩萬人徐徐斷後,現在應該快被殿下追上了。對了,知道為什麼北漢人這麼相信我軍會屠城麼,齊王令人打了你的旗號在前鋒,說是你不過是輕傷罷了,現在已經負傷上陣,準備報復屠城呢。」

  這下子荊遲可是瞪大了眼睛,委屈地看著我,我卻是哈哈大笑,這下子方纔那口氣可是全出了。

  過了片刻荊遲都督囔囔地說道:「反正就是我倒霉,若是真的讓我去屠城也就罷了,偏偏只是擔個虛名。」,我面上神色不變,卻是強忍笑意,他雖然說得小聲,我可是聽得清清楚楚。看看荊遲已經有了倦意,讓他好好養病,我返回自己的書房。

  這件書房原本是段無敵所使用的,書房裡面仍然留著許多段無敵不及帶走的書卷文稿,他雖是武將,倒是頗通經史,看他留在書房裡面的筆記和一些文稿,雖然文字有些粗淺,但是意境倒是頗為深遠。我取過昨日還沒有看完的一本筆記,接著上文翻閱起來,裡面多半是他讀書時候記錄的心得和一些隨筆,還有一些類似記事的文字,這可是瞭解一個人最好的途徑,尤其是想要收官,他可是其中一個關鍵啊。對於荊遲,我只是說了軍事上面的一些事情,還有一些事情,他是不必知道的。

  段無敵這次負責斷後,他手上可是有一個重要的人質的,就是宣松,我已經得到小順子和蘇青的消息,得知宣松仍然活著,只是受了傷被拘禁著,雖然找到了人,可是就是小順子再厲害,也沒有辦法從重圍中將宣松救出,而蘇青雖然千方百計的設法,但是沁源被段無敵管制的如同銅牆鐵壁一般,別說救出宣松,就是想聯絡上他,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尤其是林碧進入沁源之後,想救人更是休想,原本小順子和蘇青都已經有些放棄了,誰知道北漢軍撤退到沁州城之後,林碧第二天就率軍北上晉陽,段無敵自請斷後,卻將宣松暗中留了下來。說起來也是很巧,這宣松被俘一事知道的人不多,而知道的人除了林碧、蕭桐和段無敵之外幾乎都已經死在了冀氏,所以再取得林碧的默許後,宣松就被段無敵留作人質。得知這個消息,我自然猜到段無敵的用意,不過是希望通過宣松換取一些條件,但是想來他也不會過分,而且我早已經安排妥當,絕不會便宜了他,這一次,段無敵是注定沒有機會回到晉陽了。

  北漢戰場這邊大局已定,所謂的收官卻不僅僅是指這裡,東海那邊我前幾日傳書過去,讓他們放了秋玉飛,等到秋玉飛回到北漢,大局已定,而我就可以通過他和魔宗談判,這樣好的一個中間人,我怎會不用,否則當初又何必費盡心思留下他的性命,我可不會為了惜才的緣故而讓自己置於危險,若非我有用他之處,怎會放縱自己的情感和他結交為友。還有,東川也應該平定了,想到這裡,我踱步走到窗下的一局殘棋前,將一粒棋子輕輕放在棋盤上的西南角上,一子定乾坤,從此西南無事,不知道一個人從最高處隕落的感覺是什麼樣子的,我有些不懷好意地偷笑起來。全然不知站在書房外面守衛的呼延壽打了一個冷戰,心道,不知道又有誰要倒霉了。

  此刻的南鄭城中,昔日的蜀王行宮,慶王府邸,現在已經是剛剛「復國」的蜀王宮,新任蜀王孟旭不過是個小娃娃,正在母妃和一群侍女內侍的照看下玩鬧。如今的蜀國王太后戚氏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女子,昔年本是金蓮夫人的侍女,因此有機會得到蜀王寵幸,懷了身孕之後,也還沒有晉位妃嬪,若是蜀國不亡,她最多不過是後宮一個普普通通的妃子,她的兒子也不過是一個地位低微的小王子罷了。可是如今,她卻成了舊蜀遺臣復國的旗幟,不論這件事情對她母子是幸運還是不幸,她都是無能作主的傀儡罷了,所以雖然貴為太后,她仍然是神情憂鬱,只有在看到愛子的憨態之後,才會偶然露出一絲笑容。

  孟旭在宮女幫助下,終於折下一支桃花,連跑帶跳地拿著桃花撲進母親懷中,高高地舉著花枝要母親拿著,戚氏心中湧出強烈的喜悅,一把抱緊愛子,心道,若是能夠和愛子無憂無慮地度過平靜的一生,該有多少。就在這時,戚氏耳邊突然傳來幾聲悶哼,戚氏抬起頭,正好看見最後一個內侍被擊暈在地,而出手之人卻是一個穿著侍衛服飾的中年人,那人相貌儒雅,神色有些陰鬱,戚氏驚呼道:「顧侍衛!」

  戚氏倉惶四顧,只見一左一右兩個中年侍衛已經將其他的侍衛宮女全部制住,這兩個侍衛一個滿面虯髯,相貌威猛,一個鷹目薄唇,相貌森嚴冷峻,卻是沒有見過。她抑制住呼救的衝動,強做鎮靜地望著這幾個心存惡意的中年人。自從蜀亡之後,她奉了蜀王和金蓮夫人之命逃出王宮,後來被侍從出賣給慶王,雖然慶王為了利用他們的身份而沒有加害,可是戚氏也已經歷經劫難,早不是昔日的無知女子,她知道若是胡亂呼救只能讓眼前這三人痛下殺手,因此不僅不敢呼救,還伸手將孟旭緊緊抱在懷中,還摀住孟旭的嘴,不讓他驚叫出聲。

  其他兩個侍衛已經退到顧侍衛身後,戚氏知道這顧侍衛乃是三人之首,她隱隱記得,這人叫做顧寧,身份頗高,雖然來到宮中不過幾日,可是侍衛中很多人都對他極為尊敬。而且這人平日禮數周到,從來不曾因為她母子的傀儡身份流露出輕視之意,但是為何這人突然痛下殺手,她用戒懼的目光望著顧寧,道:「顧侍衛,你要對本宮和王兒做什麼?」

  顧寧輕歎一聲,手按刀柄,緩緩走到戚氏面前,拜倒道:「草民奉命前來取王上性命。」他奉了霍紀城之命進入蜀王宮,為了行事方便,只帶了兩個結義兄弟,章函和何勻,這兩個兄弟都對復國大業無甚興趣,只是為了兄弟之情才和他共同進退罷了。

  戚氏面色蒼白,道:「是奉了慶王之命麼?現在他應該還不敢殺死我們才是。」

  顧寧聽到此處心中一動,心道,這個道理就連這婦人都知道,盟主又如何不知道,他為何迫我冒犯王上,莫非他有什麼詭計,可是無論如何,自己終究是難以逃出那人控制。

  他黯然道:「太后,臣也是不得已,還請太后恕罪。」說罷起身拔刀,猶豫了一下,揮刀下斬。

  戚氏雖然無力反抗,可是身為母親的本能讓她盡全力將愛子抱在懷中,用身軀擋在鋼刀面前,就是死也要死在愛子前面,而且她心中仍有些許翼望,從這人的口氣中可以聽出,他心中殺意不重,似乎也是被迫而為,若是這人殺死自己,心中不忍之下,或許殺意更會消退,說不定愛子還能留得性命。

  鋼刀驀然停住,距離戚氏不過一線之差,顧寧額頭青筋暴起,那一刀無論如何也劈不下去,他本是忠義之人,如何能夠對王室中人痛下殺手,就算戚氏母子不是這樣的身份,身為俠義之士,他又怎能對婦孺下此毒手。

  戚氏見狀連忙跪倒在地,泣道:「顧侍衛,求你刀下留情,饒了我母子性命麼,妾身母子終身感激不盡。」

  顧寧的目光猶疑不定,面上露出掙扎的神色,這時,那個鷹目薄唇的中年男子冷冷道:「顧大哥,你別忘了彥兒、暴兒還在霍義手上,英兒更是生死不明,你若不遵從盟主之命,孩子們怎麼辦?他們母子不過是慶王的傀儡,難道你還真的當他們是什麼王上,太后麼?」

  戚氏聞言連忙哀求道:「顧侍衛,妾身和旭兒身份並無虛假,但是妾身不敢以此奢求饒命,只求顧侍衛看在我們孤兒寡母的份上饒過我們性命,若是有所不便,只要能夠饒過旭兒性命,就是將妾身千刀萬剮,妾身也無怨言。」她聽出顧寧似乎也是因為子侄被執不得已才要取自己母子的性命,所以婉轉以母子之情感動其心。

  顧寧聽到此處,終於長歎一聲,放下了鋼刀,黯然道:「姑且不論這孩子乃是先王骨肉,只論江湖道義,難道我顧某可以藉著殺死人家母子來救自己的骨肉麼,幾位兄弟,我已經決定離開錦繡盟,盟主心性乖戾,遲早會將我們一一殺死,若是你們願意,就和我護著他們母子離開吧,不論是慶王還是盟主,都是心狠手辣之人,我不忍先王遺腹子死在那些野心家的手中。」

  兩個中年人面面相覷,那個虯髯大漢問道:「大哥,那麼幾個孩子怎麼辦?」

  顧寧痛苦地道:「盟主手段狠毒,我只能試一試去救他們,你們帶著王上母子先離開,我去散關,想辦法救回彥兒和暴兒,至於英兒,只怕是沒有可能救出來了。」

  那個鷹目薄唇的中年人歎息道:「我本就是因為與大哥的兄弟之情才留在錦繡盟,否則那霍紀城雖然手段厲害,又怎能驅策於我,既然大哥已經決定和錦繡盟恩斷義絕,我自然沒有異議。你們可願意和我們一起離開?」最後一句話卻是去問戚氏,戚氏心中忐忑,雖然這幾個人原本想要殺自己,可是看起來他們倒是並非惡人,其實對於慶王,她也沒有信心,再說若是不答應,只怕這看起來就心狠手辣的漢子就會殺了自己母子,所以戚氏連忙點頭道:「妾身母子就拜託幾位俠士了。」

  那虯髯大漢道:「大哥,我和你去散關,讓老章帶著他們母子先走吧。」顧寧心中感激,三人之中若論武功就是這大漢最高明,乃是錦繡盟中數一數二的高手,有他相伴,救出幾個孩子的機會便大了許多。

  那個鷹目薄唇的中年人皺眉道:「大哥,三弟他武功雖然高明,但是性子粗疏,救人需得靠心機和手段,還是我去吧。而且盟中兄弟有很多都受過大哥的恩惠,大哥可以讓他們先隱瞞一下消息,這樣我們還是有很大機會救出幾個侄兒的。」

  顧寧知道自己這個二弟章函雖然有些略嫌狠毒,可是卻是心機深沉,頗富智謀,若非此人眼中只有自己,以他的才華,早就得到了霍紀城的重用了,他的計策必然有著較高的成功可能,所以他長揖到地道:「多謝兄弟助我。」章函笑道:「謝什麼,當初若非大哥救了我的性命,只怕世上早就沒有章函這個人了,而且說句實話,我也厭倦了這樣的生活,能夠隱居田園總好過朝不保夕,兩年前我就建了一處秘密的莊子,這次我們就去那裡種地打獵,過些逍遙的日子不是很好麼。」

  顧寧歎息道:「只看慶王行徑,就知道他不是真心助我蜀國復國,霍盟主又是野心勃勃,復國無望,我們卻能救出先王血脈,令先王宗祀不絕,也算是盡了忠義之道了。」

  戚氏聽到這裡,才真得放下心來,她是個知道進退的女人,成為別人扶持的傀儡,並非她的意願,若能夠和兒子隱居鄉野,倒也是心滿意足,只是對這些人她心中仍有疑慮,不敢流露出心中所思,於是仍然沉默不語。當下何勻帶了戚氏母子,在幾個親信弟子和不知真情的錦繡盟弟子協助下逃出了王宮,而顧寧和章函則直奔散關。其實雖然這三人努力掩飾,但是這種大事如何能夠瞞過眾多耳目,不過在三人走後,自然有人助他們將痕跡抹去,將消息隱瞞,不過這些就不是三人所能知道的了。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五章 勢定收官(下)
 

  趁著天色將晚,攻打陳倉的大軍陸續回營的混亂時機,私下裡和章函見面之後,上官彥忐忑不安地回到和熊暴合住的營帳,雖然兩人如今實際上是人質的身份,可是霍義並沒有虧待他們,讓他們兩人住在一起,平日對他們也是沒有絲毫折辱,若非是頭上隱隱懸著利劍,對於精明能幹的霍義,上官彥倒是感激尊敬居多。可惜他很清楚,只需一道令諭,這看似對自己兩人頗為照顧的少年,就會毫不猶豫地處死自己兩人,所以上官彥始終不敢掉以輕心。尤其是章函告知自己如今情況的變化,自己和熊暴需得立刻脫逃,他更是憂心忡忡。霍義雖然沒有明言,但是自己和熊暴必須有一人隨時在他身邊聽用,不能離開他的視線範圍,如何能夠兩人都安然脫身呢,上官彥努力地想著。不過不論如何,現在他需要和熊暴說明此事,現在正是軍中晚飯之前的休憩時間,熊暴應該已經從霍義身邊離開返回營帳,而自己在晚飯之後還要到霍義身邊聽用,雖然只有半個時辰的時間,但是相信可以和熊暴說個明白,這樣一旦事情有變,熊暴也不會隨便落入別人的陷阱中。
  走入營帳,上官彥只覺得心頭一震,他看見霍義負手站在帳中,卻是不見熊暴,莫非義父等人到此的消息已經走露,上官彥心裡想著,卻不得不上前施禮道:「屬下見過公子,公子怎會到這裡來,莫非是有什麼緊要事情麼?」

  霍義樸實的面容上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道:「盟主有諭令傳下,今夜你們都需留下聽用,若有違背,不僅你們自己要受重責,還要連累家人。」說罷,右手開始把玩著一塊玉珮,眼中流露出濃厚的威脅意味。上官彥仔細一看,只覺得心中一冷,那塊玉珮他認得,正是剛剛和他分手的章函身邊之物,這塊玉珮乃是章函四十壽誕時候,上官彥送給他的賀禮。因為章函平日對上官彥多有青睞,上官彥為表示心中感激之情才特意買了一塊據說可以辟邪的漢玉獻上,章函感於上官彥的孝心,幾乎是玉不離身,就是方纔,上官彥也看見他腰間懸掛此玉。如今這玉竟然在霍義之手,難道不過片刻之間,章函竟然已經身落虎口,想來熊暴也已經被拘禁起來。他忍不住按住腰間劍柄,一腔熱血湧上心頭。

  霍義彷彿不知他心中變化,仍然笑道:「對了,令弟我們已經找到了,他畢竟年輕,竟然私自去截殺明鑒司的密諜,結果被人俘虜了,幸好明鑒司想要從他口中問出我方機密,才沒有殺害令弟,這次洛劍飛率人搗毀了明鑒司一處密舵,結果救出了令弟,他雖然受了些委屈,但是精神還好,兩位可以放心了,不需數日,你們一家就可團圓。」

  這番話彷彿一桶冰水從頭澆下,上官彥恢復了冷靜,心中一陣悲哀,想不到自己等人終究是逃不出錦繡盟的控制,多日來苦苦支撐的意志終於崩潰,他頹然道:「公子還有什麼吩咐請直說無妨,只是盟主這樣對待我們這些盟友,實在是令人心寒。」

  霍義淡淡一笑,那樸實的面容似乎多了幾分狡黠,他對憤憤不平的上官彥說道:「其實也是你們一直不肯甘心聽命,若是你們心中沒有敵意,盟主和副盟主又何必和你們過不去,如今你的義父幾個人也在我們監控之下,只需一聲令下,就可以束手就擒,對了,他們劫持王上和太后,就是我將他們凌遲,也無人會替他們喊冤。」

  上官彥大怒道:「若非是你們逼著我義父去弒君,義父怎會救出王上和太后,你們要殺就殺,何必還要陷害義父。」

  霍義噗哧一笑,道:「原來你果然見過了章函,看來我沒有猜錯。」

  上官彥一愣,這是怎麼回事,章二叔不是已經被他們抓住了麼?突然之間,他恍然大悟,看向霍義手中的玉珮,霍義一笑,將玉珮拋了過來,上官彥接住玉珮仔細一看,果然是一塊仿製的玉珮,雖然惟妙惟肖,可是上官彥仍然從一些輕微的差異看出這不是真品,方纔他只是一時之間急火攻心,才沒有識破。識破機關之後,上官彥並沒有輕鬆多少,從這塊仿製的玉珮看來,霍義甚至是陳稹、霍紀城對自己等人都是早有戒心,一旦發動就是雷霆一擊,絕對不容許失敗,若非如此怎會仿製這塊玉珮。如今霍義既然當面試探,那麼定然是已經準備妥當。到了這種時候,上官彥反而心中一鬆,他心中明白,霍義絕對不會浪費心機在無用之人身上,他既然對自己使用手段,那麼就是還有轉圜的餘地。上官彥不是不服輸的人,歎了一口氣,他頹然道:「不論智謀武力,我等都是甘拜下風,請霍公子明言吧,無論如何,只要上官彥力所能及,必定竭盡所能,只希望盟主能夠手下容情,放過我義父和兩位叔叔。」

  見他如此,霍義微微一笑,上官彥果然聰慧,可惜不夠狠辣,這也是自己找上他的緣故,這樣的人比較好控制,雖然要放縱顧家的人,但是不能讓他們脫離控制,所以必須在顧家安排下釘子,而上官彥就是最好的人選,他夠精明,也識時務,只要保全顧家上下的性命,他就會俯首聽命,而想要瞞過顧寧等人的眼睛,也只有上官彥有這個本事,熊暴粗率,顧英血氣方剛,都不是好人選。

  霍義拉著上官彥,讓他坐在一邊,道:「其實盟主本心,是不會為難你們顧家的,這次陳倉事畢,錦繡盟也將煙消雲散,你們顧家也可以歸隱山林,不問世事,不過顧家帶走了蜀國王室餘孽,這終究是禍患無窮,所以盟主之意,是要你隨時監視,只要你們顧家沒有藉著蜀王餘孽復國之心,在下可以代替盟主保證,絕不會傷害你們顧家一人。」

  聽到此處,上官彥心中一震,雖然他對錦繡盟霍紀城等人頗有微辭,可是從未想過霍紀城等人會和大雍有什麼勾結,可是聽霍義言辭,竟然隱隱透露出這令他難以相信的信息,他愕然望著霍義,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霍義淡淡一笑,道:「這些事情你也不用多想,若是我們有心將舊蜀餘孽一網打盡,也不會留著孟旭不管,只要你們顧家從今後安分守己,就可以保住平安,日後如何聯繫我會詳細告知,現在你先和我去辦一件大事,等到此事完成,你就可以帶著熊暴逃離,至於顧英,我會告訴你去何處救他。若是不遵我命,就是闔家皆死,若是從了我命,最壞的情況也可以晚死幾年。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去做些多餘的事情,更不會利用你引誘那些復國志士入彀,我們主上有令,錦繡盟之事我們今後不會再過問,留下你這條線索,不過是為了防備一二。具體的情況,以後你可以去問顧英,只是不能再讓別人知道。」

  上官彥心中迷茫,他自然不知道陳稹等人的心思,將錦繡盟交到夏侯沅峰手中,明鑒司就可以借此掌控舊蜀的所有反抗勢力,為了不讓夏侯沅峰過分得意,陳稹和董缺設計讓顧寧去殺孟旭,事實上,兩人都早已猜到顧寧十有八九難以下手,而救走蜀王母子就成了唯一的選擇。這樣一來,夏侯沅峰雖然達到了平定慶王叛亂的目標,卻讓蜀王餘孽逃走,有功有過,功勞不顯而過錯昭彰,必然會受到不知詳情的人的攻擊。夏侯沅峰雖然掌握了錦繡盟,卻也接下了追查蜀王餘孽的重擔,陳稹等人相信顧寧自有辦法逃過夏侯沅峰的追索,畢竟顧寧在錦繡盟中地位極高,人緣又好,在舊蜀又是根基極深,再加上陳稹等人的秘密相助,顧寧逍遙法外的可能性是很大的。當然為了以防萬一,他們還是決定在顧寧身邊留下一顆棋子,而上官彥就是最好的人選。雖然也有可能上官彥會在今後想盡辦法脫離他們的掌控,可是這已經無關緊要,隨著時光流逝,孟旭的重要性會逐漸下降,而上官彥等人本就已經沒有復國之心,所以陳稹等人並不擔心將來難以控制顧家。至於顧英,則是因為他已經知道了真相,又不便殺他,所以索性將他也算在其中。

  隨著霍義走出營帳,上官彥心中一片茫然,他自然不知道此刻,在幾十里之外,顧英正被劉華諄諄善誘地說服,成為控制顧家的第二顆棋子。這並不困難,自從顧英被劉華軟禁在身邊之後,劉華就用種種手段將這個血氣方剛的少年馴服。死亡的威脅,再加上劉華本是八駿之中隱組魁首,最是具有親和力,輕而易舉地就讓顧英將他當成了兄長知己,又經劉華婉轉說明保全顧氏的好意,顧英怎會不入彀呢?

  慶王坐在帳中,想起今日攻打陳倉又是無功而返,情緒全無,錦繡盟雖然答應伺機刺殺陳倉守將,但是連續數日都是毫無動靜,反而因為連續的攻城折損他不少心腹將士,他心中頗為不滿,可惜葉天秀被他留在散關鎮守,若不然李康真想讓葉天秀前來暗中查一下,錦繡盟是否有意拖延,好提出一些過分的要求。可是散關那裡剛剛到手,那個副將雖然投誠,但是畢竟還需小心,若非不願意留下殺降的名聲,也不想動搖軍心,為了穩妥起見,李康本想殺了那個副將的。正在李康憂心忡忡地胡思亂想的時候,帳外有人道:「王爺,陳倉有喜訊傳來。」

  慶王一抬頭,只見霍義匆匆走入,身後只跟著上官彥,手中卻拿著一個還在滴血的圓形青緞包裹。李康心中大喜,幾乎是不敢相信地道:「可是大事已成。」

  霍義上前拜倒道:「王爺,盟主親自出手,已經取了陳倉守將陰囹首級,現在陳倉城中一片混亂,請王爺立刻點兵,進攻陳倉,必可一舉而下。」

  李康強忍心中喜悅道:「將人頭拿來我看,陰囹我是認得的。」

  霍義膝行上前,捧著人頭遞上,滿面喜色中帶著激動的神情,李康心想他定是因為即將攻下陳倉而興奮,在和錦繡盟的盟約當中,如果錦繡盟刺殺陳倉守將成功,那麼錦繡盟將要收穫的權勢非同小可,而霍義就是獲利最大的人之一。不過李康仍然保持冷靜,在起身接過首級的時候,仍然保持著若有若無的警惕,就如同平常一樣。就在這時,李康一個親信的將領衝進帳內興奮地道:「王爺,陳倉城內燈火通明,一片混亂。」李康安排他隨時監視陳倉城情形,如今他親來報告,更是證實了錦繡盟果然成功地刺殺了陰囹。

  李康這才放下心來,雙手接過那包裹,一手托著,一手去解包裹,當看到那髮結披散的人頭,他絲毫沒有厭憎之心,而是伸手撥開覆面的亂髮,那雙目緊閉,神情猙獰的容貌,正是他記憶中的陰囹,李康大喜。就在他心情一鬆的時候,單膝跪在地上的霍義已經暴起撲上。李康本能地將手中的人頭擊向霍義,合身向後退去,雙手膚色突然變成金色,霍義手中擎著的匕首如同驚虹貫月,將那枚首級絞成粉碎,但是也就是一線之差。當霍義匕首直刺李康小腹的時候,已經被李康右手牢牢捉住鋒利的劍刃,聲如金鐵,雖然李康是赤手空拳,但是手上卻是絲毫血跡也無,李康目中寒光一閃,左手一拳擊出,迫得霍義棄了匕首向後退去。只見霍義手中射出一枚彈丸,彈丸發出輕微的爆裂聲,帳內立刻青煙滾滾,李康心中一驚,唯恐煙中有毒,向後疾退,左手反手一劃,立掌如刀,寸許後的帳幕被他破開一個大洞,倒退而出。雖然他的視線被青煙所蔽,但是仍然察覺那霍義並未追擊而來,反而耳中傳來一聲悶哼,他聽得出是自己的愛將被人所殺的聲音,那人竟連一聲慘叫也沒有發出。李康心中一痛,他對霍義和上官彥的武功頗為瞭解,知道這兩人都不可能一招殺死那個將領,必是兩人聯手。李康雖然交手經驗不甚豐富,但是他立刻想到霍義不追擊自己,必然是另有伏兵,否則自己若是召來侍衛,他們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這番想法說來話長,其實不過是靈光一現,李康正欲移開身形,一枚尖銳之物刺入他脊背重穴,李康只覺得真氣一洩,向下仆倒,還沒有落到地上,一人貼地掠過,將他接住,穿越裂開的營帳,將他又送回了營帳。李康只覺得身體僵硬,再也不能移動分毫,不由一聲輕歎,正欲高聲呼救,那挾持他的人已經一掌切在他咽喉,李康只覺一陣劇痛襲來,再也無法喊出聲來。這時候青煙已經漸漸消散,李康用目觀瞧,只見自己的心腹將領已經倒在地上,右手尚按在劍柄上,肋下鮮血崩流,而上官彥站在帳門之處,手中佩劍鮮血淋淋,而那個將領咽喉處有明顯的指痕,竟是被人用掌風切斷了他的咽喉。這時,李康身後那人將他放到椅子上,走到他面前,那人正是陳稹。

  李康只覺得嘴裡發苦,雖然知道問也是無用,卻還是勉強出聲問道:「為什麼?」

  這一次陳稹沒有阻止他說話,因為他知道李康這次是不會高聲喊叫的,他微微一笑,道:「霍義,拿著王爺的令箭,召集軍中眾將到大帳候命。」

  霍義微微一笑,走到書案上拿起一支金批令箭轉身走了出去,上官彥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神采,望了陳稹一眼,從容地將劍上的鮮血在那已死的將領戰袍上面拭去,跟著霍義走了出去。

  陳稹拖了一張椅子坐到李康對面,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瓶,從裡面倒出一粒藥丸塞到李康口中,李康無力抗拒,那藥丸一入腹,李康只覺得一身真氣彷彿春雪消融一般,漸漸失去。他斷了暗運真氣逼出背上暗器的念頭,眼中閃過痛苦之色,再次問道:「為什麼?」

  陳稹淡淡一笑,道:「殿下何必多問,想來大雍的君臣也想問殿下,為什麼好好的親王不作,卻要起兵謀反。」

  李康彷彿沒有聽到陳稹的反駁,繼續問道:「我自問對你錦繡盟仁至義盡,若非如此,怎能讓你這樣輕易制住我,我若失敗,對錦繡盟有什麼好處,難道你們不想復國麼?」

  陳稹眼中閃過譏諷,道:「復國,是你們這些王公貴族津津樂道的事情,陳某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江湖人,若是有安樂茶飯,誰願意去做那些枉費心機的大事,大雍一統天下,其勢已不可綰,你就是謀反成功,對你是有好處,對蜀國王室或者也有好處,可是對我們這些人有什麼好處,榮華富貴可以讓眾人折腰,但是對於生死之間掙扎求存的人來說,不過是鏡花水月。」

  李康怒道:「不對,你們錦繡盟如此作為,既然不是為了復國,定然是和李贄有所勾結,否則何必如此,只是李贄能夠給你們的,本王也一樣可以給,為什麼你們要背叛本王。」

  陳稹聽著大營裡面漸漸響起的嘈雜聲音,道:「王爺何必追根究底,今日之後,你我再無相見之期,王爺乃是天家骨肉,是生是死不是小人可以作主的,若是王爺仍然保得性命,小人說得多了豈不麻煩。」

  李康慘然道:「你又何必如此謹慎,罷了你不肯說我也終會曉得,李贄總會讓我死個明白,不過你要對本王手下都做些什麼,可否說個明白。」

  陳稹笑道:「閒著也是閒著,既然王爺想要知道,小人就多嘴一些,王爺帳外的護衛都是因為在飲食中被我下了秘藥,方纔我潛到帳邊的時候,正是他們藥性發作之時,若無解藥,他們是絕對醒不過來的,所以也就不能保護王爺。那顆人頭乃是用了易容之術,真正的陰將軍自然還在陳倉嚴陣以待。方才霍義去召集軍中將領,然後明鑒司夏侯大人將親自動手,將王爺心腹將領一網打盡,至於軍中將士,本就是大雍子弟,只需安撫,就可讓他們歸順。對了,明鑒司劉大人將在散關動手,和那位獻關的副將裡應外合,散關到手之後,明鑒司將以雷霆之勢掃清東川叛逆,只需旬日時間,就可以平定東川。」

  李康只覺心頭劇痛,口中一甜,一口鮮血已經噴出,他狠聲道:「你們錦繡盟竟然是李贄的走狗,好,好,想不到名義上謀圖復國的錦繡盟竟然是大雍的鷹犬,霍紀城想必是李贄的親信,否則怎會將錦繡盟盡皆葬送,我明白了,昔日霍紀城必然是受了李贄指使,才故意和李安勾連,害了太子性命,李贄好狠的手段,好狠的心腸,好一個霍紀城,只可惜他這樣的功勞卻是不能公告天下,難道霍紀城就不怕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恐怕將來天下人都會笑話姓霍的,說他目光短淺。」

  陳稹神色不變,笑道:「殿下過慮了,一來此事和皇上毫不相關,二來霍紀城早已是死人一個,已經用不著兔死狗烹了,至於身後留下醜名,無言見人的也是霍紀城,和陳某有什麼相干。」

  李康誤解了陳稹的意思,厲聲道:「原來你是犯上作亂之人,莫非你殺了霍紀城,暗中投靠了大雍麼?」

  陳稹懶得和他多說,淡然道:「或者是這樣吧,殿下還是多為自己考慮一下,不知道皇上會如何處置你這個落井下石的兄弟,對了有件事情王爺或者還不知道,北漢軍敗之事乃是謠言,齊王殿下在冀氏圍殲北漢軍主力,龍庭飛隕身沁水,如今北漢已經是日薄西山,只待皇上親征晉陽,就可以一戰功成。」

  聽到此處,李康只覺得眼前一黑,竟然是氣得暈了過去,他素來自負,只道屈居東川,乃是因為父皇偏心,若是自己有機會成為皇儲,必然勝過李安、李贄,想不到竟被這些草莽之人玩弄於股掌之間,一時氣急攻心,竟然昏迷過去。

  陳稹冷冷一笑,這時有人走進帳來,笑道:「陳兄果然厲害,舌鋒如刀,心志深沉,若是陳兄有意,明鑒司尚有空缺,在下虛席以待。」進來之人卻是夏侯沅峰,他一身輕袍綬帶,素淨的衣衫上卻染著幾處殷紅的血跡,讓他俊雅的容顏上帶了隱隱的殺機。陳稹瞥了他一眼,道:「夏侯大人想必已經控制了軍中大局,若是沒有什麼事情,在下就要告退了。」

  夏侯沅峰上前一揖道:「陳兄,雖說是榮華富貴如浮雲,但是大丈夫不可一時無權,你真的放得下一呼百諾的權勢麼,如今錦繡盟已將成為過眼雲煙,陳兄今後不過是江侯爺身邊一個侍從,冷冷落落,有何趣味,不若效命皇家,博得一個封妻蔭子,也不枉人生一世。」

  陳稹神情淡漠,默然不語,自從江哲將秘營交給他調度,他便將僅有的忠心給了那人,若是翼圖榮華富貴,以那人的顯赫身份,輕而易舉就可以給自己一個錦繡前程,但是陳稹昔日就已經厭倦了瞞上欺下的密諜生涯,而在江哲手下,只要能夠完成江哲交給的任務,其間卻是可以任意而為,他自問不會有更好的主上,所以對於夏侯沅峰的話語,他是絲毫沒有興趣。

  見他如此,夏侯沅峰無奈地一笑,道:「接下來的事情自有在下接手,陳兄可以隨意了,若是還有什麼事情交代,不妨現在直言。」

  陳稹看了夏侯沅峰一眼,他心知此人心機深沉,若是自己流露出什麼牽掛,只怕將來難以脫身,所以無心多言,只是漠然道:「大人盡可以動手,公子屬下明晨即將離開東川。」說罷他拂袖而出,再也不看夏侯沅峰一眼,對於夏侯沅峰脅迫江哲一事,他仍是耿耿於懷。

  第二日清晨,陳稹、董缺、白義(霍義)、山子(霍山)四人策馬站在陳倉城外,望著雍軍將東川慶王的軍隊進行整肅,霍義面上神情有些不安,山子見狀笑著問道:「白義,怎麼了,莫非捨不得錦繡盟麼?」

  白義道:「怎會捨不得呢,只是我憂心一件事情,驊騮有消息傳來,他居然讓葉天秀帶著宋夫人逃走了,這終究是後患無窮。」

  山子道:「不過是一個弱女子和一個劍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們能夠逃到哪裡去,最多你讓驊騮多派人手,將他們緝拿歸案不就成了,倒是錦繡盟那邊,我擔心會有餘孽漏網。」

  董缺淡淡道:「怕什麼,憑著名單和你關於密舵的機關圖,夏侯沅峰足以將錦繡盟重要人物一網打盡,就是有幾個運氣好的人逃走,難道他還能找到咱們的蹤影麼?對了,劍飛的事情辦的怎麼樣?」

  陳稹道:「劍飛的事情很順利,上官彥和熊暴已經救出了顧英,顧氏一門已經隱入深山,劍飛足可掌握他們的動向,不過等他們安定下來,劍飛就會離開,畢竟夏侯沅峰不是吃素的,如果他通過劍飛找到顧氏一門,我們的計劃就白費了。」

  眾人相視一笑,都是覺得心滿意足,不約而同策馬離去,他們的方向乃是長安,他們將在那裡等候江哲的到來。

  隆盛元年四月末,陳倉城下,慶王叛軍突然煙消雲散,此時離慶王立誓恢復蜀國,不過短短旬日,慶王束手,叛亂的將領俱被擒殺,南鄭城中,蜀國遺臣盡皆抄斬,血流成河,蜀國復國勢力錦繡盟也遭滅頂之災。這種種巨變,讓主持其事的大雍明鑒司威震天下,只手平叛的夏侯沅峰也成了眾矢之的。這一場復國謀逆鬧劇便這樣匆匆落幕。然而令心有餘悸的蜀人略為寬心的是,新任的蜀王孟旭也消失的無影無蹤。在這種種紛亂當中,自然不會有人留意到,慶王的一個侍妾宋夫人逃匿無蹤,不過和她同時消失的慶王心腹親衛葉天秀倒是有百兩黃金的賞格。

  自然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就在同時,大雍後宮之內也經歷了一次秘密的清洗,別說幾個內侍宮女被處死這種小事,就是昭台閣黃充嬡因為父族涉及叛亂而被打入冷宮這樣的事情,也不過是風過無痕,轉眼就無人再加以關心。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六章 忠貞見疑(上)
 

  榮盛二十四年,北漢兵敗沁州,嘉平公主退守晉陽,雍軍以屠城相脅,平民皆北上避戰禍,煙塵蔽道,道路艱難,老幼皆號哭,無敵乃自請為後軍。雍軍煎迫甚急,然為無敵所阻,終因力竭為雍軍所困,無敵以雍將俘虜宣松為質,脅雍帥解圍,方生還。
  然無敵未至晉陽,道路喧囂,皆言其歸順敵軍,北漢主不察,下詔賜死,時流言蜚語無數,無敵無可辯駁,唯嘉平公主知其冤,令其遠走以避。

  ——《北漢史·段無敵傳》

  平遙城東三十里,荒村寂寥,渺無人煙,一隊雍軍斥候如同旋風一般沿著大路北上,離村子還有數里之遙,十幾個雍軍策馬出陣,進村子轉了一圈,回到隊中,向為首的軍官稟報道:「村中已無人煙,屋舍完好,可作紮營之處。」

  那軍官點頭道:「不可小心大意,北漢賊子連日來多次偷襲騷擾,我軍已經頗為疲倦,你們隨我將村子好生搜查一遍,絕不能留下任何隱患,雖然中軍自會關防,但是若是被他們發現有什麼差池,只怕我們吃罪不起。」

  那些雍軍轟然應諾,除了十餘人仍然在村外按刀戒備,其餘人都是入村搜查,絲毫不放過任何可疑之處,為首的軍官更是先撿出幾間較為整齊的屋舍,裡裡外外檢視了一遍,然後親自坐鎮,等待中軍到來。

  過了半個時辰,夕陽下金龍旗迎風招展,雍軍中軍到達荒村,隨後大軍開始在村外紮營,而雍軍主帥齊王李顯則是進了村中休息,早有侍衛將屋舍打掃乾淨,雖然不過是臨時的住處,但是床榻換上李顯行軍所用的錦繡被褥,所有的用具器皿都是軍中所攜,就連窗子也覆上錦幔,原本簡陋樸素的農居,不過片刻就變成了舒適華麗的行館。

  李顯召眾將一起用膳之後,便圍著銀燈商議軍機,隱在屋角百無寂寥的正是邪影李順,他神情陰鬱,似是十分不快,只因不得不留在齊王營中,所以便被李顯充做護衛,若非如此,他只怕早就尋個僻靜的所在練功打坐去了。

  李顯有些惱怒地道:「這個段無敵,真真是油煙不進,本王猛攻,他便擇險而守,本王稍有鬆懈,他便來偷營襲寨,要不然就來奪本王的輜重,這些日子,本王可是被他騷擾的苦了,明日我軍就可以攻打平遙,此地乃是北漢有數的堅城,段無敵據城而守,只怕是又要耽誤本王數日,你們可有計策,讓他早些棄城,哼,只要等到本王到了晉陽城下,我看他還能翻出什麼花樣。現在長孫將軍四處剿滅北漢各地的零星反抗軍隊,進展迅速,若是本王得他相助才能攻到晉陽,可當真是丟人得很。」

  齊王愛將夏寧摩拳擦掌地道:「殿下,段無敵雖然難纏,但是只要他肯和我們正面對敵,還怕他作甚,殿下,請讓末將攻城,不需三日,一定可以破城。」

  樊文誠嗤道:「若是戮力攻城,還用得著你麼,我們誰不可以指揮,殿下是想減少些損失,畢竟這次我們澤州軍損失非輕。」

  眾將紛紛出謀劃策,但是李顯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段無敵有平遙堅城為後盾,手中又有近萬兵力,想要強攻必然損失慘重,他雖知段無敵的弱點乃是愛民,若是脅裹百姓攻城,或者用其他手段迫使段無敵不得不放棄平遙都是可能的,畢竟段無敵的目的不過是拖延雍軍的行程。但是不說現在所經之處北漢民眾幾乎早已逃得影蹤不見,就是能夠捉到足夠的平民,他也不願在即將滅亡北漢之際加深和北漢平民之間的仇恨,雖然藉著荊遲的嗜殺名聲迫使沿途民眾大肆逃亡,可是李顯並不想真得屠城滅寨,他李顯並非凶殘成性,若是沒有必要,可不想牽連無辜的平民。

  李順站在房間的暗影當中,忍不住輕輕撇撇嘴,若非公子曾經下過命令,對於宣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他現在早就去了沁源服侍公子,何必賴在這裡不走,還被齊王當成苦工,誰讓宣松仍在段無敵手中,自己卻尋不到機會救人,只有留在李顯身邊相機救人呢。見眾人討論的越發熱烈,什麼歪門邪道都開始盤算出來,李順悄無聲息地飄出房間,想呼吸一下冰冷的空氣。外面的空氣十分清新,李順覺得心情舒暢許多,忍不住在暗淡的星光和明滅的燈火中漫步起來,將心神沉浸在天地之間,李順靜靜地品味著無盡的黑夜。突然,李順覺得一陣心悸,他若有所覺的向遠處望去,隔著千軍萬馬,銅牆鐵壁,黑暗深處透著隱隱的殺氣,那是一種熟稔的氣息。

  自從和鳳儀門主一戰之後,李順獲益良多,東海苦修,讓他的先天境界更進一步,當世除了數人之外,再無對手,如今他已經掌握了「鎖魂」之術,武功達到一定水準的人物,只要接近他一定距離之內,他的心靈上都能夠有所警覺,這個距離並不固定,和雙方的武功深淺密切相關,若是對方是平常之人,除非是刻意留心,否則很難在他心靈上形成警兆,若是對方是未進入先天境界的高手,就是十餘里內,只要那人情緒波動稍為劇烈,他都能有所感應。若是對方也是先天極數的高手,那麼變數就多了,若是對方修為勝過他,或者精於收斂之術,就很難發覺對方的存在,例如當日段凌霄行刺江哲,雖然是事先有所安排,可是在段凌霄出手之前,李順確實沒有明確的感覺到段凌霄的存在,如果對方就像黑暗中那人一般,晉入先天境界不久,修為尚淺,還沒有達到鎖魂境界,對李順來說,這種先天高手比尋常存有敵意的高手更容易在他心湖上留下痕跡。

  當然若是到了鳳儀門主和慈真大師那種級數,彼此之間無論如何都無法掩飾存在,所以昔日在雍都,兩人雖然不曾相見,但是對彼此的心緒變化和舉動都是如同目睹一般,若是在那兩人面前,李順自知絕沒有可能掩飾自己的心緒情感,幸好,那種宗師身份的人物,輕易不會出手。

  李順略一思索,已經從那熟悉中略有陌生的氣息中有所猜測,且那人有殺氣而沒有殺意,身份更是昭然,他冷冷一笑,向暗處掠去,轉眼間穿越連營,到了大營之外一處荒僻的山岡。只見殘月疏星之下,一個黑袍青年立在岡上,神色淡漠中帶著寂寥。在他身邊站著一個黑衣少年,身後背著琴囊,神情也有些慘淡。李順見到這兩人,唇邊露出淡淡的笑意,朗聲道:「原來是秋公子回來了,東海風光如何?」

  秋玉飛漠然道:「你當我是來行刺的麼?」

  李順搖頭道:「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不可能,不過公子怎麼這麼快就放你出來了?若非公子手諭,你是別想從靜海山莊脫身的。」

  秋玉飛深深地看了李順一眼,道:「你家公子行事,佈局深遠,放我出來,自然是有用我之處,只是我也未必讓他如願。這次本想去見見他,問他幾句話,可是聽說你在李顯大營之中,想來就是我去了,他也不會見我。你倒也不用擔心我會行刺於他,我若是敢出手,只怕桑先生不會放過我,桑先生的境界我不敢揣測,但就是師尊,也未必能夠取勝。我已經傳書晉陽,魔宗是不會有人去行刺楚鄉侯的,有桑先生做後盾,就是師尊也不願擅動殺機,更何況,北漢局勢糜爛至此,就是師尊出手,也不能挽回什麼,我魔宗不會做這等狗急跳牆之事。」

  李順拊掌道:「秋公子說得好,若是當初你有這樣的聰明才智,只怕公子也難以利用閣下行離間之計。」

  秋玉飛面色數變,半晌才道:「果然當日我是中了奸計,前些日子接到楚鄉侯的書信,信中多有歉意,我就已經有了疑心,反覆猜想,再經桑先生指點,才知道昔日我是受了蒙騙。」

  李順微微一笑,他早知江哲心意,必然會在這個時候透露出石英受冤屈的真相,用來打擊段無敵,而秋玉飛突然返回北漢,他便料到江哲會將真相讓他知曉,試探之下,果不其然。

  秋玉飛輕輕一歎,轉身欲行,卻又頓住腳步道:「當日隨雲與我中道相逢,我雖是存了歹意,卻仍視他為知己,不知他可是始終虛情假意?」

  李順肅然道:「公子縱然心機深沉,若非閣下才華橫溢,人品脫俗,公子焉能以清遠琴譜相贈,那琴譜乃是公子亡父心血,公子若是虛情假意,焉能忍痛割愛,閣下若是仍然因為敵對之事怨恨公子,倒也悉聽尊便,只是卻不可懷疑當日公子的一片誠意。」

  秋玉飛默然良久,舉步離去,那少年正是凌端,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不多時兩人就已消失在夜色當中。

  李順眼中閃過寒意,目光彷彿穿越重重黑暗,望向平遙城,如今蘇青應該已經安排妥當,現在想必從平遙到晉陽,都已經流傳著龍庭飛中了離間計迫死石英的傳言,如今龍庭飛已經死去,那麼昔日有關之人便要受到更大的壓力,段無敵在這件事情起了不少的作用,必然會受到北漢上層的苛責。就算是嘉平公主等人明白段無敵的無辜,只怕他也難以諒解自己的行為。

  想到當日受命之時公子神神秘秘塞給自己,讓自己在齊王進兵之時交給蘇青的錦囊,李順也是不由心折,在黯淡的月光下,他從已經拆開的錦囊中取出一張短柬,上面寫著寥寥幾行字。

  「令蘇青散佈流言,提及昔日離間石英之事,以亂段無敵軍心,段心地仁厚,不肯負人,必然慚愧欲死,舉動若有差池,則乘機間之,其在朝中無人,值北漢生死存亡之秋,易為所乘。」

  李順淡淡一笑,右手輕搓,那張短柬灰飛煙滅。

  第二日,李顯開始攻打平遙,完全是中規中矩的作戰方式,憑著雍軍雄厚的兵力和連綿不絕的攻勢,進展頗為順利,到了未時,李顯親自指揮攻城的一面的城牆防守開始有些崩潰的徵兆,在投石機的猛攻下,城牆一角突然崩塌,雍軍立刻高聲歡呼起來,順著城牆的缺口,無數雍軍借助雲梯等攻城器械開始向內攻入,缺口附近的北漢軍死命抵住,但是卻仍然阻不住雍軍的攻勢。

  這時,段無敵冷靜的下了軍令,他身邊的親衛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但是素日的威嚴讓他毫不遲疑地傳下命令,守在那缺口的北漢軍聽到號令,立刻讓出了一條通路,當前面壓力驟然減輕而攻上了城頭的雍軍歡呼之時,機簧響動,早已嚴陣以待的北漢軍發動強弩,這些強弩上面都纏著黑火藥硝石等引火之物,點燃之後射入雍軍當中,接二連三的爆炸讓雍軍立刻大亂,這時,原本避在一邊的北漢軍蜂擁而上,將他們擊潰殺死,趁著雍軍攻勢受挫的瞬間,北漢軍將火油傾倒下去,然後丟下火把,城下火焰熊熊,城上血光迸流。

  當最後一個雍軍被斬殺的時候,段無敵走近城牆,雙手按在兩側被鮮血浸透的牆跺之上,向下望去,只見雍軍開始撤退,如同海水退潮一般的迅速,那其中隱隱的壓力和威勢讓段無敵面上神色越發冰冷。回望城頭煙燒火燎的殘破景象,遙望數里之外連綿數十里的敵營,段無敵心中一陣冰冷。

  雖然逼退了敵軍,可是他心中沒有絲毫輕鬆。雖然雍軍是今日才開始攻城,可是從前日起,城中流言四起,雖然這城頭上沒有人敢於當面議論,可是段無敵知道那謠言是說自己走私貪贓被石英告發,自己則在龍庭飛面前進了讒言,構陷石英入罪,並迫害石英致死。他身邊親衛忿忿不平,幾次請命要將散播謠言的人查出來殺了,卻都被段無敵強行壓下。他不是不知道軍心穩定對於守城的重要性,可是他卻不能嚴厲追查此事,只因他手中的軍隊除了他自己的舊部之外,還有三成是石英的舊部,而傳播謠言的大多是石英舊部。他們倒也不是存心如此,哪一個軍人不希望自己的將軍愛兵如子,作戰英勇,若是在一個身負污名的將軍麾下,那種恥辱只怕一生都無法洗清。昔日石英死後,聲名盡毀,這些舊部不知因此受盡多少屈辱,如今得知自己的將軍乃是被人迫害致死,怎能不互相傳告。對於他們來說,「受蒙蔽」的主帥龍將軍既然已經死了,那麼需要為此負責的自然是「進讒言」的段無敵。這樣一來,石英舊部人人心懷怨恨,就連自己的部屬中,有些也生出疑心。可是對於這種情況,段無敵卻又無能為力,若是自己想要肅清謠言,必然要波及許多無辜將士,只怕還沒有等到敵軍攻城,己方就已經自相殘殺了,無奈之下,段無敵只有藉著當前嚴峻的軍情暫時壓制眾軍,若是能夠回到晉陽,還有機會挽救軍心吧,他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這時,在兩個北漢軍士的「保護」下,宣松走上了城頭,他的傷勢已經漸漸痊癒,雖然面上疤痕宛然,但是已經可以行動自如,自從北漢軍從沁源撤軍之後,他便在段無敵軍中,段無敵對他頗為客氣,只要不是在行軍或者作戰的關鍵時候,監管雖然嚴密,但是並不苛刻,所以他才能在這個時候上城來。望著城頭殘破的情景,宣松心中有些黯然,他已經從北漢軍口中得知了方纔的血戰,當然,這是因為那些北漢軍將士很想打擊一下他這個大雍將軍,他自然知道城頭的斑斑血跡代表了什麼,但是他沒有露出悲傷的神情。身為大雍將士,本應有戰死沙場的覺悟,悲傷和同情能夠有什麼用處,難道他可以為了減小傷亡,不讓雍軍攻城,難道他可以說服北漢軍放棄抵抗。只有天下一統,才可以讓這種無所謂對與不對的血戰不再發生。

  看到段無敵的背影,宣松心中生出敬意,就是這個人,多日來連續苦戰,阻礙了雍軍的進攻,讓數以百萬的北漢軍民得到了撤退和逃亡的機會,宣松清楚,雖然大雍也是軍紀嚴明,可是這並不能保證不會傷害無辜的北漢平民。此人忠義愛民,若是能夠說服他投降,大雍可得良將賢臣,想到這裡宣松朗聲笑道:「若論守城,天下無人能夠勝過段將軍,齊王殿下一日之內數次猛攻,都被閣下擊退,只不過雍軍兵力雄厚,將軍外無援軍,城中軍心不穩,糧草困乏,不知道能守住幾日?」

  段無敵也不回頭,平靜地道:「再守兩日即可,嘉平公主傳來軍令,晉陽一帶百姓都可進城了,到時候晉陽內有百萬軍民,糧草軍械都不缺乏,就是守上一年半載也是易事。」

  宣松歎息道:「縱然如此,北漢又能支撐多少時日,雖然無人和我說起,我卻知道,如今的局勢對你們來說是何等不利,不說龍將軍殉國之事,只見嘉平公主下令收縮防線到晉陽,就知道你們已經沒有取勝的希望了,只能憑借晉陽的地利死守,保留最後的生機,除非我大雍最後不得不撤軍,否則北漢亡國已成定局。段將軍,你縱然不愛惜自己的性命,難道也不愛惜自己麾下將士的性命麼,如今,雍軍已經包圍了平遙,齊王殿下不過是擔心你在後面襲擊糧道,加上時間充裕,所以才戮力攻城,否則只要留下幾萬人圍著平遙,大軍就可繼續北上了。你想要多守兩日,只怕是再也沒有機會返回晉陽了。」

  段無敵沒有反駁,這些日子他和宣松數次詳談,雖然雙方都存了戒心,不過是想多套取一些情報罷了,可是彼此對於對方的才能都頗為敬重,兩人都是善於防守的將才,所以宣松只是這麼看了幾眼,便知道城中虛實。宣松所說一字不假,而且有些事情段無敵已經知道,卻沒有透漏給宣松,比如說,雍帝李贄親征的消息,以及李贄的大軍已經截斷了代州和忻州道路的消息。對於這件事情,段無敵心中分外不安,雖然因為代州軍歸家無路,已經被迫留在了晉陽,甚至嘉平公主也已經正式接受國主的詔令,成了北漢軍晉陽主將,可是段無敵隱隱覺得,這恐怕是雍軍很重要的一步棋,可能將令北漢土崩瓦解。只可惜他是一個軍人,有些事情他還是不甚瞭解,對雍帝的這個舉動,他只是近乎本能的覺得危險,卻不知其真意。

  宣松見段無敵默認了自己的說話,又道:「再說段將軍的處境似乎也不大好……」剛說到這裡,段無敵舉手阻止了他的下文,沉聲道:「亦予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宣松身軀一震,望向段無敵堅毅端凝的面容,終於歎息道:「段將軍既然此心不悔,宣某也不願玷辱將軍清名,只是信而見疑,忠而被謗,此乃千古之悲,貴國王上雖非昏庸之主,然而值此危亡之時,也難免過分謹慎,希望若是到了不可挽回之時,將軍也不要愚忠到底才是。」

  段無敵終於回過頭來,淡淡道:「若是我放宣將軍回去,閣下何以相報?」

  宣松早有準備,若非是有利用自己之處,不是早早一刀殺了,就是將自己交給嘉平公主帶去晉陽,何必要費力留在軍中,望向段無敵憔悴而又平靜的面容,他笑道:「陷敵之將,本無自主之權,閣下若有此意,不妨派使者去見見齊王殿下。」

  段無敵從容道:「總要再守一日,方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宣松不由苦笑,想不到自己竟然成了貨物,和段無敵目光相對,宣松的苦笑漸漸褪去,他能夠看得出來,對面那男子眼中深沉的悲哀,自己所說的一切,他都很清楚,若論才幹,段無敵絕對在自己之上,只是自己有幸做了雍臣,而此人不幸卻是漢將,「雖九死其猶未悔」,能夠吟出這名句,可見其人心中早已經有了明悟。他深深一揖,道:「若是宣某回到雍營,而殿下又不怪罪的話,必然會率軍和將軍作戰,若是將軍不幸受困,還望將軍不要一心求死,倒是宣某必然向殿下求情,保全將軍性命顏面。」

  段無敵先是有些氣惱,但是見到宣松無比認真的神情,他神色變得和緩,道:「昔日段某曾經聽聞,宣將軍深慕忠義,在蜀中與狂生楊燦一面之緣,便傾囊贈金,使其妻兒得以安居,段某知道閣下一片好意,雖不能受,也當感激不盡。」

  雖然被段無敵婉拒,但是宣松心中並無氣惱,只是更添了幾分惋惜,轉身離去,宣松心中一片痛惜,自從和北漢軍交戰以來,便深為這些豪勇忠義之士而歎息,就是滅亡了北漢,真的能夠得到這裡的民心麼,宣松第一次覺得攻打北漢,或許會陷入泥潭。

  接下來的兩日,李顯竟然不再攻城,段無敵十分迷惑,但是他忙著安撫軍中的暗流已經是焦頭爛額,也顧不上深思了,第四日,雍軍已經雲集平遙,段無敵雖然拖延了雍軍進攻晉陽的時間,可是自己卻陷入了無法後退的僵局。站在城頭,段無敵想著,不知道派去雍軍的使者能夠達成任務,雖然用人質脅迫不免有些難堪,但是若能救出麾下將士,倒也值得。他很清楚,宣松雖然在雍軍中地位重要,可是畢竟不是主將,所以他的要求並不苛刻,只要求雍軍不追擊撤退的北漢軍,平遙城將完好的交到雍軍手中,他也承諾不燒燬城中糧草輜重。他相信這個要求有可能成功,因為對於雍軍來說,自己這一支兵力無足輕重,而宣松素得軍心,若是齊王不顧及宣松性命,只怕是雍軍軍心必然生怨,在付出不多的情況下了,他相信齊王不會作出這種親者通,仇者快的蠢事。

  接到段無敵的書信,李顯哈哈大笑,這兩日他停軍不攻,為的就是這封書信,那日軍議之後,他私下招了蘇青過來,問明白散佈流言的情況之後,他便明白了江哲的用心,之後又收到了江哲的書信,更是讓他心如明鏡。為了讓流言更加逼真,他乾脆不再進攻,這樣一來,就可以放出段無敵見局勢險峻,有心投降的謠言,眾口鑠金,李顯相信段無敵支撐不了多久。而且就算沒有其他好處,能夠救回宣松也已經值得,想起當日中夜訣別,李顯仍覺心中痛楚,所以他不僅立刻答應了段無敵的條件,還派出使者前去平遙。這個使者,正是蘇青。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七章 忠貞見疑(中)
 

  望著滿面風霜卻越發清艷的蘇青,段無敵只覺得心中一片平靜,昔日愛恨如風消逝,他微笑道:「貴國殿下可是已經答應在下的要求?」
  蘇青心中湧起莫名的思緒,只是從這一句話,她就知道眼前這人已經將自己當成了陌路之人,這不是自己早就想到的麼,昔日沁州城外恩斷情絕,也就注定了今日。抬起頭,她從容道:「殿下應允將軍的要求,只要宣將軍安然無恙,殿下答應,一日之內,不追擊貴軍。」

  段無敵眼中閃過欣然的光芒,原本只是搏上一搏,想不到果然收效,他笑道:「不過貴軍強大,而我軍弱小,我不能不防殿下失言,不知道貴使有什麼打算?」

  蘇青冷冷道:「齊王殿下一諾千金,豈有反悔的道理,不過將軍不信,也是情理所在,若是將軍願意,可以先將宣將軍送回雍營,蘇青願為人質。」

  段無敵其實並無懷疑之意,不過是為了安撫軍心罷了,所以便道:「既然如此,那就委屈貴使了。」

  蘇青微微一笑,就如寒梅綻放一般美艷,擔任人質是她自請,段無敵若是聰明的,應該趕快逐走自己才是,只不過只怕直到今日,在這個男子心中,自己不過是走錯了道路的迷途孤雁罷了,自己的危險尚未被他獲悉吧?

  當宣松走到雍軍轅門,心中生出近鄉情怯之感的時候,只聽軍中號角響起,轅門大開,李顯帶著眾將大張旗鼓地出迎,宣松只覺眼中濕潤,上前幾步拜倒道:「罪將辱沒軍威,尚請殿下懲處。」

  李顯急步上前,伸手相攙,阻住宣松下拜,他滿面歉疚,道:「宣將軍何出此言,當日是李顯不察,以致於此,當日若非宣將軍慷慨赴死,本王曾經有言在先,若有差池,皆有本王擔待,你幸而生還,本王若再加以怪罪,豈不是太苛刻了,你放心,今日之辱,你定可一一討還。」

  宣松感激涕零,半晌才平靜下來,連忙道:「殿下,不可拘泥小義,段無敵乃是最擅長防守的將才,若是他回到晉陽守城,對於我軍未免威脅太大,還請殿下奮起直追,擒殺段無敵。」

  李顯笑道:「早知道你會這樣說,不過你不用擔心了,段無敵斷無可能回到晉陽的,再說蘇將軍還在他軍中為質,現在也不適合進攻。」

  宣松愕然道:「蘇將軍怎會去做人質,她雖然精明能幹,但是畢竟是個女子,又和北漢結下深仇,恐怕就是段無敵恪守信義,也難免遇到危險。」

  李顯低聲道:「你放心,自然有人接應蘇將軍,那段無敵畢竟是個君子,又有本王大軍在此,蘇青不會有事,只怕他還會後悔莫及呢。」想到得意之處,李顯忍不住哈哈大笑。還有什麼比勝券在握更加令人興奮。

  兩人攜手走進中軍大帳,讓宣松坐在左側首席,眾將一一入座,李顯道:「宣將軍,你歷劫歸來,本應該讓你好好修養,可是如今軍情緊急,段無敵擅長敗退,步步為營,這也是你的長處,只好讓你辛苦一趟了,等到明日此時,你率軍銜尾追擊,如何進退你便宜處置。」

  宣松心中大喜,他不是沒有擔心過會暫時被擱置,想不到李顯對自己如此信賴重用,連忙起身道:「末將遵命。」

  李顯見狀不由微笑,其實現在並非一定需要宣松領軍作戰,他不過是通過這種方式表示他對宣松的器重,避免有人藉著宣松被俘之事興風作浪,不論是在什麼地方,小人都是難免的。

  北漢軍從平遙撤退之後,幾乎是全力行軍,一日之間便已經到了陽邑,當安排好防務之後,段無敵走入親兵為自己準備好的住處,一走進房間,他停住了腳步,只見外間坐著一人,蘇青坐在椅上,玉手托腮,含笑看著自己。一旁的梨木衣架上面掛著青黑色的披風,室內幾乎是一塵不染,而蘇青面前的方桌上放著香氣四溢的飯菜,一旁的椅子上還擺著銅盆方巾,盆內清水仍然冒著滾滾熱氣。

  跟在段無敵身後的兩個親衛都是下意識地按住了刀柄,但是繼而又露出迷茫的神色,顯然這種溫馨的場面讓他們生出疑惑。就連段無敵也是一陣迷茫,若非是蘇青身著勁裝,腰間佩劍,明麗的笑容中帶著些許譏誚和冰冷,他幾乎要錯認自己是回到了家中,而面前的男裝麗人便是自己的妻子。他眼中恢復清明,冷冷道:「你為何會在這裡,監視你的軍士在哪裡?」

  蘇青望望段無敵身後的親衛,淡淡道:「你要在他們面前盤問我麼?」

  段無敵沒有作聲,揮手遣走侍衛,然後在桌子的另一邊坐了下來,靜靜的看著蘇青。蘇青眼中閃過莫名的神色,她神色淡漠地道:「軍中有些石將軍舊部,他們還認得我,有些人尋機前來質問當日之事,我便告訴他們當日石將軍並不知道我的身份,當日我不過是利用石將軍在沁州城棲身,雖然做了些推波助瀾的事情,不過卻也料不到龍將軍會深信石將軍叛變,唉,石將軍過於剛烈,若是當日他肯向龍將軍辯白,未必沒有機會洗清冤枉。」

  段無敵只覺得口中發苦,道:「你所說可是實情?」 

  蘇青回想起當日石英憤然自盡的情景,縱然是鐵石心腸,也不由黯然神傷,她淡淡道:「自是實情,有些時候事實往往更能將人誘入歧途,不過你也不必後悔,石英雖然並未暗中投降大雍,但是他確實是存心針對於你,只因我告訴他了一些關於你的謊言。還有,當日石英自盡之時,已經猜到我的身份,但是他並沒有告訴你們,而是甘心赴死。」

  段無敵怒不可遏,右手猛然捶在桌面上,杯盤被震得砰砰作響,他怒視著蘇青,但是怒火很快就平息下來,只因他看到蘇青平靜而又冷酷的神情。他鬆弛下來,微微苦笑,自己不是早已決定只將這個女子當成敵人的麼,既然如此,又何必為她的所作所為生出怨恨呢。

  覺得從未有過的疲倦,段無敵冷冷道:「好手段,昔日迫得石將軍自盡,如今又用來污蔑我,蘇姑娘,你夠狠,只是你為何對我明言?」

  蘇青意味深長地道:「今日你與我在此密會,明日就會傳得沸沸揚揚,用不了多少時間,就連晉陽都會知道你尋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放走了宣將軍,而且還和昔日的未婚妻子密談,你說晉陽會怎樣想?」

  段無敵默然不語,蘇青站起身,拿起披風繫好,道:「時間已至,你若是現在將我殺了,還可挽回這一切,若不然,我可能就有機會替你收屍了。不過你若是能夠想通,齊王殿下等你棄暗投明。」

  段無敵默然不語,雖然蘇青陷害他至此,可是他卻沒有絲毫怨恨,彼此各為其主,不論做什麼都是理所當然之事,只是蘇青仍然給自己留了一條生路,這已經足以令他感激,只可惜,那條路卻是他寧死也不願去走的,在蘇青即將走出房門的時候,他低聲道:「多謝你,很抱歉。」

  蘇青嬌軀一震,雖說在沁州城兩人恩斷情絕,但是這又豈是可以輕易辦到的,不論是恨,還是愛,她心中仍然有著段無敵的影子。她今日來此,既是為了讓段無敵更加有口難辯,也是希望段無敵能夠答允投降,免去殺身之禍,但是她縱有此心,也沒有指望這個男子能夠明白,事實上,她已經做好了準備,從今之後,這個男子只會當自己是毒如蛇蠍之人,可是這個男子卻將自己心意看的清清楚楚,卻又明確得告訴自己不會接受。蘇青不由心中酸楚,她低聲道:「昔日你我兩情相許,我從未後悔,縱然後來我被你傷得體無全膚,也仍然當你是鐵骨錚錚的好男兒,只是既然你我已經分道揚鑣,就再沒有重聚的可能。不過,你當真要為北漢殉葬麼?」

  段無敵沉聲道:「昔日之事,其咎在我,你的選擇,我亦無話可說,你不需為我費心,求仁得仁,我死而無怨。只是我曾經聽說你和鳳儀門有些關聯,原本還在擔憂你再不能得到大雍接納,到時天下雖大,無你容身之處,可是如今看來,齊王果然是非同常人,仍然重用於你,據聞雍帝器量仍在齊王之上,想來你不會因此受到牽連。只不過有一件事情我始終牽掛,你至今仍然小姑獨處,或許是我自大,但是終究是我誤你終身,若有可能,希望你能早結良緣,也可告慰你的雙親在天之靈。」

  兩行珠淚滾滾而下,蘇青走出房門,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再回頭,親手陷害曾經的未婚夫婿,很有可能將他送上斷頭台,心中怎不痛楚,何況他縱然到了絕境,仍然沒有一絲怨恨之心,又怎不讓她愧疚。走出門外,蘇青迅速拭去淚痕,取了坐騎揚長而去,駿馬在風中疾馳,蘇青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無敵,你若因此而死,我也只能用獨身終老來向你贖罪了。

  渾渾噩噩不知奔了多久,蘇青突然聽到馬蹄聲響,她立刻清醒過來,抬頭一望,立時愣住,只見對面兩匹馬絕塵而來,馬上兩人她都認得,前面騎著一片黑馬的正是秋玉飛,而後面騎著黃驃馬的則是凌端。雙方都不約而同地放慢了馬速,然後停住坐騎,默默的望著對方。

  蘇青先醒悟過來,在馬上一揖道:「原來是秋四公子,當初被公子一路追殺,現在末將還記得當日的苦楚呢,聽聞公子出使東海,想不到今日歸來,此去莫非是要去陽邑麼,段無敵段將軍就在陽邑,再過一兩日,只怕我雍軍主力就會到此了,公子雖然武功出眾,但是畢竟只是一人,為了公子著想,還是請公子速速返回晉陽吧。」

  秋玉飛微微一笑,眼中閃過一絲傾慕混合殺機的複雜情緒,對於這個女子,他是深深佩服的,弱質孤女,隻身蹈虎穴,立下赫赫奇功,當日自己一路追殺,只有這個女子可以和自己一戰,武功高,心機深,智慧高,再加上精通音律,相貌清艷,怎不令鬚眉汗顏,只可惜卻偏偏和北漢仇恨似海,不惜捨棄家國愛侶,為敵國效命征戰。是否殺了她以毀去齊王得力的臂膀呢?只是現在三人都身在曠野,那女子的戰馬也是千里挑一的良駒,若是一心逃走,自己也未必能夠得手。

  正在秋玉飛猶豫是否出手的時候,身後煙塵滾滾,當先一騎是一個青衣少年,容顏如雪,正是邪影李順,秋玉飛微微一歎,對蘇青還禮一揖道:「陌路相逢,只是沒有時間敘談,姑娘的琵琶絕藝,玉飛仰慕非常,他日若有機緣,還當請教。」說罷策馬急急而去。

  蘇青只覺得背心冷汗涔涔,直到秋玉飛遠走,她才覺得方才籠罩在身上的沉重壓力消失不見,這時小順子已經到了近前,他淡淡道:「公子書信到了,調在下和蘇將軍前去聽命,公子說,是要我們準備接待一位佳客。」蘇青眼中閃過疑惑的神色,是什麼佳客要楚鄉侯親自迎接呢?一個念頭突然如同星火一般在她心頭閃現,她的容顏突然變得蒼白,很多事情都可以想通了,例如為什麼秋玉飛會出現在這裡,想得越清楚,蘇青對江哲此人的心機越發覺得心寒,如今想起來,自己昔日擅自決定,改變了他的計策之事,未免是有些過於冒失了。

  夜色深沉,段無敵望著手中繪製完畢的晉陽防務圖,心滿意足地放下了筆,這兩日謠言四起,就連他的大部分舊部也對他生出疑心,若非是他用強硬手段壓制,只怕這些士卒早就嘩變了,雖然也有親信的將領和親衛仍然相信自己,可是他們除了徒勞地替自己辨白之外再也無能為力,而且大概只需晉陽一道旨意,自己就將孤立無援了吧,畢竟自己從未刻意籠絡過下屬,眾叛親離並非只有暴虐的首領才會遭遇到的窘況。送走蘇青的當日夜裡,晉陽有緊急軍令到來,命自己固守陽邑,段無敵心知這是晉陽也對自己生出疑心,事已至此,他也無意辨白,所有的謠言可以說九成都是實情,只是增加了一些子虛烏有的細節,可就是如此才讓他百口莫辯。想來晉陽應該有所決定了吧,他心中泛起淡淡的苦澀。

  這時,有人在外冷冷道:「段將軍,你為何還在這裡?」

  段無敵愕然抬首,一人推門而入,段無敵化驚為喜,上前施禮道:「原來是四公子,東海一行想必多有艱險,公子能夠平安歸來,國師必然大喜過望。」

  秋玉飛望著段無敵黯然道:「我進城之時已經得知如今情形,你的處境未免太艱難了,縱然是我,若非昔日和你有相交之情,也會懷疑你的忠誠,而且說句實話,就算是你從前忠心耿耿,如今這樣地剪迫,只怕你也難以繼續忠於北漢,所以我雖然傳書師尊,希望他為你緩頰,但是恐怕沒有什麼用處,唯今之計,你不若走了吧,就是去投了大雍,只要你不替他們來攻打晉陽,我也不會怪你。」

  段無敵微微一笑,道:「公子何出此言,段某問心無愧,焉能畏罪潛逃,公子信任段某忠誠,段某感激不盡,若是我真的逃走,只怕是弄假成真,龍將軍殉國之後,只有嘉平公主獨力擎天,她待我不薄,我不能辜負她的信任。」

  突然,外面傳來自己親衛驚怒交加的呵斥聲,這些親衛都是跟著段無敵出生入死的親信,自然知道自己的將軍受了何等的冤屈,只是他們縱然辯白也無人願意相信,如今他們突然這樣混亂,必然是晉陽前來查辦自己的使者到了,段無敵微微一笑,道:「想必是晉陽使者到了,公子在此或有不便,若是不嫌棄,請到內室暫避,不必以段某為念。」秋玉飛一聲長歎,身形隱入內室,通往內室的房門無聲關閉。段無敵站起身走到書案之前,靜候使者進來。

  不多時,房門被人推開,段無敵一眼便看到了神色憔悴的林碧,竟然是嘉平公主親至,這是怎麼回事,林碧如今應該在總領晉陽防務,段無敵不由神色數變。林碧走到書案後面逕自坐下,看向案上墨汁淋漓的佈防圖,神色一黯,道:「段將軍仍然為晉陽防務憂心麼?」

  段無敵肅手站在案前,道:「末將曾在晉陽衛戍,晉陽防衛本是固若金湯,不過天長日久,難免有些缺失,末將曾經仔細研究過如何補救,只可惜不得兵部接納,這幾日末將憑著記憶重新繪製了一張佈防圖,其中有些地方是防務上的薄弱之處,若是能夠按照這張圖加強守衛,或者會好些,還請公主過目,若是公主覺得可行,不妨一試。」

  林碧望向段無敵神色坦蕩的面容,道:「你可知王上下了嚴令,將你立刻明正典刑,我多次苦苦相勸,王上仍然固執己見。國師之意,也說你縱然本無二心,如今也不能保證你不會投敵,因此支持王上的決定。」

  段無敵平靜地道:「末將早已料到如此,敵人的計謀雖然簡單,卻是狠辣非常,段某也有錯處,不論是為什麼,末將昔日走私貪賄都是罪證確鑿,而且石英將軍若果真冤枉而死,末將也是罪魁禍首,再說為了性命放縱俘虜,為了私情放走蘇青,這都是真的,段某知道自己罪不容誅,王上只令斬首,已經是法外施恩,公主不必介懷。」

  林碧面上露出痛惜的神情,道:「庭飛當日曾對我說過你的事情,你不計毀譽,為了北漢做了許多事情,這種種罪狀卻都是冤屈了你,用宣松交換你和將士們的性命,這是我默許的,放走蘇青,也是理所當然之事,難道我北漢還能殺害使者麼?只是朝中群起攻訐,我多替你聲辯幾句,便險些被國主逐出大殿。唉,昔日朝中重武輕文,如今那些文官個個言辭激烈,好像若不殺你,社稷必亡,朝中勳貴武將雖多,但是庭飛昔日喜歡提拔寒門出身的將領,唯才是舉,令他們頗有微詞,如今庭飛殉國,他們便也趁機攻訐於你,哼,大敵當前,他們不想著如何對敵,還在排除異己,好像若有他們帶兵,就可以挽回危局一般,不知自量。段將軍,林碧無能,不能保住你了,只能爭取親來陽邑處置你,這樣也可保全你的體面。」

  段無敵下拜道:「多謝公主殿下相信末將忠心,事已至此,公主不要為了末將生死和朝廷決裂,若是沒有公主擔任主將,只恐晉陽難守,末將縱死也不會怨恨王上和公主,就請公主下令將末將陣前斬首吧,若能夠保住社稷黎庶,末將就是遺臭萬年也無怨恨。」

  林碧掩面道:「忠貞見疑,朝廷對你不起,你,你去吧。」

  段無敵再拜叩首,然後舉步向門外走去,他剛走到門口,門外的林碧親衛要上前將他縛住的時候,林碧突然高聲道:「且慢。」

  眾人都是一愣,向林碧望去,只見林碧神色堅毅非常,她斷然道:「段將軍,有我林碧在此,斷不能讓你無辜遇害,你立刻離開北漢吧,現在國內一片混亂,很多地方我軍已經撤退,而雍軍尚未進駐,你有很大的機會逃出去。去濱州吧,現在那裡名義上還不是大雍所屬,而且現在大雍也顧不上緝拿你,從濱州轉道南楚,這是你唯一的生路,將來若能逐走雍人,你還有機會重回北漢的。」

  段無敵聽到這裡,竟然呆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林碧竟有如此擔當,人若有一線生機,又怎能不牢牢把握,方才秋玉飛勸他,他不想林碧疑他,因此不肯離去,如今林碧勸他,他心結既解,越想越是覺得可行,若能留得有用之身,還有為國效力之日,若是一死了之,不過是親痛仇快,而且現在除了林碧,也無人可以支撐危局,林碧只需說自己先行逃走,想來國主也不會怪罪林碧。

  林碧見他情狀,不由一陣辛酸,但是想到此人忠心為國,不計毀譽的壯舉,仍然令她決定承擔放走「叛逆」的責難,她上前道:「段將軍,此地不可久留,國主或許會再派使者,到時候你就不可能脫身了,我知你一向廉潔,家無餘財,這些金珠你帶著路上使用。」說著將一個錢袋塞到段無敵手中,這個錢袋裡面是些輕巧的金珠,價值不菲而便於攜帶,臨行之前,林碧鬼使神差地帶在身上,或許當時她就有了這種想法吧,只是在方纔她才終於下定決心。

  段無敵接過錢袋,忍不住熱淚盈眶,他也知道林碧擔了天大干係,更是知道這已經是自己唯一一條活路,雖然前途茫茫,說不定會落入雍軍之手,或者被北漢軍當成叛賊殺死,但是他仍然是感激涕零,雙膝跪地,段無敵泣道:「公主恩義,末將永誌不忘,若是日後無敵僥倖逃生,必然傳信回來,公主但有所命,無敵無不遵從,殿下寬心,若是無敵不幸落入敵手,絕不會苟且偷生。」

  林碧珠淚欲落,她心中是有些顧忌,若是段無敵落入敵手,恐怕終會歸順雍軍,所以來時也是寧願屈殺了段無敵,見段無敵如此許諾,她心中一寬之餘,也不由有些愧疚。林碧背過身去,輕輕揮手,示意段無敵離去,段無敵頓首再拜,終於轉身離去,此一去或者再無相見之期,怎不令豪傑扼腕。

  段無敵的身影消失之後,一直在內室聽著外面動靜的秋玉飛面上露出欣慰的微笑,方才林碧要將段無敵推下斬首,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去劫法場了,如今見到林碧放走段無敵,他才心中一寬,本想出去和林碧相見,但是突然,他心中一動,城外有一個他熟悉的人的氣息陡現,殺機隱伏,冷冷一笑,他的身影化成虛幻,從內室的窗子躍出,趁著城中的混亂,向段無敵離去的方向追去。

  陽邑城外,站在山岡之上的蕭桐望見段無敵策馬出城,不由一頓足,師尊得知林碧親來陽邑之後,思索再三,令他趕來此地追殺可能會被林碧放走的段無敵,如今果不其然,他正要策馬追趕,突然耳邊傳來清冷的聲音道:「師兄,你當真要趕盡殺絕?」

  蕭桐愕然,抬頭望去,卻見秋玉飛負手而立,他苦笑道:「師弟,這是師尊的諭令,不論段將軍是否冤枉,他若落入敵手,都是很大的威脅,你不能心慈手軟。」

  秋玉飛冷冷道:「段將軍對北漢忠心耿耿,雖然如今謠言滿天,但是我相信終有水落石出的一日,我和碧公主一樣,都不相信段將軍有了二心。就是師尊親來,我也不會任由師尊動手。」蕭桐只得苦笑,他知道若論武功,自己不是這個師弟的對手,看來追殺段無敵已經是不可能之事了,只得道:「你既然已經回來了,就去晉陽見見師尊吧。」秋玉飛淡淡道:「好,我們一起上路吧。」蕭桐忙道:「我還有軍務在身。」秋玉飛冷眼看去,蕭桐連忙解釋道:「你放心,我對魔尊立誓,若是我去追殺段將軍,就讓我死後淪陷在魔尊血獄,永世不得超生。實在是軍情緊急,我尚有要事在身。」秋玉飛默然不語,既然蕭桐立下天魔血誓,就必然不會違背。他轉身離去,倏忽不見,蕭桐仰頭苦笑不已,自己這個師弟數月不見,修為更是突飛猛進,真讓自己這個師兄汗顏。罷了,既然碧公主和玉飛都對段無敵如此信任,想來段無敵當真是忠義無雙,自己何必去做小人呢?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八章 忠貞見疑(下)
 

  在渺無人煙的官道旁邊,一片鬱鬱蔥蔥的小樹林之後,清澈見底的小河流蜿蜒而出,這片小樹林十分稀疏,一條可容一輛馬車行走的道路深入林中,林外掛著酒幌,一眼就可以看到林中隱隱有四五間寬闊的茅屋,門上也插著酒旗,這裡想必是旅客中午打尖的好去處。雖然是戰亂時節,可是林中酒香隱隱,看來生意沒有停業,不過說來也並不奇怪,這裡並不是雍軍進軍的主要方向,所以很多人的生活仍然是一如往常,只不過多了些許忐忑不安罷了。平民百姓就是這般,只要不是刀斧臨頭,就得照常營生,否則這一年生計可如何支撐。
  段無敵已經換上了行路旅人的便裝,外面罩了披風,頭上戴著頂信陽斗笠,這種斗笠乃是行道中人常備之物,遮風避雨,頗為方便,四面有垂紗的可以遮掩面貌,北漢境內春秋風大,就是男子也很喜歡用來遮擋風塵。他一路疾馳,顧不得愛惜馬力,這一帶雖然雍軍尚未駐兵,但是有不少斥候常常往來,他也只能盡量避開罷了,此刻他心中不免淒惶,埋頭趕路,盡量讓自己無心去感歎前路茫茫。看看天色,已經快到午時,他覺得有些困乏,座下戰馬身上也是汗水涔涔。他不由向遠處張望,一眼看見路邊的酒旗,他心中一動,自己匆匆而出,乾糧也沒有準備,不如進去休息一下,順便購些乾糧,裝些村酒,以備路上食用,錯過這裡,前面恐怕很難尋到打尖的所在了。想到這裡,他策馬走入樹林,不多時走到野店門前,只見店門大開,裡面幾張方桌十分潔淨,裡面已經有了幾個客人,坐在最右側的桌子旁邊,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店主正在笑呵呵地端酒上菜。見到那種閒適的氣氛,段無敵心中一寬,將馬繫在店前的樹上,走入店堂,高聲道:「來些好酒好菜,待會兒我還要趕路。」說罷,揀了最左面的桌子坐了,隨手在桌上丟了一塊碎銀。

  那店主連忙上前抹桌子,左手靈巧地將銀子籠入袖中,倒上熱茶,熱情地道:「客爺一路辛苦,小店雖然偏遠,可是山珍野味還是有的,還有上好的陳年老酒,客爺稍待。」說罷對著裡面喊道:「小三,快端上好酒好菜。」隨著他的喊聲,一個滿面憨直的青年端著酒菜從裡間走了出來,這個青年二十多歲,虎背熊腰,只是神色呆傻,顯然是智力不足,他傻呵呵地將一盤花生米和一盤豬頭肉放到桌上,又從店房一角的大酒缸裡裝了一壺老酒放到段無敵面前,然後就回到裡間去了,接著便聽見鍋鏟作響,不多時,幾個野味小菜端了上來,一桌子葷素俱全,香氣撲鼻。

  段無敵只覺得飢腸轆轆,但他警惕仍在,有意無意地向對面看去,只見對面共有四人,上首坐著一個商賈裝束的中年人,似是主人,左右兩人都是保鏢裝束,相貌豪勇,還有一個青衣人背對著自己,雖然看不到相貌,但是髮色淺灰,想必是年紀不輕,但見他背影並無蒼老之態,想來應是五十許人,他只用一根玉簪束髮,除此之外再無修飾,身穿青衫,想必是帳房先生一流的人物。略一打量,這些人看上去都不似軍旅中人,確定這些人應該不是追兵,段無敵鬆了一口氣,開始埋頭狼吞虎嚥起來。

  匆匆離開陽邑,他已經大半天沒有進餐,飢餓交加,吃相也自然難看起來,吃個七八分飽之後,他開始鬆弛下來,這店中的老酒雖然是鄉村野釀,卻是甘冽辛辣,意猶未盡,他又想倒一杯,誰知已經涓滴不剩,他皺了一下眉,忍不住又要了一壺,他平日很少飲酒,非是酒量不好,而是不願貽誤軍機,如今落到這步田地,自然也少了幾分拘束,他連飲數杯,只覺得身上輕鬆了許多,困乏漸漸消去。酒之一物最能令人意亂神迷,人一鬆懈下來,不由開始胡思亂想,想到自己忠心耿耿,卻落得一個叛逆的罪名,被迫倉皇出走,忍不住悲從心來,酒入愁腸,神色間更是多了幾分悲憤和落寞。渾不知自己情態俱落在對面數人的眼中,那青衣人雖然背對著段無敵,但是一把特製的小銅壺將段無敵的身影映射其中,那人看在眼中,面上閃過悲憐之色。

  多飲了些酒,段無敵只覺頭重腳輕,酒意上頭,忍不住高聲吟道:「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這首屈子名篇乃是他生平最愛之作,他雖然不甚通經史,但是對這首《離騷》卻是愛不釋手,倒背如流,他聲音因為多日心中熬煎,不免嘶啞低沉,但是吟來情真意切,令人感歎不已,吟道「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一句之時,他反覆吟詠,卻是再也吟不下去,拭去淚痕,再次舉杯一飲而盡。

  就在這時,只聽有人接著這一句開始吟誦起來,那人聲如金玉,意韻悠長,段無敵聽得入神,住杯不飲,那人吟到「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一句,段無敵心中越發痛楚,直到那人吟道最後一句「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鹹之所居!」的時候,段無敵才突然清醒過來,鄉村野店,商賈中人怎會有人吟誦屈子詩篇,他抬目望去,只見對面仍然是那幾個客人,其他三人都在默默飲酒,想必吟誦之人是那個背對自己之人。

  或許是感覺到他的目光,那個灰髮人轉身過來,笑道:「在下見將軍痛心疾首,不能吟完整篇,一時見獵興起,替閣下吟誦完全,想必是打擾了將軍飲酒,還請恕罪。」

  段無敵心中一跳,這人如何知道自己身份,他仔細瞧去,只見這個灰髮人兩鬢星霜,但是相貌卻是儒雅俊秀,丰姿如玉,仍然是青年模樣,而且氣度閒適,令人一見便生出敬慕之心。這人的身影自己竟然有熟悉之感,心中靈光一現,段無敵只覺得口中苦澀非常,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他平靜地道:「段某何幸,竟然勞楚鄉侯親至。」

  我對段無敵識破我的身份並不覺得奇怪,畢竟我這種少年白髮的形貌也太容易辨認,扮作商賈和兩個保鏢都是這次隨軍的白道高手,他們身上沒有軍旅中人的氣息,這才瞞過了段無敵的耳目,如今見我身份洩露,立刻站起身護在我身邊,而裡間的門簾一挑,李順緩步走出,在他身後,扮作店主和夥計小三的兩個密諜也恢復了彪悍的神情,店門處更是多了兩個身影,正是蘇青和呼延壽,店外隱隱傳來壓抑的呼吸聲和兵器出鞘的聲音,顯然這一座野店已經成了天羅地網,而段無敵正是網中鳥雀,再無逃生之路。

  段無敵心中也明白如今的局勢,事到臨頭,他反而沉靜如山,只是緩緩替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舉杯相邀道:「自從侯爺東海復出以來,我軍屢次遭遇挫折,譚將軍、龍將軍先後殉國,石將軍被迫自絕,段某落得一個叛國罪名,卻又落入侯爺陷阱,侯爺智謀果然是驚天動地。只是侯爺乃是千金之軀,為何孤身涉險,若想取段某性命,只需一隊騎兵,或者幾個侍衛即可,何必親臨險地。」最後一句話隱含譏諷,但是他的神色卻是十分冷靜,似乎並未身處陷阱。

  我心中沒有絲毫得意,反而有些隱隱的挫敗。我重重佈置都是為了逼這個男子出走,從他離開陽邑的一刻,至少有數百人監視他的行蹤,算定了此處必然是他打尖之所,將這裡控制起來等他自投羅網,原本是希望給他一個下馬威,挫折他的心志。可是這個男子縱然是落入我掌中,仍然是這樣平靜淡漠,彷彿早已料到這一幕似的,這樣心志堅定之人,我可以摧毀他的生命榮耀,卻不能摧毀他的意志,心中隱隱有了失敗的預感,我只能暗暗歎氣,準備不計成敗的試上一試。

  微微苦笑一下,我道:「江某雖然設計陷害將軍,卻是因為我料嘉平公主必然不會殘害忠良,不過公主也不能和北漢上下這許多人相抗,只能讓將軍遠走高飛,將軍想要逃脫,只有往東海一行,東海雖然遲早歸附大雍,但是畢竟是一條生路,以姜侯的為人,就是知道將軍的行蹤被他察知,也會裝作不知道。所以江某特意在此恭候將軍,這般用心拳拳,將軍縱不領情,也不應如此冷淡,豈不是辜負在下的誠意。」

  段無敵心中電轉,早已想通許多問題,道:「秋四公子原本陷身東海,這一次卻平安歸來,是不是侯爺早料到四公子會來保護段某性命?」

  我心中暗讚,這人一針見血,說破我的心思,道:「不錯,從前我將玉飛軟禁在東海,只因他已是先天高手,我不想他參與此戰,不過如今大局已定,我尚有用他之處,所以特意將他請回,不過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為了將軍,否則至少他還要在東海呆上半個月。玉飛性情中人,昔日石英之事,他也身涉其中,我以此事冤枉將軍,別人縱然不相信將軍忠義,玉飛斷然不會懷疑將軍叛國,他身份超然,又是獨立特行,就是嘉平公主不得不要加害將軍,他也會出手救助將軍。玉飛雖然行蹤縹緲,難以追蹤,可是畢竟沁州一地可以說已經盡在我軍之手,冀氏拜祭龍將軍,平遙窺視齊王大營,趕赴陽邑救助將軍,我都心中有數。段將軍恐怕不知道,蕭桐奉命前來,以防嘉平公主放你逃生,他本欲追殺於你,就是玉飛攔住了他。」

  段無敵目中閃過感激之色,道:「秋四公子救命之恩,段某感激不盡,只是恐怕沒有機會當面謝過,侯爺若是再見他之時,請代段某致謝。」

  我皺皺眉,刻意忽略他隱隱透漏出來的死志,道:「北漢諸多將領,江某最仰慕將軍的為人,將軍忠心耿耿,且不計毀譽,不計榮辱,將軍之才,尤在龍將軍和嘉平公主之上,只是可惜出身寒門,無人依傍,才沒有機會擔任主將。若是將軍肯投效大雍,皇上和齊王殿下必然欣喜若狂,宣將軍雖曾受辱於將軍手中,可是對將軍也是十分讚譽,若是將軍肯歸順大雍,必然不失封侯之位。若是無意畫影凌煙,將軍素來愛惜百姓,若肯為大雍效力,必然可以周全北漢將士平民,只是不知道將軍可肯為北漢民眾繼續犧牲自己的聲譽麼?」

  段無敵微微一笑,舉杯一飲而盡,只覺得如同烈火入喉,他按住腰間佩劍,道:「不論閣下如何花言巧語,也不能動搖段某心志,背叛就是背叛,段某乃是北漢臣子,不稀罕大雍君王賞賜的富貴。至於說到周全北漢百姓,這不過是個借口,這世上少了段某並沒什麼要緊,若是北漢當真亡國,大雍天子肯善待我北漢百姓自然最好,若是不能,自有義士揭竿而起,段某雖然不愛惜自己聲譽,可是卻斷然沒有投敵的可能。侯爺也說段某身上污名多半是侯爺所賜,既然不是真的,難道段某還會破罐破摔,真的屈膝投降麼?侯爺今日高高在上,不知道午夜夢迴,想起南楚是何種感覺。」

  我微微苦笑,段無敵心志堅定,我本以為在有國難奔,有家難歸,且自身陷入困境的情況下,此人心意或者會有所動搖,不料他竟然如此執拗。或者是見我被段無敵頂撞地無話可說,李順冷冷道:「我家公子好生勸你,你如何這般無禮,豈不知你身陷死地,只需公子一道令諭,就是慘死之局,事後我家公子再宣揚出去,說你已經投降大雍,你縱死也是身敗名裂,就算你赤膽忠心又有何人知曉,只怕就連嘉平公主和秋四公子也當你真的叛國。」

  段無敵淡淡一笑,手按劍柄道:「不需侯爺下令,段某自絕可也,至於身外榮辱,段某本就不放在心上,縱然千夫所指,只要段某問心無愧,又有什麼要緊,再說有些事情紙包不住火,終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李順眼中閃過凌厲的殺機,冷冷道:「在我面前你要尋死也未必可以做到。」說著踏前一步,雙目緊緊盯著段無敵。段無敵面色一寒,按劍的右手作勢拔劍,就在眾人目光集中在他的右手的時候,他左手閃電般從腿側拔出一柄匕首,向小腹刺去。就在他拔出匕首的瞬間,蘇青手中一枚雙鋒針將欲射出,但是她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與其讓他受盡屈辱,不若讓他死了吧,她垂下眼簾,沒有發出原本想要射傷段無敵手腕的一針。可是當她耳中傳來痛苦的呻吟聲之時,驚訝地抬頭,卻看見李順左手捏住段無敵咽喉處,匕首已經到了李順右手。蘇青心中一緊,目光流轉之處,卻看到一雙溫潤的眼睛饒有興趣地看著自己,心中一震,雙鋒針墜落塵埃。

  收回目光,將方纔那有趣的一幕藏在心底,我揮手讓李順退下,溫和地道:「段將軍,屬下無禮,請勿見怪。」

  段無敵頹然軟倒,酒意和方才呼吸中斷讓他頭暈目眩,任憑李順解去他腰間長劍,然後一杯烈酒灌入他的口中,他再次清醒過來,微微苦笑,抬頭看去,卻見那俊雅青年站在自己面前,手中拿著一塊絲巾,而在他身後一雙冰寒的眼睛冷冷看著自己,段無敵只覺得心頭發寒,就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一般,不敢擅動。他心知自己稍有不妥舉動,便當真會陷入生死不能的窘境,接過絲巾,拭去面上污痕,他心中清明,想要擺脫這種景況,只有一個方法。

  望向江哲,段無敵沉聲道:「我曾和秋四公子促膝詳談,對侯爺為人略知一二。世人雖道侯爺狠毒,我卻認為侯爺乃是性情中人,南楚德親王待侯爺涼薄,但是侯爺卻始終沒有惡語相加,侯爺為了大雍天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種種情事,天下皆知。想來侯爺昔日面對鳳儀門主之時,也有不計生死毀譽的勇氣。段某不才,縱然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有面對的勇氣,絕不會屈膝投靠,只是侯爺既然對段某頗有愛惜之處,又何忍迫段某如此,若能成全段某忠義,段某九泉之下也當感激不盡。」

  我微微一歎,望進段無敵雙目,只覺他目光堅忍,毫無懼意,我心中越發苦澀,知道這一次當真是徒勞無功了。這時蘇青上前一步,語氣有些淒楚,道:「侯爺,末將請您成全了他吧。」此言一出,段無敵忍不住望向蘇青,目中滿是感激之色,蘇青心中越發傷痛,側過頭去,不願見此情狀。

  我輕輕搖頭,退後幾步,轉過身去,李順心中瞭然,將長劍遞還,也退後幾步。蘇青心中一痛,知道此意乃是讓段無敵自絕,不忍旁觀,她輕輕後退一步,側過臉去。呼延壽見到,輕輕平移半步,遮住蘇青大半身形,他心中忐忑,方才蘇青履有不當之舉,他擔心若是段無敵自絕之時,蘇青若有什麼強烈反應,會遭到江哲猜忌,所以才將她身形擋住。

  段無敵心中半是歡喜半是傷悲,起身一揖道:「多謝侯爺恩典。」目光在呼延壽和蘇青身上掠過,他本是心思細密之人,一眼便看出其中蹊蹺,微微一笑,他面向晉陽方向拜倒,淒然道:「無敵生不能衛護社稷,死後唯願魂歸故里,護佑鄉梓。」言罷舉劍就喉。

  我不知怎地,心中一熱,斷喝道:「且慢。」李順早有準備,彈指發出勁氣,段無敵只覺手一麻,長劍墜地,他心中一驚,憤然道:「莫非侯爺想要出爾反爾,戲弄段某不成。」此刻他真是憤怒至極,騰的站起,雖然立刻被人攔住去路,避免他暴起發難,但是他怒火洶洶,雙目都幾乎變成血紅。

  我微微一笑,道:「將軍放心,我絕不會改變主意,只是想給將軍另外一個選擇,若是將軍不願,就請自行了斷,江某絕不攔阻。」

  段無敵望望李順等人,知道自己就是想不聽都不成,只得怒道:「侯爺有話請講」。

  我一字一句道:「我欲放將軍離去,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段無敵心中巨震,但是他很快就曬笑道:「侯爺想是說笑,段某不才,若是今日處在侯爺的位置,也絕不可能放走籠中之鳥。」

  我走到桌前坐了下來,揮手示意除了李順之外眾人都退去,然後請段無敵坐在對面,段無敵略為猶豫,便走了過來,他早已將一切置之度外,索性放縱起來。

  我笑道:「江某不必諱言,昔日背離南楚,投靠雍王殿下,乃是失節之舉,如今又娶了寧國長樂公主,臣娶君妻,更是大大的不忠不義,後世必然對我有微詞,就是遺臭萬年也有可能,但是身外浮名我毫不在意,只因當日的選擇是我心甘情願,並無半分勉強。」

  段無敵見江哲突然說出這番話來,只能默默聽著。

  我想起往事,面上露出懷念的神色,道:「其實江某雖然當初也不是沒有忠義名節的顧忌,段將軍應該知道當初江某是被我大雍當今皇上俘虜到了雍都的。」

  段無敵點頭道:「末將知道,侯爺當日已是布衣,其時雍王殿下親自相請,侯爺不肯效命,方為雍王殿下虜去雍都,據說殿下對侯爺解衣推食,敬愛備至,才終於感動了侯爺,改節相事。」說到最後一句,諷刺的意味已經極濃。

  我卻毫不在意,淡淡道:「其實那些所謂的禮賢下士的舉動如何能夠動搖我的心志,天下的君主誰不是這樣,創業之時,將臣子當成骨肉至親般看待,一旦事過境遷,便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有些昏庸的君主,甚至大事未成就先斬羽翼。當日江某雖然有些俗事牽掛,可是卻也用不著替人效命,所以我下定決心,不肯效命雍王,甚至百般刁難,逼得雍王殿下不得不放手。殿下雄才大略,自然不肯輕輕將我放走,不得已下了決心賜我一死。」

  聽到此處,段無敵深吸一口冷氣,得悉這樣的隱秘,他也不由生出興趣,問道:「那麼侯爺又怎會投效了雍王殿下。」

  我傲然道:「江某當日自然有保命的妙策,世間霸主,對人才多半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我迫使雍王賜以毒酒,就是想假死逃生,到時候天地任我逍遙,待我凡塵事了,若還留得命在,便尋一個清淨所在,了此殘生,此乃人生快事。」

  說到此處,我不由露出感慨神色,繼續道:「不料我江哲自信可以料盡世人心事,卻終於輸給了雍王殿下,殿下竟然千鈞一髮之際,傾去毒酒,金盔盛酒壯我行色,江某不才,也知道世人少有能與我抗衡者,殿下卻能輕輕放過,如此仁愛之主,我焉能為了小節辜負大義,所以我終於稱臣於殿下,從此君臣相得,如魚得水,以至於今。」

  段無敵眼中閃過一絲傾慕,但他很快就道:「大雍天子雖然仁愛,但是畢竟非我北漢之主,若是侯爺以為如此可以說服段某投降,請恕段某不識抬舉。」

  我搖手笑道:「非是如此,將軍心志之堅,當時無雙,我知道將軍斷然不肯負了北漢社稷百姓,我也知道將軍請自絕,是因為不相信我會放將軍離去。」

  段無敵默然不語,這本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我淡淡道:「的確,將軍乃是名將之才,對北漢又是忠心耿耿,若說我肯放過將軍,實在是無人肯信,可是江某方才想起昔日之事,皇上當日愛才惜才,饒我性命,也是斷無可能之事,我深慕將軍為人,今日放過將軍,又有什麼不可以的,所以只要將軍答應我一件事情,我就放將軍離去。」

  段無敵目中露出懷疑和期望混雜的神色,卻仍是默然不語。

  我再次肯定道:「江某此心天日可表,將軍只需答應我一事,我就放將軍離去。」

  段無敵猶豫了一下,問道:「請侯爺吩咐,不過有些事情段某是不會答應的。」

  我心中明白,道:「你放心,我必然不為難你,我知道你此去是想從濱州轉道南楚,你若是答應不去南楚,我就放你離去。」

  段無敵皺眉道:「東海遲早將屬大雍,段某怎可留在敵國境內。」

  聽他這樣說,我知他已經動心,又道:「雖然如此,可是除了南楚還有許多可去之處,近些年,常有中原人士隨船出海,或至高麗,或至南洋諸國,不一而足,將軍若是肯離開中原,自然不能再和大雍為敵,我就是縱放了你,皇上和齊王殿下那裡也說的過去,不知道將軍意下如何?」

  段無敵沉默半晌,若是北漢亡國,就是到了南楚又能如何,若是北漢不亡,自己縱在海外,又有什麼緊要,想到這裡,他點頭道:「末將答應這個條件就是。」

  我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將軍就請自行去濱州,尋海氏船行的少東主海驪,他自會安排將軍離開中原。」

  段無敵疑惑地問道:「侯爺用計,往往不留一絲餘地,為何今日竟然寬縱在下,難道只是為了我令侯爺想起昔日之事麼?」

  我站起身,小順子替我繫上一件青色披風,走到門口,我停住腳步,淡淡道:「我素來用計,都是利用了別人的短處,只有今次,卻是利用了將軍的忠義和仁愛之心,或許是這個緣故,才會對將軍十分歉疚,今後你遠離中土,漂流無依,這種生活比起死亡也不過是略勝一線罷了,這也算不上寬縱。只是將軍需記得,若是你妄想利用我的好意,江某的報復也將令將軍後悔莫及,蘇將軍雖然與你斷恩,但是她今日替你求情,仍有昔日情誼,你若不想連累了她,就在海外待上幾年吧,到時候北漢已經消亡,你若願意回來,也無妨礙。」 

  段無敵呆立店堂之中,耳畔傳來遠去的馬蹄聲,他心中五味雜陳,緩緩撿起長劍還鞘,那黑暗中的一線光明,是否另一番天地呢?

  坐在馬上,我眼角餘光掠過,蘇青一路低頭不語,想來她和段無敵仍有情義,只是兩人中間隔著國仇私恨,只怕是鴛夢難溫。微微一笑,我望向北方,這幾日,皇上已經連下四道密詔,讓我去忻州見駕。如今大軍即將合圍,只需代州事了,就可開展晉陽攻勢,澤州大營這邊將帥已經和睦非常,再無內憂,我的職責已了。數年不見,也難怪皇上心急,召我去見,抗旨之事,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我還是應該快快啟程才好。抬頭看天,只覺風清雲淡,令我心曠神怡,只是不知赤驥那傻小子現在還活著麼?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九章 狹路相逢
 

  古道漫漫,旌旗如火,一支衣甲鮮明的鐵騎護著一輛馬車在官道上行進,道路兩旁黍麥離離,卻是渺無人煙,非是這一帶的百姓皆已逃走,事實上,雍帝李贄閃電奇襲,這裡的百姓根本沒有逃走的機會,現在無人只是因為在一個時辰之前,已經有人奉命將這裡道路掃清,以免發生任何意外。
  我坐在馬車當中,兩側簾幕挑起,沐浴在北地和煦的春光之中,在五千鐵騎的保護下,我跟本不擔心會有人來行刺,反而飽覽沿途風光,悠閒如同春日出遊。在我啟程北上之時,李顯和長孫冀已經合兵一處,大舉向晉陽推進,現在北漢根本沒有辦法派出一支千人以上的軍隊越過雍軍的重重封鎖,只需代州事了,大軍合圍,就可以開始最後的攻勢。更何況東川事了,大雍可以全力對付北漢,強弱懸殊,勝算可期,想到此處,就是我也不免有些志得意滿。

  這時,耳邊傳來輕歎之聲,我回頭一瞧,李順面上露出淡淡的愁容,不由瞪大了眼睛,這傢伙就是和鳳儀門主交手,也沒有露出發愁的神色,今日卻是怎麼了,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李順憂慮地道:「公子,從前兩軍勝負未分,魔宗宗主自然不會輕易出手,如今大局已定,京無極豈會再袖手旁觀,慈真大師在皇上身邊護駕,齊王殿下身邊也有少林高手保護,而公子身邊卻只有我一人,就連張錦雄他們公子也沒有帶在身邊,而魔宗弟子如段凌霄、秋玉飛者也都是先天高手,若是他們一起出手,別說公子身邊只有五千鐵騎,就是再多上一些,也難免會被他們近身攻擊,其實公子就是再抗旨幾次又有什麼關係,總好過這樣涉險。」

  我不以為意地道:「你過慮了,魔宗是何等人物,就是想要刺殺,也是對著皇上和齊王殿下,畢竟如今想要挽回局勢,除非這兩人出了什麼意外,我如今已經沒有那麼大的價值了,行刺我就是成功了,最多也是激怒皇上和齊王罷了,除非是純粹洩憤,否則行刺我全無道理。」

  李順苦笑道:「公子,有些人行事是沒有道理的,魔宗這樣的人做出事來,怎會次次被人料中。」

  我正要勸解於他,突然耳邊驟然響起三聲琴音,琴聲錚錚,猶如驚雷入耳,我只覺心頭血湧,身形一顫,李順的手掌已經按在我的背心,真氣渡入。

  接踵而來的連綿不絕的琴音,絲絲如縷,明明聲音不高,卻是清晰入耳,從何而來,只是彷彿彈琴人就在身邊一般,琴聲明麗中透著隱隱愁緒,彷彿凍結的冰河,陽光下晶瑩剔透,美不勝收,河面下卻是殺機隱隱,凶險暗藏。琴聲越來越激越,大軍駐足不前,人人都覺得這琴聲排山倒海而來,明明己方是重兵環繞,卻覺得如同滄海孤舟,無依無靠。

  就在這時,那一輛被重重保護地馬車上傳出了如泣如訴地樂聲,非絲非竹,卻是清越纏綿,那琴聲激越高亢,那樂聲卻是一絲不絕,纏繞在琴聲之上,遇強愈強。

  不多時琴聲漸漸停止,然後從古道旁田野深處,清晰可聞地傳出幾聲「仙翁、仙翁」的琴聲,雖然眾人多半不通音律,可是卻分明聽從琴中相邀之意。

  我面上神情微變,這琴聲是何人所彈,我一聽便知,可是令我意外的是這琴聲中隱隱帶著的另外一重含義,那彈琴之人分明是身不由主,所以才會愁緒萬千。挑開車簾,我淡淡道:「且在這裡稍住,小順子、呼延壽隨我一同前去拜見魔宗。」

  李順和呼延壽麵上都閃過驚容,但是他們也心中有所預料,並未提出什麼疑問,呼延壽正色道:「魔宗深不可測,兩國又是敵對,大人不可輕身涉險。」李順雖然沒有說話,可是滿面都是不贊同的神色。

  我不容反駁地道:「我就是想要改道也是遲了,就算有五千鐵騎,也不過能夠自保罷了,再說魔宗何等人物,既然邀我相見,就不會妄下殺手,好了,我意已決,你們不用說了。」

  呼延壽神情一震,這平日溫文儒雅的青年眼中突然閃現堅毅神色,言語中更是透出不容辯駁的威嚴,他心一橫,暗道,若是大人有所損傷,最多我陪葬就是。下定決心之後,他親自選了虎繼衛武功最強、配合最嚴密的十八人隨行,又傳下軍令,令三軍將前方的田野團團包圍,一旦裡面有什麼不妥跡象便要發起攻擊,玉石俱焚。

  在呼延壽安排人手的時候,我卻是不慌不忙地把玩著手中折扇,對面色冷如冰霜的李順視若未見,雖然有些突如其來,但是和魔宗的相見早在我計劃之中,只不過原本以為會在晉陽合圍之後罷了。三大宗師,鳳儀門主不必說了,慈真大師不愧是得道高僧,卻不知這位北漢國師,魔宗宗主又是何等樣人?見他幾個弟子,段凌霄氣宇軒昂,勇毅果決,不愧是魔宗嫡傳,蕭桐精明能幹,雖然屢次受我所欺,不過是失了先機,當年身死雍都的蘇定巒也是剛烈忠勇,令人心折,秋玉飛雖然孤傲淡漠,但是人品才華堪稱絕世,不愧是名門弟子,就是如龍庭飛、譚忌、凌端等人,只是接受過魔宗指點之人,也都是當世英雄豪傑,有徒如此,魔宗必然不致令我失望吧。

  見呼延壽已經調度完畢,我緩步當車,向琴聲傳來之處走去,方才呼延壽已經令兩個虎繼去探過道了,有他們領路,自然是直搗黃龍,不過我不會武功,足上絲履每每陷入鬆軟的泥土中,行走起來頗為艱難,李順幾次想要伸手攙扶我,卻都被我婉拒,去見魔宗宗主啊,當然要抱著虔誠之心,形容上狼狽一些正顯誠意麼。

  穿過田間小道,繞過一個小山坡,背風處的矮坪早已被人平整清理過了,一座營帳紮在其上,和可以遮風避雨的軍帳不同,這營帳的帳幕都是白色絲幕,在陽光的映照下幾乎可以一眼看穿,帳門處未有遮擋,可以清晰的看到帳內情景。數丈方圓的營帳內,地上鋪著厚厚的華美溫暖的羊毛地毯,只見厚度就知道下面鋪著厚厚的地氈,足可以將地底的寒氣隔斷,帳內沒有椅子,只是有四五個錦緞為面的蒲團,和幾張樣式古樸大方的矮桌,營帳一角,青銅香爐中正升起裊裊幽香,雖然陳設簡單,可是每一件都是精美非常,透出這裡的主人不同於流俗的氣度。

  呼延壽等人可全然沒有欣賞的心思,雖然礙著帳內主人的威勢,他也不敢令虎繼衛接近營帳,但是卻是四散開來,將營帳隱隱圍住,我微微一笑,雖然知道此舉純屬無用,但是卻也不願出言勸阻,就讓他們心安一點不好麼。走到帳前,我看看裡面華貴的地毯,再看看滿是泥土的絲履,微微一曬,索性丟掉鞋子,逕自走入帳中,對著那坐在正中主位,相貌儒雅斯文,氣度雍容的藍衫中年人深深一揖,道:「末學江哲,拜見宗主,晚生仰慕前輩已非一日,今日陌路相逢,蒙前輩寵召,當真是幸何如之。」

  京無極的目光定定的落在眼前這青衣青年身上,一襲普普通通的青衫,衣衫下擺尚有泥土的痕跡,絲履已經脫在帳外,頭上未戴巾冠,只用一根玉簪綰住灰髮,哪裡像一個身份貴重的大雍侯爵,駙馬都尉,倒似是山野書生,無拘無束,明明面對著自己這個舉手投足之間就可以取其性命的強敵,但是容色淡淡,似乎全無生死之念,彷彿他只是來拜會一個至親長輩一般隨意自然。

  唇邊露出一絲微笑,心中卻是微微歎息,京無極伸手虛攙,道:「江先生不必多禮,貴客遠來,風塵僕僕,京某不過是略盡地主之誼罷了,請坐。玉飛,請江先生用茶。」

  我直起身,揀了一個蒲團坐了,李順則是第一時刻站到我身後去,雖然不諳武功,可是我能夠感覺到他身上的劍拔弩張的氣息。輕輕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感覺到他身上的緊張氣息突然消失不見,恢復成往日的平靜淡漠。就在這一瞬間,我感覺到京無極略帶讚許的目光掠過。防若未覺,我抬起頭,看向一身黑衣,端著茶盞單膝跪在我面前,神色端凝的秋玉飛,笑容滿面地道:「玉飛賢弟,多日不見了。」說罷雙手接過茶盞,卻是絲毫不敢怠慢,秋玉飛這樣的人物,若非今日我是他師尊的座上賓,焉能如此大禮,不說我愛他重他,只憑他的身份地位,就不應輕慢於他。

  秋玉飛眼中閃過莫名的情緒,這個人曾經是自己深深相負之人,可是如今卻又知道自己多半是他手上的棋子,覺得恩怨兩清之後,心頭湧起的便只是當日的惺惺相惜。回到晉陽之後,自己去向師尊請罪,誰知師尊只是一笑了之,翌日就帶著離開晉陽,想不到卻是要在途中攔截江哲,他心中知道自己絕不會違背師尊的意願,可是若是師尊決意要取這個青年的性命,自己又如何是好?心中的掙扎琴中表露無疑,想不到江哲仍然來此相見,而不是迅速帶著大軍逃去,這一會面是否生死相見,秋玉飛心中殊無把握。

  京無極看向微笑品茗的江哲,目光落到他的兩鬢星霜之上,歎息道:「江先生未過三旬,便是早生華髮,當真是可歎可憐,雍帝能有先生這樣忠心耿耿,嘔心瀝血的謀士,難怪所向披靡,不過大局初定,就解去先生監軍之職,不知先生可否介意,又不顧關山路遙,召先生前往相見,不知是否君臣情深,迫切想和先生相見呢?」

  我恭恭敬敬地道:「宗主過譽了,哲生性疏懶,盡人皆知,所謂嘔心瀝血,不過是少年識淺,不顧惜身體罷了,以致少年華髮,貽笑大方。至於說到天子愛重,君臣情深,就更談不到了,天子乃是萬民之主,君臣名份攸關,安能有偏愛私情。且哲體弱,皇上不忍加以重擔,擔任監軍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如今將帥同心,哲再無用處,故而免職一事理所當然,至於千里相召,乃是關係代州軍務,不便相告,還請宗主見諒。」

  京無極眼中閃過一絲驚疑,道:「久聞先生外柔內剛,昔日對著鳳儀門主尚且儻儻而談,毫無畏懼之心,今日卻為何對京某這強敵如此坦誠,知無不言,莫非先生不畏鳳儀,卻畏京某麼?」

  我淡淡一笑,道:「宗主何出此言,哲有問必答,乃是因為宗主是玉飛賢弟的師尊,哲與玉飛不打不相識,雖然昔日有些不快,可是哲卻仍然視玉飛如同知交,這樣一來,宗主也是哲的長輩,長輩有所詢問,只要不關係我軍機密,怎可不回答呢。」

  京無極似笑非笑地道:「原來如此,只是江先生為雍帝、齊王出謀劃策,壞我大事,北漢上下無不切齒痛恨,若能取先生首級,必能夠鼓舞士氣,且亂大雍軍心,本座來此也是存了殺意,先生如此臨危不懼,是以為本座心慈手軟,還是以為你這幾千鐵騎,身側親隨可以保住你的性命,還是以為我會看在玉飛面上饒你不死呢?你放玉飛歸來,是否想讓他勸阻本座,好保住自己性命呢?」

  這番話宗無極說來雖然是輕描淡寫,但是聽在李順、呼延壽、秋玉飛等人心中卻是覺得字字誅心,聲聲震耳,且不論呼延壽手心見汗,就是李順、秋玉飛兩人,本已都晉入先天境界,仍然是心中一亂,李順自然是一心提防京無極的發難,秋玉飛卻是心中猶豫難決,營帳內外氣氛頓時變得凝重沉滯,令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只有一人仍然是神情如常,便是那免冠銑足的江哲。

  我當著帳內敵友,一位宗師,兩位先天高手之面,舒展筋骨,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然後也不再保持跪坐的姿勢,而是換成箕坐的姿勢,笑道:「方纔是晚生拜見朋友的長輩,自然要禮數周到,恭恭敬敬,如今宗主既然已經說明是敵非友,那麼哲也不必拘束了,還請宗主勿怪,哲平日懶散慣了,實在不耐煩那些禮數。」

  我這麼一說,卻見秋玉飛面上露出啼笑皆非之色,而京無極面上也是神色和緩,雖然看不到身後李順的神情,可是多年相伴,只從他氣息的變化上也知道他心中也是敵意稍減,他對我十分瞭解,自然知道我不會拿性命開玩笑,這樣做必然是有所仗恃。

  我當然不會過分放肆,正色道:「宗主此來,只攜玉飛一人,若是有心要刺殺在下,怎會琴聲邀客,五千鐵騎並非虛設,若是宗主和玉飛行雷霆一擊,尚有得手生還的可能,如今哲雖入羅,但是外有大軍圍困,內有小順子相護,若是宗主此時出手,取江某性命或者易如反掌,但是想要生出此地卻是艱難非常,就是宗主無妨,玉飛也絕難逃脫,玉飛賢弟對宗主尊敬孝順,想必宗主尚不會置其於必死絕境。」

  我說到此處,見京無極雖然不曾言語,但是神色間頗有許可之意,便繼續道:「更何況宗主自入北漢一來,對於行刺之事已經不甚看重,這也難怪,北漢民風豪勇,不喜陰謀詭計,行刺這等事情若是偶一為之尚可,若是經常做來,不免令魔宗在北漢民眾眼中淪落為陰險小人,宗主身份尊崇,更是不能輕易出手行刺。玉飛和段大公子行刺在下,一來我素有陰柔詭譎的名聲,非是英雄好漢,讓北漢軍民覺得行刺我尚可接受,二來,兵危戰凶,江某乃是關鍵人物之一,行刺我一人得益不淺,所以才無人反對,如今江某已經解去監軍之職,已經不是這戰局中的重要人物,宗主地位又遠遠勝過段大公子和玉飛,所以宗主行刺我非但不能激勵北漢軍心,反而降低了自己的身份,而且除了激怒我軍之外又得不到什麼實際的利益,所以宗主此來當不是行刺。再說,宗主邀我相見,若是驟下殺手,豈非貽笑天下。」

  京無極眼中閃過笑意,淡淡道:「你說了這許多理由,卻都不是我不殺你的理由。」

  我心中一喜,總算得到一句實在話,看來性命無虞,連忙恭恭敬敬地道:「請宗主示下。」全然忘記我無禮的坐姿和可以說是狼狽的形容。

  京無極微微一曬,道:「京某既然已經下了蘭台,便是拋卻國師身份,若要殺人,哪裡還會有什麼顧忌,縱你有無數的理由,我要殺你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何須考慮玉飛心意,更不會顧忌什麼地位身份,至於有沒有利益更是不必考慮,只憑殺你可以洩我之憤,便無人能夠改變我的心意。今日不取你性命,本座唯一的理由就是不想殺你。」

  我聽得渾身冷汗,好險,好險,從京無極說話之時那種情真意切的神情,便知道他所說絕無虛假,他當真只是不想殺我罷了,雖然不知為什麼,但是能夠保住性命當真是老天爺保佑。

  想到這裡,我連忙恢復跪坐的姿勢,擺出最有禮貌的姿態,道:「多謝宗主不殺之恩,且不知宗主此來有何指教,哲若有效勞之處,無不應命。」

  京無極心中微歎,江哲之名他早已耳聞,他與鳳儀門主雖然曾決生死,可是兩人之間卻是沒有一絲敵意,反而生出惺惺相惜之念,此後雖然關山阻隔,卻是一刻都沒有忘記當日白衣染血的絕代麗人。自聞梵惠瑤身死獵宮之後,京無極便千方百計將前後經過一一探察,雖然有些事情無人知曉,沒有外傳,但是其中輪廓已經知道十之八九。迫死鳳儀門主,就是眼前這個青年一手而為,可是奇怪的,京無極卻全然沒有生出憎恨之心,只因這個青年實在已經將能夠運用的力量都發揮到極至,他只是存了有朝一日在智慧上將這青年擊敗之心,就是派秋玉飛、段凌霄兩次刺殺,貫徹其中的也是雙方的鬥智鬥勇,非是全憑強橫不可抵擋的武力,可惜終究是功敗垂成。東川事敗的消息已經傳到,北漢局勢幾乎已經是無可挽回,雖然晉陽尚有一戰之力,也不過是苟延殘喘,這失敗的非是別人,正是他京無極自己,佈局天下已成虛話,就連自己的心愛弟子也個個敗在江哲手上,這一次魔宗雖然力量未損,卻是一敗塗地,怎能不讓他動心,想親眼見一見這個將無數豪傑玩弄於股掌之上的文弱書生呢。

  豈知聞名不如見面,今日一見才覺得這青年果然是名不虛傳,明明當著自己的面,這青年忽而恭敬,忽而放縱,種種變化令他也生出不能捉摸的感覺,可是卻偏偏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味道,令人覺得他實在是誠心誠意,且無絲毫懼意戒心。對之如飲醴酒,如沐春風,忽而驚覺,才發覺自己身陷絕境,秋玉飛當日萬佛寺的處境京無極此刻才能全部領會,對心愛的弟子投以同情的一瞥,京無極道:「今日逆旅相逢,已屬難得,楚鄉侯對我魔宗處處留有情面,想必定有話和本座說,是麼?」

  我淡淡道:「宗主既然說到這裡,哲也不敢隱瞞,若是哲對魔宗有惡意,當日就絕不會放過宗主首徒,段凌霄段大公子,當日我們尚屬敵對,且勝負未可斷言,所以哲也沒有多說什麼,今日宗主親來,正好談談此事,其實就是宗主不說,等到晉陽合圍之日,哲也要拜託玉飛賢弟代為引見。」

  京無極冷冷道:「你是想要勸降,是麼?」

  我微微一曬,道:「宗主是何等人物,焉能屈膝請降,這勸降二字再也休提,哲只是代皇上提出一個建議,晉陽一旦合圍,就是北漢覆亡之時,昔日宗主中原一敗,遂遁入北地,皇上只是希望北漢亡後,宗主不要再去南楚。」

  京無極若有所思地道:「雍帝之意,京某明白,天下一統契機已現,京某若是去了南楚,對於雍帝來說雖然終有解決之道,卻是不免太麻煩了。」

  我笑道:「其實這個條件不說也罷,宗主是何等樣人,北漢國主尚稱賢明,對宗主尊敬有加,這才博得宗主青睞,南楚民風柔弱,君弱臣暗,怎配棲得鳳凰,只要宗主答應,大雍千萬里山河,任由宗主來去,魔宗弟子一旦解甲歸隱,就不會被當成北漢餘孽看待,雖然白道中人或者會對宗主不諒,但是魔宗弟子,個個英雄豪傑,怎會對此有所戒懼。天下一統,宗主也當過過悠閒輕鬆的日子了。」

  京無極眼中閃過一絲凌厲,道:「條件倒是優厚非常,可是你也說了,國主待我魔宗不薄,京某不才,焉能此時拋棄國主和無數將士。今日一見,不過是想見識一下江先生的風采罷了,至於方纔所談之事,不過是本座早已料到你有些話要說,故而令你明言,只因今日一別,來日就是生死相見,本座不想到了雍軍兵臨城下之時,你還要利用玉飛對你的知己之情,難道你當真以為本座會貪生畏死麼?」

  我早已預料到京無極會這樣說,肅容道:「此言實在是江某肺腑之言,江某和皇上多次傳書密談,都提及魔宗之事,皇上常言,宗主與鳳儀門主都是一代宗師,鳳儀弟子只知道在朝中和後宮興風作浪,全不似魔宗弟子浴血沙場,換取榮耀和功名,雖然當日宗主落敗,但是今日卻是宗主遠勝鳳儀門主了。魔宗弟子不會拋棄同袍,這一點皇上早有預料,雖然如此,仍然有此建議,只因皇上當真是對魔宗弟子另眼相看。今日之言,只需請宗主記在心中,今日一別,該如何廝殺就如何廝殺,皇上不會有怨恨之心,不論到了何時,這個建議都不會失效。」

  京無極聽到此處,也不由動容,自己這次突然生出想和江哲一見的念頭,又這樣阻道相見,如今不知道是慶幸還是後悔,自己聽到雍帝這樣的厚待都忍不住動心,更何況魔宗弟子呢,一旦他們有了退路,是否還會拚死血戰,或者這樣的差別將改變北漢的命運,可是無論如何,京無極心中也有一絲感激,魔宗不會因為得罪了可能一統天下的雍廷而徹底消亡,這已經是他聽到的最好消息。

  想到這裡,京無極緩緩閉上雙目,道:「時光不早,江先生應該上路了,玉飛當奏一曲為侯爺送行。」

  秋玉飛低聲領命,走到帳幕一角,將那「洗塵」愛琴放到膝上,十指輕動,清越的琴聲響起,意境清遠高闊,種種離愁別緒,化作天外煙雲。

  我起身一揖到地,今日相見,已經達到我的目的,此時也該是告別之時,走出營帳,套上絲履,這次我可不會走回去了,小順子攙著我很快就回到馬車上,呼延壽一聲令下,五千鐵騎迅速北上,全無逗留之念。

  直走出三十里,我才突然想到,方才怎麼竟然沒有生出將京無極圍殺的念頭,雖然若是我這樣做了,難免損失慘重,就是將自己的性命搭進去也有可能,可是我並非是經過深思熟慮覺得勝算不大而放棄,而是根本就沒有生出一絲惡意殺機,心中恍然,魔宗果然是當世之雄,僅憑舉止言談中隱約可見的威勢已經讓我心折,這樣的人物,豈是鳳儀門主可以比擬的,想來若是兩人今日一戰,勝得必然是魔宗宗主吧。忍不住看看小順子,他是否也會受到壓制影響,這樣一來豈不會有傷他的修為麼?誰知我一眼看去,小順子面上寶光隱隱,靜默不語中帶著深深了悟,看來他的修為不僅沒有受到什麼損傷,還有了一些進步,我心中一寬,看向道路兩邊的青青黍麥,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四十章 雁門喋血
 

  第五部還剩一章完結,明日一次更新7000字,特此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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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眼都是血紅的天地,天空,泥土還有戰士的衣甲,都是猩紅的顏色,絕望的情緒潮湧一般襲來,敵人的猙獰面目彷彿就在眼前,自己不論如何掙扎,都無法擺脫林立的刀槍和如同暴雨一般的箭矢。就在他最無助的時候,灰暗陰沉的天空突然出現了一縷陽光,透過層層彤雲,帶來了溫暖的希望,然後就在那血海當中,出現了那個他熟悉敬慕的青色身影。「公子!」赤驥高聲叫道。然後他就被人粗暴的推醒了。

  睜開眼睛,毫不意外地看到林彤滿是怒氣的俏麗面容,林彤怒道:「你能不能把你的主子先拋到腦後,這已經是你第十四次在夢裡叫著他的名字了。別忘了你在雁門,不是在你主子身邊,就算是你的主子再仗義,現在不也任你在這裡拚死拚活麼,有那個精力,還是想想如何對付蠻人吧。」

  望著林彤輕嗔薄怒的神情,赤驥只覺得心中一甜,他能夠聽得出林彤話語中的微微酸意,就是身邊那些經過的代州軍勇士,望向兩人的目光也是充滿了笑意,連續五天五夜,蠻人幾乎是不停息的進攻,兩人初時並肩作戰,不知多少次從敵人手中救下對方,到了後來,赤驥表現出了頗為驚人的軍事才能,所以他和林彤開始輪流指揮軍隊禦敵,這之後的整整三天,兩人就只能在叫醒對方的時候說上幾句話,可是卻絲毫不覺的孤單,彷彿對方就在自己身邊一般。在這生死不由自主的時地,兩人都刻意忘記了之間的重重阻隔,除了林彤總是嫉妒赤驥對江哲的極度崇拜之外。

  赤驥坐起身來,側耳聽去,並沒有喊殺聲,想必蠻軍還沒有攻城,伸出手臂攬住林彤的纖腰,輕輕用力,林彤促不及防,被他拉入懷中,北地民風豪爽,周圍的軍士不以為忤,反而都高聲打起呼哨了,林彤滿面通紅,一州撞在赤驥的胸口,赤驥一聲痛呼,林彤立時想起前日赤驥胸前受了箭傷,不由心中一軟,赤驥趁機將林彤緊緊抱在懷裡。林彤嬰寧一聲,埋首在那充滿男子氣息的胸膛上,羞赧難言,混不似可以指揮千軍萬馬的女將軍,赤驥心中一顫,原本的調笑之意轉為一腔柔情。

  這時,林遠崇從遠處跑來,高聲道:「郡主,王兄弟,侯爺請你們過去。」赤驥和林彤都是慌慌張張地跳了起來,林彤幾乎沒有面對身邊的長輩和同袍的勇氣,低著頭一路小跑,不一會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赤驥卻是有些猶豫不安,代州侯林遠霆是什麼人物,鎮守代州多年,令蠻人不能南下一步,雖然如今年老多病,但是虎老雄威在,更何況他是林彤的父親,赤驥心中忐忑不安,望著林遠崇,就是沒有勇氣走出一步。

  林遠崇笑道:「哎呀,怎麼驍勇善戰的沙場勇士如此靦腆呢,放心,我族兄豁達得很,不會計較你調戲彤兒的事情。」

  赤驥望望城外血流遍野的慘況,吞吞吐吐地道:「這個,郡主現在去見林侯爺,萬一蠻人現在進攻,我還是留在這裡吧。」這時,強而有力的巨掌重重地拍在他肩上,一個蒼老中透著矯健的聲音道:「小子,放心去吧,有我這把老骨頭在,守上一兩個時辰還是沒有問題的。」赤驥露出苦笑,沒有回頭也知道來人正是代州的齊老將軍,上上下下誰敢和這位戎馬一生,渾身是傷痕的老將軍爭辯,可是真的要去見林遠霆麼,赤驥心中猶豫難決。

  林遠崇眼中閃過寒芒,冷冷道:「怎麼,你不想去見侯爺,莫非你對郡主只是逢場作戲麼?」

  赤驥打了一個寒戰,低聲道:「就是侯爺同意又能如何,我違背公子訓誡,雖然公子開恩,放我來到代州,但是日後公子若是召我回去問罪,我亦不能反抗,而且蠻軍勢大,雁門危殆,就是退了蠻軍,對著雍軍又怎麼辦呢?」

  他的聲音很低,但是齊老將軍和林遠崇都聽得清清楚楚,兩人眼中都閃過迷茫之色,這何嘗不是兩人心中幾乎不敢去想的隱痛。林遠崇望望赤驥,想起這個少年的主人就是令代州局勢糜爛如此的罪魁禍首之一,心中湧起遷怒之意,但是看看這個連日苦戰,形容憔悴的少年,卻是一句惡語也說不出來,代州勇士,本就是恩怨分明之輩。輕歎一聲,林遠崇道:「走吧,侯爺在等你,難得今日他清醒過來。」

  雁門關內一件靜室,彷彿隔絕了血腥的戰場,室內溢滿濃厚的湯藥氣味,沒有一絲奢華的房間和代州普通平民的居室沒有什麼不同,寬大的木榻上,一個老者坐起身來,正在林彤的服侍下緩緩喝著一碗苦澀的湯藥,雖然形容枯槁,滿頭霜發,可是仍然可以看出昔日的儒雅輪廓,可見這老者當年必是一個俊朗英武的美男子。進到房中,赤驥反而平靜下來,上前拜倒道:「晚輩王驥,拜見侯爺。」

  那老者眼中閃過凌厲的光芒,仔細的打量了赤驥片刻,道:「你就是楚鄉侯的侍從,伯樂神醫王驥,這名字是真的還是假的?」

  赤驥只覺得那老者目光如同利劍一般,穿透了自己的心扉,不由感歎難怪此人可以鎮守代州多年,果然是名將氣度,他恭恭敬敬地道:「晚輩本是孤兒,除了知道自己姓王之外,並沒有名字,昔日我家公子收留晚輩在身邊,賜了赤驥這個名字,後來晚輩便為自己取名王驥,並非是假名。」

  林遠霆淡淡一笑,道:「彤兒,你二哥的靈柩是否已經運回去了了?」

  林彤眼圈一紅,道:「是的,等到蠻軍退後,還要父親主持,將二哥的靈位送入祠堂。」

  林遠霆愛憐的拍了拍林彤的肩膀,對赤驥道:「賢侄見笑了,彤兒這孩子心太軟,其實傷心什麼呢,百餘年來,代州林家死在沙場的不計其數。我這一輩兄弟五人,只有我一人活了下來,幾位兄弟都死在戰場上,沒有一個善終,如今又輪到他們這一輩,唉,澄邇已經去了,碧兒和澄山、澄淵都被阻截在晉陽,一旦雍軍合圍,也是九死一生,澄儀性情粗暴,彤兒年輕識淺,今次林家就是煙消雲散也沒有什麼奇怪。我林家有規矩,只有戰死沙場的族人的牌位才有資格進祠堂享受後人供奉,百多年來,不能進去的也不過寥寥數人,本來老夫以為數年邊疆平靜,大概是要終老病榻,沒有機會進祠堂了,想不到今日又有了機會,彤兒,為父決定冒險一次,拼掉蠻軍的主力,雖然這樣一來雁門守軍恐怕會全軍覆沒,可是蠻人也是元氣大傷,就有法子將他們逐出代州。」

  林彤「哇」的一聲痛苦出聲,撲在父親懷中淚如泉湧,林遠霆這是在交待後事,她心中怎不明白,赤驥上前欲伸手安慰他,卻被林彤避過,赤驥心中一痛,朗聲道:「侯爺,郡主,若有什麼重責請交給赤驥去做。」他心中只有一念,便是死在林彤之前,林遠霆心中瞭然,望向赤驥的眼神多了幾分嘉許,說道:「賢侄人品才華都和彤兒相配,只可惜彤兒既然身為林家的後人,就沒有捨棄代州軍民逃生的理由,彤兒,你可怨怪為父麼?」

  林彤擦乾眼淚,道:「爹爹何出此言,若能戰死沙場,女兒也可進入祠堂,這是何等榮耀,女兒怎會怨怪父親,請爹爹吩咐,我們該如何做?」

  林遠霆欣然一笑,道:「好,我林家果然沒有貪生怕死之輩,不過你們也不可輕易捨棄生命,此戰之後或能留得性命,你們也不可輕言犧牲,彤兒,我昨日已經令你大哥帶了降表去見雍帝了。」

  林彤大驚,道:「父親你說什麼,請降,這是為什麼,你將母親和姐姐,還有三哥四哥置於何地?」

  林遠霆抬手阻住林彤說話,淡淡道:「林家是為了代州而生,不是代州為了林家存在,我已經想得很清楚,雍帝的大軍截住代州和晉陽的通道,代州已經成了孤軍,只能獨自面對蠻軍,這次我雖然可以設下計策,破去蠻軍主力,但是四分五裂的蠻軍一定會更加猖狂狠毒,代州主力被阻截在晉陽,對著十數年來最猛烈的一次侵擾,代州已經是無能為力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投降大雍。雍帝乃是賢明聖主,怎會不知道代州的重要,之所以沒有攻入代州不過是礙著我們林家罷了,如今我令你大哥去請降,又將僅剩的兵力消耗在雁門關戰場,雍帝就再沒有任何顧忌,必然會星夜前來援救,代州幾十萬百姓就可以免受蠻人殘害。」

  林彤淚如雨下,她明白父親是要用林家的犧牲換取代州的生存,她抽出腰間佩刀,在左臂上一劃,鮮血泉湧,血淚交映下,林彤肅容道:「女兒明白父親的意思,林家只可以為代州犧牲,若是女兒僥倖生還,也會向雍帝請降,絕對不會讓代州軍民為了我林家的私事和大雍鐵騎為敵。」

  赤驥聽到此處也是心痛如死,這兩父女所說他全然不能辯駁,昔日離開公子的時候,公子就曾經暗示就是代州勝了蠻人,林家也難逃覆滅的結局,因此希望他能夠即使脫身,甚至就是帶走林彤也可以,保住一人還是可以的,那是公子未曾言明的意思,可是此刻他卻明白,自己心愛的女子果然是巾幗英傑,是斷然不會苟且偷生的。他撲通跪倒在地,道:「侯爺,晚輩對郡主情有獨衷,希望侯爺將郡主許配給赤驥,赤驥情願和郡主同生共死。」

  林遠霆眼中閃過欣慰的神色,但是卻搖頭道:「賢侄,你近日來助我代州軍民守衛雁門,已經是犯了貴上的大忌,如今何必還要蹈此死局,楚鄉侯聖眷正隆,賢侄你日後前途無量,何必要為小女放棄一切。」

  赤驥不語,接下腰間竹笛,吹奏了起來,那笛聲高亢激越,林遠霆雖然出身將門,卻是娶了一位曾有才女之稱的公主妻子,對於音律也不陌生,聽了片刻,拊掌唱道:「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詞曲勇烈,令得室外守衛的將士也都側耳傾聽,心中滿是赴死的豪情。林遠霆歎息道:「想不到你也能領會鐵血金戈,生死一擲的豪情,好,好,你果然配得上彤兒。」這時,笛聲一變,卻是纏綿悱惻中帶著義無反顧的激烈,林彤心中一顫,沉迷在情郎用心血演奏的曲調當中,甚至不知曲聲何時停止,只聽見赤驥一字一句道:「捨卻殘生猶不悔,求侯爺將郡主許配給我。」

  林遠霆看向林彤,淡淡道:「彤兒意下如何?」

  林彤眼中淚光盈盈,面色羞紅中帶著淒然,明知馬上就要以身赴險,九死一生,讓她如何能拒絕情郎甘願陪她赴死的一片情意。她側過臉去,道:「全憑父親作主。」

  林遠霆劍眉一軒,道:「好,既然你們兩人情投意合,本侯就成全你們,王驥,我的女兒出嫁也不用選什麼良辰吉日,你若願意,就在雁門關城頭,本侯面前,代州軍萬千勇士的面前,你們拜了天地,結為夫妻如何?」

  赤驥大喜,叩首道:「王驥叩見岳父大人,一切全憑岳父作主。」

  雁門關下,前幾日攻城的失敗讓所有蠻人的心中都是怒火熊熊,完顏納金見雁門關內守將的力量越來越弱,打定主意這次定要成功,當眾歃血,折箭立誓之後,蠻人聯軍再次聚集中關城之下。完顏納金和其他各部的酋長指點著雁門關商量如何攻打的時候,只聽關上突然鼓樂喧天,眾蠻軍都是極目望去,只見雁門關正門之上,刀槍劍戟上結著紅色彩綢,衣甲鮮明的代州將士分立兩側,個個都是喜氣洋洋,一隊身穿喜服的新人正在一個相貌清峻的老者面前對拜結親。三拜之後,關上歡呼聲四起,眾蠻人側耳聽去,那些人卻是在高聲呼喚道:「郡主和郡馬爺百年好合,白首偕老。」

  完顏納金大怒,馬鞭一指,道:「這些人竟敢輕視我們大軍,兩軍陣前居然張燈結綵拜上了天地,立刻開始攻城,本王要讓他們喜事變喪事,林遠霆就在上面,這些年來我們多少父執兄長死在這人手中,誰能取他首級,就是我草原第一勇士,賞金千兩,美女一名。」

  這時有人高聲道:「汗王,誰不知道林家有一對姐妹花,不如這樣,誰能殺了林遠霆,就將城上的新娘子賞給他。」完顏納金舉目望去,卻是白狼部的酋長莫爾干在那裡喊叫,他微微一笑,高聲道:「傳本王之令,誰能殺了林遠霆,紅霞郡主就是他的愛妾,不過諸位可要生擒這位新婚燕爾的郡主娘娘才行啊。」另一個蠻人將軍大笑道:「新婚燕爾,老子最喜歡搶別人的新娘子,林遠霆,快些洗乾淨自己的脖子等老子來砍吧。」

  城上的代州軍聽著下面的污言穢語,個個面沉似水,卻都沉默不語,恥辱是要用鮮血才能洗清的,原本帶著如在夢中的喜悅的赤驥面色鐵青,卻只是脫下新郎袍服,露出一身鮮明的衣甲,而林彤冷冷地瞧了下面一眼,素手一分,那紅綾嫁衣化作蝴蝶碎去,露出一身火紅的軟甲,兩人站在林遠霆身側,恰似一對金童玉女,誤落凡塵。

  林遠霆坐在椅上,他的力氣已經不足以長久支撐他的雙腿了,朗聲道:「完顏納金,你來吧,你的父親叔叔都是死在雁門關下,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攻上來,不過你堂堂的汗王,想必沒有心情和從前一樣上陣殺敵了吧。

  強烈的譏諷讓完顏納金面色數變,蠻人本崇尚武勇,想起這幾日完顏納金始終不曾親自上陣,不免暗中說些言語。完顏納金本是極為自負的一個人,狠聲道:「林遠霆,你等著,本王定要親自取你首級,擄回你的寶貝女兒為奴。」

  此言一出,城下嘩然,城下的代州軍也忍不住叫罵起來,完顏納金手一揮,號角聲起,蠻軍開始了最猛烈的一次攻關之戰。令完顏納金等人欣喜的是,這一次代州軍的力量減弱了許多,想來是多日的苦戰讓他們消耗太多的緣故,但是他們仍然頑強的抵抗著,箭射完了,用刀砍,刀鋒鈍了就用拳頭和牙齒,甚至有些再無力氣的軍士乾脆抱著攻上城頭的敵軍滾下關去,有些軍士就是死後也緊緊咬著敵人的咽喉,明明雁門關已經岌岌可危,可是就是攻不上去。這一日黃昏,完顏納金終於按耐不住,將特意保留下來的格勒部最精銳的軍隊雪狼軍派了出去,雪狼軍乃是完顏納金親自挑選訓練的勁旅,個個都是草原上千里挑一的勇士,格勒部就是靠著雪狼軍才力壓群雄,扶持著完顏納金登上汗王之位。一聲令下,雪狼軍順著雲梯攀上,每個人的動作都是快如閃電,城頭的守軍已經疲憊不堪,幾乎是一瞬間,雁門關城頭之上就已經被雪狼軍佔據,完顏納金大喜,令人吹起進攻的號角,眾蠻軍耀武揚威,只待雪狼軍從裡面打開關門,就要一擁而入,血洗雁門關,然後踏上中原沃土,進行殺戮和掠奪。

  衝上城頭的雪狼軍本已養精蓄銳多日,城上的疲軍怎是他們的對手,幾乎是一轉眼的功夫,他們已經衝破了重重防線,向著坐在高處指揮作戰的林遠霆撲去,擒賊先勤王,斬殺林遠霆乃是完顏納金之命,他們自然都想爭奪這個功勞。

  林遠霆蒼白的面上露出一絲紅暈,手一揮,在暗處隱藏了一日的伏兵衝了出來,截斷了雪狼軍的退路,為首的正是林遠崇,這支伏兵乃是整個雁門關中最精銳的勇士組成,這一日不論關上如何苦戰,他們都只能隱在暗處不能援手,眼看這同袍親人慘死,早已令他們生出誓死雪恨之心,就在他們衝出的一瞬間,早有軍士將事先準備好的黑火藥點燃,劇烈的震顫和轟鳴之後,已經將雁門關所有上下通行的道路封死,這是林遠霆準備的死局,要將格勒部賴以威懾各部的武力剷除,這樣蠻人將再度分裂。與此同時,雁門關的城門緩緩打開,露出了不設防的軟肋。

  面對著眼前的盛宴,蠻人各部酋長大喜,只道是雪狼軍已經成功地奪取了關門,就連完顏納金也忽略了城頭上的異常,一馬當先的衝入了雁門關,對城門處拚死血戰已經被蠻軍逼到絕境的代州軍看也不看一眼,逕自揮刀想殺上城頭,可是一眼看到碎石堵塞的蹬道,完顏納金心中一寒,也無心去想為什麼代州軍將城頭和關下隔絕,大聲喝道:「退,退。」可是他的聲音淹沒在蠻軍興奮的高呼聲中,完顏納金再也無法如臂使指的指揮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的軍隊,被身後的軍隊脅裹著前衝了將近幾百丈,完顏納金近乎絕望地看到了一支整裝待發的鐵騎,策馬站在最前面的正是赤驥和林彤,伴隨而來的則是疾雨一般的箭矢,蠻軍和代州軍多次交戰,每次若是中了代州軍的圈套,就往往損失慘重,更何況如今主持雁門關軍務的就是他們心中最畏懼的林遠霆,不由有些慌亂,前面的蠻軍拚命向後退,想回到他們佔據優勢的平原,而後面的蠻軍尚不知道前方的變化,仍然向前衝殺。

  就在蠻軍陷入混亂的時候,在親衛保護下後退的完顏納金耳邊傳來弩機的聲音,他下意識地俯下身軀,想避過隨之而來的弩箭,可是混亂的戰場上突然響起一串高亢的呼哨,他座下的戰馬聞聲突然揚蹄而立,完顏納金促不及防,身形暴露在弩箭的攻擊範圍之內,劇烈的疼痛襲來,他才聽到弩箭穿透自己甲冑的聲音,耳邊傳來親信部將的驚呼聲,近距離的強弩攢射,乃是白髮百靈的閻王帖子。只覺得往事在腦海中接踵而來,完顏納金不甘心地高吼道:「蒼天無眼!」然後這剛剛登上蠻人最尊崇的寶座,滿是野心,一心翼望可以重現昔日汗廷榮耀的青年汗王,就這樣跌落塵埃。

  失去了首領,原本慌亂的蠻人反而被激怒了,他們開始自然而然地組成小股騎兵,向代州軍開始反攻,不需要強行合作,蠻人反而更容易發揮自己的戰力,雁門關內外只聽見殺生四起,不論是代州人還是蠻人,都忘卻了一切地拚死廝殺。弓箭早就不知何時失落,赤驥手中的長槍猶如蛟龍,死死護住林彤的側翼,此刻他萬般慶幸昔日跟著李順學過馬上廝殺的槍法,這幾年又下過一些功夫。林彤乃是武將世家出身,若論槍法更在赤驥之上,銀槍如雪,影似梨花,血肉飛濺中更顯得這一對璧人英武如玉。

  只是代州軍力量太薄弱了,雖然他們拚命苦戰,換取了數倍的蠻人生命,可是越來越多的蠻軍衝入關內,代州軍卻是沒有援軍,戰局越來越傾向蠻軍。見到這種情形,林彤無奈地發出了撤軍的命令,這是林遠霆的意思,到了這個時候,殘餘的代州軍只能淪為敵人鐵騎下的冤魂,既然已經達到作戰目的,與其讓他們戰死此地,不如為代州軍多留些種子。

  聽到撤退的號角,所有的代州軍勇士幾乎是含著淚退走,他們無力顧及被封鎖的城頭上的戰況,甚至無力顧及他們年輕的統領,赤驥和林彤帶著林家的死士斷後,他們用鮮血和生命確保著代州軍勇士撤退的道路的暢通無阻,軍令如山,而且若是自己撤退的及時,或者郡主和郡馬尚有生還的可能吧,每一個代州將士都奮力奔逃,許多受了重傷不願拖累同袍的將士乾脆揮刀自盡,還有一些戰馬受傷或者不能騎馬奔逃的將士則是跟著林彤一起斷後,幾乎不到一拄香的時間,代州軍的殘部就已經突圍而去,只有林彤、赤驥仍然帶著百餘人不能離開,這倒不是兩人存心一死,雖然這樣的念頭早就深埋在心,可是他們都不情願讓這麼多代州勇士陪葬,只不過蠻人已經將他們徹底包圍,再沒有突圍的可能了。

  林彤心中沒有絲毫後悔和絕望,身為林家之人,就是女子也有捨身沙場的覺悟,她心中唯一的牽掛就是在代郡的母親,不知道母親會如何打算,托庇於雍軍對這位外柔內剛的北漢公主來說,或許是不能接受的決定吧。耳邊傳來赤驥沉重的呼吸聲,林彤側過臉望去,只見那原本清秀灑脫的少年,如今已經是渾身浴血,身上更是傷痕纍纍,心中湧起不可遏制的感激和甜蜜,這個拋棄了青雲之路,選擇了和自己共赴黃泉的少年,已經是自己的夫婿,雖然只有短短的一日,但是林彤卻覺得兩人彷彿已經結髮多年,再無彼此。彷彿是心有靈犀,赤驥也轉頭向林彤望來,四目相對,都是深情無限。然後兩人幾乎是同時出槍,將襲向愛侶的敵人刺倒。四周的蠻軍望不到邊,就像波濤洶湧的海浪,轉眼間就可以將這支僅存的代州軍淹沒。但是兩人卻都仿若未見,就在這時,林彤的戰馬終於頹然倒地,身中數箭,創傷多處,這匹戰馬能夠支持到現在已經是很難得了,赤驥連忙伸手一拉林彤,林彤借勢飛起,輕盈如燕地落在赤驥身前,回眸一笑。赤驥左手緊緊握住林彤的左手,攬住她的纖腰,還以笑容,兩人全然沒有奪取無主戰馬的打算,多活片刻又能如何,還不如生死都在一起。

  赤驥只覺得從沒有像此刻一樣心緒空靈,和心愛之人在戰場上相擁,即使越來越近的蠻人兇惡的面容也不能讓他心中生出一絲漣漪,握緊了銀槍,他等著最後時刻的來臨。恍惚中,他突然感到大地傳來猛烈的震動,那是只有受過嚴格訓練的騎兵全力疾馳才能產生的震動,莫非是我糊塗了麼,赤驥苦笑,但是他很快就看到身邊的林家死士和外面猛攻的蠻軍眼中也都流露出相似的迷茫,那些蠻人甚至放緩了攻擊。他還沒有反應過來,耳邊就響起了熟悉的號角聲和越來越響的轟鳴聲,赤驥落下淚來,哽咽中,他甚至無法開口回答林彤滿眼的疑問,只是抱緊了林彤的纖腰,彷彿一放手,就會失去他心中的摯愛。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四十一章 遙望林泉
 
  五月二十日,代州使者入晉陽,嘉平公主聞凶訊,慟哭泣血,言曰:承父訓,非以代州事林氏,以林氏事代州耳,乃令兩兄率代州軍出城降雍,後主聞之,唯歎息流涕,不肯阻,且遣人語主曰:可出城降之。主曰:受王深恩,死且不悔,焉能背離,乃止。
  雍帝聞公主不歸,感歎莫名,遣使入晉陽勸降,絡繹不絕,後主感雍帝意誠,乃降。

  ——《資治通鑒·雍紀三》

  就在這時,外圍的蠻人開始奔逃,僅存的十幾個林家死士抬頭望去,一支青黑色衣甲的騎兵正在大肆屠戮著兵敗如山倒的蠻人,鐵蹄雷震,旌旗如海,正是雍軍的前鋒到了。煙塵瀰漫中,衝到林彤等人身邊的雍軍騎兵流暢地左右一分,一個雍軍將領策馬奔來,而他身邊一個身穿代州軍甲冑的高大青年一馬當先奔來,高聲道:「彤兒,彤兒,父親呢?」

  林彤心中,死裡逃生的喜悅和前途未卜的迷茫混雜一處,見到這個青年,種種情緒都化作烏有,她高聲悲叫道:「大哥,大哥,爹爹在城上,早已沒有了聲息,只怕,只怕……」

  那青年一聲怒吼,轉頭撲向那已經被封堵住的蹬道,那個雍軍將領輕輕一歎,一揮手,一些雍軍隨那青年而去,那將領肅容道:「末將李榷,忝居大雍威武軍副將之職,奉陛下之命,救援雁門,不知諸位可還有餘力為大軍指引方向,追殺蠻軍。」

  林彤拭去珠淚,斷然道:「我是林彤,願為將軍引路。」

  李榷皺眉道:「郡主久戰餘生,只怕難以支持,而且郡主難道不想去看看林老將軍的情況麼?」

  林彤斷然道:「林彤的性命早已不是自己的,能夠活到如今已經是上天庇佑,父親是生是死,林彤已經無能為力,可是若讓蠻人全軍退走,林彤縱死也無顏去見代州父老,請將軍放心,林彤尚可支撐。」

  李榷仍然有些猶豫,赤驥出言道:「李將軍請寬心,在下王驥,願和拙荊一起為大軍引路,在下熟知雁門關外的地理,當會有助大軍追敵,請將軍不必擔心我們夫婦。」

  那李榷目中閃過一絲耀眼的光芒,他在馬上拱手道:「原來是楚鄉侯門下的赤驥公子,失敬失敬,末將曾在寒園侍奉過先生,臨別之時楚鄉侯曾經托末將留心公子的下落,見到公子安然無恙,末將也心中安慰,且有公子引路,想必定然可以讓蠻人欲逃無路。」

  赤驥發出低呼,忍不住問道:「我家公子也到了忻州麼?」林彤聞言心中生出惱意,正好有雍軍牽來戰馬,她悶聲不響地手肘一撞赤驥小腹,赤驥忍痛不已之時,她已經上了新的戰馬,策馬向蠻人逃去的方向奔去。赤驥也顧不得和李榷多說,連忙追了上去。引得那些劫後餘生的林家死士都是會心一笑,幾個自負尚有餘力的也策馬追去,在前面為雍軍引路。

  李榷也是暗暗好笑,其實他也沒有見到江哲,從十幾日前,他就奉命進入代州,代州人都知道林家和大雍之間乃是敵對,如今雁門關血戰正酣,竟是無人忍心將消息送去雁門,他們都擔心林遠霆若是知道大雍攻入代州的消息,犧牲了自己成全一州百姓,因此便自發的組織起來,阻擋雍軍的攻勢。雖然李榷已經多次聲明欲救援雁門,那些民眾仍然以為大雍是要趁火打劫,在不能傷害代州平民的情況下,雍軍可以說是舉步唯艱,往往是一夕數驚,好容易才到了代郡。這時候代州民眾都以為李榷欲攻代郡,那裡是林氏的宗祠所在,代州侯夫人安慶長公主如今就在代郡,李榷幾乎是寸步難行,就在他苦不堪言的時候,遇到了準備去向雍軍請降求援的林澄儀。而幾乎是與此同時,江哲的信使也到了李榷面前,向他說明了赤驥在雁門協助林家守關之事。雖然不明白怎麼江哲的門人會在雁門,但是曾經在寒園守衛的李榷也只能驚歎江先生的神機妙算罷了。有了林澄儀的指引,雍軍前鋒幾乎是毫無阻礙地趕赴雁門,李榷心知皇上對代州林家十分器重,所以一路狂奔,尤其在遇到從雁門逃出的殘軍之後更是心急火燎。到了雁門,從千鈞一髮的危局中救下了林彤和赤驥,他心中也是十分慶幸,看來林遠霆已經是凶多吉少,而林彤如今已是林遠霆親命的代州主將,有了她的合作就可以安定代州,這一點林彤恐怕比林澄儀更加重要,只看林遠霆最後將大任交給幼女而不是長子,就知道這一點了,更何況和林澄儀同行一日夜,他也已經看出林澄儀雖然騎射高明,性情直爽,卻是沒有作為將帥的潛質。

  這時,城頭上突然傳來了痛徹心肺的哭喊聲,李榷輕輕一歎,就見林澄儀從蹬道衝下,翻上戰馬就向關外衝去,李榷見他淚痕滿面,雙目如血,心中更是憐憫,使了一個眼色,一個接近林澄儀的親衛趁他無備,一劍柄將他擊暈攙扶下去。這時,一個偏將從從城頭下來,到了李榷馬前,搖頭讚歎道:「將軍,代州軍果然是英雄豪傑,城上簡直是修羅場,三千雪狼軍和所有代州軍幾乎全戰死了,不過代州軍一名將領叫做林遠崇的仍然活著,還有幾個代州軍將士也只是身負重傷,雖然都不能說話和移動,但是性命應該無礙,屬下已經令軍醫救治,林遠霆已然戰死,身邊都是雪狼軍和代州軍的屍首,依末將所見,定是他以身誘敵,在身邊設下埋伏誘殺敵軍。」

  李榷也是心中歎服,道:「好了,我們也去追敵吧,別讓人將我們威武軍瞧得扁了。」說罷策馬揚鞭向雁門關外奔去。

  在相隔兩百年之後,中原的鐵騎終於再次踏上了蠻人的土地,這一次足足追襲三百里,在代州軍指引下,李榷將蠻人的主力擊潰,此後的二十年,重建的代州軍多次襲入草原,將蠻人各部打得七零八落,格勒部更是幾乎滅族,自那以後,足足有五十年之久,蠻人偃旗息鼓,不敢窺視雁門關。北疆一地,固若金湯。這是後話不提,雁門大勝之後,當務之急就是如何面對已經控制了整個代州的雍軍了。

  如今的代州,殘軍不過千餘人,主將乃是紅霞郡主林彤,雖然兵力微薄,可是從李榷進入代州以來的經驗來看,如果林家不顧一切發動代州民眾抵抗雍軍,這絕對是一場苦戰。林遠霆在雁門關苦守無援,一來是因為按照慣例,代州各郡縣的鄉民團練主要是為了保護鄉梓用的,一般不會參與大戰,二來雍軍進入代州也給了各郡縣不少壓力。

  在林彤扶柩返回代郡之後,李榷很想催促林彤去忻州覲見雍帝。但是他又不敢犯了眾怒,如今蠻人已退,代州各地得知林遠霆戰死的噩耗,都是紛紛前來弔唁哭祭,代州一地放眼望去,滿目都是孝衣如雪,這種情形下李榷怎敢催逼林彤。安慶長公主得知丈夫和愛子戰死的消息,再加上雍軍入境,所以一病不起,林遠崇已經可以扶杖而行,以長輩身份主持喪儀,林澄儀和林彤、赤驥都在守靈,眾人都下意識地將覲見雍帝之事拋到腦後,就是赤驥,也不願當真去面對李贄,誰知道最後會如何處置林家呢?在這種情形下,李榷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回報給雍帝,等候諭旨行事。

  五月十四日,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靈堂,赤驥越發覺得疲乏,喪儀本就十分繁複,何況林遠霆身份尊貴,種種禮節更是不能輕忽,林氏兄妹都不擅長處理各種瑣事,只有赤驥熟稔外務,他只能以女婿的身份四處奔走,反而是林澄儀和林彤,除了在靈堂守孝跪靈,接待前來弔唁的賓客之外,沒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方才有軍士前來稟報,說是駐紮在代郡之外的雍軍突然有了異動,赤驥苦笑,如今難道還有什麼法子對付強大的雍軍鐵騎麼,再說就是有法子,難道自己還能和大雍為敵不成。

  走入靈堂,只見容色憔悴的林彤怔怔地望著堂前的靈柩和牌位,林澄儀則是木無表情地跪在上首,堂下都是代州軍仍然存活下來的將領和代郡的官員,各郡縣來弔唁的軍民幾乎都已經祭拜過了,這兩日靈堂已經不再那麼忙碌了。這些將領和官員都在下面竊竊私語,有些事情終究是要面對的,可是卻無人能夠忍心去和林氏兄妹說及此事。赤驥微微一歎,走到林彤身邊,柔聲道:「彤兒,你這些日子太辛苦了,到後面休息一下吧。」林彤抬起頭來,眼中閃過悲色,道:「驥郎,明日我就帶著眾將去忻州覲見,正式遞上降表,答應父親的事情,我不會反悔,你也不用擔心我會和大雍為敵,無論如何,代州能夠守住,都有雍軍的功勞。」

  赤驥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拍了拍林彤的香肩,他能夠說什麼呢,即使明知這少女說出這番話時心痛如死,卻也只能看著瞧著。

  正在靈堂上眾人聽聞林彤的話語,都在黯然神傷的時候,門外有軍士來報,說是有客人前來弔唁,林彤皺眉道:「不是早就有令麼,凡是前來弔唁的皆可直接入內。」那軍士道:「啟稟郡主,來人不是我們代州人,屬下見他們頗不尋常。」林彤淡漠的一笑,道:「怕甚麼,難道現在我們還有什麼顧忌麼,請客人進來吧。」軍士唯唯應諾,退了下去,不多時一行人直向靈堂而來。

  代州眾人都是用目瞧去,設祭已經多日,代州各地凡是有些名望聲威的人幾乎都已經親自前來拜祭或者遣人代祭,怎麼這時候還有人前來祭靈,目光落到來人身上,人人心中都生出不同尋常之感。來人共有四人,走在最前面的一人身穿素衣,大概三十五、六歲的模樣,相貌威武雍容,氣度恢宏,大步流星,有龍行虎步之姿,令人不敢正視,而在他身後半步隨行的則是一個灰髮男子,兩鬢星霜,卻是相貌儒雅俊秀,素衣儒服,灑脫不群。在兩人後面並肩而行的是一個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和一個相貌清秀陰柔的少年,皆是穿著青衣,從衣著和位置來看,恰似兩個僕從,可是在代州眾人看來,那青衣中年人走起路來點塵不驚,雙目神光隱隱,一對上他的目光,便覺得五臟六腑似乎都被看透徹了一般,那青衣少年雖然看上去似乎不會武功,但是只是看他一眼,便覺得彷彿數九寒天被人澆了一頭冰雪一般渾身冰冷。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這四人來歷,這時堂上傳來一聲驚呼,眾人看去,卻是林彤和赤驥雙雙所發,赤驥神色滿是震驚和慌亂,林彤也是滿面驚容。

  這時,那為首的中年人上香之後,對著靈位行了一揖,他並未下拜行禮,可是不知怎麼,代州眾人都覺得理所當然,林澄儀、林彤和赤驥也都下拜還禮,只是赤驥神色仍然惶恐,林彤則是珠淚盈眶,神情震動。

  然後那素衣書生上香拜祭,還禮之時,赤驥卻是退了一步,以示不敢受禮,林彤望了赤驥一眼,輕歎一聲,也是退了一步,和赤驥雙雙還禮。代州眾人幾乎都已經知道赤驥身份,心中均湧起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望向兩位前來弔唁的客人的眼神也變得驚疑不定。

  這時,兩個青衣人也依例拜祭,禮畢之後,那為首的中年人長歎道:「朕素聞代州林氏世代鎮守邊關,勇烈無雙,只可惜晚了一步,不能親見林老將軍一面,今日親來拜祭,也是稍減心中遺憾之意,少將軍和郡主尚請節哀,今後朕尚需倚重林家鎮守代州。」堂上眾人無不嘩然,竟然是大雍之主李贄親來弔唁,如今代州已經落入雍軍掌握,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想不到李贄竟然如此禮敬林家,怎不令眾人感激涕零。也有人目光落到那灰髮青年身上,青年華髮,氣度閑雅,又得赤驥、林彤如此禮重,除了楚鄉侯江哲還會是何人。既然知道李贄和江哲兩人身份,不用問也知道那兩個青衣人必是隨行的高手,而那相貌陰柔秀雅的少年,多半就是天下聞名的邪影李順。

  既然已經得知來人身份,眾人都望向林彤,雍帝親臨,如今林彤乃是代州主將,理應上前叩見以示忠誠,只有這樣,才算是正式歸降大雍,可是林彤年輕氣盛,人人都擔憂她不肯屈膝請降,若是惹怒雍帝,只恐林家將要遭遇覆頂之災。不料林彤神色冷靜非常,膝行上前一步道:「陛下白衣弔唁,林氏滿門皆感激不盡,父親遺命臣等歸降大雍,罪臣林彤暫代主將之職,今日便在父親靈前立誓,代州軍民從此歸順,絕無異心,只是兩位兄長和姐姐尚在晉陽,他們尚不知此事,罪臣也不能勉強兄姐行事,尚請陛下恕罪。且家母身份不同,如果陛下有意加罪,林彤自請代母承受。」

  眾人聽林彤如此說,雖然是實情,卻都心中不安,擔心雍帝震怒,李贄卻是微微一笑,道:「嘉平公主亦是巾幗英傑,代州軍陷於晉陽者,朕自有處置,林卿不必憂心。至於令堂,雖然是北漢長公主,然而與軍國大事並無關聯,且是林侯遺孀,朕豈會無端加罪。」到了此時,林彤方覺得渾身一鬆,誠心誠意的叩首道:「陛下寬宏大量,臣林彤率代州將士,叩見皇帝陛下,萬歲萬萬歲。」眾人皆拜,行了三拜九叩大禮,不多時,消息傳出靈堂,只聽見外面代州軍民皆呼「萬歲」,聲音驚天動地,由近及遠,初時還只有林府附近的軍民高呼,到了後來,滿城皆是呼聲,聲音直入雲霄,直到此刻,仍然在代郡之外嚴陣以待的雍軍將領們,才終於放下了心中大石。至此,代州終於徹底降了大雍。

  赤驥只覺得多日緊張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想起當日辭別公子前來代州之事,幾乎是恍若隔世,想不到自己竟然活了下來,代州林家也沒有遭到雍軍清洗,自己和林彤居然順利地成了夫妻,令他有一種如在夢幻中的感覺。忍不住向江哲望去,一觸到那雙溫和沉靜的幽深雙眸,赤驥覺察得到江哲的目光中透著的絲絲暖意和讚賞親切之意,熱淚忍不住滾滾而下。

  五月二十日,代州遣使入晉陽,其時晉陽已經被雍軍四面圍困,林碧得知父親戰死的消息,哭拜於地,代州軍三軍縞素,後主劉佑下旨親設靈堂,遙祭英靈。其後,林澄山、林澄淵奉了林碧將令,率代州軍出城歸降雍軍,北漢朝中有人言欲不許代州軍出城,以免亂了軍心民心,被後主所阻,代州軍順利出城,林碧則辭去代州軍主將之職,留在晉陽,欲與晉陽共存亡。

  雍軍圍城不攻,至六月十五日,雍帝五次遣使入城說降,許以保全北漢王室宗廟,其時北漢唯有晉陽尚存,軍民困守其中,雖有林碧主持軍務,然雍軍無機可乘,且代州已降,北漢軍上下皆疑其終將降雍。後主詢問重臣,皆無以答對,乃問計國師京無極於蘭台,兩人密談終宵,餘人皆不能與聞。

  六月十八日,後主遣使遞降表至雍營,翌日,攜宗室百官,白衣出降,至此北漢亡國,享國二十四年。李贄下詔,賜封後主為永定郡王,送回雍都安置,北漢宗室皆降爵遷至雍都,唯嘉平公主林碧,李贄嘉許其忠貞善戰,仍賜封公主。代州林氏,林遠霆所歿,仍賜封代郡侯,令其長子林澄儀襲爵,令其女紅霞郡主林彤掌代州將軍印,鎮守雁門。

  其後李贄任宣松為晉陽節度使,擢布衣趙梁為晉陽令佐之,又在晉陽新立平北軍,荊遲為主將,統軍二十萬,節略原北漢各州郡,且受宣松節制,北地略平,大雍朝臣多次上書,催促李贄還朝,七月初二,李贄班師返回長安,齊王李顯、嘉平公主林碧、楚鄉侯江哲皆隨駕西入長安。

  御輦之上,李贄舉杯笑道:「隨雲,多年不見,你的棋藝毫無長進啊。」

  我看看七零八落的棋局,聳聳肩道:「臣的棋藝不是沒有進步,只是陛下的棋藝越發精湛了。陛下這次和齊王殿下想必已經是前嫌盡逝,不知道臣提及的喜事陛下如何看待?」

  李贄笑道:「若是六弟真有這個本事,朕為其主婚就是,總之不能委屈了碧公主,倒是赤驥和林彤的婚事朕沒有想到,此子是你門下俊傑,居然捨得拋棄青雲之路,去和小郡主同生共死,還得到林遠霆親自允婚,有他在代州,朕也放心許多,林家縱然桀驁不遜,朕也有了拴馬的籠頭。」

  我淡淡道:「這是赤驥用自己的性命換來的,當日我雖放他離去,心中卻不是不惱怒,不過總算他還是心裡有我這個主子,所以就給了他一個機會,若是他死在雁門,自然也就算了,若有重逢之日,我就成全他的苦戀。否則,就算他已經是代侯的女婿,我要取他性命也不過是易如反掌。」

  李贄瞧了我一眼,搖頭道:「你就別嘴硬了,你上書給朕說什麼讓朕坐視代州苦戰,不就是想激朕快些決定救援代州麼,你給李榷的信是怎麼回事,只怕你比誰都擔心赤驥的安危,讓他在雁門苦戰,不過是給他一個博取美人芳心的機會罷了,總算這小子夠膽量,沒有辜負了你的期望,朕已經封了他將軍之位,就讓他在代州給朕看守邊關吧。」

  我赧然一笑,不再多言。

  李贄將御酒倒了一杯,遞給我道:「隨雲,全憑你苦心孤詣,讓北漢王室失去了最後的依靠,不得不請降於朕,若是最後真得憑著血戰奪取晉陽,不僅我軍損失慘重,數十年之內,晉陽也難以恢復元氣,如今北漢降服,大雍盡得其士卒錢糧,只需數年養精蓄銳,就可以南下攻楚,卿功莫大焉,請滿飲此杯。」

  我接過御酒一飲而盡,笑道:「皇上,北漢已經平了,東海的降書已經到了朝廷,南下攻楚之事也用不到微臣,是不是允許臣暫回東海休養一段時日呢?」

  李贄聞言,板著臉道:「這可不行,不說朕絕不許你離朝而去,難道你和長樂結縭數年,還不去拜見岳父岳母麼,太后正等著你前去拜見呢,她總擔心你身子不好,擔心長樂吃苦,不見一見你絕不肯放心,至於父皇麼,我離京之時,已經被柔藍那丫頭甜言蜜語哄得心軟了,決定不再怪罪你了,你若是錯過今次,可別想讓父皇接納你了。再說,你不想見見長樂、柔藍和慎兒麼,父皇和母后可是一個都不肯放的,除非你肯獨自一個回東海去,否則這輩子你別想離開長安。」

  我苦著臉,最後的希望隨風飄去,想想我那舒適恬靜的靜海山莊,真是可惜啊。

  見我臉色苦悶,李贄也覺得不忍,正想安慰幾句,這時候外面傳來匆匆的腳步聲,有人在窗外誠惶誠恐地稟道:「陛下,有八百里加急軍情。」

  我和李贄都是眉頭一皺,李贄接過文書,只看了一眼,便發出歎息之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隨雲,你的弟子沒有一個是善與之輩。」

  我心中一震,這是什麼意思,連忙搶過情報一看,也不由發出苦笑,這上面寫的很清楚,六月二十七日,陸燦輕騎奪取葭萌關,從此東川和蜀中之間的門戶已經落入南楚掌握,想要攻打南楚,一是從蜀中順江而下,一是渡江作戰,如今荊襄之地已經固若金湯,長江天險又為雙方共有,陸燦這小子夠厲害,表面上被尚維鈞壓制得什麼都不能做,卻趁著大雍疏忽之時突然進軍東川,這小子定是勾結了慶王餘孽,才能兵不血刃地攻下葭萌關,如今南楚穩穩佔據了半壁江南,天下一統遙遙無期,我什麼時候才能歸隱林泉啊。

  忍不住深深的歎口氣,我舉起酒杯,緩緩飲下清冽的御酒,目光透過薄薄的紗幕,看向御輦之外的廣闊天地,天下事每每不能盡如人意,我又何必為此煩惱呢?

  在寫完第三部的時候我曾經說過情節已經告一段落,如今這句話我又要再說一遍,北漢烽煙平息,東川叛變結束,東海也即將歸順大雍,至此天下已經成了南北對峙的格局,當我寫完第三部的時候,真的考慮過能不能繼續寫好後面的章節,第四部、第五部的寫作可以說是很艱難的,人的惰性和寫作上的困難都讓我曾經卻步,速度也慢了許多,唯一可以告慰的就是還是保持了比較穩定的更新頻次,無論如何總算完成了這兩部五十萬字。

  說句實話,這兩部有些這樣那樣的問題,很多人都批評的就是主角的戲經常被其他的角色搶走了,可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主角的文弱造成了他不可能東奔西跑的窘局,所以我只能將主角的構想由他的手下來實現,他的手下可以說是受了他的熏陶,從他們的手段就可以表現出江哲的厲害之處,尤其是八駿,他們可以說是江哲的直系弟子,他們的行為更能夠表現出江哲的才華和性格。

  而且這兩部我主要想表現的是英雄和英雄的對決,無論是北漢還是大雍,都沒有什麼錯誤,只是他們存在於一個時代,我不認為北漢的龍庭飛、林碧、段無敵、譚忌、段凌霄、秋玉飛等人會因為大雍的強大和優勢就放棄抵抗,明知是悲劇,但是他們決不會輕易妥協,所以我在這裡做了「殺人的隨波」,龍庭飛、譚忌、石英被我一一送入黃泉,而段凌霄、秋玉飛、段無敵雖然沒有死,可是他們經受的也是如同烈火焚身的苦痛。還有一些出場不多的人物,我也都盡情地描寫了他們的死亡。

  例如,壺關的守將劉萬利,他是一個比較平庸的人才,甚至在他殉國的時候,還在牽掛妻兒,在「兵出壺關」和「烈火焚城」這兩章,我描寫了劉萬利的掙扎和劉夫人的堅貞,在自焚的那一幕,我特意寫了劉夫人的冷靜和劉萬利的軟弱,就是想寫一個普通的將領的殉國,我不認為所有人都是像龍庭飛、譚忌那樣能夠慷慨赴死的勇士,還有一些人或者沒有多少閃光的亮點,甚至也會軟弱,也會害怕,可是就是這樣,他們的殉國才會令我更加感動,而劉夫人的形象則是一個反照,我最不喜歡例如慈航靜齋那種仙子形象的人物,所以我寫了鳳儀門,可是我又認為世間有很多女子不慚鬚眉,劉夫人就是其中之一。

  還有刺殺荊遲的魔宗刺客戴鑰、戰死在雁門關的林遠霆,他們都是出場很少的人物,可是他們才是北漢的脊樑所在,所以我也不吝於筆墨。

  而且在這兩部裡面,我塑造了蘇青的形象,其實原本並沒有這個人物的構想,只是我寫完了前三部之後,唯一的遺憾就是聞紫煙,那個並不美麗,卻有著勇烈氣質的女子,感歎她必死的命運,所以我寫了蘇青,聞紫煙的弟子,也從側面描寫了聞紫煙對於自己的愚忠並非沒有掙扎,只是她不能背叛給了自己一切的師門,我從來不喜歡大義滅親的做法,有時候我覺得大義滅親更是心性涼薄的同義詞,所以聞紫煙死了,可是她留下了一個蘇青,我一直覺得蘇青的縱橫疆場,快意恩仇,這才是聞紫煙的理想。不過如今也給讀者留下了疑問,蘇青究竟花落誰家,坦白的說,我還沒有想法,除了絕對不會讓她嫁給某人做妾之外,大家不妨討論一下,嘻嘻,我不保證會令大家如願以償啊。

  總的來說,這兩部我寫了很多各種各樣的人物,大雍和北漢的戰爭實在太殘酷了,因為隕落的都是英雄,可是沒有這樣的血戰,就沒有一統天下的可能。

  最後,或者北漢戰場的匆匆落幕可能會令很多人失望,覺得應該再寫一些例如水淹晉陽的大戰,可是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過這樣寫,不論是慶王那場可笑的叛亂,還是北漢的滅亡,我體現的正是江哲的戰爭思想,破國為下,全國為上。所以江哲令慶王得意忘形地發起了叛亂,然後在最高處隕落,將慶王和蜀國的反對勢力連根拔起,所以江哲將北漢國主麾下的名將和支撐勢力一一拔除,龍庭飛等將領死的死,走的走,主力被雍軍擊潰,軍隊再無勝利的信心,安撫魔宗,讓京無極沒有決死之心,代州的投降,讓北漢國主唯一的依靠林碧失去了戰意,終於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樣,讓北漢失去了所有希望,所以最後北漢王室的請降也就合情合理了。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希望我表現出來了這種思想。

  接下來的南楚之戰,其實可能幾章就結束,也可能拖了十幾章,甚至二三十章,我也不敢確定,但是絕對不會超過三十章,其實是否寫到這裡結束呢?無論如何,我要休息了,放鬆放鬆,好好構思一下下面如何寫,或者是寫還是不寫。所以下周就不會有更新了,當初第三部完成,我休息了兩周,這次只休息一周,應該不算什麼吧?再見,一直支持我到現在的讀者們,如果有什麼意見,請在書評區發表,我會時常上來看看的。

  
隨波逐流之一代軍師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一章 少年不知愁
 

  「春橋南望水溶溶,一桁晴山倒碧峰。秦苑落花零露濕,灞陵新酒撥醅濃。青龍夭矯盤雙闕,丹鳳褵涉隔九重。萬古行人離別地,不堪吟罷夕陽鐘。」
  大雍隆盛七年甲申,仲春時分,春意融融,風和日麗,通往長安的驛道上車馬如流,絡繹不絕,往來客商何止千萬,自從隆盛元年北方一統之後,便和南楚議和,雙方劃江而止,雖然暗流洶湧,雙方並不因為表面的和平鬆懈,可是畢竟還是過了七年的太平日子,大雍朝政清明,政通人和,國力蒸蒸日上,長安也越發繁華,尤其是這幾年大雍致力於西域商道的開拓,尤其是幾條驛道的修建更是方便了各地的商旅,長安已經成為天下的商業中心。

  在絡繹不絕的商旅中,有一支並不顯眼的小商隊不緊不慢地趕著路,這支商隊是由一些小商旅臨時組成的,長路漫漫,再加上大雍統一北方不久,難免會有一些盜匪出沒,所以結伴而行,也圖個平安。這支商隊主事的是一個宋姓商人宋儉,他四十出頭年紀,在大江南北奔波行商多年,精明能幹,性情豪爽,所以被眾人推舉出來主事。看到灞岸隱隱約約的柳色,他舉鞭指著前方興奮地道:「夥計們,前面就是灞橋了,咱們趕一趕,今天日暮之前就可以到棧中休息了。」這些商旅都是十分興奮,也都隨聲應和著,他們在長安都有固定的合作商棧,只要到了商棧,自會有人幫助他們安頓,眼看目的地就要到了,就是最沉穩的人也不免有些激動。其中有一個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最是興奮,兩眼放光地望著前方的煙塵。

  宋儉見狀不由微微一笑,這個少年叫做雲路,並非是商旅,而是在路上遇見到旅人,當日他們貪趕路程,在途中遇見山賊,雖然商隊中也有保鏢打手,可是那些山賊仗著弓箭封住了道路,正在危急之時,這個少年騎馬經過相助他們擊退了山賊。這個少年年紀雖然不大,可是如同乳虎一般的身軀力量無窮,居然可以使用三石的強弓,箭法驚絕,連珠七箭,射殺了數名悍賊。逐走賊人之後,眾人得知這個少年是要北上到長安尋親,便在他的要求下帶他同行,反正多帶一個人並不費什麼事情,而且這個少年的箭術還可以派上用場。一路上這少年跟前跟後,十分勤快伶俐,性情又是開朗明快,雖然只有月餘時間,卻已經成了商隊中最受歡迎的人物。

  不過宋儉畢竟是世事練達,他早已看出這少年不同尋常之處,雖然這少年頗為聰明能幹,又能夠吃苦耐勞,可是從他初時經常犯些小錯誤來看,明顯是沒有做過這些事情的,而且他手足上雖有老繭,可是卻像是練武所致,而且他雖然年少,卻是通曉文字,雖然一看就是初次出門的雛兒,可是一路上自己為他指點沿途風物,只需三言兩語,他就瞭然,甚至還能追根究底地提出一些詳細的問題,若不是這少年年紀輕輕,自己倒要懷疑這少年是南楚派去大雍的秘諜了。不過看著這個少年好奇地神情,宋儉笑了笑,南楚就是再無人,也不會派這樣一個小孩子去探聽軍情吧,多半是哪個世家的子弟離家出走吧,而且見這少年文武兩途都有些成就,他的家世一定不凡。不過這些事情也不用他們操心,只要這個少年不是諜探,就不會影響到他們的生意。

  望著的灞岸風光,雲路心中十分歡喜,那是長途跋涉之後,終於到了目的地的喜悅,可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他幾乎忍不住歎息出聲。自幼生長在江南繁華之地,看慣了吳風楚月,草長鶯飛的江南風光,一路北上,卻見北地春光也是旖旎動人,且更有一種奮發向上的生機,兩地春色或者是不相上下,可是比起江南春雨中一步三歎、傷春感懷的書生,他倒是更喜歡那些在北地春風中縱馬馳騁的少年豪傑。一路上接過的城鎮鄉村無數,雲路總覺得這些大雍人豪邁武勇,或許他們的生活不比江南人安逸,可是他們神情中卻有著強烈的自信和傲然。怪不得父親每每感歎不已,每次提及北方的強敵便嗟歎不已,明明才三十多歲的年紀,卻已經鬢生華髮。自己以前總在奇怪,為什麼在南楚有著數一數二的權勢地位,憑一己之力不讓雍人南下牧馬的父親,私下裡卻總是愁眉不展,江南雖然富足安逸,卻是軍民貪安,若是對上厲兵秣馬的大雍,必然是一場苦戰。想起建業城裡刀槍都已經生銹的禁軍,再想想一路上看到的大雍各地駐軍和鄉兵團練,這些應該只是大雍二三流的軍事力量,若論武力已經在南楚大部分軍隊之上。比較起來,大概只有父親和鎮守荊襄的容將軍、鎮守葭萌關的余將軍麾下的軍隊才可以和大雍對敵,也難怪父親雖然和那個老狐狸不合,卻在和大雍議和之事上面始終意見一致。

  雲路真正的身份乃是南楚大將軍陸燦長子陸雲,當年陸燦雖然頑皮搗蛋,可是對於婚姻大事卻是毫無自主之權,十八歲就奉命完婚,翌年就生下了陸雲,十四年之內,已經有了三子一女,當然陸燦最為鍾愛的就是長子陸雲,陸雲不論是相貌性情和父親幾乎是一個模子裡面出來的,雖然生於繁華錦繡當中,卻是最愛弓馬刀槍,幾乎是剛學會走路就跟著家將學習武藝,十歲出頭就可以箭射猛獸,槍挑盜匪,是有名的將門虎子。

  像他這樣的身份,本不應該偷偷潛來大雍,這次離家出走卻是刺殺一人,說起來自從隆盛元年(同泰十一年)陸燦趁著大雍北漢纏戰,慶王叛亂剛被平息,東川人心混亂之際,襲取葭萌關之後,陸燦在南楚已經成了名實相符的軍方領袖,就是權傾朝野的尚維鈞也要顧忌他三分。南楚朝中那些爭權奪利的小人見正面不能撼動陸燦的地位,便百般從側面攻擊陸燦,而陸燦曾在江哲門下受教的事實就成了最好的把柄。

  曾經為南楚翰林,卻投降大雍,又迎娶了曾為南楚王后的長樂公主,這樣不忠不義的江哲早已成了南楚朝野攻訐的對象,在有心人的挑撥下,江南士子就是酒酣耳熱之後,也不免罵幾句貳臣賊子江隨雲,而身為江哲弟子,且從來不曾當中宣稱和江哲割袍斷義的陸燦也不免遭到池魚之秧。雖然因著陸燦捍衛社稷的功勞,以及他手中的軍權,還無人敢當年指斥,可是暗地裡還是誹謗不斷,甚至還曾有狂生上門投書,勸諫陸燦「大義滅親」。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很長時間,即使江哲如今已經是大雍朝廷的重臣,堂堂的郡侯,駙馬都尉,深得雍帝李贄信重,也不能消滅南楚對他的責難風浪。而陸雲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為什麼父親寧可受人議論指斥,也不肯和那人割袍斷義,甚至直到如今,仍然每年遣使前去問安,縱然那人在大雍權高位重,也不應如此委屈苟且啊。

  強烈的不滿本已沉積在陸雲心中,在今年新春華旦,陸雲隨著父親入宮參加宴會,卻在花園中被尚維鈞的長孫尚文帶著幾個臭味相投的豪門子弟圍住,當著他的面辱罵他的父親私通大雍,陸雲大怒之下將這幾個紈褲子弟打得頭破血流,這下可惹了大禍。當陸燦責問他的時候,他只是沉默不語,被陸燦用家法責罰,躺在床上養了半個月的傷,又被禁足閉門思過。可是陸雲生性勇烈,想到若是自己去刺殺了江哲,那麼就無人可以責備父親了。所以趁著父親去巡視長江防務離家出走。他年紀小,平日陸燦管束又嚴,所以認得他的人不多,竟然被他混過了重重關卡,一路北上到了長安。看著遙遙可望的長安城,他心中又是激動又是慌亂,如何能夠在重重護衛下刺殺那個叛國的逆賊,為自己的父親洗清污名呢,而且絕對不可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就是再無知,他也知道刺殺堂堂的大雍駙馬,雍帝重臣,會掀起什麼風浪,他不想連累父親,或者效仿古時的聶政一般,行刺成功就毀容自盡,就讓陸雲這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吧。狠狠地握住雙拳,陸雲策馬跟著商隊向長安走去。

  剛剛過了灞橋,正當滿心殺機的陸雲也沉醉在明媚的春光中的時候,突然後面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陸雲曾經在父親訓練騎兵的時候旁觀,一聽便知道這是訓練有素的騎兵在奔馳,而且從整齊有力的馬蹄聲可以聽出,這是一支十分精銳的騎兵,就是父親麾下最精銳的騎兵也不過如此,忍不住回頭一看。只見遠處一支衣甲雜亂不齊的騎兵飛馳而來,陸雲忍不住吸了口氣,這次騎兵氣勢洶洶,如狼似虎,雖然衣甲各異,可是卻都是上好的精鐵戰甲,只見他們的姿勢就知道這是一支經過千錘百煉的騎兵。陸雲定睛看去,只見這只騎兵最前面的一人執著風行旗,火焰一般的旗幟上面有一個鮮明的「林」字。

  陸雲和商隊眾人退到路邊,幾乎是轉瞬之間,這支騎兵就已經從身邊疾馳而過,陸雲看的清清楚楚,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是一對青年男女,男子身穿青色便裝,大概是二十八九歲的年紀,相貌相貌俊朗,面上帶些風霜之色,可是眉宇間帶著儒雅的氣息,而那女子大概是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一身火紅的勁裝大氅,身佩長弓白羽箭,嬌艷如花,氣勢如火,明麗嫵媚中帶著颯爽英氣。在雙方擦肩而過的時候,那個青年男子似乎無意中目光一轉,落到了陸雲身上,似乎微微一怔,陸雲心中一震,那個男子的目光溫文中有一種不可言表的威嚴,週身上下帶著隱而不顯的殺氣,這是出色的將領才有的氣質。似乎是感覺到那個男子的分神,那個女子也隨之一瞥,陸雲再次覺得震撼,那個女子的氣勢更加凌人,那是統領千軍萬馬的氣度威嚴。

  轉瞬之間,那支騎兵已經遠去了,可是留給陸雲卻是深深的震驚,難道大雍的將領都是這樣的風采麼,難怪父親會因此愁眉不展了。

  這時,耳邊傳來同伴的議論聲。

  「原來紅霞郡主也到了長安了,一定是來祝壽的,太上皇過世已經好幾年了,這次是皇上四十五歲大壽,長安傳來的消息都說要大舉慶祝,難怪代州也派了使者過來祝壽。」

  陸雲心裡想著這位紅霞郡主是什麼人,卻是一時想不起來,忍不住問宋儉道:「宋大叔,這位紅霞郡主是什麼人啊,怎麼看上去如此威風凜凜?」

  宋儉笑道:「小路,你沒有來過大雍,不知道,這大雍朝廷和咱們南楚不同,女子也可以上陣殺敵,方才過去的那一位是代州將軍林彤,她原來是北漢的紅霞郡主,代州歸降大雍之後,雍帝對林家十分禮遇,仍然保留了她的郡主名位。這位郡主可不簡單,當年帶著代州軍死守雁門,戰到最後一兵一卒,死也不退,林老將軍陣亡之後,她遵從父命投了大雍,現在雖然林家的家主是代郡侯林澄儀,但是代州軍民都只遵從紅霞郡主的命令。她旁邊那人想必就是郡馬王驥將軍,王將軍本來也是咱們南楚人,他是楚郡侯的門人,跟著江侯爺到了大雍,和這位紅霞郡主在東海一見鍾情,只可惜各為其主,只能鴛鴦折翼。後來大雍和北漢交戰,蠻人卻又趁機入侵雁門,這位王將軍得知心上人在雁門死戰,便拋棄一切去了代州和郡主同生共死,後來林老侯爺在決戰之前給他們在陣前完婚,原本王將軍是準備和紅霞郡主一起戰死的,幸好大雍皇上器量寬宏,及時派去援軍,要不然他們恐怕就死在雁門關了。」

  陸雲聽得出神,道:「怪不得這樣的氣度,原來是抵禦蠻人的名將,我聽說這些年大雍每年都要派軍到蠻人草原上面作戰獵殺,想必就是紅霞郡主和王驥將軍主持,怪不得他們身上帶著這樣濃厚的霸氣殺機。」

  宋儉點頭道:「說起來,大雍的女將軍可不少呢。不說別人,這位紅霞郡主的長姐嘉平公主,那可是和寧國長樂長公主齊名的女中俊傑,一文一武,都是只手可以撼動朝野的人物。當初嘉平公主配合龍將軍和大雍作戰,將大雍多少能征善戰的名將都打得落花流水,當初大雍四十萬大軍圍困,還讓這位公主殿下殺出了重圍。大雍人都說,當初皇上定要招降林家,對北漢王室又是如此禮遇,多半也是看在這位公主殿下的面上。你知道麼,聽說當年龍大將軍自盡之前,向齊王殿下托付後事,後來此事傳得沸沸揚揚,齊王殿下也是對嘉平公主十分傾慕,可是這位公主殿下就是不肯答允。還是這位齊王爺苦苦追求了兩三年,終於感動了公主殿下,點頭允婚。三年前,嘉平公主和齊王殿下大婚之時,雍帝賜婚,太上皇和永定郡王,就是原來的北漢國主親自主婚,那可是轟動了大江南北的盛況啊。大雍皇室、朝廷的所有重臣全部參加了不說,原來北漢的許多重臣、將領也都前來參加婚宴。北漢的民風就是這樣強悍,當初北漢滅國之後,這些人不是解甲歸田,就是棄官歸隱,都不肯屈膝事敵,可是那場婚宴之後,這些人都紛紛重新投入軍旅了。」

  陸雲面色有些沉重,這件事情他卻是知道的,當初父親得知此事後,曾經長歎不已,當日他還不明白,如今聽到宋儉這樣說才想通了,齊王和嘉平公主的婚姻,代表著大雍和北漢上層的融合,大雍國事鼎盛,對南楚自然是雪上加霜,難怪父親要擔憂不已了。而且齊王殿下本已經是父親的勁敵,再加上這位嘉平公主,父親就更加吃力了,更何況還有那位和父親隔江對峙多年的裴雲裴將軍呢。陸雲一點也不懷疑嘉平公主的本事,不說那種種傳聞,只見她的幼妹紅霞郡主如此英姿颯爽,就知道嘉平公主必然更加出色。

  這時,宋儉又道:「雲路,若是到了長安,你可能還會見到另一位傳奇人物呢,就是澄侯蘇青,這位蘇將軍本來也是北漢人,不過她為了報家仇投靠了大雍,在北漢做了多年的諜探,據說立下無數奇功,不過後來她身份洩露,竟然是鳳儀門叛逆之後,據說她的師父曾經追殺了大雍皇帝幾百里,差點得手。此事傳開之後,很多人都說就是大雍皇上再大度,這個蘇將軍也得被削職為民,誰知道真是天子量大如海,雍帝不僅沒有加罪,還賜她侯爵之位,現在這位蘇將軍是虎繼衛副統領,負責大內禁衛之責,甚得皇上皇后的信賴重用。你看看,這北漢女子當真不尋常,這三人哪一個人都可以翻天覆地,卻都投了大雍,這樣一看,大雍的文臣武將更加了不得,若非是我們南楚還有陸將軍,只怕雍軍早就渡江南下了。」

  陸雲聽到此處只能深深歎氣,父親肩上的擔子何等沉重,他又有了更深的瞭解,可是還有人暗中誹謗指責他,自己定要殺了那害得父親受盡屈辱的江哲,不論他是何等的位高權重。

  就在陸雲暗自發誓的時候,耳後再次傳來迅疾的馬蹄聲,還有清脆如同銀鈴一般的笑聲隨風飄來,陸雲忍不住順著笑聲望去,只見另外一條岔路上七騎駿馬飛馳而來,陸雲看到上面的騎士,忍住揉眼睛的衝動,他瞪大了眼睛仔細看去。

  這七匹駿馬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驥名駒,前面三騎的騎士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孩童,後面四騎則是護衛的武士,顯然是長安豪門少年游春歸來。

  中間騎著一匹白馬的是一個相貌秀美非常的少年,柳眉杏眼,肌光如雪,穿著一襲淡黃的衣衫,神采飛揚,陸雲聽到的笑聲正是這個黃衣少年發出的。而在這少年左側一騎的騎士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俊秀少年,雖然穿著騎裝,卻是儒雅斯文,縱然是騎馬飛奔,也不帶一絲跋扈之氣。在那黃衣少年另一側的黑衣少年則是大不相同,雖然看上去只有十幾歲年紀,可是卻是面色冰寒,冷峻森嚴,眉宇間更帶著絲絲殺氣,令人一見便心驚膽戰。

  陸雲的目光凝滯在那黃衣少年身上,無論如何也不能收回來,這少年彷彿春日裡最明媚的陽光一般那樣耀眼,他的笑聲是如此的歡快,覺察不出一絲的煩惱憂悶,只要看到他,便覺得天地間是那樣的寬闊,人生是那樣的美好。那樣的明快耀眼,讓陸雲忍不住生出淡淡的嫉妒,自己是懷恨而來,十有八九還會將性命葬送在這裡,可是同樣的天空之下,卻有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這樣的快樂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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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章 青梅如豆
 

  公主自歸雍後,隨永定郡王西入長安,郡王初時每憂懼朝廷加罪,公主旦夕侍奉不稍離,王乃安。
  太宗待公主厚,每召宴,必邀公主至,無論皇室貴胄、文武重臣,有輕慢者皆論罪。然公主英姿端謹,見者無不肅然,莫敢輕也。

  時,齊王解兵權,歸京參贊軍事,傾慕公主忠烈,宛轉致意永定郡王,欲求公主為偶,郡王畏其權柄,授意公主允婚,公主怒,仗劍入齊王府,王長跪謝之,近侍告以先龍將軍遺言,公主怒稍解,乃棄之去。

  ——《雍史·嘉平公主列傳》

  就在陸雲癡癡凝望著那黃衣少年的笑黶之時,那三騎駿馬已經擦身而過,就在這時,那黑衣少年突然「咦」了一聲,猛地勒馬收韁,那匹黑色的烏錐馬仰首長嘶,居然當時便止住了步伐,可見馬是良驥,這黑衣少年的騎術也是十分精絕。旁邊兩騎卻是搶出了幾丈之後才停住坐騎,可見騎術遜色許多。倒是後面緊緊跟隨的四名護衛,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勒馬停住,那幾人都是手按刀柄,隱隱護住前面的三個少年。

  那黑衣少年高據馬上,用馬鞭指著陸雲問道:「你是什麼人?從哪裡來?到長安做什麼?」

  陸雲心中一震,不知自己可是露了什麼破綻,但是他畢竟是將門虎子,勇氣非凡,當下不卑不亢地道:「小可姓雲,名叫雲路,是南楚人,這次是跟著商隊到長安尋親的。」

  這時候,那兩騎少年也策馬走了過來,陸雲趁機仔細打量這三人,方才三人都是策馬狂奔,距離頗遠,倒是沒有看仔細,如今相距不過丈餘,陸雲已經可以清楚的看到三人相貌體態。

  那黃衣少年身量尚未長成,面容秀美,雪膚花貌,仔細看來應該只有十一、二歲的模樣,這還是陸雲根據他的騎術判斷的,畢竟一個若是未滿十歲的孩童就有這樣的騎術的話,也未免有些驚世駭俗,因為這少年肌膚如同凝脂一般嬌嫩,神態又是嬌憨動人,就是說他只有九歲或者十歲也是有人會相信的。此刻這黃衣少年把玩著手中淡綠色的精美馬鞭,一會兒看看陸雲,一會兒看看那黑衣少年,一雙烏溜溜的明眸透出強烈的好奇意味。

  而在自己面前用懷疑的目光望著自己的黑衣少年,雖然氣勢洶洶,口氣老氣橫秋,一派可以當家作主的模樣,但是陸雲仔細看去,這少年相貌頗為稚嫩,應該和那個黃衣少年年紀彷彿,至少不會比自己更大,只是他眉宇間帶著濃厚的煞氣陰雲,讓他神情有些滄桑,再加上他身量頗高,所以顯得年紀大些。

  而策馬站在後面那個騎裝少年卻最令陸雲警惕,那少年看上去十六七歲年紀,相貌平常,氣質倒是斯文儒雅,座下的駿馬雖然名貴,但是身上的衣衫和手中的馬鞭卻都是平常之物,無論怎樣看去這少年都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可是他卻和這兩個一見便是出身不凡的少年並騎而行,而且神態自若,毫無一絲怯懦不安的神態。陸雲記得,父親曾經警告自己,這樣的人最是危險,定要留心。

  那黑衣少年對陸雲的回答似乎並不在意,頓了一下,又用馬鞭指著陸雲背上的弓箭道:「你這是上好的鐵胎弓,應該有三石之力,若能使用這樣的強弓,就是一個八尺大漢也可以參加軍旅了,你真能使用這弓箭麼?」

  陸雲心中一寬,卻原來是自己的弓箭引起了這少年的注意,他沉聲道:「小可自幼好武,力氣還算過得去,勉強可以使用這張鐵弓,原本也頗為自傲,只是小可一路走來,見大雍各地都有許多少年勇士在校場上練習弓箭,很多人也可使用這樣的強弓,想來倒是小可少見多怪了。」

  那黑衣少年聽出陸雲略帶些嘲諷的語氣,是在暗示自己不必大驚小怪,他心道,這南楚少年既然敢攜帶三石強弓防身,可見對自己的力氣箭術必然十分自信,大雍少年雖然好武成性,但是這般年紀的武士,在校場使用三石強弓還可以,真得用來作戰防身,卻是一般都只能使用二石的弓箭,南楚少年若論先天體質,本就不如北人強健,這少年卻可輕而易舉使用三石強弓,可見身份必定不同尋常。想到這裡,他冷冷道:「我見你身份不明,很有可能是南楚奸細,你可隨我回府接受盤詢,若是你果然身份清白,我自會放了你,若是你身份有鬼,可別怪我處置了你。」

  陸雲暗自驚心,但是他也是傲氣之人,冷冷道:「這位公子未免強詞奪理,小可雖然出身草莽,也知道什麼是律法,公子年紀輕輕,想必不是官府中人,憑什麼要拘禁小可,再說,小可來去明白,公子胡亂加以罪名,莫非大雍就是這樣對待他國之人的麼?」

  那黑衣少年劍眉一軒,道:「你倒是能言善辯,可惜卻是尋錯了對象,我乃是嘉郡王李麟,如何不能查問於你,你是自己跟我走還是我讓人將你擒回王府,若是你敢違命逃走,本王爺便傳令讓禁軍追緝你,到時候就不是這般對你客氣了。」

  陸雲大怒,忍不住握緊雙拳,無論自己身份若何,可是這黑衣少年毫無證據就要將自己帶回府去,豈不是仗勢欺人,轉念一想,他想起這少年自報的身份,竟然是一位郡王,雖然不明白他到底是什麼身份,但是卻是宗室無疑,聽他語氣對自己雖有疑心,卻並不肯定,若是自己得到他的信任,或者會有機會接近楚郡侯江哲吧。

  這時,見他怒氣沖沖,卻敢怒不敢言的模樣,那黃衣少年心中一軟,開口道:「麟弟,算了吧,他年紀也不比我們大多少,怎會是奸細呢,你不是看人家用的強弓力量大,見獵心喜,想迫他留在你身邊做侍衛吧?你若胡作非為,我便去向齊王舅舅告狀去,就是舅舅不管你,舅媽也不會放過你。」

  陸雲心中一動,抬頭看去,只見那黑衣少年臉上閃過可疑的紅雲,別過臉去道:「父王和母妃才不會怪罪我呢,反正他身份確實可疑。」

  這時,那黃衣少年大怒,一手叉腰道:「李麟,你若是再這樣不聽話,我便去尋駿哥哥,讓他重重責罰你,要不是我求駿哥哥讓你出來,你現在應該陪著駿哥哥讀書呢。」

  這少年聲音清婉,雖然在叉腰怒罵,可是那種嬌嗔的動人神態卻讓陸雲覺得心神一蕩,竟然是目眩神迷,再也不能移動目光。這時,原本聽了那少年叱罵,有些氣餒的李麟一眼看到陸雲癡迷的神色,心中一團怒火騰的燃起,狠狠一鞭向陸雲抽去,陸雲心神大亂,全沒有防備,那一鞭狠狠地抽在他肩上,剎時衣破血濺,陸雲一聲痛呼,伸手握住弓臂,怒視那黑衣少年。這時,那幾個護衛同時策馬上前,虎視耽耽地望著陸雲,陸雲心中一凜,強壓怒火道:「不論你是什麼親王郡王,也未免太欺辱人了。」

  李麟見他神色激憤,也不免心中不安,也不由覺得自己有些過分,畢竟自己的同伴相貌氣質都是上上之選,這南楚少年不過是多看了幾眼,自己又何必生氣,可是方才自己也不知怎麼就是心頭火氣,但是無論他如何歉疚,畢竟他的出身性情,不能讓他輕易低頭道歉。偏偏這時,那黃衣少年見到陸雲身上的血跡,叫得驚天動地,說道:「李麟,你太過分了,我要讓齊王舅舅禁你的足。」然後那少年跳下坐騎,走到陸雲身邊,從懷中取出一塊帕子,對陸雲說道:「你別在意啊,我麟弟就是這樣的脾氣,他沒有什麼惡意的。」說罷,從腰間錦囊裡面取出一瓶傷藥,替陸雲裹起傷來。

  陸雲原本心中徨然,不忍推拒,偏偏一個護衛走近來道:「郡主,還是讓屬下幫這個小兄弟裹傷吧。」陸雲心中一顫,這少年竟是一個小女孩,怪不得相貌如此靈秀嬌柔,再想起那個護衛稱呼這小女孩作郡主,想必也是大雍皇室之人,心中一團混亂,不知是驚惶還是失望,陸雲猛地將黃衣女孩推開,罵道:「不必你貓哭耗子。」那少女被推的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她自幼受慣嬌寵,何曾如此委屈,若非是想替頑劣的「弟弟」道歉,怎會給這陌生的少年裹傷,想不到這少年如此無禮,一時間忍不住珠淚盈盈。李麟原本冷著臉站在一邊,想著如何討好挽回,一見陸雲這般無禮,更是怒火難耐,馬鞭一指,道:「這小賊竟敢冒犯昭華郡主,給我將他綁了,帶回府去治罪。」

  陸雲原本也正愧疚自己不該這般對待那好心的少女,一聽李麟所言,只覺得如同晴空霹靂一般,昭華郡主,這個名字他可是知道的。為了刺殺江哲,他行前偷閱父親書房的文書,知道楚郡侯江哲有一義女,名喚江柔藍,甚得皇室愛寵,賜封為昭華郡主,眼前這少女竟然是江哲之女。也就是自己父親的小師妹,縱然不論師門名份,這少女的父親乃是南楚叛臣,是自己想要刺殺的仇敵,不知怎麼,他心中一片空空落落,就連那兩個護衛過來捆綁自己也忘了反抗。

  這時李麟又對柔藍吼道:「看吧,就是你這樣心軟,這小賊分明是南楚奸細,還有跟他同行這些人,也都給我送到京兆尹去,好好盤問一下,看看他們有沒有什麼問題?」

  這時早已經心中叫苦的宋儉等人只得上前求告道:「郡王爺,我等都是奉公守法的商人,這位小兄弟也實在不是什麼奸細,還求郡王爺開恩寬恕。」

  李麟冷著臉不理會他們,幾個護衛互相看看,無奈地搖搖頭,其中一人拿出號角,準備發出警訊召喚附近巡視的禁軍。

  這時原本被李麟責罵的淚水漣漣的柔藍高聲道:「李麟,你有完沒有,若是你再這般胡鬧,我就再也不理你,分明是你先挑釁別人,惹得他對我無禮,怎麼如今你卻變本加厲欺辱人。」

  李麟也是大怒,指著柔藍道:「我是替你出氣,你卻不領情,他們是你什麼人,要你這樣費心,莫非就因為他們是南楚人,你便這樣留情,可別忘了,姑夫是南楚人,你可不是,你是大雍人。」

  柔藍聞言掩面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道:「你,你胡說八道,分明是你不講理,喜歡擺郡王架子,我不願你胡作非為,你卻罵我,嗚嗚,以後再也不理你了。」說罷翻身上馬,策馬就要離開,李麟慌了神,策馬攔住柔藍去路,張口想要道歉,卻是眾目睽睽,說不出口,只急得汗如雨下。

  這時,那個一直在旁邊冷眼旁觀的少年淡淡道:「別吵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在這裡鬧小孩子脾氣,沒的讓人笑話。藍兒,嘉郡王也是想為你出氣,不是有心氣你,郡王的性子你還不知道麼,只要這位小兄弟身份沒有問題,是不會隨便為難他的,最多委屈他幾日,你若不多事,郡王也不會這般惱怒。」柔藍怔怔地聽著,最後低頭無語,面上怒色漸漸褪去。

  那少年又對李麟說道:「嘉郡王,藍兒性子和善,不喜歡見你欺辱別人,這也是她當你是手足至親,長安這麼多權貴子弟,你何時見過柔藍這般多事,去管別人的閒事。」

  李麟聽後,神情漸漸和緩,低聲道:「霍大哥,是我不對,不該見獵心喜,和這人為難。」說罷一揮手,讓護衛將陸雲放了。

  陸雲輕揉手腕上的繩子痕跡,彷彿身在夢中一般,這時,那霍姓少年策馬上前道:「這位小兄弟,雖然是嘉郡王有些過分,可是你也未免太傲了,雖然說人不能沒有骨氣,可是你孤身在外,怎可任性,再說我家藍兒對你始終以禮相待,你也不該遷怒於她。這裡是二十兩銀子,給你養傷壓驚,你別拒絕,這是禮數,也是人情,你來長安既然是尋親,必然有些難處,若是有什麼不便,可以去寧國長樂長公主府上尋我,我叫霍琮,皇城你恐怕進不去,只要將口信告訴朱雀門的侍衛就行了。」

  陸雲心情已經平靜下來,雖然不知道這少年是何等身份,他和昭華郡主如此親密,卻又對李麟以郡王相稱,而李麟又稱他大哥,他的身份越發撲朔迷離,但是既然他住在江哲府上,定和江家有著極深的關係,而且他三言兩語就平息了李麟和江柔藍的爭執吵鬧,對自己這一番話也是有禮有節,若是自己沒有存了歹意,定會怒氣全消,就像父親所說,這樣的人當真非常可怕。

  他躬身一揖道:「多謝兄台教誨,也是小可不明世事,對郡王爺、郡主多有冒犯,還請三位恕罪,雲會在長安多日,若是郡王爺、郡主有所徵詢,儘管令人傳喚小可就是,若有差遣,小可定當效命。」

  那霍姓少年目中閃過一縷光芒,笑道:「如此最好不過。」說罷,翻身上馬,含笑一揖,這時,李麟已經不耐煩地策馬而去,柔藍緊緊跟隨,臨行前仍然對陸雲一笑,她面上尚有淚痕,但是這一笑卻如春花綻放,再也看不出方纔的不快。那霍姓少年和幾個護衛也是縱馬追去。

  那些逃過一劫的商人或者抱怨,或者相勸,陸雲卻都沒有放在心上,此刻他心中正在盤算著如何利用今日的偶遇。這幾人必然都和江哲有著密切的關係,那嘉郡王李麟一見便是果決狠毒之輩,若是他察覺自己有些異狀,恐怕不等到掌握真憑實據,就會將自己囚禁起來嚴刑逼供,而那個霍琮,恐怕也是心機深沉之人,且不說江哲身邊的護衛,只是這兩個少年已經讓他十分警惕,倒是昭華郡主江柔藍,她是受盡寵愛的天之驕女,又是這般善良天真,必然不會成為自己的障礙,或許還能成為自己的助力,讓自己尋到接近江哲的良機呢。心中這般想著,陸雲突然對自己厭憎起來,自己什麼時候成了這樣陰險的人,竟然要利用那一個少女去刺殺她的父親。

  且不論陸雲心中自我譴責,那三個少年少女快馬回到皇城,李麟只將柔藍送到家門口就頭也不回的落荒而逃,他可不願見到柔藍當著自己的面告狀,只需想到姑夫那帶著笑意的詭異目光,就讓他從心底生出寒意。說起來,自己這位姑夫的性子也真奇怪,明明皇上伯父那般愛重,他卻寧願常年告病隱居在寒園,常常迫得皇伯父和父王去尋他問策,這也罷了,那畢竟是軍國大事,他也懶得理會,反正將來也不需要他操心。唯一令李麟難受的是,這個姑夫最大的愛好就是欺負自己的一雙子女,江柔藍和江慎,而且這麼多年樂此不疲。如今藍兒仗著皇后和太子替她撐腰,已經沒有那麼煩惱,江慎麼,小小年紀就知道躲在浮雲寺不回家,若是一回家總是往自己家裡跑,尤其是妹妹李凝出生之後,這小子更是不願回家了。可恨的是,姑夫欺負不到自己的兒女,不知怎麼又瞄上了自己,每次自己去他那裡,都會被他尋個借口戲弄,這次自己氣哭了柔藍,他一定不會放過機會的。想到這裡,李麟恨不得從未見過這個姑夫,奇怪,自己當初怎會覺得姑夫和藹可親的,定是年少無知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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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三章 知是故人來
 
  隆盛四年,公主除孝服,王親赴永定郡王府拜謁求婚,公主展顏許之,太宗聞之大喜,親為賜婚。
  時,高祖尚稱康健,自齊王鰥後,每常憂慮,聞婚事大喜,親為主婚,於席上執郡王臂曰,兩家世為姻親,乃以端儀公主許永定郡王世子。

  端儀公主,高祖十四女,昭儀段氏所出,賢淑沉凝,美姿儀,年十五歲,永定郡王世子劉和,性純良,淡泊知禮,年十九歲。秦晉既成,劉氏遂安。

  ——《雍史·嘉平公主列傳》

  從側門走進齊王府,李麟將坐騎交給侍衛,正想回自己的住處沐浴更衣,卻被侍衛叫住道:「麟殿下,王爺吩咐你一回來便去見他?」

  李麟猶豫了一下,對於父親他始終抱著仰慕和畏懼混雜的感情,而李顯如今每日不是忙著朝政,就是圍在自己那對孿生弟妹的身邊,根本就沒有時間管自己,如今召喚自己,莫非自己犯了什麼錯麼。當下他不敢猶豫,匆匆走到內宅的花廳,還沒有走近門邊,就聽到廳內傳來爽朗的笑聲,正是自己父親的聲音。李麟悄悄走到花廳一側,透過半開半闔的窗子向內悄悄望去。一瞥之下,李麟的身軀突然僵住了,怎麼會這樣,坐在自己父親對面,神態悠閒、星鬢朱顏的不正是姑夫江哲麼,兩人正在對弈,只見父親如此開心,大概又在棋盤上殺得姑夫落花流水吧。什麼時候這個連上朝都不願意的楚郡侯會跑到自己家裡竄門了,總不會他已經知道自己氣哭了柔藍吧?李麟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猶豫著是否偷偷溜走,只當自己沒有回來,這時,和姑夫形影不離的邪影有意無意地對著窗欞一笑,李麟垂頭喪氣地發覺自己沒有可能偷跑,只能緩緩向花廳的廳門走去。

  輕輕一笑,我裝作不知窗外李麟正在那裡探頭探腦,說起來也真慚愧,我自己的兒女都聰明得很,知道如何避免我的欺負。柔藍是仗著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為她撐腰,不說皇后娘娘當初親手撫養柔藍長大,將她當成親生女兒一樣,就是太子殿下,又何嘗不將她當成親妹妹一樣看待,太子殿下還罷了,雖然他是儲君,但是畢竟我是他姑夫,他也不敢對我失禮,可是皇后娘娘哪裡是我惹得起的,若非太上皇已經崩猝,只怕我連教訓柔藍都不敢。至於江慎麼,這個憊賴小子不提也罷,一年倒有十個月在和尚廟裡面稱王稱霸也就算了,居然為了躲我,沒事就跑到他未來岳父家裡騙吃騙喝,尤其是他的小未婚妻李凝出生之後,這小子基本上除了年節是看不到人影了。既然齊王拐跑了我的兒子,自然我要報復回來,李麟這小子比較倒霉,就成了我的開心果。至於李凝的孿生弟弟李卓,如今的齊王世子,我可不敢欺負,齊王妃,嘉平公主林碧的厲害我可是清楚的。當初齊王去永定郡王府求婚,是我攛掇的,林碧仗劍闖入齊王府的時候,我可是也在場的,若不是我給李顯出了一個下跪請罪的主意,只怕林碧早就一劍殺了李顯,然後自盡謝罪了。若是真得如此,只怕好不容易迫降的北漢就會重新豎起叛旗,想要在數年之內消化北漢的國土和民眾,那就是癡人說夢了。幸好我早有準備,藉著這個機會說出了龍庭飛的遺願,總算讓林碧消去了怒氣,還讓齊王有了一個追求佳人的借口和良機。經過三年的苦心孤詣,總算讓齊王得償素願。

  其實也不是我想冒險,這也是無奈之舉,北漢王室歸降之後,大雍內部不是沒有斬草除根的呼聲,可是卻被李贄否決了,說起來李贄也真是明智大度,北漢王室雖然滅國請降,可是劉氏在北漢的影響已經是根深蒂固,若是劉氏不安,則北漢不安。斬草除根雖然是比較容易的做法,可是後患也是無窮的,不說林家會因此不滿,生出叛意,就是那些在北漢請降之後解甲歸田的北漢將領戰士,還有已經退隱的魔宗,他們都不會因為北漢王室的覆滅而放棄抵抗,反而會讓他們不屈不撓地和大雍為難。可是若是任由劉氏的影響力繼續存在,對於大雍的皇權也是一個隱患。

  最後我另闢蹊徑提出了融合北漢王室的計策,既然北漢王室聲威顯赫,素得民心,那麼就將他們融入大雍皇室,凡是劉家的女兒,便娶入皇室做皇妃、王妃,凡是劉家的子孫,就讓他們娶皇室的宗女,這樣下去,最多三代,劉家就和皇室成了不可分割的血親,到時候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還反什麼,北漢的驕兵悍將難道還會和自己的舊主為難麼。縱然兩國軍民仇恨綿綿,可是只要鼓勵他們通婚,讓他們的血脈融合在一起,再深的仇恨在血脈相連之後消逝。

  而要實現這個計策,最重要的就是齊王和嘉平公主的聯姻,齊王率兵滅了北漢,雖然最後收網的是陛下,可是對於北漢人來說,李顯才是罪魁禍首,而嘉平公主,身兼代州林氏的精神領袖和北漢王室的支柱兩個身份,她又是龍庭飛未過門的妻子,可以說是北漢軍方唯一認可的領袖,只有讓她嫁入皇室,才能徹底讓大雍皇室放心,也讓劉氏安心,又能夠籠絡林氏。可是想要達到這個目的,就不能讓林碧有一絲勉強,被迫下嫁和兩情相悅可是兩種效果。為了這個目的,我在齊王身後出謀劃策,終於讓林碧點頭下嫁,這可比當初我設計滅掉北漢還要艱難,李顯枉稱風流,在追求林碧的時候,什麼拙態都被我看到了,幸好,最後還是如願以償。就在李顯和林碧的大婚上,太上皇完成了最後一擊,將剛剛及笈的端儀公主許配給了永定郡王世子,原本的北漢王儲劉和。劉和性情純良,對於權勢並沒有什麼興趣,若是北漢尚在,他作為王儲實在是有些不大稱職的,可是作為永定郡王世子,卻最合大雍皇室的心意。這兩樁婚事一成,效果立刻就顯露出來了,很多原本不肯為大雍效力的將領官員,也都紛紛出仕或者加入軍旅,有了北漢勇士的加入,征討北漢時候受到重創的雍軍元氣也漸漸恢復。

  當然在這其中被我和李贄計算的還有齊王李顯,為了追求林碧,李顯頗為識相地放棄了軍權,無論誰也不能讓這樣一對夫妻手握軍權的。尤其是李顯大婚之後,他幾乎不再涉足軍旅,這讓皇上有機會在重整軍隊的時候將軍權全部收回,大雍內部再也不存在可以和皇權對立的力量。雖然對李顯有些過分,不過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為了美人放棄江山權力也不是他一個。再說我雖然設計奪了他的兵權,可是他在軍中的影響仍在,而且和林碧的婚姻,也給了他最切實的保障,除非是想顛覆社稷,否則不論是誰坐在大雍的皇位上,都不會輕易對他出手。再說,等到征討南楚的時候,也少不了他一份,能夠先後滅掉北漢、南楚,這樣的戰功無論是誰都應該滿足了。

  這樣平衡的局勢被我費盡心機促成,可謂勞苦功高,可是李顯也太不講義氣了,林碧尚未河東吼,當今朝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齊王爺就為了討好佳人,將我徹底出賣,弄得我現在一見到林碧便有些心虛。唯一慶幸的就是北漢眾人沒有將龍庭飛等人之死都算在我頭上,畢竟對於他們來說,敗在一個文弱書生手上總是有些丟面子,所以這個黑鍋自然由李贄、李顯替我背了,反正無論如何,最後出手的人又不是我。

  不過在覺得有些吃虧的同時,我也尋到了出氣的法子,就是欺負一下李麟,不過說句心裡話,若非我對這小子疼愛憐惜,也不會去戲弄他,畢竟由於我的緣故,他失去母親,自幼在軍旅長大,且隨著李凝、李卓的降生,齊王世子的地位也徹底與他無緣,和那些本來就不受重視的兄弟們不同,原本身為嫡子的李麟更加淒慘些。為了彌補這個孩子,我向皇上提議封他一個郡王的爵位。且現在他是太子李駿的伴讀,沒有意外的話,將來也會是李駿的左膀右臂,這樣應該足以補償他的損失了。

  正在我一邊品茗一邊胡思亂想的時候,李麟已經走了進來,這麼長時間,就是烏龜也爬到了,他低著頭走進來給李顯見禮之後,便要往屋角躲去,我笑道:「麟兒,你躲什麼,就不過來給我這個姑夫見禮麼?」

  李顯聞言皺眉道:「麟兒,你這是做什麼,一點禮數都不懂。」

  我輕搖折扇阻住李顯話語,道:「麟兒,你不是犯了什麼錯,不敢見我吧?」

  李麟忙道:「沒有,沒有,我沒有把柔藍氣哭。」一句話出口差點咬了舌頭,也不知怎麼,一見到江哲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就心中慌亂。不由偷眼看向兩位長輩。

  李顯一瞪眼道:「什麼,你將柔藍氣哭了,怎麼回事,還不給我說明白,然後去給我閉門思過,晚飯就不要吃了。」

  李麟苦著臉不敢應聲,這時我卻一笑,道:「我當是什麼事,柔藍那丫頭嬌縱得很,有人氣氣她也好,免得讓她越發跋扈,六哥你也別跟皇后娘娘一樣,將這丫頭寵得含在嘴裡都怕化了。麟兒,說說是怎麼回事,若是這丫頭無理取鬧,回去我責罰她。」

  李麟差點沒有落下淚來,幸好不是柔藍的過錯,若是被江哲抓住機會責罰了柔藍,只怕事後自己就要受家法了,然後可能還會被皇后娘娘訓斥一頓,最後麼,八成太子堂兄大概就會把自己拘在身邊十天半月了,在皇宮裡面,處處都是規矩,別提多悶了,自己可受不了。看著江哲虎視眈眈的目光,李麟連忙將今日的事情避重就輕地說了一遍。

  李顯聽後眉頭一皺,他倒不是責怪李麟仗勢欺人,反正他也知道李麟不會太過分,最多也就是給那南楚少年一點苦頭吃罷了,他少年之時比李麟還要霸道囂張呢,他若有所思地道:「你說這少年十三四歲模樣,可以使用三石強弓,若論弓箭,就是最擅長騎射的代州,這也是千里挑一的了,不知道他箭術怎麼樣?這也難怪你留意,麟兒,替我傳令下去,將那個少年給我帶回來,我要試試他的身手。」

  聽到這裡我不由一笑,有其父必有其子,慎兒雖然不像我,可是李麟倒是像極了齊王,見李麟就要下去傳令,我阻止道:「等一等,這麼一件小事,你這堂堂的親王插手也未免太驚世駭俗了,孩子們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解決吧,麟兒,你雖然年少,但是已經是朝廷欽封的嘉郡王,這件事情就交給你了,只是不許你草菅人命,如何處置你自己作主吧。」

  李麟大喜,他心中仍然念念不忘那南楚少年,只是礙著柔藍不敢再生是非,如今既然有江哲作主,那麼自己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心中癢癢,恨不得立刻就去將那少年擒回府中。

  李顯見他如此急迫,罵道:「一點定性也沒有,急什麼,這人既然自稱是來尋親的,難道還會這麼快離開麼,再說就是他逃了,只要一道軍令傳下,還怕他逃回南楚麼?今天你小姨母他們要來拜見你母妃,今天晚上的家宴,你母妃說了,誰都不許缺席。」

  李麟只得凜然遵命,卻偷眼看向江哲,這下他可知道為什麼姑夫會在這裡了,小姨母的儀賓王驥將軍是姑夫的門人,若是來到長安,到兵部報到之後一定要先去拜見姑夫,必然是自己的繼母想先見到妹妹、妹夫,所以迫著姑夫也到自己家中等候。忍不住低頭偷笑,自己的姑夫雖然威風八面,就是在皇上伯父面前也是漫不經心的模樣,唯有在嘉平公主面前卻是戰戰兢兢的模樣,當真是好笑極了,真想不通當初他是怎麼將北漢君臣將士玩弄於股掌之上的。

  我此時已經無心理會李麟的小動作,精通箭術,小小年紀可開三石強弓,雲路,陸雲,哼哼,這樣的兒戲手段也想瞞過我的耳目,卻不知道他來大雍做什麼,但是肯定不是來拜見師祖的,再說聽說陸燦對這個長子陸雲十分鍾愛,想必是那少年自己的主意,我還得知會驊騮一聲,讓他不要將這少年當成奸細下獄才行。既然這少年已經來了,我也應該盡盡長輩的責任,就讓我給他一點小小教訓吧,嗯,就讓李麟和柔藍去應付吧,再有霍琮把握大局,應該不會有什麼出人意料的變故了。

  想起霍琮,我不由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這個霍琮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將來必定青出於藍,我心性浮躁,所學博而不精,且雖然有心隱忍,卻總是忍不住顯露鋒芒。而我其他的弟子,各自有著不同的缺點,陸燦心性過於光明忠直,終究會因此受害,荊遲性子粗率,有時衝動難以控制,我雖愛他樸實無華,只可惜終究難成名將,八駿各有所長,但是限於資質經歷,雖可獨當一面,卻不能總攬全局。至於我那雙兒女,柔藍雖然聰明靈慧,如今不過是我刻意讓她沒有機會面對殘酷的現實罷了,一個女孩子,我並不希望她太出色,只想她幸福的度過一生,慎兒麼,不提也罷,我的聰明才慧他或許繼承了三分,可是我的憊賴懶散卻繼承了十分,我都替慈真大師覺得惋惜,這樣一個糊塗小子,能夠擔任護法之責麼,不過傻人有傻福,他這性子,或許會一生如意呢。

  排指算了一遍,只有霍琮才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堅忍不拔,心胸廣闊,有自己的主見又能夠通權達變,博覽群書卻又專心經史,最難得是他甘於平淡,擅於隱忍。我不過是被拘禁在富貴榮華中的囚徒,雖然枷鎖是人世間種種美好的情誼,卻終究是不得自由,而他卻是真正能夠大隱於朝的隱士,也是唯一可以繼承我衣缽的弟子,所以我明明知道他的身份有問題卻將他留了下來,一來是愛才,二來這樣的人才若不留在身邊,可就有些危險了。

  這時,齊王身邊的四大侍衛之一的陶林匆匆過來道:「稟王爺、江侯爺,郡主和王儀賓到了,公主有請。」

  我和李顯對視一笑,並肩向王府的銀安殿走去,剛剛走入大殿,便見到雍容華貴的嘉平公主拉著林彤的手正在絮絮低語,而赤驥則站在一旁肅手而立,在林碧面前,他始終有些拘謹。一眼看到我,他連忙過來拜倒見禮,口中道:「見到先生容顏如昔,赤驥心中方安,這次途中遇見盜驪,他托我向先生問安。我原本想先去見先生的,不過入城的時候卻聽蕭總管說,先生也在齊王殿下這裡。」

  我忍不住一陣憋氣,這小子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嘴角露出一絲陰笑,我笑道:「沒什麼,今日過來和齊王下棋罷了,赤驥,怎麼樣,聽說你半年前受了傷,如今沒事了麼?」

  林彤聞言憂心忡忡地道:「先生,驥郎他的箭傷雖然痊癒,可是一遇到颳風下雨仍然覺得疼痛,我正想拜託先生替他看看呢?」

  我笑道:「無妨,無妨,這是經脈受了損傷,讓他到我府上,我給他針灸幾次就好了,順便也將這套針法教給他,若論醫術,還是赤驥學得好些,雖然後來轉行做了獸醫。」心中卻暗自想到,我的奪魂金針可是天下無雙,除去赤驥的病根絕對沒有問題,只不過那套金針本來是用來行刑的,或許會痛一些。當然憑著我的本事,面上自然不會露出一絲破綻。林彤高興的點頭稱謝,正在我暗自得意的時候,卻見林碧向我淡淡一瞥,目光中帶著淡淡的警告,我心中一驚,連忙避開她的目光,暗道,諒赤驥也不敢告訴她們實情。

  這時候家宴已經備好,林碧拉著林彤向外走去,李顯跟了出去,我見赤驥神情有些古怪,似有隱情要稟報,便故意落後了一步,果然,赤驥在我耳邊低聲道:「先生,盜驪托我稟告,段將軍已經回到中土了,按照先生從前的命令,他已經令人將段將軍送往南山別業。這幾天應該就會到長安,到時候會有比較詳細的信息。」

  我心中一震,段無敵麼,當年北漢請降之後,我曾想將他招回,誰知他已經出海去了,從此後影蹤全無,想不到今日終於回來了,對於這個我頗為歉疚的敵手,我應該如何對待他呢?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章 射柳金谷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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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郡王麟,齊王顯第三子,生母為王正妃秦氏,秦氏因謀逆之罪自盡,郡王遭連坐失爵。時王受命鎮澤州,攜其從軍旅。武威二十七年,郡王隨父至東海,見寧國長樂公主,公主憐其無辜,乃攜郡王返長安,太宗嘉其有父祖之風,令其為太子伴讀。

  隆盛五年,齊王妃嘉平公主林碧生子卓,立為世子。太宗以齊王功高,賜封其第三子郡王爵。

  ——《雍史·嘉郡王列傳》

  事實上,當接到嘉郡王李麟的帖子的時候,陸雲毫不意外,到了長安之後,陸雲便設法打探了一下嘉郡王的來歷,這件事情並不是什麼隱秘,事實上頗為市井中人津津樂道。

  嘉郡王李麟,齊王李顯第三子,本來是先齊王妃秦錚所出嫡子,顯貴無比,只可惜秦錚涉入叛逆之事,雖然自盡謝罪,保全了齊王父子不受牽連,可是子以母貴,李麟這世子之位也是不保了,且齊王原本對於這個嫡子並不關心,所以當時人人以為李麟再無出頭之日,不僅他的異母兄弟,就連王府中的奴僕也敢欺凌他。孰料齊王竟對這個兒子重視起來,就連去澤州大營鎮守也將他帶在身邊,幾年之後,李麟又在東海遇見了江哲和長樂公主夫妻,這下可是時來運轉,隨著長樂公主回京之後不久就被皇室重新接納,成了太子的伴讀,這可是青雲之路的開端啊。即使在齊王迎娶嘉平公主林碧之後,李麟的地位也沒有受到影響,雖然齊王世子為嫡子李卓所有,可是雍帝隨即下詔賜封李麟為郡王,這樣一來,雖然李麟不能承襲齊王的親王之位,卻也遠遠勝過那些若無功績只能封個閒散侯爵的庶出王子,而且如今李麟深得太子器重,將來的仕途必然是一帆風順,所以李麟雖然年少,卻已經成了大雍朝野不能不關注的權貴人物。

  不過令長安百姓最是津津樂道地卻是這位嘉郡王的獨立特行,雖然只有十一歲,在平常人家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可是這位郡王卻已經名動長安,每日裡除了陪伴太子讀書之外,就是帶著侍衛在長安內外遊蕩,最喜歡惹是生非,長安親貴子弟見了他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也有御史諫官上書彈劾,可是皇上聞後卻是哈哈大笑,說此子頗有齊王當年的風範,將奏折留中不問,這樣一來,長安更是無人敢得罪嘉郡王。幸好這位郡王雖然飛揚跋扈,卻是不喜歡欺凌弱小,往往還有抱打不平的舉動,所以長安人對他倒並不反感,時間長了,反而覺得嘉郡王脾氣雖然不好,心腸卻是不壞。

  而這位嘉郡王最大的愛好就是招攬武士,若是遇見武藝高強之人,必定想盡辦法試探那人的實力,若是出類拔萃的,往往推薦到各軍從戎,或者留在身邊做侍衛,他年紀雖少,眼光卻是十分精準,凡是被他看中的幾乎都是俊傑,到了後來,嘉郡王一封薦書比兵部的文書都管用些。所以雖然嘉郡王往往會無事生非的和人為難,有心者卻都知道這是良機而非麻煩。

  這些事情宋儉等人雖然久在長安,卻也不甚清楚,反而是那些長安本地的地頭蛇所知甚詳,在他們聽說陸雲冒犯了嘉郡王之後,反而恭喜連連,說只要陸雲身份清白,那麼很有可能得到晉身良機,不過也有人替他擔心,因為嘉郡王雖然平日跋扈飛揚,可是那日的舉動還是有些不同尋常。在得知那日和郡王同行的乃是昭華郡主江柔藍之後,那些人都是神色曖昧,陸雲追問了許久,那些人才隱晦地告訴陸雲,昭華郡主深受皇室愛寵,據說當朝的太子殿下和嘉郡王都對她言聽計從,若是陸雲經歷多些,自然明白其中含義,可是他有生以來不是在家中讀書練武,就是到軍營流連,所以聽後只覺雲裡霧裡,不明所以。

  可是無論如何,陸雲卻得出結論,嘉郡王絕不會放過自己,不論是好意還是歹意,而自己唯一的辦法就是等待嘉郡王出手,若是不幸,自己身份洩漏,自然是有死無生,但若是運氣好了,或者可以趁機接近刺殺的目標。所以接到李麟的請貼,陸雲雖然為上面命令式的口氣以及前來邀請的幾個侍衛那種你不去就綁了你去的神情惱怒,卻仍然同意前往拜會。

  沿著朱雀大街策馬而行,兩側的建築壯麗雄偉,令人目不暇接,陸雲卻是無心觀賞,眼看就要進入大雍的皇城,這讓他心中又是激動又是惶恐。路上不時見到來往巡視的禁軍,陸雲知道這是因為雍帝大壽在即,京城加強了防衛的緣故。到了朱雀門,那些侍衛都是每日進出慣了的,和那些守門的侍衛禁軍談笑風生,卻仍需遞上令牌核對,陸雲心中又是一陣黯然,建業的皇城守衛的鬆散他可是曾經親見的。

  走入朱雀門之後就是和承天門相連的承天街,街道兩側是三省六部各種衙門,都是禁衛森嚴,氣度恢宏,承天街走到一半,那幾個侍衛引著陸雲轉向東側,那是景風門大街,穿過景風門走了半晌才進入安興坊,齊王府佔據了安興坊幾乎四分之一的面積,嘉郡王尚未開府,自然仍然住在父親府中。陸雲並不知道,其實憑著李麟的令牌,是可以從皇城的角門直接走勝業坊、崇仁坊之間的街道到達齊王府的。

  不過讓陸雲從這條路進來卻是李麟特意安排的。一來,陸雲畢竟身份有些不清楚,不想讓他接觸到那些捷徑,二來,也是想通過朱雀大街兩側的森嚴氣氛給陸雲一個下馬威,順便看一下陸雲的氣度,當然在李麟心目中,是針對南楚少年雲路,而非是南楚大將軍陸燦長子陸雲,所以他沒有想到陸雲雖然也頗有感慨,卻絲毫沒有受到威懾,因此當他看到陸雲神情仍然是那麼平靜冷漠的時候,也不免有些驚異,畢竟對於一個平民來說,皇城的威嚴是足以讓他心靈受到威懾壓制的。

  李麟接待陸雲的地方是他的住處金谷園,這裡是相對獨立的一處園林,原本是齊王李顯的居處,當初李顯和王妃秦錚有嫌隙,所以不願意在內宅居住,反而在金谷園下榻,齊王本是李援最為寵愛的皇子,當初在他開府之時,李援賞給他的皇莊產業就是最多的,就連他的王府也比李安、李贄的王府寬闊豪華。李顯在軍中雖然可以和將士同甘共苦,但是卻還是喜歡奢華之人,所以他多年居住的金谷園當真是繁華錦繡,富麗堂皇。李顯和林碧大婚之後,夫妻和睦,自然就搬回內宅去了,李麟封了郡王之後,雖然因為年幼尚未開府,可是住在內宅也有所不便,所以李顯就將金谷園給了李麟。李麟性子比李顯更加狂放,對於這些園林景物殊不在意,所以從未改變過園中佈局,倒是太子李駿和昭華郡主江柔藍過來遊玩的時候,各自挑了喜歡的地方下榻,然後迫著李麟照他們的心意改建過幾次。

  陸雲走入金谷園之後,也不由目眩神迷,陸家雖然也是世代將門,不愁吃穿,但是歷代家主都是清廉自守,所以家中陳設園林不比普通官員強到哪裡去,不過畢竟陸雲也見過世面,再說對榮華富貴又不甚貪戀,所以很快就定下心神,隨著侍衛走到了碧雲閣。

  金谷園中有龍首渠通過,匯聚了一池碧水,整個園中的建築九成以上都是臨水而建,池畔堆石成山,假山高約二三十丈,峭壁林立,佔地數畝方圓,山上有一座飛丹流簷的二層小樓,只有一條烏石鋪成的蜿蜒山路可以上下通行。只需一隊禁軍在山下守護,縱然是一流高手,也別想隨便進出。

  沿著山路前行,陸雲心中反而平靜下來,憑他出身將門的見識,自然知道這裡即是易守難攻的絕地,也是軟禁囚犯的好地方,不過想必自己一個平常少年,是不會有人這樣費心的,所以想必是李麟在自己的住處召見他,這也是一種厚待。走上山頂,一眼便看到碧雲閣孑然獨立,四周寥落,空空蕩蕩,假山上面雖然鋪了厚厚的泥土,卻只種了一些低矮的常青灌木,一眼看去,絲毫不見春色盎然,反而覺得有一種深秋的陰鬱,那樓閣就和負手站在朱欄之前,俯瞰碧波的少年一般孤傲跋扈。

  陸雲走到李麟身後,下拜道:「草民雲路,叩見嘉郡王殿下千歲。」

  李麟卻不令他平身,冷冷道:「本王召你前來,你可知道是何用意?」

  陸雲不卑不亢地道:「草民得罪殿下,殿下若有懲處,草民也無怨言。」

  李麟回過頭來,噗哧一笑,冷峻的氣質立刻被稚氣的笑容破壞無遺,他過來親手攙起陸雲道:「看來是嚇不住你了,當日本王也有些激動,不免屈辱了你,不過你當日竟對昭華郡主失禮,也難怪本王惱怒,今日本王邀你前來,一來是想給你賠個禮,二來麼,本王也想見識一下你的箭術。」

  陸雲縱然是心存敵意,也覺得心中一暖,心道,難怪這嘉郡王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聲名,不愧是大雍皇室名將齊王愛子。他起身一揖道:「請郡王爺吩咐。」

  李麟目光一轉,道:「我這裡沒有校場,昭華不許我在這裡修建,不過只是看看你的箭術,去父王的校場又太麻煩了,你可能射中那棵樹。」說罷指向遠處臨水的一株柳樹,那裡距離假山有一百五十步之遠,又是高低懸殊,若想射中柳樹,必須是一流的箭術才行。

  陸雲的弓箭已被侍衛拿走,正要向李麟討取,只見一個侍衛捧了一副弓箭過來,弓是犀角弓,描金箭囊裡面是二十支上好的雕翎箭,陸雲一見此弓便目光一亮,上前拿起來拂拭良久,愛不釋手。拉弓空弦使了幾次之後,他取了三支雕翎箭,引弓而射,只見三縷烏光一閃而逝,三隻雕翎箭居然射在同一根柳條之上。百步之外接連三箭都射中風中飄拂的柳條,這樣的箭術已經可以稱得上是神箭了,李麟目中精光四射,自歎不如,見陸雲將犀角弓放回盤中,仍然是滿目留戀,李麟笑道:「好,雲兄你的箭術果然非凡,這張弓乃是工部精製,千里挑一,也只有這樣的寶弓才配得上你的箭技,本王就將這副弓箭送給你,你可不能推辭。」

  陸雲心中十分喜愛這弓箭,且他也有心接近李麟,所以便躬身一揖道:「謝郡王爺賞賜,草民愧領了。」

  李麟見他如此豪爽,心中大喜,道:「你這樣的箭術,如何淪落江湖,聽說你故鄉已經沒有親人,何妨留在本王身邊作個侍衛,我大雍素重武勇,你在這裡前途似錦,也免得去給南楚的昏君奸臣做奴才。」

  陸雲心知李麟是從商隊中查問過他偽造的身世,故意露出猶豫的神色道:「草民是南楚人,故土難離,再說恐怕因為出身有些妨礙。」

  李麟笑道:「你過慮了,我大雍海納百川,從不計較這些出身來歷的小事,別說你是南楚人,兩國雖然交過兵,卻也多年交好,就是原來的北漢軍將士,多半手染我大雍軍民的鮮血,如今還不是照樣得到重用。」

  陸雲裝作心中塊壘消除的模樣,欣然道:「如此草民就多謝郡王爺賞識提攜。」

  李麟道:「這也是你自己的本事,你也年紀不大,現在也不方便從軍,這樣吧,你就留在本王身邊作個侍衛,過幾年若有戰事,隨本王出征,也好搏個功名,一會兒你將身世履歷寫清楚交給我的侍衛總管,等到兵部司聞曹有了回文之後就是登記在冊的侍衛了。」

  陸雲心中一凜,這少年郡王雖然愛才,卻不是輕信之人,不過他暗想,若沒有一段時間,根本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世真假,而且他的身世雖然是偽造的,可是也不是全然胡說八道。他稱自己是江夏雲橋村之人,父母雙亡,有一個叔父多年前背井離鄉,據說在長安有人見過他,所以前來尋親。這江夏雲橋村確實是有的,雖然跟陸雲沒有什麼關聯,他自己的祖籍是吳郡,江夏是他祖父多年鎮守的地方,所以對於江夏鄉里的情況,陸雲並不陌生。再說南楚這些年和強鄰毗鄰,邊境村人遷入大雍的比比皆是,所以他的身世倒不是全無根據,在江夏雲橋村未必沒有這樣一個尋親離家的少年。而且陸雲聲稱當日在家中因為沒有冠禮,並沒有名字,只有一個乳名叫做二郎,在南楚鄉村,這個乳名若是一叫出去,只怕十個人裡面會有五六個人答應,所以陸雲並不擔心會被發覺自己的真正身份,就算是發覺有些問題,據他估計,李麟也不會一定要將自己當成奸細殺了。再說這段時間過去,自己縱然不能得手,也有機會逃脫的,所以陸雲便俯首稱是,並沒有露出一絲慌亂。

  李麟見他順服,卻也沒有覺得奇怪,雖然當日陸雲表現的十分冷傲,可是畢竟身份懸殊,自己以禮相待,他自然也不該過分矯情的,這樣的表現倒是理所當然,想到自己可能招攬了一個出色的少年侍衛,他笑道:「雲路,你也不用過於拘禮,我們府上規矩沒有別家森嚴,等到你的身份核實之後,本王帶你去見父王,他也很想看看你的武藝呢。」

  陸雲心中一凜,齊王的聲名在南楚可以止小兒夜啼,當初他在荊襄兩戰,殺人無數,如今又平了北漢,在南楚的傳聞中,齊王就是屠夫的代名詞,當然在陸雲心目中,齊王是父親的對手之一,若有機會見到,他倒也十分期望。

  接下來的日子,陸雲便被李麟留在碧雲閣,碧雲閣乃是李麟寢居,本來不當讓資歷淺薄的陸雲留在這裡,不過這裡並沒有什麼機要文件,所以李麟向來將陸雲這樣身份的人先安排在這裡,既可以起到軟禁的作用,又有信賴器重的意味。

  適逢雍帝大壽,朝廷上下都很忙碌,李麟更是幾乎每天都要入宮陪伴太子,陸雲身份尚沒有查清,自然不能入宮,雖然李麟不在,可是他身邊總有侍衛相陪,更是婉言勸阻他離開金谷園,陸雲心驚之餘卻也無可奈何。又過了幾日,乃是雍帝大壽,普天同慶,李麟更是被太子留在東宮,陸雲只能坐困愁城,恨不得放棄刺殺逃出去,只是齊王府戒備森嚴,陸雲根本無法隨便走動,索性破罐破摔,留在碧雲閣不出去了,想來最多是身份存疑,失去接近目標的機會罷了。

  雍帝大壽之後的第三天,陸雲被從宮中返回的李麟召去,陸雲走進去的時候,只見一個中年官員肅手而立,而李麟坐在主位上看著手中的綿紙。這一次李麟不是穿著平日常穿的黑衣箭服,而是穿著郡王服飾,杏黃袍服,頭戴金冠,他雖然年少,但是身量已經頗高,看上去威風凜凜,頗見皇家氣象。看到陸雲進來,他笑著將手中的綿紙遞給陸雲,道:「雖然不是十拿九穩,不過你的身份大致已沒有問題了。」

  陸雲忍住心中的驚訝,接過那張綿紙,上面寫著一些蠅頭小字,記錄了一個南楚江夏陸村的少年家世。父親是受傷退伍的低級將領,母親是書香門第的淑女,父母都已經因病亡故,族人星散,有一位叔父下落不明,少年自幼習武,精於箭術,三年前遠走他鄉,尚未加冠,乳名二郎,不過因為沒有族人,所以不知道年齡。陸雲差點驚呼出來,想不到真有一個這樣的人存在,雖然和自己的描述有些參差,但是基本上可以含糊過去,心中慶幸身世將不會造成阻礙的同時,陸雲不由暗中拜謝上蒼。

  李麟去過那張綿紙道:「難怪你箭術出眾,原來是克紹其裘,既然你的身份已經沒有問題,今後就在我身邊行走吧,正好一會兒我要去送紅霞郡主和王儀賓回代州,你跟我一起去吧。」

  陸雲心中一動,若是替紅霞郡主送行,齊王和嘉平公主必然前往,能夠一舉見到這麼多名將,忍不住露出期盼神色。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五章 水流花謝
 

  郡主入雍後,鎮守雁門二十年,屢率軍入蠻地掠敵,蠻人見之魂斷,呼之曰血羅剎。
  郡主儀賓王驥,本楚人,失父母,流落建業,入江哲門下,列為八駿之首,後奉哲命赴蠻地探軍情,以伯樂神醫之名聲震邊塞,偶遇郡主於代州,鍾情於東海,惜各為其主,鳳泊鸞飄。後郡主血戰於雁門,驥聞之,泣告於哲,求赴代州同死,哲不得已許之,驥乃捨青雲之路,至雁門助郡主守關。雁門將破,遠霆感驥癡,陣前以郡主許之。郡主降雍後,驥奉旨協守雁門,為郡主之副。

  初時,主無出,或有勸驥納妾傳宗者,驥不許,曰,我無親族,毋憂絕宗祀。主聞之涕然,終不忍王氏無後,乃親為選良家女,驥憤然出,半月不歸,主乃止。

  ——《雍史·紅霞郡主傳》

  灞橋柳如煙,行人欲斷腸,送行的官員早已經離去,長亭之內,林碧卻仍然握著妹妹的手低聲囑托,這一別不知何年何月能夠再見,林碧心知自己終生也不會有機會重回故土,再也無緣見到雁門春色,所以對承繼自己衣缽的幼妹,更加牽腸掛肚。長亭之外,赤驥正和齊王低語,他們很有默契地留出了讓林氏姐妹話別的空間。而李麟和其他幾個兄弟站在一邊肅手而立,這場合沒有他們說話的餘地。陸雲立在李麟之後,小心翼翼的打量著那些聞名已久的人物。林彤和赤驥他都已經見過了,而齊王的豪邁爽朗和林碧的雍容威嚴讓他油然而生一種傾慕之情。他自然不知道七年前的齊王,卻是一柄寒光四射,殺氣不能自抑的利劍,傷人也傷己,而今日,寶劍已經藏於匣中,雖然鋒利不減,卻是更加莫測高深。

  亭中,林碧低聲道:「彤兒,你要小心一些,這幾年你們多次深入蠻地,也未免太危險了,你是代州主將,若有閃失影響極大,也該讓後輩多帶帶兵了。聽說你經常和妹夫吵鬧,這不大好,雖然他是你的副將,可是畢竟也是你的夫婿,又是江侯的心腹,你不要和他生出嫌隙,還有,你和妹夫成婚多年,還沒有子嗣,這件事情就連皇后都問過,你們夫妻準備怎麼辦?若是你聽我的話,還是替他納妾才是。」

  林彤瞥了赤驥一眼,也低聲道:「姐姐,我和驥郎吵架不過是習慣罷了,若是幾日不吵,便渾身不舒服,你可別以為我凶悍,分明是他變著法子喜歡惹我生氣。這次進京,驥郎請侯爺替我們診過脈了,侯爺說,我們都沒有問題,沒有子嗣或者是天意,其實我也問過驥郎的意思,不過驥郎說他早已沒有親族,也不擔憂無後不孝,我倒是肯委屈些讓他納妾,還替他張羅過,是他堅決不肯,還和我生了半個月悶氣。」

  林碧聽了不由一笑,用餘光忘了赤驥一眼,道:「妹夫也是至情至性之人,難怪當年肯陪你赴死,罷了,你們的事情我也不管了,只要你們夫妻和順,我也就放心了。」

  林彤卻是憂心地道:「姐姐,這次我來長安,看到江侯爺在你面前好像總是戰戰兢兢的,不是你為難他吧,這樣是不是不大好,江侯爺是驥郎的恩主,這個人很可怕的,你看驥郎不過在他身邊待了幾年,便是這樣難纏,你是不是還怨恨他從前設計害了姐夫,不,龍將軍。」

  林碧淡淡一笑,目光寧靜而平和,她輕聲道:「兩國征戰,哪裡有那麼多仇怨,李顯親手迫死庭飛,我尚且不再懷恨,何況是江侯呢。若說他懼怕我,這可是你誤解了,他對著鳳儀門主、魔宗宗主尚且不懼,我一個敗軍之將,有什麼可怕的。這人性情就是這樣,越是親近之人他越是喜歡欺弄,你看他總是欺負柔藍、麟兒這些孩子,難道會以為江侯當真討厭他們麼,在我面前,他既然不敢欺弄我,自然只有懼怕我了,這人性情就是這樣彆扭古怪,越是他重視的人,就越是不知道該如何相處。恐怕這世上只有長樂公主和邪影李順,能夠見到他最真實的一面吧。」

  林彤聽得眼前一亮,想起王驥說起在江哲面前總是吃苦頭的往事,忍不住低笑起來,姐姐當真是明察秋毫,一眼便看穿那個有著神鬼莫測之機的男子,不過是一個不善於表露真情的靦腆之人。

  正在她們姐妹執手低語的時候,遠處煙塵滾滾,馬蹄如雷,卻是十幾騎駿馬絕塵而來,眾人抬眼望去,為首的兩人一著青衣,一穿黃衫,正是霍琮和柔藍帶著侍衛前來送行。

  林彤露出微笑,她對柔藍也是十分喜愛,方纔還在埋怨這丫頭無情無義,不來相送,一聲歡笑,她走出長亭,招手道:「藍藍,怎麼還記得來送我啊。」

  柔藍勒馬收韁,下馬奔來,一把摟住林彤的頸子道:「彤姨,你好沒良心,我被太后娘娘召去陪她了,要不是我記著你今天就走,求娘娘讓我出宮來送你,現在我還在長樂宮看戲呢。」

  林彤伸出兩指捏住柔藍雪白嬌嫩的臉頰,笑道:「就你會找理由,當我不知道麼,你的公主娘親這幾天就在宮裡面陪太后呢,怎麼不見你爹爹,這次驥郎要去給你爹爹辭行,居然都沒有見到,怎麼皇上壽筵之後就看不見他了呢?」

  柔藍掙開林彤的手指,香舌輕吐道:「這個我可不知道,爹爹不在家,我歡喜還來不及呢,霍哥哥,你一定知道的吧,爹爹對你比對我和慎兒都好些。」

  林彤望了一眼霍琮,這個少年雖然平凡普通,可是不知怎麼,林彤就是覺得在他面前不敢放肆,或許是他那種平和寧靜的氣質讓人不願失禮吧,她微笑問道:「霍公子,你知道先生在什麼地方麼,驥郎原本想當面辭行的,這一去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夠再來長安。」

  霍琮施禮道:「稟郡主,先生前日從宮中赴宴歸來,就去了南山別業,似乎有什麼事情要處置,他說讓我替他給郡主和赤驥師兄送行。」

  林彤失望地歎了口氣,不再追問,而隱在侍衛當中,原本正忍不住看向柔藍的陸雲卻是心中一動,南山別業,江哲去了南山別業,那就是不在皇城之內,身邊的侍衛不知道會否少些,或許自己會有機會刺殺吧,只是不知道那別業在什麼地方,而且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抽身去尋,再說那人身邊定有侍衛保護,還有邪影李順在側,恐怕難以得手。

  這時,赤驥走到霍琮身邊低聲道:「師弟,有件事情請你轉告師父,我見嘉郡王新收留的那個侍衛面貌有些像一個人,雖然覺得不大可能,可是還是要請你稟告一聲。」

  霍琮神色不動,微笑著側耳傾聽,彷彿赤驥和他說的不過是些家長裡短的瑣事,口中卻道:「這件事情先生已經知道了,師兄不必掛懷,先生說,師兄臨行之前,可以將段將軍的事情告訴公主,想必公主也是想和段將軍重見一面的。」

  赤驥聞言心中一動,對於江哲已經知道那南楚少年之事,他倒不覺得奇怪,這少年相貌和陸燦有四五分分相似,精通箭術,雙臂力大無窮,就是他也生出疑心,江哲若是見到必然心疑。可是將段無敵之事告訴林碧,他擔心先生又準備給人下套,若是別人或許自己只會幫忙蒙住那人眼睛,可是林碧乃是林彤親姐,他有些擔心後果。

  霍琮見狀,低笑道:「師兄放心,先生也是好意,希望公主能夠說服段將軍為朝廷效力罷了。」

  赤驥心中一寬,道:「我知道了,師弟,這次前來,見先生對你青眼有加,我可是又羨又妒,你有這個福氣留在先生身邊,定要代我們這些不肖弟子盡心侍奉。」

  霍琮點頭應是,心中卻隱隱泛起一絲惆悵,師恩如山,先生待自己如此之好,自己卻不得不隱藏心事,欺瞞於他,若是有一日那件事情洩露,自己又當如何是好,除非是血濺寒園,否則生有何歡。

  無論是如何不捨,林彤和赤驥終於還是踏上了旅途,望著遠去的背影,李顯走到淚光隱隱的愛妻身邊,道:「碧兒,回去吧,最多過兩年,再讓他們進京述職也就是了。」

  林碧黯然道:「沒什麼,你不用擔心,姐妹分離這是遲早的事情,我只是有些難過不能回去看看罷了。」

  李顯默然,這件事情他也幫不上忙,有些事情也是無可奈何,就像他用放棄軍權換取和林碧結合,林碧想要劉氏和林家的安泰,也只能放棄返回代州的期望。見他如此,林碧反而笑道:「其實這也沒什麼,長安也很好,再說有你和孩兒在,哪裡不是家呢,倒是你娶了我,犧牲未免大了些。」

  李顯見她釋然,笑道:「孤王不愛江山愛美人,這有什麼不對。」林碧面上一紅,就要轉身離去,卻被李顯攬住纖腰不肯放手,她心中一甜,對自己沒有固執仇恨放棄這令自己心動的男子的決定,再也沒有一絲悔意。想起方才赤驥偷偷告訴自己的消息,或許自己應該去見見段無敵,前塵往事,應該是不需掛懷了,縱然自己又是中了江哲圈套,能夠讓一個心存黎民社稷的忠義之士不至於淪落江湖,也是值得的。

  李顯和林碧在這裡情意綿綿,卻讓齊王幾個兒子在一邊十分尷尬,都是低著頭不語,除了李麟之外,其他幾個王子沒有一個和李顯個性相似的,從前李顯對他們不聞不問,他們對李顯也是只有畏懼之心,直到林碧加入齊王府之後,重立家規,對這幾個庶子頗為照顧,這幾個少年對林碧自然十分尊重,當然不敢看到李顯輕薄她的景象。李麟膽子大,別過臉去重重咳嗽了幾聲,林碧一驚,連忙推開李顯。

  李顯只得鬆開手,望望幾個兒子,道:「你們都自行回去吧。」然後狠狠的瞪了李麟一眼,挽著林碧上車走了。

  李麟哭喪著臉,自己可是好意,卻得罪了父王,大概回去之後,父王就會尋個理由拉自己去校場了,想到很可能今天晚上會渾身疼痛,難以入眠,李麟心情當然不會好轉,他那幾個兄弟給了他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都各自上馬走了。

  這時,霍琮含笑道:「郡王爺,這幾日先生和公主都不在府上,你不如過來小住幾日如何?」

  李麟一聽大喜過望,連忙道:「好,好,多謝你了,霍大哥。」

  陸雲眼中掠過喜色,想不到這麼快就有機會進入江哲的府邸,雖然江哲現在不在,但總歸是個收穫不是麼。

  他全未發覺,在邀請李麟的時候,霍琮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他自然也不知道,那份對他的身世調查的文書就是霍琮偽造之後通過司聞曹送到李麟手中的,否則世間哪裡會有那麼巧的事情,真有一個雲二郎的存在。

  第二天清晨,陸雲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他不由十分奇怪,昨日他跟著李麟到了江哲府上,李麟住在棲鳳軒,他作為李麟的侍衛自然也得住在那裡,江哲的府邸據說本是雍王潛邸,在陸雲看來,雖然也是富麗清幽,卻比齊王府小的多了,也沒有那麼多亭台樓閣。身在仇人的地盤,他本來以為自己昨夜會很難入眠,卻不料一夜無夢,真讓他費解。

  走出房間,他一眼看到李麟正在院中練劍,幾個侍衛在旁邊相陪,陸雲臉一紅,站在一邊,等到李麟練劍之後,他上前謝罪道:「屬下不小心睡過頭了,還請殿下恕罪。」

  李麟笑道:「你是第一次來這裡,不習慣也是有的,本王有時會在這裡小住的,以後你就習慣了。好了,陪我去寒園吧,霍大哥讓我們去他那裡一起用早膳。」

  陸雲眉心一跳,忍不住道:「屬下在南楚就聽說寒園乃是楚侯運籌帷幄之處,想不到竟然已經給了霍公子居住。」

  李麟突然詭秘的一笑,道:「你說得錯了,寒園至今仍然是姑夫的居處,雖然現在姑夫的寢居在內宅,但是一個月總有十幾天,姑夫仍然住在寒園,而且那裡還是姑夫的書房,不知道多少計策是在那裡擬定的,就是皇伯父要向姑夫問策,也是在寒園的。」

  陸雲有些疑惑,明明霍琮是住在寒園的,他如今已經知道那青衣少年乃是江哲弟子,也就是少主人之一的身份,怎會沒有自己獨立的住處。帶著重重疑惑,陸雲跟著李麟走向寒園,一路上他仔細留心,江哲府上的侍衛果然個個非是等閒,防衛森嚴遠勝齊王府,想要行刺當真是十分艱難。

  走到寒園門口,李麟讓其他侍衛下去休息,拉著陸雲道:「你和他們不同,本王當你是朋友,和我一起進去吧。」

  陸雲心中一暖,他自然知道李麟待自己與眾不同,朋友的意味倒是比下屬多些,但是眼看就要進入江哲經常流連的地方,他心中十分緊張,也就顧不上體味李麟的心意了。

  一走進寒園,陸雲便是一愣,這裡面的清幽冷落讓他想起父親的書房所在之處,也是這般冷寂,就連明媚的春光在這裡似乎也減去了幾分顏色,外面森嚴的戒備和裡面的蕭條冷落,真是對比鮮明。不過讓陸雲更加奇怪的是,在初升的陽光下,霍琮一身布衣,正在那裡修剪花木,他是那樣的認真盡責,就連自己這些人進來他都沒有察覺。

  李麟上前叫道:「霍大哥,你還沒有完工啊,早膳不是還沒有準備好吧,這是雲路,霍大哥還記得吧,這次我帶他一起來的,也讓柔藍見見他,知道我沒有欺辱他。」

  霍琮聞言抬起頭,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將手中的花剪放下,拍去上面的泥土,道:「聽郡王爺說,你已經在他身邊任職,雖然多半是郡王爺相迫,你也不要怪他,他也是一片好意。」

  陸雲連忙道:「並非是王爺相迫,小可流落長安,尋親不遇,也不是了局,留在郡王爺身邊,尚可有個落腳的地方。」

  李麟皺眉道:「雲路,原來你是這個心思,難怪當日這麼容易就留下來,本王還生過疑心呢?」

  陸雲心中一寬,就是想到李麟可能會懷疑自己留下的緣故,畢竟當日在驛道上,自己表現的十分桀驁,這般輕易屈服未免有些兒戲,所以今天他趁機彌補了一下,果然消去了李麟的疑心。

  霍琮眼中閃過一絲笑意,道:「原來如此啊,好了,柔藍一會兒就會過來,你們先去花廳等著,我去換件衣服。」說完他轉身走去,李麟拉著陸雲走向花廳,嘟囔道:「寒園就是這點不好,不許留僕人伺候,幸好早膳還不用自己去取。」

  陸雲心中疑惑,忍不住問道:「霍公子很喜歡照料花木麼,為什麼他會住在這裡,這裡不是軍機重地麼?」

  李麟笑道:「你可知道霍大哥的身份?」

  陸雲道:「屬下聽說霍公子是侯爺的親傳弟子。」

  李麟舉起食指道:「有件事情,你卻不知道,霍大哥還是寒園的僕役,負責照看這裡的花木。」

  陸雲愕然,良久才道:「可是,霍公子不是侯爺的弟子麼,怎麼侯爺還讓他做僕役,這未免有些太離譜了。」

  李麟笑道:「我這個姑夫的性子就是這樣古怪,所以霍大哥才會住在寒園,卻又不是寒園的主人。」

  陸雲還是大惑不解,這時耳邊傳來一個平和的聲音道:「這是先生用心良苦,先生常說,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位置,江家不留無用之人,琮若想留在府上,就要以勞力換取食宿,所以琮雖然拜在先生門下,卻仍要做僕役維持生計。不過成了先生的弟子,總是有些好處的,寒園的工作並不繁重,那些耗費時間的工作都有別人去做,我只需照料花木即可。」

  陸雲回頭望去,只見霍琮換了一身潔淨的青衫,站在門口,清晨的陽光映射在他的背後,讓陸雲覺得他的面孔有些模糊,可是他仍然能夠看到霍琮平靜安詳的神色。

  他聽到霍琮繼續說道:「有些人將輕拋權勢富貴當成美談,有些人身份低賤,卻以布衣傲王侯自得,先生卻不以為然,他常說富貴權勢不僅僅是權利和享受,也是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既然手握大權,就應該盡忠職守,不負蒼天愛重,若是出身寒微,操持賤業,也不當以為羞辱,應該安之如素,只要無愧於心,就不負平生。」

  陸雲只覺得心神撼動,什麼樣的人能夠說出這番話,這樣的人怎會賣國求榮,辜負君父。花廳之內一片寂靜,就連李麟也在深思霍琮所言。

  這時,門外傳來少女清脆悅耳的聲音道:「霍哥哥,麟弟,我來了,麟弟,聽說你帶了雲路過來是麼,雲路,麟弟沒有迫你吧。」隨著語聲,陸雲只覺眼前一亮,一個穿著鵝黃衫子的少女站在門口,膚若凝脂,容貌秀美,尤其是那雙黑亮剔透的明眸,總是滴溜溜轉個不停,讓人越發覺得這少女頑皮嬌俏。她也沒有過分的妝飾,只是用一枚金環束髮,那金環渾似花枝環繞,相連處打造成含苞欲放的一朵寒梅,這般姿容相貌,雖然年幼,卻已經彷彿神仙中人。

  陸雲心中一顫,初次見到昭華郡主的女裝模樣,他只覺的心中慌亂,卻又隱隱帶著痛惜傷悲,一時間情緒無比低落。

  霍琮和李麟卻是常常見到柔藍俏麗模樣,習以為常,李麟抱怨道:「怎麼總是不相信我,我哪裡是強迫別人的惡人,雲路可是自願留在我身邊的。」

  柔藍明眸流盼,道:「雲路,是這樣麼?」

  陸雲這時也已經清醒過來,躬身道:「屬下得郡王器重,確是自願留在郡王身邊的。」

  柔藍嫣然一笑,道:「那就好,霍哥哥,今日難得爹爹不在,我們吃完早膳一起玩好不好。」

  李麟高興地道:「好啊,太子今日不會召我去的,我們正好出去游春。」

  霍琮笑道:「游春什麼時候都可以去,倒是先生不在,不如在府裡玩樂,豈不是更好。」

  李麟和柔藍聽了都是連連點頭,柔藍道:「還是霍哥哥聰明,我們就去臨波亭吧,雖然現在無雪,可是臨波亭賞花也很好,內宅雲路不便去的。」

  霍琮點頭道:「臨波亭很好,你們或許不知道,當初先生就是在臨波亭賞雪賦詩,壓倒了雍王府的所有幕僚呢,一會兒到了那裡,我將當日先生他們所賦的詩都抄錄下來給你們看。」

  柔藍和李麟雖然年少貪玩,可是對詩詞歌賦也不是一無所知,更何況是江哲的舊事,霍琮既然要給他們講詩,也定會告訴當日之事,這些事情江哲從不跟他們說起,卻對霍琮並不隱瞞,有機會得知江哲過往,兩人都是連連點頭,就是陸雲也心中嚮往,此刻他對江哲的恨意不知不覺中已經消退了許多,更想知道他的事跡,畢竟在南楚,眾人除了漫罵之外很少提及江哲的傳聞。

  四人匆匆吃過早膳,聯袂來到臨波亭,霍琮果然錄了那些詩詞給三個少年講解,又將昔日之事講給三人聽,談興正酣的時候,突然有侍衛前來稟報道:「郡王爺,太子殿下急召你入宮。」

  柔藍和李麟都是一臉的掃興,李麟無奈地道:「看了今日只能半途而廢了,雲路不能跟我進宮,霍大哥,就讓他先跟著你吧,等我晚上回來你再接著講好不好。」

  霍琮笑道:「你去吧,太子說不定有什麼急事,我等你回來再接著講,反正先生後日才能回來呢。」

  送走了李麟,柔藍無精打采地坐在亭邊,望著湖水發呆,霍琮則是取過棋坪自己打起棋譜來,亭中氣氛有些沉悶,陸雲想要告辭離去,卻又有些不捨。霍琮見陸雲神情無聊,笑道:「郡王爺在這裡就和自己家一樣,你也不要拘束,其實你年紀還輕,還是應該多讀些書才是,兵書你讀過沒有?」

  陸雲心道,若是我說讀過,未免有些不符身份,便道:「沒有讀過。」

  霍琮道:「你既然跟著郡王,將來難免征戰沙場,要想作個將領,兵法是不能不讀的,這樣吧,我回去取一本書給你看。」說罷轉身離去,亭中只留下柔藍和陸雲兩人,附近的侍女侍衛早就被霍琮遣走,亭中一片寂靜。

  望著柔藍的背影,陸雲心中突然生出惡念,這可是一個良機,自己有機會取走江哲愛女的性命,江哲令自己的父親痛苦萬分,自己若是殺了柔藍,必定可以讓江哲痛不欲生,與其等待可能永遠也不會出現的刺殺機會,眼前的少女是更好的選擇。

  抬頭看看四周無人,陸雲終於按耐不住心中殺機,心中的仇恨和多日來不能自主的委屈驅走了他心中的朦朧愛意,若是沒有了制約,就是最良善的人也會萌生惡念。

  站在柔藍身後,他輕輕拔出藏在靴子裡面的匕首,就要向柔藍背心刺去,只需一劍,就可以取了這少女性命,然後他可以等到霍琮回來,偷襲刺殺了他,霍琮看上去不會武功,柔藍也不高明,自己應可得手,之後就可以憑著嘉郡王侍衛的身份離開這裡,只要他安排妥當,直到他離開皇城,也不會有人發覺屍體。

  可是當他站在柔藍身後,少女嬌小的背影讓他心中一軟,這一劍再也刺不下去,自己的仇人是江哲,和這少女有什麼相關,霍琮對自己頗好,自己如何可以恩將仇報,就在陸雲心中猶豫不決的時候,柔藍不知怎麼失去了平衡,一聲驚叫,向水中倒去,陸雲微微一愣,只見柔藍已經落入池中,一邊喊著救命一邊伸出手胡亂揮舞。她的聲音傳得很遠,陸雲可以看到遠處有人影閃動,想必是侍衛們聽見柔藍的呼救聲,正在向這邊趕來。

  看看水中掙扎呼救的少女,他心中一顫,和衣跳入水中,不過片刻便抱著柔藍爬了上來,這時候侍衛們已經紛紛趕到,陸雲熟練地幫助柔藍吐出腹中清水,柔藍清醒過來,抱著剛剛趕來的霍琮大哭起來。霍琮謝過陸雲,匆匆抱著柔藍走去內宅。看著柔藍蒼白的面色,以及凌亂的衣衫,陸雲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救起柔藍,並不是為了掩人耳目,他跳下水去的時候竟然是全無一絲悔意,目光落到地面上遺落的束髮金環,陸雲心中越發慌亂。

  他當然不會想到,霍琮抱著柔藍進入後宅,將她送回臥房之後,正要讓侍女前來伺候,柔藍拉著他的衣袖,冷冷道:「霍哥哥,你搞什麼鬼,這個雲路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要刺殺我。」

  霍琮不動聲色地道:「他想殺你麼?」

  柔藍怒沖沖地道:「我從水中倒影看得分明,他想要從後面用匕首刺殺我,我知道不是他的對手,所以裝作失足落水,這樣他就不便下手,我卻可以呼救。你可別說你不知情,駿哥哥怎麼會出爾反爾,派人來召麟弟進宮,我可不信這個時候會有什麼大事牽涉到麟弟,定是你從中作梗,故意遣走麟弟,還有你怎麼將他和我單獨留在臨波亭,就連一個侍衛都不留,這不是你的作風。最關鍵的一點,是誰讓侍女通知我今天裡面穿上金縷衣的,你有什麼瞞著我,那雲路是不是南楚奸細,若不是我擔心他刺殺不成露了破綻,可能反而會破壞了你的計劃,我何必要裝作落水呢,反正他的匕首也不可能刺穿金縷衣。」

  霍琮微微一笑,道:「這個你就不用過問了,這是先生的意思,其實我看雲路還是狠不下心的,再說暗中有侍衛保護你呢,絕不會讓他得手的,今日之事你不要說出去。」

  柔藍怔住了,此刻的霍哥哥,面上的神情像極了爹爹平日捉弄自己時候的模樣,她打了一個寒戰,決定由衷的同情那個方才想要殺害自己的少年。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六章 驚鴻照影
 

  陸雲怔怔望著手中的金環,呆若木雞,方才有侍女前來尋找郡主失落的金環,他卻下意識地將金環藏起,心中不免有些愧悔,縱然明知那少女對他來說猶如水中仙,夢中花,他卻為何深陷下去,錯過了唯一報復江哲的機會,罷了,罷了,柔藍不過是江哲的義女,自己怎能如此無恥,對江哲無可奈何,就將目標放到一個小女孩兒的身上。
  正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李麟的怒吼聲道:「什麼,你說柔藍落水,差點淹死,這怎麼可能,你竟敢詛咒她,本王要砍了你。」

  陸雲心中一凜,他對李麟已經是頗為忌憚,唯恐他問多了,發覺自己的不妥,連忙聞聲趕去,還沒有繞過花叢,便聽到一個清朗含威的聲音道:「麟弟不可魯莽,這侍女說的或許過分些,但定無惡意,你不也是聽說柔藍落水,才匆匆趕回來的麼,我們還是去內宅看看吧,這丫頭平日胡鬧慣了,說不定是怎麼回事呢?」

  陸雲心中一動,透過花叢望去,只見前面花徑上,李麟怒氣沖沖地站在一個侍女面前,那個侍女嚇得魂不附體,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而在李麟身後,站著一個身穿明黃服飾的少年,大概十五六歲年紀,相貌俊秀溫文,雙目幽深,如同深潭也似,神態從容磊落,此刻正拉著李麟相勸。不必多想,見這少年服飾以及對李麟的稱呼,陸雲心中翻江倒海一般,自己竟然和大雍的太子殿下李駿距離不到數丈,忍不住握住了匕首。目光落到那少年太子的面上,見他神態溫和,含笑解勸,雖然有著尊貴無比的身份,卻令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聽聞這位太子殿下小小年紀便代李贄鎮守幽州,素有仁孝之名,如今一見,果然是氣度不凡,再想起南楚國主趙隴,明明年紀相仿,更是一國之君,卻是只知吃喝玩樂,平庸無能,心中更是一痛,不由氣息一亂。侍立在李駿身後的一個青年侍衛眉梢一揚,上前一步,擋在李駿身側,喝道:「什麼人在花叢後面鬼鬼祟祟的。」他的語氣並不凌厲,可能因為這裡是長樂公主府,公認防備最森嚴的府邸之一的緣故。

  陸雲心中一震,繞過花叢,向李麟單膝下跪道:「屬下雲路叩見郡王爺。」他故意表示不認識李駿,這樣即使問罪,也會輕些,不知者不罪麼。果然他偷眼望去,那侍衛神情和緩,退到了李駿身後。

  李麟粗聲粗氣地道:「原來是你小子,是不是見本王發脾氣,不敢過來了?」

  陸雲心中更加安定,低首斂眉地道:「屬下不敢。」

  李麟搖手道:「算了,來拜見太子殿下,皇兄,這是我新收的侍衛,我見這小子還不錯,過幾年準備送到東宮去給你做侍衛,不過現在還不行,明鑒司和司聞曹盯得緊,這小子身份不甚清楚,我若送了去,只怕要遭彈劾的。」

  李駿微微一笑,他自然知道這個道理,自己身邊的侍衛都是精挑細選的,身世來歷、武功人品,都要經過考核,不過李麟既然如此重視這個少年侍衛,想必人才難得,他上前一步,親手攙起陸雲道:「平身吧,你是麟弟的侍衛,以後也不免和孤常常相見,不必如此拘禮,也不要聽麟弟胡說,孤東宮的侍衛都是父皇指派,人數有限,所以不免條件多些,你今後跟著嘉郡王,也是前程似錦,過幾年在沙場上搏個功名,封侯拜將,豈不是勝過在孤身邊委屈。」

  陸雲唯唯諾諾,眼中閃過傾慕之色,這位大雍太子,果然是帝王氣度,只是簡簡單單幾句話,便聽得人心中溫暖,若自己果然是無牽無掛的雲路,只怕從今後捨命相報也是可能的。

  李駿又仔細看了陸雲片刻,見這少年年紀雖輕,神態也頗為恭謹,可是舉止不卑不亢,眉宇間帶著一絲傲氣剛強,果然是人品難得,也不由心中喜愛,看了李麟一眼,嘉許地道:「王弟的眼力果然不凡,我見此子有長孫將軍的氣度。」

  李麟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他年紀尚幼,露出這樣的神情不但不令人生出惱怒之意,反而令人覺得他稚氣尤存。李駿搖頭微笑,道:「好了,我們去看柔藍吧,她吃了苦頭,一定會在我們身上討還的,若是去的晚了,只怕要受她幾日冷落了。」

  李麟神情一變,憤憤道:「柔藍最是偏心,每次見了你都是眉開眼笑,見了我就是橫眉豎眼,明明你三五天才能來看她一次,我幾乎每天都陪著她,可是她對你總是那樣厚待。」

  李駿大笑道:「誰讓你不是看著她長大的呢,想當初我還是雍王世子的時候,可就盡心竭力幫著她逃脫姑夫的毒手,你呢,東海初見就和她爭執,還逼著小丫頭叫你哥哥,後來又被姑夫騙了,當他的幫兇欺負柔藍,活該你今日受報。」

  李麟頓足不語,臉上一會兒黑,一會兒紅,望望四周忍笑的侍衛,喝道:「都滾開,這裡是姑夫府上,還用得著你們在這裡看戲。」兩人的侍衛面面相覷,不知是否該聽命。李駿笑道:「罷了,除了冷恢之外,你們都下去休息吧。」除了站在李駿身後的青年侍衛之外,其他侍衛都各自散去,陸雲心中一歎,也準備離去。不料李麟叫住他道:「雲路,你跟在霍大哥和柔藍身邊的,聽說是你救起了柔藍,是麼?」

  陸雲面上一紅,想起自己本來是準備取柔藍性命的,不由有些慚愧,低聲道:「屬下恰好在場,因為略通水性,所以只得冒犯了郡主。」

  李駿驚咦了一聲,看向陸雲的目光更是多了幾分賞識,輕輕點頭,然後向內宅方向走去。李麟擺擺手,示意陸雲不必跟隨,然後匆匆趕去,陸雲愣了片刻,終於輕歎一聲,無精打采地向棲鳳軒走去。

  誰知他剛剛走到棲鳳軒,李麟又怒氣沖沖地奔了進來,喊道:「氣死我了,都跟我回府。」眾侍衛見他大怒,也不敢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只得匆匆跟上李麟出了長樂公主府,李麟取了馬匹,恨恨地一鞭下去,竟在皇城之內縱馬飛奔,那些侍衛大驚,在後面連聲呼喚,他們不敢在皇城縱馬,這可是大罪,雖然眼看著李麟的背影遠去,卻也只能心焦不已,匆匆向齊王府趕去。

  陸雲心中奇怪,向一個較為熟悉的侍衛問道:「王爺這是怎麼了,發這麼大的脾氣?」

  那個侍衛左顧右盼了片刻,小聲道:「定是又吃了昭華郡主的排頭了。整個長安城誰不知道,咱們郡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楚侯和昭華郡主,尤其是郡主,他們兩人若在一起,一定是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到了最後,不是郡主去向咱們王爺王妃哭訴,就是郡王去長樂公主殿下那裡告狀,初時兩家長輩都還又是相勸又是責罰,可是轉過臉去,他們兩個又和好如初了,如今可是誰都懶得管了。不過今天也真奇怪,本來太子殿下和霍公子若是在場,總能勸住郡王爺和郡主的,今日不知是出了什麼事情,這兩位的話都不管用了。」

  陸雲聽得有趣,忍不住低頭暗笑,不論身份何等尊貴,昭華郡主江柔藍和嘉郡王李麟都終究是孩子罷了,不過他還真得難以將如今這個孩子一般稚氣的少年和那個在金谷園召見自己之時氣度森嚴的嘉郡王聯繫到一起。

  過了一會兒,眾侍衛回到齊王府,一眼便看到李麟在門前大步流星地走來走去,看到這些侍衛,他怒道:「怎麼這麼慢,父王讓我隨侍母妃去南山,你們還不快去準備。」眾侍衛一聽,也顧不得辯解是郡王爺速度太快,匆匆去準備行裝了。陸雲心中大喜,自己正在煩惱如何撇開嘉郡王去南山尋找刺殺江哲的機會,想不到嘉郡王也要去南山,不知是否蒼天庇佑。眾侍衛都已去了,只剩下李麟怒氣沖沖地站在王府門前,對著下馬石一腳一腳地踢著,發洩心中的怒火。

  望著陸雲的背影,李麟氣得又是一腳踢去,方才去看柔藍,豈料她對自己冷嘲熱諷,說自己眼力差勁,居然留了一個刺客在身邊,這怎能怪他,明明是司聞曹沒有查清楚,再說她本來不是也對雲路頗為讚賞麼,怎麼如今責任都到了他身上。又氣又惱的他本來想立刻出去就雲路殺了,誰知卻被霍琮攔住,反而讓他將雲路帶到南山別業去。眼看著那個欺騙自己的少年卻不能出手責罰,他心中怒火難以消退,索性違反禁律,縱馬飛奔返回齊王府。不論他何等氣惱,卻知道霍琮的意思就是姑夫江哲的意思,一路上想著如何將雲路帶到南山別業去,還得尋個理由,不能讓他生疑,這可是霍大哥交待的。誰知一回到府上,就得知齊王妃林碧要去南山,本來是讓自己的庶出大哥李景隨行的,他便搶了這個差使,心裡知道十有八九又是姑夫的算計,否則母妃怎會莫名其妙地獨自去南山呢,母妃如今又懷了身孕,父王幾乎是一刻不離的。想到這次自己出了紕漏,多半幾個月之內都會被姑夫和柔藍嘲笑,他便又是氣惱又是沮喪,對雲路更加惱恨,若非強自隱忍,只怕目光都能將雲路刺穿了。

  心中滿是疑惑,陸雲不明白為什麼齊王妃會輕車簡從去南山,他在齊王府多日,已經知道齊王府在南山並無別業,據說李顯性子古怪,說什麼不喜歡終南隱士,所以他在西郊和東郊都有別業,唯獨沒在南山修建別業。但是他也懶得多想,反正有機會去南山倒也不錯,他心中盤算著如何尋找江哲的別業,如何混進去行刺,全然沒有留意李麟偶爾望向他的森冷目光。

  南山距離長安足有五六十里,加上又需繞行西郊,李麟又奉了父命,不許林碧勞累,當夜在杜曲安頓,直到第二天午後,才終於到了南山別業。南山林壑幽美、氣勢雄偉,皂水、灃水、灞水、滻水、滈水,俱由南山中源出,北流入渭,林碧要去的南山別業就位於南山北麓,一道溪流蜿蜒而下,沿著溪流修建了數處水榭,兩側則是怪石嶙峋,草木豐盛,並無道路通行,若想出入別業,只能乘舟渡水。溪水在山腳匯聚成池,池中停著一隻輕舟。雲路這些侍衛是最後登舟的,逆水行舟,那青衣僕人卻是駕輕就熟,將幾個侍衛送到最下面的那座水榭,安頓他們之後便離去了。這座水榭想必就是為了安頓侍衛僕從的,寬闊樸素。

  到達之後,陸雲便知道這正是楚郡侯的別業,欣喜之餘,就在考慮如何尋找行刺的機會,陸雲挑了一個臨水的房間居住,這房間位於水榭一角,狹小侷促,無人和他爭奪,卻正合他心意。打開窗子,下面丈許處就是溪水,溪水清澈見底,溪底亂石嶙峋,尖銳的碎石之間,可以看到魚蝦在嬉戲。陸雲順著溪水向上望去,視線所及,已經可以看到兩座水榭。水榭之間雖然都有虹橋連接,可是陸雲知道若是自己走上去,肯定是立刻被擒住,所以他的目光落到了溪水上,若是夜裡,自己應該可以溯流而上,尋到江哲的寢居吧。

  吃過晚飯之後,陸雲只說自己一路騎馬疲倦,早早就去安眠了,也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他自己住一個小房間,所以也不用擔心別人發覺他的行蹤,將房門栓好,等到二更時分,天色已經變得漆黑之後,他就換上一件黑色夜行衣。這件夜行衣乃是精製的,輕薄光滑,可以在水中暫時替代水靠,而且最難得是體積極小,便於收藏,他帶在身邊許久,都沒有人發覺。

  打開窗子,他警惕地看了一眼,除了幾處水榭之外,並無光亮,他翻身躍出窗子,吊在窗下,伸手掩上窗扉,然後縱身入水,他的水性極佳,動作輕靈,不僅沒有發出聲響,就連水花也沒有濺起半分。入水之後,他逆流游去,水勢頗為湍急,頗費力氣。游了一會兒,到了第二座水榭,他攀上臨水的窗子向內望去,裡面也是一些侍衛,看服色是虎賁衛,應該是江哲身邊的人。再向上游去,第三座水榭還沒有接近,便聽到李麟大笑的聲音。陸雲抓著岸邊的岩石休息了一會兒,繼續向上游去,轉過一個拐角,前方還有四座水榭。第四座水榭黑暗無光,沒有聲息,他游到第五座水榭,發覺這座水榭比起前面四座有些不同,距離水面只有尺許高度,鄰水的房間外面是一處平台,平台的一半是凌波懸空的,三面以朱欄相護,從這裡溪水漸寬,水流也緩慢許多。陸雲心中一動,正想攀上平台探聽一下,手指剛剛抓住一根欄杆,便聽到房門打開的聲音,然後燈光從門內溢出,將整個平台籠入了昏黃的光芒之中。陸雲心中一寒,身軀輕輕沉入水中,只是攀著水中支撐平台的柱子,側耳傾聽。

  然後他的耳邊傳來一聲歎息,那是一個男子的聲音,然後,頭上的燈光亮了許多,想必是那人點燃了平台一角高挑的風燈,這下子四周水面都被照亮了,無法潛行,陸雲心中煩惱非常,卻只能隱忍等待。過了片刻,那人還沒有回房的意思,山風冰涼,月色星光都極為黯淡,不知這人怎麼會有賞玩景致的心情,陸雲心中暗暗痛罵,卻是無可奈何。

  這時候,那男子突然輕咦了一聲,陸雲心中一緊,隨即聽到了一個女子的歎息聲,這個聲音清冷而悲涼,陸雲只覺得心神一顫,忍不住仔細聽去。

  只聽那女子說道:「無敵,這些年你在異域飄蕩,還過的好麼?」

  那男子的聲音平淡清雅,他答道:「多謝你的關心,也說不上好不好,日子還算平靜,只是總會想起昔日的同僚,和沁州的風煙,所以終究是忍不住回來了。故土難離,大概就是如此。聽說你已經封了侯爵,頗受重用,我也替你高興。」

  那女子淡淡道:「其實皇上對我也是過於厚待了,憑我的微薄功勞,做虎賁衛副統領尚且可以,封侯卻是賞賜太重了。」

  那男子道:「你當得的,而且大雍重用於你,那些和鳳儀門有關聯的人就會放心許多,知道大雍不至於因為出身的緣故摒棄他們,想來這幾年鳳儀門的餘孽在大雍的活動應該越發艱難了。」

  那女子沉默片刻,道:「這些事情我無需過問的,自從北漢滅亡之後,我心願已了,除了虎賁衛的事務,我已經不過問別的事情麼,護衛皇室責任重大,我不敢鬆懈。」

  那男子歎息道:「我知道你其實對於權勢名利並不重視,只是如今你縱然想脫身也是不可能了,若是離開大雍朝廷的庇佑,你在天下可能會是寸步難行,畢竟現在北漢王室雖然已經降服,可是懷恨你的人一定還有很多,就是鳳儀門,也不會放過你的。聽說你還沒有成婚,呼延將軍呢,他這次應該是陪你一起來的吧?」

  那女子頓了一下,道:「呼延他這次定要陪我來,甚至還去司馬大人那裡請了假,我也沒有辦法,只好由得他了。其實我現在過得很好,無需殫精竭慮,無需鉤心鬥角,有些事情你說得很明白,我只需安分守己,就可以安享富貴,這樣的日子是我最期望的,這麼多年,我苦苦掙扎,早已經筋疲力盡,當日覲見陛下,我曾提出辭官歸隱,陛下說我結怨太多,又是頗有功勞,不願我在民間消沉,所以給了我一個虎賁衛副統領的職位。我若有心,自可以做一番事業,我若無心,也可以安養度日,皇上待我恩重如山,所以我雖然知道他們也是想利用我的身份安撫人心,卻仍然留在長安。如今我一無牽掛,唯一覺得對不起的就是你,所以聽侯爺說你也到了長安,終於還是前來看你,你,還恨我麼?」

  那男子笑道:「恨,談不上,十三年前,你我分手之時,就已經分道揚鑣,各為其主,你雖然投了大雍,傾覆了北漢江山,可是我不恨你,這是你的選擇,只要你無悔,別人還有什麼可以指責你的呢?七年前,我身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窘境,我知道你有心相救,又替我求情,這份情誼我絕不會忘記。可是青妹,我怨你,石英之死,雖然是多種因素造成的,可是你是起了主要的作用,而且我知道你是利用了我們之間的事情,石英雖然和我不合,可是他是堂堂正正的好漢子,剛烈無比。這件事情我永遠不能原諒你,你不僅讓他百口莫辯,自盡身死,還污蔑他的名節,雖然這是兩國征戰的手段,我不恨你如此作為,可是身為舊交,我不能不怨你。」

  那女子沉默許久,突然笑道:「我明白,今日聽到你這番話,我才覺得終於釋然,石將軍之死,這些年來我每每想起,都是覺得不安神傷,今日有人為此事怨我,我反而可以拋下心事了,謝謝你,無敵,解去我心中死結。這些年來,我始終等著和你重逢的機會,你別笑我,雖然當年在石將軍墓前,是我斷情絕義,可是直到今日我知道你必會終生怨我,我才能放下心事,覺得不再虧負你。」

  那男子沉聲道:「我明白,海驪曾對我說,若是不給你機會了斷你我之間的緣分,你這一生都不能安樂,否則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到長安來的。呼延將軍這些年來對你情深意重,當年初見,我便知道他的心意了,你半生淒苦,若有他陪伴,我也能夠放心許多。」

  那女子的語氣多了幾分溫柔,道:「其實來這裡的途中我已經答應了他的求婚,你願意留下來參加我們的婚宴麼?」

  那男子喜道:「恭喜你了,江侯爺已經答應,過幾日就放我離去,只怕沒有機會參加你們的婚宴了,替我轉告呼延將軍,就說我祝你們白首偕老,永結同心。」

  陸雲在下面聽得目眩神迷,此刻他早已聽出這兩人身份,大雍澄侯蘇青,龍庭飛麾下四將僅存的段無敵段將軍,這兩人的事跡他也聽父親說過,想不到卻在今日聽到兩人的密談。若非是強行隱忍,他真想露出頭去看看兩人的風采。

  這時,耳邊傳來遠去的腳步聲,想必是蘇青離開了,那男子一聲輕歎,歎息中卻帶著喜悅和寬慰,這時,冷月無聲,影沉寒水。只聽那男子低吟道:「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語聲淒涼,陸雲雖然不甚明白其中深意,也覺得為之黯然神傷。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七章 何處是青山
 

  隆盛二年,青奉詔入長安,欽封侯爵,雍史女子封侯,自青始也。
  隆盛七年,青下嫁虎賁衛副統領呼延壽,帝親賜詔書許婚,因新人無親族,令太子親臨主婚。

  ——《雍史·;澄侯列傳》

  時間緩緩流逝,燈光依舊明滅,陸雲等得焦心,這時,耳中傳來輕歎聲,平台有了輕微的震動,那男子似乎正向房內走去,陸雲心中一喜,卻聽到一個女子驚喜地道:「段將軍,果真是你?」然後陸雲便感覺有人走上平台,而且聽腳步聲,似乎是兩個人,陸雲差點想抱頭痛哭一番。

  這時他聽到那男子聲音冷淡地道:「公主殿下,好久不見,蕭大人,別來無恙。」陸雲心中一震,這才聽出那女子竟是齊王妃林碧,那個蕭大人是不是今日跟在王妃車駕旁邊的那個蕭總管呢,聽嘉郡王的侍衛說,那個蕭總管原本是北漢人,是隨著王妃娘娘進入王府的,據說武功十分高明,只是不大管事,也不怎麼拋頭露面。

  林碧歎了口氣,道:「我來之前,便知道你會這個樣子,可是怨恨我沒有堅持到兵敗人亡麼?」

  段無敵冷冷道:「其實大家早已知道,晉陽不過是苦撐罷了,國主請降,倒也成全了千萬軍民,我們作臣子的,也只能接受罷了,雖然轉眼間大家都高官厚祿,榮華富貴,忘記了曾為社稷犧牲的沁州軍民,這也是人情之常,更別提有人忘卻舊情,嫁與仇敵,去享王妃的尊榮。」

  林碧沒有說話,只是一聲長歎,聲音充滿了惆悵,另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道:「段無敵,你太過分了,你可知道公主殿下的一片苦心,若沒有公主委身下嫁,國主焉能安享榮華,我們這些人也將惴惴不安,公主正是為了我北漢軍民宗祀,才毅然下嫁,再說龍將軍臨終之前也有遺言交待,你怎可如此無禮。」

  段無敵的聲音變得嘲諷譏誚,他揚聲道:「是麼,我去沁州祭拜將軍,卻是聽到人人傳唱俚曲『昔日漢公主,今日齊王妃,遙望故將軍,佳城鬱鬱深。』」

  台上突然沒有了聲息,可是陸雲卻能夠感覺的那上面凝滯的氣氛,沉悶的令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不過他心中十分矛盾,明明覺得這位段將軍原來非是那樣軟弱和氣,而是綿裡藏針,剛烈果決,卻又覺得嘉平公主非是段將軍所說的那般不好。忍不住用心聽去,等待接下來的發展。豈料就在這時,一陣風吹來,那平台上的風燈突然一閃而滅,河面上頓時一片漆黑,陸雲心中大喜,也顧不上繼續偷聽,迅速潛入水中逆流游去,幾下子已經離開了平台的範圍,身後燈光重新點燃。陸雲回頭望去,只見平台之上站著三人,林碧一身王妃服飾,明黃色的披風獵獵作響,神情卻是惆悵感傷,在她身後,果然是那個消瘦陰森的蕭總管,而在兩人對面,站著一個布衣中年男子,相貌儒雅,滿面風霜,雖然只是那樣隨意的站著,但是身姿筆挺,猶如青松白楊,面上的神情冰寒震怒,威勢凌人,怎也令人想不到,他方才會有那樣溫柔的語氣,寬容的態度。陸雲顧不得多想,時間不多,他奮力向上游去。

  平台之上,林碧神情平靜下來,淡然自若地道:「段將軍責備的是,有些話林碧可以和你說個明白,雖然本來沒有必要,可是你是庭飛生前的心腹之人,我也當你是自己人,所以不想瞞你,不錯,我林碧的確委曲求全,下嫁殺夫仇人,這件事情無論如何掩飾也是沒有用處的。可是我卻不曾後悔,當初國破家亡,我可以自盡殉夫,也可以誓死不嫁,我相信沒有人敢逼我成婚,可是林碧不是一個人,我是北漢的公主,代州的主將,我一死事小,大雍和北漢卻要仇恨綿綿,難以化解,你也想我北漢百姓像東晉初年那樣受盡排斥凌辱麼?有件事情你並不清楚,庭飛為何當日戰場許婚,不是他瞧不起我林碧,以為他死了我就沒有幸福可言,非要托付給別人才放心,而是他當日就已知道北漢大廈將傾,唯一保全社稷黎民的法子就是請降,而且,他或許已經看穿了大雍迫降之意,也看穿了王上終會投降的結局,所以他留書給我,安排身後之事,要我不可為了仇恨放棄責任,這樁婚事是庭飛的心願。」

  段無敵怒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龍將軍會這樣做,他留了什麼書信給你,拿給我看。」

  林碧淡淡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個泛黃的鴛鴦荷包,那上面仍有未褪的血跡,她將荷包遞給段無敵。

  段無敵雙手顫抖,接過荷包,他知道這是女子送給情郎的定情之物,當年蘇青也曾送過給他,只是十三年前絕裾而去之時,那荷包也被她丟入火中焚燬。荷包中往往會放上一綹青絲,以示千里隨君之意。他打開荷包,果然看到一綹青絲,然後他便看到一幅白絹。取出白絹抖開,上面是一幅血書,鋼筋鐵骨,正是龍庭飛的字跡。

  「卿見此書,庭飛業已為國捨身,死雖無恨,仍念漢家江山,身後無人,唯有托付於卿,卿且忍辱負重,不可為私仇情恨,斷絕君臣之義。」

  段無敵手一抖,白絹飄落在地,林碧上前拾起,望著那白絹,眼中閃過悲涼之色,道:「這封血書是庭飛暗中交給蕭大人,令人在適當時候交給我的,舅父請降之後,蕭桐將血書給我,當時我尚不明白他的意思,後來得知庭飛臨陣許婚之事,我才明白。庭飛他或者曾經被蒙蔽了許久,可是臨危之際,他卻心地清明,他已看穿了一切。他很清楚舅父請降之後可能會面對的困境,解決這個問題只有聯姻,而我林碧不幸身為北漢公主,舅父唯一的支柱,我若不嫁入皇室,就沒有可能消洱仇恨,我不知他是否太狠心,為了王上的安全,北漢宗祀的延續,他忍心要我另嫁。如今想來,當日庭飛自絕,不是為了不肯受被俘之辱,而是為了徹底的盡忠,他,他竟是早已知道非死不可。」

  段無敵抬起頭,悲聲道:「將軍!」然後又道:「殿下,此事還有何人知道?」

  林碧搖頭道:「此事有關庭飛聲譽,除了我與蕭桐,沒有別人知道,我原本要焚去血書,只是想到你或者會回來,所以留給你看,你是庭飛麾下四將僅存之人,若不能得到你的諒解,我心難安,庭飛泉下也勢必不能瞑目。」

  段無敵黯然道:「殿下委屈至此,我卻出言相責,請殿下恕我之罪。」

  出乎他的意料,林碧搖頭道:「不,你罵得沒錯,雖然我答應婚事,是為了庭飛的囑托,為了北漢的安寧,可是若不是李顯頗有令我傾心之處,我也不會嫁他,我林碧若要嫁人,大雍皇室多得是好男兒,就是我想嫁入宮中,也少不了一個貴妃名號,我接受李顯,只是因為他是個不遜於庭飛的豪傑,這些年我並沒有委屈,李顯待我情深意重,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若是她方纔這樣說,段無敵只會冷笑而已,如今她這樣說來,段無敵卻是心中安慰,林碧嫁入皇室和親,已經是定局,能夠嫁給一個好漢子,英雄人物,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

  林碧取下風燈的紗罩,將血書在火上燒了,然後道:「無敵,事已至此,也無需多談了,如今總算風平浪靜,大雍陛下沒有虧待我們,你之才華人品,庭飛和我素來敬重,何妨為朝廷盡一番心力,也算不負此生。昔日舅父冤屈了你,你若能在大雍封侯拜相,我也能心安許多。」

  段無敵神情已經恢復平淡隨和,躬身一揖道:「公主厚愛,無敵明白,只是無敵早已意冷心灰,更何況權勢富貴本非所願,一路行來,見到國泰民安,無敵已經很是滿足了,所以我準備回沁州去,龍將軍自盡殉國,蘇將軍身死雍都,譚將軍戰死沙場,石將軍冤屈而死,昔日沁州眾將,只有無敵一人尚存,無敵縱然厚顏,也不願侍奉大雍皇帝。無敵一身,無牽無掛,不似公主,尚需擔負萬千軍民的榮辱安危,所以無敵決意回沁州隱居,此事尚未得楚侯正式允准,尚請公主代無敵求情一二。」

  林碧輕歎一聲,說到這種地步,她自然知道段無敵心意不可更改,其實她也不想攔阻段無敵歸隱,她只是擔心江哲肯不肯放手,江哲此人,對敵之時狠辣非常,絕不給敵人生路,段無敵若是隱居鄉間,在如今天下尚未一統的情況下,很有可能是隱患,她不知道江哲能否放過段無敵,若是段無敵等到十年之後再回來,或許就不會如此煩惱。可是林碧也清楚,去國離鄉之苦,她身在長安,仍然常常想起雁門夜月,更何況段無敵是漂洋出海呢。

  最後她輕歎一聲道:「我會去向江侯說及你的事情,他應該會賣我一個面子吧,無敵,你今後準備到沁州何處隱居?」

  段無敵淡淡道:「沁州認識我的人太多,我不想招惹是非,從前譚將軍歸葬故園的時候,我曾親往送葬,那裡是個好地方,當年我便說過有朝一日會去那裡隱居,這次途中遇見幾位舊部,他們已經解甲歸田,我提及想到譚將軍故里安居,他們已經先去了,如今想必正在披荊斬棘,重整田園。」

  林碧又是輕歎一聲,這幾年來她的歎息也不及今日之多,譚忌死後,雖然北漢也有封賞,可是譚忌並不得北漢重視,他的身後事已經可以算是蕭條了,北漢亡國之後,大雍對於北漢為國犧牲的將領,也都有所追封,可是譚忌因為曾在澤州大肆殺戮,所以被置之不理。想必譚忌的墳墓早已沒有專人照顧,曾經為北漢出生入死的將領,身後卻是淒涼非常,只是死者已矣,來者可追,這件事情關心的人並不多,畢竟譚忌的為人過於偏激,想不到段無敵仍然念念不忘,怎不讓她心中愧疚。轉身離去,林碧留下了一句斬釘截鐵的話語道:「段將軍且放心,有我林碧在,萬萬不能讓人難為了你,譚將軍墓前,每逢清明,請代我焚一拄香,是劉氏和我林碧對不住譚將軍和你。」

  費盡千辛萬苦,陸雲終於到了最後一座水榭,在第五座水榭,他在冰冷的水中浸泡了半天,早已經是手足麻痺,這最後的一段路,讓他幾乎支撐不住,看看和第五座水榭相似的格局,他終於笑了,第六座水榭裡面,他看見了齊王妃的侍女,那麼這座水榭,一定是江哲的住處了。看看沒有完全關好的門扉和透過門縫的昏黃燈光,他警惕地打量一下四周,並沒有看到什麼侍衛,輕輕攀上平台,他伏地而行,貼著門縫向裡面望去。

  地上鋪著毛毯錦氈,四周是垂紗帷幕,檀香輕飄,棋坪琴台,滿架書香,隔著一扇錦繡屏風,後面隱隱是錦帳低垂,這是一間華貴舒適的居室,一眼陸雲便確定,這一定是江哲的住處,只是室內寂然,似乎無人。他本來覺得這水榭沒有一點戒備,若是躲入室內,應該可以等到江哲歸來,驟下殺手,不免暗中欣喜,轉念一想,若是自己這樣登堂入室,必然留下水痕,江哲歸來之時,侍衛稍一巡視就會發覺,可若留在門外平台上,若是有巡視的侍衛經過,恐怕一眼便會看到自己,想到此處,不由皺緊了眉頭。

  這時,陸雲無意中目光一閃,看到屏風後面一張春凳上散落著一些衣衫,他心中一動,除下夜行衣,拭去身上水痕,將夜行衣塞到門口地氈之下,然後走入室內,揀了一件衣衫穿上,這件衣衫十分不起眼,想來一時片刻,不會有人發覺丟失。然後他轉到屏風之後,閃身躲到床底,握好尖刀,等待江哲歸來就寢。

  過了不多時,另一面的房門打開了,兩個人走了進來,陸雲只能看到那兩人的腿,前面那人身穿青衣,似是下人裝束,後面那人卻是青袍曳地,衣衫華貴,兩人都沒有走入屏風後面的內室,那衣衫華貴之人坐在錦墩之上,道:「公主已經和段將軍談完了麼?」陸雲心中一顫,知道這人正是江哲,他的聲音清雅,語氣溫和隨意,全然沒有掌握重權之人的傲慢口氣。另一人恭恭敬敬地道:「公主令蕭大人傳言,想和您見面詳談。」這個人的聲音冰冷無情,但是又帶著一絲溫和,彷彿冬日裡的一絲和風,陸雲猜測這人定是邪影李順,更是放緩了呼吸,不敢露出一絲聲息。

  那人站起身來,道:「公主相召,我們過去吧,想必段將軍已經有了決定。」

  這時門外有人冷冷道:「不必了,江侯爺,我林碧已經來了。」說罷兩人推門而進,只聽聲音,陸雲便知道是林碧和蕭總管。

  雙方見禮之後,林碧開門見山地道:「江侯爺,我想請你網開一面,放過段將軍,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江哲不緊不慢地道:「殿下有故舊之情,哲心中明白,只是段將軍昔日乃北漢大將,皇上和齊王殿下對其都有留心,當日我寬釋段將軍之事,皇上得知之後雖然沒有怪我,可是也是歎息不已,說這等名將,卻被我放過了。」

  林碧冷冷道:「當日你就是強留下段無敵,最後也不過是留下一個心死之人,他是絕對不會歸降的。」

  江哲淡然道:「我清楚此事,沁州軍皆是龍將軍部將,忠於劉氏,且和大雍結下深仇,段將軍又是擇善固執之人,當日是絕對不會投降的,所以我終於放了他一條生路,幸好他也是守諾之人,沒有辜負我手下留情的美意。」

  林碧語氣軟弱了一些,道:「既然如此,今日你何必還要為難他,他是不會和大雍為敵的,他所求的不過是隱居田園。」

  江哲笑道:「若是如此,只怕可惜了段將軍的本事,他若肯歸降,必能封侯拜相,何樂而不為呢?」

  林碧無奈地道:「段將軍本是無心功名之人,他有意在譚將軍故里隱居,你若不放心,最多安排些人監視就是,他如今心灰意冷,就算你強留他在朝中,也派不上用場的。庭飛和麾下四將,如今只有他一人尚存,他是不可能歸降的,你應該清楚,沁州、澤州兩地軍民之間的仇恨,想要化解不是十年八年的事情,段將軍既然無心和大雍為敵,你若強行軟禁他,只恐不妥。」

  江哲似乎思索了許久,終於道:「既然公主殿下為他緩頰,我便再放縱他一次,不過殿下卻要保證段將軍不會生出反意。」

  林碧淡淡道:「我們都已經降了,難道他還會樹起叛旗麼,他只是想尋個安身之地,他鄉雖好,不是故鄉,他這次冒險回來,想必沒有料到這麼多年,你還記著他的存在。」

  江哲歎息道:「忠臣義士,永銘人心,我怎會忘記。段將軍想到譚將軍故里隱居,這樣也是好的,譚將軍身後蕭條,有段將軍照顧他的墳塋,最好不過。」

  林碧聞言冷冷道:「當日將譚將軍從武廟春秋祭祀中除名,你不也是贊成的麼,若是當初你肯進言,焉能至此。」

  江哲淡淡道:「譚將軍為人我素來仰慕,那些朝廷的春秋祭祀雖然珍貴,可是譚將軍的性情怎會看重,與其讓人懷著恨意和不敬去祭祀他,倒不如讓他在一個清靜的所在好生安眠。」

  林碧默然,只覺得此人所言倒也極有道理,時間已經太晚,既然段無敵的事情已經解決,她起身告辭。臨去之時,林碧突然問道:「江先生,南楚陸燦是你的弟子,有朝一日,兩國交兵,你將如何待他?也會是這般斬盡殺絕麼?」

  江哲似乎猶豫了一下,道:「我自然希望保全他的,只是我這個弟子心性堅毅,只怕是死而後已,我雖然希望他至少能夠像段將軍一般歸隱,恐怕也是沒有可能的。」他並沒有正面答覆,可是其中的含義卻很清楚,陸雲心中一寒,更是握緊了匕首。林碧聞言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八章 綠楊芳草
 

  隆盛七年,無敵歸中原,隱於沁、澤群山中,於譚將軍忌故里結廬,終老不出。
  ——《北漢史·段無敵傳》

  忌歿後,社稷傾覆,雍帝令禮部錄北漢殉死眾將名姓,准入武廟,享春秋祭祀,忌凶名過甚,禮部上書請除其名,雍帝許之。

  ——《北漢史·譚忌傳》

  林碧兩人離去之後,陸雲聽到那冰冷的聲音道:「碧公主似乎也知道了。」

  江哲笑道:「想必是李麟這小子口風不嚴,跟碧公主抱怨過了。無妨的,你去吧。」

  然後陸雲便聽到有人推門而出的聲音,他心中大喜,江哲一人在此,可真是天賜良機,又過了片刻,見江哲並未安寢,他輕手輕腳地從床底鑽了出來,只見江哲背對著自己坐在那裡,灰髮青衣,一手放在旁邊的小方桌上,另一手拿著書卷。陸雲緩步上前,正欲下手刺去,不知怎麼他突然看到江哲的那只右手,食指在桌上輕輕敲擊,十分悠閒自得的模樣。

  心中靈光電閃,陸雲突然丟下匕首,拜倒在地,朗聲道:「陸雲拜見師祖安好。」

  江哲正在敲擊方桌的手指突然停住了,他緩緩回過頭來,道:「起來吧,你這一路上辛苦了。」

  四目相對,陸雲一眼便看到那雙溫和平靜,卻幽遠深邃的眸子,他甚至看到了這星鬢朱顏的男子唇角的一絲笑意,心中只覺得如釋重負,自己果然沒有料錯,這人分明知道自己的行蹤。

  我看看陸雲身上不合體的衣服,微微一笑,揚聲道:「小順子,可以進來了。」

  水榭的房門再次打開,小順子走了進來,歲月的流逝在他身上並沒有留下明顯的痕跡,如冰似雪的容顏和七年前並沒有什麼分別,只是那雙眼睛越發深沉冷靜。他冷冷地望了陸雲一眼,道:「公子何必還要對這小子留情,他竟敢籌劃刺殺公子,罪不容恕,就是公子不想將他送給明鑒司,也當讓他嘗嘗公子奪魂金針的味道。」

  見到陸雲神色尷尬,我笑道:「小順子,就別嚇唬他了,若不是你暗中相護以真氣相護,他哪裡能在段將軍居住的水榭藏身那麼長時間,憑他這點武功,不說蘇侯和蕭大人,就是段將軍和碧公主,他能瞞過誰的耳目。」

  小順子微微一笑,道:「雖然被冷水浸了半天,可是這小子倒是聽到了不少隱秘,要不是後來的事情我覺得他不適宜聽到,又看他急得可憐,也不會熄滅燈火,讓他可以脫身了。」

  陸雲驚駭地看著小順子,他雖然知道自己落入江哲算計,可是也萬萬料不到這人竟然一路上跟著自己,怪不得那燈火熄滅得那麼及時,想到若是自己被平台上面的人發現,那些人說不定會殺了自己滅口,畢竟他們所說的事情肯定不希望別人知道。他可不認為那些人有一個是心慈手軟的。想到這裡,連忙對這小順子拜謝施禮,小順子微笑受了。

  拜謝之後,陸雲忍不住問道:「師祖,您是什麼時候知道晚輩的來意的?」

  我笑道:「那麼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是設下陷阱等你入彀的呢?」

  陸雲恭恭敬敬地道:「晚輩經常聽父親說及師祖往事,父親曾說,昔年師祖閒暇時候最喜歡戲弄於他,初時父親屢屢上當,後來卻十次能逃過七八次。」

  我想起往日,那可是一個不解之謎啊,那小子明明笨得很,可是我偏偏不能隨心所欲的戲弄他,雖然因為我礙著西席身份,不敢太過火,可是那小子定是有些秘訣的,心中好奇之念湧起,我裝作不甚在意的模樣問道:「哦,原來是你父親傳了你秘訣,卻不知我露了什麼破綻?」

  陸雲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賣關子,連忙道:「父親說,您每次若是想捉弄人,若是手放在桌面上,都會忍不住用食指輕叩書案,所以只要留意一下,就不會經常上當。」

  我愣了片刻,原來如此,當日我若是在書房和陸燦較量,怪不得總是讓這小子逃過去呢,還是我當年年紀太輕不懂掩飾,若是現在可就不會這樣容易了,至於陸雲這小子發覺破綻,純粹是因為我今日根本就沒有將他看得很重要。心中釋然之後,我笑道:「你想效仿刺客行刺,還太嫩了些,你剛入長安就露了破綻,姑且不論這些,我和你父親相識在二十年前,他當時年齡和你相仿,你和你父親的相貌現在雖然只有五六分相似,可是和他少時卻是一模一樣,就是你如願以償的接近了我,只需一眼我就會看出你的身份。你是陸燦之子,又素有武勇之名,大雍明鑒司、司聞曹早有你的畫像存檔,若非是我令人替你掩飾,只是金谷園那一關你便躲不過去。」

  陸雲慚愧地低頭不語,此刻他可是知道自己的幼稚了。

  我繼續打擊他道:「你也是將門之子,如何為此荒謬之事,一個小孩子,妄想刺殺大雍重臣,你若失敗自然是命喪雍都,就是成功了,難道不會挑起兩國戰火麼,到時候縱然你父親在南楚可以一手遮天,也不能護你平安,莫非你以為南楚現在願意和大雍一戰麼?」

  陸雲頭上冷汗涔涔,他此刻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若是大雍利用這個借口挑起戰火,自己就是南楚的罪人,父親也要受自己連累。

  我歎息道:「你以為你的父親當真是為了私情對我這般恭敬麼,你可知道我的性命曾經險些葬送在他手上?你父親不過是希望我能夠看在故舊之情,不在大雍鐵騎南下之時出謀劃策罷了,留得一分情誼,總好過撕破臉皮。當日我便猜到你來此定是為了替你父親除掉我這個背叛君父的師父,便覺得你年輕氣盛,將來定會給你父親惹來無數麻煩,因此便設下三重考驗,你若能夠通過,可見你還有些長處,我便饒你一次,你若當真是魯莽無能,我拼著你父親怨恨,也要取了你的性命。你父親在南楚如履薄冰,若是你再不能體諒他的苦衷,不死何為?」

  陸雲如夢初醒,從前的種種疑惑都有了答案,父親之所以對眼前此人那般恭敬,不是為了舊情,而是為了歉疚,想起自己從前對父親的誤解和指責,當真是痛悔交加,忍不住伏地痛哭起來。

  我見這少年已經知道自己的錯誤,語氣放緩了許多,道:「我安排了三次考驗,第一次便是李麟,他在金谷園召見你,你若是不中他的意,便是武技平平,還敢前來行刺,便是庸才,殺了最好,免得連累你的父親,不過你果然算得上少年英傑,百步射柳,在你這般年紀,箭術已經是很出眾了,這第一次考驗你過得很順利。第二次考驗就是臨波亭之內,我原本想看看你會不會心狠手辣地要傷害柔藍,若是你這般狠毒,霍琮便會奉命將你處置,可惜柔藍畢竟是我的女兒,為了避免和你直接衝突,居然自己跳入水中,所以這第二關也勉強算你過了。第三關就是今夜,你要是想不到溯流而上尋到我的寢居,就是才智不足,我也要治你的罪。你既然有膽量來大雍行刺我,若是武功、才智、品性說不過去,我殺你也沒有什麼可惜的,不過你運氣不錯,三關皆過,如今你的性命是保住了,總算不愧是陸燦的愛子。」

  陸雲止住淚水,滿面通紅的聽著,不由慶幸自己當日沒有來得及傷害柔藍,不過另一種情緒湧了上來,他忐忑不安地道:「師祖,莫非他們都知道我的身份了麼?」

  我笑道:「怎麼了,沒有顏面和他們相見了麼,雖然當時不知道,不過如今都知道了,要不然你以為為什麼李麟昨日發那麼大脾氣?」

  陸雲心中又是慚愧,又是難過,雖然今日之前他還是將柔藍等人當成仇敵,可是不可否認的,對於霍琮、柔藍,甚至李麟和李駿,他都是好感多些,今日既然行刺已經徹底失敗,他也就放開胸懷,不免有些擔心這幾人瞧自己不起。我見他神情便知他心意,不由暗暗欣喜,我之所以費心讓幾個孩子主導這個圈套,就是希望影響陸雲的觀感,影響他的心志,甚至是陸燦的心志,這種微妙的感情對於國仇家恨或者沒有什麼作用,可是一旦到了煙消雲散的時候,往往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我特意讓他有機會見到段無敵,就是希望能夠在最後關頭影響陸家的選擇,我是不指望陸燦棄暗投明,只是希望最後能夠保全陸家的血脈。這點私心我當然不會說出來,只能通過潛移默化的方式著手。

  陸雲羞愧難安,他原本是懷著恨意而來,可是來到長安之後,才發覺江哲或許不是南楚流傳的那樣無恥,他若是那樣的人,為什麼那麼多人對他都是那般敬重,就是畏懼中也存了敬慕,還有若是江哲果真是流言所說的那般貪圖榮華富貴,為什麼從柔藍、霍琮身上卻看不到絲毫紈褲子弟的缺點,事實上,他對江哲的仇恨早已淡化,只是他一直沒有發覺罷了。方才準備行刺的時候,若非是他心中殺意不濃,又怎能發現江哲的小動作。

  可是望著江哲儒雅風流的身影,陸雲卻是難以表露孺慕之情,畢竟這人是大雍重臣,他在李麟身邊多日,隱隱感覺到大雍可能很快就會南征了,到時候憑這人顯露的狠毒手段,只怕自己的父親即將萬劫不復,心中一痛,陸雲突然再次落下淚來,這一次他卻沒有哭出聲,只因心頭彷彿刀割一般,望著江哲的目光模糊迷離,卻是什麼也不能說。

  我輕歎一聲,知他心中矛盾,但是各為其主,兩國交兵,這件事情我是無能為力,就是陸燦也是無能為力,更別說陸雲一個小孩子了,將手一伸,小順子立刻將一個玉瓶放到我手中,我上前攙起陸雲,道:「你今日受了寒氣,若是不好生拔除,將來必有後患,這瓶藥可以固本培元,你每天晚上服一粒,連服一月即可,剩下的藥物你就留在身邊,若是受傷初癒,服用此藥,必有好處。前日你爹爹已經派了家將來見我,知子莫如父,他也猜到你會前來行刺我,所以派人一路尋來,他們在我府上等你,你見了他們就回去吧,別讓你爹爹為你憂心。兩國征戰的事,你一個小孩子插不上手的。」

  陸雲心中一寬,他不是沒有擔心眼前這人利用自己脅迫父親,雖然知道父親定然不會屈服,可是必然會有人利用這個機會打擊父親,更何況父親必然會因此難過傷心,若是如此,他縱死也不會安心。抬頭看向那雙充滿慈愛的眼睛,他撲到江哲懷中啜泣起來。

  我懷抱著這個少年,心中感慨萬千,我不是不可以利用他在長安的事情施展我最擅長的計策,可是一點私心終於還是讓我放棄了,希望大雍鐵騎犁庭掃穴之後,這個孩子能夠留得性命,能夠想起長安還有他的依靠。

  第二天,林碧最先離開了南山別業,李麟自然隨行而去,陸雲卻被留在江哲身邊,他也想尋個機會向李麟致歉,可是李麟根本就不理會他,奉著林碧的車駕揚長而去,陸雲也只能黯然失落罷了。

  蘇青和呼延壽是第二波走的,陸雲尋個機會,他很想見見這位名揚天下的女侯爺。當他看到蘇青的時候,即使是他這般年少,也不由驚呆,遇雪尤清,經霜更艷,那是霜雪摧殘後傲然挺立的寒梅的風姿。而她旁邊那位將軍,不論相貌還是氣質都有些黯然失色,陸雲不由有些奇怪澄侯蘇青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個夫婿。直到他無意中看到蘇青轉頭和那位將軍說話的畫面,那男子面上的神情是那樣的專注,那是呵護至寶的神情,而蘇青的神情是那樣的柔和平靜。雖然不甚明白,可是陸雲卻已知道,只有這樣的男子,才能最好地保護一個半生淒苦的女子。

  陸雲沒有看到段無敵離開,因為當日下午,他就跟著江哲離開了南山別業,回到江哲府上,陸雲見到了父親秘密派來的家將,含羞帶愧地被兩個看著自己長大的家將委婉地教訓了一頓,第二天他的行裝就已經準備好了,臨行之前,除了霍琮執意送他到灞橋之外,他沒有見到柔藍和李麟的身影。

  看到陸雲懷著期望而又有些愧疚的神色,霍琮微微一笑,折了一支楊柳遞給陸雲,道:「你別介意,他們年紀輕,不免氣盛些,其實主要是覺得被你瞞過了,所以不開心,其實他們並沒有怪你。」

  接過柳枝,陸雲歎了口氣道:「總是我的不對,這些日子多謝霍大哥照料了,本來嘉郡王送給我的那張弓我想親自交還他的,如今只能拜託霍大哥了。」

  說罷,陸雲將當日李麟送給他的弓箭遞給霍琮,霍琮歎道:「你這又何必呢,嘉郡王不會這樣小氣的。」

  陸雲堅持地道:「請轉告嘉郡王和昭華郡主,陸雲欺騙他們並非本意,此去千里,可能再無相見之期,郡王厚愛,陸雲無以為報,只能歸還弓箭,郡主那裡,請替陸雲致歉。」

  霍琮正要說話,突然遠處煙塵滾滾,霍琮心中一動,轉頭一望,笑道:「有什麼話,你去和他們親口說吧。」

  陸雲心中一震,舉目望去,那策馬而來的不正是李麟和柔藍麼,他心中一熱,幾乎要落下淚來。兩騎駿馬停在長亭之外,李麟和柔藍縱下馬來,將馬韁一甩,便雙雙走到陸雲面前。

  李麟看了一眼陸雲手中的犀角弓,惡聲惡氣地道:「本王送出去的東西什麼時候要往回收了,一張破弓而已,難道你都不敢拿麼?」

  陸雲看了李麟一眼,終於將弓箭交給家將,然後上前一揖道:「這些日子多蒙郡王照顧,陸雲多有欺瞞,還請郡王恕罪。」

  李麟苦笑了一下,道:「罷了,如果不是有人幫著你,本王怎會上了這麼長時間的當,這不關你的事情,誰讓有些人就知道助紂為虐。」說罷,他瞪了霍琮一眼。然後有些遺憾地看了一眼陸雲,李麟繼續道:「你怎麼偏偏是陸將軍的兒子呢,若是換了另外一個人,本王一定將你留下來,我皇兄對你可是頗為賞識呢?有些事情我不說你也知道,說不定將來在沙場上我們還能碰面呢,到時候你若敗在我手上,可不能尋死啊。」

  陸雲苦笑了一下,他怎不知道當前的局勢,大雍的貴胄都在這裡摩拳擦掌,可是南楚卻是文恬武嬉,大部分都在醉生夢死,可是他是陸家的嫡長子,焉能屈服,他抬起頭昂然道:「王爺此言差矣,我南楚雖然勢弱,可是尚有半壁江山,大雍鐵騎若敢南下,我陸雲定然披甲上陣,就是死也不會看著社稷顛覆,陸雲雖然有愧郡王爺厚愛,可是將來若是沙場相見,也斷然沒有相讓之理。」

  李麟面上露出憤怒和敬佩混雜的神色,正要再說些什麼,這時柔藍搶上前來,推開李麟,伸出右手,巧笑倩兮地道:「還是沒有影子的事情,別吵了,陸雲,本郡主的金環丟了,想來想去都是被你揀了,如今你要回去了,還不還給我。」

  陸雲面上一紅,望望李麟聞言突然露出的怒容,以及霍琮瞭然的笑容,戀戀不捨地從懷中取出金環,那仍然沾著他體溫的金環在陽光下眩目耀眼,陸雲一狠心,將金環向那只纖纖素手中放去。柔藍接過金環,突然噗哧一笑,這一笑讓陸雲立刻忘記了身在何處,這時柔藍又將金環塞到他手中,道:「算了,一隻金環罷了,聽說你還有個妹妹,今年也有七歲了吧,這金環你替我送給她吧。」

  陸雲接回金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時候,家將催促道:「少爺,我們還要趕路呢。」

  陸雲心中一震,將金環塞到懷中,對三人抱拳一揖,道:「諸位珍重,陸雲拜別。」說罷轉身上了駿馬,也不去看三人的神情,揚鞭策馬而去,耳邊風聲作響,陸雲只覺得迎風的雙眼一陣迷離,忍住心中悲傷,他心道:「爹爹,我回來了,回來和你一起守護家國,死且不悔。」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九章 處處烽煙起
 

  大雍隆盛七年甲申秋,雍帝責南楚久不朝貢,詔南楚國主覲見,南楚國主隴聞之,驚懼莫名,數日不朝,辭以疾。雍帝聞之怒,誓師南征,三路大軍齊發,再起刀兵。
  ——《資治通鑒·雍紀三》

  同泰十一年,雍軍南下,雲未之行。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大雍隆盛七年,南楚同泰十一年,十月初二,南楚江夏大營中軍校場之上,軍士們正在練習騎射,不時傳出彩聲如雷。

  「咻、咻、咻」,連珠三箭射中了靶心,校場之上再度響起一陣歡呼之聲,那射箭之人身材不高,身穿銀甲,坐下的黃驃馬乃是千里挑一的駿馬,飛馬奔射,箭箭中的,這樣的箭術確實值得眾軍士歡呼,更何況那騎士正是他們尊重愛戴的主將長子。

  直到射完了一囊箭矢,那個騎士才停了下來,二十四支箭矢將靶心掩住不留一絲空隙,他摘下頭盔,露出猶帶稚氣的面容,擦拭了一下頭上的汗珠,策馬走到校場邊上,跳下戰馬,磨娑了愛馬片刻,才對圍上來的軍士笑道:「好了,射一輪箭舒服多了,將軍還沒有升帳麼?」

  幾個軍士笑道:「少將軍,你的箭術越來越出色了,大將軍凌晨時分才回來,今日可能不會升帳了。」

  少年聞言一皺眉,道:「最近那邊動作頻繁,大將軍這次去建業不知道情形如何?」

  一個軍士聞言道:「少將軍不如私下去問問楊參軍,大將軍不肯告訴你,或者楊參軍會露些口風的。」

  那少年斥道:「胡說,若是楊參軍那麼容易套出口風,大將軍哪裡會這樣信任他。」

  另一個軍士突然道:「對了,韋先生方才來了,如今已經去見大將軍了。」

  少年一皺眉,韋先生,他怎麼來了,此人一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想到這裡,他也顧不得滿身的汗水塵土,匆匆和幾個軍士交待了一聲,便向父親的營帳奔去。不多時,跑到了父親的營帳,外面的親兵見了他正要出聲召喚,卻被他搖頭阻止,拉了一人低聲問道:「大將軍和韋先生在裡面說話麼?」

  那親兵點頭道:「是啊,來了半天了,大將軍也是的,對這人何必這麼客氣呢?」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什麼,若沒有這人從中斡旋,大將軍和那老狐狸早就鬧翻了,再說他在大雍消息靈通,若沒有他幫忙,想等到兵部將情報送來,哼,只怕雍軍都過了江,情報還未來呢。」

  那親兵低聲嘟囔了幾句,這少年雖然是少將軍,可是素來和他們打成一片,所以他才敢和這少年說出心裡話,他也知道這少年雖然責備自己,卻沒有惡意,也不會說出去,所以只是抱怨了幾句,畢竟在他看來,那韋先生乃是犯上逆倫之人,他雖是粗人,卻是無論如何也瞧他不起的。

  少年在門口轉了半天,還不見父親出來,終於忍耐不住,湊到營帳門口,側耳聽去,那些親衛互視一笑,擠眉弄眼,只作不見。那少年顧不得理會他們,只是極力捕捉帳內飄出來的微弱語聲。

  營帳之內,陳設甚是簡樸,除了簡陋的行軍床,一張方桌和兩把椅子之外,幾乎是空空蕩蕩,除了桌案上面放著幾卷書冊之外,這營帳和普通的低級將領的住處幾乎沒有什麼不同。

  一個三十出頭年紀的男子負手站在帳中,望著懸掛在營帳壁上的一副地圖,神色沉重。這男子相貌英武,氣質斯文,可算的上是俊逸人物,只是兩鬢微霜,神色間帶著滄桑之色,若非是他一身戎裝,真讓人不敢相信他是南楚軍方的第一人。另一人相貌雍容俊雅,看去上不過三旬年紀,神色間帶著淡淡的嘲諷,見他風采氣度,斷然不會想到他已經是三十五歲之齡了,而那個戎裝男子明明小他三歲,卻是顯得比他蒼老些。

  見那戎裝男子沉默不語,雍容男子冷笑道:「你還看什麼,這次雍軍定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除了你的國主之外,天下誰不知道大雍這次是趁機尋釁,準備南下牧馬,北漢滅亡已經整整七年了,大雍已經消化了北漢的領土人力,李贄的年紀也不輕了,難道他不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天下一統了,臥榻之畔,怎容他人酣睡,就是南楚沒有絲毫違逆過錯,大雍也不會放棄南下的意圖。前些時候,少將軍從北面回來,不是說得很清楚,大雍連一個少年郡王都盼著上陣廝殺,南侵之意昭然若揭,你還不省悟麼?若非見你還有幾分氣魄,七年前敢於背著南楚君臣襲取葭萌關,我怎會替你盡力,現在鳳舞堂燕首座和儀凰堂紀首座,和尚維鈞那老狐狸合作的甚是默契,雖然不便明目張膽地登上朝堂,可是已是逐漸權傾朝野,若非是尚維鈞尚存一絲戒心,又有我辰堂替你張目,只怕你這大將軍也很難坐穩位子了。」

  戎裝男子歎道:「韋兄厚誼,燦心中明白,若無你周旋,只怕也不能和那些人共處朝堂,前些日子,她們提出聯姻之事,被我拒絕,然後尚相便故意拖延糧餉,若非韋兄相助,只怕這一關我就過不去。」

  那雍容男子聞言歎道:「其實這與我無關,你掌握著南楚七成以上的兵力,尚相如何不清楚,我只是給他們尋個台階罷了,其實你不肯讓少將軍和她們結親,也是對的,她們在大雍的所作所為誰不清楚,就是我也看不過眼,對外一塌糊塗,內鬥倒是一把好手,你說我助你,其實若沒有你的支持,我的辰堂早就被她們壓制住了,畢竟經濟大權被她們掌握了,我們也是互利罷了。陸大將軍,你若肯起義兵,清君側,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戎裝男子苦笑道:「韋兄,若是再說下去,只怕我只能送客了。」

  那雍容男子大笑道:「知道你不會答應的,你若有江哲的五分心狠手辣,也不會被尚維鈞逼得離開建業了。」

  那戎裝男子微微一笑,道:「這幾年韋兄似乎對家師的恨意少了許多,提起他的時候,也不會咬牙切齒了。」

  那雍容男子冷冷道:「慶王覆滅、北漢滅亡,雖然是大雍兵多將廣,李贄深得人心,李顯英勇善戰,可若不是此人運籌帷幄,哪裡這樣容易,我自知不可能和他匹敵,想來唯有一個法子向他報復,他不是叛楚投雍麼,我便投了南楚,他不是想要助李贄一統天下,我便要讓南楚割據半壁江山,縱然不能親自取他性命,也要讓他不得安寧,若非如此,我何必和你合作,只憑你和他的關係,我就應該和你為難才是,只是南楚卻無人可以替代你,我也只能將就了。」

  戎裝男子不以為忤,只是淡淡一笑,面前此人,也只有自己敢於重用他,既然有著同樣的目標,那麼這人就是可信的,即使他人品有些缺憾,為了南楚大局,他也不會介意了。

  雍容男子或許是發洩了一陣,輕鬆了許多,又道:「這次大雍遣使斥責,說南楚三年不曾朝貢,我已經查過了,說起來真是啼笑皆非,伏玉倫也當真是膽大包天,同泰九年他奉命去雍都進貢,途中被盜匪劫持,那些盜匪奪去貢品,卻給了他偽造的回書和一半贓物。此人畏懼加罪,居然瞞過此事,接下來兩年更是食髓知味,和那些盜匪內外勾結,分了貢品,偽造國書。而大雍三年來往來文書從來不提及此事,卻於今年發難,要國主去雍都謝罪,若是這其中沒有陰謀,我可不信。」

  戎裝男子淡淡道:「伏玉倫有才無德,軟弱貪財,又仗著尚相的權勢胡作非為,不過這種事情,如無人挑唆威逼,他也不敢做的,一旦上了賊船,更是沒有辦法回頭,想必大雍也是費盡心思布了這個局,籌措三年,就為了今日東窗事發,興師問罪。」

  雍容男子歎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偏偏伏玉倫在尚相庇護之下,他截下的貢品,倒有一半給了尚相,還有一成給了紀首座,若非礙於紀首座和燕首座,我怎會如今才知道此事,也不會一點準備都沒有。婦人誤國,古人誠不欺我,為了這些蠅頭小利,居然無視大局,恐怕她們原本還在得意可以損害大雍的利益呢?也不想想,這種事情,難道大雍會視而不見麼?我今日方知被仇恨和慾望蒙蔽了眼睛是多麼愚蠢,若是我當年有此見識,或許不會到了今日,有家難投,有國難奔,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戎裝男子皺眉道:「我去建業見尚相,國主已經數日不朝,我請尚相斬了伏玉倫向大雍謝罪,尚相卻不肯答應,只是貶去伏玉倫官職罷了,這等時候還要護短,唉。」

  雍容男子神色譏誚,沒有說話,良久才道:「殺與不殺,都已經晚了,這次是難得的良機,大雍不會錯過的,尚相已經遣使送去謝罪書,但是我看也沒有什麼用處,說不定現在大雍就在誓師出兵了。」

  戎裝男子正要說話,帳外突然傳來喧嘩之聲,他眉頭一皺,便已聽到很多人匆匆而來,還高聲喊道:「大將軍,大將軍,葭萌關信使求見。」

  戎裝男子聞言一歎,掀起帳門,向外走去,外面的親兵都是躬身施禮道:「大將軍!」戎裝男子向躲在親兵後面縮頭縮腦的愛子瞥了一眼,冷冷道:「陸雲不尊軍令,私窺營帳,拉下去重責五板。」

  那少年正是陸雲,聞言嚇得跪倒在地,道:「屬下知罪。」其他的親兵也是凜如寒蟬,不敢替陸雲求情,他們也有防範不嚴的罪名,若是大將軍將他們一併責罰,不說丟人現眼,難道讓別人保護大將軍麼?

  陸燦也不理會他們,迎上匆匆趕來的參軍楊秀和一個風塵僕僕的信使,信使上前拜倒道:「屬下奉余將軍之命前來稟報軍情,九月二十三日,漢中節度使秦勇督眾猛攻葭萌關,八百里加急早已上呈兵部,可是兵部至今沒有回書,余將軍命我前來請示大將軍。」陸燦神色不變,但是眼中閃過一絲厲芒。

  正在這時,一個斥候飛馬入營,跌跌撞撞地撲到陸燦前面,道:「大將軍,容將軍有書信至,長孫冀大軍前鋒已到南陽,徐州軍也已經南下,請大將軍及早定奪。」

  營中眾將都已匆匆趕來,聽到斥候所說,都紛紛上前道:「大將軍,朝廷還在爭吵不休,如何治罪,如何議和,如今雍軍已經南下了,大將軍難道還要等待國主的旨意麼?」

  陸燦環視四周,他那雙本來顯得疲憊滄桑的雙目,彷彿頃刻間爆發出凌人的氣勢,接觸到他目光的將領軍士都是不由躬身施禮,陸燦朗聲道:「大雍圖江南之心由來已久,自顯德二十二年,李贄劫掠建業,掠先王百官,奪子民金帛,血流成河,生靈塗炭,十一年來,雍軍時刻窺視江南,令我江南軍民,無一日可以安寢,今日陸某決意一戰,眾軍可願隨我戮力死戰,以保社稷百姓!」

  眾將聞之,皆振臂高呼道:「雍人殘暴,十年舊恨,永生難忘,願隨大將軍死戰!」

  陸燦大笑道:「如此擊鼓升帳,楊秀,代我傳令各軍,從此刻起,各地軍情先送到我這裡,還有替本大將軍上書國主,請旨迎戰。」說罷,陸燦一揮錦袍袍袖,向中軍大帳走去,眾將都是滿面喜色,連忙跟在後面而去。

  那雍容男子走出陸燦的寢帳,露出了陰冷的笑容,心道,陸燦啊陸燦,不知你是聰明還是愚蠢,平日謙沖退讓,戰時卻又獨斷專行,對尚維鈞的胡亂指揮置之不理,只是今次大戰非同尋常,等到雍軍退後,只怕你就是想要和尚維鈞和平相處,也是不可能了,只是不知你的忠心能夠持續多久呢?

  等到受過軍棍之後的陸雲趕到大帳,軍議已經開始,他也是陸燦的親兵,又是陸門嫡長子,自然可以旁聽,悄然溜到大帳一角,他仔細傾聽起來。這時參軍楊秀正在慷慨陳辭道:「大將軍,這次雍軍分三路進攻,漢中秦勇猛攻葭萌關,秦勇此人,乃是雍帝親信,雍軍秦程一系如今的主要人物,曾有救駕之功,為人又是沉穩持重,對大雍皇室忠心耿耿,四年前,雍帝將其任命為漢中節度使,在南鄭設立行轅,就是為了重奪葭萌關,進攻西蜀,然後順江而下,取西陵、荊門等地,但是這一路關山險阻,雍軍縱然勢大,也不能一蹴而就,余將軍定可守住,這一路,我們便不需擔心。第二路,乃是長孫冀,此人乃是雍帝未登基前的愛將,能征善戰,北漢設伏圍困龍庭飛就是此人手筆,雖然龍庭飛以身做餌,再有代州軍為先鋒衝陣,逃出生天,可是北漢最精銳的沁州軍大半毀在他的手上。此人既已到了南陽,那麼這次必然主攻襄陽,容將軍自德親王之時便鎮守襄陽,地利人和無不佔據,也必然能夠抵擋長孫冀。第三路裴雲,大雍勢力最盛的時候,此人曾在淮南和大將軍對峙,其時若非襄陽、江陵皆在我手,只怕此人早已心存渡江之念。同泰五年,雍軍澤州大戰取勝後,開始反攻北漢,當時大雍東川不穩,北線膠結,此人方退到淮北,坐鎮徐州。此後七年,大雍養精蓄銳,但是此人在徐州日日操戈,雍帝更是親封其為淮南節度使,如今大雍大舉南下,裴雲對淮南十分熟悉,只怕會是勢如破竹,大將軍若想破壞雍軍南征攻勢,必須迅速擊敗徐州軍,然後馳援襄陽,到時候雍軍兩路皆退,則漢中之敵不戰自退。」說完之後,楊秀和陸燦交換了一個眼色,楊秀坐到陸燦右側下首,等待眾將提出意見。

  眾將聽了楊秀之言,都是連連點頭,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將起身道:「大將軍,江夏大營和九江大營如今皆在大將軍直接指揮之下,余將軍和容將軍也遵從大將軍號令無疑,若是裴雲走淮南,我們自然不懼,可是若是裴雲順汴、泗而下取淮東又該如何,淮東守軍乃是尚相心腹駱婁真統率,素來和大將軍不合,此人庸碌無為,絕不是裴雲對手,若是裴雲攻取淮東,侵掠淮揚,繼而攻取建業,末將恐南楚再次承受昔年之辱。」

  這老將是陸燦父親昔年部將,陸燦素來敬重,在他起身時便示意他坐下慢慢講,聽完之後更是眉頭緊鎖,其他將領則是有的氣惱,有的無奈。這駱婁真乃是尚維鈞親信的將領,昔年陸氏掌控軍事大權,尚維鈞本就心中不安,後來陸燦趁著大雍東川不穩,不顧尚維鈞阻撓,悍然奪取葭萌關,尚維鈞雖然事後也很歡喜,可是心中更加忌憚,鎮遠公陸信病逝之後,尚維鈞想要奪取江夏軍權,未能得逞之後便趁著雍軍收縮防線,在淮東安置自己的親信,駱婁真就是其中最得尚維鈞信任的將領,如今是尚維鈞的侄女婿,鎮東將軍,職位和襄陽容淵同列,還在葭萌關余緬之上。其實駱婁真此人吹牛拍馬還行,若是論起行軍作戰,還不如江夏大營一個普通將領,若是裴雲攻略淮東,還真是一件麻煩的事情。

  陸雲凝神想了片刻,道:「唯今之際,雍軍南下已成定局,尚相無論如何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和我為難,待我寫封書信給駱將軍,交待他一些事情,若是他能夠照著做,淮東尚可以安穩,若是他不從良言,我也只得請了旨意去淮東接管他的軍權了。」

  眾將面面相覷,雖然這是唯一應對徐州軍入淮東的辦法,但是對手中那點軍權看得死死的尚維鈞,能夠允許這種情況發生麼?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十章 帳下猶歌舞
 

  隆盛七年十月六日,徐州大營主將裴雲自汴、泗南下,襲泗口。
  ——《資治通鑒·雍紀三》

  十月五日,淮東楚州大營,夜色已深,中軍帳內卻是歡歌笑語,歌舞昇平,南楚淮東主將駱婁真正和眾將宴飲,大帳之內,十幾名舞姬正在翩翩作舞,舞姿曼妙,輕薄的紗衣,隱約露出的雪白肌膚,都讓帳中醉醺醺的將領和帳外守衛的軍士看得目瞪口呆,嘴角流涎。坐在上首的駱婁真左擁右抱著兩個十六七歲的嬌美少女,不時的仰頭大笑,兩個少女媚笑著替他倒酒布菜,不時一個少女會用紅唇渡酒,駱婁真來者不拒,醉意盎然地隨著舞曲打著拍子,很少有人能夠注意到,其實他的目光只是偶爾在那些舞姬身上掠過。對於這些任人採擷的女子,駱婁真並沒有什麼興趣,他的注意力大半時候都在那些將領身上。幾個高級將領身邊也有花枝招展的少女相陪,那些中低級將領則是全部心思都放在那些艷麗的舞姬身上。駱婁真得意的一笑,他有俊逸的容貌,有高強的武技,唯一不具備的就是軍略上面的才能,在得到尚維鈞支持一日三遷,掌管楚州大營之後,為了鞏固權位,他廢了不少心思,用金錢美色籠絡那些驕兵悍將,那些真正有才華的將領被他排擠出去,以免危及他的地位。靠著金錢美色和手中的兵權,楚州大營倒也是鐵板一塊,至少肆虐淮東,無人可擋。

  駱婁真初時倒也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若是和世代將門的陸氏相比,自己根基太淺,對於尚維鈞意欲扶持他對付陸家的心意雖然瞭然,卻從來不敢真得得罪陸氏,除此之外,只是牢牢控制住淮東,對尚維鈞惟命是從,尚維鈞也知陸家不可輕與,因此駱婁真正好在淮東安居。至於大雍的威脅他本來倒也掛在心上,可是七八年沒有動靜,再加上周圍圍滿了善於吹捧的小人,早已經飄飄然,基本上他已經忘卻了大雍鐵騎的厲害之處。

  正在駱婁真覺得有些興盡的時候,一個親兵匆匆跑進來道:「啟稟將軍,陸大將軍有書信到。」

  駱婁真懶洋洋地道:「能有什麼事情呢?讓信使進來。」

  親兵猶豫地看了一眼大帳之內的糜爛景象,不敢提出異議,大將軍陸燦乃是南楚職權最高的將領,駱婁真這般輕忽他的使者,這實在是有些失禮,再說聽說大將軍治軍極嚴,若是給使者見到這種場面,也是不甚妥當,不過這親兵知道自己若是說出來,多半會被駱婁真責罰一頓,所以也就只好領命引使者入見。

  過了片刻,使者大踏步走入,一眼看到帳中景象就是眼中一寒,他施了一個軍禮,道:「末將陸群,奉大將軍之命送上書信,請駱將軍查收。」跟在他身後進來的一個少年軍士神色不動,隨之行禮。

  駱婁真一招手,一個親兵上前接過書信,呈上給駱婁真,駱婁真看了哈哈一笑,道:「大將軍也太過慮了,這可不是八九年前了,如今我軍據有江淮蜀中,又有長江天險,雍軍想要再像從前一般往來自如,那是異想天開,大將軍的心意本將軍領了,請回報大將軍,末將奉了王命主管淮東軍務,不敢有絲毫懈怠,至於大將軍信上所說之事,本將軍明白了,不過說到增援麼,倒是不必了,我淮東七萬之眾,難道還不能應對雍軍的進攻麼?」

  那使者乃是陸氏家將,見駱婁真這番話不冷不熱,帶著調儻輕視,忍不住火從心起,有心發作,身邊那少年軍士輕輕扯了一下他的戰袍,那使者忍怒道:「既如此,請將軍賜還回書,讓末將帶回。」

  駱婁真不耐煩地對酒席上面一個文士道:「黃參軍,你替我寫封回書給大將軍,寫完了讓他帶回去。」說罷一指那使者,神態甚是倨傲無禮。這一次那少年軍士面色也是一變,目中閃過殺機。

  取了回書,使者和那少年軍士轉身出帳,直到出了轅門,仍然聽到營中傳來的縹緲樂聲,那少年軍士冷冷道:「回去需得告訴爹爹,若讓駱婁真守淮東,雍軍必定長驅而入,還是讓爹爹準備收拾殘局吧。」

  陸群歎息道:「少將軍放心,大將軍早已知道駱婁真的為人,這次我們過來傳信不過是盡盡人事罷了,後面的事情大將軍定有解決之道,少將軍和親兵會合之後便去壽春吧,守壽春的石觀將軍生性嚴謹,大將軍的軍令是要你在十二日之前到達,若是違了軍令,只怕他會打你板子的。」

  少年軍士忍不住神情微動,克制住去撫摸受刑之處的衝動,剛剛受了軍刑,就騎馬數日,這種滋味並不好受。

  此時楚州大營之內,駱婁真逐走使者,正是興致甚高,見席上將領已經心癢難耐,便大笑道:「罷了,歌舞已經盡興,諸將同樂吧。」這正是眾將期待已久的事情,見駱婁真在兩個少女扶持下向帳外走去,一個早已忍耐不住的將領向一個舞姬撲去。當高級將領紛紛抱著艷麗的侍女走出營帳之後,本應是處理軍機大事的中軍帳內傳來了淫靡之聲。

  駱婁真滿意地回到自己的寢帳,胡天胡地一番,便昏昏睡去,剛過三更天,突然有親兵匆匆跑進來道:「將軍,相爺的使者求見。」從睡夢中醒來的駱婁真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雖然說逢場作戲是人之常情,但若是給尚維鈞的使者見到自己這般情態,回去說上幾句,必然下了相爺的面子,他的權勢富貴皆是尚維鈞所賜,又娶了尚維鈞的侄女,是萬萬不敢得罪尚維鈞的。連忙讓親兵將兩個少女藏到別的營帳,自己匆匆用冷水洗了一把臉,親自去將使者迎入。不過那個使者根本就沒有理會駱婁真的滿身酒氣和其身上的胭脂花粉的香氣,將尚維鈞手書交給駱婁真之後便匆匆告辭而去。

  打開書信之後,駱婁真只覺得彷彿一盆冷水從頭潑下,那上面分明寫著近來雍軍可能進犯淮東,讓他穩守淮泗口,不得浪戰,退敵可也。

  其實尚維鈞寫來這封信時仍然不認為雍軍會大舉南征的可能,這七年來,雍軍故步自封,讓尚維鈞生出了錯覺,據有江淮荊襄,蜀中防線也是固若金湯,再加上有長江為後盾,比起當年的一夕數驚,現在尚維鈞完全相信南楚四十萬大軍可以保住江南半壁江山,北進中原的念頭他是不敢有的,可是大雍斷然難以南下的想法已經根深蒂固,不僅是他,就是建業百官,也多半沒有戒心。因為尚維鈞不僅對陸燦的上書毫無贊同之意,甚至還有反感之心。

  前些日子,陸雲失蹤多日的事情早已經被尚維鈞察知,甚至陸雲在長安的所作所為尚維鈞也知道了大半,本來有心趁機要挾陸燦,進一步奪取軍權。但是心腹都勸他此事沒有確鑿的證據,不若暫時擱置,等到拿到陸氏通敵的罪證之後再發難不遲,所以尚維鈞只是增強了對陸氏的監視而已。不過若非接下來陸燦深居江夏大營,幾乎寸步不出,對南楚朝政噤口不言,就連陸雲也被直接送到了營中,尚維鈞是絕對會拿此事作些文章的。

  在尚維鈞看來,既然陸氏和長安暗通消息,往來不絕,若是大雍今年真的有意南征,陸雲和陸燦的兩個心腹家將根本不可能從長安平安歸來,以己度人,就是自己也會留下陸雲脅迫其父的,所以陸燦這般危言聳聽多半是為了爭奪軍權。就是現在雍軍在葭萌關下猛攻,在尚維鈞看來,也不過是威懾罷了,畢竟貢品一事,確是落了大雍的面子,而且和江淮荊襄不同,葭萌關那裡這些年來雖然沒有大戰,可是也不甚平靜,再說,說不定余緬是奉了陸燦之命假傳軍情也不一定,縱然不是,憑著葭萌關天險,還擋不住雍軍麼?何況現在南楚的主力軍隊,葭萌關余緬麾下三萬人和襄陽容淵麾下五萬人,再加上江夏大營、九江大營各六萬人,總共二十萬都在陸燦直接控制之下,淮西五萬守軍雖然名義上不屬於陸燦管轄,可是主將石觀乃是陸信提拔的將領,對陸門一向十分尊敬,就是建業十萬禁軍,其中也有四萬禁軍傾向陸燦,剩下的那六萬禁軍戰力不強,若沒有淮東七萬軍隊,就是改朝換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過為了謹慎起見,尚維鈞仍然寫了一封書信給駱婁真,畢竟有備無患也是好的,憑著淮泗口的地利,若是雍軍果然攻淮東,將雍軍攻勢阻住應該不成問題,他還特意提醒駱婁真,若是戰勝雍軍也不可追擊,免得激怒大雍,惹得大雍全軍來襲,那可就是勝亦尤敗了。

  尚維鈞的本意駱婁真自然不知道,相反的,因為對於陸燦的本事尚有些瞭解,再加上尚維鈞的威勢,讓他立刻相信了雍軍可能南征的消息,他想了半晌,大雍淮南節度使裴雲坐鎮徐州,本來就是針對淮東多些,從徐州順汴、泗而下,首當其衝就是自己的楚州大營。想到這裡,他怒道:「大將軍的信呢,你們丟到哪裡去了,快給我拿過來。」

  有親兵連忙將原本駱婁真棄之不顧的書信呈上,駱婁真顫抖著手打開書信,很快就看到了自己最關心的一段,原本的陳詞濫調成了金石之言。

  「守江必先守淮,淮東以楚州、泗州、廣陵為表,可翼蔽揚州、歷陽,兩地若失,則建業危殆,將軍大營鎮楚州,北營鎮泗州,南營鎮廣陵,則淮泗口本已無憂,唯泗口一地,乃泗水入淮之要衝,在楚州之側,雍軍南下,若不經泗口,無以侵楚州。將軍若聽吾言,分重兵鎮泗口,略可保淮東平安。」

  看畢書信,駱婁真大喝道:「立刻升帳,升帳,本將軍要調兵。」

  親衛驚道:「將軍,周副將、黃參軍和諸位偏將,皆酒醉未醒。」

  駱婁真焦急地挫了挫手,有心痛罵,卻也知道自己才是罪魁禍首,想了半晌,道:「去找孫定來。」親兵愣了一下,駱婁真已經是一腳將他提出寢帳,高聲道:「還不快去。」那親兵連滾帶爬的去了。那孫定本是一個頗有才能的將領,只因性情耿直,屢次冒犯駱婁真,駱婁真將他從偏將貶為校尉,但是駱婁真畢竟還是有些眼力,知道此人才能,始終沒有將他逐出淮東軍,只不過對其不聞不問罷了,甚至有時還撫慰幾句。今次到了緊要關頭,他自然想起這人來。

  過了不多時,孫定入見,此人不到三十歲年紀,相貌英偉,不似江南人物,只是在淮東數年,鬱鬱不得志,所以神情冷淡,進入帳內,他對駱婁真身上的酒氣香氣視而不見,躬身施禮道:「孫定叩見將軍,請將軍吩咐。」

  駱婁真強作鎮定地道:「本將軍給你五千人,你立刻率軍到泗口,接管那裡的防務,提防雍軍入侵。」

  孫定一愣,他是校尉,只能率領千人而已,如何駱婁真竟然給他五千人。

  駱婁真又道:「事情緊急,本將軍暫且晉你偏將之位,等待查明雍軍動靜之後,本將軍自會上稟朝廷,讓你名實相符。」

  孫定聽了心中明白,定是雍軍有了動向,駱婁真臨陣無人,才想起自己,不過他也不介意,若有機會立下戰功,何樂而不為呢,這駱婁真雖然妒賢忌能,但是倒有些好處,就是自己的戰功被他奪了,至少這偏將之位是跑不掉了。所以孫定立刻凜然領命,出營點了五千軍士,這五千軍士有一營是他自領,素來訓練嚴格,另外四營也都勉強可以使用,楚州大營沒有騎兵,孫定帶了五千人馬披星戴月向泗口而去。泗口因為駱婁真的輕忽,只有五百人駐守,若是一旦雍軍入侵,絕無守住的可能,孫定想到此處,也是心急如焚,急急趕去泗口。

  將近泗口,已經可以看到南楚軍在此的駐軍營房了,這時候正是黎明時分,黯淡無光,孫定先令親兵去通報泗口駐軍的都尉,看到親兵被營外巡視守夜的軍士攔住盤問,孫定突然一皺眉,心中生出疑念。本來若是駐軍之地,有軍士巡夜最合理不過,可是孫定卻偏偏知道現在守泗口的胡都尉是一個貪生怕死之輩,軍紀鬆散非常,若非輪防泗口,更易提升軍職,且七年來大雍從無舉動,此人是萬萬不會到這個險地來的,若是他的營盤,憑自己這個心腹親兵的本事,只怕走到營門,還不會有人發現呢,看看不遠處的泗水,淮水,再看看沉寂森嚴的營盤,孫定突然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他輕輕傳下軍令,讓軍士們整理好甲冑兵刃,然後自己帶了十幾個武功出色的親衛,緩步向那營門走去。

  還沒有走到營門,一個穿著什長服色的英俊青年帶著五六個軍士匆匆走來,迎上孫定道:「您就是孫校尉大人吧,我們都尉昨日受了風寒,現在還不能起身,屬下田成,奉命前來迎接校尉大人。」

  孫定目光落到那青年身上,口音、服飾、說辭沒有一點問題,可是他心中卻越發生出寒意,若是胡都尉手下有這樣的人才,他倒要慶幸萬分了,還有這青年面上的神情,是一種自傲、自信的神情,絕不是在淮東軍隨處可以見到的麻木和茫然神色,更重要的一點,這青年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氣,這是孫定絕不會忽略的。他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平靜地道:「既如此,請帶路。」

  那個青年轉過身去正欲起步,孫定突然拔刀砍去,這一刀如同驚鴻掣電,又是背後偷襲,本來那青年是萬萬難以躲過,不料那青年似乎早有防備,身子向後便倒,急猛非常,但後背離地不足一尺之時,突然停止,彷彿斜插在地上一般,孫定揮刀下斬,那青年的身軀便直直挺起,同時拔刀反擊,「錚」一聲刀鳴,孫定被震退了一步,那青年已經脫出他的刀勢控制,另外幾個軍士則是散開一些,將孫定和幾個親衛隱隱圍住。

  孫定歎息道:「好一式鐵板橋,乃是少林正宗秘傳,閣下是淮南節度使裴雲裴將軍麾下何人?」

  那青年眉峰一揚,朗聲道:「既然被你識破,我也不妨直言,我乃白衣營杜凌峰,裴將軍乃是在下師叔。」

  孫定雖然早有預料,仍然是神色一慘,白衣營乃是裴雲親手創建,江湖中人往往有桀驁不遜,不甚習慣軍規國法的,裴雲便建立白衣營招納人才,入此營者拘束極輕,只需告知裴雲一聲便可解甲歸田,若是有心功名,也可正式從軍。此營中人身手都在一流以上,最多時也不過十八人,因為裴雲身份的緣故,倒有大半是少林或者其他名門正派的傑出子弟,若有他們出現,便說明裴雲對泗口是勢在必得。這些人必是受裴雲之命,暗中除去泗口守軍,準備接應雍軍南下,孫定心中苦澀非常。

  但是孫定畢竟也是出色的軍人,他立刻想通了一件事,既然杜凌峰有意誘使自己入營,那麼說明雍軍此地兵力不足,那麼自己還有機會得回泗口。想到這裡,孫定振臂高呼道:「殺!」

  隨著他的喊聲,南楚軍向營房攻來,那英俊青年親自斷後,退回營去,從營房裡湧出數百人,列陣相迎,對這五千敵軍,還敢列陣,孫定也是心中佩服,不過若是他們不出營就更好了,自己只需圍住營房,使用火攻,便可取勝。

  呼喝聲中,兩軍開始了血戰,泗口的重要,雙方都是心知肚明,誰都沒有絲毫猶豫,這一交鋒,孫定不由更是擔憂,他這邊除了自己那一千軍士,其餘四千基本上戰陣不熟,武藝不精,難以派上什麼用場,人數雖眾,卻不能有效地壓縮敵陣。而敵軍雖然人少,卻是個個驍勇善戰,更有杜凌峰武勇過人,連殺數名南楚勇士,一時之間,戰況居然膠結在一起。孫定擔心雍軍援軍將到,不由一皺眉,本想速戰速決,想不到反而被纏住了。他想了一想,便調出兩百自己那一營的軍士,讓他們在外圍射箭,這些軍士熟習水戰,弓箭自然是不弱的,這樣一來,雍軍漸漸勢弱,正當孫定催動軍士,準備消滅這支雍軍的時候。被圍的雍軍突然高聲歡呼,那呼聲越來越高,彷彿從遠處傳來,孫定一驚,抬頭一看,天色已經發白,下意識地向泗水一看,只見旌旗招展,舟船蔽江,那船頭錦旗招展,上面正是一個大大的「裴」字。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十一章 烽火揚州路
  

  淮東將軍駱某遣校尉孫定率軍五千援泗口,孫定軍至,泗口已陷,時雍軍主力未至,定起兵攻之,未果,雍軍已至,泗口遂為雍軍所奪,孫定困重圍,士卒皆乞降,孫定不能阻,雍軍俘之。
  ——《資治通鑒·雍紀三》

  楚州大營,駱婁真坐在大帳裡面愁眉不展,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才勉強完成楚州大營的備戰,這讓他更加憂慮,這樣的情況如何迎敵呢,若是有三五日的時間,自己便可做好準備,只是不知道雍軍什麼時候到來,最好尚相和陸大將軍都是杞人憂天。不過仔細想想,淮東本就是重地,雍軍攻淮南,不是取淮西壽春,就是攻取淮東揚州,而想要取揚州,楚州、泗州、廣陵就是雍軍必奪之地,若是雍軍有意取淮東,自己定是首當其衝。

  駱婁真看了黃參軍一眼,不耐煩地問道:「怎麼樣,派去泗州和廣陵的信使可回來了麼?」

  黃參軍神色不安地道:「尚未回來,不過兩地距離也頗遠,一來一回,總得要到晚上才能回來。」

  駱婁真怒道:「都是廢物,陸大將軍的信使可以數日之內從江夏趕到楚州,咫尺之地的泗州、廣陵,也要花那麼多時間,還有孫定這廝,我讓他到泗口接管防務,怎麼這麼長時間也沒有派個信使回來稟明情況。」

  黃參軍見他怒氣勃發,緊張地道:「或許是軍務繁忙,想必下午就會有消息的。」

  駱婁真心中稍安,道:「傳令下去,讓周副將等諸將不可懈怠,若是楚州有失,我的性命保不住,你們也別想好過。」

  黃參軍打了一個冷顫,道:「將軍,是否通知楚州郡守一聲,那裡還有五千守軍,雖然戰力不強,可是有所防備也是好的。」

  駱婁真一皺眉,他和楚州郡守不合,只是礙著那郡守是南楚世家子弟,自己根基尚淺,所以不願得罪,但是此刻他也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自己在楚州西南立營,若是雍軍來攻,自己守不住大營,就只能退入楚州守城,若是不趁現在打好招呼,恐怕連個後路都沒有,思忖片刻,他冷冷一笑,道:「派人去通知顧元雍一聲,就說讓他即日閉城,以待敵軍。」黃參軍連忙答應,駱婁真和顧元雍不和,主要是因為楚州大營的軍士在楚州胡作非為,駱婁真又不甚約束的緣故,但是因為駱婁真的後台太大,顧元雍無奈之下也只得想法子討好於他,雖然駱婁真不甚領情,可是黃參軍等人也是沾光不少,對顧元雍自然有些好感,所以黃參軍才會想辦法及時通知楚州軍情。

  黃參軍剛剛離去,親衛進來稟報道:「啟稟將軍,孫校尉的親衛回來了。」

  駱婁真大喜道:「快讓他進來。」

  不多時,走進兩個軍士來,前面那人駱婁真認得,乃是孫定的族人孫方,現在是孫定的親兵頭目,後面那人卻是有些戰戰兢兢的,進帳之後始終不敢抬頭,顯然是心中畏懼,駱婁真只道那人也是孫定親兵,便沒有理會,問那孫方道:「孫校尉已經到了泗口吧,情形怎麼樣,雍軍可有動靜。」

  孫方神色有些緊張,道:「啟稟將軍,校尉大人令我回報,雍軍暫無動靜,不過校尉大人已經派出斥候沿河而上,探聽軍情,若是有消息,必定飛報大營。」

  駱婁真心中一寬,望望孫方身邊那人道:「此人是誰,怎麼也帶他進帳了?」

  孫方有些驚惶地道:「他是我們營中數一數二的高手,校尉大人擔心雍軍斥候已經潛入淮泗,所以令他和屬下一起前來。」

  駱婁真笑道:「理應如此,孫校尉果然細心,你叫什麼名字,既然孫定都說你的功夫不錯,想必定然是千里挑一的勇士,怎麼膽怯得像個娘們,來人,賞他一樽酒,不要這麼緊張,本將軍又不是殺人魔王。」

  那軍士聞言似乎心中一寬,身軀放鬆了許多,抬起頭來,雙手接過酒盞,上前一步道:「多謝將軍賜酒。」說罷一飲而盡。

  駱婁真仔細看去,只見這軍士看上去二十八、九歲年紀,面龐稜角分明,俊朗英武,神情沉靜淡漠,筆挺的身姿宛如白楊一般峻挺,雙目開闔間寒光電閃。駱婁真心中一震,這樣的氣度,就是大將軍陸燦也不過如此,若是他曾經見過此人,怎會沒有一點印象,他站起身來,高聲道:「你絕不是楚州大營的士卒,你是何人?」隨著他的喊聲,帳外他的親兵蜂擁而入,將駱婁真護在其中。

  駱婁真正欲令人將孫方和那軍士拿下,就在這時,帳外一陣喧嘩,聲音越來越大,一個渾身浴血的斥候跌跌撞撞衝了進來,撲倒在地,聲嘶力竭地道:「將軍,不好了,雍軍奪下了泗口,前鋒已經向大營而來。」駱婁真抬起頭,面上神色滿是絕望,惡狠狠地望著孫方和那個軍士,怒聲道:「你二人定是雍軍奸細,來人,給我將他們斬了。」

  孫方已經是嚇得魂不附體,那軍士卻是神色不變,淡淡一笑,道:「駱將軍,在下淮南節度使裴雲,特來向將軍致意。」帳內眾人都覺得耳中轟然,這怎麼可能,雍軍大將,掌握徐州大營十五萬大軍的裴雲怎會出現在此地。就是帶著裴雲一起進來的孫方也是上下牙直打架,他被俘投降後奉命帶這人混入楚州大營,他一直以為這人乃是白衣營高手,怎知竟是裴雲本人,畢竟裴雲已經是三十五六歲年紀,怎料他看起來如此年輕,也難怪無人能夠想到這軍士的身份。此刻眾人腦海中都浮現出裴雲的身世,少林高徒,武藝精深,曾聞佛門心法有修身養性的好處,如今看來果不其然。

  就在眾人心旌動搖的時候,裴雲身形一晃,已經向駱婁真撲去,駱婁真心中也生出凶念,若是生擒此人,那麼雍軍說不定會大亂,到時候淮東安保,自己的功勞可是非小。他厲聲道:「不許放箭,給我擒下此人。」他不許屬下放箭,是擔心若是殺了裴雲,激怒雍軍,在淮東各地肆虐一番,自己的罪責還是不小,甚至可能會葬送自己的嫡系軍隊。

  就在他的話音未落之際,帳內慘喝聲起,十數名撲上去的親衛滾成一地,裴雲的雙手金光隱隱,他的無敵金剛力已經是爐火純青,一掌下去便是有死無生,轉眼間他已經突破親衛攔阻到了駱婁真身前。駱婁真拔劍刺去,這一劍風雷之聲大作,若是常人必定先要躲避,裴雲卻是揮掌相迎,劍掌相交,卻發出金石之聲,駱婁真被他的掌力震得後退一步,這時,裴雲又是一掌擊來,這一掌勢如泰山壓頂,駱婁真又是被迫後退一步。掌風激盪,大帳之內勁風狂嘯,裴雲只是緩慢從容地向駱婁真一步步逼去,一套平凡的少林拳在他手中使出卻是威風八面。那些親衛就連插手也插不上,更別提圍攻裴雲了。駱婁真的劍術本來是頗為出眾的,可是他沉溺酒色,內力受了很大的影響,眼看著裴雲步步逼近,他卻連一劍也不能反擊,本想高聲呼喚親衛放箭,卻擔心牽連自己,更是沒有出聲的力量,這一刻,楚州大營雖有三萬大軍,駱婁真卻覺得自己只是孤單一人。

  「砰」,駱婁真的後背撞上了營帳的後壁,這時候,一營軍士已經衝到大帳帳門處,黃參軍厲聲道:「射死他,不要傷了將軍。」

  駱婁真大喜,臉上露出了猙獰的笑容,只要自己再抵擋幾招,就可以反敗為勝,他可不相信血肉之軀可以抵禦弓箭的攢射,自己只需趁著裴雲當箭之時,劃破營帳逃出即可,後面黃參軍必定已經安排了接應。就在這時,駱婁真看到裴雲淡漠的面上露出一絲嘲諷,心中電轉,駱婁真猛然揮劍向裴雲斬去,這一劍他用盡了所有力量,如同匹練一般的劍氣摧枯拉朽,裴雲眼中閃過一絲讚賞,拔刀出鞘迎擊而上,刀劍相擊,劍吟刀鳴,駱婁真的身軀不可避免地再次撞在了營帳壁上。就在這時,一柄長刀破壁而入,正好將駱婁真的身軀穿透,鮮血飛濺,駱婁真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喝,裴雲已經一刀斬落,駱婁真的人頭飛起。

  黃參軍的聲音帶著哭腔,他高呼道:「立刻放箭。」

  那些軍士見到主將慘死,早已經是心驚膽戰,一聽到黃參軍的命令,都是下意識地引弓放箭,只是心志混亂,這第一輪箭毫無威力,不過早已縮到大帳一角的孫方仍然遭到池魚之秧,身中數箭而死。裴雲則一腳踢開駱婁真屍身,拎著他的人頭,一刀揮去,營帳中分,缺口處露出一個手執長刀的南楚軍士,地上滿是屍首,正是黃參軍安排的接應軍士。裴雲破帳而出,第二輪箭矢才追襲而至。可是那個軍士刀化長虹,將所有箭矢都統統擋住,等到第三輪箭矢射出的時候,裴雲和那個軍士已經衝出了十餘丈,沒入了南楚軍營之中。營中傳來兩人的大喝聲道:「駱婁真已死,駱婁真已死。」

  營中一團混亂,不知多少人慌亂地奔跑,驚叫,也有將領們極力約束部下的喝罵聲,斥責聲。就在這時,四野號角聲起,鼓聲陣陣,有南楚軍高聲喊道:「不好了,雍軍來了。」身旁傳來千軍萬馬的奔馳聲,地面的震動說明了來的是一支騎兵。黃參軍回頭望去,只見轅門處,身穿青黑色衣甲的雍軍鐵騎如同潮水一般湧入楚州大營,混亂的南楚將士在雍軍鐵蹄踐踏下骨肉化泥,那些雍軍手中都是長達三尺二寸,需要雙手握持的繡春刀,一刀斬下,就可將人砍成兩段,他們在營中左衝右突,所向披靡。

  如何可以抵抗這樣的軍隊,幾乎所有南楚將士的心中都湧上這樣的念頭,有人開始捨命從別的營門逃走,有人茫然無措地躲在營帳中等待末日的來臨,當然也有人聲嘶力竭地組織著反攻,黃參軍就是其中之一,他已經發覺了來的這支雍軍其實人數並不多,大概只有數千人,所以他開始下令指揮軍士反擊,本來應該擔負起這個職責的李副將早在看到雍軍入營的一刻,就已經帶著百餘親衛從後面逃走了。

  南楚軍的反抗開始有了效果,三萬大軍畢竟不是這麼容易就崩潰的,無論如何,淮東軍原本也是精銳之師,這些年來雖然被駱婁真害得銳氣全無,但是到了生死關頭,還是可以一戰的。雍軍的攻勢開始受到遏制,已經不能自如地攻擊了。

  正在這時,那原本在亂軍中失去蹤影的裴雲出現了,這些許時候,他已經換了衣衫,身穿黑衣黑甲,身後的黑色大氅在秋風中獵獵作響,在他身後跟著十餘親衛,這些人都是尋常的青黑色衣甲,不過他們身上卻都披著白色大氅,衣甲上面也沒有表明身份的標誌,這正是裴雲麾下白衣營的標誌,其中一人正是暗中奪取泗口的杜凌峰。這些人就在亂軍之中安步當車,向中軍大帳走來。

  黃參軍正在營前指揮楚軍反擊,他雖然是文官出身,平素又是怯懦非常,可是畢竟有些軍事才能,群龍無首的楚軍只需有了首領,就可以勉強對抗數量遠遠不如他們的雍軍。他看到裴雲帶著親衛在亂軍中緩緩走來,心中大驚,若是讓此人殺到這裡,只怕再沒有機會守住大營了,他連連下令阻截裴雲這些人。可是裴雲身邊這些人的武力強悍非常,不需裴雲動手,他們刀斬槍挑,已經開出了一條血路,在他們前面,南楚軍開始崩潰,開始逃竄,黃參軍也不能讓他們繼續聽命。

  裴雲就這樣走到中軍帳前,他不去看面色蒼白,被軍士護在其中的黃參軍,抬起頭看向中軍帳前飛揚的大纛,神色異常淡漠,抬步向大纛走去。負責守護帥旗的軍士們捨命抵抗,但是在裴雲身邊的白衣營的刀劍下,他們的抵抗成了微不足道的掙扎。走到大纛之下,裴雲一聲厲喝,揮刀斬去,一道絢爛的光芒閃過,大纛的旗桿從中而斷,營中的南楚軍看到帥旗倒地,僅存的鬥志終於完全崩潰了。有些膽量大的脫營而走,有些乾脆丟了刀槍,跪伏在地,完全放棄了抵抗。楚州大營旌旗倒伏,殘破狼藉,三萬軍士除了逃走和戰死的之外,尚有一半束手就擒。望著全線崩潰的大營,黃參軍呆若木雞,良久他拔出佩劍,欲向頸上抹去,但是手足顫抖,竟是不敢下手。還沒有等他鼓起勇氣,裴雲身邊的一個親衛已經策馬過來,一刀背打在他背上,將他劈暈在地。至此,楚州大營大局已定。

  看著在雍軍威逼下棄械投降的南楚軍士,杜凌峰高聲笑道:「師叔,怎麼南楚軍這麼稀鬆,若是他們的戰力都是如此,恐怕用不了半年,我們就可以滅掉南楚了。」

  裴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駱婁真昏庸無能,只知道用金錢美色籠絡部將,不知道整軍經武,南楚淮東軍戰力不強,你若看到陸燦麾下的軍隊,就知道南楚也有英雄好漢了,若是你這般輕敵,我可不敢再讓你做先鋒。」

  杜凌峰一伸舌頭,道:「是,屬下知錯,絕不敢輕敵,將軍可不要把我留在後面。」

  裴雲淡淡一笑,也不理會他,對著另一個白衣營勇士,一個相貌清峻的中年人道:「衛平,你帶五百人留在這裡看守俘虜,我要立刻突襲楚州。」

  衛平憂心忡忡地道:「將軍,你是一軍主將,不應身先士卒,獨自入營斬殺駱婁真可以說是因為將軍武功勝過我們這些人,可是突襲楚州,事關重大,請將軍三思,若是將軍有什麼不妥,我們如何向三軍將士交待。」

  裴雲笑道:「你放心,取了楚州之後,我想以身犯險都沒有機會了,張文秀領軍攻泗州,旦夕可下,然後合擊廣陵,等攻下揚州,我們便要和陸燦交戰,到時候我哪裡還有出手的機會。」

  杜凌峰聞言問道:「師叔,陸燦一定會來救援淮東麼?」

  裴雲點頭道:「若是揚州落入我手,我軍就可以陳兵瓜州渡,威脅對岸的京口,若是我們不取京口,沿江而上至燕子磯,就可威脅建業,所以陸燦是絕對不能容許我們在淮東耀武揚威的,尚維鈞雖然擅權,可是關鍵時候也會放手,雖然會拖延一些時間,可是我們要先清除南楚軍的殘餘,就是速度再快,想要攻到揚州,也得一月時間,到時候陸燦必定已經在長江嚴陣以待。」

  杜凌峰道:「既然如此,不若我們奔襲揚州,一路馬不停蹄,讓陸燦沒有時間趕過來如何?」

  裴雲淡淡一笑,道:「這一戰勢在必行,沒有躲避的可能,你不要多問了。」杜凌峰神色茫然,卻也不敢再問。

  這時衛平道:「將軍,此地還有萬餘俘虜,我軍哪裡有餘力看管他們,請將軍示下如何處置?」

  裴雲道:「殺俘不祥,何況這些南楚軍心志已喪,不足為害,你將他們禁於營中即可,若是有變你們脫身就是,再過一個時辰,何郢就會到了,將楚州大營交給他即可,你分兵兩萬去楚州接應我。」說罷,裴雲便向外面走去,此刻隨他前來襲取楚州大營的先鋒營已在列陣,等候他的到來。

  到了未時,雍軍主力的步兵在一個中年將領的帶領下終於趕到了楚州大營,看到的場景卻讓他瞠目結舌,萬餘南楚軍都在營帳中靜坐,只有五百雍軍來回巡視鎮壓。見到衛平之後,那中年將領何郢立刻令三萬大軍接管楚州大營,衛平則帶著兩萬步騎向楚州而去。

  在楚州大營陷落兩個時辰之後,泗州大營被五萬雍軍猛攻,由於駱婁真信使途中被白衣營截殺,泗州大營毫無準備,總算這裡的守將平日尚且留心軍務,直守到第二日清晨,泗州大營才陷落。之後張文秀領軍攻泗州,泗州郡守怯懦不敢迎戰,開城投降,而楚州昨夜已經易主,至此南楚淮東守軍只剩下廣陵大營一部,大雍破楚之戰的序幕終於正式揭開了,淮左名都,竹西佳處,風月無邊的揚州路,已經俱是戰雲烽火,鐵騎踏碎了南楚的苟安美夢。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十二章 孤城血未乾
 

  淮南節度使裴雲,輕取楚州、泗州,親斬南楚淮東主將駱婁真,淮東各鎮,皆聞風而降,唯淮東軍副將蔡臨,收潰兵,守廣陵,雍軍攻而不下,裴雲令何郢部繞道襲取高郵,渡水側擊之,廣陵敗績,援軍久不至,蔡臨知勢不可綰,時,裴雲以箭書招之降,蔡臨遂引軍出城,自絕陣前,廣陵眾將乃降。十月二十九日,雍軍至揚州,揚州守軍不戰而潰。
  ——《資治通鑒·雍紀三》

  楚州名勝,以城中的鎮淮樓、韓侯祠和城郊的漂母祠、韓侯釣魚台最為出名,楚州郡守顧元雍本來最是喜愛鎮淮樓,不僅常常在此處召宴城中名士,昨夜更是在此指揮楚州守軍抵抗雍軍的進攻,可是一夜之內,再次來到鎮淮樓,他卻已經是階下之囚,雖然身邊監管的雍軍軍士沒有絲毫失禮,可是他心中的苦澀和恐懼卻是怎麼也擺脫不掉。

  昨天黃昏時分,城外來了丟盔卸甲的楚州大營潰軍,自己方得知原來雍軍已經攻陷楚州大營,駱婁真已經戰死,他連忙打開城門讓這些敗軍進城,為首的那人正是黃參軍,此人經常幫自己在駱婁真面前緩頰,所以他並沒有生出疑心。不料進城的卻是煞星,黃參軍竟然是被雍軍逼著來賺城的,原本尚可勉強一戰的楚州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陷落了。總算顧元雍尚存了一分戒心,雖然被雍軍進了城,可是他在親兵的保護下退守鎮淮樓,和雍軍開始了巷戰,雍軍戰力強橫,但是楚州守軍畢竟是熟悉地理,兩軍纏戰許久,勝負未分。但是當日夜裡,雍軍的援軍兩萬人湧入楚州城,顧元雍最後的一點希望也破滅了,眼看著楚州城內滿是雍軍的旌旗,剩下的千餘守軍被圍在鎮淮樓下,無奈之下他只能舉城請降。之後他就被迫領著雍軍四城安民,到了天明時分,楚州城就已經切切實實被大雍據有了。

  一夜未睡的顧元雍又被雍軍主將裴雲召來鎮淮樓,走上原本自己最熟悉的頂樓,他便看到裴雲站在窗前,負手而立,俯瞰樓下的景致,在他身後兩側,左右各站著兩人,都是青黑色衣甲白色大氅的白衣營高手。顧元雍雖然不知道這些親衛身份的特殊性,也能夠看得出個個氣度凌厲,不似尋常軍士。他神色苦澀地上前一揖到地道:「南楚降臣顧元雍拜見節度使大人。」

  裴雲轉過身來,伸手相攙,待他起身之後,裴雲微微一笑,道:「裴某奉我大雍皇帝陛下之命攻略淮東,於楚州百姓多有冒犯,昨夜血戰,難免傷及許多無辜,大人既然已經棄暗投明,還請大人多多安撫才是。」

  顧元雍諾諾答應,心中卻是生出期望之心,莫非雍軍並不準備將自己處死麼,自己抵抗了雍軍將近大半夜,黑夜之中,攻城的雍軍損傷也是不小,總有千人左右,他原本以為只要等到楚州平定,自己就會被秋後算帳呢,若非是擔憂楚州城被屠城血洗報復,他也不會投降,不料這位淮南節度使,雍軍主將似乎沒有怪罪自己的意思。

  顧元雍從前沒有和雍軍作戰的經驗,自然不知道在雍軍眼中,敵軍若是抵抗才是正常的,若是不抵抗就請降,倒會讓他們覺得奇怪呢?

  裴雲對顧元雍撫慰了幾句,言辭溫和,讓顧元雍漸漸安下心來,這時候,杜凌峰怒氣沖沖地走上樓來,對這裴雲施了一禮,道:「將軍,那楚州長史太無禮了,屬下奉命去收繳文書圖章,他竟然不肯交出,還將您大罵了一通,說您使用詐術賺城,是陰險小人。」

  顧元雍心中咯登一下,那楚州長史荊長卿是同泰二年秋闈二甲九名的進士,四年前到楚州上任。此人是嘉興世家子弟,本來按照他的背景才華,應該有更高的官位,至少也可以進翰林院的,可是他卻仕途坎坷,多年來在各地任職參軍、司馬之類的職務,始終不得晉陞,與他同科之人都已經金堂玉馬,唯有他年屆不惑才被任命為楚州長史。他到任之後,顧元雍仔細留心,此人行事有理有節,進退得宜,克盡職守,清正廉潔,的確是良才,他曾問及其仕途坎坷的緣故,這人只是歎息不語,這其中自然有隱情,可是顧元雍生平不喜歡探查別人的隱私,所以也就只是放在心裡罷了。不料今日此人竟然如此執拗,若是觸犯雍軍,豈不是沒了性命,他妻妾子女都在楚州城內,弄個不好,全家滅門也是可能的,想及此處,他不由心中暗暗焦急。 

  裴雲神色不動,淡淡道:「凌峰,你如何處置了?」

  杜凌峰道:「我一氣之下,已經讓人將他綁到了樓下,請將軍允許屬下將此人斬首示眾,以為敢和我大雍為敵者戒。」

  想及荊長卿平日的好處,顧元雍連忙上前作揖道:「將軍恕罪,將軍恕罪,荊長史生性剛正,或者有所冒犯,將軍寬容大量,還請饒恕他的性命。」

  裴雲笑道:「將他帶來,我要見見這個強項長史。」

  杜凌峰大喜,傳令下去,不多時親衛押著一個人上來了,這人四十歲左右年紀,相貌斯文,氣度平和,只是此刻他渾身是土,官帽已經不知掉到哪裡去了,額頭上還有血跡,可見一路上吃了不少的苦頭。

  上得樓來,那人立而不跪,只是怒目而視,杜凌峰見他如此,怒道:「見到我家將軍還不跪下請罪。」

  那人冷冷道:「荊某是南楚臣子,為何要拜大雍的將軍?」

  裴雲聞言笑道:「顧郡守已經率楚州官員投降我大雍,你如今是降臣,為何不跪?」

  那人怒道:「郡守請降,我長史沒有請降,爾等侵我國土,傷我黎庶,南楚百姓無不恨之入骨,如今雖然迫於局勢暫時屈服,待王軍北上,犁庭掃穴,絕不令爾等逃出淮東。」

  杜凌峰大怒,上前就是一記耳光,將那人打翻在地,指著那人罵道:「南楚百姓恨之入骨的不知道是誰呢?誰不知道駱婁真在淮東肆虐,搶掠民女,強徵糧餉,今日我軍貼出告示,提及駱婁真伏法之事,楚州百姓無不歡欣鼓舞,你既然這樣硬氣,怎麼沒有膽子和駱婁真相抗,我平生最討厭你這等腐儒,既然你不肯歸降,那你就是我軍的囚犯,我也不殺你,將你在郡守府前枷號三日,看你還有沒有力氣大罵。」他這一拳極重,打得那人半邊臉都腫了起來,口角溢血,那人似乎也豁出去了,痛罵不已,雖然口齒不清,但是杜凌峰卻聽得怒火更盛,他拔出佩刀,指著那人道:「好,你既然自己尋死,我就成全你。」

  裴雲原本只是淡淡瞧著杜凌峰行事,見他真的要揮刀殺人,才阻止道:「算了,他也是個忠義之輩,殺之不祥,將他關入大牢算了,不要過分難為他的家人。」

  杜凌峰喜道:「屬下遵命。」說罷拖了那人向樓下走去。

  顧元雍嚇得冷汗直流,杜凌峰雖然是在毆打責罵那個不恭的長史,可是其餘幾人的眼光明明在自己身上打轉,分明是殺雞儆猴的意思。眼看著得力的下屬官員被那個囂張跋扈的雍軍軍士凌辱,顧元雍心中生出屈辱之感,恨不得也將這些人大罵一通,然後讓裴雲下令將自己拖出去斬首,這也算是為國盡忠了。他面上神色一陣青,一陣紅,自然被裴雲看在眼裡,但是如今最重要的是威懾楚州官員,讓他們不敢反抗才是,所以他裝作沒有看見顧元雍的面色,南楚在淮東的高級官員都是南楚世家子弟,就是請降,也是絕對靠不住的,裴雲只等攻下廣陵之後,就要清洗淮東,將之作為大雍進攻南楚的前線,現在不過是暫時隱忍罷了。

  過了一日,裴雲留下衛平帶著五千人鎮守楚州,自己率著大軍會合何郢部向廣陵而去,與此同時,成功奪取泗州的張文秀部,也向廣陵會合。

  廣陵是揚州的最後一道門戶,此地本來屬於揚州管轄,而揚州古稱廣陵,東晉末年,此地設縣天長,後改廣陵為揚州,改天長為廣陵,到如今已經有數十年,人們早已習慣了這種叫法。將廣陵當作揚州北面的屏障,奪取廣陵,揚州就可一舉而下,所以南楚在此地設立了廣陵大營。

  廣陵大營的副將蔡臨雖然也是尚維鈞一系,可是此人倒是生性正直,他是尚維鈞的外甥,若非是和尚維鈞不合,只怕這淮東主將的位子也不會落到駱婁真身上,所以駱婁真對其敬而遠之,將廣陵大營交到他手上便不聞不問,蔡臨練兵頗有獨到之處,約束士卒,從不擾民,還多有扶危濟困之舉,所以在廣陵一帶聲名極好,楚州大營和泗州大營潰敗之後,都有不少殘軍逃到廣陵,被他收入營中,整頓之後,倒也有三萬多人。他將軍情上報建業之後,便領軍進駐廣陵城,他心裡有數,若想正面對抗雍軍,必然是慘敗之局,所以準備依靠廣陵城抵擋雍軍的攻勢。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戰勝裴雲,只盼著能夠守到南楚援軍到來。

  十月九日,裴雲大軍到達廣陵,十萬雍軍陳兵廣陵城下,一眼望去密密麻麻,雍軍的大營犄角相連,氣度森嚴,只是望去就已令人生出不能取勝之感。蔡臨指著雍軍大營道:「若是廣陵失守,雍軍便可以長驅直入揚州,威脅京口、建業,爾等若不戮力苦戰,淮東軍威名盡喪,本將軍已經呈書建業,向尚相和陸大將軍求援,我們只需守個十天半月,就可等到援軍,諸君可肯效死。」廣陵大營將士都是深受蔡臨恩澤,聞言都是高聲道:「願為將軍效死。」

  嘯聲遠揚,城下雍軍聽得清清楚楚,裴雲一皺眉,對身後的何郢、張文秀道:「看來廣陵城不好攻取啊!」何文秀是一個相貌俊朗的青年將領,他朗聲笑道:「將軍何必掛慮,廣陵縱然難攻,還能擋住我大雍鐵騎麼?」眾將士也都高聲道:「請將軍下令攻城,不克廣陵,誓不為人。」

  裴雲聞言揮鞭指著廣陵城道:「既然如此,何郢,你這次尚未立下戰功,就讓你先上如何?」

  何郢大喜,一路上裴雲搶著做了先鋒,反而是他只能帶著大路人馬跟在後面,早已求戰心切,聞言他凜然尊令,策馬向軍前走去,不多時,號角聲鳴,雍軍的第一波攻城開始了。

  誰也沒有想到,這一攻,就是整整半個月。

  蔡臨在廣陵可謂甚得民心,他又不似駱婁真那般無能懈怠,這些年來備戰充分,廣陵城內的糧草輜重十分充足,在他的率領下,廣陵城毫不動搖地撐了半個月,城上城下,皆是一片狼藉,雍軍的投石車、箭樓不知道損壞了多少,南楚軍不知道射出了多少箭矢,潑下了多少沸油金水,滾石檑木更是數不勝數,到了後來,靠近城牆的房屋皆被拆毀,石頭木料都用來守城了。雍軍幾次派出敢死隊攻上城去,都沒有成功。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十月十九日,裴雲派出了所有的白衣營侍衛,整整十六人帶著三百敢死勇士登城,蔡臨帶著親衛親自迎敵,苦戰半日,若非是從廣陵城東的高郵湖上突然來了援軍,只怕廣陵城已經失守,這場惡戰,白衣營死了兩人,三百勇士無一生還,蔡臨身邊的親衛也死傷殆盡。可是落日餘暉下,浴血的廣陵城仍然屹立不倒。

  裴雲的神情有些冰寒,雖然並沒有準備幾日就攻下廣陵,可是現在的情形卻是太不利了,必須要隨時都可以結束此戰才行。杜凌峰神色疲憊地走了過來,他雖然年輕,但是武功在白衣營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兩人又是師叔師侄的關係,所以裴雲對他十分關切,見他渾身是血,裴雲皺眉問道:「怎麼樣,傷重不重?」

  杜凌峰道:「我只是挨了兩刀,沒有傷到筋骨,可惜了這些兄弟,蔡臨身邊的親衛武功高明得很,當初駱婁真身邊的親衛要是這樣高明,只怕師叔和我都會葬送在楚州大營。」

  裴雲歎息道:「建業蔡氏在南楚是有名的世家,自然是有些高手護衛的,蔡臨又是蔡氏嫡子,也難怪如此。」

  杜凌峰道:「將軍,高郵守軍居然有膽量前來救援廣陵,是不是南楚的援軍已經準備過江了。」

  裴雲搖頭道:「司聞曹傳來的消息,現在陸燦正在建業要求接管淮東軍權,尚維鈞仍然推辭不肯。」

  杜凌峰愕然道:「尚維鈞難道不知道現在淮東已經是岌岌可危了麼?」

  裴雲笑道:「這件事情倒是有些蹊蹺,似乎有人截斷了淮東和建業的消息往來,廣陵的求援書根本就沒有到達建業。」

  杜凌峰茫然,但是他很快就將此事置之腦後,道:「師叔,那麼現在怎麼辦,高郵守軍竟然敢出城作戰?」

  裴雲正欲答他,一個斥候過來稟報道:「將軍,已經探查清楚那些人不是高郵守軍,而是高郵湖水匪,首領名叫官楓,此人水性過人,在高郵首屈一指,因為抗拒駱婁真強徵糧餉才被迫入湖為匪,平素劫富濟貧,深得高郵民心,不過他和廣陵大營蔡臨是生死之交,若非是蔡臨緩頰,只怕駱婁真早就調動水軍來清剿高郵湖了,今日正是他率了部眾救援廣陵。」

  裴雲笑道:「此人倒也講義氣,只可惜不過是螳臂當車罷了,何郢,你明日去取高郵,凌峰,去楚州傳我軍令,調一營水軍到高郵待命,到時在水軍護翼下,何郢渡水襲取廣陵東側,促不及防之下,廣陵旦夕可破。」

  眾將轟然領命,十月二十日,何郢襲取高郵,十月二十一日,一營水軍到了高郵湖,原本在攻取揚州之前是不準備使用水軍的,所以水軍是在楚州洪澤湖待命的,如今情形有變,只好調一營水軍到高郵湖對付水匪。

  十月二十二日,廣陵的決戰開始了,這一次雍軍有備而來,在官楓出城攻擊岸上的雍軍的時候,大雍水軍突然出現,大雍在江淮和南楚對峙多年,水軍精銳不比南楚差多少,和這些烏合之眾的水匪比較當真是天壤之別,一番苦戰之後,水匪全軍覆滅,除了官楓僥倖逃回廣陵之外,無一生還。雍軍本已切斷了廣陵和揚州之間的通道,如今東面的高郵湖也落入雍軍掌握,何郢借助水軍屢次攻擊東城,這一次,廣陵真的成了孤城。

  十月二十三日,在雍軍連續的猛攻下,廣陵城終於失去了抵抗的能力,雖然雍軍將士都強烈要求裴雲一舉攻下廣陵,最好是屠城洩憤,但是卻被裴雲阻止,令人向城中射去箭書招降。

  旬月之間已經是老了十餘歲的蔡臨望著手上的箭書,他的神情是異樣的淡漠,看看身前眾將,都已經是疲憊不堪,更是幾乎人人帶傷,如今廣陵城內只有萬餘殘軍,整整兩萬軍士死在城頭之上,廣陵軍民死傷疊籍,真是再也打不下去了。反而是城外的雍軍,靠著充足的攻城器械和強悍的戰力,雖然是攻城一方,卻只是損失了一萬五千多人,主力依然無損。為什麼援軍還沒有來?蔡臨可以從麾下將士的眼中看到這樣的疑問,城防殘破,外無援軍,士卒疲敝,就是名將之姿也難以繼續守城,更何況蔡臨自認只是平庸之才,微微苦笑,他黯然道:「明日出城請降。」

  看到眾將如釋重負的神情,蔡臨知道他們並非是因為可以保住性命而歡喜,誰也不知道雍軍會否因為損失慘重而報復,可是只要能夠從無休無止的攻城戰中解脫出來,這已經足夠了。無必救之兵者,則無必守之城,廣陵軍民心志已經崩潰,當真是沒有守住的可能了。

  眾將離去之後,站在屋角的一個古銅色膚色的青年走過來道:「蔡大哥,你當真要投降麼?」

  蔡臨看了他一眼,道:「官賢弟,你對蔡某已經是仁至義盡,趁著今夜,你從高郵湖逃走吧。」

  那青年憤然道:「蔡大哥,昔日若不是你援手,我爹娘早就被官府所殺,二老臨終之時尚命我捨命相報恩情,我豈能獨自脫身,你若身死,我還有什麼臉面去見爹娘之面。」

  蔡臨黯然道:「我當日不過是舉手之勞,你何必放在心上,況且我是托你去求見陸大將軍,請他早日在京口準備迎敵,我明日不過是請降,以裴雲的聲名為人,是不會為難我的,此事十分緊要,更勝我的性命,你拿著我的信物去吧。」

  官楓猶豫再三,道:「既然蔡大哥如此說,我便去見陸大將軍,大哥放心,等我見了陸大將軍便回淮東,想法子救你出來。」

  蔡臨笑道:「好,我會等你來救我,你晚上就走吧,我很累了,準備好好休息一下,這些日子難得有一天晚上不用擔心雍軍襲城,我也該好好休息一夜了。」

  官楓見他神色憔悴,便告辭道:「大哥珍重,那麼晚上我就不來辭行了,你放心,最多五六日我就能回來,到時候一定會來尋你,在江淮,我一人可以來去自如,絕不會被雍軍發現的。」

  蔡臨點點頭,轉身回內室去了。當夜官楓趁著夜色離開了廣陵,大雍水軍只有一營,防範得並不嚴密,所以官楓順利地潛入高郵湖,游了一夜,登岸向南而去。

  十月二十四日,蔡臨酣睡了一晚之後,修面整飭之後,沐浴更衣,換上了一身青衣,他本是出身名門,也曾有過功名,雖然改了武職,卻仍是不脫文人氣度,穿上青衫,不似是浴血守城的武將,倒像是遊學的文士一般,混不似前幾日的狼狽模樣,望望銅鏡裡面消瘦但是精神奕奕的容貌,他微微一笑。用過早飯,眾將和廣陵官員已經在外等候,他望了眾人一眼,笑道:「諸位不必擔憂,率眾頑抗者,是蔡某一人,雍軍若要問罪,自有蔡某當之。」眾人都是面面相覷,見蔡臨如此神情坦蕩,眾人也都放心許多。

  巳時初,蔡臨令人開了北城門,自己率眾將和廣陵官員步行至雍營請降,此時,裴雲早已得到稟報,對於這個抵抗大軍半月之久的南楚將軍,他心中頗為敬佩,為了表示敬意,他也帶了眾將列陣出迎,雙方相距二十丈才停下腳步。雍軍眾將望著蔡臨,都是暗暗稱奇,這人看上去倒像是一個白面書生,想不到竟然能夠在雍軍猛攻之下苦守孤城半月。

  蔡臨望望前面氣度森嚴的雍軍軍陣,淡淡一笑,他本是世家子弟,書香門第,從來都是崇文輕武,只有他讀書不成改學劍,更是違背父命進了軍旅,只可惜自己才能平平,以至於兵敗至此,還有何顏面請降苟活。他一舉手,止住南楚眾將步伐,獨自上前,距離雍軍軍陣數丈,他方站住,望向雍軍主將裴雲,朗聲道:「裴將軍,蔡臨癡心妄想,率眾抵抗貴軍,半月之間,血濺孤城,將軍如有怪罪之意,蔡臨一身擔之,尚請寬宥廣陵軍民。」

  裴雲也高聲道:「兩國征戰,理應如此,裴某不才,也不會因此事報復廣陵軍民。」

  蔡臨朗聲一笑,拔劍出鞘,副將黃城只道他要獻上劍印,表示投誠之意,便捧了將印過來,孰料蔡臨引劍就頸道:「蔡某乃是南楚之臣,沒有請降的道理,今日以死謝罪,身後之事,便由黃副將作主。」說罷,在裴云「不可!」聲中引劍自絕。鮮血滴落,蔡臨身軀仆倒於地。

  南楚中人都是驚愕萬分,黃副將更是大叫一聲,撲到蔡臨屍身前痛哭流涕。雍軍眾將縱然原本心存恨意,此刻也是怨盡恨消,望著蔡臨屍首唏噓不已。

  良久,那副將淚盡而起,取了蔡臨血劍和劍印上前拜倒道:「末將南楚淮東軍廣陵大營副將黃城,謹代廣陵軍民,向淮南節度使裴將軍請降,唯請將軍寬恕士卒百姓,末將等皆任憑將軍處置。」

  裴雲下馬上前,接過劍印道:「大雍淮南節度使、平威將軍裴雲,謹代吾皇接受廣陵軍民歸降,將軍且寬心,裴某不會妄殺廣陵軍民洩憤。」

  那副將叩首道:「末將叩謝將軍寬宥。」在他身後,廣陵眾將和官員都拜倒謝罪。至此,淮東之戰最血腥的一幕終於過去。

  裴雲寬慰廣陵投降眾將官員之後,返回大營,正準備安排進軍揚州,這時候有楚州信使送來衛平的書信,裴雲打開一看,眉頭緊皺,將信件交給眾將傳閱。

  杜凌峰隨侍在側,也看了書信,他性子最急,驚叫道:「怎麼可能,荊長卿明明已經下在大牢,尚有家眷牽累,居然一家人都消失無蹤,這怎麼可能呢?」

  張文秀、何郢和其他將領也是面面相覷,裴雲淡淡道:「一個荊長卿倒是不算什麼,不過此事說明我軍過於急促了,傳我將令,何郢隨我先取揚州,文秀負責將淮東各鎮都清洗一遍,凡是和南楚關係緊密的人都要盤查清楚,不可再留下後患,不妨留下一些空隙,讓那些忠心南楚的官員百姓南逃,這樣淮東也清靜些,皇上的意思,是要穩守淮泗口,即使不能順利渡江,也不能再失去淮東。」眾將轟然應諾。

  雍軍在廣陵修整三日之後,裴雲率軍赴揚州,十月二十九日,雍軍兵鋒到了揚州郊外,揚州郡守棄城而逃,雍軍兵不血刃攻取揚州,至此,淮東全境陷落。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十三章 冷月無聲
 

  淮東消息斷絕,南楚大將軍陸燦自請主淮東,主政尚維鈞不許,雍軍據揚州,虎視京口,軍報入建業,尚維鈞驚恐莫名,乃許陸燦軍權,陸燦督九江大營三萬眾,舟船兩千五百艘,陳兵京口,對峙雍軍。
  ——《資治通鑒·雍紀三》

  十一月初二,雍都,長樂公主府邸,臨波亭之內,進入十一月,長安的深夜已經是非常寒冷,更何況前幾日還下了一場雪,可是江哲卻偏要臨湖賞月,怎不令小順子頭痛,一大早他便令人將臨波亭裡面的火龍燒得暖暖的,當江哲從寒園來到臨波亭之時,亭內已經是溫暖如春,不過看著江哲寂寥黯淡的神色,小順子不由一陣苦惱。自從大雍南征開始之後,江哲便是隱居在府中,哪裡也不去,除了在寒園讀書,就是在臨波亭發呆,這些日子,不僅婉拒了李贄的召見,就是李顯、石彧等人也一概不見。小順子自然明白江哲為何如此,大雍南征乃是遲早之事,只是眾人都沒預料到,一旦成真之後,江哲竟會如此消沉。

  良久,江哲突然吟道:「久為勞生事,不學攝生道。年少已多病,此身豈堪老?」

  小順子聽得心中一驚,詩詞中涉及生老病死,往往易成詩讖,江哲早年殫精竭慮,以致華發早生,幾乎吐血而死,可不是「久為勞生事」麼,「不學攝生道」雖然略有偏差,這些年他也開始修練一些養生的功法,可是礙於天資,實在是進步不大,「年少已多病」自不待言,若是「此身豈堪老」這句再應驗了,豈不是一語成讖,想到這裡,小順子只覺得出了一身冷汗,連忙上前道:「公子何出此言,若是公子覺得在雍都不能安居,不若我陪公子回東海去吧?」

  我淡淡道:「這一次皇上攻略江南,並未和我商量進軍之策,你可知這是為何?」

  小順子眼中閃過利芒,道:「莫非皇上對公子已經生出疑忌之心,所以才故意將公子排除在外,這次大軍征南,理應設立平南行轅督管各軍,若是如此,齊王殿下乃是眾望所歸的平南行轅元帥,可是皇上也沒有下旨設立,莫非皇上對齊王殿下和公子的交情生出不滿了麼?」

  我搖頭道:「皇上是否疑忌齊王還未可知,但是就連齊王也沒有提議籌建行轅。至於對我,皇上若是真的生出疑忌之心,是斷然不會露出這樣的形跡的,他只是擔心我留戀故國,不願難為我罷了。更何況平漢之後,皇上心中已經生出驕矜之心,他以為滅楚易如反掌,三路大軍五十萬人馬齊頭並進,江南不過二十萬精兵可以和大雍一戰,自然是一戰成功,玉石俱焚。不僅是皇上,就是齊王殿下和諸位將軍,也不免存了輕視江南之意。我之憂慮,俱在於此。」

  小順子拊掌道:「公子對江南之事瞭如指掌,莫非這一戰大雍將會損兵折將麼,既然如此,公子為什麼不向皇上說明情況呢?」

  我苦笑道:「有些時候,事情若不擺在眼前,是很難讓人相信的,皇上和諸臣商議平楚之事時,即使以石彧的穩重,都說出『南楚內有權臣擅權,且有鳳儀餘孽為患,將相不和甚矣,雖然有大將如陸燦者,也斷無立功於外的道理,我軍循序而進,縱然不能一戰平楚,也可攻略淮南,佔據蜀中,奪取襄陽,令南楚只能倚長江苟延殘喘。』這樣的話來,可見大雍上層已經失去了冷靜。反而是南楚,雖然陸燦受制於權臣,卻是上下同仇敵愾,戮力同心,這一戰,大雍必然敗於南楚。我已經上了密折給皇上,說及此戰勝敗尤在兩可之間,勸其不要急於興兵,可惜皇上將密折留中不問,顯然是不同意我的意見,或者還會以為我是不忍見故國兵燹,所以危言聳聽,其實大丈夫豈可瞻前顧後,我受大雍十餘年恩養,又受皇上如此厚愛,又怎會蛇鼠兩端,不知抉擇。」

  小順子疑惑地道:「公子,且不說石相所說是否能夠實現,但是南楚將相不和,又有鳳儀門從中作梗,這的確是事實,陸將軍雖然軍略出眾,可是尚不能掌控全部軍權,難道這樣也可戰勝麼,秦將軍穩重老練,長孫將軍深沉多智,裴將軍勇毅果決,三人都是可以獨當一面的將帥之才,陸將軍一人如何可以取勝。」

  我歎息道:「尚維鈞的確是誤國之人,可是南楚國主趙隴是他的外孫,他將南楚江山當成自家之物,所以一旦局勢危急,他定是全力支持陸燦,至於戰勝之後的傾軋排擠,那倒也不必細說,只不過那時對大雍來說已經太遲了。說到鳳儀門,我頗有後悔之處,當初放縱鳳儀門餘孽,實在是因為她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可是我當真不該放過韋膺,只是礙於當時局勢,不得不爾。此人雖然心狠手辣,被名利仇恨所羈絆,以至於家破人亡,流落南楚,可是此人畢竟是韋觀之子,又受鳳儀門主看重,當真是才華過人,目光如炬,他竟在痛定思痛之後選擇了陸燦作為輔佐的對象。這些年來,若無他從中轉圜,以陸燦的為人品性,早已和尚維鈞兩敗俱傷。陸燦和我不同,我喜歡以權謀用人,凡是我的屬下,就算是對我尊敬愛戴,也要將他生死完全掌控,一旦生出違逆之心,便可斷然處置,陸燦以誠信用人,縱然是屬下心中有自己的打算,只要無害忠義,他也就用之不疑,所以韋膺可以為他所用,有這樣一個人替陸燦消滅政敵,排憂解難,陸燦才能在南楚屹立不倒。」

  小順子驚訝地問道:「韋膺此人,果然這般厲害麼?」

  我微微一歎,道:「此人厲害之處,還在你我想像之上,自從圖謀東海不成之後,此人不知怎麼和陸燦達成了某種默契,這些年來,尚維鈞和鳳儀門都對陸燦用過手段,俱是被他化解,兵部司聞曹多次使用計謀,想通過南楚內部的權勢鬥爭陷害陸燦,也都被他消滅於無形,此事大雍上層尚不清楚是韋膺所為,是我遍閱司聞曹的文書和天機閣的密報,才從蛛絲馬跡中發覺的。唉,陸燦能夠任用韋膺,此誠為我所不及,韋膺能夠不介意陸燦和我的關係,也是我預料不到的。」

  小順子想了片刻,道:「公子,昨日皇上令人送到寒園的軍報,葭萌關和襄陽都已經開戰,雖然尚無進展,可是這兩地守軍絕對無暇旁顧,淮東大局已定,而南楚朝廷才有應對,陸燦調動九江大營鎮京口,不過一月之間,南楚已經失去淮東,這樣的戰局公子尚覺得不安麼,若非南楚朝廷掣肘,陸燦怎會如今才領兵出戰,如今淮東屏障已失,陸燦縱有回天之力,怕也是無可奈何。」

  我移開望向冷月的目光,回過頭道:「你可知道,這一次陸燦沒有及時出兵淮東,並不在皇上意料之內,陸燦用軍之時,往往會臨陣決斷,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也是他當初有膽量襲取葭萌關的緣故。你說他為什麼會甘心在建業拖延時日,為什麼裴雲稟報說淮東和建業之間消息斷絕?」

  小順子心中一驚,道:「公子曾說陸燦心性光明。」

  我淡淡道:「為將者必要心狠手辣,陸燦對敵對友的確光明正大,可是他的手段也未必慈和多少,否則當年也不會安排截殺我的計劃,更何況還有韋膺在他身邊。」

  小順子思忖片刻,輕輕一歎。我繼續道:「淮東地勢險要,河流交錯,最適合水陸作戰,南楚水軍熟知地理,擅於用舟師在江河中來去奔襲,若是陸燦和裴雲在淮東交戰,必然是膠結之勢,戰勢也將對南楚有利。只是這樣一來,南楚軍想要放棄淮東也不是易事,兵戈相連,斷不能輕易退卻,若是如此,就合了我軍之意。將陸燦牽絆在淮東,則淮西、九江、江夏無備。徐州大營水軍步騎十五萬,為何有三萬軍隊不知去向,長孫冀二十萬大軍,難道都準備在襄陽滯留麼?南楚其他的將領尚不能獨當一面,葭萌關余緬不過是蕭規曹隨,襄陽容淵若是離開襄陽,也不過是離水之魚,失群孤雁,南楚的弱點便是只有陸燦一人可以支撐大局,尚不如當初的北漢,龍庭飛歿後,還有嘉平公主、段將軍可以繼承他的遺志。所以裴將軍在淮東穩步攻掠,就是為了誘使陸燦入淮東,只可惜裴雲不能太過火,最後功敗垂成,以致兩軍對峙於瓜州渡。南楚雖然失去了淮東,可是倚仗長江天險,陸燦可以游弋往來,靈活自如,這一點上,我軍的意圖已經遭遇到了挫折。可是淮東的一帆風順,也不免讓大雍上下對南楚戒心更弱,此消彼長,你可明白大雍目前的處境了!」

  小順子聽得一身冷汗,可是他又反駁道:「雖然如此,陸燦一時在京口動彈不得,江夏大營不能輕動,其他諸軍皆不能救援,公子之意,我軍有意淮南,淮南守將石觀雖然善戰,也不能勝過大雍百戰餘生的勇士,憑著淮西弱旅,如何能夠對抗大雍鐵騎?」

  我歎息道:「此事我一時也想不清楚,但是有些時候,人力可以勝天,我想十五之前,必有軍報傳到,到時便清楚陸燦如何應對了。我只希望這一戰大雍不要損失過重才好。」

  小順子默然不語,良久才道:「公子還是不必憂心的好,裴將軍、長孫將軍都是能征善戰之輩,必然不會慘敗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公子,陳稹昨日有消息至,您的表兄荊長卿在楚州被俘,吃了不少苦頭,不過山子和渠黃已經利用天機閣在淮東的秘舵,將他們一家送回嘉興了。」

  我微微一笑道:「表兄生性固執,舅父有意遷居長安,只有他堅決不肯,恪守忠義之道,這次可是吃了苦頭了,裴雲想必不知道他和我的關係,否則怎也不會為難他?」

  小順子笑道:「公子和嘉興荊家早已斷絕往來,就是舜卿表少爺也早已被荊老爺趕出了家門,也難怪裴將軍沒有留心此事,不過這件事情恐怕明鑒司的人已經知道了,雖然陳稹安排的十分周密,就連荊氏也不知道他們的身份,可是我擔心會被明鑒司發覺天機閣和公子的關係。」

  我點頭道:「這件事情不可不防,不過上次蜀中之事,夏侯沅峰受了不小的教訓,因為葭萌關失守一事,許多大臣怪罪他辦事不利,我們手中又有蜀王遺子,夏侯沅峰不敢過分得罪我的,再說南楚平後,天機閣也該銷聲匿跡了,這些年,綠耳的成就和海氏的利潤已經足夠支撐我們的生活,倒也不必過分擔心天機閣的存亡了,讓他們小心些,不要被陸燦和韋膺發覺破綻。平楚之戰,我尚有用天機閣之處。」

  小順子低聲應諾。

  這時,遠處傳來踏碎積雪的聲音,我眉頭一皺,怎麼這個時候會有人來臨波亭打擾我,抬頭望去,只見幾盞宮燈掩映下,長樂公主只帶著兩個侍女和小六子向這邊走來。心中湧起一陣暖意,十年夫妻,相敬如賓,這個女子仍然像當日我們攜手離開長安之時那樣深情不減。

  為了觀賞雪景,我特意不許人將臨波亭周圍的積雪掃去,石徑上也是如此,見她在侍女扶持下踏著深雪跋涉而來,我忍不住上前相迎,一走出臨波亭,寒風撲面而來,我不由打了一個冷顫,更是心中一痛,緊走幾步握住長樂的素手,道:「這麼晚了,你還出來做什麼?」說著,連忙拉了她走入臨波亭。

  臨波亭內,燈光如雪,我忍不住望向長樂恬靜清麗的容顏,這麼多年風風雨雨,即使是在回到長安之後,她也經常需要在宮廷之內周旋,應對各種明槍暗箭,為我爭取一個安樂自在的空間,可是不論是時光如何流逝,她的風姿卻是沒有絲毫減損,雖然眉目之間已經留下了歲月的痕跡,可是卻只能讓她更加動人,猶如一眼沁人心脾的清泉,雖然沉默幽靜,卻是甜美怡人。握住她冰冷的雙手,看向她被寒風吹紅的玉顏,我一聲輕歎,已經輕輕吻住她的櫻唇。

  長樂的嬌軀輕輕掙動了一下,即使多年夫妻,她仍然不習慣在人前這樣的親暱,不過她也沒有推開我,任憑我恣意愛憐。感覺到她的嬌羞,我放棄了繼續進攻的打算,笑道:「我沒有事,你放心吧,不用為我擔憂。」

  長樂此刻的玉顏越發嫣紅,迅速望了一眼在臨波亭外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的四人,溫婉地道:「我知你定有打算,我也不想問你,只是雪夜寒冷,你也應當加件衣衫,小六子,拿過來吧。」

  小六子抱著一個包裹走了進來,長樂公主抖開明黃的包袱皮,取出一件雪貂皮大氅道:「這是皇嫂今日令人送來的,是幽州今年的貢品,最是輕薄暖和,我不管你是賞雪還是賞月,總要加件衣裳才是。」

  我任憑她替我繫上大氅,然後再度握住她雙手,滿意的點點頭,她的手已經恢復了暖意,伸手挽住她的纖腰,我笑道:「既然來了,就陪我一起吧,看看這波心冷月,天上寒星。」

  長樂抬起頭,不去看天上的星月,卻是看向我,不語嫣然。我只覺得心中平和安樂,真希望時光永遠停滯在這一刻才好。

  這時候,小順子等人都已經識趣地退得遠遠的,只留下我們夫妻二人月下絮語。挽著長樂,暫時拋卻心中煩惱,專心致志地陪著她敘談,心中一個念頭湧起,又轉瞬消逝,這樣的月夜,長江之上,是否也有人在品味著無聲的冷月呢?

  千里之外,隔著浩蕩江水,雍軍的大營和南楚軍的水營正在對峙,新月黯淡,明星一片,站在樓船之上,陸燦望著江心冷月,酹酒祝禱道:「唯願蒼天祐我,驅逐大雍強敵,護我社稷百姓。蔡將軍英魂有靈,當諒我苦衷。」言罷,他看著手中蔡臨的信物,不由唏噓不已,日前,有人執蔡臨信物前來求見,之後那人便要返回淮東去救蔡臨,在自己坦言相告蔡臨已經自盡殉國之後,那人當時便痛哭昏倒。想到自己捨棄淮東之舉,縱然無人責備,也是於心難安。

  他身後一人冷冷道:「大將軍何必掛懷,是韋某先斬後奏,斷絕淮東與建業的消息往來,若不如此,如何能夠讓尚相交出全部兵權,如今大將軍已經掌控南楚全部軍力,可以全力對抗雍軍,犧牲淮東一地又算得了什麼,更何況淮東軍軟弱不堪,又是尚相嫡系,他們損失重些對將軍只有好處,不是麼?」

  陸燦苦笑道:「韋兄何出此言,此事我亦是同謀,雖然淮東消息斷絕,可是我怎不知裴雲之能,淮東諸將,無有可以對抗之人,只不過為了大局,我只能偽作不知,和尚相在建業糾纏不清,以致淮東淪陷,蔡將軍從容就義,唉,這是我的罪過,韋兄不過是為了我軍著想罷了。」

  韋膺神色一動,卻只是淡淡道:「韋某所為何嘗是為了你,不過是想你打個大大的勝仗罷了,你可有把握?」

  陸燦但笑不語,道:「淮西一個時辰前軍報至此,南陽大營崔玨部已經向壽春進發,而徐州大營這次沒有在淮東露面地董山已經到了鍾離,長孫冀親領南陽大營十四萬大軍圍困襄陽,淮西只有石觀將軍三萬人馬,雍軍之意瞭然,是要迫我首尾難顧,我已傳令鍾離,守住三日之後便可退到壽春,若是實在不能安然退去,總是請降也無妨礙,這樣一來,就可以將雍軍兩部都吸引到壽春。」

  韋膺皺眉道:「你當真以為壽春可以對抗雍軍麼,石觀之才不過中上,雍軍卻是兵多將廣。」

  陸燦肅容道:「守城之要,關鍵在於軍心民心,石將軍定能穩守壽春無礙,更何況雲兒是我長子,又是鎮遠公世子,有他在壽春,則軍民心安,壽春斷不會失守。」

  韋膺道:「可是只是倚城固守,終究是難以持久,更何況江夏大營也是水軍為主,雖有三千騎兵,也是杯水車薪,你總不會讓水軍去和大雍的鐵騎交戰吧,那豈不是捨本逐末,九江大營又在這裡和雍軍對峙,裴雲只需牽制住我軍,壽春遲早不保,難道你就不擔心愛子的安危麼?」

  陸燦淡淡道:「身為陸氏之子,他當有捨身為國的打算,更何況此戰我已經有所準備,這次雍軍主要是針對淮西而來,淮東是陷阱,襄陽和葭萌關不過是可有可無的目標,只可惜,雍軍既無人統率大局,又沒有出動東海水軍,此必是雍帝輕視我南楚將士之故,陸某當給雍軍一次重擊,令雍軍鐵騎再不敢窺伺淮南。」

  韋膺聞言,默然不語,這一刻,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陸燦身上爆發的戰意殺機,或許選擇支持這個男子,當真是他一生中最正確的決定,既然如此,自己便要為他考慮周到,定不能讓他受權臣奸佞所害。

  想到此處,韋膺試探地問道:「揚州郡守胡成可是已經在大將軍營中?」

  陸燦眉梢一揚,道:「不錯,此人棄城而逃,捨棄揚州千萬軍民,著實該殺,渡過江來,此人還妄想回建業去安享榮華富貴,卻落入我的手中,我已經決定渡江作戰之前,用他的人頭祭旗。」

  韋膺歎氣道:「此人雖然無恥,可是他乃是尚相親選的郡守,據說用了三十萬金買這個郡守的官位,這次回到南楚,又遣家人賄賂尚相二十萬金,尚相的文書明日就會到了,令你將他送回建業處置。」

  陸燦眉宇間閃過怒色,道:「好一個貪官,怪不得他在揚州公然走私海鹽,原來是想挽回損失,尚維鈞當真是糊塗了,這麼一個人居然去做揚州郡守,怪不得揚州不攻自破,既然明日文書才到。」他沉吟了片刻,朗聲道:「來人。」一個親衛從外面進來肅手聽令。陸燦冷冷道:「你回大營,傳我軍令,立刻將胡成斬首示眾。」那軍士應諾去了。然後陸燦似笑非笑地望著韋膺道:「韋兄也是想為胡成求情?」

  韋膺淡淡一笑道:「不過是想大將軍早些動手,免得和尚相衝突罷了。」

  陸燦一怔,搖頭失笑,望望對面江岸上大營中的火光,道:「韋兄可敢和我去窺營麼?」

  韋膺笑道:「大將軍召我上船,不就是為了去察看敵情麼。」

  陸燦微微一笑,令軍士駕著樓船向對岸駛去。此刻滿天繁星,江心月冷,天地間除了寒風嗚咽,便只有樓船渡水的聲音。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十四章 問是誰家子
 

  雍楚兩軍對峙於瓜州渡,皆按兵不動,三日,淮西告急,長孫冀麾下崔玨部攻壽春,徐州大營董山部攻鍾離,鍾離五日乃陷,郡守朱某,都尉陳某被俘不屈,皆殉死。兩軍合攻壽春,壽春乃淮南重鎮,欲得淮南,必得壽春。時,陸燦長子雲奉命助石觀守壽春,雲年十三,武勇過人,淮西軍民聞雲在,皆曰,大將軍必不棄吾等,乃戮力死戰,雍軍寸步不能進。
  ——《資治通鑒·雍紀三》

  鍾離城終於拿下了,可是董山完全沒有一絲歡喜,整整五天,僅有三千守軍的鍾離城讓他飽嘗了碰壁之苦,三萬大軍日夜攻城,明明顯得那麼軟弱的鍾離,卻是始終不曾屈服,外城陷落了,退到內城,內城陷落了,便逐寸逐寸的巷戰,這小小的鍾離城,幾乎吸乾了雍軍的鮮血。坐在鍾離郡守府衙的大堂上,望著被士卒連推帶搡押來的鍾離郡守,董山深吸了一口氣,道:「你抵抗大雍天軍,罪在不赦,若肯歸降,本將軍便暫且饒你性命,若是不降,休怪我用你的人頭祭奠我麾下將士的英靈。」

  鍾離郡守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他大笑道:「朱某乃國主頭開恩科的探花,深受國恩,焉能屈膝降敵,要殺就殺,何必多言。」

  董山大怒,道:「將他拉到門前處斬,成全他的忠義。」

  那些軍士推著那郡守去了,到了官衙門前,將那郡守按倒在地便要行刑,這時候,一個頭盔散落,狼狽不堪的將領被雍軍捆綁著送到此處,見到那郡守將被處斬,那將領嘶聲問道:「郡守大人,你為何定要死守不退,又不肯從上命歸降?」

  那朱姓郡守道:「我受朝廷之命牧守鍾離,豈能棄城而逃,且雍軍攻勢猛烈,若是存了求生之念,鍾離早已陷落了,想要退守,談何容易,何況這麼多將士已經先行一步,本郡守如何能夠讓他們久等。大將軍雖然寬宥,但是你我都是南楚臣子,怎能不為國捨命。」說罷,那朱姓郡守引頸受戮。

  那將領聽了歎息道:「郡守大人一介文士尚且以身殉國,何況是陳某這等武人呢?」 他被俘之後,本來存了投降之心,見到郡守殉死,再也不能貪生,進到堂內,董山雖然出言勸降,他卻是一言不發,董山不耐,也下令將他處死,那將領至死再無一言。

  在鍾離修整一日之後,董山帶著徐州軍趕到了壽春,距離壽春還有二十里,南陽大營崔玨已經派出使者親迎,這次攻打壽春,南陽大營才是主力,不過因為南陽大營將士對淮南地理不熟,所以朝廷才決定由裴雲派出一部人馬支援長孫冀。不過董山和崔玨倒是舊識,兩人都曾在齊王麾下效力,數年前才各奔前程的。那個前來迎接的親衛是崔玨族侄崔放,也是董山舊識。他策馬上前,上下打量了崔放片刻,朗聲笑道:「好小子,幾年不見,你已經這麼大了,怎麼樣,戰況如何,你叔父身體如何?」

  那年輕親衛也笑道:「董叔,我叔父身體很好,戰況很激烈,壽春守軍幾乎是不要性命的抵抗,叔父正覺得兵力不足,你們來了可就好了。」

  董山心中一震,看來壽春這裡也不輕鬆啊,隨即他肅然道:「徐州大營副將董山奉淮南節度使裴將軍之命前來聽從崔將軍調遣。」

  那信使見狀也正色道:「南陽大營平遠將軍崔玨,奉長孫將軍之命攻壽春,屬下崔放,奉將軍命迎接董將軍。」

  兩人說罷相視一笑,董山傳令讓麾下將士先去紮營,自己帶了幾個親衛跟著崔放去陣前尋找崔玨去了。

  壽春城前,煙火瀰漫,三十餘歲年紀的崔玨皺著眉望著前方,他本是一個相貌端正的男子,可惜容貌卻被面頰上的一道刀疤破壞無遺,董山策馬來到陣前的時候,正見崔玨用馬鞭指著壽春城上道:「令敢死營登城,從那裡上,那裡必然有敵軍大將,否則守軍不會如此頑強。」軍令傳下,不多時,一營帶著肅殺之氣的青甲軍士向壽春城奔去。董山自然知道這些是犯了軍法的軍士,或者乾脆就是充軍的囚犯,若是能夠立下大功生還,便可恢復自由之身,所以作戰之時都是奮勇爭先,最是勇猛不過,雍軍各軍中都有這樣的建制存在。

  這時崔玨已經發覺董山來了,回頭笑道:「鍾離已經攻破了?我可還在這裡焦頭爛額呢。」

  董山在馬上一揖道:「崔大哥,一向可好,你就別打趣我了,一個小小的鍾離我攻了五日,結果連一個重要的俘虜都沒有到手。」

  崔玨奇怪地道:「怎麼,守將和鍾離郡守都戰死了麼?」

  董山慚愧地道:「本來都被我俘虜了,卻是我一時火起,將他們都斬了。」

  崔玨微微一愣,笑道:「這也不算什麼,裴將軍也不會因為這件事情責怪你,多半還會替你掩飾一二,不過淮西的南楚軍果然是驍勇善戰,你的軍隊先休息一下,明日和我一起攻城,也不知敢死營能不能將那裡的守軍重創。」說罷他提鞭指向壽春城,董山也向上望去。

  只見敢死營的軍士已經頂著箭雨滾石登上了城頭,似乎沒有什麼阻礙,董山一皺眉,道:「看起來似乎很容易。」

  崔玨也疑惑地道:「奇怪,這些天我攻城多次,每次從這個方向都十分艱難,就是上了城頭,也是沒有一人能夠生還,怎麼今次這樣輕易。」

  兩人眼看著敢死營勇士的青甲消失在跺口,都生出莫名的感覺,這一次的攻擊定然不會成功。就在這時,壽春城頭突然傳來混雜著慘叫的廝殺之聲,而在那裡的跺口又出現了南楚軍的身影。

  崔玨和董山面面相覷,崔玨苦笑道:「想不到這一次他們卻是用了請君入甕的詭計。」

  董山歎息道:「想必是他們也知道敢死營的厲害之處,所以索性讓他們攻了進去,慢慢殲滅他們,我們看不到實際的戰況,若是想根據那裡的戰況決定下一步的攻勢,所作出的任何決定都可能是錯誤的,守衛那裡的將領必然是自信十足且頗富計謀,可是我見帥旗不在那裡,想必是個尋常將領,壽春城也當真是人才濟濟。」

  崔玨知道這次敢死營恐怕是自投羅網了,但是畢竟敢死營必定還在苦戰,勝敗未可預料,所以還是調派重兵趁機搶城,傳令下去之後他苦笑道:「誰說不是,裴將軍在淮東勢如破竹,我們在淮西卻是步步艱難。」

  董山安慰他道:「這可怨不得你我,淮東軍糜爛已非一日,裴將軍數年來派了無數斥候到淮東探查軍情,對於淮東將領早已瞭如指掌,若非如此,裴將軍怎會孤身涉險入楚州大營行刺敵軍主將呢。」

  崔玨一邊留意著壽春城頭的情形,一邊笑道:「我可是聽說,皇上下了旨意申斥裴將軍,不許他再涉險行事,差一點就將他獨自奪取楚州大營的功勞也給抹去了。」

  董山不為意地道:「將軍才不會放在心上,不過暫時想必是不會再輕身涉險了。」

  兩人說著閒話的時候,城頭上廝殺之聲已經消失了,崔玨微微苦笑,知道自己賦予重望的敢死營已經全軍覆沒了,便傳下軍令,緩下攻勢,這一次的攻城又失敗了。

  城頭之上,陸雲喘著粗氣坐倒在地上,看著重圍中橫七豎八的雍軍敢死營屍體,再看看手上已經卷刃的鋼刀,身上血染戰袍,地上血流成河,方纔這場廝殺可是讓他從鬼門關打了一個轉,若不是兩個軍士拼著一死替他擋住了敵人的刀劍,只怕他已經人頭落地了。雖然他是將門之子,又是內外兼修,雙臂神力,可是和這些悍不畏死的軍士比起來,還是差些氣勢,想到此處,不僅有點後怕,自己這請君入甕之計差點成了引狼入室。可是這有什麼辦法,明明知道來敵是敢死營的勇士,若不將他們圍起來殲滅,而只是抵抗敵軍的強攻,只怕會被敵人攻破防線的。

  將戰場清掃了一下,負責防守這一帶的將領陳明走了過來,笑道:「少將軍,果然好計策,我們從前也和敵軍的敢死營做過戰,若是沒有三倍以上的損失,是不可能消滅敢死營的,這次我們損失少了一多半。」

  陸雲臉上一紅,道:「都是大家拚力死戰,我不過是出個主意罷了。」

  陳明拍拍他的肩道:「不愧是大將軍之子,我們將軍派人請你過去一趟。」

  陸雲猶豫了一下,道:「現在方便麼,敵軍還在攻城呢?」

  陳明笑道:「沒關係,雍軍已經勢弱了,這一天又可以順利撐過去了。」

  這時一個軍士高聲喊道:「不好了,敵軍打出了徐州大營的旗號,鍾離完了。」

  陸雲和陳明都是一驚,幾步跑到城跺前向下望去,只見雍軍的中軍帥旗旁邊,又多了兩面大旗,一面是徐州大營的旗號,另一面旗幟上面有一個大大的「董」字,陸雲渾身一震,明明知道鍾離陷落是遲早的事情,可是真的知道仍然是這樣難以接受。

  這時,雍軍中有人高聲喝道:「我軍已經攻陷鍾離,鍾離郡守和鍾離都尉的人頭在此,壽春守將聽著,若是不降,一旦城破,爾等也將懸首城門。」說著有人用旗桿挑起兩個人頭立在陣前。

  城上的守軍一片嘩然,士氣一時間滑落了許多,許多將士湧到城牆邊,向下望去,看見高挑的人頭,雖然看得不甚清楚,可是城頭上已經是一片愁雲慘霧。

  這時,陸雲身邊突然傳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的聲音,陸雲偏過頭望去,只見陳明滿目怒火殺氣,望著雍軍中軍的「董」字大旗,臉上的神情悲慟莫名,眼中一滴滴落下淚來。他心中疑惑,向左右看去,一個軍士低聲道:「鍾離陳都尉是陳大哥的兄長。」陸雲一聲驚叫,黯然地看向陳明。這時候只見陳明躍上城跺,高聲道:「城下的賊子聽著,你們殺了我兄長,我陳明拼著性命也要報此血仇,兄弟們,幹什麼垂頭喪氣,朱郡守和陳都尉已經為國盡忠,難道我們還要讓他們在閻王爺面前笑話我們貪生怕死麼?」

  從壽春正面的帥旗下,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道:「誓死守城,殺敵雪恨。」壽春守軍聞聲也隨之高呼道:「誓死守城,殺敵雪恨!」聲音驚天動地,再也沒有方纔的悲慟消沉。

  城下的崔玨和董山相視一眼,打擊敵人士氣的計策失敗了。崔玨一皺眉,對一個親衛使了一個眼色,那個親衛是有名的神箭手,在長孫冀麾下,擅長箭術的將士本就特別多些。他領會了崔玨的意思,策馬上前,在幾個軍士的掩護下,一箭向城上射去,這一箭如同流星電閃,幾乎看不清箭影,三百步距離轉瞬穿越,向仍然站在城跺上的陳明射去。陳明仍在望著兄長首級流淚,絲毫沒有留意雍軍的暗襲,城上眾軍都是大聲呼叫道:「小心!」

  但是比起他們示警的叫聲更快地是兩道箭影,從陳明身後和帥旗所在之處分別射出,這兩道箭影幾乎是同時射中那支偷襲的箭矢,那支箭矢斷成了三截,那兩道箭影也是反彈而回,可見力道上要差一些,城上的守軍都是高聲叫好,城下雍軍卻也高聲叫道:「好箭法!」雍軍本來就不吝於對敵人的讚譽,不過他們的戰意不僅沒有削弱,反而更加旺盛起來,都是躍躍欲試。

  崔玨和董山都是露出苦笑,城上敵軍士氣正旺,己方雖然也被挑起了戰意,可是若是這個時候繼續攻城,除了增加損失之外,是絕對不可能成功的,看看天色,兩人同時決定收兵。

  望著緩緩退去的雍軍,陸雲放下弓箭,心中感歎道,怪不得大雍多年來可以在群雄環伺下屹立不倒,只見這些軍士竟替敵軍喝彩,而又絲毫不曾減弱氣勢,反而更加生出鬥志,就知道即使是父親麾下的精兵也比不上他們,終究是缺少這般的信心和堅定。這些雍軍,只怕失去了主將仍然能夠進退有序,而若是父親出了什麼意外,江夏大營和九江大營都會群龍無首,慌亂失措。

  在陳明的謝意和其他將士的讚頌聲中,陸雲好奇地問道:「不知道方才是誰和我同時發箭的,我怎麼不記得石將軍身邊親衛有這樣的高明的箭手呢?」那些將士聽了,突然都露出詭秘的笑容,陳明已經從喪兄的悲痛中掙扎出來了一些,強笑道:「少將軍,反正我們將軍正在那邊等你呢,你何不過去看看呢?」

  陸雲心道也是,就向那邊走去,不多時走到帥旗之下,只見淮西主將石觀正在那裡吩咐整修城牆,準備明日的作戰。陸雲的目光卻是一下子就落到了站在石觀身邊的一個少年身上,那個少年年紀和他相仿,相貌和石觀有七成相似,只是眉宇間秀氣許多,石觀本就是相貌堂堂,那少年自是俊美端秀,雖然不如陸雲雄壯,可是腰間佩劍,肩上掛弓,一身劍氣隱隱,英姿颯爽。

  陸雲一見這少年便覺得惺惺相惜,心中覺得定是這少年射了方纔那一箭,但是不便先和他說話,上前對石觀施禮道:「將軍傳喚,陸雲姍姍來遲,請將軍恕罪。」

  石觀看了陸雲一眼,笑道:「雲侄果然是年少英傑,箭術超群,用兵也頗有章法,不愧是大將軍虎子,你也不要過於客氣了,我在鎮遠公老將軍麾下多年,和你父親也是兄弟相稱,如今雖然權位懸殊,不過想來你叫我一聲世伯還是應當的。」

  陸雲原本是因為這位石將軍嚴肅可畏,一直不敢使用這樣親切的稱呼,只是按照軍中的規矩稱呼他將軍,今日見石觀神態和藹,心中一寬,下拜道:「侄兒陸雲拜見世伯。」

  石觀伸手相攙,指著那個俊秀的少年道:「這是我的女兒石繡,自幼頑劣,被她祖母、娘親當成男孩養大的,比你大一歲,你就叫她姐姐吧。」

  陸雲瞪大了眼睛,這怎麼可能,這個少年雖然俊秀非常,可是眉宇間英氣勃勃,完全沒有一絲女孩兒家的嬌柔溫婉,怎麼可能是個少女。

  石繡見狀冷冷一笑,上前就是一腳踢去,正中陸雲的小腿,陸雲痛得一個踉蹌,差點叫了出來,石繡怒道:「瞪著眼睛看什麼,還有,不許叫姐姐,若是你敢亂叫,可別怪我砍你十劍八劍。」

  石觀只裝作沒有看見,撇開兩人繼續安排軍務,他這個女兒自幼男裝,哪有半分女孩子的模樣,若非如此,怎會明年就要及笈了,卻還沒有許人,就連自己麾下的將士也都乖乖叫她少爺或者少將軍,有些人甚至都不知道石繡原本是一個女孩兒,不過他總不能對陸雲說自己有個兒子吧,而且這幾日通過對陸雲明裡暗裡瞭解,他心中倒有一個想法,只不過不知道是否高攀,所以一上來就說明了石繡的身份。

  這兩個少年少女自然不明白他的心意,見石觀忙著處理軍務,石繡扯著陸雲到一邊去,威脅利誘,不許他以姐姐相稱。

  石繡上面本來有一個兄長,只是年幼夭折,所以石繡出生之後,石觀為了安慰母親和妻子,就將石繡當成兒子教養,石繡也是性子像極了父親,女孩兒擅長的女紅之類一概不通,對於弓馬武藝卻是一學就會,後來又拜了一位從蜀中避難而來的峨嵋高手學習內家拳劍,小小年紀,武功已經出類拔萃。她性子剛強,不喜歡和那些同齡少女一起做女紅,只喜歡使槍弄劍,走馬射獵,一見陸雲也是小小年紀便武藝高強,心中生出意氣相投之念,相談片刻,兩人已經是言笑宴宴,和樂如同手足。

  第二日,崔玨和董山重整旗鼓,再次攻城,這一次兩人也不理會什麼攻心和士氣的事情,只是中規中矩的攻城,抓住每一個破綻,捕捉每一個時機,在如同細水長流的攻勢中,不時發起狂風暴雨似的攻擊,夜襲、突襲,無所不用其極,石觀也是毫不示弱,守城時穩如磐石,夜裡也趁機偷營截寨,整整十二天,兩軍幾乎是將所有攻城守城的手段一一演練了一遍。藉著堅城的保護,壽春守軍可以說和雍軍實力相當,戰力上面,雍軍雖然強些,但是淮西軍也不是弱者,可以說雙方拼得就是士氣和毅力。這方面壽春守軍也不欠缺,陸雲這些日子幾乎是敵軍從哪裡主攻,他就到哪裡去守城,從初時的稚嫩,到後來的成熟,他成了南楚軍千里挑一的勇士,就是下面攻城的雍軍,也知道壽春有一位年紀不大的神箭手,少年勇士。這樣的陸雲成了壽春軍民心中的支柱,只要陸雲在這裡,那麼就一定會有援軍,陸雲小小年紀就這樣勇猛,陸大將軍一定是名不虛傳,只要援軍一到,就可以擊敗雍軍。這樣的念頭讓每一個淮西將士都悍不畏死,也讓壽春成了雍軍心目中收割人命僅次於襄陽的修羅場。

  石繡也沒有絲毫示弱,對於陸雲,她有著極強的較量意識,她的寶劍雕弓,收取的性命不比陸雲少多少,而且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兩人都穿著同樣的盔甲,身量相仿,有著同樣出神入化的箭術,雖然一使刀,一使劍,可是在雍軍眼裡,他們被當成了同一個人,所以壽春的少年勇士瞻之在左,忽而在右,成了雍軍心目中頗為神秘可怕的眼中釘。

  十一月二十日,酉時,雍軍終於停止了攻勢,再次毫無所獲地退走了,陸雲望著遠去的雍軍,這些日子,因為南楚軍的襲營,雍軍已經將大營挪到了十里之外。陸雲疲憊不堪地活動了一下麻木的四肢,將手中的橫刀丟落,他自己的鋼刀早已毀去,這柄刀是從攻城的雍軍手中多來的,用得捲了刃自然丟掉即可。這時候,石繡大踏步走了過來,她身上的戎裝也是盡被血染,在守城或者襲營的時候,兩個人頗有默契地不在一個地方出現,但是冥冥中似乎有無形的力量讓他們彼此牽絆,即使隔著千人萬人,似乎也能夠感覺到對方的存在。

  ※※※※※

  石繡上前對陸雲道:「雲弟,今晚還去劫營麼?」

  陸雲搖頭道:「玉錦,今天不行,連續劫了三日,今天雍軍一定會有防備,我已經跟伯父說過了。」在雍軍和南楚軍彼此偷營襲城的過程中,陸雲表現出了十分機敏的直覺,選擇劫營時機十分恰當,而且敵軍若有埋伏,陸雲總能在斥候探查之前便生出不妥的感覺。就連陸雲也覺得奇怪,是不是在長安上了太多的當,讓他變得這般敏感。至於稱呼石繡「玉錦」,則是因為石繡不許他稱呼姐姐,直接稱呼名字又覺得失禮,所以陸雲索性稱呼石繡的表字,這是半年前石繡的師父離去之前贈給她的字。

  石繡點點頭,無所謂地道:「好吧,那麼咱們回去吧,這一身血衣穿著多不舒服。」說完不耐煩地聳聳肩,這個姿勢若是別的女子做來必定粗野難看,可是石繡做來,卻有一種灑脫不羈的感覺,更何況她本就穿著男裝,活脫脫一個少年將軍,哪裡有半分女兒情態。

  這本是陸雲看慣的動作情態,可是不知怎麼,今日陸雲心中突然一顫,竟然想起了原本已經在記憶中深藏的昭華郡主江柔藍。初次相見,柔藍也是穿著男裝,可是和石繡不同,她雖然穿著男裝,卻是那般的嬌俏端麗,她的氣質純淨,如同清泉一般明晰,或許是身份的緣故,她的光芒是那般耀眼,雖然沒有嬌縱之氣,甚至可以說是善解人意,天真無邪,可是陸雲總覺得柔藍有一種仰之彌高,望之彌遠的氣質。可是眼前這個少女,卻讓陸雲有一種親切的感覺,如手足,如骨血,不可分割,兩人相處之時,幾乎不需言語,就可以溝通無礙。石繡看看莫名其妙發呆的陸雲,習慣性地一腳踹去,陸雲下意識地想避開,可是不知怎麼看到石繡帶著嗔意的目光,身軀便移動不了,結果被踢得結結實實。陸雲一聲慘叫,引得眾將士掩嘴偷笑,這樣的好戲這些日子總在上演,他們早已經看得熟了。

  這時,石觀身邊的親衛奔過來道:「少將軍,少爺,將軍召你們過去。」

  陸雲和石繡奇怪地互望一眼,然後陸雲不再揉腿,直起身來,和石繡一起向石觀所在的方向走去,到了石觀處,見他左臂上停著一隻灰羽紅睛的信鴿,陸雲心中一動,上前驚喜地問道:「伯父,可是反攻的時候到了?」

  石觀微微一笑,將手中的一張細綿紙遞給陸雲,陸雲拿過一看,只見上面繪著只有一個鐵劃銀鉤的「戰」字,下面蓋著南楚大將軍陸燦的金印,除此之外字條一角還有一個小小的「丙」字,陸雲只覺得心中狂喜,再也說不出話來。石繡在旁邊看的迷糊,索性搶過字條,翻來覆去地看著。

  陸雲向石觀施禮道:「伯父,陸雲也想隨伯父上陣殺敵,請伯父准許。」

  石觀微微一皺眉,守城的時候陸雲自然可以參加,偷營的時候也不妨事,可是反攻在即,戰陣之上,刀槍無情,若是陸雲有個閃失,自己可怎麼向大將軍交待?見他猶豫,陸雲連忙道:「伯父,您也知道,我是遲早都要上陣殺敵的,這些日子我的武藝您也見了,這次上陣我一定緊跟著伯父,絕不會擅自衝殺。」

  這時候石繡將字條看了半天也不明白其中含義,便又還給了陸雲,陸雲這時正在滿懷熱望地望著石觀,卻是極為順暢地接過字條,見到兩人之間的小動作,石觀不由一笑,心道,我這丫頭終於可以嫁出去了,罷了,這小子遲早也要上陣的,跟著我總比跟著別人好,便道:「好吧,你準備一下馬匹武器,到時候跟在我身邊護衛。」這下石繡可聽明白了,原來是要出城作戰了,連忙道:「爹爹,我也要上陣殺敵。」

  這次石觀可不答應了,怒道:「胡鬧,一個女孩子,馬上就要嫁人了,也不知道學些中饋之事,就知道舞刀弄劍,這次不行,乖乖呆在城裡。」

  石繡扯著父親戰袍道:「爹爹,我哪裡比雲弟差,他都能上陣,我為什麼不能,最多我也呆在爹爹身邊護衛就是了,再說我可不嫁給那些娘親選的官宦子弟,要嫁便嫁給能夠和我一起上陣殺敵的英雄好漢。」說到最後一句,她的臉上也有了一絲羞意,可是雙目目光炯炯,竟是沒有一絲退縮。

  陸雲被她神光所攝,不由道:「伯父,玉錦武藝那樣出眾,就讓她一起吧,在戰場上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她的。」

  誰知石繡不領情,飛腳踢去,道:「誰要你保護,我武藝比你差麼。」陸雲不敢閃躲,只是苦著臉硬受了這一腳。

  石觀忍住狂笑的衝動,再看看石繡一副你不讓我上陣,我便自己跟去的模樣,心道,也罷,還是留在自己身邊放心些,便道:「好吧,你們兩個一起都去,不過不許離開我的左右。」

  陸雲和石繡都是十分欣喜,自然而然牽著手跑去整理馬匹和兵器,渾然沒有察覺應該避嫌。石觀眼中閃過喜悅的神色,然後面色沉靜下來,又看向那張字條,「丙」,那麼至少已經失落了「甲」、「乙」兩份傳書,雍軍的防範很嚴密啊,不過就算是字條落入雍軍之手又有什麼關係,這張字條不過是個信號罷了。

  第二日,陸雲和石繡都是全副披掛,偏偏一日都沒有任何意外,雍軍和南楚軍都已經熟悉了對方的戰術,幾乎是敵軍一動,便知道如何應對,廝殺雖然慘烈,卻是全無新意。日落時分,崔玨隨手丟去手上的兩張字條,道:「果然是無稽之談,定是南楚軍有意迷惑人心,陸燦就是天大的膽子,現在也不敢離開京口。」一陣風吹過,那字條在風中翻轉,露出上面的金印。

  十一月二十一日,石觀仍然令將士披掛好,準備隨時出戰,更是抽出一部精兵,讓他們養精蓄銳,雙方戰到午時,太陽移到南面的天空,今日是難得的晴朗天氣,雖然冬日天氣有些寒冷,可是城上城下的將士都是汗透重衣,雙方都已經是強弩之末,幾乎全憑毅力在苦鬥,十幾日毫不間斷的攻守,實在是消磨人的體力和意志。

  崔玨和董山對望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憂慮,董山猶豫地道:「裴將軍和陸燦在揚州對峙,我們攻略淮西,這本是既定之策,可是淮西戰況這樣艱難,真是始料未及。」

  崔玨道:「那也沒有辦法,反正壽春沒有援軍,總歸是我們佔優勢。罷了,再猛攻一次,趁著中午守軍疲憊加把力。」

  董山點點頭,這本是慣例,這一次攻擊若是不能得手,便會撤退休息到未時,然後再一鼓作氣攻擊到日暮。

  崔玨催動三軍,開始攻城,換下來的疲軍幾乎是倒地便睡,連日來的疲憊不僅僅在身體上,也在精神上,看著這種情況,崔玨動動嘴唇,終於沒有下令讓那些軍士警戒。

  這一次的攻勢似乎效果很不錯,壽春的防守有些軟弱,在雍軍不遺餘力的猛攻下有了潰敗的跡象,崔、董兩人都是心中一喜,交換了一個眼色,派出最精銳的敢死營,準備給壽春守軍決定性的一擊,或者今日就可攻破壽春,這不僅是兩位將軍的想法,就是攻城的軍士也感覺到了城頭守軍的力竭,都是拚命攻去。

  就在這時,數里之外的山坡林木之後,一雙眼睛閃現出殺機,輕輕舉手,身後傳來有些帶著緊張的呼吸和戰馬輕微的喘氣聲。然後那人斷然揮手,一馬當先繞過緩坡,繞了一個弧形,向雍軍後陣衝去。

  「殺!」高亢入雲的喊聲、震耳欲聾的馬蹄踏地的聲音以及戰鼓隆隆的聲音同一時間響徹雲霄,崔玨和董山心中一驚,向側面望去,只見遠處煙塵滾滾,一支騎兵正在襲來,一時之間看不出人數,但是總在五千之上,那些騎兵皆著銀甲,衣甲映著明亮的陽光,令人幾乎無法睜開雙眼。

  怎會這樣,兩人心中都是驚駭莫名,南楚長於舟師,對於騎兵並不十分重視,據他們所知,如今整個南楚,除了襄陽的九千騎兵,江夏大營的三千騎兵之外,整個南楚幾乎再也尋不出一支有足夠戰力的騎兵,這些騎兵多半是當年德親王打下的底子,可是這支騎兵是從哪裡來的?千萬種思緒一閃而過,兩人都是同聲高呼道:「退,撤退。」

  可是這時候那支銀鎧騎兵已經衝入了雍軍後陣,雍軍本已疲憊不堪,又在促不及防的時候,一觸之下,雍軍立刻陷入了混亂和崩潰的局面,那支騎兵肆無忌憚的衝殺著,彷彿利刃一般將雍軍切得四分五裂,就在這時,壽春原本已經從裡面封住的城門開了,這原本是雍軍的期望,可是如今卻是雪上加霜。站在城門口高據馬上的大將正是石觀,在他左右,兩個白衣白甲的少年將軍一左一右相護,兩人手中都是一桿銀槍,背上掛著雕弓,馬上懸著箭囊,就連兩人的戰馬也都是極為相似的白龍馬,面甲都是放下的,看不到兩人相貌,雖然身材有些不同,可是在戰甲掩蓋下看不出來,這兩人竟似是一對雙生兄弟,許多看到的雍軍心中都無端生出「原來如此」的念頭,腦海裡閃過這些日子活躍在壽春城頭的少年勇士的形象。

  只是這些雍軍馬上就看到那將領揮刀前指,城內的五千生力軍衝入了雍軍前陣。壽春守軍並沒有成建制的騎兵,除了石觀身邊這支百人左右的親衛之外,再無戰馬,可是他們的戰力並不弱,而他們的出戰讓雍軍心靈受到的重創並不弱於後面衝陣的騎兵,原本困在網中的鳥雀破網而出,那麼獵人的心情可想而知。

  在南楚軍兩面夾攻之下,六萬雍軍岌岌可危,攻城的損耗太大了,崔玨和董山對視一眼,目光交匯之處,已經是爭吵了無數次,然後董山一抱拳,高聲道:「隨我來。」然後便向南楚軍迎去,崔玨目中閃過悲色,也高聲道:「隨我來。」然後向東南方向衝去。隨著兩人的分頭行動,徐州軍下意識地跟隨著董山斷後,南陽軍則隨著崔玨突圍。

  天地間殺聲震耳,南楚兩軍彷彿是兩隻鐵拳,相互呼應著殺戮著雍軍,而雍軍畢竟是百戰精兵,在董山的拚死斷後下,崔玨終於成功地帶著三萬多人殺了出去,轉道向北而去。南楚軍沒有追擊,而是專心致志地消滅董山部,留下斷後的一萬七千徐州軍和沒有來得及逃走的一萬餘南陽軍雖然捨命相博,但是養精蓄銳的精兵對著久戰之後的疲兵,又是佔了先機,勝負已定。當太陽西垂的時候,戰場上已經只剩下數千殘軍。而南楚軍卻是越戰越多,城中休息過的淮西軍也加入了戰場,兩萬多淮西軍加上來援的九千騎兵,將雍軍困在陣中。

  董山只覺得鮮血蒙住了眼睛,忍不住用袍袖擦拭,定睛瞧去,南楚軍的騎兵雖然騎射出眾,武藝高強,可是仍然能看出一絲生疏,這是經過良好訓練,但是沒有真正上過戰場的軍隊,只不過今日之後就不同了,這場勝仗將讓他們成為真正的雄兵。耳邊傳來同袍的微弱的呻吟聲和低沉的咒罵聲,董山的目光落到了一雙併肩作戰的少年將軍身上,他們手中的銀槍上下翻飛,一剛一柔,配合得天衣無縫,一個如同蛟龍出海,一個幻化出點點梨花,在他們身後,留下的是一片血海。

  這時,南楚軍中豎起的「石」字帥旗下,一個中年將領高聲道:「董山,你們已經陷入死地,何不棄械歸降?」隨著他的喊聲,南楚軍開始放緩攻勢,卻又加強了包圍。

  董山傳令讓雍軍向自己靠攏,高聲道:「大雍男兒,豈有歸降的道理。」

  這時,南楚軍中一個低級將領高聲喝罵道:「董山,你殺了我兄長,陳某正要尋你報仇,你不降最好。」

  董山冷冷看了那將領一眼,笑道:「董某在戰場上廝殺了十年,殺過的人數不勝數,誰知道你的兄長是哪一個,想要報仇,就拍馬過來,何必惺惺作態。」

  那將領大怒,但是他沒有騎馬,自然沒有可能向一個騎兵將領衝殺,只恨得眼眥欲裂。

  這時候,那從亂軍中返回石觀身邊的兩個白袍小將,其中一人掀起面甲,高聲道:「董將軍,你或許不將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難道不愛惜你的將士,難道你要讓麾下將士全部死絕麼?你若肯放下兵器,我保證你麾下的將士會得到應有的禮遇,我軍絕不會殘殺虐待他們。」

  董山目光炯炯地望著那個少年,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年紀,卻是英氣勃勃,好一個少年英雄,他哈哈一笑,道:「若要董某歸降,那是不可能的,這樣吧,你們若有勇士可以在戰場上勝了本將軍,本將軍在此立誓,不論我是生是死,我麾下將士皆會棄械歸降。」

  石觀的目光和那支騎兵為首的一人交換了一個眼色,他們並不是心慈手軟,只是擔心這支雍軍臨死之前的反噬讓己方騎兵損失太大,那就不值得了,可是若論單打獨鬥,又有何人有把握可以勝過這個大雍將領,若是敗了,又如何面對同袍和陸大將軍。兩個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了陸雲身上,陸雲是陸燦之子,若是他和董山一戰,不論勝敗都可交待,畢竟他只有十三歲,可是兩人又都擔心陸雲有了什麼意外,那可就糟了。

  見南楚軍遲遲沒有回應,董山仰天大笑道:「江南果然沒有好漢,竟然沒有人敢和我一戰。」

  他的狂言卻惹惱了一人,石繡原本還在擔心自己殺昏了頭,早就忘記了留在父親身邊的約定,一會兒要被父親責罵,此刻一見董山的放肆狂妄,她柳眉倒豎,掀起面甲,高聲道:「董山,別說江南沒有英雄好漢,就是我們這些小孩子,你也未必勝得過,你若有膽量,我和他一起向你挑戰,我們兩人年紀加起來也大不過你,你可敢應戰。」

  董山一怔,不過他想起兩個少年方纔的驍勇,倒是不覺得受到侮辱,心道,他們小小年紀,就上陣殺敵,倒也算是英雄,若是死在這樣兩個少年英雄手上,倒也不算侮辱,若是殺了他們,更能剷除兩個禍根,當真是合算得很。所以他不容石觀等人反對,策馬衝出雍軍軍陣,朗聲道:「好,我董山接受你們的挑戰,報上名來,讓本將軍知道殺的是誰。」

  陸雲聞言,心中豪氣頓生,早就忘了反對,朗聲道:「家父忝居大將軍之位,我名陸雲,董將軍可要記住了。」

  石繡卻是聰明,女孩子的名字怎可隨便讓人知道,她雖然不忌諱,若是母親知道必然惱怒,便揚聲道:「家父淮西主將,我名石玉錦,董將軍不可忘記。」

  董山雖然早已料到這兩個少年身份不同尋常,卻也想不到一是陸燦之子,一是石觀之子(他沒有看出石玉錦是個少女),朗聲笑道:「好,原來是兩位少將軍,果然是將門虎子。」

  說罷揚槊衝上,陸雲和石繡對望一眼,雙雙策馬衝上,石觀連忙下令調動弓箭手,一旦董山有可能傷及陸雲和石繡,他是無論如何也要放箭救人的。

  三馬盤旋,兩條銀槍和一條馬槊在塵沙中奮戰不休,青黑色的衣甲和白色的衣甲交錯混合,這一戰並沒有像大多數人想得那樣一面倒,董山雖然是大雍悍將,可是陸雲和石繡也是武藝不弱,再加上兩人心有靈犀,配合嚴密,董山又是筋疲力盡,居然戰得平分秋色。

  一個回合,十個回合,一百個回合,當戰到百合之後,三人都已經人困馬乏,董山在馬上搖搖欲墜,只是石繡和陸雲也好不到哪裡去,陸雲畢竟是男子,這些日子又服用了江哲所送的丹藥,固本培元很有益處,尚能支撐,石繡卻是氣喘吁吁,已經是汗透衣甲,手中銀槍似乎也握不住了。董山見狀,奮起餘力向石繡攻去,不再避讓陸雲的銀槍,雖然在他來說陸雲更有價值,可是自恃力量不足的他,選擇了更好下手的石繡。一槊刺去,透甲而入,石繡的銀槍脫手,翻身墜馬。

  陸雲只覺肝膽俱裂,一聲斷喝,悲憤讓他全力催槍,銀槍化作虹影,向董山背後刺去,但是就在銀槍即將著體之時,董山的身軀在馬上詭異的扭動,那一槍只是透過了右肋,陸雲用力過猛,身軀前傾,董山卻是微微一笑,馬槊刺向陸雲咽喉,全然不將身上的傷勢看在眼裡。

  幾乎是頃刻之間,局勢突變如此,南楚軍一片嘩然,石觀想要傳令放箭,卻是身軀僵硬,只是望著愛女向下墜落的身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一個動作也做不出來。

  眼看董山的馬槊將要刺穿陸雲的咽喉,董山面上露出歡容,能夠在臨死之前殺死南楚兩位未來的英傑,便是死也值得了,誰知胸前一痛,他緩緩低頭,看見胸前透出的銀色槍尖。馬槊鋒利的尖鋒即將臨喉,陸雲瀕死的一刻,眼前突然閃現出石繡怒目圓睜,銀牙緊咬的俊秀容顏,幾乎是疑在夢中,可是透過董山胸口的銀槍,和減緩的馬槊刺擊速度讓他立刻醒悟過來,一個蹬裡藏身,翻身落馬,銀槍收而再吐,這一槍刺中了董山小腹。受了致命的三槍,董山眼中的生命光芒終於消散,他留戀地望了一眼北方的天空,身軀從馬上滑落。

  陸雲聽不見耳邊傳來的南楚軍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也聽不見雍軍痛徹心肺的悲呼聲,他翻身上馬,怔怔望著對面的石繡,兩人隔著失去主人的空鞍戰馬癡癡相望。

  方纔董山一槊刺中石繡的之前的瞬間,石繡便清醒過來,她心中靈光電閃,便徉做中槊墜馬,其實那一槊只是留下了一道不深的傷痕,只是董山已經疲倦不堪,手感麻木,完全沒有察覺那一槊根本沒有擊實。當他回身反噬一擊的時候,石繡已經翻身而起,崩飛的銀槍正如她預計的一般落入手中,她拼盡全力一擊,刺出了致命的一槍,才讓董山手中力道減弱,陸雲得以死裡逃生。

  耳邊歡呼聲依舊,兩人眼神漸漸恢復了生機,都已經感覺到生命重新回到自己身上,想起方纔的生死一線,兩人都是不由打了一個冷顫,策馬轉身向石觀走去,兩人的目光始終不曾分離,生恐眼前見到的只是虛幻,對方早已死在董山之手。

  這時候石觀已經清醒過來,悄悄抹去眼中的淚水,他策馬迎上,兩手各自抓著兩小一臂,高聲呼道:「天祐南楚,賜我少年英傑。」南楚軍高呼道:「天祐南楚,賜我少年英傑。陸雲、石玉錦,陸雲、石玉錦!」呼聲連綿不絕,震撼人心。在南楚軍的歡呼聲中,一個雍軍軍士黯然丟下手中兵刃,其他的雍軍將士似乎是受到了感染,兵器墜落的聲音絡繹不絕。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十五章 樓船夜雪
 

  初,燦馴精騎於蜀中,隱秘不為人知,雍軍崔、董部合攻壽春,石觀堅守不退,燦密令精騎潛行赴淮西,二十一日,雍軍猛攻疲敝,至午時,南楚精騎突出,大破雍軍於城下。雍軍以董山部斷後,崔玨部突圍而走,然折損十之四五。
  董山,隴西天水人,少無父母,好勇鬥狠,為親族所惡,乃從軍行,初為齊王部將,隆盛五年,轉任徐州,為淮南節度使裴雲部將,隆盛七年,奉命入淮西,取鍾離,攻壽春,壽春大敗,董某自請斷後,為南楚軍所困。時,楚軍欲招降,為其言辭挑之,出陸雲、石玉錦與其死戰,陸、石陣斬董山,雍軍乃降。

  ——《資治通鑒·雍紀三》

  十一月二十一日夜晚,京口瓜州,大霧垂江,陸燦立在樓船之上,望著滔滔江水,在他身後,九江大營的水軍已經做好準備,利用這個機會渡江偷襲,和雍軍對峙了二十餘日,陸燦雖然表面平靜,但是心中卻是忐忑不安。

  他並不擔心對岸的裴雲,對岸雍軍雖然將近十萬之眾,但是水軍卻只有兩萬餘人,舟船不到千艘,這樣的兵力,想要渡江攻取京口殊不可能,當然,即使他有意奪回揚州,憑著五萬水軍也是很難成功,在瓜州渡口,兩軍都沒有必要的勝算,這也是這些日子兩軍都沒有主動挑戰的緣故。只不過裴雲可以安之如素,自己卻是牽掛著數處戰局,淮西能否按照自己的計劃取得勝利,襄樊能否穩如泰山,葭萌關是否能夠安然無恙。而在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淮西之戰,淮西若敗,從此淮南不屬南楚,雍軍便可從容截斷襄樊和江陵之間的聯繫。這樣一來,荊襄孤立,在長江下游,雍軍又可兵臨長江,除了長江之外,再無緩衝的餘地,到了那時,就是孫武再生,也不可能挽回大局了。

  在得到雍軍的動向和各路的兵力佈置之後,陸燦看得出來,對於淮西的重要,雍軍也是心中有數,蜀中和襄陽都以大將主攻,這是為了牽制兩地,不令他們分身,否則這兩地都是易守難攻的所在,且負責守備的南楚將領也不是凡品,雍軍若真心攻取一處,至少兵力要增加到一倍以上才行。淮東局勢糜爛,裴雲單刀直入,原本雍軍可以將此地當做突破口,可是想必雍帝也看出來淮東水網縱橫,更加有利南楚軍的攻防,所以雖然裴雲輕取淮東,卻仍然不曾妄進,甚至有意誘使自己陷入淮東爭奪的泥潭。所以對於雍軍來說,真正的目的還是淮西,雖然大張旗鼓,用三路大軍的攻勢掩蓋雍軍的真正目的,可是兵鋒所知只能是壽春。

  不過陸燦雖然看出了這一點,卻也是無可奈何,余緬、容淵若是稍有鬆懈,雍軍趁勢大舉進攻也是極為可能的,而京口如不防範,裴雲也必會渡江取建業,一旦十萬雍軍步騎過了江,以建業禁軍的實力,只恐昔年舊事重演。所以縱然以陸燦之能,也只能看著雍軍取淮西,若是雍軍派出大將重兵攻略淮西,那麼陸燦也無能為力了,偏偏大雍朝野瀰漫的輕敵之心讓李贄沒有派出大將督軍淮西,只是由長孫冀和裴雲各自派軍組成聯軍攻壽春,這一來,陸燦就有了反敗為勝的機會。

  為了取得淮西的勝利,陸燦可以說用盡了全部心力,淮西主將石觀,雖然不是什麼奇才,但是卻堅韌冷靜,足可信任,為了迷惑雍軍,不讓雍軍派出可獨當一面的大將攻淮西,陸燦故意「疏忽」了壽春戰局,不曾派援軍救淮西。然後他不吝惜愛子性命,讓陸雲到壽春輔佐石觀,這實在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稍有不妥,即使淮西大捷,陸雲的性命也會葬送在壽春。可是如果不這樣做,就不能穩定壽春軍民之心,也就不能將雍軍拖到精疲力盡的地步,更不可能憑著九千精騎大破雍軍。最後,陸燦調動了一直以來雪藏的飛騎營。

  南楚並不重視騎兵,這是因為地勢所限,也是因為南楚自立國以來就缺乏北上的信心,所以在和大雍的戰爭中,南楚歷來處於弱勢,以至於屈居藩屬,這一情形的改變是在德親王趙玨主軍的時候。趙玨對於南楚軍事上的不利情況痛心疾首,在他堅持下,南楚終於擁有了自己的騎兵,靠著不到兩萬人的騎兵,趙玨阻住大雍南下的鐵蹄,攻破了蜀中,齊王李顯兩次攻襄陽,都是這支騎兵配合城內守軍出擊,才能取得最終的勝利。可是在德親王薨逝之後,受到重擊和奇恥大辱的南楚君臣,不但沒有臥薪嘗膽,謀求報復,反而綏靖勢力抬頭,當時接替德親王主管軍務的鎮遠公陸信,卻又是水軍出身,對騎兵不甚重視,所以這支騎兵不但得不到擴充,反而漸漸被削弱。若非是德親王舊部力爭,只怕也難以維持襄陽騎兵的編制。

  在陸燦承襲大將軍位之後,他決定重新發展騎兵,可是在尚維鈞等人的阻撓下,江夏騎營剛剛有三千人,就再也得不得朝廷的支持,甚至有朝臣攻訐,指責陸燦耗費軍餉,籌措無用靡費的騎兵,甚至有人指責陸燦是藉著訓練新軍有意培養自己的嫡系。當然陸燦尚不能和尚維鈞對抗,不得已放棄了籌建騎營的舉措。不過陸燦並未放棄,在他取得葭萌關大捷之後,便在蜀中秘密訓練騎營,余緬對陸燦十分尊重,惟命是從,陸燦在南楚軍方的勢力也幾乎可以一手遮天,蜀中又多所以這支騎營的存在不僅大雍密諜一無所知,就是南楚朝廷也不清楚。

  戰馬的獲得主要有三種來源:德親王建立的騎營被消減的時候,裁撤下來的軍馬便被陸燦秘密送到蜀中建立馬場;從海上偷運北漢戰馬,這一條路線並不理想,大雍在東海勢力極強,海運十分艱難,戰馬很難支撐,而且又要千里迢迢運到蜀中,不過蜀中馬場的許多優秀的種馬都是從這條路線進入的,只不過北漢滅亡之後,這條路線基本上用不到了;除此之外,陸燦甚至曾經派出親信到吐蕃買馬,其中艱險不問可知。在陸燦苦心經營下,終於有了今日的飛騎營九千騎兵。

  騎兵的選拔是陸燦藉著種種機會,從南楚軍中選拔出的勇士,訓練的將領有的是蜀中的降將,有的是德親王的舊部,蜀中的降將倒也罷了,德親王的舊部是如何到了蜀中的呢,這卻是因為襄陽主將容淵的緣故,容淵此人,才略出眾,只是心胸不夠寬闊,在他接任襄陽將位之後,將一些素來不合的將領排擠出去,當時總督南楚軍務的陸信不願得罪他,便暗中將這些將領安置起來,這其中有不少騎兵將領,到了後來,這些人又被陸燦說服訓練騎營。

  十年生聚,終於讓陸燦掌握了一支精銳的騎兵,且不為人知,而這支騎兵就成了南楚獲勝的關鍵。在淮西之戰開始之前,陸燦就已經密令這支騎兵潛行到江陵,蜀道雖然艱難,雍軍密諜雖然耳眼通天,可是從蜀中至江夏,陸氏經營多年,再利用江夏騎營的掩護,這支騎兵終於悄無聲息地到了江陵。淮西之戰白熱化之後,這支騎兵又趁著亂局到了壽春,趁著夜色,馬蹄包上厚布,人銜枚,馬摘鈴,悄然到了壽春城下,隱蔽起來等待出擊的機會。而雍軍疲敝之下,又擔心南楚軍襲營截殺,所以沒有在晚上派出斥候查探軍情。就這樣,飛騎營給了雍軍重重一擊,取得淮西大捷。

  當然陸燦此刻尚未得到淮西軍報,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只是他早已下定決心,不論淮西之戰如何,都會在今日發起決戰,淮西若勝,自是最好,淮西若敗,那麼自己更是應該盡快在淮東取得一場勝利,奪回揚州,用以遮蔽京口、建業。至於如何接應淮西、淮東兩處戰場,他已經托付給楊秀,楊秀這次一直在江夏大營掌控大局。

  大霧越來越濃,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陸燦輕歎一聲,道:「出擊。」

  隨著陸燦的一聲命令,南楚水軍向對岸襲去,隆盛七年大雍南征決定最終勝負的一戰掀開了序幕。

  瓜州,雍軍旱寨之內,裴雲本已入睡,雖然今夜霧鎖寒江,但是多日來對岸南楚軍的消極防禦,讓他也不免有些懈怠,雖然令雍軍巡夜軍士仔細留心江上動靜,可是裴雲並沒有想到今日南楚軍會大舉進攻。

  所以直到南楚水軍到了雍軍水寨邊緣,才被雍軍哨探發覺,一時之間,水寨旱寨金鼓齊鳴,雍軍也是訓練有素,紛紛出帳迎敵,大霧瀰漫,岸上也是一片白茫茫的,只聽見南楚軍的喊殺聲,以及被南楚軍用火箭點燃的營寨升起的熊熊火光。

  火光驅散了部分霧氣,這時,已經披掛上陣的裴雲令所有雍軍都點燃火把,雖然火把的光亮成了南楚軍的最好箭靶,但是在雍軍的防範下還是很快穩住了陣腳,瓜州上下,火光通明,江岸上的大霧被驅散了六七成,可是江中依舊迷霧濛濛,雍軍可以說處於被動挨打的地步,裴雲只得下令嚴守旱寨水寨,令三軍以弓箭還擊。半夜苦戰,到了天明時分,雍軍已經擊退數次南楚軍的搶攤,但是水寨之內一片狼藉,裴雲心中怒火熊熊。

  天明之後,大霧漸漸散去,已經可以看清楚南楚軍的戰船了,這一看更是令裴雲心中一驚,只見兩千多艘舟船擺開水陣,在江中往來如飛,似乎迷霧根本不能阻礙他們的前進。把心一橫,難得楚軍肯出戰,裴雲下令大雍水軍出寨迎敵,當然因為大雍水軍只有千餘舟船,兩萬之眾,所以裴雲下令己方不能越過江心,最好將南楚水軍引到江邊來,讓岸上的雍軍用弓箭相助。

  一時之間,江中舟船橫衝直撞,兩軍開始了激烈的水戰,這些年來,雍軍的水軍也在江淮鏖戰,精銳程度也是不減南楚水軍,可是畢竟南楚水軍勢大,而且熟悉水文,戰局很快就向南楚一方傾斜,裴雲見狀便下令己方水軍暫時退守水寨。果然,在岸上雍軍的威脅下,南楚水軍並未繼續進攻,而是返回南岸去了。

  過了午時,吃飽喝足,休息之後恢復了精力的南楚水軍再次出擊,戰勢膠結,南楚水軍攻不上瓜州,大雍水軍也不能渡過江心。裴雲站在江邊,望著江心處迎風招展的陸燦大纛,心中越發不安。到了未時,水戰越來越凶狠,南楚軍放出許多小型戰船,那些戰船船頭包著精鐵,一撞之下,可以讓雍軍戰船受到重創,這些小戰船在南楚軍艨艟鬥艦的掩護下,如同狼群一般撕咬著雍軍的戰船,不時看到兩軍的戰船覆沒在江中,落水的將士幾乎沒有被拯救的可能,因為敵軍的箭矢會無情的射穿他們的身軀,江水皆被血染,戰船的殘骸順著江水東流而去。大雍的水軍已經放棄了戰勝的可能,只是緊緊地防守著水寨,不讓南楚軍破寨而入。南楚軍在水寨之前有些無可奈何,雍軍的步騎雖然不能水戰,可是在旱寨裡面射箭還是可以的。眼看戰局只能這樣僵持下去,裴雲鬆了口氣,本就沒有勝過南楚水軍的打算,這樣的結果他並不覺得意外,只要南楚水軍不能登上瓜州,那麼局勢就不會發生什麼變化。

  到了申時末,殘陽如血,彤雲密佈,寒風漸漸凜冽起來,南楚軍卻是越戰越勇,絲毫沒有退兵的打算,裴雲心中忐忑不安。就在這時,江心樓船之上,陸燦接到了一封軍報,合上軍報,陸燦眼中露出粲然的光芒,高聲道:「諸君,淮西大捷,我軍大破雍軍,斬首近三萬,俘虜雍軍四千人,陣斬敵將董山。」樓船上眾人聽了,都是高聲歡呼,聲音越來越響,這個消息彷彿長了翅膀一樣傳遍南楚水軍,幾乎所有將士都是歡呼著撲向雍軍水寨,前仆後繼,淮西勝利的激勵,讓他們不顧生死。他們的歡呼聲,讓雍軍將士心中迷惑,但是也只能頑強地抵禦著南楚軍的攻擊。過了小半個時辰,彤雲更加濃厚,夕陽已經難以看到,天地間一片蕭索昏暗,南楚軍經過一天的苦戰,攻勢已經漸漸減弱,雍軍都是精神一振,知道只要擊退這次的進攻,今日之戰就該結束了。

  豈料就在這時,南楚軍中再度傳來歡呼,雍軍都是大駭,四下環顧,一個雍軍軍士突然指著西邊叫道:「敵人有援軍。」凡是聽到的人都向西面望去,只見天水交接之處,遮蔽江面的樓船艨艟正向瓜州而來。南楚援軍到來的消息如同寒風一般迅速傳開,雍軍將領極目望去,那些舟船越來越近,幾乎是可以看清楚上面站著的南楚軍士的面龐,只是船上的旗幟被狂風吹得獵獵飛舞,看不清上面的字跡。可是裴雲心中豁然明瞭,除了江夏大營,南楚哪裡還有可能有這樣龐大的水軍。戰,還是不戰,裴雲眼中閃過堅毅的神色,高聲道:「準備迎戰!」

  在夜幕低垂之際,江夏大營趕到瓜州,向雍軍水陸大寨開始了猛攻,生力軍的加入,讓雍軍的命運陷入了不可知的黑暗,此刻,積蓄了一天的力量,飛雪終於飄飄灑灑地落向大江,雪夜寒江,樓船艨艟,戰火鮮血,繪製成了最絢麗的圖畫。

  陸燦立在樓船之時,望著節節敗退的雍軍,終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忍不住望向手中的淮西軍報,在文書之後,分明有一封石觀的私人書信,上面寫著這樣的文字。

  「少將軍身先士卒,奮勇作戰,深得淮西軍民之心,且與繡兒聯手陣斬董山,雖然頗有少年意氣,以致險遭不測,然大將軍有子如龍虎,乃是南楚之幸,陸氏之幸。」

  十一月二十二日,清晨,淮東雍軍終於全線潰敗,裴雲率白衣營親自斷後,南楚軍重奪揚州。然而淮東的局勢仍然沒有更好的變化,駱婁真在淮東的暴虐,讓淮東平民對南楚缺乏信任,所以裴雲得以退守楚州、泗州,雖然其他府縣都被南楚軍收復,可是雍軍仍然掌握著侵略淮東的前沿重鎮。而南楚雖然取得兩場大捷,兵力也是損失慘重,所以陸燦只得留大將守揚州、扼廣陵,在淮東成了兩軍對峙之局。而在淮西,雖然南楚軍藉機收復了鍾離,可是崔玨退守宿州,淮西軍力不足,無法進一步威脅徐州。

  隆盛七年的大雍南征,雙方都損失了十萬以上的士卒,勉強可以說是打了個平手,南楚慘勝,雍軍慘敗,淮東重鎮楚州、泗州的陷落,是雍軍佔了上風,可是裴雲被牽制在淮東戰場,南楚淮西軍隨時可以進犯大雍控制的宿州、徐州,這裡又是南楚佔了上風。這一戰獲得最大利益的便是南楚大將軍陸燦,奪回了淮東的軍權,淮西、瓜州渡兩場大捷,讓陸燦的聲名如日中天,南楚軍方自此只有一個聲音,加以時日,不難穩固江淮,到時候大雍南征再無希望,天下即將陷入南北分治的僵局。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十六章 三顧頻煩
 

  隆盛七年十二月,大雍慘敗淮南,淮南節度使裴雲、靖北將軍長孫冀上書謝罪,雍帝歎曰,二卿無罪,皆朕之過也,乃下詔罪己,齋戒祭天,以告英魂。
  ——《資治通鑒·雍紀三》

  「江夏大營十一月四日東下,沿途戒備森嚴,聲言因淮西告急,九江空虛,將至九江防範雍軍渡江。」

  在寒園之內,明亮的燈光之下,霍琮捧著文卷朗聲讀著,而江哲正倚在軟榻上悠閒自在地把玩著晶瑩剔透的墨玉棋子,小順子則是坐在棋坪對面的椅子上,皺著眉看著面前的棋盤,盤面上白棋一條大龍眼看就要被黑棋合圍,這本是很難出現的情況,若論棋藝,小順子雖然不能稱是國手,可是要勝過江哲那是輕而易舉的,所以霍琮明明在那裡讀著兵部轉來的軍報,仍然是不時偷眼觀瞧。

  當霍琮讀到江夏大營加入瓜州渡口的大戰之時,我把玩棋子的動作停了下來,抬起頭道:「陸燦果然大有長進,也夠膽量,九江空虛不就是他一手造成的麼,不與裴雲在淮東爭鋒,而是將九江大營調到京口,造出南楚中部防線不穩的跡象,然後借口九江空虛,又調動江夏大營到九江,似是拆了西牆補東牆,實際上卻是迷惑我軍耳目,一來不讓我軍想到會有騎營馳援壽春的可能,二來也令我軍忽視了江夏大營會合九江大營,在揚州決戰的可能。不過陸燦此計也是極險,淮西戰局勝負未分,荊襄又有我軍游弋,一旦壽春失守,或者長孫將軍繞過荊襄,直入荊南,那麼南楚軍都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地。不過想必陸燦已經心知肚明,這一次我軍的主攻方向不是襄陽,長孫將軍又是穩紮穩打之人,不會冒險突進,只有淮西之戰,陸燦的確是冒了險的,不過此舉已經有名將之風,淮西之戰若有三成勝算,這麼做就是值得的。嗯,琮兒,唸唸淮西的軍報,我要看看那裡陸燦是如何安排的?」

  霍琮尋出淮西的軍報,按照次序詳細念了一遍,當他念到陸雲和石觀之子石玉錦陣斬董山的時候,我的手一抖,但是面上神情沒有絲毫變化,反而笑道:「好啊,陸燦做的不錯,雉鷹若不趕出巢去,也不能振翅高飛,陸燦將親子放在險地,怪不得淮西軍如此頑強,否則崔玨、董山也是難得的猛將,也不會在壽春被阻。其實也是皇上輕敵,若是派上一員謹慎小心的大將,再多派幾萬人馬,嚴防敵軍增援,斷不會使大軍因為久戰疲敝,落得一個兵敗如山倒。其實這也難怪,陸燦這支騎營如此隱秘,司聞曹全無所知,恐怕就是南楚朝廷也是不知道的,既不知壽春將有援軍,也難怪崔玨、董山二人懈怠。不過董山被兩個不到十五歲的少年聯手擊殺,倒也是頗為讓人意外,我記得他是一員猛將。」

  霍琮道:「根據司聞曹事後的調查,董將軍斷後苦戰,那時應該已經是強弩之末,而陸少將軍和石少將軍都是難得的少年勇士,所以才能取得這樣的戰績,聽說當時的戰況十分危險,兩位少將軍也是險些喪命。」

  我輕輕一歎道:「經此一戰,淮西軍民士氣高漲,陸雲雖然年少,卻已經成為南楚軍方不可忽視的力量,陸燦定會趁機在淮西擴軍備戰,加強對淮西的控制。等到淮西軍力強大之後,就可以向東北攻宿州、徐州,或者向西北攻取豪州、睢陽,想來數年之內,陸燦都會從淮西屢屢出兵,攻略淮北,訓練士卒。」

  霍琮疑惑地道:「先生,雖然陸燦已經掌握江南軍權,可是大雍擁甲百萬,這次戰敗並未傷筋動骨,陸燦理應休養生息,防備大雍南征才是,怎會主動挑起戰事呢?」

  我輕笑道:「陸燦雖然掌握了江淮兵權,可是心卻還不夠狠,禁軍仍有大部分掌握在尚維鈞手中,建業仍然是尚氏的天下,陸燦手中的兵權越重,就越會有些自詡忠臣的文官擔憂他仗恃兵權謀反,所以尚維鈞的支持者反而會越來越多。等著吧,等到論功行賞之後,就會有人想盡辦法消弱陸燦的權力。所以他若想自保,只能主動出兵,邊境戰亂不休,才能保全他的身家性命。」

  霍琮眼中寒光一閃,道:「功高莫賞,本就是不赦之罪,陸大將軍會不會索性自立為王,到時候江南便是鐵板一塊,再無可乘之機。」

  我揚聲笑道:「琮兒,你以為兵變是那麼容易的事情麼,不錯,陸燦手掌重兵,一旦兵發建業,就可以犁庭掃穴,控制南楚朝廷,甚至自立為王。可是有些事情卻不是只靠軍隊就可以實現的,一旦陸燦起兵反叛,那些因為陸家忠義聲望而為之效命的將士就會失望,甚至還會有人起兵勤王,別忘了襄陽容淵、淮西石觀、葭萌關余緬雖然都尊陸燦為首,而且他們和陸氏也多有牽絆,可是他們更是南楚的忠臣,若是讓他們隨陸燦反叛,恐怕還不能夠。而且尚維鈞掌控朝局多年,與南楚各大世家之間有著盤根錯節的關係,現在南楚朝廷的官員,十之六七都是尚氏一黨,若是陸燦清了君側,這些官員怎麼辦,都殺了,南楚朝堂一空,政局立刻陷入混亂,若是不殺,這些人難道會真心尊奉陸氏為王麼?陸氏的力量主要集中在軍方,根本沒有辦法控制整個南楚的朝廷,恐怕到時候朝政會被趁虛而入的世家勢力掌控,到了那時,各大世家為了爭權奪利,必然彼此攻訐,只怕南楚的局勢會更加糜爛。所以陸燦不能用兵變的方式解決即將面對的壓力,唯一的辦法自然是挑起外患,只要江淮戰事還在進行,尚維鈞等人就不敢隨便加害陸燦和他手下的將士。而且大雍南征之心是不會消除的,與其坐著等大雍來攻,還不如主動出擊,還可以利用這些小規模的戰鬥磨礪士氣,訓練士卒,讓南楚的邊境穩如泰山,這樣一舉兩得的事情,陸燦何樂而不為呢?」

  霍琮聽得入神,良久才道:「先生,尚維鈞畏懼陸燦軍權,必然不敢輕舉妄動,而陸燦與其去爭奪朝中的權力,倒不如掌控大軍在外一呼百應的好,只是這樣一來,江南局勢穩定,大雍就不可能順利的平滅南楚,天下難以一統,豈不是兵燹永難休止。」

  我瞥了他一眼,道:「陸燦這個人忠義之心極重,他之所以爭奪軍權不過是因為不願見到大雍鐵騎南下罷了,對他來說,他主軍,尚維鈞主政,那是最好不過。當然日後他位高權重,會不會有不臣的心思尚未可知,可是在我看來,這個人沒有謀反的可能。陸氏世代將門,忠義之心已經根深蒂固,陸燦也不例外,雖然他的手段厲害一些,行事少些忌憚,可是他沒有自立之心。只是他雖然用心是好的,尚維鈞卻是不會認同,現在不過是暫時的妥協,這種軍政分離的情況終究不能持久,除非是南楚國主有足夠的威望收回軍政大權,或者尚維鈞甘心雌服,只是這兩點都不現實。南北對峙,終究不能長久,此消彼長,必有一方灰飛煙滅,兩國相爭如此,兩個權臣相爭也是如此。縱然陸燦委曲求全,或者用些雷霆手段壓制這個隱患,可是一旦爆發出來,就是驚天慘變。只不過南楚君臣若不是太愚蠢的話,維持幾年平衡局面應該還沒有問題。不過,琮兒,你問這些事做什麼,莫非也想和陸燦較量一番,看看誰才是我門下第一人?」

  霍琮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道:「弟子怎會有此意,是嘉郡王托我試探先生的口風,想知道先生是否已經有了平楚之策,或許是奉了齊王殿下的命令吧。」

  我冷冷一笑,道:「多管閒事,李麟既然是郡王之尊,費些心思也就罷了,你不過一個白衣,何必這麼多事,你只要讀好你的書就行了,對了,明日你將兵部送來的軍報整理之後交回去,就說江某乃是閒散之人,對於這些軍報不感興趣。以後若再有這樣的文書送來,就說我正在養病,無暇理會身外之事,不許你再擅自接下這些軍報。」

  霍琮心中嘀咕,你方才不是聽得很認真麼,還振振有詞地分析局勢,如今怎麼又改口了,口中卻連忙道:「都是弟子擅自作主,請先生恕罪。」說罷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看著霍琮的背影,我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麼,哼,什麼齊王的意思,嘉郡王多半是奉了太子之命,太子多半是奉了皇上之命,不過是想試探一下我的心意。看來這次攻楚的慘敗,讓大雍君臣頭腦清醒了許多,自然想到了我當日的上書,看來皇上已經明白非是我眷戀故國,而是他們輕敵了。如今局勢變化至此,這些人定是都想聽聽我的判斷。可是我江哲豈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物,既然他們曾經懷疑過我,我便索性不介入雍楚之戰,這本就是我的希望,反正他們君臣都是身經百戰的名將,步步為營,這種情況下,有個二、三十年的努力,攻下南楚應該沒有問題吧?畢竟南楚內部還是隱憂重重的,陸燦若是沒有進取之心,我料他四五年之內就會遭遇劇變,南楚現在的國主趙隴,應該還有幾年就要加冠了,到時候理應親政,那可是尚維鈞奪回軍權的最好的機會啊。不過陸燦這些日子的手段帶著陰狠,不似他的風格,一個人行事的作風是很難改變的,多半是韋膺的謀劃,這兩人合作如魚得水,對於南征十分不利。罷了,我怎麼又在盤算平楚之事,不是想好了置身事外的麼?

  側過臉看著小順子還在冥思苦想,我偷偷笑了,日前得到一本國手的棋譜,上面有幾個玲瓏棋局,特意擺了一個,總算是把他難住了,也讓我扳回一些面子,想起從前被他殺得冷汗直流的慘狀,我得意地望向小順子,希望看到他認敗服輸的場面。豈料正在我得意洋洋的時候,小順子眉頭突然舒展,放下了一粒白色的水晶棋子,頓時盤面局勢扭轉,原本陷入困境的白棋奇兵突出,反敗為勝,和黑棋對峙起來。我歎了一口氣,知道又沒有難住小順子,隨手從玉枕之下取出那本棋譜,扔給他之後,有些賭氣地推開棋盤,仰面躺在軟榻之上,身下是溫暖柔軟的被褥,空氣中帶著淡淡的芬芳香氣,我有了一絲倦意。為了不想長樂替皇上說話,所以這些日子我準備留宿寒園了。

  小順子微微一笑,將棋譜打開翻了一遍,收到懷中,然後一邊收拾棋子,一邊道:「公子,你和皇上鬥氣好麼?畢竟他是君,公子是臣。」

  良久,江哲始終不語,就在小順子收拾好棋子,以為江哲不會回答的時候,江哲淡淡道:「遇事要防微杜漸,這次皇上可以對我不信任,那麼將來呢?我不能留下隱患。而且我若是表現的大度寬容,憑著皇上的才智,怎會看不出我已經對他生出疑慮,只有我憑著本性和他為難,他才會相信我並沒有因此事改變對他的觀感。」

  小順子默然,他沒有繼續問下去,例如江哲心中是否對皇帝真的生出不滿?是否江哲真的依舊留戀南楚,所以才不願獻策平楚?一旦江哲作出決定,不論是多麼不合情理,他都不會反對。將棋坪收好之後,他往香爐中加了一些安息香,然後拿了毯子蓋在已經昏昏入睡的江哲身上。做完這一切,他便坐在一旁的蒲團上打坐調息,對於他來說,睡眠已經是一件不很重要的事情了。

  過了片刻,他突然輕輕皺眉,看了一眼仍在沉睡的江哲,他轉身推開房門,走了出去,一眼便看見一行人正向這裡走來,其中一人披了大氅,遮住了面容,可是隱約露出的明黃色袍服以及他身邊的侍衛仍然令小順子一眼便認出他的身份。那些人走到近前,那遮住面容的中年人道:「隨雲可已入睡了麼?」

  小順子低首斂眉地道:「公子已經入睡了,近日公子很難入眠,所以點了一支安息香,只怕公子明晨之前是不會醒過來的,而且公子近日身體不適,恐怕不能接駕。」

  那人微微苦笑,抬起頭,兜帽滑落,露出年華已去,卻依然氣度雍容的面容,事先令兵部送來文書,又通過霍琮試探,原本就是為了表示他的致歉之意,可是如今看來江哲並不領情,這個人,還是當年的性子,至今沒有改變,想到此處,李贄更是為自己前些日子對江哲的疑心覺得歉疚。看看擋在自己面前的李順,雖然姿態是那樣的謙卑,可是李贄卻知道,那種順服只是外表的偽裝罷了,他相信自己若是要強行進入,邪影李順可不會顧忌自己的身份,一旦事情到了那種地步,可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無奈之下,李贄只得轉身離去,盤算著這次如何說服江哲,應該不會比當初說服他投效自己更困難吧?

  接下來在大雍君臣忙著為戰敗善後的時候,一向深居簡出的楚郡侯成為大雍朝臣矚目的對象。一個流言在雍都百官中悄悄流傳,皇上幾次親臨長樂公主府,居然被江哲拒於寒園之外,除了當初見識過江哲剛烈一面的石彧等人之外,其餘的朝臣是不敢相信這件事情的,事實上,這也不過是捕風捉影的臆測罷了。這種丟臉的事情,皇上不會說,他身邊的侍衛內侍不敢說,就是長樂公主府裡上上下下,倒有大半是皇上皇后精心安排的,所以這件事情原本無人外傳。可是再隱秘的事情也是有跡可尋的,皇上幾次三番造訪長樂公主府邸,卻總是敗興而回,種種蛛絲馬跡通過宮人口耳相傳,真相就被勾畫出來。又被有心人傳播出去,街談巷議中都有涉及。只是這件事情,就是最剛直的諫官也是緘口不言,不說楚郡侯暗中的勢力有多大,只憑皇上對其的信寵,也知道此人若是不能一擊致其於死地,最好不要得罪。而且這件事情若是無人知道,皇上還可留些顏面,若是流傳出去,只怕反而會讓皇上惱羞成怒,到時候挑起事端的官員可就麻煩了。

  這個流言尚未平息,又過了一些日子,又有新的流言傳開,有人說楚郡侯江哲之所以不肯出謀劃策,不肯見駕,是因為留戀故國,而且現在南楚赫赫有名的大將軍就是他的親傳弟子,江哲與南楚陸氏至今藕斷絲連,多有往來。這個流言說得有根有據,很多官員百姓都相信了,就是朝中重臣也不免信了幾分。

  聽到這個流言,李贄惱怒非常,到了如今,他自然不會仍然懷疑江哲會為了南楚撇開大雍,可是他也知道江哲的性子最是執拗,現在本來就在和自己鬥氣,若是再給他知道這個流言,說不定一怒之下反而真的會緘口不言,那豈不是糟糕至極。所以他下令明鑒司追查流言的來源,又下了嚴令,不許人將消息傳到江哲耳中。只是流言蜚語滿長安,想要追查卻沒有源頭可尋,李贄不免龍顏震怒,雍都的氣氛變得異常緊張。

  過了幾日,李顯輕身簡從的到了寒園,他是奉了李贄的旨意前來求和。這一次南征李顯並未上書請命出征,一來是沒有將南楚江淮軍力看在眼裡,在他看來,這次攻略江淮無需他坐鎮,等到江淮平定,需要渡江作戰之時他再請命不遲,二來也是因為林碧臨盆在即,他也有些捨不下嬌妻愛子,所以李贄無意讓他南征,他也便沒有主動提起,只是在制定南征計劃的時候在旁邊參贊罷了。當初江哲上書反對這次的南征,他也和李贄一樣,以為江哲不免有故國之情,所以兩兄弟合作默契的將此事隱瞞了起來,免得有人趁機攻訐江哲。不料南征慘敗,江哲所言字字珠璣,李贄和李顯都是從戰場上面殺出來的大將,自然不是尋常人物,很快就意識到了他們輕敵的錯誤。十年的休養生息,恢復國力的不僅僅是大雍,南楚也不再是從前的疲敝景象。可是雖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局勢的變化已經不可挽回,陸燦掌控了江南軍權,這樣一來,江南半壁江山難以顛覆,陸燦在他們眼中成了大雍南征的最大障礙,想要平楚,必須除去陸燦,想要除去陸燦,那麼有一個人的意見最為重要,這人就是江哲。不論陸燦如何出色,不能否認此人的本事多半和江哲有關,既然如此,除了江哲之外,誰還能夠制定出平楚之策呢?李贄和李顯都不希望兩國對峙幾十年的時間。

  既然江哲不賣李贄的面子,那麼李顯也就責無旁貸的前來相勸了,不過雖然是有求於人,李顯的性子還是那般囂張,一路橫衝直撞,長樂公主府上的侍衛都不敢阻攔,雖然主人說過不見客,可是李顯一路直闖寒園,卻是沒有一人敢阻攔。李顯剛走到書房門口,就聽到江哲暴跳如雷的痛罵聲。李顯心中好奇,這麼多年相交,好像沒有見過江哲這樣罵人,不由停住腳步,側耳聽去。

  我看著跪在那裡老老實實的慎兒,心中怒火洶洶,這個臭小子,明明在那裡罰跪,可是你看他眼珠轉個不停,就知道他分明是在胡思亂想,哪裡有半分悔過的意思?忍不住又罵道:「整天只知道練武貪玩,我親自教你讀書,你居然給我偷溜,一本論語念了半年居然還背不下來,聽著,今天罰你將論語抄上三遍,若是交不上來,就別想吃晚飯。」

  慎兒今年已經八歲了,生得眉清目秀,聰明可愛,偏偏是一副笨肚腸,讓他讀書比什麼都困難,也不知道是像誰,我在他這個年紀早就熟讀經史了,他的娘親也是聰明之人,怎麼就他這樣蠢笨,可是那慈真老和尚居然說他是武學奇才,真是沒有天理了?

  我剛說完懲罰方式,慎兒一下子跳起來道:「爹爹,那我就去抄書了,不過爹爹,我背不下來論語不關我的事情,都是爹爹你教的不好,一篇文字,爹爹偏要東拉西扯,扯上一大堆有的沒的,姐姐也說了,若是想要讀書,跟著霍哥哥要好的多。」

  我聽到這番話氣得差點暈過去,拿起戒尺就要打他的手心,不料江慎轉身向外逃去,敏捷非常,如同一縷輕煙一般轉眼消逝在門口,我大吼一聲道:「小順子,給我把他抓回來,我要把他的手心打爛。」話音未落,就聽到慎兒一聲歡呼道:「岳父大人。」

  我心中一凜,立刻改口道:「慎兒,慢點跑,別摔著。」絕對的慈父口吻,原本在旁邊站著的小順子露出有趣的笑容,當然笑容在我暴走之前已經消逝。

  然後我便看見李顯拉著慎兒走了進來,面色極為不善,我忍氣吞聲地上前施禮道:「原來是六哥來了,讓你見笑了,慎兒太頑皮了。」唉,自從李顯回到長安之後,就幾乎霸佔了慎兒,每次慎兒從浮雲寺回來,還沒有在家待上兩三天,就會被他接走,我若想不答應,就要面對他的冷森面容,也就是他追求林碧那幾年好一些。等到李凝出生之後,齊王可就是變本加厲,先拐了慎兒叫他岳父,然後堂而皇之的領了去。倒是我這個父親,難以管教自己的兒子。不過,我摸摸鼻子,如果不是我從小就喜歡欺負慎兒,這小子也不會這麼快就見異思遷吧?

  李顯猶豫了一下,他將慎兒當成親生兒子一般看待,一聽說江哲要打慎兒手心,心中便不高興,可是他此來是為了替皇兄求和來了,總不好給江哲臉色看吧,猶豫再三,終於道:「隨雲,我看你還是給慎兒請個啟蒙的先生吧,要是不願意,就讓霍琮教他也行,聽柔藍說,你一講書就喜歡引經據典,也難怪慎兒聽不懂。」

  慎兒聰明得很,聽出岳父的口氣有些軟弱,立刻變得老老實實,眼巴巴地看著我,道:「爹爹,是慎兒太笨了,都聽不懂你講書,不像霍哥哥,聞一知十,你還是讓別人教我吧。」

  我見狀不由心中苦笑,這個孩子到底像誰呢?

  這時,齊王又道:「其實,慎兒將來也用不著十年寒窗,將來作個將軍不好麼,我看這小子武功根基扎實得很,膽子又大,有幾分像我。」說罷有些得意地撫摸著慎兒的腦袋。慎兒也是一臉得意洋洋的模樣,倒好像李顯才是他的爹爹一樣。心中生出一種酸溜溜的感覺,我語氣不善地道:「小順子,送慎兒到他的書房抄書,論語抄一百遍,你看著他,如果他敢偷溜回浮雲寺,你就把他抓回來,替我打他的板子。」

  慎兒一聽猶如五雷轟頂,立刻呆住不動,直到小順子上前一把將他拎起,走向門外的時候,他才大叫道:「順叔叔饒命,脖子很痛啊,岳父救命啊,娘親救命,霍哥哥救命,姐姐救命。」片刻,驚天動地的呼救聲漸漸遠去。我不由汗顏,這個小子,真是丟盡了我的臉面,狠狠的瞪了李顯一眼,都是他寵壞了慎兒,所以今天不論他來幹什麼,我都不會讓他如願。

  李顯何等聰明,一見便知自己還是捅翻了馬蜂窩,這江哲分明是準備公報私仇了,不由露出一絲苦笑,這次前來的目的是絕對沒有可能實現了。

  九重宮闕,干百樓台,金殿輦路,玉砌雕欄,御書房之內,李贄愁鎖雙眉,看著一書案的密折奏章,卻是無法靜下心來披閱,宋晚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稟報道:「皇上,齊王殿下在外面候旨。」

  李贄連忙道:「還候什麼旨,他什麼時候這麼守規矩了,快宣。」宋晚走了出去,不多時領了李顯走進書房,然後不需吩咐,便帶著書房內伺候的宮女內侍退了出去,留給兩兄弟密談的空間。

  這些人的身影一消失,李顯立刻故態復萌,隨手扯了一張椅子坐在下首,抱怨道:「皇兄,這件事情我可辦砸了,隨雲根本不聽我勸解。」

  李贄絲毫不以李顯的囂張行徑為忤,笑道:「你臨去的時候不是拍著胸膛說定可以成功的麼?」

  李顯赧然道:「這個,實在是不湊巧。」說罷李顯將今日的情形說了一遍,李贄聽了連連苦笑,李顯正色道:「皇兄,看來隨雲不過是一時意氣,等過些時日定會回心轉意的,你也不用著急,現在隨雲和我們在一條船上,他是不會看著我們翻船的。」

  李贄苦笑道:「時間不等人啊,若是再過幾個月,只怕江淮防線固若金湯,我們就更加沒有機會了,若是在擬定平楚之策的時候,沒有隨雲的意見,我實在不放心,現在的南楚不是從前的南楚,我不想這一仗打下來,打得兩敗俱傷,民生凋敝,所以必須說服隨雲參與這一戰,事實上,我準備年後就建立江南行轅,由你親自坐鎮,總督荊襄、江淮的戰事,隨雲我也有意讓他隨軍參贊,所以需要快些說服他,隨雲的性子,也真是太執拗。」

  李顯聽到江南行轅之事,只是眉梢微揚,卻沒有作聲,但是聽到最後一句,卻笑道:「隨雲乃是國士,皇上以國士待之,才能讓他甘心效命,天下除了皇兄之外,還有誰能駕馭他,我想他不過是一時氣惱罷了,其實我看他氣已經消了,只是沒有台階下罷了,若不是我今日去的不巧,說不定他現在已經跟我進宮了。」

  李贄也是微微一笑,他在長樂公主府上耳目甚多,自然知道這幾日江哲的心情已經恢復如初,要不然也不會讓李顯前去勸解,只是如今李顯被頂了回來,應該讓誰去勸解呢,盤算了半天,滿朝重臣,居然沒有幾個可以和江哲說上話的,這些年來,江哲在雍都竟是大隱於朝,並無知交,就是和昔日雍王府的屬官也都鮮有往來。更何況這種事情也不能讓太多人知道,李贄不想給人留下江哲恃寵而驕的印象。一時之間,兄弟兩人坐困愁城,竟是沒有了主意。

  這時候,宋晚再次進來稟報道:「啟稟皇上,夏侯沅峰大人求見。」

  李贄沒有言語,只是一擺手,宋晚退了下去。李顯知道夏侯沅峰乃是李贄的心腹,擔負著監察百官的重責,不免有些隱秘的事情,自己還是不知道為好,便起身要告辭。

  李贄笑道:「不妨事,六弟不用迴避,是我讓夏侯查一下最近是誰在散播流言,想要離間我們君臣至親,想來他是有了結果了,你聽聽也無妨。」

  不多時,夏侯沅峰走了進來,雖然已經是三旬出頭,又在官場歷練多年,添了幾許風霜之色,不似當年俊雅無雙模樣,但是歲月彷彿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夏侯沅峰仍然是風度翩翩,俊逸優雅,不負美男子之譽。

  進到書房之內,夏侯沅峰上前施禮道:「啟稟皇上,臣仔細盤查之下,散佈流言者恐怕和南楚有些關聯。」

  李贄倒也不驚奇,如今南北對峙,若說有人想要離間自己和江哲,自然是南楚之人其心最切,他淡淡道:「這件事情不便宣揚,你將名單呈上,日後對他們仔細監視,一旦有異動便控制起來。」

  夏侯沅峰將寫好的折子呈上,就要轉身離去,無意中望見李顯煩惱的面容,心中一動,道:「皇上和齊王殿下可是為了楚郡侯之事煩惱?」

  李贄聞言苦笑道:「夏侯,你可有什麼法子解決此事?」他不過是隨便問問,夏侯沅峰和江哲一直有些宿怨,李贄根本不會相信夏侯沅峰能夠有什麼辦法說服江哲獻策。不料夏侯沅峰上前恭恭敬敬地道:「臣子之責便是要為君父分憂,臣願前往說服楚郡侯。」

  李贄一驚,上下打量了夏侯沅峰片刻,才道:「你去試試也好。」夏侯沅峰含笑而退,似乎勸服江哲是件極為容易的事情,這令李贄和李顯也生出了期望之心。

  飛雪連天,彤雲密佈,坐在臨波亭之內,我靜坐撫琴,琴聲擬出飛雪凌空之態,渾然一體。良久,我推開玉琴,輕輕歎息,樹欲靜而風不止,這些日子長安的暗流洶湧怎能瞞過我的耳目,雖然皇上有意維護,可是我又怎會不知這些攻訐我的流言的存在。撫摸著琴身的斷紋,我便想起秋玉飛,自從北漢亡後,魔宗隱退,不過段凌霄等人自然不能隨便抽身,段凌霄就在大內隱居,蕭桐隨在林碧之側,其他魔宗弟子或者從軍,或者留在大內做了侍衛,雖然魔宗弟子比較桀驁不遜,可是他們的能力手段出眾,現在魔宗已經隱隱成了可以和少林等門派相抗衡的力量。這其中也只有秋玉飛置身事外,帶著凌端隱居在我送給他的靜海山莊。可以常年領略東海風光,或者一葉扁舟,凌波獨海,或者月下撫琴,逍遙自在,只恨我卻被紅塵羈絆,不能離開雍都一步。接過小順子遞過來的溫酒,我一飲而盡,綿軟香甜的瓊漿讓我生出沉醉之感。

  一個侍衛踏雪而來,小順子走出亭去聽他稟報了什麼,轉身回來道:「公子,夏侯沅峰求見。」

  我微微一愣,怎麼夏侯沅峰會來我這裡,自從東川之事後,這人總是躲得遠遠的,倒好像我是鬼怪一般,心中好奇,我笑道:「請夏侯大人到這裡來。」

  不多時,夏侯沅峰隨著侍衛迤邐而來,雪色輕裘,臨風玉樹,明朗如月,這人若是看外表絕對想不到竟是血染雙手的明鑒司主事。

  我站起身來,在亭中相迎,亭外飄雪如織,我自然不會去領教其中的寒氣襲人,伸手肅客,請夏侯沅峰入座,我笑道:「不知道夏侯大人怎麼有空前來造訪,大雪漫天,有佳客登門,不可無酒,小順子,取一壇御酒來,這壺『凝春』太香艷,夏侯大人是不會喜歡的。」

  夏侯沅峰笑道:「侯爺不必費心,久聞長公主殿下采百花之精釀造的『凝春』酒,香醇綿軟,飲之如瓊漿玉露,下官早有意品嚐其中滋味,只是不得門而入,今日有幸親見,豈能錯過美酒。」

  我眼中閃過一絲光芒,道:「這『凝春』酒乃是長樂親釀,其中除了百花之精,還加入了許多滋養身體的藥物,常年飲用可以令人耳聰目明,身輕體健,只是過於綿軟香醇,不大適合雍人口味,想不到夏侯大人卻能領會之中妙處。」

  夏侯沅峰恭敬地道:「長公主殿下深情感天,為了侯爺康泰,才釀製此酒,那些外人怎知長公主之心,如何能夠領略此酒深意,況且那些凡夫俗子也沒有資格品嚐這絕世美酒。」

  我聽到此處已經知道夏侯沅峰的來意,用長樂的深情提醒我不要忘卻自己和大雍皇室不可斬斷的牽絆,只是他夠聰明,利用這寄托長樂情衷的「凝春」酒抒發心意,倒是讓我生不出惱意。

  示意他坐下,我親手斟了一杯酒給他,道:「既然夏侯大人深知此酒的珍貴,就請喝上一杯,此酒每年只釀造二十四壇,除了送給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齊王妃殿下的幾壇之外,再無流傳。」

  夏侯沅峰坦然落座,道:「拙荊蒙皇后恩典,賞賜了一壺『凝春』,才有幸嘗到這難得的佳釀,今日若是侯爺大度的話,不如讓下官多飲幾杯。」

  我已猜知夏侯沅峰的來意,不過卻也好奇他憑什麼相信自己能夠說服我,所以故意不問他的來意,反而慇勤勸酒,對著亭外茫茫飛雪引經據典,和夏侯沅峰討論起詩詞歌賦來,認識夏侯沅峰這麼多年,只知道他心思細密,腹有權謀,武功過人,心狠手辣,可是今日一談論,才發覺此人果然是文武雙全,初時本是有意為難考較,談論了許多時候,反而覺得和此人聊天十分愉快,不由漸漸淡忘了他的來意。

  夏侯沅峰見氣氛融融,心中暗喜,把酒道:「下官聽說侯爺在北漢時曾經和詩一首,以抒心臆,其中有兩句『生不冀求兮南歸雁,死當葬我兮楚江畔』之句,不知可是實情?」

  我心中一動,知道他終於開始進攻了,他所提及的詩句,是我感於譚忌絕命詞的悲慟,所和之詩,這件事情夏侯沅峰也知道,倒也不甚意外,他是明鑒司主事,當時我身邊的侍衛都是虎賁衛高手,必然有人將這詩詞送到御前,夏侯沅峰得到李贄寵信,這又不是什麼隱秘,他知道也是可能的。不過他是要指我留戀故國麼?嘴角露出淡淡的嘲諷微笑,我淡淡道:「故國之思,人之常情,夏侯大人敢是要上折子參我麼?」

  夏侯沅峰卻又轉移了話題,道:「這一次裴將軍在淮東輕身涉險,計取楚州,雖然立下大功,可是未免太冒險了。」

  我隨口道:「裴將軍性情如此,喜歡親自上陣廝殺,不過若是到了緊要關頭,他不會這麼做的。」

  夏侯沅峰笑道:「不過裴將軍倒是膽子極大,鎮淮樓公然折辱侯爺至親,想來也令下官佩服。」

  我心中一凜,目光低垂道:「荊長卿雖然是江某表兄,但是他是南楚忠臣,道不同不相為謀,裴將軍此舉並無不當之處。」

  夏侯沅峰搖頭道:「裴將軍不過是沒有留意罷了,若是他早知道那人身份,必然不會輕辱,不過侯爺對貴親十分關愛,沒過幾日,荊長卿就從楚州大牢裡面失蹤了,聽說已經回到了嘉興,雖然這一戰南楚勝了,令表兄不免有棄職私逃之嫌,不過想來沒有人會為難荊氏,畢竟陸大將軍如今權傾朝野,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會有人對荊氏下手。」

  我露出一絲冷笑,當初在東川,夏侯沅峰就想奪取錦繡盟的權力,雖然我讓他如了願,可是也給了他一個教訓,如今他又想插手我在南楚的勢力麼?莫非他此來不是為了說服我和李贄和解?

  站起身來,走到琴台之側,輕撫琴弦,琴聲錚錚,透出肅殺之意,我淡淡道:「夏侯大人還有什麼要說的麼?」

  夏侯沅峰毫不理會我逐客之意,又飲了一杯酒,道:「陸燦長子陸雲,少年英傑,陣斬董山,名揚淮西,此子據明鑒司所察,曾經在長安滯留多日。」

  我眼中閃過嘲諷的神色,陸雲之事我早知道難以瞞過明鑒司耳目,否則我何必將霍琮、李麟和柔藍都牽扯進來,除了歷練這幾個孩子之外,就是讓某些人投鼠忌器。但是轉瞬,我眼中的神色變得悲傷,原本希望能夠保住陸雲,可惜他在淮西的所作所為,已經讓我的努力成了泡影,誰會想到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可以有這樣的本領成就呢?

  夏侯沅峰或許察覺到了我心意的變化,又道:「侯爺出身南楚,對故國多有眷戀,更有親友弟子在彼,戰事一起,難免玉石俱焚,侯爺或有周全之意,然而若是侯爺置身事外,將來以何功勳為荊氏、陸氏緩頰,下官曾聽說,侯爺曾承諾德親王保全南楚一脈香煙,若是侯爺不肯獻策平楚,將來拿什麼向皇上陳詞。獵宮之變,侯爺昔日有功於大雍皇室,然而皇室以長公主下嫁,可謂無虧侯爺,侯爺有平漢之功,然而侯爺如今身為郡侯,子為國公,女為郡主,一家榮寵備至,平漢之功已經得償。難道等到了南楚覆亡之際,侯爺要以這些舊日功績換取皇上的恩典麼,到時候就是皇上不說什麼,侯爺能夠無愧於心麼?而且若沒有侯爺親赴江南主持平楚之策,只怕侯爺的一番苦心都將成為泡影,下官放肆,但是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請侯爺明鑒。」

  我眼中閃過莫名的神色,看向夏侯沅峰,這個人當真不簡單,這一番話已經徹底將我說服,而且這番話也只有他能說,李贄、李顯若是這樣說了,反而會讓我覺得他們有意要挾,若是石彧那些大臣說來,不免會變得冠冕堂皇,反而像是以大義相責,更令我生出逆反之心,只有夏侯沅峰這個心中只有功利之人說來,我才覺得情真意切。

  夏侯沅峰微微一笑,又道:「還有一事,侯爺不知可否知曉,韋膺如今就在陸燦幕中擔任客卿,此事雖然隱秘,可是也瞞不過司聞曹、明鑒司的耳目。」

  我神色淡淡,這件事情我早已知道,在夏侯沅峰這個聰明人面前,我也懶得惺惺作態。

  夏侯沅峰心知肚明,道:「韋膺對侯爺十分憎恨,他才智過人,手段陰狠,陸大將軍又是軍略出眾,與侯爺又是少年相交,師徒投契,對侯爺十分瞭解,這兩人聯手,必是侯爺強敵,侯爺才智過人,遇到這樣的對手,難道不想和他們較量一下麼?陸燦掌握南楚軍權,侯爺也可左右大雍平楚策略,不若在江南之地對弈一番,看看是侯爺才智無雙,還是陸將軍青出於藍,這豈不是一大快事?」

  聽到此處,縱然是我也不免生出好勝之心,忍不住笑道:「夏侯大人的口舌之利,不亞於蘇秦張儀,哲今日領教了。」

  夏侯沅峰面色不變地道:「侯爺謬讚,下官愧不敢當,只是昔日對侯爺多有得罪,所以今日前來相勸,也是希望侯爺功成之日,能夠記得下官的一番好意,不要仍然記恨下官才是。」

  我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道:「好,好,夏侯沅峰果然不愧是夏侯沅峰,想來你也急著回去覆命,我就不留你了,稟報陛下一聲,明天上午我會入宮覲見。」

  夏侯沅峰笑道:「侯爺之意,下官一定稟明,不過不知可否送下官一壺『凝春』呢,此酒下官實在喜愛得很。」

  我向夏侯沅峰面上瞧去,怎也看不出他有半分虛情假意,這「凝春」酒香甜綿醇,但是並不合北方男兒的口味,所以此酒除了送給太后、皇后和齊王妃之外,長樂是不送給別人的,就是齊王妃林碧,我猜她也多半更喜歡北地的烈酒。忍不住輕輕搖頭,我淡淡道:「小順子,讓人送一壇『凝春』到夏侯大人府上。」

  夏侯沅峰含笑致謝,然後告辭離去,望著茫茫飛雪中他俊逸的風姿,我心中生出敬佩之心,要留心啊,這個人從前我可以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上,多半是他甘心如此,若不小心提防,只怕將來吃虧的會是我吧。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十七章 平楚策
 

  同泰十一年甲申,雍軍犯境,大將軍陸總督江南軍務,雍軍慘敗而歸。
  雍帝親謁寒園問策,哲感帝誠,獻平楚策,君臣促膝傾談,終夜不寐,後人有言,南楚覆亡,皆始於此。哲於雍功高蓋世,於楚則罪莫大焉。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送走了夏侯沅峰,我坐在亭中繼續賞雪,既然已經被他說服,決定向皇上獻策平楚,我也該想想如何陳述所思所想,這些日子原本有許多想法,只是隱忍不言罷了,可是不知怎麼,我一用心思索,卻覺得心煩意亂。雖然心中早有了計策,可是這些計策本是紙上談兵,一想到真要付諸實施,將會帶來的血腥和兵燹,竟覺得心中悲慟難當。

  仔細想來,我竟然真如那些流言所說,依舊留戀故國,想來李贄當日也並非冤屈了我,我若不是仍然心存故國,就應該向皇上據理力爭,說明大雍不利的局勢何在,並且提出解決的計策,而不是憑空說大雍將敗。大雍戰敗之後,我因為李贄曾經疑我,而不肯和他和解,向他獻策,並非是我一向的執拗脾氣犯了,我竟是不願讓自己的獻策覆滅故國。

  我這算什麼,鼠尾兩端麼,早已背國離鄉,如今又何必假惺惺的留戀故國呢?大雍待我仁至義盡,我卻想眼看著大雍將士在南楚失去性命榮耀,越想越是難過,忍不住連連飲了幾杯。

  「凝春」酒雖然香醇,但是後勁卻是十足,我已經先後飲了十幾杯,不免酒意上頭,有些頭昏目眩,原本刻意忽略的情緒湧上心頭,越發覺得心中苦痛,忍不住走到檻外,雪花撲面而來,散入輕裘透錦衣,寒氣襲人,素來畏懼寒冷的我卻怔怔站在雪中,想到闊別南楚多年,如今終於有機會回到故國,卻是要與之為敵,不由淚水滑落,立刻被寒風化成薄冰貼在面頰上,我卻絲毫不覺寒冷。

  小順子原本在一旁看著江哲飲酒,此時看出不對,連忙上前半扶半抱,將江哲攙回臨波亭,拿了一件大氅將他裹住,卻見江哲神智昏昏,不由低聲歎息道:「公子,你這是何苦呢?你若決定獻策平楚,就要下定決心,不可再眷戀故國,你若決意不再獻策,又何必為了那些無情無義之人多費心思!」

  我已陷入醉意朦朧之中,倚在亭中舒適的躺椅上,對小順子的話充耳不聞,只是清淚忍不住長流,有些事情一旦面對,終究是不能心如鐵石,雖然我早已決定不再留戀故國,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仍然不能控制自己,罷了,今夜再放縱一次吧,明日就要用盡心力對付南楚了。不知道若是當初我不曾投靠雍王,今日會不會好過一些。

  小順子有些驚慌失措,這麼多年,他從未見過江哲如此失態,他不明白,南楚還有什麼值得留戀之處,公子這些日子不是憂心大雍勝過南楚麼,怎麼答應了獻策平楚之後卻是如此悲慟。

  正在小順子手足無措的時候,遠處突然傳來腳步聲,小順子心中一驚,來人腳步聲他十分熟悉,抬頭看去,果然是李贄帶著侍衛正在向這邊走來,公子這個模樣不能讓人見到,小順子正欲扶著江哲暫避,目光閃處,卻看到李贄身邊竟然跟著冷川和段凌霄兩人,別人也就罷了,自己帶著江哲,絕對是瞞不過這兩人耳目的。略一猶豫,李贄已經一邊笑著一邊走進臨波亭道:「隨雲在麼,朕可是等不急了?」剛說到這裡,他的語聲停住了,只因他看到江哲躺在躺椅上似乎已經醉倒了,而且口中喃喃低語,不由放低了聲音。

  小順子強壓心中憂慮,道:「公子多喝了幾杯,已然醉了,不知道陛下親臨,還請恕罪。」

  李贄笑道:「是朕太心急了,不關隨雲的事,罷了,今夜朕就在寒園留宿一夜。」說罷,他坐在江哲身邊,正要看一下江哲酒醉的情形,但是目光一閃,卻看到江哲眼角的淚光,然後耳邊傳來江哲的醉語,只聽得兩句,他已經是面色微變。心中震動之下,無意中抬頭看向小順子,發覺小順子緊握雙拳,目中閃爍著緊張的光芒。心思千回百轉,他卻是微微一笑,道:「小順子,今夜朕要和隨雲抵足而眠,你安排一下。」

  小順子驀然抬頭,露出驚異的神色。

  寒園之內,今夜戒備森嚴,望著寢居之內暗淡的燈光,小順子忍不住在房內踱來踱去,若非李贄十分堅決,江哲又沉醉不起,不論付出何等代價,他也要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他很擔心江哲再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惹惱了李贄。這時有人在外面叩門,小順子沒有去開門,只是冷冷道:「段大公子麼,請進。」

  門開了,走進來的果然是段凌霄,他笑道:「邪影李順也有如此不冷靜的時候,真是難得一見。」

  小順子冷冷道:「正如我也想不到段大公子會隨駕而來。」

  段凌霄不以為忤地道:「段某留在雍都為人質,這是事實,段某也不需掩飾,不過今日段某前來,就是想看看楚侯爺如何獻策平楚,覆滅故國,想不到卻見到他借酒消愁,倒也覺得不虛此行,只不知陛下會如何處置,想必這也是你如此不安的緣故吧?」

  小順子冷冷道:「不關你的事。」

  段凌霄笑道:「自然不關我的事,不過四弟來信相詢,我不過是想替他看看罷了。」

  小順子眼中閃過煩惱的神色,又望向寢居之內迷濛的燈光,考慮著如何應付可能會來臨的狂風暴雨。

  臥室之內,我呻吟了一聲,雖然「凝春」並不會讓宿醉之後的人頭痛,可是我仍然覺得有些不舒服,真是喝多了,不由叫道:「小順子,給我倒杯茶。」耳邊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然後有人端了茶杯過來,我閉著眼睛喝了一口,覺得舒服了許多,翻了一個身準備繼續入睡。但是朦朧中突然覺得有些異樣,那送上茶水的人動作生疏,而且足音剛勁有力,這分明不是小順子,我驚出一身冷汗,起身道:「誰在那裡?」昏暗的燈光中,只見一個男子負手而立,我一看到那人面貌,嚇得立刻酒意全消,爬起身來,也不顧身上只穿著中衣,下床拜倒道:「臣江哲叩見陛下,請恕臣失禮之罪。」

  李贄上前一步將我攙起,歎道:「是朕錯了,你若是不願參與南征之事,朕可以不為難你。」

  我心中一驚,抬頭看時,發覺李贄面上並沒有惱怒之色,而且他一身明黃中衣,似是十分隨意模樣。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李贄已經拉著我坐到軟榻上,自己坐在我對面,感慨道:「想起昔日朕將你強行帶回雍都,就是在這府上,朕費盡心機要將你收為己用,往事歷歷在目,猶如發生在昨日一般。」

  這時,我已經平靜下來,想必我的失態李贄都已經看在眼裡,不論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已經有了準備,因此只是淡淡道:「臣也記得,臨波亭賞雪賦詩之事,記憶猶新,就在雍王府內,臣屢次辜負殿下厚愛,迫得殿下左右為難。」

  李贄長歎道:「不僅是左右為難,朕是動了殺機,準備在你告辭之時鴆殺於你。」

  我身軀一震,這件事情雖然我們君臣兩人心知肚明,可是誰都沒有捅破這張燈籠紙,想不到今日李贄竟然說了出來,覺得腦後有點涼風,莫非李贄是準備跟我算總帳麼,想著這些年自己做的這些事情,有多少可以算的上是欺君之罪,一數之下不免汗顏。

  似乎是察覺到我的不安,李贄笑道:「不過總算朕懸崖勒馬,才沒有犯下大錯,留下了你這位國士,這些年來,若沒有你出謀劃策,朕焉有今日,其實朕也想過不能因為平楚之事難為你,可是到頭來還是讓你為難了,隨雲,你若真覺得不情願,朕答應你從今放你還山,你若不想留在雍都,朕不阻你回東海。」

  我聽得心中一震,想起昔日君臣際會,龍虎風雲之事,忍不住心潮澎湃,望著李贄疲倦中帶著誠摯的面容,我終於俯首拜倒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待臣之厚,亙古未有,如今大雍南征受阻,陛下煩惱難安,臣焉能去過閒雲野鶴的日子,陛下,臣心中已有平楚之策,只需三年五載,定能一統天下。」

  李贄聞言大喜,道:「隨雲果然已有良策,快說給朕聽。」說著又將我攙起。

  君臣二人相視而笑,都覺得前些日子生出的芥蒂煙消雲散。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道:「這次我軍戰敗,其實是輕敵之故,若是當時遣大將攻淮西,或許不會遭遇慘敗,只是如今情勢已經不同,南楚軍權皆在陸燦之手,從江淮防線攻入已經殊不可能。

  大雍和南楚南北對峙,長江乃是天然的防線,上通巴蜀、中經荊襄、東連吳越,上下游之間相互呼應,若是失去長江,則南楚覆亡只在朝夕,然而如今長江防線盡在南楚控制之下,南楚以淮南為長江之蔽,我軍則據淮北重鎮,江淮之險,雙方共有,以陸燦之能,必然在淮南佈置重兵,時刻窺伺淮北,陛下需以重兵拱衛淮北,如此一來,雙方在江淮形成對峙之局。 

  前人曾言『欲固東南者,必爭江漢;欲窺中原者,必得淮泗。有江漢而無淮泗,國必弱;有淮泗而無江漢之上游,國必危。』天下之勢,荊襄、青州為江淮兩翼,荊襄足以屏護江漢上游,青州足以屏護淮泗上游。如今南楚據有荊襄,則可以固守江淮,但是青州在我之手,南楚也別想北上奪取中原,我軍雖不能勝,但已可保證不敗。

  由此可知,大雍若想南征,荊襄方是關鍵,荊襄不失,縱然我軍得到淮南,也不穩妥,只是荊襄重鎮,南楚經營多年,易守難攻,且有江陵、江夏為根基,欲取荊襄,難如登天,這也是屢次大雍南征,往往繞過荊襄,從江淮襲入的緣故,只是這樣一來,縱然一時取勝,終究不能持久。且荊襄若在南楚之手,一旦大雍疲敝,南楚可命一大將,出襄陽,攻取南陽,一旦南陽落入南楚之手,則淮北危殆。所以說,若想平楚,襄陽不可不取。」

  說到此處,李贄已經是連連點頭,卻又皺眉道:「隨雲所說,令我心中豁然,只是荊襄之險,天下罕見,大雍幾次攻襄陽,都是無功而回,如今鎮守襄陽的容淵,乃是德親王舊部,熟知軍機地理,有他在一日,襄陽不可輕取。」

  我笑道:「江淮、荊襄不可取,那麼何不另闢蹊徑,昔年陛下和德親王聯手攻蜀,不就是因為舊蜀北據漢中,東據三巴,北可以威脅關隴重地,東可以順水直下江陵,直取東南麼,如今我大雍據有漢中,陽平關也在我手中,何不攻取葭萌關,自巴蜀東出,則江淮防線再無用處,如今陛下每每佯攻巴蜀,實在是浪費了大好的戰機。」

  李贄皺眉道:「巴蜀之重我也知道,只是欲從漢中入蜀,迂迴取荊襄,葭萌關、涪城、成都、巴郡、萬州、夔州,一路而下,處處險阻,這條路也並不容易走。」

  我淡淡道:「巴蜀雖然險關處處,可是若是自西向東,並非十分艱難,而且我們還可以在東南牽制敵軍主力,令巴蜀空虛,陛下,何不令東海水軍南下,在長江入海口的定海、岱山、普陀等地建立水營,時時窺伺杭州灣,稍有懈怠,則沿長江侵入內陸,南楚為了保全東南各府縣的安全,必然將水營重兵置在吳越之地,如此一來,南楚之兵力都集中在吳越和江淮,西面巴蜀自然空虛,我軍正可趁虛而入。」

  李贄聽到此處,不覺站了起來,在室內負手轉了幾圈,興奮地道:「好,好計策,朕怎麼從沒想到可以這樣使用水軍,原本朕準備在據有荊襄、淮南之地後,調動大雍所有水軍渡江而戰,卻從沒想到可以調動東海水軍牽制南楚兵力,這樣一來,我專而敵分,不論南楚在蜀中、荊襄、淮南、吳越何處露出破綻,我軍皆可趁虛而入。」

  我也站起身道:「雖然如此,江南防線畢竟穩固,若是陸燦擇幾處緊要之地死守,我軍緩急難攻,故還需用計,不論何等堅固的防線,守備之人若有缺陷,就是可乘之機,巴蜀余緬,守成有餘,進取不足,唯承陸氏餘威,不足為懼,一旦南楚朝中有變,則巴蜀必定有隙,姑容圖之,襄樊容淵,雖然有才有識,只可惜心胸狹窄,此次陸燦立下蓋世奇功,他卻是苦守襄樊,心中必然生出不滿,若令人趁機間之,使其生出怨懟爭功之心,則襄樊可乘,即使不能一舉奪下襄樊,也可毀去襄樊主力,令容淵再無支援江淮之力。淮西石觀,此次立下大功,必然被視為陸氏一黨,陸氏若敗,此人定受牽連。如今陸燦雖然掌控軍權,可是朝政仍在尚維鈞之手,且南楚國主即將親政,素聞趙隴才能平庸,必然會被尚氏利用對付陸燦,而陸燦雖是忠義之人,卻並不迂腐,為了保全南楚戰力,必然會作出一些令趙隴、尚氏不滿之事,文武不合,君臣相忌,南楚傾覆不過是指顧間事,只是其中變化莫測,需小心經營才是。」

  李贄連連點頭道:「隨雲一向謀定而後動,其中細節倒也不必詳述,朕決意籌立江南行轅,令齊王為帥,督軍南征,隨雲隨軍參贊,不知道卿意下如何?」

  我坦然道:「敢不從命,只是陛下不如令太子殿下為副帥,總督輜重糧餉一切事務,一則為齊王分憂,二來歷練太子。」

  李贄眼中精光一閃,心中隱憂被江哲解開,不由笑道:「也好,當初朕和六弟都是沖齡從軍,駿兒如今已經十六歲了,也該歷練一下,就是麟兒,也不妨隨軍出征,過上幾年,朝中又多一員大將。聽說那南楚陸雲、石玉錦都是十三四歲的少年,卻能夠陣斬朕的猛將,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想來駿兒和麟兒也不會比他們遜色。」

  我臉色微變,一揖到地道:「臣死罪,縱放陸雲,還請陛下懲處。」

  李贄搖頭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朕聽駿兒說過了,我大雍猛將如雲,難道還會忌憚一個小孩子麼,就是將來平了南楚,卿若想保全什麼人儘管和朕說就是。」

  我黯然道:「陛下厚誼,臣心領就是,只是陸氏忠義,臣早已心知肚明,恐難保全。」

  李贄也是長歎不已,窗外仍然漆黑一片,我和李贄就在燈光之下,細細的探討著平楚的種種計策,渾然不知時光流逝,窗外飛雪無聲無息地灑向大地,天地間一片肅殺之氣。

  不知何時,我和李贄談興還未淡去,窗外已經是東方發白,宋晚進來催促李贄回宮,李贄一邊著衣一邊笑道:「隨雲,記得昔日賞雪賦詩,隨雲才驚四座,如今窗外飛雪連綿,卿何不賦詩一首,以抒心臆。」

  我的心情此刻已經是豁然開朗,只覺得如織飛雪都透著絲絲春意,不由逸興橫飛,推開窗子,望著滿園飛雪高聲吟道:「連空飛雪明如洗,忽憶清江水見沙。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復斜斜。風回共作婆娑舞,天巧能開頃刻花。正使盡情寒至骨,不妨桃李用年華。」(注1)

  李贄拊掌道:「好一個『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復斜斜』,朕也有一詩詠雪。」說罷推開房門,走向園中,朗聲吟道:「五丁仗劍決雲霓,直取天河下帝畿。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 (注2)

  我聽後不由高聲道:「陛下此詩,英風豪氣,勝過臣百倍。」

  李贄朗聲大笑,踏雪而去,已經在外面伺候的侍衛內侍,皆是匆匆追去。只有段凌霄仍然站在窗前,望著李贄背影,道:「若非此等人傑,焉能駕馭江隨雲這般奇才,段某今日方知,我們敗得理所當然。」在他身後,小順子微微冷哼,轉身出了房間,自去服侍江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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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黃庭堅《詠雪詩》

  注2:張元《雪》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十八章 冠蓋滿京華
 

  隆盛八年乙酉三月,雍帝下詔,任齊王顯為江南行轅主帥,任太子駿為副帥,總督巴蜀、襄樊、江淮、東海大軍百萬,南征伐楚,任楚郡侯江某為行轅參贊。
  ——《資治通鑒·雍紀四》

  南楚同泰十二年乙酉元月十三日,南楚國都建業,元宵佳節將臨,城內城外都是一片喜氣洋洋,年前南楚軍在淮西和瓜州渡口的兩場大勝,讓南楚上下陷入了狂熱之中。

  十餘年前雍王李贄劫掠建業,擄走國主和百官,對南楚的打擊超過很多人的想像,雖然此事早已經事過境遷,南楚有了新的國主,又已經重新鞏固了江淮防線,可是幾乎所有的南楚人都有一種朝不保夕的感覺,隨時擔心大雍的鐵蹄會將眼前的繁華錦繡踏碎,所以,這些年來,江南多了許多矢志雪恥復仇的狂生,更多了許多醉生夢死的輕薄浪子。這一次陸燦取得了淮西大捷和瓜州大捷,不僅洗雪了當年的恥辱,還重建了南楚軍民的信心,而陸燦也不再是那些文人攻訐的對象,而是成了力挽狂瀾的名將,可以帶著南楚軍民對抗大雍百萬大軍,保全江南錦繡繁華的英雄。

  這一次的元宵節,正是在大勝之後,所以不論是士紳百姓,都有意藉著慶祝佳節表示心中喜悅,所以今年的花燈比起往年更加熱鬧,滿城燈火輝煌,宛如仙宮玉闕一般。秦淮河上更是飄著千萬盞蓮燈,彷彿天上的星河落入人間,所有的畫舫遊船都是高高挑起各色花燈,有如瓊樓玉宇,更有歌女舞姬穿著霓裳綵衣,在畫舫之上載歌載舞,歌聲嘹亮,猶如天籟,舞姿婀娜,猶如天仙。火樹銀花不夜天,此情此景,令人心醉神迷,渾然忘記了人間何世。這還只是十三上燈,若是到了上元日,建業城內外必然更加繁華。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在這普天同慶之際,卻有人有苦難言,在丞相府的書房之內,此刻卻是一片陰雲密佈。權傾朝野的尚維鈞坐在書案後愁容滿面,書房內或坐或站還有三個人。一個神色拘謹的中年人站在尚維鈞身後,他正是尚維鈞獨子尚承業,才能平庸,遇事全無主見,尚維鈞屢次想要提拔他到要職上,卻都不得不放棄,所以他只能在吏部擔任一個閒職,在這個書房之內也沒有他的座位。其實他在外面也是恣意輕狂的人物,只不過在父親面前卻是戰戰兢兢,不敢放肆。左首一張太師椅上坐著一個細眉長目的中年人,他正是戶部尚書尹端華,尚維鈞的門生,也是他的心腹黨羽。而在右首坐著的是一個老儒生,他是尚維鈞的謀主寧謙,尚維鈞多年來在宦場上與人鉤心鬥角,往往仰賴此人毒謀。

  沉默了許久,尚維鈞終於忍不住道:「寧先生、端華,你們可有什麼主意麼,本相已經將封賞之事一拖再拖,可是後日就是上元,無論如何也該封賞大軍了。可是陸燦已是鎮遠公,又是大將軍之尊,若是再要封賞,就是王爵之位,異姓不封王,這是金科玉律,可是若不如此,又如何封賞?如今淮東軍權已失,南楚軍權盡在陸氏之手,一旦陸燦生出不滿,只怕我等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尹端華憂慮地道:「是啊,陸燦前幾日上折子要求擴軍備戰,他已經掌控了幾乎全部軍權,卻還要擴充軍隊,這不是存心不軌麼?」

  尚維鈞搖頭道:「你過慮了,擴軍也是必須的,這次淮東軍幾乎全部葬送,若不擴軍,無法鞏固江淮防線,而且若是擴軍,我們也有機會安插自己的人進去。」

  那老儒生眼中閃過寒光,道:「相爺雖有此意,可是若是任由陸燦徵兵,只怕這些新軍都會惟陸氏之命是從。」

  尚維鈞擺手道:「這也是沒有辦法,我們之中並無可以帶兵之人,那個駱婁真將我在淮東的努力全部葬送,唉,不提也罷,還是商議一下如何封賞吧。」

  那老儒生捻著鬍鬚道:「相爺不如和陸燦交換一下條件,他不是想要擴軍麼,此事必須通過朝議,相爺答允支持他徵兵備戰,但是要他放棄這次的封賞,相爺可以隨便給他增加一些采邑,但是不提升他的爵位,這樣一來豈不是皆大歡喜,而且面子上也過的去,想來陸燦會放棄爵位換取相爺的支持的。」

  尚維鈞連連點頭,道:「寧先生說得是,擴軍不是一件小事,若沒有朝廷的糧餉,是不可能順利進行的,陸燦雖然可惡,可是倒也不是不識抬舉之人。這樣吧,他的兒子不是立下戰功了麼,這次就給他一個六品校尉的軍職,算作補償。」

  尹端華道:「這倒是便宜了陸氏父子,不過其他有功的將士該如何封賞呢,封賞輕了這些人要鬧事的,封賞重了,這些人也多半只是對陸燦感恩,有幾個人會想到是國主和相爺的恩典呢?」

  寧謙迷著眼睛不語,他不甚贊同尹端華這番話,可是看到尚維鈞在那裡若有所思的模樣,他便沒有出言反對。

  這時候尚承業出言道:「其實軍方也不是鐵板一塊,這一次陸燦、石觀立下大功,可是余緬和容淵雖然守土有功,可是畢竟功淺,父親不如重重封賞石觀,卻對余緬和容淵一帶而過,余緬倒也罷了,那容淵可還不是陸燦的死黨,此人心胸又是有些狹窄的,必然因此嫉恨陸燦,父親不妨私下對其多加撫慰,此人可是有真才實學的,又是德親王的舊部,本是忠君愛國之人,說不定會投入父親麾下呢。」

  此言一出,不僅尚維鈞目光一亮,就是尹端華和寧謙也都連連點頭。尚承業在這種場合素來不多言,今日突然獻策,卻是如此妙計,令尹、寧二人刮目相看,連連讚譽。尚維鈞卻是知道這個兒子的深淺,驚奇地問道:「你今日倒是言之有物,不知是誰的主意?」

  尚承業臉一紅,道:「父親,是我新結識的一個朋友,是個寒門書生,無心科舉,只在煙花柳巷裡面給那些歌女作曲填詞,雖然人在萬花叢中,卻是潔身自好,孩兒見他氣度高華,所以折節下交。前些日子和他一起喝酒,無意中說起大將軍如今權威之重,已經勝過父親,他便笑著說陸燦仍不能一手遮天,若是如此這般,必能有效。」

  尚維鈞目光閃動,道:「你可仔細查過此人身份,以你的身份,交友不可不慎。」

  尚承業赧然道:「孩兒只是和他詩酒相交,所以並不瞭解他的身世,不過此人雅量高致,才華橫溢,只可惜看破世情,無心功名,父親若是有意,孩兒可以試著延攬他到父親幕府。」

  尚維鈞搖頭道:「先看看吧,用人不可不慎,不過這人如此才具,倒是不可輕忽,你先好好籠絡他,若是身份沒有問題,倒不妨招攬進府。」說罷,尚維鈞猶豫了一下,又道:「還有一件事,本來我有心將義女靈湘許給陸燦長子,若是能夠聯姻,也可多些控制陸氏的籌碼,可惜卻被陸燦拒絕,你們看可有挽回餘地?」

  寧謙皺了一下眉,他自然知道這個靈湘是何許人,她是鳳儀門儀凰堂首座紀霞的義女,卻又拜了尚維鈞為義父。事實上,寧謙也知道紀霞和尚維鈞的曖昧關係,雖然鳳儀門的種種傳聞尚維鈞也清楚,可是一個曾經是大雍貴妃的女子的吸引力太大了,所以尚維鈞還是陷入到了鳳儀門的柔情陷阱之中。這件婚事被陸燦拒絕早在寧謙意料之中,若是陸燦不拒絕才奇怪呢,陸氏未來的家主,自然該娶一位南楚名門的淑女,怎能娶一個出身不明的女子為妻。猶豫了一下,寧謙婉轉地道:「相爺,若是有意聯姻,不妨考慮一下淑寧長公主。」

  「淑寧長公主!」尚維鈞喃喃低語,淑寧公主是當今國主趙隴同父異母的妹妹,今年十五歲,品貌乃是上上之選,只不過母親早已經亡故,在王室並無地位,尚維鈞更是沒有留意到她的存在,如今聽到寧謙提醒,他心中一動,若是許個公主給陸氏,這不是最好的籠絡麼,畢竟還是需要依靠陸氏抵抗大雍的。而且若是陸氏有了反意,淑寧長公主也可以起到平常人起不到的作用。

  就在尚維鈞和親信在書房密謀的時候,奉命回京接受封賞的陸燦等人已經入城了。不願驚擾百姓,所以陸燦乃是微服入城,望著滿眼的富貴昇平,他一聲輕歎,雖然這次取得淮西大捷和瓜州大捷,可是他沒有忘記淮東重鎮楚州、泗州已經落入雍軍之手,而且雍軍隨時可以調動大軍南下,到時候南楚面對的壓力只能更大。而且最關鍵的是,大雍遭遇如此慘敗,雍帝必然起用江哲,只恐大雍再度南征之時,自己的恩師就會隨軍南下。

  不過他心中的苦惱顯然沒有感染到身後兩個少年身上。石繡東張西望地看著道路兩邊的花燈,俊秀的面容上滿是驚訝憧憬的神情,陸雲則是為她一一指點著沿途的景物,像極了最好客的主人。這次兩人都是奉詔入朝受封賞的,雖然石繡本是女子,按例不在封賞之列,可是兩人如今已經是南楚人人傳頌的少年英雄,又因為軍報的含糊,以及建業的失誤,使得石繡也得到了入京受賞的旨意,雖然石觀上書說明此事,但是最後建業為了激勵軍心,還是決定將錯就錯,對「石玉錦」進行封賞,只不過在旨意裡面含糊其詞,沒有說明石玉錦是男是女罷了。

  望著街道兩邊的絢爛燈火,陸雲心中也是有些忐忑不安,當初他不辭而別離開建業去了雍都,從長安回來之後又被父親直接送到了江夏,然後又去了淮西戰場,算起來離家已經有將近十個月,想必娘親必然是為他操碎了心,這次恐怕會被娘親重重責罰,雖然罰跪挨板子都不算什麼,可是若給弟妹看到可是太丟人了。轉念一想,不如想法子讓幾個弟妹在娘親面前替自己求一下情吧,不過這卻需要先賄賂一下幾個小傢伙。盤算了一下,二弟也喜歡騎射,自己就將嘉郡王送給自己的犀角弓給二弟吧,大雍工部精製的弓箭可是上上之選,而且自己也不好意思使用李麟送給自己的寶弓去射殺大雍的將士。小弟麼,年紀還小,就把自己在路上買的面人、木偶送給他就行了。至於小妹麼,陸雲心中一跳,想到了懷中那枚金環,然後他便想起了昭華郡主亦喜亦嗔的嬌顏,那本已模糊的嬌俏少女形象再次鮮明起來。

  這時候石繡不耐煩地高聲道:「雲弟,你在發什麼呆呢,那是什麼燈啊,好漂亮啊。」

  陸雲頓時驚醒過來,臉一紅,轉頭看向石繡,看到這個和自己並轡作戰的少女面上帶著燦然的光彩,被寒風吹得通紅的面龐是那樣的動人嬌艷,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身邊的原來是個女孩子,突然心念一動,從懷中取出金環遞給石繡道:「繡姐,這個送給你。」

  石繡原本大怒,正要糾正陸雲的稱呼,一眼卻看到那枚花枝盤繞的金環,無論如何,她終究是一個少女,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彎成了月牙,接過金環愛不釋手。陸雲心中發虛的想到,石繡和自己情同手足,將金環送給她也說的過去吧,雖然昭華郡主原本說送給自己的妹妹。這時候石繡卻是依依不捨地將金環遞了回來,低聲道:「這太貴重了,你還是收回去吧。」石繡雖然素來不留心這些細務,可是這支金環如此精美絕倫,想必千金難買,她怎能收下這樣貴重的禮物。

  陸雲目中閃過一絲光芒,低聲道:「這也是朋友送給我的,你就當替我保管吧。」

  石繡本想拒絕,卻不知怎麼說不出口,只是低頭把玩著那支金環,無意中目光一閃,看到金環相連之處的寒梅花蕊之中有兩個細如米粒的小字,石繡凝神看去,卻是「昭華」二字,不由心中一動,笑道:「那好,我先替你收著。」

  陸雲只覺得放下了心中大石,笑道:「等到十五那天,我帶你出去逛燈會好不好,現在不過是走馬觀花,有許多好玩的地方你還沒有見過呢?」

  石繡聞言眼中一亮道:「好啊,聽說秦淮河很好玩兒,水上都是蓮花燈,而且還有雜耍和歌舞可以看。」

  陸雲連連點頭答允,石繡面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兩人在馬上湊近低語,商議著如何去玩耍,這一刻,兩人可不是名揚江南的少年英雄,只是一對沒有長大的孩子罷了。

  兩個孩子的低語都被陸燦聽得清清楚楚,他心中煩惱稍解,想到石觀隱隱透出的結親之意,更是不由微微一笑,再想起年餘不見的妻子兒女,心中生出無限柔情,加了一鞭,加快了馬速,向前走去。

  鎮遠公府在建業城南,府邸莊嚴肅穆,今日中門大開,門前張燈結綵,家主戰勝歸來,闔家上下自然都要出來迎接,為首的中年女子端莊秀麗,正是陸燦之妻。在她身後一左一右站著兩個小孩,左邊的男孩十歲左右的模樣,和陸雲相貌相似,只是略顯秀氣一些,他是陸燦次子陸風,右邊的女孩只有七八歲模樣,年紀雖小,卻是已經如同仙露明珠一般清麗,此刻正倚在母親身邊偷偷打量著眾人,她是陸燦獨女陸梅。在三人身後,還有一個中年婦人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這個小男孩生的虎頭虎腦,十分可愛,卻是陸燦幼子陸霆。

  石繡站在陸雲身邊,不知怎麼心砰砰跳,她早知陸夫人是名門出身,定然是四德俱備,她卻是假小子一般,這兩年娘親沒有少教訓自己,若是陸夫人也那樣囉嗦可怎麼辦。

  這時候陸夫人帶著眾人向陸燦見禮已畢,陸雲忐忑不安地上前給娘親見禮,陸夫人一看到長子,眼中頓時一片朦朧,拉起愛子上下打量了半天,確定愛子完好無損才放下心來。這時候輪到石繡上前見禮,石繡偷眼看了陸雲一眼,上前拜倒見禮。

  陸夫人早就接到丈夫的書信,知道了石繡之事,也知道丈夫有意聯姻,更知道這個男裝少女英武非常,在戰場上和愛子並轡殺敵,心中早已存了好感。上前攙起少女,輕輕將她抱入懷中,道:「你就是繡兒吧,好孩子,多謝你了,若不是你拼了性命,我的雲兒只怕就沒命了。」

  石繡聞言滿臉通紅,她知道陸夫人所說卻是自己在戰場上詐死之後,暴起刺死董山的事情,雖然在效果上救了陸雲性命,但是實際上卻是兩人聯手之功,她正要解釋,卻看到陸雲偷偷給她使眼色,不由住口不言。陸夫人一見這個少女不安的模樣,心中更是歡喜,拉著她的手道:「你也不要拘束,到了這裡就是到了家一樣,我待你和雲兒一樣。」一握住少女的手,便覺得那只纖手剛勁有力,而且皮膚有些粗糙,顯然是常年練武留下的痕跡,心中生出憐惜之意,再看看陸雲緊張的神色,突然覺得有這樣一個兒媳也不錯,本來尚存的一絲疑慮也消失無蹤,含笑拉著石繡的手向內走去。

  陸雲只覺得心中一寬,輕拍胸膛,覺得沒有那麼緊張了,然後他便看到二弟陸風和小妹陸梅閃亮的眼睛,兩人一左一右拉著他,陸風惡狠狠地道:「大哥,你騙我替你偷盤纏,結果害得我被娘親罰跪。」陸梅卻是眼淚汪汪地道:「大哥,以後帶梅兒一起偷跑好不好?」陸雲只覺得一股暖流流入心湖,伸出雙手將弟妹抱住,久別重逢的激動之情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在鎮遠公府的大門緩緩合上的時候,在街道對面的一家酒樓上面,臨街的包廂之內,一個青年微笑著飲下一杯酒,望著緊閉的朱紅大門,眼中閃過一絲寒光。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十九章 依稀舊人影
 

  這個青年大約二十八、九歲年紀,是一個青年儒生,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腰間繫著一支斑竹簫,似乎頗為落魄,但是他相貌清秀儒雅,氣度高華,彷彿對清貧的生活毫不在意。這青年手中始終把玩著一柄折扇,折扇搖搖,忽開忽闔,隱隱約約露出扇面上面的美女影像。這柄折扇華美名貴,和他清寒的衣著形成鮮明的對比,而且輕浮的美女扇面和他清冷的神情更是不甚相稱。可是奇異的是,這種種的不協調,卻透出一種莫名的和諧,讓這個青年越發顯得風姿俊逸。
  那青年又飲了數杯酒,低吟淺唱道:「惆悵夢余山月斜,孤燈照壁背窗紗,小樓高閣謝娘家。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注1)」

  他的聲音有些低啞,可是這一曲唱來卻是宛轉低回,深情相寄,這酒樓中本是高朋滿座,他的歌聲一起,竟是滿座寂然,他的聲量並不高,卻是人人聽得清清楚楚,都是側耳傾聽,更是有人和著曲調輕輕打著拍子。剛唱到第二句,樓中響起清麗動人的笛聲,笛聲伴著歌聲,越發的令人心醉神迷。

  一曲唱罷,笛聲卻沒有停止,然後樓中便又響起一個女子澄淨透明的歌聲,那女子卻是將青年所唱的曲子重新唱了一遍,雖然是同樣的曲調語句,細節處卻是多了許多變化,且那女子的歌聲百轉迴腸,將那詞中深意演繹的淋漓盡致,令得樓中眾人渾忘今夕何夕。

  那青年微闔雙目,品味著那美妙絕倫的歌聲,良久,歌聲消散,有輕盈的足音在廂房門口停住,他睜開雙目,歎息道:「定是如夢姑娘親臨,唉,姑娘的歌舞千金難買,如今卻在這小小酒樓之內展露歌喉,若是給建業風流子弟知道,定然是捶胸頓足,長歎不已。」

  竹簾一挑,一個身披紅色昭君套的女郎飄然而入,在她身後則是一個青衣侍女和一個彪悍雄壯的大漢。這女郎入得廂房,那青衣侍女幫她脫去昭君套,那女郎長身玉立,穿著一身樸素無華的白緞子曳地長裙,彷彿一朵白蓮無聲綻放。那女郎大約二十出頭年紀,相貌秀麗清雅,姑且不論她膚若凝脂,柳眉如葉,只是那一雙清澈明晰的秋波明眸,流轉處便是萬種風情。她上前翩翩下拜道:「妾身柳如夢,見過宋逾宋先生。」

  那青年微微一笑,起身道:「如夢畫舫柳姑娘,素以歌舞清議聞名江南,宋某不過是個寒門浪子,如何當得起姑娘大禮。」但是他眉宇之間卻是傲氣不減,沒有一絲一毫自卑之意。

  那女郎輕輕一歎,眉宇間露出淡淡的愁容,明眸流轉,更覺愁腸百結,她低聲道:「妾身在秦淮以聲色娛人,卻是時時受人排擠欺凌,這一次南楚大軍擊退雍軍,秦淮所有青樓畫舫共議,上元日要在玄武湖舉行花魁大賽,選出三人分稱狀元、榜眼和探花,從今之後,只有這三人能夠稱得上花魁娘子。從前大家都是各自為政,只需捧場的人多了,便可被同行尊為花魁,這一次卻和以往不同,眾位姐妹需要當場獻藝,再由滿湖貴客品鑒,勝者名揚江南,敗者從此無顏。」

  那青年淡淡道:「如夢姑娘色藝雙全,秦淮誰不知曉,何必擔心此事。」

  柳如夢眼中似乎閃過淚光,道:「妾身一向獨來獨往,不受拘束。秦淮青樓如今卻隱隱是雙雄對峙,萬花樓和月影軒互不相讓,這一次為了爭奪花魁,雙方都是費盡心思,萬花樓倒還罷了,他們推出的頭牌秋雁姑娘,色藝不在妾身之下,那月影軒的蕭二娘卻是百般設計逼迫妾身加盟,妾身不允,他們便施展詭計,偷去了妾身為這次盛會求得的新詞,若是妾身在玄武湖盛會之上,只能唱些陳詞濫調,別說花魁之位得不到,恐怕還會被人恥笑。妾身想來想去,只有宋先生才可助我,還請先生垂憐。」

  那青年聞言皺眉道:「你應知道,我雖然常常替人寫些詩詞,卻是多半都是替萬花樓旗下的姑娘效勞,我與萬樓主也算是交情不淺,這一次事關重大,我若是相助於你,豈不是得罪了萬樓主,而且秦淮誰不知道月影軒的秦二娘心狠手辣,我若壞她大事,只怕在秦淮再也不能安身,如夢姑娘,你應知宋某苦衷。」

  柳如夢掩面道:「若沒有四五首新詞,只怕難以支撐,急切之間,妾身到何處購得這許多華美新詞,唉,難道妾身這次真要一敗塗地,罷了,我柳如夢終究是不如柳飄香,想當初飄香姑娘舞姿傾城,在秦淮河上獨樹一幟,想起她笑傲公侯,痛斥韓王的傳說,如夢每每覺得蕩氣迴腸,總想著效仿飄香姐姐英姿,如今看來,不過是癡人說夢。」

  那青年聞言眼中閃過最深沉的哀痛,轉瞬消逝,繼而歎息道:「如夢姑娘有這樣的志氣,宋某佩服,若是姑娘不嫌棄,宋某情願相伴妝台,為姑娘填詞作曲,卻不知道姑娘缺不缺琴師,宋某的琴技也是頗有可觀之處。」

  柳如夢原本見最後的希望斷絕,不由說出內心之言,想不到宋逾卻突然答應為她寫詞,更是願意進一步做她裙下之臣,不由喜出望外,放下衣袖,秀麗的面容上珠淚盈盈,此刻破涕而笑,越發顯得美麗不可方物。她上前扯著宋逾衣袖道:「哎呀,宋先生若肯屈尊,如夢情願拜先生為師,恭聆教益。」

  宋逾見她驚喜交加的神情,只覺得心神一蕩,竟是不能自持,他混跡青樓煙花之中,本是為了麻醉自己,對於那些鶯鶯燕燕,不過是逢場作戲,最放縱的時候也只是手眼溫存,雖然身在百花叢中,心卻如古井無波。柳如夢雖然一向聞名,但是他心中有結,一聽說此女姓柳,便故意避開,至今從未見面,怎也想不到今日一見,這柳如夢不論品貌才情,都像極了他心中傾慕已久的佳人,怎不讓他心醉神迷。

  宋逾,本是南楚寒門之子,本名宋敏,十二歲時已經中了秀才,被鄉里譽為奇才,卻不料家遭回祿,不得已流落建業,貧病瀕死之際為名動江南的名妓柳飄香所救,並留他在飄香畫舫上做了一個小廝。其時他雖然年少,但是卻對柳飄香生出傾慕之心,為了心中癡情,他甘心情願留在畫舫之上操持賤役,雖然根本沒有機會接近佳人,可是柳飄香的一顰一笑卻都是他心中最珍貴的回憶。因為他時刻留心,就連柳飄香和江哲的私情他也略知一二,雖然也為柳飄香得以匹配良人欣喜,但是心中之痛也不能稍減。在柳飄香飄然離開畫舫之後,他便傷心離開,因此避過了之後降臨的滅口屠殺。其後他因緣際會加入了秘營,卻又驚駭地得知柳飄香已經香消玉隕。為了替心上人報仇,他專心苦練,雖然練武的資質不過中上,可是在他不懈的努力下,終於晉位八駿,得江哲賜名逾輪。 

  秘營八駿,龍組,赤驥最得江哲重用,有將才,重情義,盜驪性情堅毅,處事冷靜,卻是外冷內熱;虎組,白義外表樸實,卻有領袖之才,統率著秘營的主要戰力;暗組,山子精於機關暗器,甚至後來為之荒廢了武功,但是秘營暗組的刺殺計劃,卻往往依賴於他的支持,渠黃,相貌平平,令人過目即忘,往往在敵人瀕死之前,才會察覺他的存在;隱組,驊騮,外表平和,容易親近,可是心思縝密,雖然經常會因為情義手軟,可是真正需要的時候,他可以冷酷無情到極至,綠耳,外表爽朗親切,實則精明能幹,善於經營。

  而逾輪則是八駿中最特殊的一個人,他本來是虎組之首,位在白義之下,可以說他的武功在秘營之中是出類拔萃的,本來也應該和霍義一樣明火執仗地殺人,可是他卻更喜歡做刺客,原本江哲因為他相貌氣度過於出眾,認為他不適合進入暗組,可是到了後來,卻人人都不得不承認,他是最出色的刺客。他手中的折扇便是他的武器,折扇的扇骨乃是精鋼所製,中藏鋼針暗器,可以在對敵之時直取敵人要害,死在這柄折扇下面的高手數不勝數。不過逾輪卻多半是採用暗算偷襲的方法制敵,他籌劃嚴密、佈局細緻,出手從不落空,善用計謀,體察人心,時有神來之筆,往往在不可能的情況下取了敵人性命,卻無人知道是他動的手。而他從一出道的時候,就用放蕩不羈的行為來掩飾自己的真面目,再加上他才華出眾,寫詩填詞一揮而就,稍有餘暇就流連於煙花柳巷之中,這種種放縱舉止,便成了他最好的掩飾。表面上,他是氣度高華的書生,形跡放蕩的浪子,卻無人想到他會是鐵石心腸的刺客。

  秘營弟子於南楚顯德二十二年元月正式出師,大雍隆盛六年元月,也就是兩年之前,按照當初的十年之約,秘營弟子都可以獲得自由,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甚至在這之前,赤驥、驊騮都已經正式脫離了秘營,而盜驪的精力也是更多的投入到了海氏船行之中。雖然得到了自由,可是秘營眾人卻是幾乎都選擇了繼續效忠江哲,畢竟不論想要得到富貴還是財富,跟著江哲都不難得到,更何況他們對江哲的忠心本就根深蒂固。逾輪幾乎是唯一的例外,身列八駿之一,他已經是江哲的記名弟子之一,大雍國勢正盛,江哲如日中天,有這個身份,他幾乎可以得到夢寐以求的一切。可是他卻選擇了脫離秘營,回到南楚國都建業度過往後的人生。逾輪不知道江哲是否有過將他滅口的打算,可是最終他平安地回到了建業,而且過上了想要的生活。比較而言,八駿之中,他對江哲的忠心是最淡的一個,離開秘營和江哲,不是為了南楚和其他什麼原因,事實上,如果江哲強迫他留下,他也不會反抗,他只是想回到最初的開始罷了。

  離開了秘營之後,逾輪的生活很快就陷入了困境,他在秘營所學的都是殺伐陰謀,獨獨沒有學過如何謀生,畢竟他不是暗組、隱組之人,多年的高高在上,他也不再習慣低聲下氣,更別提靠氣力謀生了。他唯一的才能就是殺人,卻連如何聯絡刺殺生意都不知道,除此之外他還會的就只有寫詩填詞,可是他又不屑以詩詞換取金錢,更何況他在秘營之時也不重錢財,有了金銀也往往很快就揮霍一空,若非是臨去之時得到了一筆盤纏,恐怕他只能兩手空空的離開了。

  擺脫了羈絆之後,逾輪幾乎是直接就到了秦淮河,他氣度不凡,相貌俊秀,再加上文采飛揚,囊中多金,很快就成了秦淮河上的佳客。每日裡流連於風月之中,倚紅隈翠,醇酒歌舞,閒來便是吟詩作對,他的詩詞清雅動人,纏綿悱惻,尋常歌女唱熟一首,也能夠紅上半月。後來他囊中金盡,若非是時常有青樓中的紅牌向他求取詩詞,然後以金銀相贈,只怕他早已囊空如洗。

  即使是這樣,沒有多久他就已經一貧如洗,從錦衣玉食、一呼百應的地位落到這種窘況,若是常人不免苦惱悔恨,逾輪卻是甘之如飴,這樣清貧的生活過了整整一年半。直到渠黃有一日到建業辦事,知他隱居在此,特意來看望他,見他貧苦如此,渠黃幾乎驚呆了。結果素來沉默寡言的渠黃不由分說扯著他去酒樓對飲一夜,然後留下身上幾乎所有的金銀便消失無蹤。一月之後,渠黃再次出現,卻是帶來了一個刺殺任務。從那之後,逾輪的生活有了改變,每隔一段時間,他會從天機閣或者秘營手中得到各種各樣的任務,這些任務都集中在建業附近,而且多半頗為艱難,其實天機閣在建業頗有一些產業,而且秘營在建業的活動也很頻繁,只是逾輪離開秘營之後,不清楚其中的詳情罷了,每次完成任務,所得的酬金足以讓他過上一段時間的豪奢生活,這才讓他不至於貧無立錐之地。

  逾輪沒有猶豫就接受了這樣的改變,雖然從昔日的秘營主事變成了今日被驅使的工具,他卻沒有絲毫怨言,也沒有絲毫悔意,他生命的火焰彷彿早已在十餘年前燃盡,只有在秦淮風月之中,逾輪才能感覺到平安和喜樂。其實有的時候,逾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像撲火的飛蛾一般無怨無悔,每當他想弄清楚的時候,眼前總是泛起那永遠不能忘記的明艷面容。

  直到今日,在這座普普通通的酒樓之上,他遇到了柳如夢,才感覺到生命似乎重新有了波瀾,這個女子相貌和柳飄香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可是在她傾述衷情之後,逾輪卻發覺,這個女子的氣質風情,竟是像極了他夢縈魂牽之人,也只有這個緣故,才能讓他答應留在這女子身邊,渾然忘記三月前接下的任務是多麼的凶險難測。想到此處,他看向柳如夢的目光越發淒清傷慟。

  柳如夢心細如髮,自然能夠覺察出來他情緒的變化,對於這個青年宋逾,她早有耳聞,秦淮河上很多姐妹都對她提過此人,只是不知何故,始終兩人不曾相見,她也想過是否宋逾有心避開,可是卻覺得殊無可能。姐妹們都說宋逾為人古怪,雖然每日裡不是長歌當哭,便是買醉秦淮,又在風月場中左擁右抱,揮金如土,任性放縱,對著高官文士也往往白眼相看,但是對著自己這些賣笑為生的女子卻沒有半點傲慢,而是以友朋相待,全不似那些在秦淮尋歡作樂的那些男子,縱然是滿面堆笑,也是心中鄙夷。一位心細的姐妹曾說,這位宋先生雖然身處花叢,卻從不曾真得開心,縱然是脂香粉膩,也遮不住他冷落風華,縱然是歡聲笑語,也掩不去他眼中痛楚。柳如夢原本半信半疑,今日一見才知道果然如此。只是不知道他未過而立之年,緣何心傷如此,以至於明珠蒙塵。

  不過宋逾身上的隱秘可以慢慢去發掘,柳如夢施禮道:「先生既然允了如夢,不若現在和如夢迴去吧,唉,月影軒素來蠻橫無理,若給他們知道先生相助妾身,恐有不忍言之事。」

  逾輪收回目光,淡淡道:「月影軒的人我還不放在心上,姑娘請先回去吧,明日我自會到畫舫相見。」

  柳如夢欲要再勸,見宋逾神情冷冷,眉宇間流露出不可違逆的肅然氣息,心思千回百轉,翩翩下拜道:「既如此,妾身就在舫上恭候先生。」

  逾輪背過身去,舉杯邀月,心中一陣酸楚,忍不住低聲道:「昔日的多情公子,如今恐怕眼中只有新人顏如玉,哪裡還記得建業城古墳淒涼。柳姑娘,原以為世上除了我再無人記得你,想不到今日風塵之中你竟還有一位知己。」

  正在逾輪迴腸九轉之時,有人大笑著挑簾而入,道:「宋兄弟,這次為兄可是露了臉了,多謝你的主意,怎麼這樣的好日子你卻在這個小地方委屈,怎麼樣,和我一起去月影軒痛飲幾杯如何?」

  逾輪眼中閃過一絲冷意,笑道:「尚兄言重了,我不過是隨便說說,那些國家大事自有人去操心,何必我們這些小民多事呢,喝酒可以,不過尚兄可不要再說那些敗興之事才是。」

  那人正是尚承業,他雖然是尚維鈞獨子,身份貴重,然後平庸駑鈍,平日所遇之人不是諂媚討好,就是表面尊重,實則鄙夷,尚承業雖然愚笨,時間久了,也知道身邊之人多是虛情假意,唯有這風月場中結識的好友,雖然時常冷言冷語,卻是只將他當作一個尋常人看待,相處起來自在如意。所以聞言之後,不僅不惱怒,反而笑著上前拉起逾輪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道:「這有何妨,軍國大事自有我爹他們理會,快走吧,今次一定要一醉方休。」

  逾輪微微一笑,任由他拉著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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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韋莊《浣溪沙》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章 恩重愛深
 

  同泰十二年上元日,時人未解兵燹將臨,且慶淮南揚州大捷,乃起盛事於玄武湖,百花爭艷,以奪魁首。其中最佳者為柳姬,眾以狀元呼之,其時煙水尤寒,柳姬舞於湖心,霧生足下,煙籠嬌姿,凌波飛舞,水過無痕,疑似畫中仙,見者皆醉,後二十年,無人能勝。
  柳姬者,本姓喬,小字素華,母曰喬姬,喬姬名霞,善博有俠氣,華為其養女,亦俠而慧,頗知書,十四歲待客舫上,唯潔身自好,欲覓知音,豪貴愛其色藝,雖千金不至。不意遇薄倖子,憤而自經,救而復甦,喬姬恐其復尋死,令侍婢守之,柳姬笑曰:兒死而復生,乃悟世情冷暖,母毋憂。乃改其行,設錦帳於河上,以聲色歌舞娛人。柳姬雅擅歌舞,言辭便利,每於舫上召宴,席間顧盼生姿,眾皆目眩神迷。

  姬為人豁達,不重金帛,有人緩急求之,雖千金不惜,且不畏強橫,遇事則仗義執言,常有義舉,秦淮眾妓多受其恩義,不論年歲,皆以姊呼之。姬平素讀書,最喜前賢「人生如夢」句,且慕秦淮故妓柳氏飄香之行,乃改柳姓,自名如夢。

  ——《南朝楚史·柳姬傳》

  上元日,建業城內的氣氛到了最熱烈的頂點,將近未時,玄武湖上面的花魁大賽也已經進入了最後的高潮,在玄武湖湖心搭建的高台之上,每個想要奪取花魁的女子都可以在上面表演才藝,表演之後還要乘著畫舫遊湖一周,讓一湖之人都可以看得清楚,所過之處,賓客可以將手中珠花投到船上,以珠花多者為勝。如此進行三輪比試。第二輪珠花數目最多的三人便是江南花魁,不過這三人還要經過第三輪決賽,這一場便是最後的博弈,要決出狀元、榜眼、探花的名次,雖然都是花魁,可是名號的不同將決定誰是江南第一花魁,所以這一輪的比試只會是更加慘烈。

  至於珠花乃是秦淮青樓賭場所制,是用黃金混合銅鐵打造成的,形似一朵盛開的牡丹花,一朵珠花售價一兩,湖中四處都有小舟游弋,向觀看比賽的賓客出售珠花。如今前兩輪已畢,已經穩佔花魁之位的三人都是名頭不小,萬花樓的碧煙姑娘,媚態天生,舞姿曼妙,月影軒的靈雨姑娘清麗如仙,精通音律,最後一人,就是在秦淮獨張艷幟的柳如夢。萬花樓和月影軒都是江南最有名的青樓之一,更是暗中控制了江南七八成的青樓賭場,他們參賽的人選進入最後的決賽也是理所當然,倒是柳如夢一向獨來獨往,能夠入決賽實在是眾望所歸,不少平日只能在兩大勢力之間苟延殘喘的秦樓楚館的主事人都是暗中相助,希望柳如夢能夠奪得狀元,也好掃掃兩大勢力的臉面。

  前面兩輪處於弱勢的碧煙決賽中第一個出場,她的歌喉略遜其他兩女,倒是舞姿十分出眾,所以這一次她表演的是「胡旋舞」,白色紗衣、長袖如雲,綠色綾褲、紅色錦靴,腰間纏著輕紗綵帶,身上佩著珠玉琳琅,走到台中錦氈之上,美目流轉,風情萬種,雖然只是站在那裡,卻已經展現出天生的嬌媚艷骨。

  台下畫舫之中,富有西域風情的弦鼓聲破空而起,碧煙兩腳足尖交叉、左手叉腰、右手擎起,已經在樂聲中飛旋起來,隨著樂聲的越來越急促,她的飛旋舞姿也越發迅疾,轉眼之間,已經看不清她的容顏體態,只看見長袖迴旋似飄雪,綵帶輕紗似飛蓬,身上所佩的珠玉更是相互撞擊,發出清脆的金玉之聲,和樂聲暗合。這樣罕見的歌舞,以及碧煙婀娜剛健的舞姿令得湖上眾人紛紛喝彩。

  更有人從記憶中回想這種舞姿的來歷,卻是想不起來,還是有些博學多聞的人猜測到這是東晉時候從西域傳來的胡旋舞,不由都佩服萬花樓的苦心,連已經失傳的胡旋舞都發掘了出來。原本三女之中以碧煙聲名最弱,多半都認為她雖然嬌媚,卻少了幾分才藝,今日在湖上一舞,霎時減弱了她以色事人的印象。

  不知道碧煙在台上旋轉了千次還是萬次,就在眾人看的眼花繚亂,激動難抑,高聲喝彩的時候,樂聲嘎然而止,碧煙停住身形,對著四面貴賓一一施禮,在台上顧盼生姿,神采飛揚,博得陣陣喝彩之聲。

  當碧煙遊湖一周,滿載而歸之後,月影軒的畫舫接近高台,眾人平靜心情,等待奪魁呼聲最高的靈雨出場,靈雨姑娘是月影軒的當家花魁,冰清玉潔如白蓮,楚楚動人如弱柳,琴藝無雙,許多琴中聖手都自愧不如,更難得是,她至今守身如玉,尚無人可以攀折這朵名花。畫舫停住之後,眾人都看著艙門,等待靈雨出現。孰料靈雨身影始終不見,一縷琴音卻從艙中幽幽飄出,如同春露花雨一般的點點滴滴滲入人心,又似飛雪飄舞透著清冷孤潔之意,輕易地將人引入如夢如幻不可自拔的神秘之境。一曲終了,一扇窗子無風自開,露出一個翠衣女子的側影。靈雨姑娘在月影軒當眾撫琴之時,也是白紗覆面,只有被她延入香閨之人才能見到她的面容,今日雖然只是半面對人,但已經是引得眾人全神貫注地凝視,幾乎是大氣也不敢喘,都希望能夠見到這位出水青蓮也似的佳人真面,更何況雖然看不到花容月貌,但是那靈秀的輪廓,如雪的肌膚,如雲如墨的青絲,已經引起眾人無限美好的遐想。

  此刻,遠處的如夢畫舫之上,柳如夢秀眉輕顰道:「好一個月影軒,這般安排真是獨具匠心,若非是先生相助,如夢此番必定輸給了她。」

  逾輪負手站在窗前,望著月影軒的畫舫道:「宋某雖然混跡青樓,只可惜囊中空空,無緣見到靈雨姑娘真面,靈雨姑娘琴藝無雙,也不需要靠宋某的詩詞招攬客人,不過宋某幾次聽到她的琴聲,都覺得縱然是最歡樂平和的曲調,在她手中也是別有一種幽愁暗恨。」

  柳如夢歎息道:「我曾和靈雨妹妹有緣相會,只覺得她心中隱隱有著不可排解的苦恨,說來也難怪,靈雨妹妹品性高潔,怎堪忍受青樓生涯,這樣的生活,實在不是她那樣的柔弱女子可以承受的。」

  逾輪聽得出來,柳如夢的語氣是真誠的,而且毫無自憐之意,就像當年的她一樣,心中閃過一絲喜悅,他笑道:「如夢姑娘可不要為了同情她而放棄今日的比賽啊?」

  柳如夢面上神采煥然,笑道:「同情歸同情,我可不會放水。」這時,靈雨已經退場,柳如夢站起身來道:「也該輪到我了。」言罷,向艙外走去,她此刻穿的是粉色繡縟,荷葉曳地長裙,行動之間宛若荷花凌波,動人至極。逾輪目中閃過一絲悲涼,取下腰間的斑竹簫,輕輕撫摸,諸般樂器,他最愛的就是竹簫,只因簫聲幽怨,可以將他的心事盡情傾訴出來。

  欣賞過碧煙和靈雨的出色才藝之後,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如夢畫舫之上,畢竟前兩場柳如夢憑著兩曲新詞和動人的歌喉贏得了第一,不過這一輪比賽兩女都已經盡展所長,若是柳如夢不能別出機杼,恐怕只能屈居探花了。在眾人熱切的目光中,如夢畫舫向湖心蕩去,不過令眾人奇怪的是,還有四艘小舟隨在畫舫之後而行。到了高台之下,從畫舫艙門走出二十四個綵衣女子,各自捧著各色樂器,婀娜多姿地登上小舟,四艘小舟圍住了高台。一個抱著琵琶的端麗女子玉手一撥,錚然的琵琶聲鐵騎突出,隨後那些女樂開始彈奏起來,曲調纏綿清越。

  湖邊眾人議論紛紛,雖然說柳如夢這樣安排也不算違規,可是三女這等才藝,已經不是尋常的樂師舞姬可以改變大局的了,正在這時,有人指著湖心驚叫道:「起霧了?」眾人凝神看去,只見從四艘小舟溢出白色的輕煙薄霧,今日湖上原本有微風,那些煙霧卻凝而不散,瞬間將高台遮住。就在眾人迷惑之時,那些小舟也被煙霧裹入其中,身形若隱若現,這時,一縷如同天籟一般的歌聲從霧中飄出。

  「碧荷生幽泉,朝日艷且鮮。秋花冒綠水,密葉羅青煙。秀色粉絕世,馨香誰為傳?坐看飛霜滿,凋此紅芳年。結根未得所,願托華池邊。」(注1)

  眾人聽得如癡如醉,比起柳如夢前面的兩曲,這一曲更多了一種足以令人銷魂蝕骨的意味,恍惚間,眾人只覺那霧中定是有天上的仙子正在顧影自憐,輕歌漫唱,自己這些人便是無意偷聽到天上仙音的凡夫俗子。

  一曲終了,正當眾人意猶未盡的時候,台上的輕煙漸漸沉落,也消散了許多,露出了翩翩起舞的身影,彷彿天上的仙子雲端起舞,水袖揮舞,在她周圍揚起了一片粉紅紗幔,柳腰折轉,舉手投足之間滿是奔放的美、撩人的風情。這時,霧中傳來歌女們柔婉的歌聲,伴著清新宛轉的樂聲,縹緲虛幻,若有若有。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莖孤引綠,雙影共分紅。」

  隨著那歌聲,一縷簫音不知從何處飄來,清麗的簫音不似人間所有,而在高台之上,輕煙漸漸散去,露出了湖中高台的真貌,那在台上隨著簫音歌聲飛舞的身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快得令人眼花繚亂的繁雜舞步,由她踩著卻是那麼輕盈,似乎婀娜的嬌軀沒有絲毫重量。不盈一握的足尖在錦氈上輕躍迴旋,她的舞姿宛若凌波仙子,又好像迎風搖拽的荷花一般出塵。此時別的笙管樂聲皆已消散,只餘一縷簫聲在湖上若隱若現,簫音舞姿融為一體,不可分割。正在眾人目眩神迷的時候,輕煙薄霧再次湧起,漫過高台,掩去荷葉羅裙。

  「色奪歌人臉,香亂舞衣風。名蓮自可念,況復兩心同。」(注2)霧中的歌聲越發旖旎,台上的舞姿也越發飄逸。白霧再次籠罩了高台,歌聲漸歇,眾人眼看著那絢麗的舞姿在霧中漸漸隱去,都生出十分不捨的心情。直到什麼都看不見之後,仍然極力矚目,盼著再見到那樣的仙姿。這一刻,花魁狀元由誰獲得再無懸念。

  與此同時,岸邊一輛馬車之內,一個女子捏碎了手中的茶杯,冷酷的殺意從目中一閃而逝,這個女子艷妝華服,明艷動人,若是不認得她的人,必然不敢相信這樣一個雍容華貴的貴婦人竟是月影軒的主事人。

  同時,一艘輕舟之內,另外一個相貌斯文和善的華服中年人也是一聲輕歎,他把玩著手中的酒杯,神色間有幾分惆悵,在他旁邊的青衣儒士低聲道:「樓主,那宋逾也太忘恩負義了,這些年若無樓主照顧,只怕他早就骨肉化泥了,如今竟然相助柳如夢奪魁,樓主可要給他一個教訓。」

  中年人卻是輕輕一歎,道:「這也不是壞事,我們和月影軒不論誰取勝,都必然佔據壓倒性的優勢,這樣一來反而會失去應有的平衡,柳如夢獲勝對我們並沒有什麼不利。你也知道如今柳如夢和月影軒之間已經結下仇怨,而柳如夢雖然獨立特行,可是秦淮河的青樓女子,有幾個沒有受過她的照顧恩惠,這次月影軒急功近利,竟然仗著權勢逼迫於她,現在不知有多少人暗自懷恨,不過是畏懼他們的後台,敢怒而不敢言罷了。這次柳如夢取得花魁狀元的地位,那些分散的青樓畫舫必然隱隱以她為首,處於中立地位,我們和月影軒兩強相爭,本已漸漸處在弱勢,如今柳如夢必然暗助我們一臂之力,這對我們只有好處。至於宋逾麼,雖然他這次有些過分,可是卻不能傷害他,陳兄托我留意他,他的生死我們不能擅自決定。」

  那青衣儒士知道樓主所說的「陳兄」十分重要,那人即是樓主故交,當初樓主籌建萬花樓的時候,也得了那人傾力相助,在財力和人力上都得了不少支持,才有今日的局面,所以只是苦笑一聲,這次他準備讓碧煙奪得花魁狀元,為此費盡心力令碧煙習得早已失傳的胡旋舞,想不到卻是這樣的結局。這時,一個綢衫漢子掀簾走入艙中,在萬樓主身邊說了幾句話。萬樓主面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道:「看來宋逾有麻煩了。」

  當柳如夢終於奪得花魁狀元之後,宋逾的眼神恢復了冰一樣的清冷,尋個機會離開了畫舫,乘著小舟自僻靜處上岸,他可不會認為萬花樓或者月影軒會善罷甘休,雖然礙著柳如夢已經奪得狀元之位,他們不便對柳如夢出手,可是自己這個「幫兇」卻定已經成了他們的眼中釘。月影軒一向以飛揚跋扈聞名,手段也相當的狠辣,這次自己壞了他們的好事,必然不肯善罷甘休,至於萬花樓麼,宋逾眼中閃過一絲愧疚,他在建業窮困潦倒之際,萬樓主屢次施以援手,這樣的恩情他還沒有還報,若是萬樓主派人前來問罪,他真不知該怎麼應對。不過他想到的首先是不要牽連到柳如夢身上,所以特意離開畫舫,也就是想給對方一個出手的機會,這種事情只要應付得當,應該不會造成太大的麻煩。

  當宋逾走到人煙稀少的地方之後,果然覺察到身後有人跟蹤,而且跟蹤之人似乎無意隱瞞行蹤,宋逾淡淡一笑,更是著意向隱蔽之處走去,轉過一個彎,他在林中小道上停住身形,等待身後跟蹤過來的人,他輕輕把玩著手中折扇,想著要不要一舉殺了跟蹤之人還是留下他們的性命,免得和月影軒生出不解之仇。

  輕微的腳步聲即將接近宋逾選定的戰場,他目中閃過冰冷的殺機,輕搖折扇,那個身影終於出現在他眼前,宋逾手中的折扇突然停住了,他怔怔地望著那個面容陰冷的中年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個中年人微微一笑,道:「逾輪,不認得我了麼?」

  宋逾回過神來,舉目四顧,只見身後多了幾個熟悉的身影,這些人都是他昔日的同僚,其中更有一兩個是他的下屬,如今他們都正處在一生中最顛峰的時刻,和兩年來墮落沉淪的自己不同,他們身上的氣勢沉凝而自信。他輕歎一聲,道:「不知道陳爺突然來尋逾輪,可是有什麼吩咐?」他沒有提及自己已經退出秘營之事,若是那有用處,不說也無妨,若是沒有用處,他也不想給任何人嘲諷自己的機會,尤其是當著舊日同伴的面。

  陳稹看著逾輪平靜的神情,道:「兩年前你欲離開秘營回南楚的時候,我曾向公子提出你知道的太多了,應該將你滅口,或者將你拘束在我們可以控制的地方,可是公子卻沒有同意,不過李爺暗中下了命令,你若是有不妥之處,准許我便宜行事。」

  逾輪沒有絲毫意外的神情,抬起頭道:「我知道,雖然當初有十年之約,可是公子能夠允許我離開,更允許我自由自在地回到建業,臨行更贈以重金,讓原本已將多年積蓄揮霍一空的我不至於寸步難行,逾輪至今感激涕零,我也沒有想到公子會如此寬宏大量,不過我知道公子素來謹慎,所以我知道身邊一定會有人監視。」

  陳稹歎息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要說出來,如果你不知道身邊有人監視,我還可以對你寬容一些。」

  逾輪眼中閃過嘲諷的神色,道:「對著陳爺和昔日的兄弟,我沒有必要掩飾什麼,我若是想不到身邊會有人監視,恐怕才會讓陳爺瞧不起吧?」

  陳稹道:「半年前渠黃來看你,知道你境況如此艱辛,雖然惱你不自愛,卻也為你擔憂,回去之後他便提出將一些任務交給你,這件事情我想來也沒有什麼不好,至少可以保證你在我們的控制之下。不過三月之前那個任務本來不該由你這種已經脫離秘營的人來做,可是渠黃替你力爭,我也就答應了,畢竟你本來已經有了很好的機會。這個任務並不是我們迫你的,對不對?」

  逾輪黯然道:「不錯,這個任務我知道它的重要,也知道它的危險,之所以肯接手是因為事成之後,想必身邊就不會再有你們的人監視了。」

  陳稹道:「既然你接下了這個任務,就不應該因為私事壞了大計,可是你為了一個柳如夢居然和月影軒為敵,你難道不知道月影軒是誰的勢力,因為今日之事,你可能失敗,也可能被迫中途脫離,無論如何,都會影響到公子的大計。公子的規矩你應該清楚,因為私情而害大計,罪不容赦。」

  逾輪額頭滲出冷汗,他不是沒有想到其中的危險,可是為了柳如夢他還是冒了險,他也想過事後補救的難度,也想過失敗之後的下場,可是這些在柳如夢的倩影面前都化為烏有。他低聲道:「逾輪既然身犯不赦之罪,任憑陳爺處置就是,只是我想不到陳爺會這樣快就知道此事?」

  陳稹冷冷道:「我本是為了別的事情而來,想不到卻在這裡見到你的手段,將一個無依無靠的柳如夢捧上花魁之位,也難為你的本事,只是如今我只能取你性命,現在建業有很多人知道月影軒對付柳如夢之事,你不是還說給了尚承業聽麼,如果你死了,尚承業想必會以為是月影軒下手,這也是不錯的結果。」

  逾輪冷冷一笑,道:「陳爺何必強詞奪理,秘營何時會犧牲自己人成就大事,不如說你早就有心殺我吧。」

  此言一出,四周將逾輪圍住的眾人都是面色微變,目光輕輕瞥向陳稹。陳稹卻是神色不動,道:「第一,你已經不是秘營之人,犧牲你也無妨礙,第二,我從不否認有殺你之心,只是你不該讓我抓到機會。逾輪,你若現在肯回歸秘營,我便放過你,你答應麼?」

  逾輪抬起頭,面色越發冰寒,一個青年低聲道:「四哥,你何必如此固執,回到營中有什麼不好,你若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只需提出來,便可到大雍繁華之地安居,若是想要榮華富貴,也有進身之階,都好過你在建業淪落。」

  逾輪輕輕搖頭,道:「我不想和兄弟自相殘殺,我一個人也不是你們的對手,所以陳爺可以動手了,我做出的決定絕對不會改變。」說罷,他丟下折扇,負手而立,身姿孤傲如青松,等著陳稹下令,他不是真的不想反抗,可是他真的不能對昔日同生共死的兄弟出手,而且,他也知道,早在他被陳稹震懾之時,圍上來的諸位兄弟已經將他的所有生路都封住了,既然一定要死,何必還要拖他們下水呢?死就死吧,他對生命早已不再在乎。只是為什麼這一刻,眼前卻浮現出一個朦朧的倩影呢?

  看著神色淡淡,擺明了不會反抗的逾輪,陳稹眼中閃過一絲悲傷,這個青年也曾是他訓練出來的精英,可是自己卻要親手將他處死,神色漸漸恢復冷酷,這是一定要做的事情,他早已發覺逾輪望著江哲的目光有的時候會帶著怨恨,也曾對江哲提過,只是江哲卻是但笑不語,但是如今,他既然把握了機會,就絕不會放過這個隱患,即使他的死亡會帶來難以估量的損失也是如此。想及此處,陳稹淡然道:「殺!」

  那些青年都沒有絲毫猶豫,雖然面前是他們生死與共的同伴,可是上命絕不可違,這是秘營的鐵律。

  就在千鈞一髮之刻,有人高聲喝道:「住手!」

  所有的人都停了手,那是白義的聲音,在赤驥、盜驪相繼離開秘營之後,白義已經是秘營之首,雖然陳稹是他們的師傅,也是他們的統領,可是對他們來說,白義才是他們的首領,更何況他們本心也不想殺逾輪。

  陳稹一皺眉,但是奇異的,他心中也有如釋重負的感覺,望向聲音來處,一個風塵僕僕的青年站在那裡。他冷冷道:「白義,這件事情應是由我作主。」

  白義上前施禮道:「陳爺,屬下怎敢違背諭令,不過這是公子的手令。」說著,他遞上一封書信,陳稹看後輕輕一歎,雙手一搓,書信化成飛灰,望了一眼逾輪,他淡淡道:「你好自為之吧,公子對你太寬宏了。」說罷轉身而去,那些青年都對逾輪施以抱歉的眼神,然後匆匆跟著陳稹離去。

  縱然早已無視生死,但是死裡逃生之後的感覺仍然讓逾輪覺得身軀有些發軟,看向白義樸實敦厚的面容,他微微苦笑,索性坐倒在地,道:「白義,你又何必如此呢,這下你可得罪了陳爺了,何況你救得我了一次,救不了我第二次,從前兩國休戰,我留在建業還是無所謂的,如今兩國開戰,秘營一定會有很多行動,留下我這麼一個人在建業,就是公子也必然不會放心的。」

  白衣輕歎道:「你既然知道情勢,為何定要留在建業,你若不想再過殺戮陰謀的日子,只需有意,不論是赤驥、盜驪、綠耳還是驊騮那裡你都可以去的,就是都不想去,東海也可隱居,你卻偏要留在建業,也難怪陳爺猜疑,其實我至今不相信公子竟會放過你。你以為渠黃為什麼要設法讓你參與這個任務,只是想不到,陳爺終究不肯放過你的。」

  逾輪默然,良久才道:「是你去信給公子取得手令的麼?」

  白義淡淡一笑,渠黃在三月前力排眾議舉薦逾輪執行這個任務的時候,那時他就已料到這個舉動難以阻止陳稹的殺機,所以暗中傳書寒園求得手令,兩日前他知道陳稹將親至建業,便已想到今日之局,所以日夜兼程前來阻攔。不過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道:「逾輪,公子對你已經仁至義盡,我希望你能夠好好想清楚。」

  逾輪沉默不語,可是眼中閃過堅毅的神色,他早已盡嘗離開秘營之後的艱難處境,也知道有更寬闊的道路可走,可是自從柳飄香之仇報復之後,他就已經沒有留在秘營的理由,而這世上除了建業之後,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讓他留戀呢?縱然是死,他也不想屈服。只是他心中也有疑問,公子對自己這般寬容,只是為了昔日主僕師生之情麼?莫非公子竟然知道自己的身份?這不可能的,自己從未和公子見過面,只是自己暗中見過他的容貌罷了,若非如此,怎會知道那位令公子矢志復仇的柳夫人就是飄香姑娘。

  白義看出已經無法說服逾輪,只得搖頭道:「罷了,人各有志,你小心行事吧,我不知你怎會為柳如夢出頭,可是你要小心些,萬樓主是陳爺舊識,你在建業的行蹤就是他傳書給陳爺的,而且月影軒的底子你心裡也有數,這次我們不能出面助你,你要小心了。尚承業那邊你也要加快動作,荊家的處置現在正是時候。」

  逾輪輕輕一歎,果然是萬樓主,這兩年萬樓主對他頗為照顧,他心中便有猜疑,所以方才才會這般肯定陳稹在自己身邊安排了探子,果然如同所料,不過這樣一來,萬樓主這次應該不會和他為難,他只需對付月影軒即可,想來倒也放心許多。

  白義轉過身去,道:「月影軒派來跟蹤你的人,陳爺已經令人解決了,這件事情萬樓主會認下來,你不必擔心,逾輪,你好自為之吧。」他欲言又止,終於沒有再說下去,這一次的相助已經是令他費盡心思,下次陳稹若再要動手,恐怕他也無能為力了。輕歎一聲,他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之中。逾輪沒有作聲,只是望著他的背影出神,眼中閃過淚影,白義不忘十年手足之情,那麼自己呢,當真可以忘卻十年恩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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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隋杜公瞻《詠同心芙蓉》

  注2:唐李白《古風》其二十六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一章 一夜魚龍舞
 

  玄武湖上的花魁大賽雖然鼎盛,有興趣的卻多半是官宦子弟,富商豪門,但是當夜的燈會,卻是老少咸宜,這一夜,不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平民百姓,都是錦衣夜行,普天同慶。建業城內流光幻彩,各色各樣的綺麗花燈爭奇鬥艷,燈光夜色交相輝映,街道上更是熙熙攘攘,車水馬龍。富貴人家更是費盡心思誇顯華采,競奢賽富,金銀、琉璃、珠玉裝飾成寶光四射的華貴燈盞,更有許多人家在門前高台,令人在台上表演百藝雜耍,精彩紛呈,引來人潮如湧,還有人家在門前擺了綵棚,裡面懸出燈謎,擺了錦緞金銀作為彩金,引得無數男女皺眉苦思。
  在人群之中,陸雲和石繡攜著手走在街上,兩人今日在朝堂上受了封賞,都封了六品的校尉軍職,雖然現在只是虛職,不可能讓他們真的領兵,但是這畢竟是難得的榮耀,兩人自然不知道這封賞不過是朝廷的敷衍,也是彌補陸燦應得的封賞的補償罷了,自然歡天喜地,所以相約出來看燈。兩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再加上武藝高強,所以也沒有帶上家將,就偷溜出鎮遠公府。石繡初次來到建業,對這裡的街道不熟悉,陸雲擔心她迷了路,路上的人又太多,所以便一直牽著她的手,不讓她走失。

  走了一陣,石繡正在目不暇接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幾個男子唉聲歎氣的談話聲,卻是說起有一富戶在門前擺下擂台,據說綵頭是一盞八寶琉璃燈,若是有人能夠箭射金錢,便將此燈相贈,據說若是年貌相當,還會將女兒許配給奪擂之人。這些男子都是會些弓箭,所以上去試試運氣。石繡對於招親之事自然不感興趣,可是一聽到射箭奪燈,便豎起了耳朵,聽了片刻,她便對陸雲道:「雲弟,我們去試試吧,猜謎我們又不會。」陸雲聽了也是頗感興趣,便帶著石繡向那些人所說的方向走去。走了不到一拄香的時間,果然看到了箭擂。

  那是一家高牆深戶的豪門,門前辟出一塊空地,距離大門百步之外樹著一根旗桿,旗桿上面掛著一盞紅燈,燈下懸著一枚金錢,正隨風飄蕩,在大門旁邊搭著綵棚,用紗幔隔成內外兩間,外間是一個氣度不凡的中年華服人主持,棚內放著一張長桌,桌上放著雕弓翎箭。至於作為綵頭的八寶琉璃燈正懸在大門上,那是一盞八角宮燈,宮燈是由六十四片琉璃晶片構成的,串連其中的都是金絲銀線,更有明珠碧玉妝飾,紅燭搖曳,越發顯得晶瑩剔透。只是寶燈頂部的那一枚鴿卵大小的璀璨明珠,就已經價值連城,怪不得有許多人在旁邊摩拳擦掌。雖然南楚崇文輕武,但是射箭也是讀書人的六藝之一,倒也有很多人敢於上前試射,不過試射需要先拿出十兩銀子,這就讓許多人止步了。

  陸雲揣測了一下,那旗桿是特意準備的,足有十丈高,那枚金錢輕薄小巧,只用紅色絲線懸在燈下,隨著高處的寒風飄來蕩去。若是自下向上射箭,這樣的距離,這樣的靶子,果然是十分艱難,就是自己也不敢保證可以射中金錢,不過綵棚上面的告示說明三箭有一箭射中金錢即可,那麼自己倒是有七八分把握。

  這時,石繡已經雙眼發亮地道:「雲弟,你帶了銀子沒有?」

  陸雲正要勸石繡不要去出風頭,但是四目相對,石繡那雙明眸之中的粲然光芒,卻讓陸雲心中一軟,道:「你先試一下,如果不成我再試一次,一定可以奪得宮燈的。」石繡白了他一眼道:「我若射不中,你就能射中麼?」陸雲頓時語塞,兩人箭術本在伯仲之間,石繡這樣說並沒有差錯。於是他苦笑一下,將一塊銀兩塞到石繡手中。

  石繡接過銀兩,走向綵棚,圍觀眾人都是眼睛一亮,石繡身穿白色衣衫,相貌俊秀,眉梢眼角都帶著自信,這般英姿年少,若非是她年紀看上去還不大,只怕那些難得出門的名門閨秀也會心動心慌。她上前取了雕弓和三支羽箭,丟下銀兩,走到白線之後,瞇縫著眼睛瞧了一下那隨風起舞的金錢,彎弓如滿月,凝神搭箭。圍觀眾人都是屏氣觀瞧,想看看著俊秀少年是否能夠箭射金錢,過了片刻,石繡仍然沒有發箭,人群中有些人開始說笑,開始鬆懈,都覺得這少年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就在這時,弓弦一響,一支羽箭電閃而沒,一聲低微的輕響,羽箭已經穿過金錢方眼,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第二支羽箭已經劃過長空,紅色絲線從中斷絕,金錢向地上墜落,就在這時,第三支羽箭破空而來,正將那枚金錢穿在箭矢之上,餘勢未歇,貫入其後的旗桿之上。

  周圍一片靜寂,在這上元之夜,這樣的寂靜顯得分外古怪,石繡微微一笑,收起弓箭,微紅的面容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四周驚天徹地的叫好聲響起。石繡對著眾人施了一個羅圈揖,轉身看向那正捻著鬍鬚發呆的中年人,笑道:「那盞八寶琉璃燈應該歸我了吧?」

  那個中年人心中苦澀難言,正在他猶豫的時候,身後簾幕之中傳來銀鈴一般的語聲道:「高總管,既然這位公子箭射金錢,自然該將宮燈相贈。」

  石繡微微一愣,雖然早已看到簾幕後影影綽綽有數個身影,卻想不到發話的竟是一個女子,想到方才聽來的閒言閒語,這家設下箭擂,也有招親的意思,想必簾後之人就是這家的小姐,不由覺得有些尷尬。她雖然好穿男裝,也不將自己當成女子看待,可是她畢竟是個正常的少女。忍不住回頭望向陸雲,陸雲也正在為石繡的箭術暗暗喝彩,這些日子沒有少切磋,不過今日才看到石繡的真實本領。看到石繡求助的目光,他上前笑道:「既然主人都這樣說了,這位總管怎麼還不去取燈?」

  陸雲一站到石繡身邊,圍觀眾人的目光又都是一亮,陸雲雖然不如石繡俊美,可是身世經歷再加上父親的熏陶,讓他氣度卓然,同樣的一身白衣更是襯得他英武不群,陸石二人站在一起,相互映襯,越發顯得兩人的不凡。

  那中年人尷尬的一笑,吩咐家人去取宮燈,正要上前搭話,簾幕一挑,一個十五、六歲的錦衣少女走了出來,她穿著輕裘錦靴,衣衫華貴,嬌艷明媚如春花,目光流轉處如春波含情,令得眾人都是深吸了一口長氣。

  她上前對著陸、石二人輕施一禮道:「小女子紀靈湘,見過兩位公子,不知道兩位如何稱呼,我這宮燈雖然要送,卻也要送給清白人家,若是落入歹人之手,豈不是明珠投暗麼?」她這一番話說的極快,卻又字字清晰,讓人聽來只覺得如同珠落玉盤。就是石繡身為女子,聽了也是心中一動,縱然覺得她有些強詞奪理,也不願和她爭辯。

  陸雲卻是神色如常地道:「小姐懸燈之時可沒有說過還要問身家,既然我們已經射下金錢,此燈就該歸我們所有,若是小姐想違約,只怕諸位父老鄉親也不答應。」此言一出,那些圍觀之人縱然被少女麗色所迷,卻也議論紛紛,還有人輕薄地道:「這位小姐,說話不能不算數,你問人家身份,不是看中了這位小公子吧?」

  錦衣少女臉色一變,她相貌美麗,又有頗富權勢的後台,所以一向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無人對她無禮,今日陸雲搶白了他,又引得無賴嘲弄,不免心中大怒,眼中閃過一道寒芒殺氣。

  其實陸雲雖然年少,又是血氣方剛,怎會對美色毫無感覺,可是他卻結識過昭華郡主江柔藍、石繡這樣的少女,所以對於紀靈湘,他心中絲毫沒有生出波瀾。若論相貌,江柔藍和紀靈湘不過在伯仲之間,可是若論氣度,卻是天壤之別,柔藍身上,既有著溫柔善良的天性,也有著皇室中人睥睨天下的驕傲,那種驕傲不是形之於外的表象,而是深入骨髓的自信自尊,縱然是嬌柔如水,水面下也是暗藏著波濤洶湧,那便是江柔藍。雖然陸雲對柔藍尚未真正瞭解,可是幾次相見,就已經讓他心中映下了柔藍的倩影,雖然如明月一般可望而不可及,也難以摒去傾慕敬愛之心。石繡雖然相貌不如紀靈湘,可是她豪邁英勇,全無女子軟弱拘泥之態,卻是另有一種傲骨風姿,何況並肩作戰多日,兩人早已不知不覺間有了血脈相連一般的情感。相較之下,紀靈湘雖然美麗嬌艷,卻不免有些驕縱倨傲,氣質不如柔藍,情義不如石繡,若是尋常少年或許會為她的美色目眩神迷,但在陸雲看來卻是如同泥塑木偶,全無生機可言。

  這時,那總管已經捧了宮燈過來,那宮燈十分精巧,取出火燭之後,可以輕易的折疊起來,那總管用紅色錦盒裝了,雙手遞給石繡。石繡接過之後,滿心歡喜地向外走去,陸雲跟在她後面也是笑容滿面,兩個人都沒有對那錦衣少女多看一眼,逕自說著話向外走去。

  圍觀眾人見宮燈已經被人奪走,便都各自散去,只留下那錦衣少女仍然銀牙緊咬地站在綵棚之前,她臉色變得青白,在此設下箭擂,本是為了吸引陸雲前來,這是早已制定的計劃,在發覺陸雲出府的一刻開始啟動,為此特意令人用言辭吸引陸雲和石玉錦到來。誰知人雖然來了,下場奪燈的卻是石玉錦。這錦衣少女並不知道石繡乃是女子之身,只知道她是和陸雲齊名的石玉錦,其實在她看來,風度翩翩的石玉錦更符合她的心意,只是師父的命令是讓自己藉著箭擂奪燈接近陸雲,所幸陸雲才貌也不算差。可是令她萬萬想不到的是,陸雲對她視若無睹,這樣的屈辱令她將陸雲恨之入骨,也暗暗擔憂師父會否責怪自己。

  見她神情黯然,那高總管低聲道:「三小姐不必擔憂,此事縱然不成,首座也不會責怪你。」

  紀靈湘輕輕一歎,道:「如果大師姐那邊能夠順利一些,能夠奪得花魁狀元,師父欣喜之下,或者不會責怪我,如今師父正在十分惱恨,只怕今次不好過了。」

  那中年人低聲道:「三小姐放心,首座已經下令除去那壞了我們大事之人,柳如夢不過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弱質女子,遲早會落入我們掌握的。」

  紀靈湘沒有作聲,她雖然年輕,卻並不幼稚,也不認為這件事情會這般容易解決,何況不論結果如何和他並沒有什麼關係,她只是擔憂自己如何能夠渡過眼前這一關。

  「法輪天上轉,梵聲天上來。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月影疑流水,春風含夜梅。燔動黃金地,鍾發琉璃台。(注1)」,明月樓高,燈火輝煌,下面就是車水馬龍的御街,從半開半闔的窗內,傳出動人的歌聲,縱然是在這樣喧囂的夜晚,那歌聲也是這般清晰可聞。

  在樓上雅室之內,一個雲鬢高聳,身披輕紗的美麗少女撫琴低唱,歌聲如夢如幻。在室內一角,兩個男子微笑聆聽,他們身邊各有兩個嬌艷少女相陪。一曲終了,一個中年男子拍掌道:「好歌,好詞,宋兄弟果然好文采,怪不得助得柳姑娘奪得花魁之位,只是恐怕卻得罪了別人?」另一個神色清冷的青年醉眼朦朧地道:「尚兄多慮了,若是真的有人為此小事而怪罪我,最多我避開一段時間,想來事過境遷,應該不會有多少人還記得此事。倒是尚兄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莫不是有心看我的笑話吧?」

  那中年男子哈哈一笑,將懷中的美女推開,對那青年說道:「宋兄弟,多虧了你的計策,近日家父召集幕僚議事的時候,對我常有勉勵之辭,憑你的這些功勞,你放心,別的不敢說,月影軒那邊,我定能勸服她們不要和你為難。」

  逾輪聞言淡淡一笑,道:「其實令尊也是望子成龍,所以昔日才對尚兄多有鞭策,尚兄是執掌朝綱的相閣之才,為相者若能採納良言,臨機決斷,就已經是良相,我想令尊就是覺得尚兄能夠接受小弟愚見,且能相機應用,所以才對兄台多有勉勵吧。而且陸大將軍畢竟是南楚的擎天玉柱,令尊不過是想對其稍加約束,免得他走上歧途罷了,我那點淺見,恐怕還不曾看在尚相眼裡。」

  尚承業神色飄飄然,得意地道:「那是當然,家父可還不會將那陸門豎子放在眼裡,而且此人和大雍重臣,我南楚的叛臣江哲多有勾結,若非念在此人尚得軍心,只怕家父早就將其治罪了。」

  逾輪心中一動,故意道:「噢,尚兄是說那位娶了大雍公主的楚侯爺麼,雖然宋某也覺得此人無甚氣節,可是他能夠有今天的成就,想必也不是尋常之輩,聽聞此人曾助雍帝奪嫡,又助齊王平漢,這樣的本領才能,天下罕見。陸大將軍能夠以一己之力退去雍軍三路大軍,這樣的本事才能,也是極不尋常。怪不得人人都說,他們兩人曾有師徒之誼,不過陸大將軍身為南楚大將,理應大義滅親才是。」

  尚承業拊掌道:「就是啊,那江哲辜負君恩,為了榮華富貴叛國投敵,又臣娶君妻,當真是大逆不道。陸燦雖然在他門下受業,可是陸氏乃是南楚世家,理應大義滅親才是,可是陸燦不僅對江哲多方維護,甚至還讓自己的兒子前去長安,頗有通敵之嫌,若非是礙著他這次的功勞,這件事情家父絕不會放過。還有那嘉興荊氏,乃是江哲母家,父親有意除去荊家,陸燦也是從中作梗,當真豈有此理。」

  逾輪笑道:「這想必是相爺太心急了,陸大將軍素以賞罰嚴明聞世,無端滅人滿門他定然不會同意,不過尚兄,荊氏雖然和江哲已經絕了往來,可是畢竟也是江侯的母家,難道相爺不畏得罪了此人麼?」

  尚承業鄙夷地道:「若非是看在陸大將軍面上,家父早就對荊氏下手了,那江哲雖然威名赫赫,可是多半是大雍皇室為了長樂公主的面子吹噓的吧,當年此人家父也曾見過,若是果然有才,怎會看不出來,此人或者有些陰謀詭計,當初奪嫡之事可能確是出力不小,可是若說他能夠相助李顯滅掉北漢,我可是不相信,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能做什麼呢,恐怕只是替雍帝監視一下齊王李顯吧。」

  聽到此處,逾輪已經知道南楚上層對江哲果然是不甚瞧得起,他也猜得到,這或許是尚維鈞等人通過貶低敵人,來維持士氣的手段,但是只看連尚承業也不甚了然江哲的才能本領,就知道尚維鈞等人也未必多瞧得起江哲,他昔年受教於江哲,自然知道這等輕敵之念的害處,不過他自然不會想要扭轉尚承業的觀感,只是笑道:「既是如此,若是相爺令人緩緩為之,想來定有成效,荊氏也是世家,必然有不肖子弟,若是發現一人有過便處置一人,陸大將軍縱然有意維護,難道還能為了一兩個人和相爺為難麼?」

  尚承業眼睛一亮,思忖起這個方法的可行性,想了許久,露出得意的笑容,想來用這種手法不僅可以滿足父親的心意,而且還可暗暗打擊陸氏,父親若是知道,一定會十分滿意。

  逾輪見狀已經知道尚承業已經入彀,便故意轉移話題,他對音律詩詞都十分精通,說起一些奇聞軼事也是頭頭是道,尚承業也很快就忘記了方纔的插曲,只是專心玩樂起來。

  夜深人闌,就是外面的街道上人煙也漸漸散去,尚承業早已不勝酒力,扶了佳人入內室尋歡去了,逾輪卻是把酒站在窗前,望著西沉的明月,神情黯淡,夜深人靜之時,他總是難以排遣心中的寂寞,所以平日他往往都是縱情聲色直到天明,可是今夜卻不同,他知道暗處有人在窺伺自己,而且那些人已經開始驅趕過往行人,免得自己有機會混入人群逃走了,而他也就是要給她們一個機會。隨手從腰間取出一粒醒酒藥服下,暗暗運功數次,覺得精力心神已經穩定下來。他輕輕一按窗欞,身軀如同飛雁一般落到街道上,如同落花墜地,輕悄無聲。

  暗處傳來輕咦之聲,不多時,茫茫晨霧之中,顯出一個青衣女子的身影,那女子面蒙輕紗,雖然只是緩緩之行,卻有一種高貴雍容的氣質,在她身後兩個勁裝侍女緊緊跟隨,這兩個女郎都沒有遮掩面容,露出如花似玉的嬌艷面容,一看便知道不會超過二十歲,可是她們一身凌人的劍氣卻讓人不敢相信這兩人未到二十芳華。

  逾輪向那三個女子望去,俊逸的面容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道:「原來月影軒還有這樣美麗的女劍客,宋某當真是佩服,卻不知幾位姑娘身價幾何?」

  那兩個女郎面上都露出凜然的殺氣,那站在中間的女子雖然面容隱在輕紗之下,可是眼中也是透出冰寒的殺機,她冷冷道:「宋逾,你既然喜歡油嘴滑舌,那麼本座若是殺你也不算濫殺無辜了。」

  宋逾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卻見那青衣女子手一揮,那兩個女郎已經仗劍撲上,劍光閃閃,透著無窮的殺機,這兩個少女劍法出眾,而且配合的十分默契,一時之間宋逾有些手忙腳亂。那兩個少女精神大振,更是連出殺手,迫得宋逾連連後退。那青衣女子輕輕點頭,似乎頗為滿意兩個侍女的劍法。就在這時,局勢突變,宋逾一個踉蹌,向後倒去,那兩個少女同時揮劍下斬,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宋逾的身形彷彿游魚一般,從兩人劍下滑了出去,同時他手中折扇輕指,兩道烏光電閃同時沒入兩個少女的咽喉,兩個少女嬌軀同時一顫,向下仆倒,宋逾則已經若無其事的站在一旁。那青衣女子神情一震,目光在兩個少女身上一轉,冷冷道:「好毒辣的暗器,含笑殺人,閣下好狠毒的心腸。」

  宋逾面上露出淡淡的傲氣,冷笑道:「宋某殺人無數,從無憐香惜玉之心,這兩個丫頭就是前車之鑒,姑娘可還要和宋某一戰?」

  那青衣女子冷冷道:「閣下好狂妄,本座成名之時,你恐怕還沒有出師呢。看劍。」聲音未歇,一柄利劍已經指到了宋逾胸前,宋逾的身軀隨劍飛退,兩人之間彷彿是配合了前次萬次一般,人劍竟是沒有一絲空隙。劍勢將盡之時,宋逾手中的折扇突出,這一招妙到峰巔,那青衣女子措手不及,回劍阻攔,宋逾趁勢攻去,兩人在輕霧中苦戰起來。青衣女子劍法神妙,映著西沉的月光,劍光如雪,耀眼的流光飛虹將兩人的身形都籠罩在其中。而宋逾的身姿輕盈,在劍光中飛舞不休,手中的折扇忽開忽闔,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的清晰流暢,瀟灑飄逸,不帶一分殺氣,可是只要那青衣女子稍露破綻,他的招式就會變得狠毒無情,無聲無息地穿過青衣女子的劍網,直取要害,迫得她回劍相護。拼了百十招,兩人仍是旗鼓相當,那青衣女子眼中殺機越濃,她早在十餘年前就已經揚名天下,想不到今日竟會被一個小自己七八歲的青年迫成平手。

  正在這時,另一側的高樓之上,傳來一聲輕喝道:「住手。」然後一道紫影飛掠下來,正將青衣女子和宋逾兩人分開,兩人凝神一看,來人卻是一個紫衣老者,他相貌清峻,神情威嚴,他雖然沒有帶著兵器,可是一雙手白皙如玉,十分刺眼。宋逾腦海中靈光一現,已經想到這老者的身份,這人正是尚維鈞親聘的高手綿裡藏針歐元寧,據說此人武功深不可測,據說已經接近先天之境。他是尚維鈞的親信,想不到竟會出現在此地,想到此人的身份,宋逾做出恭恭敬敬的神態,一聲也不敢出。那青衣女子秀眉微蹙,似乎有些難以決定。

  那老者淡淡道:「謝姑娘,這人乃是尚公子摯友,相爺對其也頗有瞭解,大家都是為了相爺效力,何必自相殘殺呢?你將我的意思告訴紀首座和燕首座,她們會明白的。」

  那青衣女子終於長歎一聲,收劍回鞘,襝衽一禮,然後轉身離去,不多時,幾個中年女子出現,將兩個少女的屍體帶走。那老者輕輕一歎,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賊,想不到昔日名門弟子,今日淪落到這種地步,當真是可惜可歎。宋逾,老夫已經察知,你以無情公子之名,在南楚境內做下無數大案,有人稱你是江南第一殺手,直到數年前才銷聲匿跡,想不到你竟會在建業隱居,你接近我家公子有何目的?」

  宋逾心中毫不驚慌,面上卻做出被揭穿身份的慌亂和殺意,他戒備地道:「歐前輩是要懲惡揚善麼?宋某雖然是曾以殺人為業,如今已經是金盆洗手,至於和尚公子結交,卻非有意。」他能夠感覺到老者的目光緊緊盯在自己面上,若是自己稍露破綻,定會招致老者的雷霆一擊。不過他所說沒有一分虛假,他和尚承業的交往的確是無意之舉,只不過如今被他利用完成任務罷了。至於殺手身份的洩露,本就是有心為之,這樣正可解釋他十餘年來莫測的行蹤。

  果然那老者笑道:「老夫可不管這些閒事,只是覺得有些可惜,宋敏,你本是少年才子,可惜淪落成為殺手,如今改邪歸正,也算是迷途知返,老夫已經查問過了,你和公子果然是無心結識,不過就算你是有心接近公子,求個進身之階,也不算是什麼錯處,相爺對你頗為重視,已令人將你的案底抽去,從今之後不會有人發覺你就是無情公子,你就是想從正途得個功名也不是什麼難事。」

  宋逾面露古怪之色,似乎因為自己少年之事被老者查了出來,有些尷尬,也似是對尚維鈞的恩情十分感激,他深深下拜道:「晚生汗顏,辜負了先嚴教誨,只是宋某浪跡天涯,早已沒有功名之念,還請前輩向相爺轉呈晚生心意。不過尚公子對晚生視如手足,所以晚生有心替公子盡些心力,若是相爺覺得不妥,晚生不再和尚公子見面就是。」

  那老者目中神光一閃,繼而變得柔和,淡淡道:「原來如此,你既已無心功名,老夫也不相強,不過你要安分守己才是,不可再這般出手無情,今次看在老夫面上,她們放手而去,若是知道你已經不在尚相庇護之下,你必然遭遇慘烈的報復。你和尚公子既然有緣相識,就好生把握吧,你要好自為之。」

  宋逾聞言,心中冷笑,知道這老者是逼迫自己替尚氏效力,若是自己想要脫身離去,只怕就會遭遇殺身之禍,不過這種情況他早有預料,故意流露出惶恐神情,俯身一拜,道:「多謝前輩教誨,宋逾拜謝。」等他再次抬起頭,紫衣老者已經杳無人影。宋逾微微一笑,但是一縷惆悵卻又湧上心頭,他接下任務,接近尚承業,通過此人影響尚維鈞的決定,這個任務的危險不問可知,可是當初他是孑然一身,自然無所畏懼,可是如今他卻有了牽掛,只望不要連累柳如夢才好。

  宋逾怎也想不到,就在這時,一個雍容男子正透過珠簾看向他,直到宋逾的身影消失之後,那人才一聲輕歎,對身後一個中年漢子道:「這麼一個人在建業滯留,為什麼我們沒有發覺。」

  那中年漢子誠惶誠恐地道:「首座,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們辰堂在建業的勢力被儀凰堂壓制住了,自然消息不靈,若非是我們的探子發覺紀首座請了謝護法出手,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呢?」

  那雍容男子正是韋膺,他冷冷道:「這個宋逾氣度不凡,心機深沉,只見他有本事幫著柳如夢奪得花魁之位,就知道此人才智過人,這樣的人應該招攬才是,紀首座卻要殺人洩憤,真是鼠目寸光。」

  那中年男子不敢接口,只是沉默不語,韋膺冷笑道:「只可惜這人還是入了尚維鈞掌中,我便只能將他當成敵人了,派人留意他,時時回報。」中年男子連聲應諾,韋膺目中寒光連閃,他總覺得這青年會給自己帶來很大的麻煩,可是若是出手殺他可能會觸怒尚維鈞,他還不想和尚氏翻臉,只能輕歎一聲,道:「敵人已經蠢蠢欲動,這裡卻還只是鉤心鬥角,當真令人心寒,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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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隋煬帝《元夕於通衢建燈夜升南樓》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二章 激宕波瀾驚
 

  隆盛八年乙酉元月,雍帝密詔靖海侯姜某率東海水軍南下,二月初八,東海水軍大破定海軍山。同日,南陽大營長孫冀困襄陽。
  ——《資治通鑒·雍紀四》

  尚維鈞滿意地放下手中的案卷,這是嘉興府的文書,刑部已經批復了斬立決,回文已經在路上了,只需數日時間,這文書就會到嘉興。這本是一件極小的案子,不過是一個棄職私逃的官員被判了斬刑,原本用不著堂堂的丞相關注,可是尚維鈞卻相信陸燦一定會阻撓或者前來求情。他盤算著是堅決不允陸燦求情,殺了那荊長卿,還是給陸燦一個情面,讓他多些讓步,可是不論怎樣,自己都是佔了上風。承業孩兒果然越來越長進,這樣的法子都想得出來,只是不知是否那宋逾的功勞。

  正在他沉思之時,寧謙匆匆走進來稟報道:「相爺,大將軍陸燦在外求見。」

  尚維鈞精神一振,道:「寧先生,陸燦神色如何?」

  寧謙憂心忡忡地道:「他面色冷肅,雖然看不出心情變化,可是顯然十分憤怒不滿,相爺要小心行事。」

  尚維鈞揮手道:「不妨事,這次本相佔了道理,他可是將棄職私逃的胡成在軍前斬首的,我不過是要殺一個荊長卿,而且仔細追究起來,這人說不定是怎樣逃生的呢,就是判他一個通敵之罪也不是不可以,本相不殺荊氏滿門已經是十分寬容了。好了,你隨本相親迎大將軍吧。」尚維鈞起身向外走去,這次他可是禮數周到,絕對不給陸燦借題發揮的借口。

  書房階下,陸燦負手而立,他的神情冷峻,彷彿千年不化的寒冰。尚維鈞心中泛起得意之情,前些日子被這後輩壓下的氣勢重新回到他身上,他似笑非笑地降階相迎,道:「不知道大將軍來此有何貴幹,可是軍餉有什麼差池,若是如此,本相必然責成兵部、戶部的官員盡心竭力。」

  陸燦目中閃過冰寒的光芒,他自然知道尚維鈞的心意,只可惜自己卻沒有時間為了一個人和尚維鈞牽扯不清了,他冷冷道:「尚相可知如今雍軍已經入境了?」

  尚維鈞身子一震,脫口道:「怎麼可能,雍軍剛剛大敗而歸,怎麼這麼快就捲土重來?」

  陸燦眼中閃過嘲諷的光芒,道:「一刻之前,陸某接到諜報,南陽大營的雍軍已經再次兵臨襄陽,這一次來勢洶洶,不似佯攻,這還罷了,襄陽有容將軍鎮守,諒可無礙,可是另一道軍報卻言大雍水軍已經攻下定海,餘杭水營兵力不足,只能穩守錢塘水道,不讓雍軍深入內腹。若給大雍水軍控制了杭州灣,則吳郡、越郡遲早不保,到時候有何種後果,相爺可明白了。」

  尚維鈞雖然不甚通軍事,卻也知道東南沿海的吳越二郡為南楚錢糧重地,若是被大雍水軍侵掠,則南楚根基浮動,縱有江淮之險,也將被敵所制。想到此處,已經是面色青白,他艱難的問道:「為何雍軍不攻寧海,卻取定海。」

  陸燦淡淡道:「寧海軍山乃是長江入海的咽喉要地,若是此處有失,則泰州、揚州都會危急,若是雍軍逆流而上,建業將遭兵燹,但也正因此故,寧海軍山的水軍不敢稍有懈怠,又佔了地利人和,所以雍軍不取寧海。而定海軍山雖然蔽翼杭州灣,卻是久無戰事,軍備疲敝,也難怪雍軍捨難就易。」

  陸燦語氣雖淡,尚維鈞仍然聽出他話語中的冰寒,寧海、定海兩處軍山乃是南楚武帝設立,本是防禦海寇的重要軍鎮,一向由建業直轄,近年來吳越並無戰事,尚維鈞嫌兩處軍山耗費糜重,幾次消減軍費,雖然陸燦曾經多次進諫,他仍然不為所動。只是兩處軍山卻非是平等而待,寧海軍山主將趙群乃是王族,所以尚維鈞只是不聞不問罷了,而定海軍山所得的糧餉幾乎已經是僅夠溫飽,就連整修艦艇也無法進行。想不到如今雍軍竟然攻破定海軍山,豈不讓尚維鈞面目無光,若非如今是他自己秉政,這樣的罪責足以讓他丟官棄職了。他猶豫片刻,道:「雍軍攻定海,這也是始料未及,大將軍此來,定有見教,不知應如何對敵?」

  陸燦冷然道:「定海失守,杭州灣已經成了不設防的所在,唯今之際,需要嚴守餘杭,避免大雍水軍入錢塘,否則吳越必然不保,其次,會稽、余姚、鎮海、嘉興、海寧、平湖都需要分兵防守,這一次入侵的雍軍定是東海水軍,他們本就是海寇出身,海戰上無人可敵,我軍只能穩守沿海,不許雍軍侵入,才能有些勝算,只是這樣一來,吳越兩郡將耗費糧餉兵力無數,請相爺下令減免兩地稅收,令各郡組織義軍守土抗敵,只有如此,才能減少我軍在吳郡、越郡的壓力。」

  尚維鈞聽得一陣心痛,吳越之地,富庶豐裕,就是減少一厘的稅收,也將是令人心痛的損失,但是如今這般危急,也只能如此。若不組建義軍,靠著那些軟弱無能的守軍,吳郡、越郡必然不保,若是不肯降低稅收,那些百姓又哪有精力整軍經武呢?想來想去,吳越之地的官員多半是世家子弟,能幹的極少,還需將他們調回來,若是他們失城失地,或者死於兵燹,自己也要麻煩連連。想到此處,他只得道:「一切由大將軍決定,本相這就將餘杭水營和定海軍山的軍權交給大將軍掌管。」雖然局勢如此,尚維鈞還是刻意留下了寧海軍山,現在寧海軍山尚安然無恙,他自然不願將這樣一支水軍交給陸燦。陸燦明白他的心意,只是冷冷一笑,便告辭離去,留下愧悔交加的尚維鈞在那裡不安徘徊。

  越郡杭州灣入海之處,有岱山、定海、普陀諸島,武帝趙涉於定海置縣,設立軍山,總轄岱山、普陀水營,定海軍山勢力最大的時候,平湖、海寧、余姚、鎮海都曾經在其管轄之下,直到尚維鈞秉政之後,因為海疆無事,對定海軍山屢次消減糧餉,以致水營糜爛,士卒疲敝,才會被東海水軍一舉攻下岱山、定海,普陀雖然尚且在南楚水軍之手,卻已經是岌岌可危。

  我站在高崖之上,遙望天際,穿過眼前這片碧海,就是越郡鎮海,而從此地向西北渡海,就是吳郡平湖,平湖之西就是海寧,而從海寧登陸,快馬加鞭,不需一日,就可到達嘉興,那裡曾是我出生之地,也是娘親埋骨之所,想起當初父親在江夏病故,我差點要賣身葬父,根本無力將父親靈柩送到嘉興和母親合葬。後來我中了狀元,可是和荊氏並未和解,也就沒有移靈,畢竟母親的墓地也是荊氏所有,父親是不會想寄人籬下的。想到母親孤墳淒涼,我不免心中悵然,輕輕長歎。

  小順子上前道:「公子,高處風大,還是回去吧。」

  我淡淡道:「琮兒跟在海濤身邊可還稱職麼?」

  小順子見狀只得歎道:「定海軍山雖然荒廢多年,可是一切文書圖籍都還在,只是都已經塵土深埋,琮少爺跟在您身邊多年,整理這些文書十分得力,姜侯多有倚賴。」

  這時,有個青影向上行來,小順子也不需回頭,便笑道:「琮少爺來了,想必文書已經整理完畢了。」

  我還未答話,霍琮已經匆匆到來,深施一禮道:「先生,弟子已經將全部文書都整理好了,其中有杭州灣的精密海圖,姜侯請先生前去商議下一步的戰事。」

  我又望了一眼碧海,只可惜雲山遮斷歸途,望不見家山鄉梓,輕輕一歎,我轉身向下走去。山下的虎賁衛士除了數人之外,都已經是新面孔。這麼多年來,當日曾隨我平漢的虎賁衛士多半都已經高昇了,不過這些新的衛士武力只有更強,當年我所傳授的刀陣已經被虎賁衛精益求精,現在就是小順子,急切之間也不能討到他們的便宜。不過這一次呼延壽仍然是我的親衛統領,想來是皇上的安排,也夠委屈他這位大統領的了。

  霍琮跟在我身邊,興奮地道:「先生的計策令弟子拜服,歷來南北政權爭奪天下,都是在江淮爭勝,想不到先生竟然別出機杼,從海上攻取吳越,縱然不能摧枯拉朽,也定然可以動搖南楚的根基。」

  我淡淡道:「這個計策卻不是我首先想到的,此策本是南楚武帝謀劃,卻被我反過來利用了。」

  霍琮大驚,露出疑惑的神情,就是小順子也露出感興趣的好奇之色,我見狀笑道:「昔年,我曾奉旨整理御札,其中便有武帝御批。武帝十分勤政,御批極為豐富,更是涉及到許多軍政大事,例如,他對定海、寧海兩處軍山就十分關切,親自規划水營寨壘,又多次追加糧餉,更令人精心繪製各地海圖,我見他字裡行間都流露出霸氣,絕非偏安之輩,便仔細閱讀他歷年御札手書,終於推測出他有心將兩大軍山建成攻防利器。平日可以防止海寇和大雍水軍,到了關鍵時候就可以沿岸北上,侵蝕青州、幽冀沿海。自古南北之爭,往往都在江淮決勝負,武帝卻認為南人闇弱,不及北人勇猛,與其在陸地血戰,不如從沿海侵襲,奪得海疆之後,再通過河流向內陸侵襲,以及之長,攻敵之短,勝過從陸路勞師遠征。這樣的戰策前所未有,我見之後也十分感慨,便是受了武帝影響,才會獻策攻取定海軍山,侵襲吳越。只可惜武帝去得太早,以至於無人承繼大業。後人只知兩軍山護翼海疆,不可輕動,卻不知其原本設立的目的,甚至定海軍山還被南楚朝廷消減軍費,以致如此疲敝,平白便宜了我們。」

  話音盡處,我們已經下了山崖,呼延壽一個手勢,那些虎賁衛士已經將我們三人翼護起來,定海初平,難免島上會有些餘孽或者南楚軍的諜探,所以對於我的安全,呼延壽是一刻也不敢放鬆的。我們沿著荒草漫漫的道路走向定海都督府邸,定海水營這些年來無錢整修,就連島上的道路也被野草遮蔽,水營更是已經殘破不堪,還可一觀的就只有定海都督府了,依然雕樑畫棟,富麗堂皇。看到一片荒涼之中的豪華府邸,小順子不由笑道:「這裡的主將這般糊塗,怪不得定海水軍一攻即破,全無戰力。」我也是心有慼慼焉,連連點頭,就是有心貪污些軍餉,也犯不著花在府邸上面吧,這不是存心激起士卒的恨意麼,真讓我懷疑定海的主將是不是大雍的密諜。

  還未走到府門,姜海濤帶著部將已經匆匆迎上,如今他也是年近三旬,自從七年前東海歸附大雍之後,東海侯姜永捨棄大雍的高官厚祿,飄搖出海去了,東海水軍便由姜海濤統率。他雖然有些直率,不甚熟悉官場之事,可是有一位賢內助善加輔佐,再加上他統率水軍的本領出眾,又有雍帝李贄和齊王李顯的照應,倒也沒有什麼麻煩阻礙。這一次雍帝令他南下攻略吳越,這對他來說並無什麼問題,唯一令他頭痛的就是,江哲居然隨船而行。倒不是不願意江哲在他身邊指手畫腳,只是擔心江哲若是出了什麼問題,他可是擔待不起。

  到了近前,姜海濤就要下拜行禮,我和他雖有師徒名份,若論爵位,他尚在我之上,他以師徒之禮拜我,豈不是讓他麾下將領為難,所以我連忙阻止道:「你若要行此大禮,私下裡再說,難道還要讓你麾下的將領都跟你一起行大禮麼?」

  姜海濤一回頭,看向身後眾將,不由赧然,上前躬身一揖道:「先生,現在定海局勢已定,我想聽聽先生的意見,我們應如何攻取吳越。」

  我隨著姜海濤向府內節堂走去,一邊走一邊道:「你定然已經有了打算,不知道你想如何做?」

  姜海濤道:「若是能夠攻破餘杭水營,杭州灣就再無敵手,只是餘杭一向極重水營,恐怕不能得手。我有意先取沿海州府。」

  我說道:「近日建業將有舉措,尚維鈞一向最會貪功諉過,這次定海被我軍攻取,他定會將定海軍山交給陸燦,但是寧海軍山的軍權他卻不會放過,所以我們不用擔憂寧海水營會南下攻打定海,反而應該提防陸燦的反攻。餘杭水營既然不易攻取,我軍便不必急著攻餘杭,會稽、余姚、鎮海、嘉興、海寧、平湖都是吳越重鎮,卻又軍備不足,我軍趁著現在陸燦還未到越郡,先將這些重鎮的糧餉府庫洗劫一空,因糧於敵,之後縱然越郡重被陸燦奪回,我軍也有了立足的本錢。而且你還可劫掠沿海的青壯,將他們置於孤島,可迫使他們在島上耕種,用來彌補我軍錢糧的缺口。這樣一來,縱然寧海水營能夠阻止我軍從青州獲得補給,也無濟於事了。只要立足穩固,吳越遲早落入我軍手中。」

  姜海濤聞言笑道:「這本是我們作海盜之時常有的舉動,擄劫錢糧人口,損敵而利己,想不到今日還要如此作為,普陀之地,最適宜拘禁俘虜,原本我準備過些日子再去攻取,如今看來卻是應該快些著手了。請先生放心,十日之內,越郡沿海的青壯都會落入我的掌中。等到陸燦來了越郡,也只能黯然長歎,坐視吳越之地被我洗劫。」

  我搖頭道:「那倒也未必,到時候多半還是相持之局,他沒有足夠的兵力將你們逐出定海,你也沒有足夠的軍力佔領吳越,不過你放心吧,陸燦不能在越郡長久待下去,長孫冀奉命攻襄陽,這一次必有斬獲,到時候陸燦自然不能再留在越郡和你對抗了。」

  姜海濤若有所思地道:「先生放心,這些日子,我定讓陸燦陷在越郡,也好呼應襄陽戰事。」

  我微微一笑,這小子一談到行軍作戰便十分機靈,我稍微露點口風,他就知道這一次主要的目標是在襄陽。想到我這次堅持要隨水軍南下,借口是想看看海戰,實則是我想趁機回一趟嘉興,解決荊氏的問題,順便拜祭一下母親,不知道他有沒有這個膽子放行呢?想到此處,我露出詭異的笑容,走在我旁邊的姜海濤一個冷顫,錯過臉去,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

  此時,陸燦正在乘舟直奔餘杭,這一次他帶來九江水營的一萬士卒,決定將他們充實到餘杭水營,若沒有一支戰力足夠的軍隊,就是組建起義軍也將沒有用武之地,而且只有先將雍軍逼退,才有組建義軍的可能。也無心去看兩岸景色,陸燦心道,只需給我三年,我就可以在吳越之地練成一支精兵,重新奪回定海,將雍軍逐走。但是心中一縷隱憂湧起,這次雍軍困襄陽,真的只是佯攻麼,這一次東海水軍寇吳越,已經出了他的意料,若是襄陽這次有什麼變化,恐怕局勢堪危,輕輕一歎,陸燦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吳越之地,素來尚維鈞不許自己插手,若不是這次雍軍寇吳越,尚維鈞尚不會允許自己接掌吳越軍政大權,而這次自己若不親赴吳越,只怕那裡將成為資敵之地。而襄陽,畢竟還有容淵在,應該可以支撐得住吧,在心中安慰自己片刻,陸燦終於將全部心思放在了如何完善越郡防線,避免雍軍入寇內陸上面。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三章 鄉音無改
 

  同泰十二年,雍軍東海水營寇吳越,哲隨行軍中,二月十二日,雍軍入嘉興,哲潛行祭母,會荊氏,盡逝前嫌,然莫為世人知。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嘉興煙雨樓本是東南名樓,最多士子遊人,尤其是二月初春,碧柳如煙,清波蕩漾,漁船帆影,往來如梭,最是景色怡人。只可惜如今雖是賞景之時,樓中之人卻都愁眉深鎖。早在數日之前,就已經有傳言說及雍軍攻下定海,但是這消息並未引起他們過分的驚駭,吳越之地,幾乎很少遭遇兵燹,在他們心目中,雍軍很快就會被餘杭水營擊退。可是事情的演變令他們措手不及,幾乎是轉瞬之間,雍軍如火如荼的攻勢就已經席捲了吳越之地。前日雍軍已經攻下了平湖、海寧,據兩地傳來的消息,雍軍並沒有大肆屠殺,只是將當地軍民拘禁城中,不令自由行動。雖然不解雍軍用意,但是因此之故,嘉興軍民也不免有些放心,雍軍攻越郡只是仗著出其不意,一旦南楚軍反攻過來,雍軍必定會被迫退回海上,只要雍軍不殺害人命,那麼就是損失些金錢糧餉也沒有什麼大礙。

  樓中眾人都是嘉興各大世家的年輕子弟,也有嘉興一地知名的寒士,如今雍軍前鋒已經到了嘉興城郊,這些青年子弟不願困在家中,都在煙雨樓聚集,希望得知最新的戰況,也只有這些尚有血氣之勇的青年才有膽量在這個時候聚集起來。這些年輕人中有一人神情有些不同,那是一個弱冠年紀的少年,青衫儒服,相貌俊秀,氣度深沉,他坐在窗前俯瞰南湖景色,似乎有意和眾人隔離開來。滿樓眾人也是有意無意地避開他,但是卻都暗暗用目留意他的神色。這個少年名叫荊信,他是荊氏嫡長孫,荊長卿之子。

  和各地攻訐江哲的風氣不同,嘉興一地的世家盤根錯節,為了荊家的面子,眾人多半都是緘口不言,而且內心深處,這些世家反而都暗暗羨慕荊氏旁宗出了江哲這樣的人物。家國天下,在這些世家眼中,家族的榮耀才是最重要的,雖然不免將大雍的勇士當作蠻子,認為他們不及南人詩詞風流,但是大雍的威勢仍然讓他們心有餘悸。所以即便是為了留條後路,嘉興世家對荊氏一向是不敢輕忽的,這也是尚維鈞想要剷除荊家,卻不能順利進行的一個緣故。當然荊氏也不是全然不會受到影響,礙著朝廷的顏面,嘉興世家表面上對荊氏還是會冷淡一些的。荊信身為荊家的繼承人,自然對這種情形深有體會,若是大雍和別國開戰,眾少年在煙雨樓論戰之時,往往將他圍在當中,若是大雍和南楚作戰,眾人則是有意無意地將他孤立起來,當然,卻也不會對他視而不見,甚至對他的論斷更加留心。久而久之,荊信便習慣了這種對待,所以今日他便刻意和眾人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望向窗外的湖水,荊信心中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樣平靜,對於這個表叔江哲,他從未見過,也沒有任何印象,可是對於江哲之父江寒秋,他卻有些瞭解。昔年江寒秋離開嘉興的時候,帶走了自己的全部文稿,但是在荊氏的書房之內,卻留下了幾本筆記,上面有他讀書的心得,荊信自從得知江哲之事後,便特意去看那幾本筆記。雖然江寒秋籍籍無名,可是他的筆記可以說是包羅萬象,極有見地。荊信每次讀後,都有新的收穫,不由歎息,有這樣的父親,怪不得江哲可以名動天下。

  對於江哲,荊氏之內是有兩種傾向的,有如荊舜荊一般索性去了大雍,依靠江哲的支持重立家業的,也有如荊長卿一般忿忿不平,將其當作亂臣賊子的。荊信心中明白,這些年來,祖父已經漸漸傾向二叔,甚至族中也對自己的父親不滿,想要讓二叔接任家主,只是礙著二叔在大雍行商,不便張揚罷了。在荊信心目中,他自然不贊同父親這般固執,不念親情,可是若是依附江哲投向大雍,他也不甚情願。荊氏為何要依靠外人立足呢?這便是他心中所思。

  這時,一個少年奔上樓來,大聲道:「糟了,嘉興守軍不敢出城迎敵,已經潰散逃去,雍軍已經入城了,正在沿途戒嚴,不許居民上街行走,再過片刻,就要到煙雨樓了。」

  這些青年大嘩,心中都生出恐懼來,雖然還沒有雍軍屠城的消息,可是這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情形並不好受,一個英武少年怒道:「都是尚維鈞那廝,只知道搜刮聚斂,這吳越文武官職都是他鬻爵賣官的本錢,賢達充任下陳,庸碌之輩反而金堂玉馬,否則怎會被雍軍直入吳越內陸。」眾少年聞言都是齊聲喝彩,平日礙著尚維鈞秉政之威,縱有不滿,也只能私下裡議論幾句,今日這少年當眾指斥,嘉興又遭遇變亂,人人都覺得心神暢快。但是縱然如此,也已經無濟於事,眾人不免黯然歎息。一個矮胖青年看向荊信,見他神色沉靜,不由諷刺道:「荊兄卻是可以安枕無憂,縱然雍軍屠戮嘉興,也不會為難荊氏,令尊於兵荒馬亂之中,還能夠安然從淮東返回,何況如今呢?」

  荊信本是心思深沉之人,聞言也不由勃然大怒,荊長卿在楚州遇險,幸好有人暗中相救,才將荊長卿一家送回嘉興,荊信若非留在家鄉侍奉祖父,也必然遭此劫難。那相送之人絲毫不露聲色,來去無蹤,但是想來也知道能夠在淮東戰亂之際救出荊長卿的,必不是尋常之人。這件事情荊氏本來不願聲張,想不到卻被朝中秉政之人嚴令追究,將荊長卿下獄問罪,甚至已經下了斬首文書。可是在這個時候,卻傳來雍軍攻破定海的消息,就是嘉興官府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將荊長卿斬立決,反而將文書藏起,讓荊長卿取保出獄,這件事情雖然別人不知,但是嘉興各大世家都是知道的。此事既是荊氏隱秘,也是荊信心中禁忌,這矮胖青年一說出口,也覺得自己失言,但是看到荊信陰沉的面容,又覺得自己說得沒錯,露出桀驁之色。

  這時,另外一個沉穩青年道:「事已至此,嘉興已經為雍軍所得,我們還是各自歸家去吧,也好和家人同甘共苦。」這些青年聞言,也知道自己全無扭轉局勢的力量,便趁著煙雨樓尚未戒嚴,一一離去了。

  荊信卻是站在樓上低頭不語,神色冰寒,想到父親在楚州受辱,一路上逃難也是十分艱難,可是在嘉興世家子弟看來,不過是裝腔作勢,真是令他痛恨不已,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念頭,若是自己從軍作戰,將雍軍逐出吳越,想來應該不會有人再指責荊氏通敵了。這個念頭一生出來,便如烈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這時,樓下傳來紛亂之聲,他走到另外一扇窗子,向下望去,街道上到處都是慌亂失措的民眾,雍軍如同青黑色的鐵流一般正從四面八方湧入,在他們的強勢威逼下,這些無力自保的南楚平民紛紛閉戶歸家,整座嘉興城已經漸漸落入雍軍的控制。

  荊信正欲轉身下樓,趁機歸家,還沒有走下樓梯,只見幾個步履沉凝的黑衣軍士護著一個青衣少年走上樓來,荊信心中一驚,還未作出反應,一個軍士已經一把將他推到一邊,按著刀柄問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這個時候還在煙雨樓流連?」那軍士殺氣隱隱,顯然荊信若是回答不當,就要將他一刀殺死。

  荊信微怒道:「晚生本來在此賞玩湖景,貴軍入城,不及閃避,若是你等要因此加害,晚生也無話可說。」

  那軍士笑道:「你這書生倒是盛氣凌人得很。」言罷回頭問道:「霍公子,可要將他監押起來麼?」

  那青衣少年走上前來,笑道:「這倒是我們失禮了,煙雨樓本是人人都可以來此賞玩的勝地,兄台在此也沒有什麼奇怪。在下霍琮,請問兄台尊姓大名,我見兄台氣度不凡,這般時候還在外面流連,想必是嘉興青年俊傑。」

  荊信凝神瞧去,這青衣少年不過十六、七歲,容貌平平,不甚出眾,卻是神色淡然,而那幾個黑衣軍士一眼便可看出非是普通軍士,荊信雖然對軍務不甚瞭然,但也知道雍軍服色以黑為貴,能夠穿著黑衣黑甲的,必然是雍軍猛士。這少年如此年紀,就可以指揮這些黑衣軍士,必然是雍軍重要人物,雖然知道此人乃是南楚的強敵大仇,但見他和顏悅色,荊信心中卻是生不出絲毫厭惡仇恨之感,再見他眉宇之間自有一種雍容淡漠的氣度,更是不敢怠慢,躬身施禮道:「晚生荊信,不敢當俊傑之稱。」

  那青衣少年聞言神色一動,笑道:「原來是嘉興荊氏的才子,聽說荊兄十四歲時已經中了舉人,若非近年來閉門讀書,不求功名,只怕已經名登金榜,成了南楚的棟樑之材了。」

  荊信聽他語氣,似乎對自己的荊氏身份並不留意,心中反而一寬,但是聽到他這般恭維,卻生出一縷寒意,自來兩國征戰,對敵國的人才不是據為己有,就是殺之而後快,這少年雖然是淡淡幾語,卻可能是決定自己生死的判詞。但是對待這種情況,他也只能微笑道:「霍公子年紀如此之輕,卻顯然深受貴軍勇士敬重,想必身份地位必然緊要,這般人物,方可稱得上是棟樑之材。荊某無心功名,平日裡只是讀書飲酒,閒來便瀏覽南湖風光,殊無雄心壯志,怎稱得上是棟樑,都是霍公子謬讚了。」

  那青衣少年聞言淡淡一笑,道:「荊兄過譽了,我不過是附驥之人,並無可取之處,今日和荊公子有緣相見,霍某有意請公子共飲幾杯,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荊信微微苦笑,看了一眼那幾個按刀而立的軍士,道:「敢不從命。」

  那青衣少年邀請荊信入席,樓中夥計在雍軍軍士監視下,戰戰兢兢地送上酒菜。荊信本是心中忐忑不安,但是幾杯酒之後,見那青衣少年不曾提起荊氏和江哲的關係,也不曾有意招攬,他心中才平靜下來,雖然不免有些自嘲,看來自己的才學還不入人眼,但是言談舉止之間已經是揮灑自如。那青衣少年自稱初次來到嘉興,便向荊信問及嘉興名勝。

  荊信已經略帶幾分酒意,指著樓前的湖水道:「嘉興南湖,素有東南奇秀之稱,此是滮湖,嘉興西南名秀川,有鴛鴦湖與此湖相接,兩湖並稱南湖。滮湖為眾流所匯,停蓄演迤,攬其形勢,實為靈秀所鍾,鴛鴦湖中隔一長堤,堤上有一座石橋,名叫五龍橋,橋東的湖泊叫東湖,橋西為西湖。古人曾有詩言『東西兩湖水,相並比鴛鴦。湖裡鴛鴦鳥,雙雙錦翼長』(注1),就是描述鴛鴦湖美景,西湖又稱裡湖,旋稱蠡湖,為後人附會而稱作范蠡湖,湖邊建有范少伯祠,用以祭祀賢良。『檇李城南范蠡湖,野桃花落點春蕪。湖中種得楊池藕,得似西施臂也無。』(注2),此詩就是吟詠西湖美景的,西施臂即是西湖蓮藕之名。」

  霍琮聽得入神,微笑看去,只見荊信神采飛揚,氣宇風流,想及此人身份,心道,不愧是先生親眷,把盞敬酒道:「荊兄果然才華過人,小弟也記得幾首前人詞句,盡述煙雨樓勝景。不知道荊兄可聽過麼?」言罷他從容吟道:「細雨前汀,菱花開過蘋花斷。倚樓客倦,雨遠更煙遠。平底船輕,柳外漁歌緩。風吹散,鴛鴦飛遍,只是無人見。」(注3)

  此詩吟罷,荊信心思電轉,眉頭深鎖,沉默不語,他在祖父書房之內曾經見過一張條幅,就是這幾句詞,落款是清遠居士,清遠居士正是江哲之父江寒秋的別號,這首詞流傳不廣,至少荊信不曾見過嘉興還有別人知曉,這少年卻吟詠出來,莫非此人和江哲有什麼關聯麼?他心中生出疑念,神色便漸漸變化,那青衣少年問他三句,他也難以回答一句,一時之間煙雨樓上的氣氛變得尷尬起來。

  這時,一個中年將領步上樓來,對這青衣少年抱拳道:「霍參贊,嘉興已經全部控制住,請參軍下令。」

  青衣少年起身道:「方將軍不必拘禮,霍琮只是暫領虛職罷了。」

  那中年將軍卻是神色恭敬,道:「侯爺有令,這次行事要聽從參贊之命,請霍參贊儘管吩咐。」

  那青衣少年微微一笑,道:「如此霍某擅專了,請方將軍將嘉興世家家主、名士賢達都請來煙雨樓吧。」

  這中年將軍正是方遠新,乃是東海數一數二的將領,能征善戰,本來不會聽從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命令,可是這霍琮自從到了定海,便奉命整理定海軍山遺留的文書圖籍,這些文書都是關係定海軍山的機要,到了後來,這霍琮對定海和吳越沿海地勢軍情瞭若指掌,就是靖海侯也要仰賴於他。東海水軍在定海所立的大營便是他根據圖籍完善的,甚至何處該修寨壘,何處該設哨所,他也一清二楚,最後靖海侯授他參贊一職,卻是無人反對。更何況他是楚郡侯弟子,和靖海侯師兄弟相稱,所以這些將領也不敢輕視於他。這次姜海濤阻止不了江哲前來嘉興,便特意讓霍琮負責劫掠越郡之事,又讓方遠新統軍,就是為了江哲的安全著想,否則雖然霍琮才能出眾,姜海濤也不會讓一個少年主管此事。

  荊信在一旁聽見已經是神色大變,他雖然猜到這少年身份重要,卻也想不到嘉興軍民生死皆在此人掌握之中。有心想要告辭,誰知尚未出口,那青衣少年已經笑道:「荊兄才具,霍琮心中敬服,還請荊兄多留些時候,一來替在下引見嘉興賢才,二來在下也想和荊兄多盤桓些時候。」抬頭看去,卻見那青衣少年神色從容,毫無威凌之意,縱然心中不滿,也難以出口。大雍才俊如此,南楚焉能久存?荊信一歎,身不由己,自己又能如何呢?

  鴛鴦湖畔,有一處梅林,梅林之中有一處數丈方圓的坪子,就在梅花疏影之中,掩映著一處墳塋,墓前一塊青石墓碑,上面的字跡已經十分模糊,更被青苔所掩,難以看清文字。可是墓碑雖然殘破,那墳塋卻似有人照料,墓草青青,更有香花供奉,坪子上更是足跡成蹊,顯然有人常常在此徘徊流連。對比梅林之外的荒草漫漫,當真是古怪得很。

  時近午後,這裡的沉靜被人聲驚碎,一個披著青色大氅,頭戴信陽斗笠的男子正緩緩向梅林走來,在他身後,一個容顏如雪的青衣少年迤邐而行,兩人左右身後,則是一些黑衣軍士緊緊護衛。梅林之外,更是早有一些黑衣大氅的軍士將梅林團團圍住,林外青草已被摧殘得七零八落,那男子見狀眉頭輕皺,不由慶幸為免打擾亡者安寧,事先下了不許這些武士進入梅林的諭令。

  走到梅林之前,那青衣少年走入林中,他雖然不甚留意足下,可是所過之處青草不折,可見他的輕功高絕,不多時,青衣少年出林道:「公子,可以進去祭奠老夫人了。」那男子輕聲長歎,輕輕除去青色大氅,摘下遮住面容的斗笠,露出華發朱顏,白衣素服。他舉步向梅林之內行去,那青衣少年接過一個武士手中提著的香燭紙錢,隨後入林。那些黑衣護衛都是小心謹慎地留意四周,大雍駙馬都尉,楚郡侯江哲親身至此祭奠亡母,縱然嘉興已經落入雍軍手中,也不能大意,若被隱秘行蹤的南楚諜探盯上,豈不是麻煩至極。

  我望著夢中依稀彷彿的梅林,記起當日拜別母親墳塋的情景,不由淚灑黃土,在墓前拜倒,頓首膝前,淚水無聲的滑落,若非娘親亡故,父親怎會和舅父生出嫌隙,因此離開故園,流浪江南,若不是旅途勞頓,父親怎會舊病復發,又怎會因為痛惜娘親之死而心傷難癒,以至於留下我這人海孤雉。父親心碎而死,我飄零半生,都是因為娘親亡故,想及此處,怎不令我肝腸寸斷。

  不知哭了多久,頸後有冰涼的真氣侵入,我渾身一個冷顫,方才清醒過來,心中明白是小順子見我過於傷心,才用真氣喚醒我,免得我悲慟過度。我望了跪在我身後的小順子一眼,眼中透出一絲暖意,然後接過他手中的紙錢香燭,在娘前墓前焚化。目光一閃,看到那被青苔蒙蔽的石碑,心中一痛,伸手除去青苔,露出碑上俊逸清雅的字跡,石碑上面書著「江門荊氏之墓」,落款是「寒秋泣立」四字。

  看到碑上的父親墨寶,心中原本生出的戾氣漸漸消散,耳邊傳來蒼勁的足音,由遠及近,小順子走出梅林,不多時轉回道:「是荊氏老家主前來,被呼延統領阻住,公子是否要見他?」我略一猶豫,道:「請舅父進來吧。」

  不多時,一個華服老者拄杖走入,這人已經年過七旬,鬚髮皆白,容顏蒼老,神情冷肅,不過見他身姿,便知道仍是身輕體健。他走入梅林,也不瞧我一眼,逕自走到墓前,望著墳塋,良久方道:「哲兒你離開嘉興多年,這次應是頭一次回來拜祭你娘親。」

  我歎息一聲,終於下拜道:「舅父大人康健如昔,甥兒江哲叩見。」

  那老者也不上前攙扶,淡淡道:「你的口音尚有嘉興餘韻,想來未曾忘記鄉梓,不過你又何必行此虛禮,你應知道我對你父子的恨意。我和你娘親的生母早亡,繼母不良,父親又醉心仕途,令我兄妹二人在家中受盡孤苦,若非有小妹時時勸慰,當初我早已離家而去,根本不會有機會繼承家主之位。你娘親身子不好,我不願她嫁給薄情宦游之人,所以親自為她擇婿,你爹爹無心仕途,才華橫溢,故而被我看中,說服父親將小妹許配給他。」

  我站起身來,默默聽著他的話語,他語氣激動,顯然這些心事埋藏多年,無人可以述說,今次才對我說了出來,這些往事我不甚清楚,今日聽到舅父說及,自然是專心傾聽,聽到此處,我插話道:「父親在世之時,曾言昔日和娘親結為鴛侶,多蒙舅父從中斡旋。」

  那老者冷哼道:「總算他還有些良心,哼,小妹和你父親成婚之後,倒也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只是過了不久,她便懷了你,其時她常常暈厥,我召來良醫為她診治,那醫士說你娘親先天不足,若是生育便有性命之憂,當時若用藥物流去胎兒,尚還不晚。我便勸你爹娘答允,若是你父親憂慮沒有後嗣,最多我送他幾個侍妾就是。豈料你爹爹竟然不肯答允,結果小妹生下你之後,險死還生。其後數年都是纏綿病榻,若非如此,怎會在瘟疫爆發之時受到波及而死。都是你父子害死了她,你今日回來祭拜也還罷了,但你若想將江寒秋的靈柩送回來合葬,除非我死了,否則絕無可能。」

  聞言,我昔日模糊的記憶漸漸回來,想起少時雖然常見爹爹娘親花間唱和,琴箏合奏,但是娘親果然總是那般蒼白神色,虛弱體態,想起爹爹過去隱約透露的一言半語,忍不住清淚垂落,泣道:「舅父難道不明白,這決定乃是娘親之意,爹爹不過是不願違逆娘親苦心。」

  那老者身子一顫,望向江哲的面容,心中浮起亡妹的倩影,發覺甥兒的相貌輪廓和亡妹頗為相似,當日小妹也是這般清淚滾滾,向自己哀求定要留下胎兒,良久,他才歎道:「你說得不錯,若非小妹堅持,我又怎會屈服,只是我失妹之痛,難以平息,只得遷怒於你父子。」說出這句話,彷彿是多年支持他的仇恨支柱崩潰一般,他的神情多了幾分頹廢,似乎身姿也疲軟了許多。

  我心中也覺得苦澀非常,舅父雖然害得我父子飄零天涯,可是卻是出於對娘親的兄妹情深,梅林之中,足跡成蹊,顯然舅父常來祭拜娘親,卻故意讓父親立下的石碑被青苔遮掩,卻是因為他對父親怨懟之情始終不減,當初我中了狀元之後,荊氏族人頗有欲和我和好的,最後卻不了了之,雖然是我無意,但是也多半是因為舅父反對,這也是舅父遷怒於我。但是,歸根結底,卻也是因為他對娘親不能忘懷,我又何必還要和他作對。想到此處,我上前深深一拜,道:「舅父,我爹爹離開嘉興之後,也是思念娘親成疾,因為不願令爹爹傷懷,我也不敢多問娘親的事情,舅父如今在此,何不向甥兒說一說娘親的風采,也好讓哲心中多些可以追念的往事。」

  老者聞言,也不由開懷,笑道:「你娘親小字梅娘,生平也最是愛梅,少年之時,若是梅花含苞待放,便徹夜不寐,等候梅花開放,偶然有梅花早開,便定要前去賞梅,縱然冰雪未消,也不顧及。曾有一次她正在病中,聞說園中梅花初放,便不顧侍婢勸阻,披衣進園,踏雪折梅,結果受了風寒,大病一場,連日昏昏。自她嫁給你父親之後,常和你父親琴箏唱和,更是做了一首《梅花落》的箏曲,盡述梅花清華孤傲之姿,你可還有印象?」

  我略一思索,已經記了起來,輕聲唱道:「中庭多雜樹,偏為梅咨嗟。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注4)」

  老者閉目聆聽,歌盡方道:「那一年嘉興遭遇瘟疫,你娘親本就體弱,不幸染病,臨去之時,對我和你父親說,她雖然不願離去,無奈卻終究不能抗拒天命,你雖年幼,自有你爹爹照看,諒無妨礙,只是不能再看一眼梅花飛雪,卻是死有餘恨。故而你娘親歿後,我便選了這處梅林安葬於她,讓梅香疏影,常伴芳魂。」

  我憶起娘親過世之時,我還年幼,又因為瘟疫橫行,被送到別處安居,竟不能見到娘親最後一面,忍不住淚落,道:「舅父其實不必為娘親傷慟,娘親少時有舅父照拂,出嫁後又和爹爹夫妻情深,雖然不幸早逝,但是想必娘親其時心中定是平安喜樂,只因有舅父和爹爹這般愛她,她縱死也不會覺得此生虛妄。」

  不知何時,夕陽已經西沉,晚霞映入梅林,染了輕紅的薄霧載沉載浮,再有那若有若無的梅香相伴,梅林之內宛似仙境瑤池,墳中沉眠的又是我們兩人至親,梅林之中一片靜默,空氣中凝聚著祥和安寧的氣息,令我二人都不願言語。那老者更是似乎陷入回憶之中,眉宇間現出溫柔懷念之色。

  良久,夕陽的餘暉漸漸黯淡,老者清醒過來,淡然道:「你這次前來,準備如何對待嘉興世族,又準備如何對待荊氏?」

  我輕輕一歎,終究是要回到正事上來,仇怨和家族存亡相比,孰重孰輕,舅父心中也是明白的,更何況我們終究是至親,抬頭微笑道:「舅父何出此言,哲此次不過是趁著我軍攻佔嘉興的良機前來祭拜娘親罷了,至於軍務上的事情,我卻不便插手。」

  老者眼中寒光電閃,道:「以你楚郡侯的身份,怎會輕易到嘉興來,就是你不懼危險,大雍皇帝也未必放心,而且你若僅是為了祭拜亡母,何必遣人密送帖子到荊家,想來這一次你是要和荊氏作個了斷了,若是我今日不來,只怕荊氏也將煙消雲散。數日之前,朝廷下了公文,判了長卿死罪,你想必已經知道?」

  我目光流轉,道:「此事我的確知情,今次已是最後的機會,雍軍退後,再無人能夠維護荊氏,舅父難道不念族人安危,何況今後吳越將是戰場,荊氏在嘉興也難安居。」

  老者歎道:「故土難離,只是我也知道沒有選擇,長卿經此一事,已經心灰意冷,說服他已是不難。」

  我早已料到如此,兩國大戰在即,我不想在南楚留有我的軟肋,對於荊氏,我既然難以完全忘懷,就只有迫使他們歸屬大雍。對舅父輕輕一拜,道:「舅父如此明理,哲心中感佩,明日雍軍將清洗嘉興,凡是青壯男女,士子工匠,皆在劫擄之列,我已轉托負責的將領,他會對荊氏加以關照,等到適合的時候,舅父可以隨船去大雍安居。」

  老者身軀輕顫,良久才道:「好狠毒的手段,奪取吳越人口錢糧,弱敵而資己,雖然是海盜手段,卻是極富實效,我縱然不答應歸順,你也會令人將荊氏擄去定海,是麼?」

  見舅父一眼看穿我的心意,我倒也是心中讚佩,卻不便說什麼,只是深深一拜。老者輕輕一歎,舉步向外走去,我心中愴然,背過身去,不願見他蒼老身形,風中卻飄來他蒼勁的語聲道:「哲兒不必為難,你對荊氏已是仁至義盡,謝謝你對長卿和舜卿的提攜救助。」

  聞言,我心中一寬,放下了心中大石,荊氏的事情終於處理妥當,我便可以安心離去了。對著娘親墳塋再拜叩首,徘徊良久,終於依依惜別。

  這一次我費盡心機說服姜海濤,讓他允許我親到嘉興一趟,除了想拜祭母親之外,最重要的卻是要和荊氏和解,畢竟嘉興荊氏是我母族,先天上已經有爭取的可能,這次我獻策圖謀吳越,擄劫世家平民填定海,是為了削弱南楚,可是我並不準備真得殘害吳越之民,一來不符合我的性子,無利之事我從來不做,二來也有損大雍榮耀,三來將來統一江南之後,吳越之地必然因此久久不肯降服,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在被擄的吳越之民中選出一些人來,通過他們管理俘虜,這樣一來,外嚴內寬,以吳越之人溫和隱忍之民風,才不會造成大雍統治上的困難。而這樣的人選不可輕易選擇,又需有治理內政的才能,所以嘉興世家就成了我的選擇,人誰沒有私心呢,我也不會例外。只不過當日我只和海濤說了一半緣故,我來嘉興尚有別的緣故,只希望他得報之後不會捶胸頓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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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宋張堯同《嘉禾百詠》

  注2:清譚吉璁《和鴛鴦湖棹歌之十》

  注3:清馮登府《點絳唇‧煙雨樓秋泛》

  注4:南朝宋鮑照《梅花落》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四章 金蟬脫殼
 

  二月十三日,東海水軍掠吳越之地,青壯錢糧盡歸定海,余姚、鎮海、嘉興、海寧、平湖皆無幸,唯餘杭、會稽得水營翼護,無所傷。
  ——《資治通鑒·雍紀四》

  煙雨樓上,諸世家家主皆被召來,還有嘉興名士數人,都被雍軍強行請來,原以為是雍軍大將相召,孰料主人竟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原本這些家主心中都存了輕視不忿之心,孰料這少年言辭得體,對嘉興眾人底細均瞭如指掌,言談之中,更是流露出敬仰之意,不過片刻,就令眾人放下敵視之心。那少年便令擺下酒宴,向眾人詢問嘉興地理黎庶,眾人既在籬下,焉敢不答,再說也有心一挫這少年銳氣,尋機出言問難,結果煙雨樓便成了高談清議之所。這少年雖然沒有什麼明見卓識,卻是氣度從容,侃侃而談,極善調動氣氛,竟令樓中其樂融融,直到日落黃昏,這些家主名士也是意猶未盡。那少年又令秉燭繼宴,眾人竟也沒有十分拒絕。

  荊信雖然是嘉興世家青年俊傑中佼佼者,原本卻也沒有資格參與這樣的談話,但是荊氏聲言家主臥病,不便前來,奉命而來的卻是荊信的三叔荊遜卿,荊遜卿本來憂慮這樣一來難免會得罪雍軍,但是見到荊信在此,而且霍琮對荊信似乎十分器重,荊遜卿靈機一動,假傳荊長卿之命,讓荊信替家主赴宴。霍琮聞後十分高興,更是特意讓荊信坐在身邊。若論荊氏地位,在嘉興雖然頗為顯赫,但是可以和其相提並論的就有兩家,霍琮這般對待荊信,固然是殊榮,但是荊信只覺得眾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充滿疑惑,眾目睽睽之下,坐立難安,所以在席間也是沉默寡言。但是他越看越是驚心,霍琮雖然謙抑平和,卻隱隱控制著大局,嘉興世家已經盡入其彀中而不自知。

  夜色漸深,那些家主開始有些不安起來,一場宴會到了這個時候未免拖得太長了,可是往主位看去,那霍姓少年仍然神采奕奕,興致正濃,這些家主開始憂慮起來,再想想四周充做侍從的雍軍軍士,個個都是虎視眈眈,心中不免擔憂起來,他們也知道這少年將自己召來定是有所借重,可是不論是想要如何,到了這個時候也應該宣佈了,怎麼卻拖著不肯散席。這樣一來,眾人不免開始胡思亂想,但是這些人又多半是老奸巨猾之人,自然不敢讓氣氛變得尷尬,更是費盡了心思尋出些話題來交談,困得呵欠連天也不敢表露出來。

  直到第二日清晨,霍琮才起身笑道:「晚生和諸位賢達一夜長談,真是受益匪淺,只可惜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長夜漫漫,終有盡時。」

  嘉興世家中頗富盛名的君氏家主強行睜著紅通通的眼睛,起身道:「能與霍參贊共飲,是我等之幸,參贊年少英傑,若有指教,儘管暢言,我等必然盡力為之。」他卻也是忍不住了,與其不識抬舉等到雍軍翻臉,還是主動詢問價碼吧,在他心目中,若是送上金銀錢糧,應該可免殺身之禍,雍軍是不可能在嘉興多留的。

  霍琮早已得到回報,先生已經離開嘉興,而一夜之間,雍軍已經將嘉興世家平民全部登記在冊,只待自己下令了,所以他也不虛言矯飾,肅容道:「霍某奉靖海侯之命,取吳越之民填定海,諸位皆是嘉興賢達,尚請戮力相助。」

  此言一出,眾人先是茫然,繼而眼中露出驚駭之色,瞠目結舌地望向霍琮,都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這和善平凡的少年在他們眼中頓時成了毒蛇猛獸。霍琮笑道:「諸位族人,皆已束裝上道,嘉興車馬舟船已經盡被我軍徵用,各位一路上當不致辛苦。」

  荊信本是沉默不語,聽到此處也是怒火填膺,起身揚聲道:「雍軍自稱王者之師,如何行此不義之事,擄民入海,此是盜匪行徑,擾民至此,何以對天下之人?」

  霍琮平靜地道:「兩國征戰,無所不用其極,若是盡屠吳越之民,也可達到同樣的效果,只是我大雍天子仁厚,不願殘害黎庶百姓,取吳越之民填定海,已是定局,兩害相較取其輕,荊兄應當諒解才是。」他語氣雖然平淡,但是目光中寒芒閃現,卻似乎動了殺機,荊信一滯,荊遜卿已經輕拉他的衣袖,阻止他繼續說話,荊信只得頹然坐下。

  這一次雍軍侵入吳越,本已在南楚朝野預料之外,但是縱然定海被奪,吳越兩郡的世家官員也並不覺得雍軍會登陸作戰,畢竟雍軍在吳越之地全無根基,若是效仿海盜上岸劫掠,也未免有失大國風範。孰料東海水軍主事之人本就做過海盜,再有一位不拘禮俗的楚郡侯為謀主,竟然定下了取吳越之民填定海的決策,用以和南楚長期對抗。若是換了大雍別的將領來主持定海,或者會換一種方式作戰,但是姜海濤既對江哲信服,又秉政海盜作風,再加上他投雍之後,被雍帝賜以侯爵之位,卻是承襲父蔭,未立戰功,這在大雍來說也是特例,所以他也很想用戰績證明自己,所以才會不遺餘力地採用這種可能會受人非議的戰策。

  片刻之後,煙雨樓下傳來嘈雜之聲,荊信聞聲不顧雍軍軍士執刃在側,到了窗前向下望去,只見街道兩旁都有雍軍進入民居,按照名冊將一些青壯男女用繩索縛住向外趕去,老弱婦孺跟在後面啼哭,卻被雍軍執利刃逼退,嘉興城內一片混亂,荊信只覺心中茫然。這時有人高聲喚他名姓,他回過頭去,只見煙雨樓上已經只有那些垂頭喪氣的世家家主和雍軍軍士,那青衣少年霍琮已經影蹤不見,喚他之人正是一個軍士,卻是催促他整裝上道。

  南楚同泰十二年,大雍隆盛八年,對於吳越之地的世家百姓來說,可以說是一場浩劫,余姚、鎮海、嘉興、海寧、平湖被擄走五十萬青壯,其中包括了各地世家宗族,寒門名士,各類工匠,雍軍的手段可以說十分果決狠辣,五府縣人口近三百萬,卻被雍軍擄走六分之一,其中包括近五萬世家族人、寒門名士,十萬工匠,其餘皆是青壯男女,按冊索人,百不餘一。待到陸燦率領九江水營經江南運河至嘉興之時,雍軍離開不到六個時辰,陸燦另遣部將前往接管餘杭水營,自己率軍追擊雍軍,無奈雍軍早已計劃周詳,行動迅速,陸燦直追到鹽官,卻只能眼看著雍軍從容渡海而去,只餘下陸燦扼腕歎息,也不禁驚歎雍軍主事之人手段狠辣高明,要知道雍軍撤退可不是輕身離開的,隨行的既有劫掠的錢糧也有被脅裹的民眾,雍軍居然能夠毫不拖泥帶水的撤入海中,怎不令陸燦驚佩。

  站在岸邊,望著雍軍揚帆遠走的船隻,陸燦恨聲長歎,卻也無可奈何,而此時,得到他諭令的餘杭水營才姍姍來遲,陸燦知道餘杭水營向來自成一系,而且耽於安樂,早已沒有了出海作戰的勇氣,卻也只能輕輕責備幾句,事已至此,重整餘杭水營還需這些將領協助。接下來的日子,陸燦只能一邊整編水營,一邊重整沿海寨壘,防止雍軍再度登岸劫擄,吳越之地遭此重創,留下無數殘破門戶,失去親人的苦痛和擔憂親人遭到報復的吳越之民,對於組建義軍並不支持,若非陸燦聲威赫赫,又勸服吳越倖存的世家自保,更有武林俠士振臂一呼,全力協助,只怕組建義軍一事將事倍功半。就在陸燦著手吳越海防的時候,一個消息傳入他耳中,令他雙眉深鎖,這消息便是大雍楚郡侯江哲竟然身在定海,而且曾經親赴嘉興祭拜亡母。

  一石激起千層浪,消息不脛而走,不過數日已經流傳開去。江哲前往嘉興祭靈,此事雖然隱秘,但是也並非是水過無痕,事後有見到蛛絲馬跡的人一參詳,便發覺了此事,更何況還有暗藏的南楚諜探,他們更是將江哲來去的行蹤都掌握了,只是不敢出面阻攔暗殺罷了,畢竟雍軍勢大,江哲身邊的侍衛又十分厲害。

  雖然南楚上下,對江哲是異口同聲地指斥辱罵,但是其實暗中卻有幾種不同的看法,有將之視為無君無父的貳臣賊子的,也有暗中羨慕他得此富貴榮華的,但是總的來說,能夠知道江哲厲害的人卻不多。一來南楚上層刻意瞞去江哲之能,二來江哲雖有侯爵之位,多半人都以為是雍帝酬其奪嫡之功,或者以為是長樂公主的緣故,縱有明智之士,也因為得不到足夠的情報,不能正確評價江哲的才能。可是對於南楚軍政核心人物來說,卻不會輕看江哲,就是執意採用愚民之策的尚維鈞,也不會輕視於他。如今江哲現身嘉興,顯然是在東海軍中參贊軍機,這樣一來,雍軍的主攻方向一定是吳越,否則江哲怎會在定海,縱然是陸燦,也不會相信江哲會為了祭拜亡母而至定海。

  當然這個消息傳開之後,南楚軍政各種勢力並沒有立刻確信,都是全力收集相關情報,江哲身份不同,他若出現在定海,將顯現雍軍的下一步戰略,誰都能想到,江哲重入軍旅,必定是雍帝之意,若非是為了南楚之戰,還有什麼能令這位在大雍地位超然的寒園隱士來到江南呢?陸燦首先便是令人在嘉興尋找線索,抽絲撥繭,終於確定了江哲的確曾經出現在嘉興。不提嘉興荊氏族人全部消失,曾有村人看見一些黑衣雍軍來去,而煙雨樓的夥計掌櫃倖存下來,更是將煙雨樓中發生的事情全部相告,雖然不知那少年參贊是什麼人,可是只聽他所作所為,陸燦就已隱隱想到此人身份,通過情報得知這少年參贊名霍琮之後,陸燦更是心中瞭然,霍琮年紀尚輕,大雍又是人才濟濟,除非江哲親至定海,霍琮隨行,才有可能讓這少年一展長才。

  另一方面,南楚從大雍內部得到的消息也確定楚郡侯江哲已經消失許久,而雍帝親赴寒園相請之事更是沸沸揚揚,甚至有消息證實江哲的確去了東海,綜合各路消息,陸燦終於確定江哲果然是隨東海水軍來了定海。

  等到尚維鈞得到同樣的情報之後,隨即傳來密令,暫時令寧海軍山接受陸燦調遣,要求陸燦全力剿滅佔據定海的雍軍,當然還有一個要求,尚維鈞嚴令陸燦剷除心腹之患——江哲。尚維鈞平日雖然明裡暗裡指責陸燦對江哲有師徒故舊之情,不過是為了爭權奪利,實際上他內心深處並不認為如此,陸氏數代輔佐趙氏王族,絕無背國的可能。對於江哲在大雍的地位,尚維鈞也是心知肚明。尚維鈞雖然爭權奪勢的私心,可是他畢竟不是全然無能,對於江哲的厲害之處他清楚得很,若非如此,從前也不會對嘉興荊氏留情,如果不是如今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他也不一定會對荊氏下手。

  如今他既然認定了大雍的主攻方向乃是吳越,也就顧不上寧海的軍權了,雖然只是允許陸燦調動寧海水營,而非是將軍權全部交付,但是對他來說已經付出了巨大的犧牲。陸燦既不能辜負尚維鈞的「好意」,而且他也有相同的看法,想到雍軍在吳越劫擄的手段,不似東海水軍原有的魯莽粗率,而是精密狠辣,陸燦也相信江哲定是在定海指揮吳越水戰。既然如此,就不能按照原來的計劃放任雍軍佔據定海,若是拖個三年兩載,只怕自己的精兵還未練成,雍軍已經佔據吳越兩郡了。

  因為江哲一人,原本可能暫時陷入僵持局面的杭州灣掀起了滔天戰火,尚、陸兩人再次捐棄前嫌,一心對外,餘杭水營和寧海水營聯手向定海發起了猛攻。

  碧海之上,剛剛結束的一場惡戰留下了無數的戰船殘骸,海面上浮屍處處,隨著海流向外海漂去,敵我雙方的船隊向兩個方向駛去,不過旬日之間,雙方已經大戰連場,卻是未分勝負,若論水戰,能與吳越水軍對戰的本就只有怒海求生的東海水軍。

  站在船頭,感受著冰涼的海風,霍琮青衣飄飄,面色有些蒼白,作戰之時的顛簸疾行對他來說未免有些難耐,畢竟他不是常年在海上作戰行船的東海軍士。遠處天際之下,海鳥掠波飛過,海浪滾滾,掩去了方才海戰的痕跡,霍琮心中感慨萬千,想及行蹤不明的恩師,又是湧起無限煩惱。

  劫擄吳越本是一件十分成功的壯舉,可是回到定海之後,霍琮便挨了當頭一棒,差點被壞消息擊懵了,本來早應該返回的江哲居然影蹤不見,只有百餘名虎賁衛垂頭喪氣地回到定海,姜海濤和霍琮盤問之下,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卻原來江哲離開嘉興之後,不僅沒有返回定海的意思,還準備由嘉興北上,經江南運河至震澤湖,再經運河至京口,渡江穿越南楚控制的淮東,轉道徐州,奔赴襄陽戰場,這如何能讓虎賁衛接受,此去千里迢迢,而且一路上多半都是南楚的勢力範圍,若是江哲的身份被南楚發覺,只怕性命不保。呼延壽出面諫止,卻是無濟於事。江哲說得很明白,若是呼延壽想要強行阻攔,他就要讓邪影李順帶著他獨自上路。爭論糾纏了半天,最後呼延壽知道阻止不了,只得退讓一步要求隨行保護,懇求了半天,江哲才答應帶上五個虎賁衛士,呼延壽只得選了四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和自己一同隨行,而其他的虎賁衛士則被迫返回定海掩護江哲的行蹤。

  得知詳情之後,姜海濤和霍琮差點氣暈,尤其是姜海濤,當初江哲要先隨水軍南下,雍帝已經是頗為擔心,臨行之前曾有書信給姜海濤,讓他保護江哲的安全,想不到初到吳越,就被江哲擺了一道,若是江哲有什麼三長兩短,他如何向李贄、李顯和長樂公主交待。霍琮也是頭痛萬分,但是他畢竟是江哲最得意的弟子,倒是覺得江哲不是輕身赴險之人,這樣決定必有緣故,所以反而勸姜海濤不要擔憂。

  那些虎賁衛奉命暫時留在霍琮身邊,並帶了江哲書信回來,江哲信上囑咐二人,將他身在定海的消息傳出來,不要讓南楚軍發覺他不在定海,而且說明消息傳出之後,南楚軍將對定海發起猛攻,讓姜海濤小心。二人思索再三,只得遵行,為了作出江哲仍在定海的假相,甚至霍琮曾經染了鬢角,扮作江哲模樣在船上出現。

  而南楚軍的猛攻也讓他們吃盡了苦頭。幸而寶劍越磨越是鋒利,幾次海戰,南楚軍都沒有佔到身邊便宜,畢竟南楚水軍多半都在內陸江河作戰,對於海戰,還是不如東海水軍。雙方便這樣僵持住了,幸而定海已經在普陀建立了補給根基,又奪取了吳越錢糧,雖然寧海軍山阻斷北上歸途,卻也佔不到什麼便宜。雖然陸燦也曾有意取普陀,奪回吳越之民,但是一來普陀難攻,二來東海水軍屢次在其攻擊時從後襲擊,三來就是攻下普陀,想要將五十萬吳越之民運回陸上,在東海水軍窺伺下也殊不可能,所以最終陸燦放棄了這樣的做法,只能以海戰為要,茫茫碧海,化作血火戰場,東南局勢,俱被東海水軍牽制住了,陸燦雖然善戰,也無法分心襄樊戰事,只能全部托付容淵負責。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五章 卻泛扁舟
 

  雍軍退,哲嘉興祭母事洩,世人皆知,人皆言哲獻策掠吳越,皆責其戕害鄉梓。然雍軍雖劫擄,不曾虐殺黎庶,或言乃哲之功也。嘉興父老畏雍軍再往,翼骨肉重返,不敢取荊氏寸土。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就在南楚水軍和大雍水軍在海上對峙之時,我已經在震澤湖上飽覽無限風光,作為激化吳越局勢的罪魁禍首,我可是沒有一絲悔意,戰爭已經是必不可免的結局,吳越戰局越激烈便越能轉移南楚朝野的視線,也便於蜀中、襄陽戰役的進行,至於我臨陣脫逃麼,咳咳,東海現在不是也用不到我麼。

  輕搖折扇,坐在畫舫前艙之內,捲起珠簾,綬帶錦袍,品著香茗,愜意地瞇著眼睛享受春日的陽光,我擺足了南楚貴公子的派頭,若非舟中沒有歌女舞姬,倒是像極了游春的世家子弟,我又特意將灰髮染成黑色,容貌也略加修飾,避免因為華發朱顏被人識破身份。吳郡雖然已經陷入了戰亂,可是尚未波及到震澤湖周邊的州府,吳郡人的和順性情也讓此地仍然處於平和安樂之中。畢竟陸大將軍已經來了吳越,那麼他們自然就不必擔心了。我在湖上住了三日,八百里震澤,三萬六千頃湖面,湖中有湖,山外有山,春光明媚,遊人如織,絲毫看不出戰亂近在咫尺的跡象。

  珠簾輕動,呼延壽走了進來,他面上的神色十分不好,走到我面前躬身一揖道:「公子,險地不可多留,還請公子示下,我們何時動身?」

  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心中生出笑意,他相貌樸實敦厚,雖然多年位高權重,卻沒有染上頤指氣使的脾性,只不過將近八尺的身高已經俊挺的身姿實在是很扎眼,再加上雙目神光奕奕,雙手虯筋糾結,怎麼看都是一位威風凜凜的將軍,可是卻被我迫著穿上家僕服飾,還真是有些古怪啊。這也難怪,呼延壽可是虎賁衛的副統領,堂堂的一品將軍,怎也不像一個平常的僕役。就是他帶來的五個侍衛,我也看不出哪裡像家僕。不過只要他們幾個人別站在一起,倒也不是過分顯眼,北地口音雖然重些,平日不說話也就成了,總有辦法混過去的。不過,要不是呼延壽一口一個皇命,我又不想讓李贄因此對他生出不滿,才不會將他留在身邊呢。至於他催促我趕路,也沒有什麼奇怪,要知道我在南楚境內待得越久,他的責任也就越重。更何況我們此次來震澤湖,路上可是和陸燦擦肩而過的,當九江水營急急南下的時候,我正在支流上面好整以暇地看著南楚水軍的艨艟呢,我倒是沒有什麼,不過呼延壽可是一臉的鐵青,唯恐被雍軍發覺我的存在。只可惜他雖然是一片好意,我卻不能成全他,留在震澤湖可並非是無事生非,我可是有為而來。

  微笑著喝了一口香茗,我懶洋洋地道:「呼延,別那麼著急麼,難得來到震澤湖,不欣賞一下東山、西山的美景,豈不是太可惜了,何況現在南楚軍正在從長江向餘杭調動,與其現在上路,冒著遇到南楚軍的危險,還不如等過幾日,水道上比較平靜之後再趕路不遲。」

  呼延壽愣了一下,也覺得有些道理,可是留在楚境過久也是不妥,想到這次未能阻止江哲行動,回去之後已經難免被問罪,若是江哲再出些意外,自己怕是沒有顏面回到長安了,想到此處正欲再勸,湖面上傳來一陣琵琶之聲,清越纏綿,應和湖波,聲聲入耳。

  琵琶之聲一起,我心中便是一動,閉目細聽,那如泣如訴,如怨如慕的樂聲幾乎近在耳畔,訴不盡離情別怨,道不盡百轉愁腸,一曲琵琶奏來動人心魄,好一曲昭君怨。聽到一半,我睜開雙目,輕輕一歎,昭君怨雖然是離別宮怨之詞,卻暗藏著「思漢」之意,纏綿悱惻中,乃是去國懷鄉之沉痛,繁華退盡之喟歎。彈奏此曲之人,雖然彈出了繞指柔的意境,但是隱隱有落拓大方的氣度,想必是憂心國事的才子。南楚繁華,江南煙水之間,不知有多少俊傑,只是南楚朝廷以詩詞歌賦考較才能,縱然是皓首窮經,也難免黯然落第,而且就算是進了仕途,若無世家看重,也是沒有一展長才的可能。就是陸燦,素以招納賢才為名,也不能擺脫這種影響,他軍中將領參贊,多半都和陸氏有著斬不斷的淵源。想要憑借一己才能,在南楚立足並不容易,這彈奏琵琶的聖手想必也是報國無門之人,所以才會在曲中蘊藏這許多悲憤。

  無意中一瞥,卻見呼延壽也站在那裡聽得入神,心中不由奇怪,他什麼時候也欣賞起琵琶了,倒是難得,心思一轉,我幾乎失笑起來,澄侯蘇青精擅琵琶,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呼延壽既是她的夫婿,想必耳濡目染之下,也能領略一二。

  這時,琵琶聲一變,卻是變得激昂壯烈,宛若鐵騎突出,銀瓶乍破,琵琶聲中,我只覺得心跳加速,氣血翻湧,面上頓時沒了血色,珠簾飛起,原本在後艙入定的小順子突然現身,飛身掠到我身後,一掌按在我背心,一縷真氣渡入,片刻,我才長出一口氣,平靜了下來。呼延壽則是面色一寒,向外走去,顯然是查探敵蹤去了。

  小順子目中寒光四射,望向琵琶傳來的方向,週身透出隱隱的殺氣,這時,湖上傳來一個男子引吭高歌的聲音道:「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我微微一愣,這原本是我在江夏見陸信練兵所作之詞,後來為德親王所獲,他十分喜愛,每於軍中吟唱,我的詞風並不以豪邁為主,這一首卻是蒼勁雄渾,只是自從德親王歿後,我又投了大雍,雖然我的詩詞仍然在南楚流傳,但是這一首卻很少有人傳唱,或者是覺得我不配寫出「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這樣的句子吧,尤其是現在,我已經公然領軍攻吳越,還有人敢高聲吟唱這首詞,倒也難得。想到此處,方才險些被琴音所乘的惱意漸漸散去。

  一曲未終,呼延壽已經回艙稟報道:「公子,三里之外有一艘遊船,樂聲是從那裡傳出的。」

  我聞言透過珠簾向外望去,以我的目力,一眼便看到一艘沒有船篷的小舟正在湖上隨波起伏,舟上只有兩人,一個是布衣儒服的男子,一個是黃冠的道士,那道士手中拿著撐船的竹竿,在船尾臨風而立,雙臂較為頎長,那男子卻是高據船頭,手執琵琶,背上背著長劍,正仰頭向那道士說著什麼,從我的方向只能看到二人側面,但是也可看出二人氣度便覺不凡,吳越乃是江南繁盛之地,地靈人傑,英才輩出,只是不能盡為南楚所用罷了。而且這兩人能以琴歌震人魂魄,若非有小順子相護,我恐怕已經受傷了。

  想到此處,我興奮地道:「這樣文武雙全的人物,可不能不見。」話音剛落,還不等呼延壽出言反對,身後已經傳來一聲冷哼,我身子一抖,回頭對小順子笑道:「下不為例,僅此一次。」眼巴巴地望著他,只怕他出言反對,這次出走可是我費了許多力氣才說服小順子的,各種理由擺了半天,才讓小順子勉強點頭,但是一路上也是悶悶不樂,我在畫舫小住,他始終在後艙入定,就是和我鬥氣呢,否則他歷來都是在我身邊伺候的。

  小順子心中本來是很不高興的,本不願江哲再惹是非,但是見到公子神采煥然,舉止間更是多了放縱逍遙之意,再想到公子身在雍都,縱然是繁華深處,天倫之樂,卻也掩不住淡淡的倦意,只有在暫時擺脫紅塵瑣事之後才能如此開懷,心中生出不忍,歎氣道:「見就見吧。」

  我聞言心中一喜,令呼延壽出去吩咐一聲,將畫舫靠近遊船,挑簾走出船艙,揚聲道:「這位仁兄彈得好琵琶,道長一曲高歌也是驚破世間閒鷗鷺,在下嘉興雲無蹤,相請兩位過來喝杯清茶,不知道兩位可肯賞光麼?」

  那黃冠道士偏過臉來望了我一眼,冷笑道:「我們是貧寒之人,不配作世家子弟的嘉賓,閣下既是祖籍嘉興,當知日前嘉興遭劫之事,可是貧道不見閣下有悲憤難言之態,卻在這仲春時分,嬉遊湖上,當真是沒有心肝之人,這等薄情寡義,怎配和我們說話。」

  呼延壽聞言大怒,雙目炯炯望著那道士,雙手緊握,指節發出輕響,似猛虎將欲擇人而噬。那道士冷冷一笑,一雙利眼毫不示弱地迎上呼延壽的目光,週身透出沉凝的殺氣。

  那布衣儒士略一皺眉,放下琵琶,也向畫舫望來,他身上一縷劍氣沖天而起,卻不是和那道士的殺氣匯合,而是將兩人暗鬥阻斷,雖然如此,呼延壽也是面色蒼白,似乎受到重擊,不過他心志堅毅,又是常常面對宗師級高手的氣勢凌逼(小順子的特訓),眉宇間絲毫沒有示弱,反而更是露出敵意。那道士被同伴劍氣阻撓,他對這同伴素來尊重,卻沒有生出惱意,但是見到呼延壽竟也能不減威勢,倒是心中佩服,眉宇間緩和了許多。

  那布衣儒士溫和地道:「閣下請勿見怪,敝友性直,多有冒犯,不過我等江湖野人,不便和世家豪門相交,還請閣下見諒。」言辭和緩,雖然暗藏疏遠拒絕之意,聽起來卻不那麼刺耳了。

  說話之時,那布衣儒士也是目光炯炯地望著對面畫舫上面的錦衣公子,心中暗暗探究這人來歷。這艘畫舫乃是吳州最大的繡莊「擷繡坊」所有,「擷繡坊」幾乎壟斷了江南五成的蘇繡,南楚名繡顧繡娘七大弟子,「擷繡坊」便請到了四名,「擷繡坊」東主姓氏不詳,乃是近十餘年才興起的,據說坊主只是一個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眼前這錦衣公子莫非就是擷繡坊主麼?可是這人相貌清雅,舉止灑脫飛揚,雖然自己的同伴惡言相向,那人卻是沒有一絲怒容,神色上反而透出寬容諒解之意,從容恬淡之處,不像是斤斤計較的商賈氣相,更沒有擷繡坊東主鯨吞蠶食的梟雄氣度。

  這時,那錦衣公子微微一笑,目光從黃冠道士身上移開,轉向那布衣儒士望來,這儒士心中一震,這錦衣人雙眸有些黯淡,顯然神氣不足,只是平常人模樣,但是凝神看去,卻覺得他雙眸淵深似海,沉靜幽冷,更透著看破世情的恬淡神采。目光流轉,這人的面容頓覺生動起來,配合他清秀白皙的容貌,令人生出難辨他真實年紀的感覺。

  這布衣儒士本是南楚武林出類拔萃的人物,劍法出眾,又是滿腹經綸,足智多謀,在南楚可以和他相提並論的不過是數人罷了。他的見識深遠更非是常人能比,四目對視,只是一瞥之間已經覺出這錦衣人的不凡之處,眼睛餘光望去,自己的同伴似是沒有察覺,面上都是不耐之情。布衣儒士心中越發震駭,自己的同伴比自己年長許多,更是飽歷世情,竟未看去這人真正的神采,若非是這人隱晦光芒,只是在和自己對視之時才流露出來,就是這人的氣宇風標,若非智慧閱歷到了一定的層次,根本無法領略。想到此處,他心中不由生出歉意,覺得自己斷然拒絕,未免有些失禮。

  正在他目中閃過猶豫掙扎之色時,那黃冠道士已經不耐煩地道:「話也說過了,可以走了吧,真是可惜,好好的興致,都被這些紈褲子弟打擾了。」

  布衣儒士眉頭一皺,正欲出言阻止同伴惡語,那畫舫之上的錦衣公子突然揚聲笑道:「等一等!」

  那黃冠道士一挑眉,正欲說話,卻已經被布衣儒士阻住,他對著畫舫一揖道:「同伴魯莽,多有失禮,尚請海涵。」這一次他眉宇間一片誠心誠意,全然沒有方才淡漠疏離的意味。

  此時兩人相貌皆已落入我眼中,那道士大概三十六、七歲,相貌清奇,但是眉宇間似有深愁,那布衣儒士年過三旬,劍眉星目,英俊儒雅,氣度風流,這兩人都是氣度不凡,這樣的人物,縱然是無禮些,我也捨不得不告而殺。方纔那聲「等一等」非是阻止這兩人離去,而是阻止我身後艙中的小順子出手,小順子素來對我敬愛,見那道士屢次拂逆,早已生出殺意,只是他早已可以將殺意收斂自如,洩漏的一絲殺意若有若無,除了我這極為熟悉他的人之外,別人多半難以察覺。

  向前行了一步,我淡然自若地道:「卻是在下失禮了,貿然相邀,既無名貼,也無引見之人,只是在下生平最愛豪邁風流之士,閣下琵琶之聲盡述憂國憂民之意,這位道長所唱更是故德親王最愛的詞章,國難思良將,可知道長胸懷。在下雖是庸碌之人,卻也感佩兩位拳拳之心,故而前來相邀,只是想不到兩位如此峻拒,聽道長語氣,似是不滿世家子弟崖岸自高,但是如今看來,想來我們三人之中,崖岸自高的是兩位憂心國事的義士,而非是我這只愛安樂的俗人。」

  那兩人默默聽完,那道士面上滿是尷尬驚怒,繼而又變得有些灰心喪氣,反而那布衣儒士目放奇光,面上露出傾慕之色,抱拳一揖道:「閣下說得是,是我們太拘泥了。不過敝友也是情有可原,近日陸大將軍欲在吳越練義軍,鞏固海防,缺少軍資,在下和這位兄弟有意說服吳越世家捐助義軍,昨日方從無錫返回,卻是人人推辭,個個退後,費盡心力,也只募得三成之數。所以我這位兄弟心中煩惱,看到閣下畫舫錦衣,便有遷怒之意。」

  我聞言略略一驚,想不到這兩人竟是陸燦的助力,與他們盤桓會否洩漏身份呢?心思一轉,我笑道:「原來如此,兩位果然是俠士之風,為國為民。看樣子兩位想必是準備去吳州募款吧,在下與吳州首富『擷繡坊』周東主乃是故交,在下之言,他總能聽從,若是他肯帶頭捐資,想必對兩位會有所幫助。這樣一來,兩位總不至於還要拒絕我的好意吧?」

  那兩人溫言目中都是閃過喜色,那道士更是面紅耳赤地作揖道:「若是如此,貧道向公子致歉,公子有為國之心,貧道代大將軍多謝閣下慨然解囊。」

  我笑道:「謝不謝的就算了,兩位若是看得起在下,還請過來一敘。」

  這一次兩人都沒有拒絕,也不需跳板,都是輕身縱上畫舫,自有船夫去將小舟繫在畫舫之後,我伸手肅客,將兩人請入前艙,自己隨後跟入,給呼延壽一個眼色,讓他回到後面去,免得他露出破綻。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六章 茶香留客飲
 

  走入艙內,目光閃過,我便是一愣,那站在艙中一角的青衣小廝看身形分明是小順子,可是容貌卻變了許多,雖然只是眉梢眼角的輕微改變,但是卻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而且氣質也變得平庸,宛若明月被烏雲遮掩,旁人絕對看不出他是當世先天高手之一。我知道小順子是用內力改變面上的肌肉,變了容顏,雖然變化不多,甚至不會讓外面的船夫發覺,但是若是認識他的人見了,絕不會認出他是邪影李順。他為什麼這麼做呢?轉念一想,心中豁然,這小子在江湖上面的名氣不小,說不準有誰認得他,不改容貌太危險了,他的心思總是比我細密許多。
  目光從小順子身上一掃而過,只當沒有看見他一般,我坐在桌旁,笑著問道:「還未請教兩位如何稱呼?」

  那布衣儒士歉然道:「在下東陽丁銘,這是敝友苦竹子道長。」

  聞言我眼睛一亮,這兩人我都知道,苦竹子麼,曾聽小順子提過,這人本是南楚秘諜,當年小順子千里追殺毒手邪心,曾放過他一馬,後來他無顏再留在大雍,回到南楚之後便銷聲匿跡,想不到今日竟在這裡見到,怪不得小順子要這麼急著改變容貌,這些年來小順子容貌沒有什麼大的改變,恐怕此人一眼就能認出他來。至於這個丁銘麼,我也是知道的。江南武林之中有四個第一,江南第一殺手無情公子,天下第一神秘人天機閣主,天下第一用毒高手申如晦,最後一個就是吳越第一劍丁銘。曾有人言他的劍法足以稱得上江南第一,只是他卻謙遜不肯承認。

  想來想去,這四個第一,倒有兩人和我有關,無情公子是已經離開秘營的逾輪,不知道他現在還能否保有第一殺手的實力,天機閣主不就是我自己麼,至於這吳越第一劍丁銘,曾經屢次阻撓過大雍秘諜意圖控制江南武林的舉動,已經是司聞曹登錄在冊的人物。鳳儀門雖然遷至江南,但是由於過去和江南武林的糾葛,失去了梵惠瑤、聞紫煙這樣的高手,且名聲盡毀,在江南武林立足十分困難,最後是憑著武力女色掌控了一批黑道高手,才勉強恢復了部分實力,更別想像在大雍一般領袖武林,江南白道上,只有這人才稱得上領袖人物。

  真是太巧了,居然讓這麼兩個人物上了我的船,我露出熱誠的神色,拱手道:「相逢也是有緣,兩位都是朱家郭解一流的人物,今日得見,三生有幸,李二,去取周東主剛送來的那壇惠山泉,再取那包新茶過來,我這位家人的茶道可是極為出色,又是新采的嚇煞人香,才敢請兩位品嚐。」

  丁銘含笑道:「震澤湖所產的嚇煞人香已是好茶,且有天下第二泉之水,聽來也令人覺得心曠神怡,雲兄這般活法卻是逍遙自在,在下枉稱逍遙,卻是俗事羈絆,不能自拔。」

  我自然知道丁銘話外之意,大笑道:「丁兄這是嘲諷我了,孰不知人生如夢,若是堅要清醒度日,最是痛苦難當,方才道長責我不為鄉梓遭劫憂心,卻不知我縱然肝腸寸斷又有何益。天下一統,乃是大勢所趨,所差之處無非是以南統北還是以北統南罷了,不論誰人登上至尊之位,受苦者還是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何況縱然戰國魯仲連在世,也不可能說服雍帝放棄南征之心,更是不可能說服南楚君臣束手就擒,無論如何,戰亂兵燹已是難免,我非賢哲,只能隨波沉浮,無力抵禦塵世駭浪,這次雍軍不曾血洗嘉興,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想來還是我那位同鄉尚念故土之情,否則只怕吳越繁華之地,將成修羅血海。」

  那道士聞言神色一冷,厲聲道:「俱是你們這般世家子弟,豪門富商,只知有家,不知有國,否則我南楚坐擁半壁江山,有蜀中、荊襄、江淮之險,又有寧海、定海兩大軍山水營,豈會落到今日四處受敵的下場。雲公子可知道,我南楚水軍與雍軍在杭州灣已經大戰兩場,皆是未分勝負,而荊襄局勢也十分緊張,南陽軍再度圍攻襄陽,蜀中雍軍也是蠢蠢欲動。而我南楚世家卻仍是醉生夢死,上元日天機閣在建業舉行竟寶大會,一方水晶龍璧竟以二百萬兩出售,君臣上下,豪奢成風,坐視民間疾苦,南楚若亡,俱是爾等之過。」

  丁銘一皺眉,他知道苦竹子自從昔日返回南楚之後,便被解除軍職,流落江湖,心性不免偏激許多,平時倒也罷了。但是此刻卻不妥當,這神秘雲姓公子想必在吳州有著暗藏的影響力,如果得罪了他,吳州募捐將成泡影。足下輕踢了苦竹子一下,歉然道:「雲兄深明時勢,豁然通達,想必這天下之爭在公子來說只是無謂之事,我等都是世俗之人,實不忍見雍軍鐵騎,踏碎江南半壁,如今兩國南北對峙,若論兵力,南楚不如大雍遠甚,可是若論疆土財力,南楚並不遜於大雍,若是能夠劃江而止,倒也是一件幸事。何況我南楚雖然闇弱,卻也有大將軍這樣的擎天玉柱,淮西、揚州兩戰,便令雍軍重創,如今雖然雍軍再度開戰,可是若有大將軍樹起帥旗,南楚軍民戮力助之,勝算可期,公子有意資助吳越義軍,不也是心懷國事的表現麼?苦竹子,雲公子非是那些平庸之輩可比,還不謝罪。」

  苦竹子聞言只得起身謝罪,我也是起身還禮,笑道:「苦主道長所說也無甚差錯,水晶龍璧長二尺,寬高皆是一尺,上面雕刻了一百零八條蟠龍,若置於燈火之下,璀璨奪目,群龍活靈活現,彷彿將要破壁而出,更有晶璧之中的細紋,宛似重重祥雲,這樣的龍璧,乃是無價之寶,在下曾得一觀,也是難捨難分,只可惜如今已經被人購下,如今想必已經深鎖重樓,不能再見天日,當真可惜可歎。」我一邊打趣苦竹子,一邊不由佩服這丁銘之才,先是委婉地指責我不關心國家興亡,然後又暗示苦竹子我向義軍捐資便是好的徵兆,當真是面面俱到,南楚俊傑之多,當如群星閃耀,只可惜卻為浮雲遮掩,若是南楚朝廷政治清明,當真不可攻打啊。

  苦竹子聽得一陣鬱悶,卻不願再說什麼衝撞的話,倒是丁銘目光一閃,能夠有資格參與天機閣竟寶大會的,必是南楚有名的富商世家主事之人。

  這時候,小順子已經取來紫砂茶具,兩包茶葉,以及一壇密封的泉水,我便轉移話題道:「品茗不可無樂,今日既有嘉賓,就讓在下撫琴一曲,以助雅興如何?」

  丁銘也正想暫時轉移一下話題,便道:「正欲聞閣下琴音,尚請賜教。」他進來之時,便已看到艙內有琴台,他也是雅擅音律之人,自然知道樂聲即心聲,他本已覺出此地主人神秘莫測,故而也有心探測。

  我雖然知他心意,卻不擔憂,走到琴台之旁坐下,拋去俗念,一心只去想著淙淙流水,十指輕拂,琴音響起。丁銘仔細聽去,只覺那琴音似是細細的雨滴自天際而降,繼而流入山間清溪,漫過山石,越過樹根草莖,如織的溪水匯成河流,河流匯聚成湖泊,應和著艙外湖水激盪,融為一體,不分彼此,令人聽來只覺是天籟,不似絲絃之聲,琴聲中更是透著灑脫不羈,自在逍遙之意一聽可知。

  這時,小順子便在一旁慢慢地烹茶,每個步驟都作的精緻無比,彷彿也是應和著琴音一般,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分明,優雅從容,待到琴音終止之時,茶香裊裊,已經溢滿艙中,小順子分了三盞茶,用晶瑩剔透,幾乎透明的雪色瓷杯盛了送上,趁著杯色,茶湯便似無瑕玉珀,或而綠或而深綠,深淡之中,煙霧如織、茶香洩洩,當中的茶葉卻有的卷,有的呈片狀。

  丁銘端起茶杯,便是微微一愣,他是吳越之人,又是常年四處遊走,震澤湖東山碧螺峰所產的嚇煞人香並不陌生,這種茶葉的特點便是條索纖細、捲曲成螺,滿身披毫,銀白隱翠,香氣濃郁,滋味鮮醇甘厚,湯色碧綠清澈,葉底嫩綠明亮,可是如今這盞茶中卻顯然混入了另外一種名茶。心中生出好奇之意,將茶水一飲而盡,只覺滋味變幻莫測,更有一種香醇滋味。細細想來,那種茶香卻是有些陌生,不由簇眉深思。

  苦竹子雖然今日多有心浮氣躁,但是他本也是南楚秘諜中的魁首人物,聽到丁銘暗示之後也變得冷靜下來,他本是黃冠道士,平素多有品茗養性的時候,又是曾經走遍大江南北,天下名茶,他倒是知道不少,飲下茶水,思索片刻,道:「這是信陽毛尖混和了嚇煞人香,好茶,好心思。」

  我也飲去杯中茶水,笑道:「李二最善烹茶,天下名茶,他見過十之八九,今次的嚇煞人香採得過早,剛過春分而已,所以不免多些輕浮之意,故而他才以信陽毛尖相輔,道長能夠一語道破,也是茶道中人。」

  丁銘目光在小順子身上一轉,只覺得這僕人面容平凡,雖然沉默寡言,但是雙眸清冷冰寒,烹茶奉茶都是嫻熟幹練,凡是世家豪門,多有這種佳僕,甚至是世代主從,不離不棄,雲公子身邊既有這種僕從,顯然身世不凡,而且他和擷繡坊主既是故交,理應有著相近的身份,但是嘉興未聽過有雲姓大族,心中更添了幾分疑惑,便出言試探道:「雲公子既然是嘉興人,想必見過如今正在攻略吳越那人,不知道公子覺得他是怎樣一個人?」

  我笑道:「這倒是難為我了,我雖生於嘉興,但是自幼家境貧寒,族人寥落如寒星,江哲其人,據說也是自幼離鄉,且是荊氏旁宗,這樣的身份地位,縱然同在嘉興,又哪裡有相識的機會。丁兄若想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也不需問我,只需聽聽街談巷議也就知道了,不過在我看來,他是一個有福氣的人,娶得如花美眷,深得雍帝信任的,這樣的好運世間幾人能有?」

  丁銘眸中寒光電閃,道:「原來雲公子也是出身寒門,想來今日能有這般成就,必是經過千辛萬苦,只是公子身家基業想必都在江南,卻不擔心在戰火中付之一炬麼?」丁銘心中思量再三,這位雲公子聽他語氣竟不是名門世家子弟,此人的氣宇風標,絕不是庸碌之人,見他排場,又是豪富之人,那麼這人身份就有趣得很了,不能輕輕放過。更何況他久在吳越,卻不曾知道這麼一個人,又怎會甘心含糊下去呢。

  我淡淡一笑,道:「不惜身家基業的又何止我一人,南楚數代國主,除了武帝陛下之外,都是最不惜基業的人?」

  丁銘沉聲道:「公子何出此言?」

  我望向窗外,淡然道:「晉朝立國以來,朝廷選士以德行門第為主,所謂德行,皆是世家吹捧,所謂門第,更是將寒門庶人拒之門外,結果國力日益衰退,為蠻人破了國都,帝后皆自焚死。太子南渡,立建業為陪都,苟延殘喘,人稱其後的晉廷為東晉。如今的南楚王宮,多半仍是當日修建的陪都皇宮遺址。雖然最後中原將士將蠻人逐了出去,國都遷回長安,但是選士的方式仍未改變。其後不過百年,東晉便四分五裂,武帝陛下承襲了江南沃土,立國稱帝,改以科舉制度選士,選拔將領更是不拘一格。可惜為了大業,武帝被迫和江南世家妥協,放手部分權力,換取世家支持,但是以武帝的雄才大略,那些世家不敢過分阻撓,其時南楚朝中皆是俊傑,不拘出身來歷,不問道德文章,乃是南楚最興盛的時候。可惜武帝立國不到七年,便不幸崩逝,靈王繼位之後,世家勢力重新抬頭。之後三代國主,皆是渾渾噩噩,只知平衡世家之力,以保王位不失,科舉選才變成形式,更將以策論選才,變成以詩詞歌賦爭勝。而且就是高中金榜,若無世家支持,縱有驚人才能,也不能晉身朝堂,朝中人事更替,多半都是世家爭雄的結果,賢能列為下陳,庸才卻為高官,南楚人才凋零,多因於此。國主尚且不知奮發以守基業,何況我們這些普通百姓呢?」

  丁銘眼中閃過黯然之色,他本是寒門士子,讀書不成方學劍,雖然成了有名的劍客,但是在世家眼中不過是個武夫,雖有報國之志,卻無進身之階,但是他仍然說道:「國主年幼,尚未親政,尚相秉政,雖然才具平平,但是朝局尚稱平穩,尚有陸大將軍選賢任能,以保疆土,若得大賢相輔,未必沒有轉機。公子真知灼見,世所罕見,若肯為國家效力,必是一代名臣,為何還要沉埋民間,韜光養晦。」

  我冷笑道:「丁兄若真是這樣想的,那麼在下倒是要送客了。若說國主年幼,只是未親政之過,丁兄想必不知道,水晶龍璧如今就在大內藏寶閣內。且自從顯德二十二年建業被李贄攻破,朝中秉政世家皆遭兵燹,只有尚氏因禍得福,一統朝綱,這十年來朝廷上豈止是風平浪靜,根本就是尚氏的一言堂,只可惜尚氏才能不足,目光短淺,不知趁機執行新政,削弱世家在地方上的影響,唯才是舉,加強國力,反而任人唯親,不問賢愚。當年朝堂上還有可觀之人,如今除了一二人之外,不是尚氏附庸,就是碌碌無為之輩。陸大將軍雖然如你所說,選賢任能,可是兵部掌握在尚維鈞之手,在軍中想要升任校尉,便需兵部文書,陸燦雖然有心,可是這些年來又有幾人能夠從士卒升為將軍。而且陸燦也不過能夠在他親領的軍中這般選拔人才,就是陸氏嫡系將領軍中,陞遷也多半和家世派系相關,這一點就是陸燦本人也無力改變。若非如此,丁兄這等豪傑,為什麼胸懷報國之志,卻不曾投身軍旅,效力疆場,只肯在野襄助呢。」

  丁銘歎息再三,終於不語,這錦衣公子所說之言無一不真,卻是沒有辦法辯駁,只能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公子所說雖然有理,但是現在局勢緊張,我等也不能坐視雍軍南下,尤其不能眼看雍軍肆虐吳越,離散無數骨肉。只可惜吳越世家商賈未受波及者卻多半畏懼雍軍,不敢捐資籌建義軍,當真可惜可歎!」

  我見他如此,便順著他的口氣道:「丁兄這卻是不知道世家商賈之人的心思了,這些人心中只有利益二字,若非如此,怎會私航貿易成風,朝廷律令在吳越之地多半是一紙空文,就是尚維鈞,不也是想盡辦法將心腹之人安排到吳越主政,暗中進行私航貿易麼?這些人心目中利益比什麼都重要,若是出資籌建義軍,義軍再被朝廷控制,則吳越再不能像從前一般不受建業政令約束,這才是他們心中的忌諱。而且吳越世家最大的利潤來自遠洋貿易,餘杭正是吳越之地最大的港口,如今卻被雍軍堵住,吳越世家在兩軍勝負未明之前,自然不願過分得罪雍軍。」

  丁銘心中原本只有社稷黎庶之念,對於這些世家商賈的私心自然考慮不周,但是他也是聰明之人,略一思索,已經明白其中道理,他蹙眉道:「可是定海為雍軍所奪,遠洋貿易必然中斷,吳越世家理應有心逐走雍軍,重開海運才是?」

  我笑道:「若是南楚可以在短期之內取得大勝,吳越世家自然會大力支持,但是東海水軍名揚天下,一旦佔據定海之後,縱然陸大將軍有天縱之才,沒有數年也不可能取得決定性的勝利,這樣一來,未來數年的僵持局面不可避免。這於一來,吳越海航也將受到極大影響,餘杭海運斷絕之後,吳越中小世家、普通商賈便要欲哭無淚,但是勢力龐大的世家商賈卻可以通過寧海進行私航貿易,當今天下兩大船行,海氏乃是大雍勢力,南閩越氏卻仍然歸屬南楚,越氏自然會樂於和吳越世家合作貿易,就是海氏也不會拒絕這樣的私航貿易,畢竟吳越所產的貨物在大雍朝野也是極受歡迎的,而且因為貨物數量的減少,價格反而會上漲數倍,對於那些人來說,利潤並不會降低多少,反而有了壟斷商道的可能。只是私航貿易不論是北上高麗,還是南下南洋諸國,都需經過雍軍控制的水域,與雍軍秘密修好,便成了重中之重,這種情形下,卻讓他們怎敢得罪雍軍呢?」

  丁銘聽到此處,心道,這位雲公子必是出色的商人,才能對其中關節一清二楚,這些事情我卻是聞所未聞,而且此人與「擷繡坊」關係非淺,見他氣宇風標,那周東主又如此巴結,遠遠地取了惠山泉送來也就罷了,尚未到最佳時候的嚇煞人香也趕著送來,說不定這人就是「擷繡坊」的後台。心中起了這樣的想法,他越發有意問道:「那麼以公子之見,應如何說服吳越世家支持籌建義軍呢?」

  我毫不猶豫地道:「商人既然逐利,便需以利動之。陸大將軍勢必不能久留吳越,一旦他離去,若是沒有義軍協助楚軍鞏固吳越海防,雍軍必然再度登岸劫擄,若是雍軍在吳越連連得手,縱然肯開啟私航貿易,吳越世家也只是為人作嫁罷了。敵對雙方合作,一方若沒有足夠的實力,就不能在合作之時佔據上風,所以對吳越世家來說,只有將雍軍逼退到海上,才有商談的可能。而且吳越世家本就各自有家將私兵,若是擔心義軍被朝廷控制,傷及他們的根基,何妨將私兵混入義軍之中,這樣義軍就可以在吳越世家控制之下,不至於成為朝廷肅清異己的工具。」

  丁銘皺眉道:「這樣一來,雖然義軍能夠成功籌建,可是卻不免淪為吳越世家的私人武力,將來必有後患。」

  我笑道:「丁兄既然有意相問,我不過是隨便說說罷了,這不過是應急的策略,若不如此,難以令義軍迅速成形,至於能夠控制義軍不過是說服吳越世家的借口罷了,真得實施起來,卻有許多微妙之處可以斟酌,卻不知到頭來是誰佔了上風。以在下想來,若是組建了義軍,縱然人心不齊,憑著大將軍的本事氣度,想必也難不倒他。而且陸大將軍文韜武略,都遠勝於人,或者有更好的辦法吧!」

  丁銘暗暗點頭,覺得雲無蹤所說極有道理,抬眼望去,這位雲公子輕搖折扇,神色淡定,眉宇間透著堅定自信的光芒,顯然對自己的判斷確定無疑,對陸大將軍陸燦也是十分尊重敬佩,這樣看來他對南楚並不是像他所說的那般失望透頂,若是用大義相責,或者能夠說服他替國家盡力,最不濟也可得到他的幫助指點。而且此人如此氣度才能,若是埋於草莽豈不十分可惜。想到此處,正想出言勸諫,只見雲無蹤眸中滿是笑意,揮扇從容問道:「以丁兄之見,吳越之戰,雍軍和南楚誰的勝算高些,我那同鄉可真有本事鯨吞吳越之地?那人雖然是名聲遠揚,但是卻多半都是陰謀詭計,這堂堂正正的征戰,只怕他也沒有什麼法子吧?」

  丁銘聞言,越來想要說的話卻嚥了回去,心中湧起無限感慨,歎道:「雲兄對朝廷弊政看得一清二楚,對大雍的強盛想必也是心中瞭然,大雍素來國力便在我國之上,七八年之前那場平漢之戰,雖然交戰雙方也是死傷疊籍,但是大雍卻沒有傷到元氣,事後又將北漢國力全盤消化,就連當初的嘉平公主,也成了如今的齊王妃,大雍國力有增無減,而趁勢謀反,想要奪取天下的東川慶王,卻成了最大的笑話,那一場莫名其妙的平叛,如今想來也是讓人覺得匪夷所思。誰會想到錦繡盟竟然在陣前倒戈,錦繡盟在舊蜀之地一向神出鬼沒,就是大雍和我南楚多次清剿,也是毫無結果,更和兩國都結下深仇大恨,這一點人人深信不疑。可是這樣一個聲威赫赫,極其嚴密的組織,卻是早已被大雍明鑒司滲透掌控,輕而易舉將慶王李康制住。聲勢浩大的錦繡盟轉眼間煙消雲散,明鑒司主事夏侯沅峰名揚天下,就連蜀中也為之震動。若非陸大將軍趁著東川尚未平定之時襲取了葭萌關,只怕幾年前雍軍便已攻入蜀中了。蜀中如今雖然安穩,襄樊、江淮之地卻是時刻懸著利劍在頭上,大雍帶甲百萬,淮西、揚州兩場大敗並未損傷筋骨,一旦雍帝將從前馳騁北疆的猛士調到江淮來,只怕就沒有這麼容易對付了。更令人頭痛的是,雍軍卻又別尋蹊徑,從海上攻來,吳越危殆。我南楚徒有人口千萬,半壁江山,卻是處處都要設防,處處都有敵軍,我雖無甚軍略,也知道什麼是備多而軍分,武學中也有柔不可守的道理,久守必失,還擊卻又無力,如之奈何?大雍南楚孰強孰弱,已是昭然若揭之事。

  至於公子問及江哲江隨雲其人,其實就是在下不說,公子也知道此人厲害,雖然朝廷民間一味輕辱貶低此人,可是只要是有識之士,怎會忘記昔日攻蜀之時,此人獻策獻計,襄助德親王連克堅城,最後更是逼死蜀王,除去蜀中隱患。雖然因為事後他臥病隱退,令人漸漸忘記他的光彩,但是天下誰又敢忘記他?我曾見過他因之被貶的《諫晉帝位書》,策中盡述南楚之危,其中便涉及吳越,指責吳越守軍不修甲兵,吳越世家不奉建業律令,一旦有事無以對敵,只是若非今日之變,南楚恐怕無人能悟其中真知灼見。以在下之見,德親王最失策之事,就是身後遣刺客刺殺此人,若非如此,這人或者還會顧念南楚,而不是今日帶兵來攻吳越,毫無故國之念。」

  丁銘說及此處,已是不假思索,此言一出,艙中一聲脆響,眾人看去,卻是苦竹子捏碎了手中茶杯。丁銘欲言又止,這時,小順子已經提著剛剛煮沸的泉水準備前來續水,對苦竹子損毀價值不菲的茶杯的舉動,他連眉毛也不曾稍動一下,只是又奉了一杯茶過來,這卻是方才特意多分出的茶湯,還順手遞過方巾,苦竹子赧然一笑,用方巾擦去手上茶末,眼中露出歉意,小順子卻逕自替眾人續水去了。

  丁銘見狀心中一寬,又接著道:「姑且不論此人軍略如何,只是他一人在定海,便牽制了陸大將軍不敢輕易離開吳越,這等威勢,就是平常人也知道其中深淺。」

  我微微一笑,目視第二泡的茶湯,其色愈加瑩碧,口中卻道:「既是如此,吳越之地,多得是輕銳敢死之士,為何不仗劍除奸。此人曾在翰林院待了多年,又是博聞強知之人,想必對南楚各處地理郡治軍事一清二楚,觀此人行事,指顧之間翻雲覆雨,又得雍帝信重,若是殺了此人,豈不是消去莫大隱患。」

  丁銘歎道:「談何容易,此人雖然是文弱書生,卻有一先天級數的高手侍奉左右,」說到此處,他看了苦竹子一眼,見他神色黯然,卻沒有衝動之意,方繼續道:「更有雍帝親派的虎賁侍衛保護,出入之時,前呼後擁,關防嚴密,豈有行刺的機會?」

  我看了一眼他身後佩劍,道:「雖然這人身邊防範嚴密,但是若有人甘心赴死,效仿聶荊之流,也未必沒有機會,那人身邊雖有高手,但是南楚也未必沒有可以匹敵之人,就如丁兄,一身劍氣,含而不露,若是殫精竭慮,行博浪一擊,也未必沒有機會。」

  丁銘苦笑道:「我等學劍之人,首要誠心正意,此人雖然投了大雍,可是無論怎樣看來,也沒有什麼過錯。且不論他投雍是在免官之後,又是被俘虜至雍都,身不由己,就是別種情形,一個才華絕世的謀士,遇到雍帝那樣的明君聖主,解衣推食,推心置腹,怎能不感激涕零,心悅誠服。這人投了大雍,在下反覆想來,竟是想不出一絲可以責備他的理由,縱然是那人站在我面前,我也無法問心無愧地向他行刺。更何況若論武功,在下雖然小有成就,卻也不敢和邪影李順相提並論。我雖然習劍多年,但是卻不曾轉戰天下,徘徊生死,如何能比得上那些歷經生死的真正高手。江南武林無甚風浪,這些年來竟是沒有先天高手出現,怎比得北地高手如雲。那人身邊,縱然沒有邪影李順,虎賁侍衛,難道就沒有少林高手,魔宗弟子麼?想要行刺此人只是癡人說夢。」

  我垂下眼簾,飲去杯中茶水,道:「丁兄果然是俊傑之才,行刺敵酋多半是想要以弱勝強的無奈之舉,如今兩軍對峙杭州灣,若是陸大將軍能夠以堂堂正正之兵攻破定海,就可以消除禍患,這才是光明正大的戰策。丁兄為國為民,乃是俠之大者,卻令在下深深敬佩。」

  丁銘起身一揖道:「雲公子既然也這樣覺得,為何不替國家效力,陸大將軍為人謙抑,禮賢下士,若是知道有公子這樣的人物,必然倒履相迎。」他目中滿是期望之色,令人幾乎不忍心拒絕。

  我搖頭微笑道:「在下本是閒雲野鶴,生平不問國家大事,平日往來大江南北,慣了對月飲酒,臨風聽琴,若能遇到丁兄這樣的人,品茗清談,就已經是人生最大快事,至於那些征戰殺伐之事,我實在無心理會。南北之戰,不論誰勝誰負,都是一家一姓之爭,和我們這些平凡百姓沒有什麼關係。丁兄心意,我雖感佩,請恕我不能介入軍國之爭。不過我在江南還有些力量,若是丁兄緩急之時,可以前來求助。」

  丁銘心中黯然,舉目望見,只見這錦衣公子神色淡漠,飄逸清雅之處宛似謫仙一般,心道,這樣人物,果然不該牽涉紅塵之事,罷了,能夠得他一諾,已經是難得至極了。轉頭看去,苦竹子似有不悅之色,連忙使個眼色讓他忍耐,自己卻道:「是在下魯莽了,還請公子見諒。」

  我見他知情識趣,更是生出好感,笑道:「丁兄體諒在下苦衷,在下甚感寬慰,只是還請丁兄不要對人說及在下之事,在下不願多生事端。」

  丁銘微微一愣,這個要求雖然合理,可是這人神秘莫測,若是自己隱去此人之事,未免不妥,因此只是唯唯道:「在下自然不會對人說起。」苦竹子知他心意,只是默然不語,他們兩人的小動作我自然看在眼裡,我也不甚在意,這樣的局勢早已在我料中。

  故意露出欣然愉悅之色,站起身來,接過小順子手中水壺,親手替兩人續水,滾泉入杯,雖然不如小順子手法精湛,卻也不致於水濺茶飛,然後更是親手捧了茶杯遞給丁銘和苦竹子,兩人都是起身雙手接過。

  雖然雙方心中都有各自的機謀,但是此刻三人對視,卻也是覺得今日一會,甚是暢意自在,相視一笑,各自飲茶。我們殘茶入腹之後,小順子開始撤去茶具,艙中頗有曲終人散的意味。我走到琴台之側,輕拂琴弦,琴聲錚錚,盡述離別之意。雖不言語,丁銘素擅琵琶,精通音律,自然聽得出琴中送客之意,站起身來,正欲出言告辭,卻突然覺得手足再無一絲力氣。

  他目中閃過駭意,連忙運起真氣,卻是一絲也提不起來,只覺得渾身百骸如浴春風,有一種暖洋洋軟綿綿的感覺,如飲醇酒,不能自拔。雙足一軟,跌倒在椅上,只覺得渾身的力量都在逐寸逐分地散去。勉強回過頭去,只見苦竹子不知何時已經暈倒在椅中,面色微紅,似是好夢正酣。

  眼中神光電閃,丁銘卻想不出自己是如何中了毒的,睏倦之意湧上,他恨不得立刻睡去,但是心中卻明白自己是受了暗算,無論如何也要問個清楚,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暈睡過去。他勉力咬破舌尖,一口鮮血噴出,額頭滲出滴滴汗珠,腦中一清,他艱難的問道:「雲兄,你這是何意?」

  那背立撫琴之人回過頭來,眼中似有驚訝之色,笑道:「丁兄何必這樣苦苦支撐,只要放鬆自己,便可安然入夢,再無辛苦。」

  丁銘一手緊緊握住椅臂,道:「雲兄是何時下毒的,為何在下並未發覺。」說到回來,疼痛的感覺漸漸消散,暈眩之感再度襲來,他睜大眼睛不肯合上,只怕一閉上雙目,就會沉淪不起。

  只見那雲無蹤淡然道:「今日相逢本是偶然,品茗談心也是平常之事,只是你我言語投契,在下不免多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若是往日,你離去之後,我便可以束裝上道,縱然閣下想要追蹤,也是有心無力。但是今日不巧,我尚要留此一夜,若是閣下有心探測我的行蹤,不免多了許多麻煩。為了解決這個難題,在下在最後一杯茶中下了些安眠藥物,請兩位在畫舫之上酣睡一夜,等到明日紅日高起,兩位便可回到人世間了,丁兄苦苦支撐,又是何苦來由?」

  丁銘只覺得意識漸漸向黑暗沉淪,他勉力向那錦衣公子看去,心中隱隱覺得,此次一別,恐怕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這神秘莫測的雲公子,更是不願錯過最後的機會瞭解此人。只見雲無蹤輕歎一聲,悵然道:「今日一別,後會無期,丁兄人品出眾,意志堅強,在下心中敬佩,在下承諾之事,絕不會失言背信,只是丁兄若是將我的事情到處宣揚,在下惱怒起來,可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情?為了丁兄著想,今日之事還請保密才是。」聽到此處,丁銘終於再也支持不住,朦朧中只見那人緩步向自己走來,耳邊傳來那人淡漠惆悵的語聲道:「天意從來高難問,相對陶然共忘機」 然後,丁銘便陷入了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七章 還如一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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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未睜開眼睛,丁銘便覺出異樣來,昏倒之時本在畫舫中,但是此刻卻覺得湖風輕拂,身上冰涼,耳邊就是湖水激盪之聲,身下更有飄忽不定之感,他不敢輕動,先將身體調整到可以隨時出手的狀態,更是用六識去感受身邊的情形。但是除了湖水之聲,就只聽到不遠處傳來一個均勻平緩的呼吸聲,確定身邊並沒有危險的存在,他緩緩睜開眼睛。只見自己躺在原本的輕舟之上,對面縮在船尾酣睡的便是苦竹子,撐船的竹竿仍然在他手中橫握。而自己卻是伏在船頭,琵琶放在身邊,佩劍仍然繫在身上。丁銘心中生出莫名的感覺,好像昨日並沒有人邀請自己兩人到畫舫上品茗,更沒有人和自己爭辯談論。自己兩人不過是在湖上睡了一夜罷了,那天籟一般的琴聲,香氣四溢的新茶,還有那優雅睿智的神秘雲公子似乎都並未存在過,恍恍忽忽似是黃粱一夢。

  他翻身坐起,忍不住舔舔乾澀的嘴唇,卻覺得一陣刺痛,卻原來是不小心碰到了咬破的舌尖,雖然鮮血早已凝固,但是仍然有疼痛之感,直到此刻,他才相信昨日發生的一切並非是夢境。運起真氣,行功一周天,他能夠感覺到身上並無任何異樣,真氣如珠,流暢自如,更是沒有絲毫窒礙。而且他也絲毫沒有中了迷藥之後的頭昏腦漲,反而覺得神清氣爽,若非可能受了一夜寒風,伏地而睡的姿勢又不甚妥當,只怕就連腰酸背疼的感覺也不會有。他伸展一些有些麻漲的四肢,準備去叫醒苦竹子,卻有一物掉落在甲板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他仔細看去,卻是一塊晶瑩潤澤的白色玉珮。

  丁銘下意識地拿起玉珮一看,只見玉珮正面是雕功精美的圖畫,繪的是雲海茫茫中隱約矗立的仙山樓閣,而在玉珮背面,更有兩行鐵劃銀鉤的小字,「天意難問,機深慮遠」。丁銘心中一動,回憶起自己昏迷之前,聽到那雲無蹤所念的兩句詩,反覆吟詠數遍,丁銘心中突然一動,眼中放出光彩。雲無蹤如此人物,豈能默默無名,想不到自己竟然有幸見到江南武林最神秘的天機閣主。

  天機閣縱橫江南已經有十餘年了,其勢力卻如冰山一角,令人永遠難以揣測它的深淺,也只有雲無蹤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天機閣主的身份,而自己竟然有幸和這樣的神秘人物品茗清談,更得他承諾相助,丁銘心中激動難抑,只覺得天地間豁然開朗。對於雲無蹤使用迷藥將自己制住,更是沒有一絲怨言,就是自己身為天機閣主,也必會如此做的,雖然揭示了身份,卻絕不會將自己的安全交給別人掌握。

  這時苦竹子也已經醒了過來,他卻是不似丁銘那般生出錯覺,曾經身為秘諜的長處顯現出來,一睜開眼睛,他便森然道:「我們中了暗算了,丁兄。」

  丁銘笑道:「何止是中了暗算,我們簡直是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呢?」

  苦竹子一愣,丁銘說出這話時,面上卻是笑意盎然,完全沒有一絲怒意,他也是精明之人,目光一閃,便已落到了丁銘心中緊握的玉珮之上,丁銘將玉珮遞了過去,苦竹子目光閃動,不久,用略帶試探的語氣道:「莫非是天機閣中人?」

  丁銘也是頗為佩服苦竹子的心思靈敏,道:「我想定是如此,那雲無蹤十有八九就是天機閣主。」

  苦竹子想了半晌,只覺得那雲無蹤身上種種謎團都迎刃而解,既是天機閣主,能有這般豪奢享受更是理所當然。自稱非是世家出身,卻有著不亞於世家子弟的氣度,身邊有訓練有素的忠僕侍奉,又有氣度森然的高手護衛,能夠被「擷繡坊」周東主奉若上賓,曾經見過水晶龍璧,對其下落瞭如指掌,這種種令人難以揣度之處,只要認定這人是天機閣主,便都是理所當然之事。而且此人氣度見識,當世罕有能夠匹敵之人,卻又默默無聞,殊不可能,若是他是天機閣主,那麼若沒有這樣的本事,反而令人懷疑他的身份了。最重要的一點,雲無蹤言談之中,對於時事瞭如指掌,卻對兩國之爭無甚興趣,不偏不倚,這也符合天機閣的形象,天機閣歷來不甚關心國家之爭,雖然表面上傾向南楚,但是對於大雍似乎也沒有過分的排拒。

  想通之後,苦竹子脫口而出道:「這件事情應該告訴大將軍。」他這樣說卻是因為,早年他仍為秘諜之時,就曾經奉命探測天機閣之秘,畢竟天機閣巧奪天工的機關暗器,種種匪夷所思的奇妙構思設想,都是令人垂涎三尺的,就是南楚和大雍的軍方也不例外,可是十餘年來,天機閣仍然時隱時現,縱然一時被人佔了上風,損失了一些力量,但是接之而來的慘重報復,足以令任何人膽寒警惕。結果縱然有人發覺了天機閣的一些行蹤線索,或者是不敢打草驚蛇,或者是投鼠忌器,都不敢隨便出手,往往在極短時間之內,線索就會被人斬斷。事實上,在無法將天機閣勢力一網打盡之下,任何勢力也不敢對天機閣動手。更何況天機閣雖然實力強大,卻並不專橫,也沒有獨霸某種行業的野心,與之合作,能夠得到發展壯大的機會,與之為敵,卻是家破人亡的下場,這種情況下,還有多少人能夠鼓起勇氣和天機閣為敵。在南楚,天機閣就是這樣獨特的存在。

  可是如今卻有機會將天機閣控制住,那從未露面的天機閣主居然露了真相,換了旁人或者沒有能力對付,但是若是陸燦,南楚軍方勢力最大的將領,卻有力量對付一個不再神秘的人。

  但是苦竹子話一出口,丁銘卻斷然道:「這萬萬不行,一旦如此,只怕就有禍事了?」

  苦竹子露出疑惑的神情,丁銘見狀歎道:「苦竹子,你畢竟出身世家,雖然現在成了江湖人,但是有些事情你還是看不穿,對於天機閣主這樣的人來說,自身安危是最重要的,他既然已經要求過我們不能說出他的事情,若是我們違背了他的意思,只怕他就會成為我們最大的仇敵,你也應該能夠看出來,他對大雍並無惡感,如果他一怒之下投了大雍,只怕對南楚來說便是雪上加霜。」

  苦竹子反駁道:「可是天機閣一向不問身份來歷,昔年有幾份重要的兵械設計圖便被大雍方面的人購去,與其留下這樣一個難以控制的中間力量,不如將它牢牢控制在掌中。」

  丁銘搖頭道:「苦竹道兄,小弟冒昧地問一句,是否昔年之事對你的打擊太重,以至於你不能清醒地認識當前的局勢呢?」

  苦竹子彷彿被人當頭一棒,神情變得駭人,眼中冒出怒火,丁銘凜然道:「道兄當年死裡逃生,卻被容淵以此理由逐出軍旅,這些年來,道長心結始終不去,我們這些朋友也不願意傷害你,可是今日小弟要問道兄一句,天機閣主能夠聲色不動地將你我迷昏,若是他下的是劇毒,你我豈不是早已喪命?天機閣主若是那麼好對付,又怎能縱橫江南多年。若是我所料不差,只怕他早已鴻飛冥冥,更是換了身份姓名,甚至相貌也未必還是這個模樣,否則他怎能多年來保持隱秘的身份。他若不防範你我會對他生出歹意,就不會用藥物將我們迷昏了。」

  苦竹子的面色漸漸變得僵硬,昔年往事一幕幕從眼前閃過,最後浮現的是那個月光下容色如雪的少年,他頹然倒在船上,良久才疲憊地抬起頭道:「小丁,謝謝你點醒我,我當真是被心魔所困,是啊,天機閣是什麼樣的勢力,這種時候想要捨本逐末去對付它,豈不是自尋死路,不說別的,有了天機閣的策應,只怕吳越再無海防可言,吳越世家只怕倒有大半和天機閣有著生意上的往來呢。」

  見他已經醒悟,而且用當日初見之時的口吻喚他,丁銘心中一寬,笑道:「我們這就去吳州吧,我想擷繡坊周東主應該已經有所準備了。」苦竹子爽朗的一笑,將心中煩惱拋去,拿起竹竿撐船準備向吳州而去,但是他卻突然慘叫起來。丁銘一驚,抬頭道:「怎麼了?」

  苦竹子哭喪著臉道:「這些沒有天良的傢伙,把我們丟在船上也就罷了,怎麼卻不將小舟繫住,現在我們到底被湖水沖到了哪裡,我卻是也不知道了?」

  丁銘聞言,先是愣了一陣,繼而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中滿是愉悅之情,他心道,多半是那天機閣主故意而為,說不定就是懲罰苦竹子出言不遜。望向蒼天雲際,眼前再次浮現出雲無蹤的灑脫可親的形容,「天意難問,機深慮遠」,這雖是天機閣的來由,可是在那雲無蹤眼中,卻恐怕真正的含義還是「天意從來高難問,相對陶然共忘機」吧。

  「阿嚏」我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摸摸鼻子,莫非有人在背後罵我麼?不知道是姜海濤還是霍琮,他們兩個罵我倒是理所當然的,尤其是霍琮,不過十幾歲年紀,就被我丟到戰場上,說起來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或者是呼延壽,從昨天晚上他的臉色就不大好,這也難怪,除非是我到了雍軍大營,否則他的臉色絕對不會好看的。或者是小順子在腹誹我,從昨天晚上我不讓他殺人滅口之後,他就一直用冷冰冰的目光盯著我,如果不是我鄭重警告他不能瞞著我下手,只怕那兩人性命早就沒了,現在他只是瞪著我,這已經是很客氣了。

  這時候,我乘坐的輕舟正向無錫駛去,昨夜,我在南楚的屬下全部到齊,就在震澤湖心之中密會,這也是我離開南楚之後唯一的一次,陳稹、寒無計自然在場,秘營弟子除了逾輪之外,也是全部到齊。早在今年年初,我便傳令陳稹、寒無計,讓他們安排這次會面,並特意說明了我會到場,當然時間和地點都故意含糊其詞,更是趁機考驗所有弟子的忠誠,這些事情他們本是駕輕就熟,全不需我費心提醒。結果也是令我欣慰,雖然這些年來幾乎難以見面,但是他們的忠誠卻是未減。

  和眾人相見之後,我對接下來數年之內天機閣的宗旨策略給了明確的解釋,這便是我一定要留在震澤湖數日的原因。雖然天機閣是我一手締造,秘營更是我最可靠的力量,可是久離必疏,又是大戰在即,我不能忽視任何微妙的因素,只有用自己的雙眼確定他們的心意,當面說服他們接受我的決定,我才能確保可以如臂使指地控制天機閣,既能夠對我有所助力,又不會損害到天機閣的根基。今後數年,兩國之間必然是勢成水火,消息往來將變得非常艱難,為了安全起見,我將無法像從前一樣給他們詳細的指令。所以這一次見面,我一定要他們明白我的用意,而這些事情,光用信件是說不清楚的,所以我才要親自前來。

  在我的決定下,天機閣在大雍和南楚相爭其間,將要維持中立,甚至可以稍微偏向南楚一些,並不需要他們給大雍提供什麼情報,更不用他們做內鬼裡應外合,就連原本準備讓他們挑動吳越世家支持陸燦組建義軍這件事情,現在也有了接手之人,他們只需推波助瀾就可以了。等到大雍步步推進的時候,他們只需主動一些合作即可。

  這樣的決定令陳稹和白義他們都十分驚奇,甚至白義猶豫之後,委婉地說明他們並不介意楚人身份的問題,他們只忠於我一人,但是他們的心意我雖然感動,卻不會改變我的決定。

  這樣的決定,不是因為懷疑他們的忠誠,雖然他們幾乎都是南楚人,可是卻幾乎沒有得到過朝廷鄉梓的善待,當初我從孤兒之中選拔秘營弟子,就是不希望他們有太多牽絆。這些年來,他們也沒有因為我投了大雍有所不滿,始終忠心耿耿地為我效命,所以我並不會認為他們會因為故國而生出叛逆之心。但是,即使這些弟子並沒有什麼想法,我卻不能不顧及到天機閣的局限之處。

  無論如何,天機閣的根基還是在南楚,若說和敵國有些生意往來,或者想做些不利於朝廷的事情,這對一個神秘莫測的組織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就是和大雍關係密切一些,對於以利益為重的商賈來說也沒有什麼特別。可是,如果我想讓天機閣全力和雍軍合作,這就會導致天機閣根基的浮動。天機閣能夠神出鬼沒,是因為產業眾多,盟友遍及江南,可是這些產業中的掌櫃、夥計多半都是楚人,那些盟友也多半是楚人。天機閣弟子可以不顧慮南楚故國,可是那些楚人卻不能不顧慮,他們可能會在雍軍面前屈膝,卻還不會鐵了心投效敵國。與其令天機閣後院起火,還不如讓他們繼續在天機閣控制之下,這樣也比較容易誘導他們接受大雍的統治。如果弄得天機閣煙消雲散,聲名掃地,就像錦繡盟一樣,我可捨不得,天機閣的產業可是我這些屬下弟子安身立命之處,無謂的損失可會令我心痛的。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超出本分的事情不能做,收集情報,收買敵國重臣將領這些都是司聞曹的職責,我若插手,豈不是越權行事,我可沒有打算和司聞曹爭功。就像當初錦繡盟的事情,現在想來,我卻是有些多事了,監察官員是明鑒司的事情,我卻讓錦繡盟去多事,雖然結果不錯,但是若是因此引起了李贄的不滿,可就得不償失了。而且錦繡盟的事情夏侯沅峰替我背了黑鍋,這次若是天機閣成為眾矢之的,難不成司聞曹會替我背黑鍋麼?想來想去,天機閣還是安穩一些好,不顯山不露水才是真正的贏家。

  正在我浮想聯翩的時候,一個藍衫青年走入艙中,恭恭敬敬地稟道:「公子,無錫飛鴿傳書到,一切已經準備妥當,只等公子一到,就可上路。」

  我醒過神來,笑道:「山子你在機關暗器上的成就已經不在我之下,這次更是親自出手,我自然是放心的,斷不會誤了我的行程,也不會露了破綻,不過上船的時候還是要安排一下,既要避人耳目,又不能讓人疑心。」

  那藍衫青年眼中閃過驚喜,對於我的讚賞十分激動,不過接受過的教誨卻讓他強行抑制心情的波動,應諾告退,臨去之時,目光在呼延壽身上一掃而過。

  一直在旁邊沉默不語的呼延壽心中一歎,這藍衫青年相貌沉靜冷肅,武功顯然不弱,見他氣度言語,也是出類拔萃,聽侯爺對他的稱呼,想來也是八駿之屬。昨夜天機閣之會,至今想來也是如夢如幻,他雖然沒有資格出席,可是卻也冷眼旁觀到秘營弟子出入。今日想來,仍是讚歎不已,江南之地,果然是地靈人傑,群英薈萃,若是南楚國主也是明君,能夠舉賢任能,大雍根本沒有取勝的可能。

  舟行兩日,終於到了無錫一處隱秘的船塢,走出船艙,我望著裝滿糧食的那艘特製貨船,心中生出惆悵的感覺,上了此船,就意味著這短短的逍遙時光已經逝去,好夢由來容易醒,唉!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八章 樂在相知心
 

  我要乘坐的貨船是從震澤湖出發,沿著江南運河北上京口,這是從無錫向淮東運送糧草的船隻,去年秋天在淮東的一戰,正是秋收將臨之際,因為雍軍犯境,以致顆粒無收,淮東被南楚收復之後,兩軍對峙,更是急需糧草,至少在夏收之前,淮東糧草都要靠江南調度。所以從去年年底開始,從吳越至淮東的運糧船就絡繹不絕,有官糧也有私糧,其中從無錫起運的糧船佔六成之上。糧行這樣的生意多半在世家控制之下,但是這並不妨礙天機閣控制的商行跑一次龍套,在吳越買上十船八船的糧食,運到淮東出售,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運河上這樣的船隻絡繹不絕,自然不會有人知道其中一艘特製的貨船之內,多了幾個不該存在的偷渡客人。
  這艘貨船表面上和普通貨船沒有什麼不動,但是卻在設計的時候動了手腳,在艙中加了一個密室,可以裝載一些價值不菲的私貨,現在,我就是被夾帶的偷渡之人,小順子則成了糧船管事(山子)身邊的小廝,他只需改變相貌即可,世間能夠看出他深淺的也不過寥寥數人,不必擔心有人會識破他的身份。而呼延壽和其他四名侍衛,全被小順子封了七八成的武功,然後丟到船上去做苦力了。反正換上船夫的粗布衣衫之後,目中神光黯淡,除了身材高大一些,怎也看不出是身居武功的軍人。隨著東海水軍南下的時候,這些人都已經度過了暈船的難關,這一次,我特意先派人訓練了他們半天如何行船,只要不胡亂說話,充做船夫雜役倒也勉強可以。這些侍衛都是克盡職守、精明能幹的軍士,否則也不能被選入虎賁衛,他們若是下起功夫來,等到下船的時候,一定已經是最好的船夫之一了。其實我倒不是不顧及呼延壽的面子,才讓他也去做船夫,只是船上的密室小了一些,住一個人還可以,若是再加一個就太擁擠了。

  這個密室只有兩丈方圓,室內只有一張床榻,一桌一椅,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小塊空地可以供人活動一下筋骨,雖然通風還算不錯,甚至還有一個相通的小房間可以盥洗,但是畢竟不夠舒適,尤其對我這個享受慣了的人。可是我也是無可奈何,淮東不比吳越,我若是拋頭露面出了什麼紕漏,想跑都跑不掉,所以只能委屈一下,躲在密室裡面了,這也是小順子當初答應我潛行南楚的條件。想到我需要在這裡悶上十天半月,就是叫苦連天,呼延壽他們雖然可憐一些,但是至少還可見到天日,而小順子更是可以自由自在的在外面遊蕩,憑他的武功,就是在岸上逛一圈再回來,也不會被人發覺,這樣的強烈對比真是令人鬱悶啊。

  看看嵌在艙壁上的夜明珠,心中生出一絲慶幸,這種密室通風雖然還不錯,但是若是長時間點起燈火,卻也難以忍受,可是這裡沒有天光,若是不點燈火,便是伸手不見五指,若是別人藏在裡面,自然只能忍受一下。但是山子精靈得很,臨時在壁上加了一個小機關,可以嵌入幾顆夜明珠,這樣一來,室內珠光明亮,雖然不及天光,但是視線無礙,就是想看看書,也不會覺得光線太暗,若非如此,這十幾天我可怎麼煎熬呢?

  放下書卷,我再次輕歎一聲,真是寂寞啊,或許是習慣吧,我從前最是喜歡清靜的,可是現在卻覺得分外不能忍受寂寞。小順子也真是的,拋下我獨自去逍遙了,說來也奇怪,若是他在我身邊,就是一天不說一句話,我也不覺得孤單,在榻上翻來覆去了幾次,終於忍耐不住,跳下床在地上踱步,轉了幾圈,越發覺得氣悶,恨不得出去透透風,可是想到和小順子有約在先,途中不能離開密室,便只能黯然神傷。正在我煩惱無比的時候,密室的小門無聲滑開,小順子躬身鑽了進來,手上提著一個食盒。

  我心中大喜,等小順子將食盒放在桌上,準備出去的時候,拉著他道:「和我一起吃吧,吃完再出去不遲。」小順子瞥了我一眼,卻沒有理會我,只是將食盒裡面的菜餚和碗筷拿了出來,我一見卻是大喜,竟有兩副碗筷,小順子果然夠義氣,知道我悶得很,所以特意陪我吃飯,想到此處,連忙拿了兩個茶杯放在桌上,又慇勤地提壺倒茶,準備討好他一下,全沒留意小順子眼中閃過的一絲笑意。

  吃完飯後,我見小順子在那裡收拾碗筷,想到他又要出去閒逛,我卻是作繭自縛,心中湧起強烈的鬱悶感覺,往榻上一躺,翻身向內,瞪著牆壁發呆。過了沒多久,便聽到小順子離開的聲音,心中越發腹誹起來,他若想離開絕對可以做到無聲無息,怎麼偏偏弄出這樣的響動,不是存心氣我吧,不過想想我不許他殺了丁銘二人,卻不跟他說原因,也難怪他這樣氣我。正在胡思亂想,身後傳來小順子冷淡的語聲道:「下一盤棋如何?」

  我喜出望外,連忙翻身坐起,就連上一次被小順子殺得汗流浹背,立誓不再和他下棋的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匆匆道:「不許反悔,至少三盤。」

  小順子微微一笑,已經恢復真容的清秀面容上露出溫暖的表情,這可是這些日子罕見的表情啊。

  一局棋才下了一半,我便又皺起眉來,看著被小順子殺得七零八落的盤面苦笑,抬起頭來,見小順子神色和氣,我壯著膽子道:「下棋也沒有意思,我們隨便聊聊天吧?」小順子目光一閃,淡淡道:「說些什麼呢?」

  我笑道:「什麼都可以,你想問什麼,或者想說什麼都可以,難得這樣清閒,身邊又沒有外人。」

  我心中想著,只要小順子問起,我就可以和他說明這些日子肆意妄為的緣故,也免得他心裡不快。誰知小順子想了一想,道:「公子當初向皇上提出隨水軍南下,皇上問公子何故,公子只說想令楚軍誤會我軍主攻方向乃是吳越,今日想來,公子真正的理由不僅如此,一來是想和荊氏和解,二來是分擔姜侯的壓力吧?」

  我撿起一枚棋子,在手中把玩著笑道:「想和荊氏和解倒是真的,雖然就是別人來,也可對荊氏手下留情,可惜我卻知道舅父他老人家固執強硬,我若不能和舅父化解心結,荊氏是萬萬不能為我軍所用的,只是皇上必不會放心我回嘉興,所以我便沒有提起。至於分擔海濤身上的壓力,這話又如何說呢?」

  小順子淡淡道:「東海水軍自從歸順大雍一來,這是頭一次出戰,勝負戰績十分緊要,吳越乃是南楚精華之地,縱然一時得手,也難免遭遇挫敗,而且以王者之師,行海匪之策,恐怕易遭攻訐,縱然現在無人說什麼,等到日後發作出來,便是一樁大罪。公子相攜南下,首議劫擄吳越之策,這樣將來若是有人想要以此責難,就要考慮到公子的立場。公子這樣做,豈不是替姜侯分擔壓力麼?」

  我微笑不語,小順子繼續道:「其實若非東海水軍最擅登陸劫擄,縱然公子定下計策,準備了吳越的精確地圖,也不可能在短短十餘日之內完成這樣的戰策,若是姜侯沒有準備這樣做,也不會備下那麼多近海戰船,劫擄的過程也不會這樣乾淨利索。如今公子雖然得了獻策之功,但是姜侯將戰策執行得如此完美,已經是不世之功,而公子卻將可能的攻擊攬於自身,還不知將來是福是禍。」

  看了我一眼,小順子又道:「公子自然也考慮過這樣做的後果,將來公子若是失了帝心,也難免會有人以此攻訐公子,可是這些事情公子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反而是姜侯,他年輕氣盛,若是因此和大雍離心,卻是可惜了這支縱橫四海的水軍。而且只要姜侯無事,海氏船行就不會受到波及,我們便有後路可退,所以公子便顧不得聲名了,而是一力承擔獻策的責任。」

  聽到此處,我也不由一笑,道:「狡兔三窟,這也是自全之道。」

  小順子微微一笑,又道:「公子若僅是想要留條後路,自可留在定海,等到風平浪靜的時候再北方返回中原。可是公子卻決意孤身穿越楚境,前往淮東。」

  我面上一紅,道:「這個我不是解釋過了麼?」

  小順子道:「公子的確和我解釋過了,今年三月江南行轅就要籌建,公子還需去赴任,而一旦南楚軍知道公子在定海,寧海水營必定阻住北上之路,短時間之內,公子無法北上,縱有水軍護送,也難免遭遇寧海突襲,若是公子滯留定海,不免貽誤軍機,令皇上對公子當初決意南下的事情不滿。為了趕時間,也為了安全起見,不如從陸上走,在天機閣掩護之下,反而安全一些。」

  我笑道:「就是如此,我可沒有說謊。」

  小順子瞥了我一眼,道:「公子自然沒有說謊,只是避重就輕,你要離開定海非是為了江南行轅的軍務,而是為了姜侯,有公子在定海一日,姜侯的一切功勞都不免打個折扣,姜侯與公子名為師徒,侍奉公子卻是如父如兄,公子自然不願損及姜侯聲威,所以匆匆離開定海。至於留下琮公子,一來是為了造成公子仍在定海的假相,二來也是讓琮公子輔佐姜侯。琮公子雖然年輕,但是心性沉穩,姜侯雖然驍勇善戰,卻是有些氣盛,若和陸燦相較,恐怕有些不如,但有了琮公子輔佐,必然可以穩住定海局勢,縱然小挫,也不會受到大的損傷。」

  我輕歎一聲,道:「還有一個理由,你卻沒有猜到。」

  小順子眉梢一挑,道:「公子是說這次也是為了考驗琮公子麼?」

  我微微一愣,笑道:「這一點你也想到了?」

  小順子道:「琮公子身世不明,偏偏最得公子愛重,總是不忍強行逼問,只是這幾年琮公子甚得太子、嘉郡王器重,將來也必會成為大雍重臣,以琮公子的本事才華,就是想要權傾朝野也不是什麼難事。這本來也沒有什麼,只是公子心中擔憂他與大雍有隙,這一次特意將他一人留在定海,不似從前一般始終將他約束在身邊,他驟得自由,難免會流露出心中所思,公子想必在虎賁衛中已留下暗子,監視琮公子的行徑,一旦發覺有什麼異樣,就可以請姜侯將他軟禁起來。定海孤絕海外,琮公子就是做出了什麼不妥當的事情,也難以影響大局,而且縱然有事,還可令姜侯相助掩住真相,不令外洩。公子這樣行事,既是為了試探琮公子,也是為了萬一之時,可以保護琮公子。只盼琮公子能夠體諒公子心意,不要做出親痛仇快之事。」

  我聞言喟然長歎,琮兒之事,我已經拖延多年,但是現在卻不能繼續不聞不問了,太子已經開始涉入軍政,若是琮兒果然有些不妥之處,我也要在太子重用他之前弄清楚才行。

  小順子卻又有驚人之語道:「這些事情很容易便可明白,只是公子與那丁銘、苦竹子二人相交之事,卻令我苦思不解,只是今日突然想明白了,所以也想問問公子是否正確?」

  聽到此處,我卻是大感興趣,這幾日我都以為小順子為了這件事生氣,想不到他卻在替我想理由,倒要聽聽他是否明白我的心意,坐直了身子,面上流露出洗耳恭聽的神情。

  小順子淡然道:「初時公子只是見獵心喜,想要和才俊之士一會罷了,誰知兩人上船之後,公子得知他們的身份,便有意借重,我本來擔心公子這樣人物,當世少有,他們若是仔細想去,難免會想到公子真正的身份,所以主張殺了兩人,可是公子卻不許我動手,只是暗示我在第三次泡茶的滾水中加入迷藥,然後親手續水,將兩人迷暈,又留下信物,暗示公子天機閣主的身份。我這才明白公子深意,天機閣主神秘莫測,乃是傳奇人物,他們知道公子乃是天機閣主之後,不論是什麼蹊蹺破綻,在他們看來都是可以解釋的,自然就不會想到公子真正的身份。公子親手續水,是為了讓他們誤以為是公子親自下毒,可是他們自然看不出端倪,便會以為公子深藏不露,這樣一來,更是不會想到公子是江哲江隨雲,世人可是都知道公子是文弱書生的。可是我卻不明白公子為何費心留下他們的性命,莫非只是為了丁銘那一番肺腑之言麼?」

  我淡淡一笑,眼中透出狡黠之意,既是為自己靈機一動想出的計策自豪,也是暗笑小順子只是看到了表面的文章。誰知小順子也是微微一笑,繼續道:「所以這幾日我都在冥思苦想,終於被我想通了整件事情事,只因他們要做的事情也是公子要做的事情,而且他們做來更是事半功倍,所以公子才寧可冒著洩漏身份的危險也要放過這兩人。只不過手段雖然相同,目的卻是天壤之別,他們是要維護南楚社稷黎民,公子的目的卻是為了削弱剷除吳越世家。

  公子生於嘉興,天機閣產業在吳越的就有四成,雖然公子流離在外,卻始終不曾忘記鄉梓,這一次公子獻策劫擄吳越,恐怕很是有人詬病公子不念鄉梓,卻不知公子一片苦心。

  在公子心目中,吳越世家實在是最大的障礙,南楚的衰落,一個主要的原因就是王室和世家的相爭,對公子來說,世家掌權有害無益,如今南楚其他各地的世家多半凋零,只有吳越之地,反而因為遠離戰火和遠洋貿易,世家的力量越來越大。公子既然投了大雍,自然不希望大雍將來也重蹈覆轍,因此吳越世家必須要被清洗。可是大雍一統天下後,吳越世家必定望風歸附,不論真心假意,到時候若是再清洗,只怕江南民心不穩,皇上乃是英主,必然不會縱容吳越世家,吳越世家不肯屈服,必定挑起民變,這樣一來,錦繡河山,必將成為血海屠場,舞榭歌台,將成斷瓦殘垣,幾十年之內吳越之地恐怕也難以恢復元氣。所以公子苦思之下,才定了劫擄吳越的戰策。

  這條計策,表面是只是為了削弱吳越的抗拒力量,也是為了定海可以長期和吳越對峙。實則還有三個好處。其一,吳越世家為了擔心雍軍再次登陸,最後必定組織義軍私兵對抗雍軍,這樣在作戰中可以消除吳越世家的武力;其二,雙方交戰時日一久,就會結下深仇,戰況慘烈,死傷疊籍,等到大雍南下之後,卻可以用吳越世家抵抗王師的理由對其進行清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舉光明正大,吳越世家想要挑起民變,也會得不到厭倦戰事的平民的支持;其三,公子擄劫嘉興世家到普陀,可以在數年之內破壞其世家體系,令其成為符合大雍需要的力量,等到大雍一統天下之後,將這些人遷回吳越,他們就成了大雍統治吳越的根基和助力。這樣一來,公子既可以達到清洗吳越世家的目的,又保住了吳越千萬軍民的身家性命,若不是念及鄉梓,公子何必這樣費盡苦心,甚至不惜擔上惡名。

  就是公子有意讓呼延壽看見天機閣的力量,也是為了通過他警示皇上。吳越之人,雖然性情和順,骨子裡卻有輕銳敢死的本質,自古以來,最多刺客劍俠,大雍縱是滅了南楚,可是想要江南穩固,沒有十年時間安撫鎮壓,也是不可能的,公子想必是擔心皇上因為吳越的反抗暗流而採用強硬政策,所以才有意無意地警示皇上。只是這樣一來,公子豈不是又給自己多了一個陰蓄死士的罪名,又揭示了隱藏的實力,這讓我始終覺得有些不安,若是皇上有意鳥盡弓藏,公子何以應對。」

  我只覺得心中暢快非常,這些心事我雖然在腦海裡想過千次萬次,卻是不能上不能告天地君父,中不能告妻子親朋,下不能述與鬼神,只能自己一人苦苦盤算,小順子雖然親密,我卻不願亂他心思,這些日子以來,當真是苦澀難言。一路北上,雖然沒有見到多少外人,但是也隱隱聽到有人議論雍軍劫擄吳越之事,提及之人多半將我當成叛國背鄉之人,痛加辱罵,這一點雖然在我意中,心中也是淒苦難安。想不到小順子不需我明言,就能知我心意,他素來除了武學之外,少有關心世事,這一次費心苦思,定是覺察出我心中苦悶,所以才揭穿我的苦衷,用以安慰於我。

  強抑心中狂瀾,我盡量平靜地道:「這也沒有什麼,天下一統之後,天機閣也該成昨日黃花,其實那些產業早已都分給秘營弟子了,只是現在還掛著天機閣的牌子罷了。這些力量給皇上知道,也沒有什麼關係,等到大雍一統天下之後,我縱有再強的力量,難道還能勝過朝廷麼?與其私蓄武力自保,還不如散去這些力量,這樣才不會引起皇室猜忌。再說皇上性情,也不是那樣刻薄寡恩之人,鳥盡弓藏之語今後不要再說了。」

  站起身來,負手仰望,珠光輝映之下,只覺得心境漸漸平和,想到世上終有一人知我深心,而這人又是朝夕相隨,親如骨肉的小順子,越發覺得心中歡馨喜樂,就是這窄小陰暗的密室,在我眼中彷彿也成了貝宮珠闕。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我道:「好了,你出去吧,若是給人發覺你這個小廝總是不見蹤影,想來山子也沒有法子替你遮掩過去。」

  小順子目光一閃,垂下眼簾,轉身離開密室,還未合上暗門,便聽到身後傳來輕笑之聲,看到公子愁悶全消,他也是心中愉快,想來接下來的日子公子不會覺得難熬了吧。想到此處,他也是難掩唇邊笑意,步履輕快地向艙外走去。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九章 吳鉤霜雪明
 

  隆盛八年二月二十六日,正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立在鎮淮樓上,站在窗前俯瞰城下風景,裴雲看似平靜的面容下面隱藏著一絲煩悶,淮東戰場失利,雖然佔著楚州、泗州,也不能讓他心中好過一些。偏偏這一次他奉了旨意,只在淮東牽制楚軍,不能趁著陸燦陷在吳越主動出擊,更是令他氣悶。想到襄陽烽煙瀰漫,長孫冀的南陽大營已經增兵至三十萬,自己卻未得到兵力補充,現在徐州大營尚不足十萬兵力,想要發起一次大的軍事行動都沒有多少餘力,這怎能不讓他氣悶呢。
  另一件讓他氣悶的事情便是新任楚州郡守羅景。當初他原本準備等到局勢穩定之後就將顧元雍撤換,免得根基不穩。誰知這顧元雍從前在駱婁真掌控楚州的時候有心無力,處理政務每有疏漏,可是自從投了大雍之後,居然如有神助,將楚州政務打點的頭頭是道,當初裴雲從揚州敗退,能夠穩守楚州、泗州一線,實在是多有仰仗顧元雍的助力。裴雲原本是賞罰公正的人,見顧元雍十分得力,就有心讓他繼續留任,可是這時候朝廷卻已經派來了羅景擔任楚州郡守,雖然不甚甘心,可是這也是說得過去的,畢竟楚州的位置很是重要。可是那羅景雖然能力出眾,性情卻甚是桀驁,治理楚州的手段雷厲風行,惹得楚州百姓怨聲載道,若是換了別處,裴雲也不會和他作對,只是楚州乃是前線重鎮,又是新降,需要安撫才是,所以曾向羅景暗示。可是這新任郡守自恃才高,卻不肯稍做讓步。若是換了別人,裴雲多半先給他一頓軍棍,然後將他趕回去,畢竟楚州仍是軍鎮,需受裴雲管轄。可是這郡守後台極硬,乃是當今皇后內兄高融的愛婿,高融乃是雍帝重臣,曾有幽州輔佐太子李駿的功勞,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極高。裴雲雖然不懼高融,但是他現在乃是敗軍之將,自然不想輕易得罪了高融,只是這樣文武不和,如何能夠全力進逼淮東呢?這樣的煩惱之事怎不讓裴雲心中氣悶。

  裴雲站在那裡靜默不語,立在他身後的顧元雍卻是心平氣和。作為一個降臣,他早已經有了充分的準備,至於家族的安危,他卻並不擔心,衡陽顧氏世代傳承,斷不會因為一個不肖子弟而滅族,現在他只需擔心自己的身家性命即可。他是一個識時務的人,從前他是南楚世家子弟,便悉心讀書,考取功名,為家族取得榮耀,為官楚州,立於虎狼之策,他就明哲保身,縱然為了楚州軍民和駱婁真相爭,也是控制在駱婁真可以忍耐的範圍之內,更是著意結好楚州大營的軍官,留下求救求情的後路。雍軍攻下楚州,他便黯然投降,裴雲委他重任,他便盡心盡力去做,如今免去他的官職,他也沒有什麼憂慮,只是籌劃著是尋機回鄉,還是繼續等候雍廷的任命。在顧元雍心目中,他自認只是庸碌之輩,無力與強權相爭,只要不過分侵犯他的利益,做雍臣還是楚臣倒也沒有什麼不同。當然若是現在南楚反攻回來,他可不會立刻就投降回去,畢竟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只是若是大雍有人迫他做些喪心病狂之事,例如讓他說降族人投雍,裡應外合對付南楚,這他也是絕對不肯做的。顧元雍本就是這樣的人,所以,裴雲有意留他在楚州,他也就順理成章地留了下來,施施然跟在裴雲身邊行走,而那新任郡守自然不知道,他許多不合楚州民情的律令,都是在這人示意下,指令楚州官員陽奉陰違,瞞上欺下,才沒有挑起變亂的。

  裴雲立了許久,終於無奈地搖頭道:「罷了,不想這許多煩心事,顧大人,我們換身衣服,出去走一走,散散心也是好的。」顧元雍聞言笑道:「將軍平日軍務繁忙,對這楚州城只是走馬觀花罷了,今日既想散心,就由元雍做陪,觀賞一下淮安風光。」裴雲微笑點頭,回頭看了一眼杜凌峰,道:「今日出去只是閒遊,不許你隨便惹事。」杜凌峰連忙應是,面上卻是一紅,他生性好鬥,總是喜歡惹是生非,若不是這個緣故,也不會至今不肯正式進入軍旅。

  裴雲雖然想出去散散心,但是畢竟三人過於顯眼,裴雲今年雖然已經三十四歲,可是自幼修習佛門心法,內力精深,使得他看上去還不到三旬年紀,加上相貌氣度都是人中之龍,就是穿了便裝也是人人矚目,更何況往來遇到的巡視軍士見到他都不免行禮,而顧元雍本是楚州郡守,更是無人不識,杜凌峰無事就在城中閒逛,認得他的人也是極多,眾目睽睽之下,想要遊玩也無法盡興。裴雲自嘲的一笑,目光閃出,看到街旁有一座小酒樓倒還清雅,便舉步向內走去。

  那酒樓的夥計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向內肅客,掌櫃的三步兩步就奔到近前,低頭哈腰,迎了三人上樓,這樓上只有六七付座頭,臨窗的三付座頭都用屏風隔開,外面掛著淡黃的竹簾,倒是清雅別緻。顧元雍雖然在楚州多年,可是這座小酒樓卻沒有來過,如今一看的倒是覺得頗有遺珠之憾。三人坐了下來,要了些酒菜,便飲酒閒聊起來。裴雲推開窗子向下看去,街上人來人往,比起鎮淮樓下生人勿近的冷落自然有趣多了,越發覺得微服出來卻是對了。

  這時,掌櫃又引了幾個客人上樓來,那掌櫃本想今日樓上不招待客人,但是杜凌峰聰明得很,知道裴雲今日出來乃是散心,就是多些人氣才會高興,所以早已警告過掌櫃不要洩露樓上有貴客,讓他照常對待。那掌櫃雖然不敢不依,但是卻也留了小心,帶到樓上的客人也是先揣測一下有無妨礙。今次的客人共有六人,明顯是遠道出行,頗有身份的人物,所以他才放心地將人請上樓來,其中兩人逕自走向裴雲左手的座頭,另外四人卻是在外面樓梯旁邊擇了座位,顯然是主從分明。掌櫃剛要轉身下樓,只見兩個俊逸書生正在上樓,這兩人相貌相似,只是一個高些,一個矮些,差著一兩歲年紀。一看之下,這掌櫃心中大驚,這兩人乃是兄弟,兄長周明,弟弟周晦,素來都在他樓上飲酒,周明為人最是狂放不羈,一向都有些悖逆的話語,平日倒也罷了,無人告密外傳,今日樓上卻有貴客在。想到此處,那掌櫃剛要上前阻攔,誰知周明已經大笑道:「老杜,你上次說青梅酒今日就可以開壇了,我們兄弟特意前來痛飲幾杯。」

  那掌櫃心中一歎,知道已經來不及阻止了,只得含含糊糊地道:「那青梅酒又酸又澀,也只有你們兄弟喜歡。」

  周明聞言又是大笑,那周晦卻只是微微一笑,周明道:「這青梅酒乃是老杜你用夏日摘取的七分熟的野生青梅混合寒冬冰雪所釀,味道雖然酸澀,卻是別有一種風味,豈是俗人可以領會,豈止我們兄弟喜歡,文浦也是最愛此酒,只不過今日他卻不能來了。」說到最後,語聲卻是有些唏噓。

  掌櫃又是心中一驚,連忙岔開話題道:「不是還有兩位公子來品酒了麼,小人這就去取酒,兩位公子請先坐坐。」說罷,他便湊到兩人身邊正要低語,耳中卻是傳來一聲冷哼,他身子一顫,察覺到從竹簾之後透出冷厲的目光,只得下樓去了。臨去之時悄悄回頭,卻見周氏兄弟毫無所覺,似乎那一聲冷哼並未聽見,心中覺得古怪,卻也只能黯然傷神。這時簾內的裴雲卻是淡淡一笑,便是他傳音警示那掌櫃,但是心中也生出憂慮,想到楚州百姓對大雍的牴觸之心有增無減,不由輕歎。

  那周氏兄弟逕自走入臨窗最右面的座頭,似是熟門熟路,那周明一邊走一邊對弟弟說道:「前年你我送青浦兄遠走高飛的時候,曾經有約,今日在此重逢,共飲老杜新釀的青梅酒,只可惜如今楚州已屬大雍,往來道路斷絕,青浦兄今日定是要失約了。」

  周晦道:「這也難怪,楚州已經不屬南楚,青浦兄雖然是千金一諾之人,卻也只能望青梅而生歎,有家難回,有國難奔了。」

  周明笑道:「其實這也未必,青浦兄文武雙全,一向有心為國效力,只是看不慣朝廷昏庸,所以才浪跡萍蹤,無心仕途,不過如今淮東由陸大將軍主事,說不定青浦兄就在揚州、廣陵呢,雖然兩軍對峙,但若他有心,憑他的本事也未必不能回來。而且青浦兄從無失諾之事,所以我今日才要在此等候,否則若是他冒險回來,我們兄弟卻躲在家裡不敢出頭,豈不是愧對良朋。」

  周晦卻道:「兄長慎言才是,以小弟看來,青浦兄還是不來為好,他視華先生如父,若是得知噩耗,必然不肯罷休,但是那羅賊乃是楚州郡守,手握重權,青浦兄若是有意尋仇,只怕反而誤了他的性命。」周明聞言也是長歎不已。

  裴雲本沒有理會樓上其他的酒客,但周氏兄弟又沒有刻意放低聲音,所以他聽得一清二楚,回頭看了顧元雍一眼,眼中流露出疑問。顧元雍也聽見了兩兄弟的話語,心中正為他們擔憂,看了裴雲一眼,躊躇難言,倒是杜凌峰低聲道:「這兩人將軍想是忘記了,年前我軍敗於瓜州渡,那周明寫了詩文譏諷將軍,還當眾說陸燦必能奪回楚州,本來這樣狂生理應問斬,只是師叔卻沒有在意,只是讓顧大人管束他們。羅大人上任之後,和城內的士子寒生多有爭端,更是派人監視這些人,一旦有不妥言語,便要下獄問罪,現在城中士子多半閉門不出,以避災禍。只怕現在樓下就有羅大人的暗探呢。至於他們所說的華先生想是城中名士華玄,至於那個青浦兄,想是兩年前因為打傷駱婁真麾下軍士而出走的楚州才子莊青浦,莊青浦乃是楚州士子的領袖人物,和周氏兄弟相交莫逆。」

  裴雲這才想起那件事來,只是淡淡一笑,對於這些狂生文士的攻訐,他從來不放在心上,只要大雍節節取勝,時日一久,這些人自然不會再胡言亂語。倒是那個華玄的事情很是麻煩,那人學問精深,城中儒士十之六七都在他門下稱弟子,自雍軍入城後華軒就閉門不出,羅景有意迫他入仕以收士子之心,卻被他嚴拒,羅章人一怒之下將他關入了大牢,還是顧元雍親向裴雲求情,裴雲下了一道手令令羅景放人,這才令那老先生脫了囹圄之災,結果華玄年老體弱,在獄中又受了凌辱,出獄不到半月就病故了,若非顧元雍從中調停,裴雲又及時增派軍士坐鎮,到華家祭靈的楚州士子們差點鬧出事情來,羅景事後還上書彈劾裴雲縱容輕慢,令裴雲差點氣暈,但是裴雲生性沉穩,雖然已經怒極,卻不顯露出來,只是上了一道折子自辯。想到羅景這般強勢壓制,豈不是更加容易惹出是非,一旦亂了民心,自己如何穩守楚州呢?想到此處,裴雲心中越發惆悵,心道,若那莊青浦果然來了,就將他帶回營中去,免得他向羅景尋仇,可惜了一個人才,微微搖頭,裴雲又向窗外望去。

  顧元雍卻是暗暗皺起眉頭,莊青浦乃是江淮名士,性情義烈,文采過人,又擅劍術,乃是楚州難得的佳子弟,他父母都已亡故,族中乏人,若非華玄愛他資質,收到家中照顧,恐怕難以成人,他若知道華玄死訊,只怕真會向羅景尋仇。莊青浦在楚州士子中聲望極高,若是他一呼百應,掀起變亂,豈不是天大的麻煩。他不知裴雲心意,更是擔心莊青浦今日會冒險而來,苦苦想著如何可以引走裴雲,或者想法子私會莊青浦,勸服他不要鬧事。但是見到裴雲在那裡飲酒賞景,全無起身之意,他又不敢露出形跡,更不敢暗示周氏兄弟,心中越發焦急起來。

  這時候,掌櫃已經抱了一個小酒罈上來,一打開酒罈上面的泥封,便溢出酒香縷縷,香氣中已經帶著孤絕之意。周明倒了一盞淡青酒液,輕啜一口,朗聲道:「曉霧鎖秦樓,又添離愁。臨風把盞傾金甌。陽關唱遍也難留,此恨悠悠。」反覆吟詠數遍,聲音滿是惆悵。

  裴雲聽得微微皺眉,他雖然不甚通詩詞,也知道這應是一首《浪淘沙》的上半闕,那周明既是才子,怎會續不出後面半闕。

  這時,卻從樓梯上傳來一個清朗孤傲的聲音續道:「青梅擷滿袖,疏疏雪片。經年釀作杜家酒。飲罷孤寒立輕舟,一醉方休。」

  周明和周晦兩人都是驚喜交加,周明更是衝出竹簾,望向樓梯,失聲問道:「青浦兄,竟是你回來了麼?」

  裴雲心中一震,想不到這莊青浦果然來了,姑且不論他如何穿越城關,但是此人重諾守信之處,已經令人驚歎。裴雲從簾內向外望去,只見周明和一個書生把臂對視,周明竟是滿面眼淚,顯然十分激動。那白衣書生也是頗為激動,但是神色間卻有一種冷靜決然的意味。裴雲仔細望去,只見那書生劍眉星目,風姿飄逸,猶如臨風玉樹,當真是貌如子都,風標絕世,只是週身上下都籠罩著孤傲清絕之意,少了幾分親切意味。那書生一身白衣如雪,寬袍綬帶,大袖飄飄,腰間懸著三尺青鋒,非是那種輕飄飄突具華麗外表的飾劍,而是古樸沉凝的黑鞘黑柄的長劍。可見這書生竟真是文武雙全的俊傑。

  裴雲心中驚歎,目光一掃,落到了那書生面上,只見那書生雖然神光未減,但是面色蒼白,印堂有一道黑影,太陽穴上更是隱隱有著暗紅印跡,裴雲心中一顫,不由黯然輕歎道:「可惜,可惜!」

  豈知從左側座頭之內,也傳來一個清雅的聲音道:「可惜如此人才。」

  裴雲心中一動,目光向左側望去,隔著屏風,看不到那邊客人的相貌,但是那語聲有些熟悉,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是何人。杜凌峰見他神色,便知究竟,在他耳邊低聲道:「那四個人和他們一起來的。」說罷伸手輕指,裴雲望去,卻是四個青年坐在那裡低頭進食,裴雲只是一眼,便看出這四人氣度沉凝,目中神光隱隱,身姿筆挺,衣履看似平常,兵刃也都用布裹住,像是尋常富商護衛模樣,可是現在楚州境內哪裡還會有尋常客商出沒,何況這四人一見便知是身手不凡。越看越是覺得古怪,裴雲不由劍眉微皺,現在楚州關防極嚴,這樣的人物在楚州出現,為何自己沒有得到稟報呢?

  這時,那白衣書生的目光也掃視了樓上的酒客一周,淡淡一笑,隨著周氏兄弟走入座頭,道:「當年分別之時我寫的詞你還記得這樣清楚,看來今日我若不來,你一定會罵死我了。快倒酒來,我等著今日已經許久,這些年飄零江湖,最盼的就是老杜的青梅酒,如今得償夙願,便是立刻死了也是不枉此生。」

  周明心中皆是狂喜,只道他狂放,連忙取了一個大酒盞,倒了滿滿一杯青梅酒遞上,那白衣書生一飲而盡,原本蒼白的面色也多了些血色。周明喜道:「青浦兄還是這樣爽快,老杜一年只釀十壇百斤青梅酒,這一次我已經全部買下,你我兄弟來個一醉方休,盡述離情別緒,待到酒醒之後,不論青浦兄如何吩咐,小弟都是欣然遵命。」他不便問友人是否已經得知恩師死訊,所以這樣隱晦道來。卻聽的隔著屏風的顧元雍心焦如焚,恨不得高呼示警。

  那白衣書生卻是一笑,道:「為兄可沒有事情相求,今日前來只是為了昔日諾言和這青梅酒罷了。」說罷取過席上酒壺,自斟一杯飲了,酒色染上面容,越發顯得飄逸風流。周明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終是不願出口相問友人是否已經得知華玄死訊。

  這時,淡黃竹簾被人挑起,走進來兩個青衣人,前面的那人灰髮霜鬢,相貌儒雅俊秀,氣度從容灑脫,後面的那人似是僕從身份,低首跟隨。周明一愣,見那人形容陌生,神韻奇秀,若是從前,見了這等人物,他自然是著意結交,可是想到楚州已是大雍所屬,雖然這人看上去頗有楚人風姿,但必是雍人無疑,因此怒道:「閣下為何擅自闖席,未免太過無禮。」

  那人目光一閃,道:「我聞三位盛讚青梅酒,也想嘗嘗這清絕孤寒之酒,若是諸位願意,在下願以此物交換一壇新酒,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說罷張開右手,手心中是一粒龍眼般大的蠟丸,周明正要相問,那人已經捏碎蠟丸,露出一粒紅如火焰的丹藥,廂房中立刻溢滿香氣,周明只是聞到那香氣便覺得神清氣爽。讀書人有言,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他雖然醫術平平,卻也知道這是極好的續命丹藥,只是自己三人似乎用不上,正在猶豫的時候,莊青浦已經冷冷道:「多謝閣下,一壇青梅酒換取這粒藥丸,未免太不值得了,閣下若愛此酒,我令掌櫃送去一壇就是。」周明心中茫然,卻下意識地喚掌櫃取酒,不多時,杜掌櫃果然另外提了一壇青梅酒送來。

  那青衣人輕輕一歎,道:「是我太多事了,早片刻,晚片刻卻也沒有多少分別。」說罷用力一捏,那粒藥丸變成粉碎,廂房中香氣大盛,紅色藥粉飄落地上,那青衣人取出絲絹,拭去手中藥粉,轉身走了出去。周明心中一驚,覺得萬分可惜,那藥丸必是救命良藥,卻化成灰燼墜落塵埃。一眼望去,無意中卻見到那青衣人右手之上戴著一枚玉指環。指環本是女子飾物,男子戴來略顯輕薄,那青衣人氣度不凡,卻如何有這脂粉氣,周明心中生出輕慢,目光中露出不屑之色。孰料那青衣僕人此時方要出去,一眼看到周明神情,目中閃過一絲寒芒,冷冷看了周明一眼,向外走去。這一舉動,周明沒有留意,卻被坐在邊上的周晦看到。那青衣僕從看上去二十多歲模樣,相貌清秀白皙,只是一雙眸子竟似寒泉一般幽深清冷,周晦心中一驚,生出不安的感覺。

  此時的裴雲卻是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心中溢滿驚喜,卻又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竟是真情,只是透過竹簾看到那兩人面容,已經令他心中巨震,再聽了幾句話,越發確定自己的判斷,恨不得立刻出去相見,只是想到自己若是一出去,只怕驚動樓上眾人,反而不敢輕動,只是卻坐立不安,深怕輕慢了那人。這時耳中傳來冰寒的聲音道:「公子請將軍暫且不要過來相見。」裴雲心中一寬,這才平心靜氣下來,心思潮湧,想著如何利用這一機緣,擺脫自己的為難窘境。

  這時,那莊青浦也似是覺察出了酒樓上面的氣氛有異,起身笑道道:「酒已飲過,人已會過,我這就要走了。」周明驚道:「青浦兄難得回來,如何這就要走?」莊青浦眼中露出不捨之意,神色間有些礙難。

  周晦卻是已經看出一些不祥的徵兆,起身一揖道:「青浦兄若有什麼難處,還請言來,在下兄弟縱然粉身碎骨,也不負所托。」

  莊青浦知道周晦素來細心,便笑道:「哪裡還有什麼事情,只是希望沒有連累了兩位才好。」說罷起身一揖,然後舉步向外走去,周明起身欲攔,莊青浦卻已走到了樓梯口,正要舉步下樓。周明想要喊他,周晦卻拉住他輕輕搖頭。周明也是聰明人,突然心中明瞭,脫口而出道:「莫非青浦兄已經去過華家了?」周晦還沒有回答,耳中傳來呼喊奔逃之聲,周晦顧不得向兄長解釋,已經撲到窗前。

  街道上兩側煙塵滾滾,楚州雍軍鐵甲在煙塵中歷歷可見,已經將四面八方都封鎖起來,街上的百姓四散奔逃,一個錦衣大漢帶著百餘身穿灰色衣甲的衛軍衝了進來,指著街道兩旁的宅院道:「有人看見那刺客在這裡出現過,必然已經逃到兩側的宅院店舖裡面了,你們給我挨家進去搜查,若有反抗殺無赦。」

  周明此刻也憑窗向樓下望去,他認得那錦衣大漢乃是楚州衛軍校尉高秉。按照大雍軍制,各州郡都有衛軍編制,戰力較弱,兵源主要來自被裁撤下的軍士,平日協助郡守維護地方安靖,楚州衛軍編制有三千人,只不過現在楚州乃是淮南節度使裴雲鎮守,所以編製不滿,只有一千二百人。那高秉乃是國舅高融的族人,在此任衛軍校尉,其意不問可明,此人一向都是楚州郡守羅景的親信爪牙,周明對其恨之入骨。心道他來捕捉什麼刺客,莫非有人刺殺羅景麼?他素來思維敏捷,立刻就聯想到莊青浦方纔的言詞,聽他語氣,竟是心事已了,再無牽掛,想必那羅景必然已經授首,而且下手之人正是莊青浦。想通這一點,周明只覺得如墜冰窟,心中絲毫惡人受報的喜悅,也無心去想莊青浦如何有法子刺殺了堂堂的一位郡守,只是想到莊青浦就在樓下還未出門,這團團重圍之中,莊青浦如何逃得出去? 

  樓下的高秉也是渾身冰冷,想起一個時辰之前的事情,仍然覺得恍如夢中。當時突然有一書生前來求見,說能夠勸服楚州士子出仕雍廷,羅景自是欣喜,因為華玄之事,他陷入十分被動的局面,雖然他藉著彈劾裴雲暫時避開了風頭,但是一旦朝廷得知此事真相,前途只怕盡毀,所以羅景急急召見。那書生入見之時腰懸長劍,除此之外並無暗藏兵刃,羅景和高秉都只道這是士子習氣,並未介意,但是為了安全起見,仍是讓他解劍入內。

  來求見的書生自稱莊青浦,乃是華玄門生,這個名字羅景聽過,知道這人在楚州士子中名聲不小,雖然鄙夷此人忘恩負義,不顧恩師之死,前來投靠,但是羅景也知若有此人相助,籠絡楚州士子的大事十有八九可成。所以對那莊青浦十分禮遇。莊青浦侃侃而談,他對楚州名士瞭如指掌,談及如何籠絡這些人更是頭頭是道,羅景聽得興起,不再疑心。羅景雖然驕橫,但是才學也是不淺,否則也不能做到郡守,見莊青浦才學氣度都十分出眾,也有心招攬,便和他詳談起來,一談之下,更覺投機,談到酣處,莊青浦起而作劍舞,折柳為劍,長歌當哭,其中有「何言中路遭棄捐,零落飄淪古獄邊。雖復沉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沖天。(注1)」之句。羅景見他狂放風流,更無疑心,笑曰劍舞不可無劍,乃令人取來莊青浦的佩劍。

  莊青浦接劍之後,再作劍舞,果然是劍如流虹,寒芒若霜雪。劍舞之後,羅景上前致意,卻被莊青浦暴起行刺,高秉救之不及,只能圍魏救趙,一掌擊向莊青浦後心要害,只盼莊青浦避讓一下,這樣便不能一舉殺死羅景,莊青浦的劍術雖然絢麗,卻並非一流身手,只需有一線空隙,高秉便有信心救下羅景。誰知莊青浦也自知機會不再,竟然甘受一掌,一劍穿心,取了羅景性命,然後向外逃去。高秉本來自信這一掌可以擊碎刺客心脈,可是莊青浦居然還有餘力逃走,再加上羅景身死的衝擊,高秉愣了片刻,等他清醒過來,熟知郡守府地形的莊青浦已經無影無蹤。

  高秉氣怒攻心,令衛軍追緝,更是令人向裴雲求援,調動軍隊,封閉所有街道,緝拿刺客。高秉不是庸才,城中雍軍雖然不受高秉指揮,可是也知捉拿刺殺郡守的刺客關係重大,通力合作,雖然楚州百姓都是不甚合作,卻仍然發覺了莊青浦的行蹤,確定他就在這條街道的範圍之內。那些雍軍尚未得到將令,便封鎖住四面通路,讓高秉自行帶著衛軍進去搜捕。而高秉想到無法向國舅高融交待,心中戾氣上升,一進來便下令衛軍強行搜查,一時間街道兩邊的屋舍都是人仰馬翻,哭叫連天,更是不時傳來衛軍鞭打百姓的暴戾喝罵之聲。

  周明急得團團亂轉,他既不想莊青浦被捉住,又不忍見百姓受到牽連,再說雍軍定會上樓搜查,如果得知莊青浦曾經來過,必定受到株連,他雖然膽氣豪壯,但是想到楚州郡守遇刺身死的嚴重性,再想到昔日裴雲攻楚州時候的殺戮鮮血,心中也是寒氣直冒,卻是無可奈何,不知如何應對。

  樓下的莊青浦神色黯然,他自然知道情勢的嚴重,他未回楚州之前便已經知道恩師身死的噩耗,雖然他在楚州的人脈讓他混入了城池,又讓他未見羅景之前已經知道他的性情,設下了行刺之計,而且一舉功成,甚至逃出郡守府之後,還有法子換下血衣離開險地。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是絕沒有機會再混出城去的,出城的盤查本就十分嚴厲,而且行刺之後,雍軍必然封城。更何況他若一走,雍軍惱怒之下,必會大索全城,連累無辜,所以他本就無意逃走,更何況他還有難言之隱。如今遲遲不出去,不過是不願落入高秉手中,在死前還要受辱罷了。這時,幾個衛軍已經衝入酒樓,其中一人一眼便看到站在門口的莊青浦,高聲喝道:「刺客在此。」

  莊青浦微微一歎,舉步向外走去,那幾個衛軍正欲上前將他緝拿,但是見他氣度從容,竟是一愣,讓他走到了街道上,幾人怔了一下,執刀跟出,攔住莊青浦的退路。

  莊青浦毫不在意,站在道中,高聲道:「莊青浦在此,爾等何需擾民。」

  高秉一見大喜,他一眼認出莊青浦,厲聲道:「將他拿下,本校尉要將他碎屍萬段。」想到前程可能盡數毀在這人手裡,他當真是切齒痛恨。莊青浦冷冷一笑,寶劍出鞘,寒光一閃,迫退幾個上來擒拿的衛軍,道:「若想擒我,你就親自上來吧,這些軍士奉命行事,我還沒有殺他們的興趣。」

  高秉大怒,上前一步,正欲親自出手,心中決意要將這莊青浦狠狠折辱,這時卻聽有人高聲喝道:「且慢。」高秉回頭看去,只見隸屬裴雲白衣營的衛平立在街口高聲喝止,衛平常常奉命和高秉打交道,高秉自然認得他。見他阻止,高秉心中微怒,正要訐問,卻見衛平一揮手,精悍的雍軍軍士四面湧來,迅速控制住四周,強弓利箭,刀槍如林。

  高秉聞言怒道:「此人行刺羅大人,理應交給我衛軍處置。」

  衛平高聲道:「現在兩軍對峙,此人突如其來,刺殺郡守,我懷疑此人乃是楚軍秘諜,需要交由將軍處置,刺客聽著,你若束手就擒,無所隱瞞,我必向將軍求情,給你一個痛快,還不放下兵刃,立刻投降。」衛平得知此事之後,他擔心羅景之死會牽連裴雲,所以決定將刺客控制在手中,便匆匆趕來,卻不知道裴雲就在旁邊的一家小酒樓之中。

  莊青浦聞言卻是哈哈大笑,雖然是肆意歡笑,卻是不減俊逸風流,片刻,他止住笑聲,道:「莊某本是尋常書生,雖有報國之志,卻無青雲之徑,當日因為得罪那駱婁真被迫出走,昨日歸來卻得知恩師死在那羅景手上,且不論國仇,恩師教養我成人,我尚未膝前盡孝,卻見恩師靈柩,今日行刺乃是我一人之事,無關他人,莊某今日唯死而已,萬萬不會落入你等手中。」

  衛平一皺眉,道:「有我在此,你想死也不容易。」 說罷一揮手,人群中走出兩個白衣營勇士,一人提著紅纓槍,一人背上乃是寶刀,兩人左右逼近,莊青浦擎劍微笑,兩人正欲上前動手,卻聽旁邊酒樓上有人朗聲道:「下去吧,堂堂白衣營勇士,對著一個將死之人,何需如此多事,莊青浦,裴某念在你為師報仇,孝義雙全,今日不為難你,你去吧,本將軍保證不會隨意株連。」

  莊青浦聞言一驚,抬頭望去,只見自己方才下來的酒樓之上,中間的那扇窗前,站了一個黑衣青年,氣度沉靜從容,俊朗英武,一見便覺心中折服,他離開郡守府的時候,心脈已經盡斷,不過他劍術雖然不精,內功心法卻有獨到之處,尚能憑著意志和秘傳心法支撐罷了,只需心神一洩,便會立刻死去。他心中念念不忘當日之約,所以臨死之前也要來喝一杯青梅酒,又擔心親故受自己牽連,所以不肯捨生而去。

  方纔那青衣人送藥給他,就是看出他傷重將死,雖然聞到那良藥香氣,也覺精神一震,但是莊青浦自知無藥可救,也不想平白欠下人情,所以不肯接受。卻是想不到裴雲也在酒樓之上,更是想不到這位裴將軍也是一眼看出他傷重將死,不愧是少林嫡傳弟子。

  原本為了羅景之事,他對大雍深惡痛絕,但是看到裴雲這樣氣度心胸,卻也心服口服,這些白衣營武士的厲害之處他自然可以看出來,出動兩人不過是不讓他有自殺的機會罷了,若非他已經命懸一線,真的動起手來,只怕他臨死之前還要受辱。若非心中仍有牽掛,放心不下親朋故舊,也不會忍死相持,如今聽到裴雲無意株連,心中一寬,心旌搖動,只覺四肢無力,竟是再也難以行走。他仰頭高聲道:「多謝裴將軍海量寬宏,不罪無辜。」言罷,雙目微闔,卻是立住不動。衛平上前一看,仰頭道:「將軍,他已死了。」

  街上雍軍和楚州百姓都是動容,尤其是那些百姓,素來知道莊青浦的聲名,更有人跪下磕頭,低聲祝禱。裴雲一歎,從樓上縱到街心,負手看了莊青浦遺體片刻,躬身一揖道:「裴某從無虛言,絕不會因一人之事為難楚州父老。」聲音方落,莊青浦屍身已經墜落塵埃。

  裴雲微微一歎,看也不看高秉一眼,對衛平道:「立刻傳我將令,封閉城門,全城戒嚴,擅自行走者以奸細罪名處置,羅郡守已經已經遇刺,便由顧元雍暫代其職,高秉護衛郡守不利,暫免軍職,衛軍交由你統領。」

  高秉本已怒氣沖沖,聽到這裡喝道:「裴雲,你如何這樣胡作非為,本校尉乃是皇命欽封,豈是你說免就免的,那刺客行刺郡守,你竟容他從容自盡,又令南楚降臣接任,莫非這刺客是你主使的不成。」

  裴雲聞言面色一冷,森然道:「高秉,你不過是個衛軍校尉,本將軍卻是淮南節度使,楚州乃是軍鎮,又受本將軍統管,不要說你一個小小的校尉,就是換了偏將、副將,若有像你這等行事,貽誤軍機的,我也是先斬後奏。來人,將他帶下去。」高秉想要反抗,但是看到就是自己麾下的衛軍也全然沒有遵命的意思,只得束手就擒,被幾個軍士帶了下去。他素來仗勢橫行,見他被禁,街上一片歡聲。裴雲微微一笑,向酒樓之內走去。

  衛平急忙上前道:「將軍,有人到鎮淮樓求見,手中拿著皇上御賜金牌,屬下是來請將軍回去的。」

  裴雲道:「我已知道了。」微笑不語,心道,我若非知道那人蒞臨楚州,也不敢這般肆意妄為。舉步向樓上走去,他心中滿是疑惑,正要向那人詢問。

  這時樓上,周明掩面不語,淚流滿面,眼看好友身死,自己卻是什麼也幫不上,音容笑貌,猶在眼前,斯人已逝,遺恨無窮,周晦也是黯然不語,但是他想的更多,想到裴雲方才就在旁邊,那麼一切他自然看在眼裡,卻不知會否為難自己兄弟?

  這時,顧元雍挑簾而入,兩人看見,都是起身一揖,周明嗚咽難言,周晦則恭敬地道:「尚請大人周旋,允許我們兄弟安葬莊兄。」

  顧元雍聞言一歎,道:「你們兄弟雖然性情一冷一熱,卻都是重義之人,放心吧,裴將軍為人言出如山,絕不會更改,他方才下樓之時已經讓我轉告你們兄弟,令你們厚葬青浦,這件事情他不便出面,無論如何青浦刺殺了大雍郡守,這是死罪,不牽連旁人已經是裴將軍法外開恩,你們不可因此生出怨懟之心,也不要想著為他報仇,青浦求仁得仁,想來也是死而無怨。」

  周明、周晦聞言下拜致謝,周明道:「大人放心,我們兄弟不是不識進退之人,不會把青浦之死怪在裴將軍身上,今日之事,就是裴將軍將我們兩兄弟立刻殺了,也未必說不過去,更何況裴將軍還允許我等安葬亡友。」

  顧元雍扶起兩人道:「你們這就去吧,樓中尚有貴人在,關於他的事情你們不可多言,若有違逆,就是裴將軍也救不了你們。」 兩人聞言都是駭然,卻只能凜然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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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唐郭震《寶劍篇》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三十章 畫角金饒
 

  隆盛八年二月,楊秀奉陸燦將令督軍淮南,窺伺淮北。
  ——《資治通鑒·雍紀四》

  周氏兄弟辭別顧元雍,便要下樓,但是酒樓之上卻是氣象大變,所有的閒雜人等都已離去,那四個原本坐在最外面座頭的青年已經雙雙拱衛在最左側竹簾之外,淵停嶽峙,氣度沉凝,接過四人身前的時候,周明、周晦只覺八道冰寒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閃而過,便已汗透重衣,這等威勢,必不是尋常人物。而且兩人眼光瞥去,已經看到杜凌峰立在簾外,神色恭謹中帶著淡淡的戒懼,便知道這簾內那個灰髮霜鬢的青衣人就是顧元雍所說的貴人,只是卻想不到會是何許人罷了。兩人不敢窺伺,匆匆下樓,周晦心中卻無端想起那青衣僕從的幽冷雙目,只是奇異的,卻是想不起那人形貌。

  我站在窗前向下望去,看著周氏兄弟招呼街上父老,幫忙安排莊青浦的後事,不由指著他們道:「我未免太多事了,其實南楚俊傑無數,一旦到了國破家亡之際,便此起彼伏,層出不窮,無需我費心警示,皇上也會知道平楚的艱難。楚人便如水一般,看似軟弱可欺,但是若是真得激怒了他們,便會面臨無孔不入的反擊。如今我們佔了上風,不過是尚未逼近楚人心目中的底線罷了。若不能讓楚人徹底失去對南楚王室的信心,縱然鐵蹄踏碎江南山河,也只能得到斷瓦殘垣,蕎麥青青。」

  小順子答道:「公子之意,也是為了能夠多留下一些南楚俊傑,免得損及天地靈氣,一片悲憫之心,蒼天也必然見憐,怎會怪公子多事。」

  我微微一歎,想到這些日子蛙居艙中,到了廣陵之後,捨舟登陸,一路上餐風露宿,分外艱辛,南楚淮東軍並不輕與,想要穿越重重防線,若沒有熟悉地理的秘營弟子帶路,只怕我們這麼多人沒有可能無聲無息地到達楚州。不過我們所走的路途雖然艱辛,卻也是兩國秘諜往來之途,一路上沒有少遇到那些往來秘諜,都是靠著小順子的指點,避過這些人的耳目。

  進楚州城卻是使用呼延壽等人攜帶的虎賁衛令牌,我一路辛勞,便讓呼延壽去見裴雲,自己在路邊尋了一個酒樓準備休息一下,不料竟看到這樣的場景,莊青浦上樓之時,我便看去他已命懸一線,以我的醫術也已經無望回生,心中不忍之下,便以丹藥相贈,隨不能綰回他的性命,卻可讓他多活幾個時辰。只是這莊青浦卻是擇善固執,竟然不肯接受,雖然說不過是幾個時辰的區別,但是人誰不是貪生而畏死,他如此絕決倒也令我傾慕,只可惜天妒英才,不能挽回。

  這時,簾外傳來裴雲清朗的語聲道:「淮南節度使,徐州大營主將裴雲請見。」

  我微微一笑,指著簾外道:「都進來吧,哪裡還要這麼多禮節。」

  裴雲此時早已化去身上酒氣,聞言整理了一下衣衫,對著這個就連自己的恩師也是十分敬重的人物,他絲毫不敢輕慢,更何況這人昔年對自己尚有恩情。見江哲這樣吩咐,便帶了顧、杜二人一起走了進去。

  進得簾內,裴雲單膝下拜道:「末將拜見侯爺,不知侯爺竟會到此,未曾遠迎,尚請侯爺恕罪。」

  我上前攙起裴雲,笑道:「你如今已經是堂堂的節度使,何必這樣多禮呢?我是私行至此,皇上想必還不知道呢?」

  裴雲心中暗道,不論你如何前來,若沒有你在此,我也不便輕易解除高秉軍職,去了內患,若非羅景已經遇刺,有了這人支持,自己也可將羅景免去,只是想到此人一來,許多為難之事便不再成為麻煩,這一拜他就是心甘情願。

  我隱隱猜知他的心意,微微一笑,目光轉向顧元雍,見他神色驚駭,想必已經猜到我的身份,正在奇怪我本應該在定海,為何竟會到了楚州吧?

  上前一揖,道:「這位想必就是顧大人吧,本侯表兄在楚州任職,多蒙大人照顧,在下待他致謝。」

  顧元雍心中茫然,不知所措,江南江北音訊隔絕,荊長卿那等小事自然不會流傳過來,見他茫然,我給小順子使了一個眼色,小順子上前淡淡道:「嘉興荊氏乃是公子母族,現任家主荊長卿便是公子表兄,曾任楚州長史,蒙大人青眼,心中感佩非常。這一次公子途經嘉興,荊長史托公子轉呈謝意。」

  裴雲、杜凌峰和顧元雍都覺得腦子裡面轟然,他們自然不知小順子這番話真真假假,荊長卿和江哲一向有隙,這次嘉興之行,兩人根本沒有見面。倒是顧元雍首先清醒過來,他不似裴雲和杜凌峰一般擔憂已經得罪了江哲,倒能夠冷眼旁觀。見江哲眼中滿是笑意,並無責怪之意,而且此人既然聲名顯赫,必是喜怒不形於色之輩,若是真的因此生出怨恨,豈能侃侃直言。如今他得裴雲之命,代理郡守之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的身家性命倒多半繫於裴雲身上,所以自然不願看他難堪,便出言道:「荊長史精忠耿直,在下一向欽佩,就是裴將軍,雖然為了立威,將他囚禁,卻也對他看重得很。」

  裴雲這時候已經醒悟過來,不由慶幸自己當時沒有直接殺了那個強項長史,見江哲沒有怒容,再想到荊長卿的離奇失蹤,也不由笑道:「裴某本來以為是麾下將士過於疏漏,才被人劫了囚牢,如今想來,就是他們目不交睫,想來也沒有法子看住人犯吧。」

  這番話卻是暗含奉承之意,卻又不露痕跡,就是我聽了也覺得順耳,原本有意嚇裴雲一嚇,免得他平白借了我的威勢,此刻也是不想了,指著那壇青梅酒道:「罷了,罷了,這酒果然不錯,我明日就要離開楚州,就讓掌櫃再拿來兩壇,你我小酌一番如何?」

  裴雲心中一寬,知道那件事情並未讓江哲心生不滿,目光一閃,看到杜凌峰神色不安,便道:「侯爺有此雅興,末將怎會推辭,凌峰,去取兩壇青梅酒過來。」

  杜凌峰心中狂喜,連忙匆匆施禮退下,心中暗暗賭咒,明日這楚郡侯離開之前,他都不會再靠近江哲一步,對於江哲的畏懼,卻不是因為那種種傳言,對於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來說,任何權威的力量都不能讓他們卻步。只不過杜凌峰在少林寺練武之時,曾有一次慈真大師帶著關門弟子江慎回到寺中,在慈真大師忙著和寺中長老談論佛經武學的時候,江慎便交給那些下輩弟子輪流照看,其時江慎不過四歲,卻是淘氣至極,讓眾人都是頭痛欲裂。一天輪到杜凌峰照顧江慎的那天,江慎尤其頑皮,一眼照看不到,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杜凌峰性子有些急躁,趁著別人不注意,將江慎狠狠打了一頓屁股,接下來江慎果然老實了半天。結果等到杜凌峰中午午睡醒來,抱著江慎要把他交還給師伯祖慈真大師的時候,卻是人人見了他都目瞪口呆,然後便是掩口偷笑。杜凌峰醒悟過來,一照鏡子才發覺自己的眉毛竟被人剃去了,之後半年時間,羞得他都不敢出門,再見到江慎也是退避三舍。在他想來,有其父必有其子,江慎那樣的小魔星,他的爹爹必定也不好惹,自己偏偏得罪了江哲,自然是離得越遠越好。

  片刻,兩壇青梅酒被杜凌峰親自捧了進來,然後他便趁機退下,顧元雍見裴雲和江哲似乎有意密談,便也識趣地退了出去。

  酒過三巡,裴雲開始步入正題,出言問道:「侯爺不是隨水軍去了定海麼,前日傳來的諜報仍說侯爺趁夜襲取鎮海甬江口,燒燬楚軍船隻百餘艘。」

  我聞言笑道:「這是誇大了,明州甬江口港灣為淤泥所阻,一千石以上的船隻就不能進入,陸燦最多在那裡留下一些快船,用來監視定海動靜,傳遞軍情,若是現在陸燦還讓東海水軍有機會取得重大勝績,他也不會是堂堂的大將軍了。」說到這裡,我又轉頭對小順子道:「琮兒還是不夠穩重,這種小事也要出面,這可不符合我的性子,只怕再有一兩次這樣的舉動,就是我沒有露出行蹤,陸燦也會知道定海那邊是個替身了。」

  小順子淡淡道:「就是他知道了,也要說服別人。」

  裴雲自然已經聽出,定海那邊江哲留下了替身,江哲所說的「琮兒」之名他雖沒有聽過,但是想來是江哲弟子門生一流的人物,想到江哲將南楚君臣的目光誘向吳越,自己卻脫身來了楚州,這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行止,當真令人敬服。

  裴雲心中疑雲重重,朝廷既沒有旨意,也沒有得到任何相關的諜報,雖然他還不會以為江哲有什麼問題,但是當前最緊要的就是保護好江哲,其次就是上書皇上,說明此事,可是江哲方才說明日要走,他若真的隨便放了江哲離去,只怕將來有什麼差池,皇上定會怪罪下來,所以出言問道:「侯爺履險如夷,自吳越潛來楚州,末將佩服,現在戰事連綿,雖然淮北尚在我軍掌控,但是南楚的諜探也經常深入過來,侯爺不如留在楚州一段時日吧?」

  我冷笑道:「若是留在楚州,只怕會被敵軍生擒了,裴將軍這樣放心楚州的防務麼?只怕就連徐州都未必保得住了。」

  裴雲心中一震,謹慎地道:「侯爺此言何意,末將在楚州、泗州阻住南楚軍北上之路,淮西楚軍雖然上次取得大勝,但是也是損害極重,又有崔玨崔將軍守宿州,為何徐州也會失守?而且陸燦又為侯爺計策羈絆吳越,難道還有法子分身北上攻打我軍麼?」

  我輕歎道:「皇上和齊王,甚至我,都還是輕視了陸燦,我軍年前戰敗之後,楚州、泗州、宿州防線仍然穩固,淮北尚有你和崔玨兩部軍馬,更有十幾萬精兵,在我們心目中已經可以守住淮北,姑且不論南楚君臣是否又膽子挑釁開戰,齊王殿下即將率軍南下,在汝南設立江南行轅,總督南征軍務,呼應南陽、徐州,所以雖然淮北兵力不足,我們也沒有放在心上。

  誰會想到陸燦竟然有這樣的膽量,今次我經淮東北上,發覺楚軍徵調糧草的數量超過了淮東楚軍正常所需,而且楊秀現在就在廣陵坐鎮,廣陵乃是北上要道,現在正在厲兵秣馬,我本來不以為意,只憑淮東軍馬,絕對不可能一舉攻破泗州、楚州,直到我到了楚州,才發覺這裡居然文武不和,民怨沸騰,怪不得陸燦有膽量進攻楚州,若是我所料不差,只要楊秀一進攻,淮西守軍便會配合飛騎營北上,奪取宿州,進逼徐州,一旦徐州失守,向北可以威脅青州,向西可以威脅南陽,楚軍不僅穩據江淮,還可佔有進攻大雍的主動。

  現在想來也真是天祐大雍,東海水軍攻吳越,損及南楚賦稅根本,陸燦不得不親赴吳越督軍,楊秀雖然也是人才,卻少了幾分決斷,為了求穩,延緩了進攻的時間,否則若是十日之前,他們就開始發動,只怕楚州百姓就會揭竿而起,到時候楚州就危險了。」

  裴雲聽到此處已經是臉色鐵青,不由暗悔自己愛惜前程,放縱羅景胡為,仔細想來,越想心中越是生出寒意,現在長孫冀又在圍困攻打襄陽,雖然佯攻的成分居多,但是也必然沒有餘暇顧及江淮戰事,而淮北防線似安實危,若是楚軍有意北進,目標必然是指向徐州。我見裴雲已經知道目前形勢的嚴峻,又道:「這也怪不得你,南楚軍從未主動北上,如今你已經知道消息,應該如何防守你便去安排吧,只要不丟了楚州,就是泗州失守,也不算我軍戰敗。」

  裴雲站起一揖道:「末將多謝侯爺警示,請侯爺放心,只要裴某在楚州一日,就斷不會讓楚州失守。」

  我點頭道:「這樣就好,雖然江南行轅尚未籌立,但是我任參贊一事已經定下,你不需擔心會有什麼罪責,一切我皆可擔待。本來淮北危殆,我應留在此處才是,只是襄陽戰事按照原來的計劃,未免有些保守了,所以我要去見長孫冀,你給我通關文書,再給我一個嚮導指路,還有凡是知道我來楚州的軍民,你都要小心防範,我還不想別人知道行蹤。」

  裴雲點頭道:「末將遵命,方才侯爺見到的杜凌峰是我師侄,他道路極熟,可以為侯爺嚮導。今日見到侯爺的人,末將會將他們控制起來,斷不會讓此事外洩。」

  我點點頭道:「一旦楚州遇襲,你要嚴防城中生亂,顧元雍算是個人才,只要你還有取勝的希望,他就不會反叛,此人在楚州頗有聲望,你這次讓他接替羅景,卻是對了,你要好好籠絡他,才能穩住楚州民心。那個高秉成事不足,我看他敗事倒是有餘的,若是有什麼不妥,就把他斬了,不要手軟才是。」

  裴雲肅然道:「末將遵命。」

  我站起身道:「好了,就讓那個杜凌峰替我們安排食宿吧,你的軍務要緊,明日我離開也不必你相送,免得露出什麼風聲。」

  裴雲道:「侯爺所需文書,明日凌峰會呈上給侯爺,末將現在便要去城外大營點兵,請侯爺恕末將輕慢之罪。」

  我淡淡道:「快去吧,我還想在這裡喝上幾杯酒。」

  裴雲起身告退,毫不猶豫地向樓下走去,沒過多久,我便聽到樓下的馬蹄聲響起,漸漸遠去。

  我輕輕一歎,道:「這一次真是僥倖,若不是路上呼延壽發覺糧船的數目遠遠超過應有的規模,又有你這樣身手的人去做諜探,還不能發覺這一次南楚的聲東擊西的計策。說來也真是好笑,我將楚軍目光誘到吳越,陸燦卻也因勢利導,趁機收復淮東,進逼徐州。這一次我們兩人倒是一個平手。」

  小順子淡淡道:「無論計策如何周密,既然已經洩漏,就沒有那麼容易成功,否則公子怎會這麼放心去襄陽呢?」

  我聞言笑道:「裴雲乃是少林護法弟子,他的性情既有剛毅果決的一面,也有通權達變的一面,前些日子他縱容羅景,便是不想得罪權臣,以致使得楚州局勢不穩,但是如今他既已知道南楚軍有進攻之意,便會殺伐決斷,縱然楚州血流成河,也不會讓南楚有機可乘的。」說到此處,我又歎道:「若是我早來一日,只怕此刻裴雲已經將羅景趕走了,那麼就不會有今日之憾了。」

  小順子冷笑道:「公子這卻是說糊塗話了,只怕這莊青浦和南楚也有瓜葛,否則他憑什麼穿過兩軍防線,回到楚州,再說他行刺羅景,不也是對南楚有利麼,裴將軍和羅景尚未達到水火不容的境地,若是楚軍襲來,一個鐵腕郡守恐怕比起一個降臣要可信的多吧?而且若非莊青浦重傷將死,縱然裴將軍憐惜於他,也不得不將其擒拿處斬,到時候城中士子必然對大雍更加怨恨,內憂外患一起發作,只怕楚州城就沒有那麼好守了。」

  我聽了之後,低頭想了片刻,道:「你說得也有道理,不過莊青浦已死,這件事還是不必提了,無論如何這人死得也是可惜了,若是楊秀真要犧牲這樣一個人,我倒要笑他目光短淺呢。」

  這時,耳中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一聽便知道上樓的正是呼延壽,我突然笑道:「呼延娶了蘇侯,別的好處不說,這監察敵情的本事卻是突飛猛進了要不然只怕楚軍兵臨城下,我們才會知道南楚還有膽子進攻淮北呢?」

  小順子聞言一愕,縱然以他的冷面冷心,也不由莞爾。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三十一章 三千里地山河
 

  二月二十六日,酉時,襄陽。
  落日斜陽之下,雍軍漸漸退去,容淵輕歎一聲,只覺得心中無比惆悵,自從德親王死後,自己因為親王的遺折保舉,成了襄陽將軍,鎮守重鎮,可是這些年來,他卻從來沒有一絲開懷。對南楚君臣來說,他容淵不過是個寒門書生,雖然有些守城的本事,卻也談不上名將,所以十餘年來只能枯守襄陽。他很想取得幾場大勝,揚眉吐氣,然後進入南楚的軍事中心,可是無論他如何努力,始終只是一個守將罷了。更令他鬱悶的是,大雍自從齊王兩次攻襄陽慘敗之後,就再也不曾將重兵放在襄陽上。每次大戰一起,都是派出十萬八萬的兵馬來圍困襄陽,這樣一來,襄陽雖然安枕無憂,可是功勞卻也談不上了。就像剛剛結束的大戰,陸燦、石觀受了種種封賞,他和葭萌關余緬卻是連一紙褒獎都沒有。想到自己縱然沒有大破敵軍的戰功,可是死在襄陽城下的雍軍也是數不勝數,而且只憑襄陽一城,便牽引十萬以上的雍軍,這本身已經是不小的功勞。可是大戰之後卻沒有得到絲毫認同,以容淵的心性,怎堪忍受這樣的屈辱。

  望著退走的雍軍,容淵憤怒的一掌拍在城牆的石跺上,長孫冀這狗賊,簡直把襄陽城當成了練兵的地方,每日輪流派出軍隊攻城,磨合他們的戰力,全沒有勇氣孤注一擲,難道雍軍不知道若是不得襄陽,則無法威脅江陵、江夏,甚至就是奪得了淮南,也會立足不穩麼?

  二月二十六日,亥時,宿州。

  夜色朦朧,涼風習習,一間樸素無華的寢室之內,燭火搖曳,榻上睡著一人,面上刀疤宛然,縱然是在睡夢中也是愁眉深鎖。在門外,兩個守護的親衛目光如鷹隼,即使是在千軍萬馬的保護之下,也仍然沒有片刻鬆懈。將近子時,換班的親衛匆匆走來,他們走到門口,兩個原本守門的親衛相視一笑,輕手輕腳地向外走去,準備換防。其中一個親衛無意中目光掠過那個親衛面容,卻是一張陌生的面孔。他心中一驚,停下腳步正要動問,便覺得眼前寒光一閃,然後一隻手已經摀住他的口鼻,鮮血湧入他的喉嚨,他極力想要呼喊,卻是無法出聲。而另外一個親衛幾乎是完全沒有防範,只覺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那兩個假扮的親衛迅速將兩人放到門口,讓他們倚著牆壁站著,殘月之下,若是從遠處看去,只會以為兩人偷懶打個瞌睡罷了。然後這兩人其中一人推門而入,另一人卻掩到窗下,手中寒光如雪,卻是一柄匕首。

  崔玨眼眥欲裂,眼睜睜看著多年好友浴血斷後,眼睜睜看著他戰死在沙場,不由冷汗漣漣,羞憤難當,然後他便從夢中驚醒,他坐起身來,睜眼望去,卻見昏暗的燈光下,一條黑影正向自己撲來,他幾乎是想也不想地翻身滾下床榻,血光崩現,一條手臂落在地上,崔玨一聲痛呼,高聲叫道:「有刺客。」聲音撕破了寂靜的夜空。那刺客原本想要暗暗行刺,孰料這本已睡著的目標竟會突然暴起,結果只是砍下崔玨左臂罷了。而崔玨的一聲驚喝,外面立刻一片沸沸揚揚,燈火喊聲向這邊湧來。那刺客略一猶豫,已經碎窗而出,會合外面的同伴,向外衝去。但是崔玨身為將軍,身邊的親衛極多,若非崔玨一向自負武藝,不喜歡太多的親衛隨侍,兩人根本就沒有機會,如今既然已經驚動了人,這兩人如何能夠逃得出去,在殺了數人之後,一個刺客戰死,另一個刺客被那些親衛活捉。推倒階前。這時候崔玨已經面色蒼白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旁邊是軍醫替他裹傷,驟然斷了一臂,崔玨傷勢極重,如今已經是強行支撐著盤問刺客了。

  那刺客緘口不言,崔玨問了幾遍見他不肯說話,也失去了耐心,正想讓人將他關押起來,遠處突然傳來驚呼聲和喊殺聲,然後便是北門燃起熊熊火焰。崔玨心中一驚,站起身來,卻是一個踉蹌,這時,一個軍士奔了進來,撲到道:「將軍不好了,是南楚軍來攻城了,北門被奸細打開,現在楚軍已經入城了。

  崔玨恨聲道:「好狠毒的手段,楚軍只是佔了北門,傳我將令和敵軍巷戰。」說罷伸手去拿兵刃,卻只覺頭暈目眩,一跤跌倒在扶持他的族侄崔放懷中。這時,城中眾將多半都已衝到了崔玨的住處,卻只看到崔放抱著崔玨大哭。崔玨的副將見狀大聲道:「將軍已經受了重傷,我軍又沒有防備,如果和敵軍纏戰,只怕數萬軍馬都要葬送在宿州,何不棄城而走,退到蕭縣防守,然後再向徐州求援。」崔放連連點頭,揚聲道:「副將軍請暫代將軍傳令,我護送將軍先走一步。」那將領聞言慨然道:「由我親自斷後,諸位將軍都快些召集人馬撤退,敵軍來自南面,卻封了北門,為了穩妥起見,我們從西門撤退。」

  崔放聞言也顧不上別的,抱著崔玨上馬,在親衛營保護下向西門衝去。剛出府門不遠,只見長街之上,一隊騎兵正向這邊衝來,為首的便是兩個白袍小將,兩條銀槍如銀龍飛舞,收取著雍軍將士的性命。轉瞬之間,他們的身影被湧上的雍軍淹沒,崔放不顧一切衝向了西門,將要衝出城門的時候,無意中一回首,身後已經是一片火海。崔放抹去眼角熱淚,投入到茫茫的夜色之中。

  這一戰直到天明方才結束,宿州三萬軍馬,倒有半數葬身火海,副將戰死城中,飛騎營在陸雲、石玉錦統率下追出二十里,大破雍軍,雍軍敗退蕭縣,崔玨傷重昏迷。

  二月二十七日,寅時末,泗州。

  天光未曉,霧冷水寒,滔滔淮水之上,儘是渡舟,在黑暗中向對岸駛去,悄無聲息地向泗州城摸去,泗州城距離淮水只有兩里遠,船上的軍士都是穿著和夜色相近的灰暗衣衫,天光黯淡,霧鎖淮水,直到那些灰暗身影到了泗州城下,仍然沒有被雍軍發覺。

  到了城下,十幾個黑影掩到城下,手足並用向城上爬去,這些人身手敏捷,只憑著城牆的些許凹凸不平,就能夠如同猿猴一般向上攀去。還未接近城頭,城上便有人低呼道:「你們來了。」言罷放下繩索,這些黑衣人藉著繩索,不多時已經登上城牆,沒入黑暗之中。過了不到一拄香時間,泗州城內突然火光四起,然後城門之內傳來紛亂的喊殺聲,不多時,城門洞開。

  伏在暗處的南楚軍將領望見,心知裡應外合大破泗州的戰術已經成了一半,揮動旗幟,殺聲震天,南楚軍士向城門衝去,那將領一馬當先,直入城中,只見眼前煙火瀰漫,引路之人很快就消失在演武之中,那將領一皺眉,喊道:「不可深入,控制城門。」

  就在這時,兩邊突然傳出喊殺聲,那將領一愣,只見雍軍從兩側湧上,身後的城門則是轟然關閉,那將領心知不好,大叫道:「中計了,跟我殺出去。」卻還沒有跑出兩步,就已經被利箭射殺。

  淮水對岸,原本遙望著泗州的楊秀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已經過了小半個時辰,尚未得到回報,正在他心焦的時候,只見河對岸泗州城門突然洞開,一個雍軍將領縱馬到了河邊,朗聲大笑道:「多謝你們的厚禮,本將軍笑納了。」說罷,他手一揮,身邊的軍士丟下幾十顆人頭,那將軍高聲道:「張將軍有命,凡是私通楚軍,意圖謀奪泗州的叛逆均已正法,首級令我送給楊大人。」說罷,那支雍軍快馬奔了回去。此刻河上的煙霧剛剛散去,露出湍流的淮水,以及對岸固若金湯的城池。

  楊秀心中一陣劇痛,知道辛辛苦苦聯絡的內線和派去奪城的勇士都已殉難。

  此刻站在泗州城頭的張文秀也是一手的冷汗,若非昨日得到密報,城內世家有不穩跡象,而黃昏時分又得到裴雲密令,讓他不顧一切,收押城內豪門,才發覺南楚軍裡應外合的陰謀,若非如此,只怕泗州城即將不保。如今他手中的五萬軍隊,分別扼守泗州和徐城,南楚軍則在對岸的都梁紮下大營,淮東楚軍主動北上,這一戰的艱苦,不問可知。

  三月二日,襄陽城內。容淵望著手上的密報,幾乎是咬牙切齒,這兩日雍軍突然放緩了攻勢,容淵心中不安,遣人出去查探,卻發覺城外雍軍竟然走了大半,只剩下幾萬人在那裡佯攻。疑惑之下俘來一些雍軍軍士拷問,才得知江淮戰場大戰已起,裴雲的求援書信已經到了襄陽,長孫冀留下兩萬人在這裡虛張聲勢,自己帶著主力去淮北了。容淵得知之後心中大恨,這樣的大事,自己竟然全不知道,陸燦也是未免欺人太甚。

  發動了所有人手暗探,容淵很快就得知了江淮的情形,這一場戰事波及兩淮,戰事激烈非常。

  二月二十六日,崔玨遇刺,宿州失守,崔玨退守蕭縣。

  二月二十七日,楊秀謀泗州失利,渡淮水攻徐城,兩軍在泗州、徐城之間交戰數場,互有勝負。

  二月二十八日,楊秀留部將攻泗州,自率水軍自裡運河攻楚州。

  二月二十九日,楚軍破徐城,決洪澤之水灌泗州,張文秀被迫退往楚州,為楊秀截住去路。

  三月一日,張文秀苦戰一晝夜之後,裴雲出楚州,接應泗州軍,兩軍退入楚州,楊秀困之。

  三月二日,五日猛攻之後,蕭縣城破,淮西軍及飛騎營尾追雍軍,九里山中伏,陸雲、石玉錦率軍突破重圍,退守蕭縣。

  可是,這場場大戰,卻和襄陽軍沒有絲毫關係,容淵每想到此處,都覺得心如刀割,妒火膺胸。他本是量窄之人,前次陸燦大勝,他卻連苦勞都沒有,此事早已在別有用心的人口中變成了陸燦妒賢忌能的鐵證。如今陸燦絲毫不考慮襄陽軍,自行發動江淮之戰,甚至他本人還在吳越忙著海戰,只將戰事交給楊秀、石觀,還有乳臭未乾的陸雲、石玉錦,全沒有看到襄陽軍的戰力。這等輕慢,令容淵生出爭功之心。

  三月六日,峴山之頂,賞玩著前朝乃止更早的摩崖石刻,我心中平靜如水,正在仔細研讀那些模糊的文字的時候,呼延壽匆匆走來,稟道:「侯爺,容淵果然已經向南陽去了。」

  我聞言輕輕一歎,道:「容淵此人,乃是我的舊識,此人才學過人,只是過份量窄,前次他未得建業封賞,已經心中嫉恨,這一次陸燦興兵又沒有他的事情,怎不令他惱恨,所謂利令智昏,只需設下計謀讓他以為長孫將軍真的去救援淮東,他必會尋機出戰,建立大功,和收復淮北的大功相比,若能奪到南陽,就有進攻武關,直逼關中的機會,這樣的大功他若不心動,也就不是容淵了。」

  呼延壽笑道:「侯爺的計策厲害之處就在於所有的消息都是真的,只不過設法讓容淵知道的多了一些,長孫將軍減兵增灶之策,讓那容淵對南陽軍東進全無疑心,所以生出貪功之心。可惜長孫將軍已經在南陽布下重兵,只怕容淵他去得來不得了。」

  我淡淡一笑,道:「容淵去攻南陽,也只是想得些功勞,一路上必然狐疑進退,若是稍有風吹草動,說不定他就跑回襄陽了,所以必須將他誘到南陽才行,只有在南陽受挫,他才會急急返回襄陽,到時候我軍便在途中設伏,方可攔住他的歸路。容淵襲取南陽,必是輕騎北上,襄陽城中仍會留下守城兵力,所以我大軍便需困住襄陽。若是毀去容淵帶出的主力,則襄陽從此沒有出擊之力,若是趁勢攻下襄陽,則是大獲全勝。到時候只要徐州還在我軍手中,就是丟了整個淮南,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

  呼延壽敬佩地道:「侯爺攻心之計,最是難以防範,事前怎也未想到容淵竟會出襄陽北上。」

  我聞言道:「豈止你沒有料到,按照我原先的計劃,只是利用流言激使容淵出戰,讓他連勝幾場,然後誘殺襄陽騎兵主力,可是想不到江淮戰事竟會提前爆發,我才想到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和容淵的狹窄器量,騙他勞師遠攻,而我們趁機奪取襄陽。此舉不論成與不成,襄陽都不再是大雍咽喉上的那根利刺。」

  說完之後,也不理會呼延壽在那裡深思,站在峴山頂遠眺,襄陽城和漢江、漁梁洲,及漢江對岸的鹿門山都是歷歷在目,想到再過半日,這裡便是烽煙再起,失去了主將的城池,不知是否還能夠固若金湯。

  接下來的半個月局勢的變化異常迅速,當初怎也不會想到雍楚第二次大戰竟會這麼快就開始了。

  三月七日,長孫冀遣將莫業攻襄陽,斷絕襄陽、南陽通道。

  三月八日,容淵破新野。

  三月九日,容淵攻南陽不克,得知長孫冀並未馳援江淮消息。

  三月十一日,容淵在新野與長孫冀交戰,戰勢不利。

  三月十二日,容淵損失慘重,突圍成功。

  三月十三日,樊城陷落,容淵阻於漢水。

  三月十四日,襄陽守軍出城接應容淵不果。

  三月十五日,容淵、長孫冀再戰唐白河,長孫冀小挫。

  三月十六日,容淵繞道樊城西側,欲渡漢水入襄陽,為莫業所阻。

  三月十七日,襄陽城破,容淵見勢不可為,攜殘軍渡漢水敗退宜城,途經風林關遇伏,只餘三千步騎脫走。

  在襄陽鏖戰之時,江淮戰事也是分外激烈。

  因崔玨不能上陣,裴雲於三月四日,遣張文秀援崔玨部,至三月十九日為止,淮西軍與張文秀於蕭縣、九里山之間共交戰十七場,蕭縣屢次換手,雙方皆損失慘重,張文秀兵力耗盡,不得已退守徐州。淮西軍猛攻兩日不克。

  三月二十二日,大雍江南行轅先鋒大將荊遲至徐州,敗飛騎營於徐州城下,南楚淮西軍連夜退守宿州。

  三月二十四日,荊遲攻宿州不克,轉道楚州,其時裴雲穩守楚州已將近一月,楚州危殆,得荊遲援救,士氣大振。

  三月二十五日,楊秀得知襄陽失守,徐州援軍到達,不得已退守淮水,然大雍在淮南只餘楚州一城。

  至此,歷經一個月的雍楚大戰終於結束了,但是南楚的厄運並未停息,據有江淮,而失襄陽,姑且不論是得是失,但是蜀中的巨變才是更震駭人心的。

  早在年初,便有流言提及余緬因為未曾受賞而有意背離,雖然這流言被陸燦駁斥,尚維鈞卻心中不安,便在上元日之後,派去內侍為監軍,此是南楚慣例,陸燦雖然不滿,也是無可奈何。豈料那內侍索賄不成,屢次進讒言指責余緬有二心,雖然皆因陸燦之故而沒有起到作用,但是尚維鈞的疑心也是越來越重,最後將葭萌關守軍的糧餉交由那監軍控制,結果那內侍貪污大半糧餉,令得葭萌關守軍無糧無餉,人心浮動。陸燦得知之後,上書建業,要求招回內侍問罪,那內侍得知,畏懼加罪,暗中投降大雍,裡應外合,三月二十九日,秦勇襲取葭萌關,余緬退守劍閣。

  或許唯一能夠令南楚朝廷放心一些的便是,在陸燦親自督軍之下,吳越義軍穩固了海防,雍軍再不能輕易進入杭州灣了。但是吳越的小小勝利,抵不過襄陽和蜀中的失利。四月中旬,齊王李顯大軍抵達徐州,江南行轅的建立,更令南楚朝廷惴惴不安。陸燦其時已得軍報,吳越戰事委於部將,趕至江夏指揮作戰。

  李顯到達徐州之後,遣長孫冀自襄陽而下,沿漢水河谷向江陵進攻,四月二十一日,容淵得陸燦軍令,棄守宜城,死守竟陵,長孫冀連攻不克。陸燦自江夏出兵,沿漢水援竟陵,敗長孫冀於城下,長孫冀敗退宜城,容淵急躁,不奉軍令追擊,長孫冀棄宜城北返襄陽。容淵追至風林關,不意雍軍故技重施,再度設伏。容淵敗退。陸燦援軍趕至風林關,再次突襲,雍軍措手不及,風林關破,雍軍遭重創,退守襄陽。陸燦知襄陽不可攻,乃止。

  其時,秦勇久戰劍閣不下,乃繞道陰平道,欲經龍安、江油至綿陽,余緬得陸燦千里傳書,分兵扼守龍安,秦俑久攻不下,退守葭萌關。

  裴雲得援軍相助,猛攻淮東,楊秀憑水軍往來淮水、運河,雍軍步履艱難,不能過淮水半步,淮東陷入僵持。淮西石觀親守宿州,雍將荊遲猛攻月餘,城破,石觀退守鍾離,臨去火燒宿州,只留下焦土一片。雍軍久戰疲憊,鍾離防線穩固,又有飛騎營助戰,雍軍不得入淮西。

  雍楚纏戰半載,皆疲憊不堪,東海水軍更是屢屢劫掠吳越,雖然餘杭水營得義軍相助,沒有重大的損失,但是臨海三十里之內,再無平民敢於居住,吳越商業損失慘重。雍軍雖然多有取勝,但是楚軍也是穩紮穩打,戰線膠結,均不能取得決定性的勝利。

  金秋十月,尚維鈞遣使徐州議和,大雍君臣也苦於南楚堅韌難攻,同意停戰議和,議和之舉持續四月,大雍要求南楚割地求和,尚維鈞意動,陸燦堅決不許,爭執數月,議和失敗,翌年,戰端再起,秦勇自米倉道入蜀,經巴中而奪巴郡,蜀中雖為陸氏經營多年,但是終究是舊蜀之地,明鑒司夏侯沅峰親至巴郡,數月之內,巴郡穩固,期間南楚夔州軍和劍閣余緬雙面夾攻,皆為秦勇退去,蜀中與東南道路斷絕。

  隆盛九年八月,李贄接受江哲建議,提出和議,以劍閣、成都各地交換巴郡及余緬所部楚軍,九月,和議成功,南楚失去了佔據多年的蜀中大半領土。陸燦力排眾議,令余緬守巴郡,並於夔州設重兵為巴郡後援。

  之後一年,雍軍再無進取,余緬守巴郡毫無疏漏,雍軍沒有得到順江而下的機會。江陵、江夏也是穩如泰山,雍軍幾次攻竟陵、隨州,都未成功,淮西、淮東雖然戰線時時變動,但是雍軍始終也不能盡得江淮之地。連續三年的大戰,南楚軍在陸燦指揮下越戰越強,再有江淮之險,水軍之利,戰事陷入僵持階段。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三十二章 腐鼠成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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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泰十四年丁亥八月,國主隴大婚,冊蔡氏為王后,司徒蔡楷次女也,貴妃紀氏,同日冊立。

  八月十八日,國主親政,御金殿受賀,加恩內外,罪非殊死,鹹赦除之。

  ——《南朝楚史·楚愍王傳》

  同泰十四年七月,江南流火,熱浪滾滾,江水東流,時值正午,就是江面上也是行船寥寥,而在江邊一棵大柳樹下面,卻坐著一個綠衣少女,雖然看上去還不到豆蔻年紀,但是清麗絕俗,動人之處宛若仙露明珠,她身上衣衫正是江南尋常少女愛穿的夏衫,樸素無華,但是只見她明眸善睞,容顏如畫,便知道非是尋常小家碧玉。她抱膝坐在青石上,一雙清澈明淨的明眸望著在江邊踱來踱去,全然不顧及頭上烈日的少年,眼中儘是疑惑。那少年英武俊秀,十三四歲年紀,雖然相貌稚嫩,但是已有英姿勃發的氣度,不過他此刻卻在江邊踱步張望,神色焦急緊迫。那綠衣少女終於忍耐不住,揚聲道:「二哥,你不是雇了船麼,怎麼現在還沒有來?」

  那少年苦著臉道:「明明說好了今天在這裡見面,船資也預付了一半,怎地這般不講信用。」

  那少女抱怨道:「都是你了,一定要拉著我去壽春看望嫂嫂,還不告訴娘親知道,若是不然,我們就可以跟著義叔一起上路,也不會在這裡曬太陽。」

  少年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卻迅即掩去,道:「可是你說的,娘親不會讓你去壽春的,我本來是要去鍾離見大哥,好跟著他上陣殺敵,如果不是你強要跟著我,我就可以大搖大擺地上路,也不用私下裡在這僱船了。」

  那少女俏臉氣得通紅,她本是溫柔嫻雅的千金小姐,雖然也曾幻想外面的廣闊天空,但是卻沒有勇氣離家出走,若不是這個二哥一邊冷嘲熱諷,一邊暗暗慫恿,自己哪有膽子跟他出門,甚至瞞過了娘親。想到此處,想要大罵一通,偏偏她生性溫柔,最是不習慣罵人,一時間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那少年突然指著江面道:「太好了,船來了。」少女聞言也是大喜,站起身向江面望去,只見一艘小型客船凌波而來,不多時停在岸邊,那少年對站在船頭的中年船夫道:「顧大叔,你怎麼才來啊?」

  那中年船夫道:「陸公子,今天小三突然鬧起肚子,不能上船,小人一人不能駕舟,只得臨時找了個侄兒做幫手,這才誤了時間,還請公子見諒。」

  少年臉色緩和下來,道:「原來如此,三哥沒事吧?」

  中年船夫笑道:「沒什麼,想必是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公子請上船吧。」

  少年向船尾望了一眼,那把舵的青年膚色古銅,精壯憨直,這才回頭道:「梅兒,上船吧。」

  那綠衣少女聞聲答道:「知道了。」說罷走了過來,她雖年幼,卻是秀美非常,那中年船夫雖然見多識廣,也不由暗讚一聲,搭上跳板,讓那兩兄妹上船。兩個少年少女,誰也沒有留意到,那把舵的青年微微低頭,掩去眼中暴射的精芒。

  上得船來,一葉小舟逆流而上,驕陽似火,江風也帶著熏人熱氣,兩個船夫駕駛小舟前行了十餘里,便轉向駛入一條小河流,這條河流水面寬闊,八面來風,兩岸綠柳如蔭,枝葉蔽天,映在江面上,籠罩出一片清涼,乃是夏日過往船隻休憩的最好去處,如今河內已有十餘艘大小客船或是貨船,其中更有一艘華麗的畫舫,黑木描金,秀麗狹長的船身宛似江南少女纖細的嬌軀,船頭上懸著數盞宮燈,雖然現在沒有點燃,可是燈上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仍然清晰可見。少女一眼望見,低聲念道:「如夢畫舫。」面上露出羨慕之色,道:「二哥,好漂亮的畫舫啊,要是能上去看看就好了。」

  旁邊那少年聽見,嘴角露出苦笑,他可不像妹妹一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平日遊走建業城內外,自然知道如夢畫舫的事情,為難了片刻,道:「梅兒,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少女眼中露出奇怪之色,望向二哥,道:「二哥不是騙我吧?」面上神情滿是懷疑。少年想要辯解自己從不騙人,卻發現說不出口,畢竟自己從前對妹妹所說的話,十句裡面往往有九句是假的,只得赧然道:「梅兒,那是江南第一花魁柳如夢的畫舫。」

  那少女雖然年幼,卻也聽過柳如夢的聲名,雖然尚不懂風月之事,也隱隱知道其中含義,不由面上一紅,正想避入艙中。這時,從那畫舫之上傳出清麗淒婉的簫聲,那動人的旋律宛似寒水一般流淌入人心,那炎熱的夏日彷彿也失去了威力,接著便從畫舫之上傳來了一律天籟也似的歌聲。

  「守得蓮開結伴遊,約開萍葉上蘭舟。來時浦口雲隨棹,采罷江邊月滿樓。花不語,水空流,年年拚得為花愁。明朝萬一西風動,爭向朱顏不耐秋。(注1)」

  少女聽得入神,對少年道:「好美的歌聲,好動人的簫音,二哥,今日難得有此良機,讓我去看看柳姑娘好不好?」說罷,眼中流露出期盼之色。

  少年眼中露出猶豫之色,但是見到少女神色,心中一軟,終於歎息道:「好吧,柳姑娘名動江南,你就是見她一面,爹爹知道了也不會過分責怪。」說罷讓那中年船夫向畫舫駛去。

  不多時,小舟靠近畫舫,畫舫上面一個秀麗的船娘望見小舟,脆聲道:「這位小公子,你有什麼事情?」

  那少年歎了口氣,看看妹妹眼中祈求的神色,道:「請稟告柳姑娘,陸風、陸梅途經此地,聽到姑娘仙音,想登舫一見。」一邊說著,一邊按向錢袋,心道也不知道銀子夠不夠。

  那船娘噗哧一笑,道:「小公子,你這般年紀,別是開玩笑吧?再說我家姑娘不過是在此休憩,並無會客之意。」

  少年臉上一紅,看了一眼妹妹,道:「不敢相瞞,實在是舍妹聽了簫歌,心醉神迷,因此想要見見柳姑娘。」

  那船娘微微一笑,看向陸梅,眼中神光一閃,走到艙門低聲說了幾句話,不多時轉回道:「我家姑娘說了,既是知音之人,就請上船小憩。」

  少年陸風心中一寬,對著船夫低聲囑咐了幾句,帶著陸梅上了畫舫,從艙中走出一個秀麗侍女,挑起珠簾,兩人走了進去,便只覺得艙內一陣清涼之氣撲面而來。

  陸風定睛瞧去,只見艙內十分寬敞,陳設素雅高華,內側擺著一張籐床,上面放著一張小方桌,桌上擺著銀盤,盤內是冰鎮的西瓜,艙內更是擺著冰盆,怪不得清涼無限。一個女郎就倚在桌前,一身素衣,全無錦繡,青絲如墨,垂在身前,雖然是淡掃娥眉,卻別有一種嫵媚明艷。而在艙內還有一個青衣男子,站在窗前,凝神望著珠簾之外的煙柳江岸,青衫及地,腰懸竹簫,自有一種漠然高華的風姿。

  陸梅卻無心打量艙內陳設,幾步走到籐床之前,歡喜地道:「你便是柳姐姐麼?你的歌唱得真好!」

  柳如夢本無心見客,但是方才琴師宋逾示意她見一見兩人,所以才相邀陸氏兄妹上船,但是見到陸梅這般毫無心機的歡喜讚美,也不由心中一動,淺笑道:「如夢本就是靠著這些謀生,小姐這是謬讚了。」說罷伸出纖纖素手,拉著陸梅坐到身邊,秋波流轉,已經將這少女上上下下打量清楚,只覺得這少女清麗秀美,年紀雖小,卻是一個天生的小美人,若是長到十三四歲,必然是絕色,更令柳如夢動心的便是,這少女純真無華,更有一種從骨子裡透出的靈秀嫻雅氣質,一見之下,便知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

  越看越是喜愛,柳如夢笑著問道:「你叫陸梅麼?果然是人如其名,我見猶憐,這是要去什麼地方啊?」

  陸梅望了一眼陸風,見他微微搖頭,便道:「我和二哥去看大哥和大嫂,路過這裡,聽到姐姐的歌聲,所以求二哥帶我來見姐姐。」

  柳如夢自然沒有錯過兩人之間的微妙神情,但是以她的心機,自然知道裝作不知道好些,道:「你也喜歡唱曲麼?」

  陸梅點點頭,羞澀地道:「我唱得不好……」

  陸風心中不耐,目光落到那青衣男子身上,上前幾步道:「這位想必就是宋逾宋先生,久聞先生之名,今日相見,幸何如之。」

  逾輪聞言回過頭來,淡淡道:「陸二公子乃是將門虎子,怎會留心我這麼一個小人物?」

  陸風心中一震,他雖然年輕,卻是聰明過人,對建業的人物多有知曉,自然知道這個宋逾的才名,更知道此人乃是尚承業的心腹謀士,這幾年尚承業得他襄助,在朝堂上大有斬獲,已經非是從前碌碌無為的勳貴子弟。方才陸梅想要上船來見柳如夢,陸風便想到吹簫之人必是宋逾,此人放蕩不羈,除了偶爾給尚承業獻策之外,幾乎常年都在柳如夢身邊。

  他的神情變化逾輪也是看在眼裡,心道,傳聞陸氏在建業的暗勢力倒有大半掌握在這少年之手,如今看來果然是真的,要知道宋逾乃是尚承業謀士一事,十分隱秘,除了少數人物之外無人知道,而這陸風能夠知道,可見他能夠深入到陸氏在建業暗藏的力量內部。

  得到這個答案之後,逾輪再不多問,轉頭看向窗外,神色冷漠,似是對身後之人全無興趣。陸風心中卻在苦思冥想,今日道左相逢,莫不是中了圈套不成,不由隱隱生出悔意。

  過了將近一個時辰,日光西斜,江面上熱浪消減,陸風便帶著陸梅告辭。陸梅臨別之時,神色依依不捨,這一個時辰,柳如夢教她許多音律歌舞上面的知識,令她生出感激之心,且柳如夢善於言辭,令人如沐春風,不忍分離。但是陸風早有去意,這一個時辰他可是度日如年,他有心探聽宋逾深淺,不料此人言辭冷淡,不願和他多說,令他十分冷落難堪,此刻自然匆匆告辭。

  望著兩人臨去身影,逾輪眼中閃過一絲悲色,柳如夢走到近前,吐氣如蘭,道:「這兩人你認得麼?」

  逾輪淡淡道:「這許多時候,你還不知道他們的身份麼?」

  柳如夢柳眉輕揚,道:「我才懶得多問,何況這小姑娘溫柔可人,我也不願用什麼心機,反正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

  逾輪漠然道:「那是陸燦的次子陸風和愛女陸梅。」

  柳如夢微微一怔,道:「竟是大將軍的子女,倒也難得,那陸梅的身份,就是公主也未必比她尊貴,她倒是沒有一絲傲氣,真不愧是名門之女,只是這樣的千金小姐,怎會孤身隨著兄長離家呢?」

  逾輪淡淡道:「名門之女又如何,也逃不過爭權奪利,近日國主就要大婚,大婚之後便要親政。這大婚一事極為重要,立誰為王后更是重中之重。」

  柳如夢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以大將軍的身份地位,莫非這位陸小姐要做王后麼?不過她似乎還不到十三歲,是不是小了一些?」

  逾輪冷冷道:「年紀有什麼關係,若非是陸小姐尚不足十三歲,未到待選之齡,只怕現在已經列入選後名冊了。這次立後,朝廷上下爭論不休,尚維鈞雖然有意將族女立為王后,但是卻被陸燦上書諫止,畢竟尚氏已經有了一位太后,若是再出一個王后,未免有些過分。」

  柳如夢若有所思地道:「若是大將軍有意令陸小姐立為王后,為何現在陸小姐卻在外面遊蕩呢?」

  逾輪漠然道:「大將軍可沒有這個意思,前些日子太后便示意陸夫人,有意將陸小姐選為王后,如今看來陸氏是不願意了,只不過大概不想公然反對,所以才讓陸小姐離開建業吧。」

  柳如夢美目流轉,道:「太后既有這樣的意思,卻被陸氏暗拒,大將軍豈不是得罪了太后。」

  逾輪冷笑道:「這也沒有辦法,你可知道尚相心意,是絕對不願看到陸梅為王后的,一旦陸氏成了國戚,只怕尚相就是夢中也會驚醒,所以他以陸梅年幼為由阻止,主張冊立蔡氏女為王后,但若是陸氏不和皇室聯姻,尚相也會忐忑不安,所以他竟提出冊立陸梅為貴妃的荒唐主意,偏偏太后心志不堅,既希望和陸氏聯姻,卻又屈從尚相的心意,想要委屈陸梅為貴妃。也難怪陸氏放縱陸梅逃離建業,陸燦如今在南楚的地位何等崇高,他的女兒若是進宮,若是不做王后,豈不是面子全無。」

  柳如夢思之再三,歎道:「這樣一來,不論如何,陸氏和尚相都要結下仇恨,傳聞昔日尚相曾經有意將義女配於陸雲,卻被大將軍拒絕,後來又有意令陸雲尚淑寧公主,卻被大將軍以陸少將軍已經訂婚為由婉拒,如今陸小姐又逃避選後,只怕太后和國主會以為大將軍輕視朝廷,這件事情終究是後患無窮。」

  逾輪聞言,眼中悲色越發濃厚,道:「於今腐鼠成滋味,猜疑鯤鵬議不休,大將軍豈是貪慕權勢之人,更無攀龍附鳳之心,只是尚相這樣的人是不會相信大將軍的心志的。」

  柳如夢也是輕聲歎息,良久才道:「你不如設法請尚大人向尚相解釋一下,如今大將軍統軍在外,對著大雍百萬鐵騎,若是朝中生了什麼變故,只怕大廈將傾。」

  逾輪一聲長歎,沒有言語,心中想起昨日受到的指令。那上面熟悉的字跡令自己心中巨震。

  「趙隴即將親政,大婚立後迫在眉睫,陸氏獨秀江南,尚氏必欲陸燦之女為后妃,燦性高潔,必不肯賣女求榮,其間必定生隙,可說服尚氏,若燦為國丈,必有謀逆之心,以此斷絕聯姻之意。」

  逾輪心中默念多遍,暗暗苦笑道:「先生,在你心目中,若是成了你的敵人,你便不會有任何慈悲麼?那陸燦本是你的門生,如今你卻要將他置於死地,只是你卻為何對我這般縱容?」

  再想到三年來得到的三封指令,逾輪心中只覺冰寒刺骨。

  同泰十二年襄陽失守,消息傳到建業,尚維鈞驚恐萬分,想要將襄陽守將容淵下獄問罪,那人傳來第一道指令,讓自己獻策,趁機散佈流言,說是陸燦有意令朝廷問罪襄陽將士,卻讓尚維鈞出面收服容淵,此舉不僅讓容淵對陸燦更加懷恨,更是讓尚維鈞擁有了軍方的支持力量,也讓自己得到了尚氏的信任。

  同泰十三年巴郡失守,余緬固守劍閣,成都守軍也是死戰不降,兩軍膠結,大雍提出和議,若是南楚放棄劍閣、成都,就將已經被困住的楚軍交還給南楚,並且願意將巴郡還給南楚,陸燦決意不許,要遣水軍入蜀援救,自己得到第二封指令,通過尚承業勸說尚氏,一旦水軍入蜀,長江防線必定空虛,若是久戰不下,一旦定海雍軍趁機發難,只怕會危及建業,與其分兵苦戰,不如扼守巴郡,免得雍軍順江而下。和議成功之後,自己又按照指令趁機勸說尚維鈞加罪余緬,陸燦大怒,和尚維鈞當面相爭,終於令余緬繼續鎮守巴郡,卻是更加增加了尚維鈞對陸氏的疑忌。

  如今再加上這第三封指令,逾輪心知肚明,尚維鈞對陸氏的猜忌將要到達頂點,隨著趙隴親政,三年來按兵不動的江哲,只怕即將展開反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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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晏幾道《蝶戀花》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三十三章 滄海兩茫茫
 

  隆盛十年丙戌,吳越有異人助義軍,於沿海鄉鎮建地道寨壘御雍軍,雍軍雖勢強,不得其門而入,吳越漸安。
  ——《資治通鑒·雍紀四》

  碧海潮生,彤雲密佈,眼看就要下雨了,可是箕坐在海灘岩石上面的青年卻是神色沉重,完全沒有回去避雨的意思,他是吳郡鎮海人,同泰十二年東海水軍上岸劫掠,他的父兄都是出色的鐵匠,所鑄的兵刃吳越聞名,因此被劫掠帶走,只留下老母兄嫂還有兩個侄兒,他當時不在家中,所以倖免於難。後來他加入了義軍,只盼再也不讓雍軍上岸劫掠,更深的期盼卻是能夠見到父兄之面,只是不知父兄如今可還活著,想到此處不由痛心疾首。

  正在他眼中漸漸朦朧之時,無意中目光一閃,卻見海上幾艘輕舟乘風破浪而來,船上皆是身穿軟甲的雍軍,他大驚失色,起身高叫道:「雍軍來了,雍軍來了。」但是今日眼看就要下雨,巡視這段海岸的義軍都懈怠未來,那青年雖然高聲叫喊,卻沒有人聽見。跑出沒有多遠,耳中聽到風聲,青年向側邊撲去,身後傳來一聲驚咦,一刀斬空,那人順勢橫斬,青年閃身避開,卻被另外一個雍軍軍士一腳踢倒,那揮刀攻擊的軍士趁機用刀指住青年的咽喉,冷冷問道:「寨中有多少義軍?雲子山在何處?」

  青年閉口不言,眼中露出倔強的神色。那雍軍軍士微微一笑,也不多問,揮刀便要斬落,那青年突然開口問道:「你的刀是誰鑄的?」刀鋒一頓,驀然停住,只是將那青年頸上劃破一道血痕。這時候,除了駕駛海舟的軍士仍在船上之外,其餘雍軍已經陸續上岸,其中一人衣甲略有不同,顯然是首領身份,他聽到青年問話,上前笑道:「你不知道麼,我軍從吳越擄走許多工匠,這些人被編入定海匠造營,他的刀便是你們鎮海最有名的鑄劍師公孫墨所造。」

  青年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抑制的喜色,用顫抖的聲音問道:「他還活著,那麼他的兒子呢?」

  那執刀軍士眼中閃過意味深長的神色,道:「你是說公孫般麼,他鑄的刀也是不錯的,不過他更擅長製造弩機。」

  青年忍不住落下淚來,爹爹和兄長都還活著,終於得到親人音訊的喜悅讓他難以自抑。耳中傳來那軍士冷硬的聲音道:「你和公孫墨有什麼關係?寨中有多少義軍,你若老實招供,我便饒你一死。」

  青年眼中閃過利芒,道:「你們擄我骨肉,侵我鄉土,在下便是一死,也不會告訴你們義軍的情報。」說罷挺身而起,咽喉向刀刃上撞去,那軍士眼明手快,迅速收刀,卻仍然在那青年頸上劃破了一個大大的傷口,鮮血泉湧,青年的視線開始模糊,心中生出強烈的遺憾,若是能夠告訴娘親父兄尚存的好消息,自己就是死了也沒有什麼關係,只是如今娘親卻要承受更多的悲痛了。

  望著陷入昏迷的青年,為首的軍士眼中閃過寒芒,道:「是條好漢子,給他一個痛快吧。」

  那執刀軍士卻目光一閃,在那為首的軍士耳邊低語了幾句,那為首軍士聞言沉思片刻,道:「就這樣辦吧,他傷得不重,替他裹好傷勢,讓他自生自滅就是。」

  那為首的軍士略一思索,道:「好主意,就這麼辦吧。」說罷舉步海灘上走去,前面便是防海堤,越過防海堤不遠便有義軍軍營,登陸偷襲已經是東海水軍駕輕就熟的作戰手段,義軍雖然驍勇善戰,不過卻也是防不勝防。在這軍士身後,雍軍軍士自然而然的結成戰陣,向前走去,凝固的殺氣沖天而起。

  當那青年被雨水澆醒的時候,只覺頸上疼痛難當,他掙扎著爬起,回頭四顧,卻是沒有一個人影,自己躺在防海堤上,頸上已經被人包紮妥當。他踉踉蹌蹌地站起,向營壘奔去,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身上皆是泥污,等他奔到營壘,卻是呆若木雞,只見營帳內外,皆是七零八落的屍體,大雨匯成河流,雨水混合著血水,從營帳內外流淌。青年俯下身去,只覺心中悲憤欲絕,良久,他站起身來,內外巡視了一圈,雖然面上皆是血淚,但是眼中卻是多了幾許神采,低聲道:「太好了,沒有全死,沒有全死。」他數了一遍,這裡只有三十餘人的屍體,這裡原本有百人駐守,看來大部分的人應該是逃走了,就是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被雍軍俘虜去了定海,憑著今日所知,那些兄弟也不是非死不可,想到此處,他心中寬慰許多。但是他突然想起那些雍軍盤問自己的話語,他們是衝著雲先生來的,若是那些同伴落在雍軍手中,大刑之下招了供,說出了雲先生的下落,豈不是糟糕至極。雲先生主持沿海村寨的地道涉及修建,勞苦功高,豈能讓他受到傷害,想到這裡,他振作起精神,決意去向雲先生報告此地發生的事情,讓他暫時躲避起來。這時,天空中雷聲轟鳴,電閃連連,大雨傾盆而下,天地之間皆是霧水濛濛,數丈之外,幾乎是看不到人影,青年踉蹌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雨霧之中,卻不知身後跟上了兩個黑暗的影子。

  海浪滾滾,在壁立千仞的山崖之下洶湧激盪,崖下亂石嶙峋,驚濤拍岸,宛若千堆雪,碧濤之中藏著無窮殺機。雨後初晴,荊信立在崖上,心中輕歎,離開嘉興已經整整三年了,想到渡過茫茫碧海,就是日日思念的故土,他心中越發生出悲意。

  耳中傳來輕健沉穩的足音,荊信沒有回頭,只是淡淡道:「霍兄今日怎麼有空過來?」

  霍琮微微一笑,這三年來荊信對自己仍是耿耿於懷,也不在意,站到荊信身邊,道:「先生有令,命我去江南行轅見他。」

  雖然只是淡淡的一句話,荊信卻是身軀一顫,良久才略帶嘲諷地道:「恭喜霍兄,這幾年霍兄困在海上,恐怕不比荊某自由多少,如今蛟龍出海,再不需困在淺灘,想必公子定是萬分歡喜吧?」

  霍琮聞言,眼中閃過一縷笑意,道:「荊兄言重了,在下留在定海,不過是因為海路被阻,陸路難行,且靖海公尚有借重在下之處,所以才留在定海。而且靖海公在普陀周邊數以百計的大小島嶼之上,安置了五十多萬從吳越擄來的平民,地域廣闊,島嶼眾多,戶口繁密,在下受命,暫代普陀縣令,政務繁忙,不啻一縣之主。管理五十萬心懷疑忌敵意的俘虜,還要為大軍提供糧草輜重,這樣的重任,卻交給在下一個未曾加冠的少年承擔,已經是十分重用,怎談得上龍困險灘呢?」

  荊信聞言冷笑道:「以霍兄之才別說是一縣之主,就是作個知州、郡守也是綽綽有餘,困在普陀管理我們這些被俘之人,豈不是大材小用。」

  霍琮卻笑道:「荊兄這卻是太看輕了這個縣令之位,這幾年荊兄幫我做了不少事情,開荒屯田,錢糧刑名,這些庶務看起來簡單,做起來卻是千頭萬緒,荊兄難道還不記得我的狼狽模樣麼?」

  荊信不由噗哧一笑,頃刻間尷尬的氣氛消失無蹤,想到三年來這少年帶著被俘虜至此的吳越民眾,修建房屋,屯田漁獵,將荒涼的普陀群島變成了可以安居樂業的樂土,雖然尚有雍軍兵戈在外,又不時徵用島民至定海服役,但是總算沒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不過霍琮所說的確屬實,那些瑣碎庶務,原本荊信也沒有看在眼裡,可是被這少年拉在身邊一起處理政務,幾乎忙得他昏天黑地,才知道就是一個小小的縣令也不好做,尤其是兩手空空,白手起家的縣令。

  見荊信開懷,霍琮心中卻生出淡淡的惆悵,雖然在普陀這三年他大有斬獲,可是這並不能說明荊信所言非是真情,事實上,以霍琮的聰慧,早已發覺了虎賁衛之中有暗中監視自己的人,甚至從姜海濤的眼中也看到了些許的猜疑提防。他早已明白,先生果然是將自己軟禁在了普陀,只不過拘禁自己的是茫茫碧海,而非是刀戈武力罷了。否則雖然定海水營阻住歸路,但是私航貿易越來越盛行的今日,哪裡尋不到機會讓自己返回大雍呢?是否先生知道了一些什麼,霍琮曾經這樣想過,甚至生出自暴自棄之心,若是自己刻意作些什麼,或者先生一紙令諭,就可以取了自己性命,也免得自己心中為難。可是之後不絕於途的書信卻讓他生出愧疚之心。

  大概是因為道路阻隔的緣故,有的時候十天半月也收不到一封書信,有的時候卻是一下子受到好幾封,有的信中解釋一些自己回信中提到的疑難,有的信中給自己講解軍政大略,每封信中都蘊含著濃厚的情誼,更令霍琮心中不安愧疚。

  先生信中雖然沒有說明為何將自己留在定海,卻讓姜海濤任命自己為普陀縣令,並要求自己踏踏實實作一個地方官吏。雖然管轄的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吳越俘虜,但是政務卻是更加繁重,兢兢業業做了三年縣令,深知為政之難,霍琮心中明白江哲苦心,但是卻還是無論如何也忘卻不了江哲將自己棄在定海的舉動,並派人暗中監視的舉動。目光瞥向荊信,心中暗暗苦笑,雖然荊氏仍然是俘虜身份,但是卻在普陀擔任了許多內政職務,荊氏老家主更是已經隨著南閩越氏的商船去了長安休養,只要南楚平定,這些普陀俘虜回到吳越,必定會先被任用,可謂前途無量,倒是自己,雖然現在掌握著他們的生殺大權,卻不知下場如何。

  過了片刻,霍琮終於平靜一下心情,對荊信道:「我奉命去見先生,所以想將這縣令之職交給荊兄接任,不知道荊兄意下如何?」

  荊信先是一驚,繼而平靜下來,普陀政務一向由被俘民眾自行管理,只是縣令一職卻由霍琮擔任,並控制著島上唯一的一支武力,用來鎮壓可能的反抗,如今霍琮離去,這個職位自然需要有人接替,自己雖然是楚人,但是這幾年輔佐霍琮,也算是十分得力,再加上姑夫的緣故,就算是自己仍然想要忠於南楚,只怕也沒有人會信了。想了許久,他終於道:「罷了,我又何必自欺欺人,這縣令一職我接任就是。」

  霍琮微微一笑,知道三年時光,島上的吳越士子終於開始屈服軟化了,荊信本就是他們的領袖人物,有他繼任縣令,更可以安撫島上擄民。想到先生之命自己終於完成,便是前途茫茫,也覺得心中無限歡喜。

  離開普陀,乘上海舟,霍琮放下心事,這艘海船的統領和他素來交好,見霍琮站在船尾望著普陀,似乎十分留戀,便上前笑道:「霍參贊何必這樣傷懷,今次楚侯召您前去,想來將有重用,我們這邊不過是小打小鬧,到了那邊,才是金戈鐵馬,痛快淋漓呢?」

  霍琮勉強一笑,道:「在海上待了三年,只是有些捨不得罷了,難怪先生總是對東海念念不忘。」

  那統領不知霍琮心事,只是尋些有趣的事情和他敘說,霍琮雖然隨口應對,心思卻已經飛到了千里之外。

  過了小半個時辰,霍琮回到了定海,如今的定海已經非是三年前那般殘破,島上的軍營莊嚴肅穆,到處都可看見阡陌交錯的情景,後島匠造營內,叮叮噹噹的聲音終日不絕,船塢之內也有吳越工匠配合著東海工匠修補船隻,若是降服便可得到善待,若是反抗便會被處死,被擄來的吳越平民早已經大半默認了雍軍的統治。當然,儘管吳越擄民降服者眾,但是能夠上得定海的也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免得他們趁機作亂。這一切的興盛場面,都有自己的汗水滲透其中,霍琮心中生出自豪之意,邁步走向中軍大帳,在他身後跟隨著四名虎賁衛士。

  當年江哲脫走吳越之後,這些虎賁衛士幾乎都被留在了定海,後來戰事膠結,這些人除了半數有機會去了雍楚前線護衛江哲,其餘都被江哲強令留在了霍琮身邊,不過霍琮自認沒有使用虎賁衛士護衛的身份和必要,最後在靖海公斡旋之下,雙方達成協議,除了霍琮身邊隨時都要留下四個虎賁衛士護衛之外,其餘的虎賁衛士都跟著東海水軍上岸劫擄吳越,免得他們的刀都鈍了。這樣的結果倒是皆大歡喜,有這些武功高強的虎賁衛士加入,對付吳越義軍中的武林高手倒是多了許多保證,而霍琮也不會覺得如坐針氈,不說這些虎賁衛士中有奉了江哲之命監視自己的人物,就是沒有,他一個尚沒有正式入仕的少年,怎敢使用皇家的鐵衛為護衛呢?

  中軍大帳之內,姜海濤得知霍琮將到,也是頗為高興,這三年來這少年相助自己不少,只是江哲令虎賁衛士暗中傳書自己,讓自己留意霍琮行止,甚令自己生疑,初時尚以為不過是先生考驗弟子罷了,但是後來卻傳書讓自己將霍琮困於普陀,雖然是重任,卻是羈絆島上,不能北返,姜海濤雖然率直,也知其中定有文章,卻是不忍多問,畢竟霍琮十分得他賞識。想到即日霍琮就可回到江哲身邊,想必江哲已經回心轉意,他心中歡喜,不亞於隆盛九年承帝命晉陞公爵之時。

  霍琮走入帳內,向姜海濤行禮之後,姜海濤將一份文書遞給霍琮道:「我軍海船若是北上,難以避過寧海的阻截,不過恰好有南閩越氏的海船北上高麗,這是你的身份文書,安全北上應該不會有問題。」

  霍琮自然知道這幾年雖然兩軍交戰頻繁,可是吳越許多大世家卻和寧海軍山的將領勾結進行私航貿易,因為參與私航貿易的兩家船行海氏和越氏都和姜家有著密切的關係,所以定海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從中獲利不少,當然對於姜海濤來說,最重要的是通過這種貿易,可以獲得短缺的物資糧草,這對於被寧海軍山截斷歸途的東海水軍來說十分重要。至於利用兩家船行,傳遞一些情報,護送往來信使,這更是不可言傳的好處。對於參與私航貿易的世家來說,從中獲取的暴利足以讓他們忽視這樣做產生的資敵後果。若非是為了維持平等的合作地位,這些世家暗中支持吳越義軍不遺餘力,早有人會對他們下手了。

  交待了一些公務之後,姜海濤正色道:「還有一事也頗令我為難,還請你轉告先生,這半年多來,吳越沿海許多村鎮請了高人,在村內挖出地道躲避我軍,我曾收買其中一些人,得知那些地道宛若蛛網,若無人帶領,十有八九都會走入歧途,被暗藏的無數機關毒煙所傷。我軍還未進村,村內鄉民已經躲入地道,甚至連糧食錢財都藏了進去,令我軍徒勞無功。」

  霍琮已經有段時間沒有接觸軍務,聽了十分好奇,道:「不知是何人想出了這個主意,可有什麼線索麼?」

  姜海濤苦笑道:「倒是有一點線索,前幾日我得到消息,得知那人正在鎮海附近主持修建地道寨壘,便遣出好手突襲,他們上岸之後便先殲滅了一支巡哨義軍,又留下活口,令其不知不覺中引路前往,果然見到了那個雲子山,可是他身邊有許多高手護衛,在我軍數百勇士的圍剿下居然還讓這人逃了出去,當真是令我軍顏面無存。根據俘虜的口供,只知道那人是吳越第一劍丁銘的好友,身份不明,卻是最擅長機關暗器。你見到先生之後,將我的麻煩跟他稟明,若是沒有什麼好辦法應對,只怕這樣下去,我軍在吳越劫奪的錢糧會越來越少,現在我軍的糧食還不能自給,若是不能從吳越獲取相當的數量的錢糧,麻煩可就大了。」

  霍琮聽了,陷入沉思當中,表面上看來只是吳越出了個麻煩人物,為什麼他心中會隱隱覺得這其中有些蹊蹺呢?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三十四章 欠東風
 

  陸燦,江夏人,鎮遠侯嫡嗣,祖父平,武帝時為大將,忠勇以聞,父信,督軍江夏二十年,沈厚精忠,朝野共欽。公少失恃,隨父入軍營,十餘歲,能挽三石強弓,有神力,雖百戰勇士不能敵。信每謂左右,曰:「此子功業必在吾上。」
  公自幼好武厭文,因國中崇文輕武,信為之憂心,延師教讀。公性頑劣,履驅西席。顯德十一年,信聘嘉興江哲為西席,時哲僅十五歲,或慮公不能安,然公改顏相事,執禮甚恭。

  顯德二十二年,哲被擄入雍,降之,未數年,雍帝賜封楚鄉侯,又尚大雍寧國長樂公主,國人聞之憤然,昔日同僚舊友皆詬厲之,唯公默然,或有訐公,公曰: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焉能因不得已之事而絕之,訐者聞之,愧而退。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隆盛十年八月初,從海州通向徐州的驛道上,行人絡繹不絕,剛剛下了一場大雨,驅除了炙人的炎熱,從海面上吹來的風帶著淡淡的腥氣,也帶著無比的清新。這時,遠處煙塵滾滾,轔轔車響傳入耳中,連綿不絕的輜重車隊在雍軍軍士護衛下從海州方向走來。路上的客商旅人都紛紛向路邊讓去,這樣的情形幾乎每隔十天半月就會上演,所以他們不需要等到軍士下令就自動避開。大雍和南楚開戰數年,耗費糧餉輜重無數,雖然雍軍也在當地屯田養兵,可是還是需要從大雍各地運來錢糧輜重,而從幽冀運來的錢糧主要就是通過海州雲台港轉運徐州的。

  在這支浩浩蕩蕩的軍隊中,卻有一個未穿甲冑的青衣少年策馬緩緩前行,他正是霍琮,兩日前他從雲台登陸,本應快馬加鞭趕赴徐州,可是上岸之後,他心中便生出憂懼之意,便故意拖延路程,又和運送糧草的軍隊一起上路,名義上是為了沿途安全。護衛他的虎賁衛士雖然對他的心思旁觀者清,但是卻也不忍揭穿,畢竟數年相從,他們和霍琮之間已經情誼非淺。

  將近午時,押運糧草輜重的將領下令眾軍在路邊休憩,那將領過來道:「霍公子,前面有個野店,末將往來此間經常在那裡打尖,公子若是不嫌棄的話,就讓末將請公子小酌一番可否?」

  霍琮雖然心中憂慮,但是面上卻是一絲也不會顯露出來,那將領有意結好,他自也不會拒絕,便笑道:「將軍好意,在下愧領。」說罷翻身下馬,和那將領一邊說笑一邊向那野店走去。幾個虎賁衛士則是自然而然的分出兩人先去了那野店查探,這次霍琮離開定海,按理來說那些跟隨霍琮留在定海的虎賁衛士再也沒有理由留在定海,可是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在東海軍中效力,許多都已經擔任了中級將領或其他重要職務,若是一下子抽離,不免影響東海軍的戰力。所以在江哲召回霍琮之前,上書雍帝,乾脆將那些侍衛轉入東海水軍之中任職,除了四個常年跟在霍琮身邊的虎賁衛士之外,其他人都留在了定海。那押送輜重的將領並不清楚霍琮的身份,可是只見這少年身邊竟有虎賁衛隨從護衛,也知道霍琮身份的重要,所以一路上畢恭畢敬,十分禮遇。而霍琮也趁機打聽了許多徐州的情形。

  自從隆盛八年江南行轅在徐州立下大營之後,幾十萬援軍將淮北守得固若金湯,三年來數次大戰,江淮之間血流成河,雙方將領都是殫精竭慮,戰場之外,諜探往來南北不絕於道,就是徐州也難以避免南楚諜探和江湖義士的滲透,而徐州更有齊王李顯、太子李駿坐鎮,所以刺客更是層出不窮。所以徐州早已進入軍管,戒備森嚴。而令霍琮牽掛的恩師江哲,此時卻不在徐州,雖然江哲身為江南行轅參贊,卻似乎不甚在意軍機大事,三年來不僅數次返回雍都,平日也多半往來荊襄淮北山水之間,或盪舟微山湖上,或登嵩山訪佛寺,或流連於漢水峴山,竟是罕有過問軍情大事。不過雍帝對江哲的縱容也是前所未有,不僅沒有降罪,反而升了他的爵位,如今江哲已經是楚國侯之尊了,這令許多人眼紅不平。就是霍琮,雖然知道江哲晉爵是因為隆盛八年的大功,可是江哲這般放縱也是令他頗為不解,授人於柄並不是自己這位恩師會做的事情啊。

  霍琮心中千回百轉,面上卻是神色不露,和那將領談笑宴宴的走向路邊寬敞整潔的野店,掀簾走入店門,那將領正要高聲招呼掌櫃,目光一轉,卻是身軀一震,呆住不動。霍琮走在後面,見那將領舉止有些不對,目光卻被那人身軀所阻,看不見店房內有什麼不妥,卻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而跟在他身後的兩個虎賁衛士則是跟上一步,隱隱將他護住。

  若是店內出了什麼意外,事先進去的兩個虎賁衛士應該會發覺示警的,霍琮心中疑惑,目光炯炯向內望去,這時候那將領竟是匆匆向前兩步,拜倒在地道:「末將薛全忠叩見侯爺,不知侯爺在此,請恕末將擅闖之罪。」

  聽得此言,霍琮只覺得腦子裡面轟隆一聲,身體竟似僵住一般,目光越過那拜倒的將領,他向內望去,只見店房正中的座頭上,坐著兩個自己熟悉無比的人。那個容顏潔如冰雪,比起三年前容顏雖然有幾分變化,卻依舊華年如昔的青年,不正是先生時刻不離的侍從邪影李順麼。而那個青衫及地,灰髮霜鬢,容顏上又多了幾分風霜之色,雙目卻是越發溫潤深邃的男子,不正是闊別數年的恩師麼?

  那男子伸手虛扶,令那將領起身,然後目光望向店門處,笑道:「琮兒,三年不見,你不會是認不得為師了吧,真是枉費為師親自來迎你的心意了。」

  望著那雙滿是讚賞欣慰的深眸,霍琮只覺得心中糾纏多日的憂懼如同見到烈日的冰雪,轉瞬間化去無蹤,再也忍不住激動的心緒,撲到那男子面前,拜倒在地,哽咽道:「弟子叩見恩師,恩師一向可好。」語聲未歇,滴滴淚水已經滴落塵埃。

  見到霍琮雙肩輕顫,卻是強自抑制激動的模樣,我也是心中震動,這一刻,我也不由生出歉意,想到這幾年刻意委屈這個心愛的弟子,他小小年紀,就要承受這樣的壓力,也真是難為了他。上前將他攙起,挽著他坐下,笑道:「好了,這幾年雖然苦了你,不過尋常人可是很難有這樣的機會,像你這般年紀就牧守一方的,海濤傳書來,說你助他作戰十分得力,牧守普陀也是殫精竭慮,還要薦你正式任官呢。不過我卻替你婉拒了,這幾年不過是讓你歷練一番,也讓你熟悉一下庶務,若是出去任官卻是不必了,在我身邊再學幾年,到時候就可以直接輔佐太子殿下理政了,若是現在有了官職反而麻煩。」

  聽了恩師諄諄善誘的一番言辭,霍琮原本心中暗藏的不安漸漸淡去,拭去淚痕,這才發覺店內已經只剩下了江哲、李順和自己,其他不相干的人都已經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留下了一個獨立的空間讓他們師徒敘談,至於李順,霍琮自然知道此人與恩師本如一體,他留在此地並無掛礙,平靜了一下心情,霍琮將心中久藏的疑問提出道:「先生,弟子在定海得知戰報,心中長有疑惑,孫子有言,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先生深通兵法,應知戰事膠結,有害社稷黎民,若是能勝,理應速戰速決,若是不能勝,也應偃旗息鼓,厲兵秣馬,以待時機。先生得皇上器重,為何不盡心竭力,或者諫言皇上罷戰,或者一鼓作氣,平定南楚呢?」

  我聞言微微一笑,道:「琮兒,天下有識之士都說南楚闇弱,為何大雍履攻不下?你可知其中緣故?」

  霍琮正色道:「南人多半都存苟安之心,愛慕榮華,無心進取中原,若論兩國戰力,除了大將軍陸燦麾下各部之外,其餘多半戰力不強,我軍精銳可以以一當十,所以南楚無力對大雍產生威脅,此南楚之闇弱。雖然如此,江南富庶,沃土千里,又有江淮阻隔北方鐵騎,更有蜀中扼守江水上游,利於防守,自古以來,扼守江淮割據江南半壁江山的諸侯數不勝數,南楚國主只要擁有民心,穩守江淮天險,再有一二名將扼守要地,軍心如一,就可令大雍望長江而歎。如今南楚撫有江南數十年,雖然如今權臣秉政,但是政局尚稱穩定,捐稅並不沉重,平民尚可勉強安居,民心仍然依附,更有陸大將軍這般的名將阻我軍南下,所以戰事膠結數年,履攻不下。」

  我暗暗點頭,霍琮這幾年果然大有長進,又問道:「既如此,你看如今局勢,雙方誰佔了優勢呢?」

  霍琮早已將這些事情想得通透,不加思索地道:「襄陽在我軍手中,南楚軍便沒有北上荊襄,進兵南陽,威脅關中的可能,徐州固若金湯,南楚淮南軍便沒有北上青徐的機會,蜀中大半已經落入我手,南楚軍只能據巴郡、夔州自守,如今南楚軍只能被動防守,優勢再何方不問可知,只是南楚軍仍然能夠自保,而且這幾年兵鋒磨礪,南楚軍的戰力也漸漸加強,若是再拖延下去,此消彼長,說不定優勢就會轉到南楚軍手中。」

  我欣慰地道:「你能夠看穿這一點,果然沒有荒廢時光,不錯,現在南楚似危實安,而我軍雖然佔據優勢,卻是外強中乾,陸燦非是不思進取之人,三年前他趁著我軍沒有及時增援的機會,突襲楚州、泗州,若非我軍先在定海發難,只怕已經被他趁機奪取了空虛的徐州。雖然我因勢利導,利用襄陽守將容淵的心結,奪取襄陽,反而佔了一絲上風,可是陸燦雄心卻是展露無遺。如今南楚雖然處於弱勢,可是卻被陸燦趁著連年苦戰,盡收江淮兵權,練就一支不遜於我軍的精兵,只待我軍稍現疲態,他就會奇兵突出,攻我軍之不備,將大雍平楚的努力化為烏有。」

  霍琮聽得心驚膽戰,低頭苦思良久,才道:「陸燦為戰,雖然常以防守為主,但是每每在敵軍懈怠之際,突出奇兵,襲取要害城關,趁東川之亂取葭萌關是一例,趁我軍敗後修整之時,遣石觀取宿州,楊秀襲泗州又是一例,如今兩軍僵持年餘,只怕陸燦已經在謀劃進攻我軍重地了,只是不知他會將目標放在何處?」

  我輕輕點頭,歎道:「琮兒可知若想攻取南楚,最好的時機就是在武威二十三年,那時候北漢新敗,蜀中尚沒有完全平定,而南楚卻是賢王駕鶴,君暗臣昏,朝野分崩離析,所以陛下可以率大軍破建業,俘國主,全身而退,若是那時大雍可以一鼓作氣,定有機會一舉平滅南楚。只可惜那時候大雍朝中奪嫡之憂迫在眉睫,陛下雖然掌握大軍,卻不敢全力攻楚,軍心不一,以致錯失良機。等到朝中平定之後,北漢已經恢復了戰力,北方戰事再起,東川隱憂也是漸漸浮出水面,而南楚地廣人稠,局勢已經穩定,若是一旦南征,必是曠日持久,所以不得已定下先平漢,再滅楚的策略。等到北漢平定之後,為了消化北漢國力,又因為失去葭萌關,所以陛下又不得不休養生息,就在這期間,陸燦已經成為南楚軍方第一人,雖然南楚朝政盡在尚維鈞把持之下,可是軍方卻是沒有人可以和陸燦抗衡,這是幾十年來南楚軍方少有的一統局面,我們已經失去了滅楚的良機。

  若依我的意思,隆盛七年,就不應起兵平南,要知道當時尚維鈞和陸燦一問一武,把持軍政,若是大雍南征,縱然尚維鈞心存惡念,也只能倚賴陸燦,大雍鐵騎兵臨江南,反而會讓兩人拋卻嫌隙,共同對外。可惜陛下心切一統大業,終於決意平楚,以至於成全了陸燦,讓他盡得江南軍心。戰事既起,我受皇命南來,原本有意利用定海牽制吳越,再在江淮、荊襄和楚軍對峙,並不準備立刻啟釁大戰,不料陸燦卻是主動進攻,更是利用戰事連綿加強自己在南楚軍中的地位。看到江淮、荊襄兵燹綿綿,我才確定陸燦心意,他不甘心苟安江南,竟有中原之志,雖然大雍有明主在位,又有名將雄兵,急切不可攻,可是只要陸燦奪去了北窺中原的門戶,據守不讓,等到南楚明君在位,就可以北上中原,雖然那可能是幾十年之後的事情,可是卻非是不可能的夢想。」

  霍琮聞言,目中閃爍著寒芒,良久才道:「先生既然已經看穿陸燦心意,想必已經有了應對之策,這幾年先生流連於山水之間,莫非是讓陸燦不再著緊先生的舉動麼?」

  我淡淡一笑道:「兩軍交戰,斬將奪旗,非是我所長,就是我在軍前,也起不到什麼作用,若想對付陸燦,還需從南楚朝中著手。陸燦雖然有雄心,卻是看不明局勢,南楚朝政糜爛,國主趙隴剛剛親政,就忙著選納美女,大興土木,修建宮室,不是明君所為,而尚維鈞忌憚陸燦已久,只是礙著陸燦手中兵權,又因為大雍虎視眈眈,又沒有借口,才隱忍不發,自古以來,朝中有昏君奸臣,大將豈有立功於外的機會。陸燦身遭疑忌如此,卻不能以非常手段排除異己,掌控朝政,已是自蹈死路,我所需的只是一個局勢,就可以陷陸燦於必死之地,何需和他沙場交鋒呢?」

  霍琮心思電轉,轉瞬之間已經將數年之間的事情回想了一遍,雖然他不知江哲暗中的許多佈置,但是只是他知道的事情已經令他心中生出寒意,偷眼望了江哲一眼,他問道:「容淵莫非是先生安排給尚維鈞的利器?」

  我點頭道:「容淵失守襄陽,乃是大罪,南楚朝廷竟然不曾問罪,只是降了他一級軍職,更讓他領兵將功贖罪,縱然是陸燦有心維護,若沒有尚維鈞首肯,焉能如此?容淵此人心胸狹窄,忌憚陸燦聲望功業已久,陸燦也有錯處,容淵是德親王故將,性情又有固執偏狹之處,這樣的人若不用之就需除之,免得他生出是非,偏偏陸燦因為不喜容淵排除異己的手段,不願用之,卻又任其主掌襄陽,以至於將帥失和,令我軍趁隙取了襄陽,致令容淵不得已依附尚維鈞自保,一旦尚維鈞對陸燦動手,容淵就是操刀之人,陸燦卻因為心中執念,不願斬盡殺絕,反而有心彌補,任用容淵為將主江陵軍事,豈不是錯上加錯。不過若非早知陸燦性情,必定不會落井下石,我又怎會放容淵逃生,昔日容淵倉惶南逃,我令人在風林關設伏,若非網開一面,豈會讓容淵脫走,只因留下容淵此人,尚維鈞才有對付陸燦之力。」

  霍琮又道:「陸將軍一心都在戰事上,不免疏忽朝中之事,而且陸將軍生性高潔,不喜歡爭權奪利、諂媚事君,所以必然不得君心,尚相秉政之時還罷了,尚維鈞不能隨便尋個理由處置陸將軍,但是一旦國主親政,情勢就不同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就是國主趙隴想要毫無理由的免去陸將軍軍職,陸將軍也只能黯然從命,只不過因為戰事膠結,這個命令也不能隨便下達罷了。」

  我歎息道:「大將在外,每有臨機獨斷之事,陸燦為人更是剛毅果決,襲取葭萌關,用兵淮東,皆是獨斷專行,所以我大雍密諜雖然深入南楚朝野,卻是沒有得到興兵的徵兆,這樣的舉動本就是人臣大忌,縱然主上是明君聖主,也是殺身之禍,更何況南楚國主還算不上中興之主,秉政的尚維鈞又是權相之屬呢?前些日子,南楚尚太后有意將陸燦之女陸梅選為王后,雖然受阻於尚維鈞,仍有意選陸梅為貴妃,對陸燦來說,將陸梅送入宮中為妃本是最好的處置方式,一旦和王室聯姻,陸燦就有機會掌控南楚政務,漸漸排除尚氏的影響,可惜陸燦卻不是權臣,他也不願出賣愛女換取富貴,我得到消息,陸梅在陸燦次子陸風護送下到了壽春,路上更有辰堂高手暗中護送,這樣一來,趙隴必然對陸燦心懷不滿,一旦情勢變化,趙隴決不會想到要維護陸燦。更何況……唉!」

  霍琮眼中露出悲意,接道:「更何況掌兵大將本就是君王猜忌的對象,陸將軍手握重兵,又不願諂媚王室,趙隴必然懷疑他的忠誠,自古以來功臣名將本就難免厄運,更何況陸將軍如此耿介,一旦局勢穩定下來,陸氏必然遭遇劫難。再有奸臣小人趁機進讒言,陸將軍想要解甲歸田也殊不可能。」

  我淡淡道:「這樣的情勢,發展下去,陸燦唯一的生路就是起兵謀反,但是陸氏忠貞,天下共欽,他若真的起兵謀反,從前清名盡化烏有,江南必然大亂,到時候就是我軍的機會,若是陸燦終究不反,必然難逃昏君奸臣的毒手,到時候江南柱石傾覆,還有何人可以抵禦我軍南下。」

  霍琮低聲道:「雖然隱憂重重,但是陸將軍手握重兵,又在和我軍激戰,想來尚維鈞尚不至於在這種情況下自毀長城吧?」

  我眼中閃過一絲哀慟,道:「尚維鈞不是蠢材,自然不會貿然動手,他若下手,一來是戰事平定,二來是陸燦要有把柄落在他手中,只是我三年謀劃,就是為了今日,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數月之間,南楚即將大變,我召你前來,就是不想讓你錯過這決定南楚命運的變亂。」

  霍琮只覺心中劇痛,三年前在吳越和陸燦也曾交手數次,雖然從未蒙面,也能覺出其人風采性情,實在是當時豪傑,想到此人即將死於陰謀之下,不由黯然難言,良久方道:「先生既言只欠東風,卻不知東風何指?」

  我目光一閃,道:「這東風便是襄陽,襄陽為陸燦必取之地,只是他攻取襄陽之時,就是南楚棟樑傾折之始。」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三十五章 襄陽恨
 

  公初為將,代父鎮守蜀中,雖無盛名,然將士父老皆服其德,後主軍機,屯兵江夏,督軍江淮,北騎不得南下。


  時,尚相秉政,不思進取,燦唯默然應之。同泰五年,燦不請上命,趁大雍東川變亂,輕騎襲取葭萌關,絕雍軍入蜀道路。尚相聞之,怒責其矯命出兵,公侃侃道:「燦承父蔭,有顧命重責,朝政盡付相爺,然軍機大事,乃燦之事也,若待朝廷命下,事機洩矣!」尚相聞之,遂改顏相向,然心實忌之。


  同泰十一年,雍帝以細故興兵,三路大軍,分取荊襄、淮西、淮東,淮東陷敵手,雍軍據揚州,窺視江南,公親率水營守京口,且遣長子雲赴淮西壽春助石觀部守淮西。雍軍果如公所料,趁隙攻淮西,壽春激戰十餘日,軍民聞雲在,皆曰:大將軍必不棄吾等,死守不退。雍軍久戰疲敝,為飛騎營所破,淮西遂安。淮西大捷,公趁勢增援揚州,雪夜大破雍軍於瓜州渡口,大戰連捷,遂復淮東。公以一己之力,挽狂瀾於絕境,後數年,雍楚大戰,兵燹綿延千里,雍軍雖強,終不能渡江水,公轉戰千里,百戰百勝,世人評天下名將,列公為第一。


  飛騎營,始建於同泰五年,初,公有意進取,唯慮江南少精騎,不能敵雍軍,欲在江淮建騎營,為朝臣所阻。公不得已,欲借襄陽秘練精兵,淵疑公欲奪襄陽軍權,陰阻公行事,兩人遂生隙。後,公襲得葭萌關,蜀中皆入掌握,乃於其地秘練精騎,稱飛騎營,淮西一戰,揚名天下。公甚重飛騎營,騎營統領皆親選,每休戰,皆令將士被重鎧習騎射,賞罰皆重,雖親子不能免。飛騎精兵,不遜大雍鐵騎,淮西鏖戰,賴飛騎營多矣。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霍琮心中一亮,離開定海之時心中生出的疑惑豁然而解,出言問道:「先生,那在吳越相助南楚義軍修建寨壘地道的雲子山莫非是先生所遣?」


  我但笑不語,揚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霍琮越發確定自己的判斷,道:「弟子從靖海公處得知吳越有奇人襄助,心中便覺有些異樣,先生在江南頗有力量,若非如此,也不能輕易往來吳越江淮,若是吳越果然有人精通土木建築,先生不會不知,吳越戰事,乃是先生一手挑起,若知有人阻礙先生大事,必然不會坐視此種事情發生。以先生在南楚的潛勢力,絕不會讓那雲子山坐大到如此境地。所以弟子猜測那人和先生有些關聯。


  先生對門下事歷來諱莫如深,旁人只知王驥、海驪、劉華、陸邇之名,皆為先生寄名弟子,卻鮮有知曉這四人本名赤驥、盜驪、驊騮、綠耳,穆王八駿的典故凡是讀書人多半讀過,所以弟子猜測先生門下如赤驥者,共有八人,想來雲子山就是其中第五人。先生雖然不曾告知弟子詳細情況,弟子卻知先生在機關土木之學上造詣非淺,想來那人就是承襲了先生這方面的衣缽吧?」


  我微微一笑,道:「你這話若給別人聽去,豈不是會以為我背了大雍暗助故國,這個罪名可是不淺。」


  霍琮笑道:「欲先取之,必先與之,先生令那位師兄暗助義軍,雖然令東海水軍再吳越難有斬獲,卻也消減了義軍的鬥志,若是人人都躲在地道中避戰,豈不是讓我軍往來自如,而且既然修建地道之人乃是我方之人,只需一紙地圖就可以令我軍按圖索驥。不過我想先生未必是存了這樣的心思,吳越戰事應該不放在先生眼中,先生既然將襄陽當作誘餌,想必令吳越義軍佔據上風,就是為了讓陸將軍放心北上吧?」


  我聞言輕歎道:「我用了三年時間,迫使陸燦進入我的局中,如今他唯一可能突破僵局的地方就是襄陽,陸燦決計想不到吳越的僵局是我設計,沒有後顧之憂,他必然要銳意進取,江淮有齊王坐鎮,他縱然有驚天手段也不可能取得太大的戰績,只有荊襄之地,雖有長孫冀鎮守,卻略現薄弱,而且容淵自失襄陽之後,切齒不忘這般屈辱,陸燦若取襄陽,容淵必然奮勇爭先,而且南北之爭,襄陽乃是軍事重鎮,陸燦縱然看穿我的手段,也不能不取襄陽,若不趁此北上,恐怕再沒有這樣的良機。」


  霍琮疑惑地道:「可是弟子卻不明白,襄陽如何成為先生的東風呢?」


  我瞧了他一眼,淡淡道:「跟在我身邊,你自然會知道什麼是禍福相依的。」


  霍琮聞言卻黯然道:「弟子卻寧願終生都不會看到先生和陸將軍師徒相殘,先生縱然取勝,只怕也不會有絲毫歡喜。」


  我本來正欲伸手去取桌上的茶杯,聞言手一顫,茶水飛濺,良久,我才淡淡道:「你還是不明白陸燦的品性,若能取我性命,他不會有絲毫猶豫,可是他對我的敬愛之心卻也不會稍減半分,我既然決意南來,就不會對他手下留情,只是他始終也是我心愛的弟子。琮兒,你若叛我,我必親手殺之,可是你若有什麼苦衷,只要你說了出來,我都會替你擔待。」


  霍琮聞言心中一震,面色變得蒼白,卻是緘口不言,面上露出倔強的神色。


  小順子在我和霍琮談話之時,已經起身避過一邊,雖然數丈之內,不論我們兩人聲音多麼細微,他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可是面子上還是要給師徒兩人促膝私談的空間,此刻見霍琮竟然不顧公子心意,執拗不言,他面上閃過一絲殺意,店房之內的空氣都似乎冰冷沉凝了幾分。霍琮本是心思靈透之人,只覺後頸寒毛倒豎,便知是小順子動了殺機,可是他也是性情堅忍不拔之人,雖然壓力滾滾而來,卻是強自支撐,不肯露出絲毫示弱。


  我見狀一歎,這孩子終於還是不肯說出自己的心事,明明知道我一句話,就可以將他再次流放到偏遠之地,甚至取了他的性命,卻還是這般倔強,雖然有些遺憾這少年對我沒有絲毫信心,但是見他如此,我終究是狠不下心為難他,只得微微一笑,道:「罷了,這些事情以後再說吧,你還是隨我去襄陽吧。」


  霍琮只覺身上一鬆,潮水般的殺氣驀然消褪,他忍不住拭去頭上冷汗,目光望向江哲,心中暗道,或許過不了多久,自己便再也沒有機會隨侍恩師,只是不知道到時候恩師在處置自己之時,是否也會像對陸燦一般心存師徒之情,下手卻是毫無憐惜。


  幾乎是江哲與霍琮師徒重逢的同時,在江陵城外,漢水之上,一艘樓船之上,南楚軍方兩位大將正在密談,其中一人正是陸燦,另一人卻是江陵守將容淵。距離襄陽失守不過三年,容淵卻是蒼老憔悴了許多,雖然對著南楚軍方第一人,他的神情卻是淡漠而疏遠的,陸燦的神情從容冷靜,但是目中卻閃爍著熱切的光芒。


  容淵沉默良久,終於抬頭冷然道:「奪回襄陽,乃是容某夢寐以求之事,大將軍既有這樣的決心,容某敢不從命,只是這種大事將軍也要瞞著朝廷,難道就不擔心國主怪罪麼?」


  陸燦歎道:「我豈不知此舉定會引起非議,但是朝中情形容兄也應該知道,若是我真的請命而行,只怕雍軍已經知道我軍目標,況且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陸某既然主持軍機,就只能勉力為之。襄陽易守難攻,我會盡力將長孫冀誘出堅城,容兄趁機攻取襄陽,其間若有變故,容兄可相機行事。」


  容淵眼中閃過寒芒,道:「大將軍可知,若是這次不能取下襄陽,尚相必會問罪將軍,如今國主親政,將軍顧命之權已經被朝廷收回,若是將軍獨斷專行,必將授人以柄。」


  陸燦淡然道:「若能夠奪回襄陽,陸某就是擔些罪名也無妨礙,敵我兩軍已經僵持年餘,此時正是雍軍懈怠之時,而我軍卻是臥薪嘗膽,尋求報仇雪恥的戰機,江淮、吳越戰事膠結,正可以趁機進兵荊襄,襄陽乃是南北相爭的軍事重地,若不得襄陽,江陵、江夏都會受到威脅,我軍也沒有威脅敵軍的本錢。」


  容淵聞言肅然道:「末將必會全力以赴,不奪回襄陽,絕不收兵。」


  陸燦心中略寬,容淵雖然和他性情不合,如今又已經依附尚維鈞,但是他相信若有奪回襄陽的機會,容淵便會不顧一切的從命行事,而若想奪回襄陽,若不得容淵支持,希望就小得多了。想到此處,他轉頭向容淵望去,恰好容淵也正向他望來,兩人目光相對,都覺出對方眼中的熱切和戰意,攻取襄陽之舉,兩人心志如一,因此之故,從前的嫌隙這一刻似乎也消失無蹤了。


  八月十二日,陸燦自江夏率軍溯澴水而上,出義陽,義陽之南有三關,分別是武勝關、平靖關、九里關,武勝關、九里關在楚軍掌握之中,平靖關則在雍軍手中,三關互為犄角,皆是易守難攻,故而兩軍多年激戰,鮮有在此的時候,陸燦卻是從數年前便著手於此,多年謀劃,大軍壓境,數日前攻破義陽,義陽守將戰死。


  八月十五日,陸燦出義陽,西略宛、鄧,勢如破竹,此舉突如其來,在陸燦意中,長孫冀必然親自率軍前來迎戰,大雍眾將,若論武略,南陽一帶,只有長孫冀可以和陸燦相較,襄陽城高水深,易守難攻,南陽卻是略為空虛,長孫冀除非是不顧根基,否則必會回師南陽。孰料長孫冀僅遣部將莫業迎敵,兩軍戰於河內,莫業敗績,退守南陽。陸燦遂南下,攻襄陽腹背。莫業率軍從後擊之,燦於新野設伏,莫業察知,不敢進,陸燦留大將守新野,自率主力南略襄陽。


  和陸燦的一帆風順相比,容淵卻是步履艱難,八月十四日,他出竟陵北上,欲取襄陽,不料長孫冀竟然不顧陸燦的威脅,親率大軍守宜城,兩軍在宜城、竟陵之間纏戰十數日,容淵得知陸燦已經迂迴襲取襄陽腹背的戰報,心中大怒,率軍猛攻宜城,長孫冀暗遣軍士於黑夜躲在鄉野,第二日容淵猛攻宜城之時,伏兵四起,大破楚軍,容淵敗績,退守竟陵。長孫冀反攻竟陵,容淵嚴守六日,


  八月二十七日,竟陵危急之時,長孫冀突然退兵遠走,容淵探得軍情,襄陽竟然已經被陸燦攻陷,容淵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怒火攻心,本已在守城之時受了重傷的容淵,竟是吐血不止,臥病不起。


  八月二十九日,容淵怒返江陵,並上書南楚朝廷,彈劾大將軍陸燦不奉王命,輕易出兵,陷麾下將士及友軍於水火,悖逆狂妄,獨斷專行。


  陸燦攻陷襄陽,也是十分意外,襄陽的守備居然十分稀鬆,不過九日,就被楚軍攻下,陸燦詢問俘虜,方知八月七日,江南行轅參贊江哲親來襄陽,和長孫冀密談之後,暗中分兵三萬,不知去向。也因此故,襄陽城才會城防空虛,以至於被陸燦所乘。陸燦心知江哲計謀百出,心中憂慮,便遣偵騎四方探聽雍軍軍情,在他心中江哲一人抵得上雍軍十萬精兵,分心之下,便沒有及時出兵從後攻擊長孫冀,馳援容淵,在他想來,容淵守竟陵堅城,縱然不勝也無妨礙,卻忘卻了容淵心結,數日延誤,終於導致無法挽回的憾事。


  八月二十六日,陸燦得報,江哲屯兵谷城,思索再三,便留部將守襄陽,親提兵赴谷城,率兵攻城。谷城雖然城池不大,卻是扼守漢水中游的軍事要地,又有重兵把守,急切之間也無法一舉攻下。


  我站在城頭,輕搖折扇,看著城下衣甲鮮明的楚軍,微笑對站在身後面色沉靜的霍琮道:「你在吳越也見過陸燦用兵,可否猜猜谷城能夠守到什麼時候?」


  霍琮微微苦笑,看了一眼站在城樓上指揮守城的將領常諒,心道,幸好先生的說話那人聽不到,卻只能開口答道:「吳越海戰,陸將軍和靖海公數次交戰,弟子也曾旁觀,陸將軍用兵如神,靖海公每每歎息,若非東海水軍長於海戰,難免遭遇敗績,只看這一次他別尋蹊徑,出兵義陽,迂迴攻襄陽腹背,如此作戰當真如天馬行空,我大雍雖多有名將,卻未必及得,若是沒有外力,只怕谷城守不到十日。」


  我忍不住低聲嘟囔道:「這雖然是實話,不過你也太不給我留面子了,不管怎麼說我也是陸燦的師父,難道我就一定會敗麼?」


  霍琮聞言不敢出聲,小順子卻是冷笑道:「公子從未指揮作戰,能夠守到十日還是常將軍的功勞,若是有你插手,只怕還要少幾日。」他的聲音雖然不高,可是在我身後不遠處護衛的呼延壽和幾個侍衛都聽得清清楚楚,都是強忍笑意,不敢出聲。


  我無奈地搖搖頭,小順子的話我可不敢駁回,望了城下一眼,歎息道:「只可惜他沒有十日時間了。陸燦為人光明磊落,又是世家出身,對於人心險惡終究知道的太少。我猜知近期他就會出兵襄陽,他的本心是想趁著趙隴親政未久,他尚可自行其是的時候奪取襄陽,而為了更有把握一些,他必定會和容淵合兵進攻,所以我令長孫冀厚此薄彼,阻住容淵。容淵對於失去襄陽切齒不忘,陸燦用他做偏師,就是因為他必然戮力死戰,陸燦聲名在外,按照情理長孫冀應該親自迎戰,這樣一來容淵就可趁虛而入,攻取襄陽。這樣一來,不僅達到了他的目的,還可彌補和容淵的嫌隙,可謂一舉兩得。我卻偏偏讓長孫冀去阻容淵,將收復襄陽功勞讓陸燦奪去,在陸燦來說這是不得已,總不能放著襄陽等待容淵來取吧。可是容淵本就器量狹窄,又和陸燦有隙,這一次合力出兵本是為了因為襄陽之仇壓過舊恨,一旦襄陽被陸燦所取,容淵心中的怒火足以令他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南楚變亂將起,陸燦哪裡還有可能安心作戰呢?」


  霍琮雖然已經心知肚明,仍然一陣心寒,猶豫了一下,問道:「先生既然早有利用將帥不合的內患對付陸大將軍,為何隱忍三年不發?」


  我低聲抱怨了一句道:「我難道不想早些平定南楚麼?」然後才答道:「時機未至,縱然隱患爆發出來,也不能傷筋動骨,三年鏖戰,以一己之力抵抗雍軍數倍之眾,陸燦如今已經是南楚的軍神,深得軍心民心,只有這時候發難才能最大限度的消減南楚軍民的鬥志,若是動手早了,縱然陸燦一死,南楚軍方也不過是陷入四分五裂的境況罷了,卻不會放棄抵抗我軍,戰火將會連綿十餘載。而且尚維鈞和陸燦顧命之時,若是用了此計,尚維鈞縱然有心對付陸燦,陸燦也不會甘心俯首,可是如今就不一樣了,趙隴已經親政,他的旨意是真正的王命,除非陸燦有意謀反,是絕不敢公然違抗的。」


  霍琮輕歎道:「陸大將軍雖然有捍衛社稷的功勞,可是在尚維鈞和南楚國主的心目中恐怕只是一個手握重兵的權臣,唯恐其動搖趙氏王權,若是兩國相安無事,武將無用之時,只怕大將軍也難逃鳥盡弓藏之禍,只是如今兩國戰火洶洶,南楚朝廷應該不致於自毀棟樑吧?」


  我目光一閃,道:「自然有讓南楚君臣安心的法子,目前卻無需多言,先提防著別讓他取了谷城吧。」


  小順子聞言冷冷道:「公子既知守城之險,為何定要留在谷城面對大軍,若論行軍作戰,陸燦乃是數一數二的名將,公子可是認為他會手下留情麼?」


  我長歎道:「陸燦若是會手下留情,就不是陸燦了,不過這個險卻不能不冒,若不如此,怎讓陸燦有口難辯呢?」


  小順子神色稍緩,道:「敵軍開始攻城了,公子還是到城中避避吧,刀槍無眼,險地不可久留。」


  我聽著城下傳來的喊殺聲,看到城上軍士嚴陣以待的模樣,微微一笑道:「我雖不是主將,卻是侯爵之尊,如何可以避入城中,小順子,取來我的古琴,讓我在城樓上彈奏一曲,好為三軍將士助興。」


  說罷揮袖走上城樓,小順子歎了口氣,終於捧來古琴,我居高臨下,望著從容不迫攻城的楚軍,以及千軍萬馬中身著錦袍金甲的峻挺身影,數年之間,他的容色蒼老了許多,可見心中之苦,說起來我們已經有十三年沒有見過面了。輕撫琴弦,若有若無的琴聲飄下城樓,琴聲宛若流水,流水不絕,宛似別愁,我將眼前戰亂,心中陰謀盡皆拋去,只是一心撫琴,也不去想如何用琴聲挑起己方軍士的士氣,如何散去敵軍的戰意,就好像是在寒園之中,對花彈奏,也像是在江水之上,臨風撫琴。


  城下指揮攻城的陸燦雙眉緊鎖,琴聲淙淙,溢滿天地,絲絲縷縷,皆入耳中,他心頭驚異,不問可知,這個時候還有閒情逸致撫琴的,除了先生之外再無別人,只是先生雖然通曉音律,卻沒有內力,如何能讓這琴聲凝而不散,溢滿蒼穹。


  只是他也沒有心情顧及此事,令軍中士卒敲響催戰鼓,鼓聲隆隆,響徹天地,想要掩去琴聲,可是那琴聲便如清風過隙,流水浸沙,雖是若隱若現,卻始終不曾斷絕,聲聲入耳,陸燦心中生出頹意,只覺得彷彿眼前這片天空盡在那彈琴之人的網羅之下。


  這時候漢水之畔,兩個身影默然立在那裡,遠觀那如火如荼的戰事,其中一個男子,白衣如雪,劍眉星目,風姿飄逸,負手而立,神情淡漠,另一人則是一個黑衣青年,英姿颯爽,神色冰寒,他手中捧著琴囊,目光炯炯,望著血花飛濺的戰場,週身上下洋溢著濃厚的戰意殺機。


  那雪衣青年聽著琴聲,沉吟良久,才道:「若論彈奏技巧,隨雲遠在我之下,可是他的悟性卻是這般出眾,不需倚靠外力,便可以深入心魂,縱是雷霆鐵壁,也難以阻絕遮掩,我也是兩年前才達到這般境界,想不到他竟也能夠彈出這樣的琴音。凌端,拿琴來,我要和隨雲一曲。」


  凌端一撇嘴,雖然如今魔宗也已經是大雍臣民,但是對於凌端來說,那個江哲仍然是最可恨的仇人,並非是因為那人設下的計策,讓自己最尊敬的譚將軍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本就是譚忌夙願,也不是因為那人利用自己害死了石將軍,雖然知道石英之死乃是大雍陰謀,但是對於石英的惡劣印象並沒有消退,對他來說,始終念念不忘的便是李虎,那個魯莽的笨蛋,卻因為那樣可恨的緣故被江哲殺了,自己這些小人物的性命在江哲心中,大概就連螻蟻都不如吧?這些年來,他隨著四公子見過江哲數次,卻是一句話也不願和他多說,甚至刻意避開那人,只怕自己忍不住質問那人關於李虎的事情。


  雖然心中惱恨,卻不敢違背秋玉飛之命,恭恭敬敬遞上「洗塵」古琴,秋玉飛盤膝坐下,將古琴放在膝上,輕撫琴弦,一縷孤絕的琴聲從指下溢出。琴聲宛似奇峰凌雲,清絕激昂,卻又和谷城之上傳來的琴聲拍拍相合,兩縷琴音一若行雲流水,一如嶙峋孤峰,流水繞奇峰,其中有清商,雖然分明聽出兩縷琴音的不同,卻又覺得流水孤峰山水相互輝映,交融一處。


  此時此刻,不論是城上的雍軍,還是城下的楚軍,都彷彿失魂落魄一般,沉醉在琴音之中,戰場之上的殺伐之聲漸漸消散,戾氣也化為祥和,陸燦在楚軍陣中不由搖頭長歎,今日楚軍再無戰意,一曲古琴,散去七萬楚軍鬥志,這等事情當真讓他有苦難言,黯然下令鳴金收兵,免得己方被城中雍軍所乘。


  楚軍聽得鳴金,都是滿臉的不捨,卻不敢有違軍令,漸漸退去,軍中部將正欲簇擁陸燦離去,陸燦一咬鋼牙,揮手令親衛遞上自己的神弓,縱馬出陣,會挽雕弓如滿月,一箭向谷城城樓射去,他所站的位置距離城樓足有五百步之遙,那一箭卻是見光不見影,瞬間穿越漫長的距離,射向城樓上撫琴的江哲咽喉。城上雍軍看到陸燦張弓射箭,開口欲呼,那一箭卻是已經到了江哲面前丈許之處,只是那箭矢卻也沒有更進一步的機會,一隻宛似冰雪美玉調成的素手擋在箭矢之前,手指輕彈,那一支勢如雷霆逸電的鷹翎箭已經被彈落在地,小順子面如嚴霜,眼中露出無窮的殺機。


  陸燦本是雙臂神力,上陣殺敵之時,常以弓箭射殺敵將,雖然不如大雍長孫冀等人的神射,但是五百步之內也是箭無虛發,只是後來他身為大將軍,鮮有親自上陣的機會,又因為他頗通經史,有儒將之譽,所以勇武之名反而漸漸被人淡忘。不過陸燦這一箭卻非是想要洩憤,或是要取江哲性命,他自然知道江哲身邊有人可以攔下此箭,這一箭不過是表示師徒絕決之意罷了,所以一箭射出,他就連結果也不看一眼,便策馬奔入軍中,被親衛簇擁著遠去了,不論是城下楚軍還是城上雍軍,凡是看到這一箭的,都是黯然,師徒反目,故人長絕,本就是人生憾事。


  城樓之上,江哲卻是微闔雙目,只顧撫琴,似乎根本沒有留意到方才險些被箭矢射殺。琴聲一變,便如海浪退潮一般,重重疊浪,正迎合著楚軍退兵之勢,而那從漢水之畔傳來的琴聲也是隨之一變,便如海浪之中千年屹立的巨礁,縱然狂風海浪消磨,依舊傲立狂瀾之中,亙古不變,青山綠水化作碧海礁崖,卻是一般的絲絲入扣,親密無間。


  當楚軍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內的時候,兩縷琴聲似有默契一般地嘎然而止,我推琴而起,淡淡道:「玉飛若是來了,琮兒請他到縣衙見我。」


  霍琮聞聲不由道:「先生,陸將軍那一箭並非是真的要殺先生。」


  我眼中閃過一絲悵然,道:「他就是真心想要射殺於我,也沒有什麼不對。」說罷,我轉身向城內走去。


  霍琮望著江哲的背影,眼中透出淡淡的苦澀意味。


  過了些許時候,秋玉飛帶著凌端已經到了谷城之下,只是敵軍不知何時來攻,城門卻是不能輕開,城上放下繩索竹籃接兩人入城,秋玉飛和凌端都是熟知戰事的人,自不會以為是輕辱,秋玉飛便讓凌端坐在竹籃中,不多時上了城頭,那些軍士正要再放下竹籃,卻見眼前白影一閃,一個雪衣青年已經站在他們面前。那些軍士目瞪口呆,古城城牆雖然不甚高,也是高約十餘丈,竹籃只能承載一人,這雪衣青年卻是不需借力,便這樣輕輕巧巧的上了城樓,不由慶幸這人非是敵人。


  霍琮卻是絲毫不曾驚慌,他自己雖然只是略略學了些尋常武功,卻是曾經見識過小順子的本事,秋玉飛的身份他十分清楚,魔宗嫡傳弟子有這樣的武功也不奇怪,上前一揖道:「霍琮拜見四公子,先生在縣衙等候四公子。」


  凌端聞言冷笑道:「江先生真是客氣,還記得遣人相迎,當真看得起故人。」


  霍琮能夠察覺出凌端話語中的敵意,他也略知凌端之事,微笑道:「凌兄言重,我家先生與四公子琴音相酬,知己於心,四公子乃是世外之人,素有林下之風,先生不曾親迎,一來是因為尚有公務待理,二來也是不願用這些世俗禮數來辱沒四公子。」


  凌端想要出言爭辯,連張了幾次嘴,卻都想不出該說些什麼,只得啞口無言,忿忿不平地站到了一邊。


  秋玉飛原本含笑看凌端和霍琮說話,琴音相和,彼此心照,他自然不會誤解江哲輕視於他,凌端借題發揮,他卻也不阻止,只是想看看霍琮如何應對,這少年他雖然不認得的,但是魔宗消息靈通,江哲身邊最心愛的弟子是誰,他怎會不知,只看霍琮相貌氣度,便已知道他的身份。


  雖然知道江哲弟子必是才俊,但是霍琮輕描淡寫的幾句言語就令凌端鎩羽,卻也令他動容,仔細瞧去,這少年雖然相貌尋常,但是氣度神采卻有五分頗似江哲,只是少了幾分懶散狂放,多了些凝重端厚,只是多看了幾眼,秋玉飛又是眉頭一皺,這叫霍琮的少年的面上竟有心氣鬱結之相,顯然心事重重,江哲精通醫術,怎會看不出來,又怎會讓自己的弟子苦恨如此。但是他只是暗暗記在心中,笑道:「好了,凌端不要亂說話了,霍琮帶路吧,隨雲想必還在等我呢。」


  霍琮引著兩人走向縣衙,縣衙這時已經是楚國侯江哲的官邸,戒備森嚴,四周守衛的皆是身著黑衣黑甲的虎賁衛,三人剛走入縣衙之門,凌端目光閃動,打量著周圍地勢,這卻是他的習慣,誰知目光一閃,卻看到了一個黑衣大漢立在階下,凌端霎時間目瞪口呆,幾步奔到那大漢身前,結結巴巴地道:「李虎,你怎麼還活著?你怎麼成了虎賁衛?」


  那大漢神色迷糊地摸了摸腦袋,道:「凌小子,是你啊,怎麼你不知道我還活著麼?」


  凌端氣得大罵道:「我怎麼知道你還活著,當初你被莊大人帶走,不是說已經被滅口了麼,怎麼現在你還活得好好的,既然活著,這麼多年怎麼不知道給我傳個消息,難道患難之情你就一點沒有放在心上。」罵到後來,凌端已經是怒火叢生,方才見到故人的狂喜也消退了幾分。


  李虎眼中閃過迷惑,道:「什麼滅口啊,當初我和那些兄弟都被押到了別處,做了一年多苦役就被放出去了,兄弟們多半都領了銀錢回鄉了,我也沒有地方可去,正不知道怎麼營生才好,誰知道呼延統領來問我要不要去長安,我想著石將軍也沒了,就跟著統領進京了,先是在虎翼營中待了幾年,呼延大人經常來指點我武藝,四年皇上親臨營中大比,選拔虎賁衛,我本來差了些落選,但是皇上聽說我就是一槊把江侯打下水的李虎,就把我選入虎賁衛了。三年前又被派來保護江侯。不過,我聽說你跟著秋四公子去了東海靜海山莊,托人給你寫過信,你沒有收到麼?」


  凌端看著李虎迷茫的神情,知道這傻大個心中懵懂,對當日之事糊里糊塗,這些年來竟是只有自己時刻忍受著仇恨折磨,舉目四顧,秋玉飛和霍琮早已不見身影,就是旁邊的虎賁衛也都避開了,多年的恨意猛然落到了空處,他心中又是歡喜又是茫然,喃喃問道:「你托什麼人送的信啊?」


  李虎搔首道:「我不知道靜海山莊在什麼地方,就請呼延統領幫忙,轉托侯爺給你傳個消息,心想你什麼時候來長安,可以來找我喝酒。」


  凌端哭笑不得,這下他可知道問題出在什麼地方了,但是想到故友竟然健在,心中的歡喜混合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他忍不住淚下如雨。李虎看著昔日患難好友這般模樣,只急得手足無措,在凌端身邊直轉圈子。


  秋玉飛在小順子引領之下走入內堂,只見江哲負手立在堂前,背影有幾分蕭瑟。秋玉飛歎道:「莫非隨雲在記恨那一箭麼?」


  我也沒有回頭,道:「兩國交戰,豈有恩義可言,更何況我不過是叛國負恩之人,他如此相待已經是仁至義盡了,當初我在陸府為西席,心懷喪父之痛,雖然是因為他不愛讀書,所以立下各行其是的約定,可是實際上也是因為當時跟本沒有心情教他讀書,若不是他赤心相待,我也不能那麼快就振作起來。而且我雖然腹中頗有才學,但是畢竟年輕識淺,教他讀書之時多有疏漏,若不是他和我針鋒相對,辯論探討,我也沒有今日的成就。陸府五年,我是舉目無親,他雖是侯府世子,陸侯練兵,常年不在府中,他又是幼年喪母,諾大的陸府,不過是我們兩人相依為命,與其說是師生,倒不如說是朋友手足。雖然他少年性情,常常與我玩笑胡鬧,可是卻是真心將我當成親人,我愛讀孤本奇書,他便替我搜求,我貪看江上雪景受了風寒,他親自侍奉湯藥,當初我有意離開南楚之前,便是最放心不下這個親如手足的弟子。可是如今卻偏要親自設計讓他落入陷阱,別說他射我一箭以示恩斷義絕,就是他真的要殺我,我也無法怪他,若非是陛下待我恩重如山,我縱然眼看戰火再連綿三十載,也不會插手此戰。」


  秋玉飛覺出江哲語氣蒼涼,便故意調侃道:「隨雲或許不恨陸燦絕情,只是若說不怪他我可不信,凌端不過是當年挾持人質救了我師兄一次,你便故意瞞了他十年,讓他終日懷恨不休,思念亡友,若非這次你有求於我,怕他從中作梗,恐怕還不會讓他知曉真相吧。」


  我聞言不由一笑,回頭道:「江某記仇量窄你也不是今日才知的了,何必取笑我呢?」


  秋玉飛見江哲露出歡顏,心中一寬,舉目望去,數年不見,只覺得江哲兩鬢星霜更多了幾分,灰髮也淺了幾分,不由歎道:「聽說隨雲這幾年浪跡山水之間,對於軍務都不甚留心,我還以為隨雲必定神采奕奕,怎麼如今看來卻是憔悴了許多?」


  我輕輕一歎,道:「歲月匆匆,容顏漸老,這也是無奈之事,倒是玉飛風采如昔,令哲既羨又妒。這次哲千里傳書相請,實在是有一件大事相托,想來想去,就只有玉飛能夠助我一臂之力,只是此事頗有為難處,若是魔宗不許,或者玉飛不便,哲也不敢強求。」


  秋玉飛心中一動,已經猜到江哲所托之事,坦然道:「隨雲既有請托,玉飛敢不從命,我魔宗如今已經是大雍之臣,此來更是先去拜見過師尊,師尊已經許我便宜行事,若是事情緊要,我即日便可南下,只是你這一番苦心,只怕也是無濟於事。」


  我欣然道:「不論成敗,總要盡我心意,多謝玉飛慨然相助,只是如今還有些時間,你我何妨相聚數日,等到南楚兵退再說。」


  秋玉飛歎道:「這倒也是。」繼而又笑道:「隨雲琴藝大有進境,我正要請教呢。」


  我笑道:「正合我意,小順子,這幾日我就不到城上去了,就讓琮兒跟著常將軍去迎戰吧。」小順子聞言轉身出去傳令。


  秋玉飛目光一閃,道:「隨雲對那一箭斷絕師徒情誼的陸燦尚有顧念之情,這霍琮也是你的弟子,為何你卻對他不甚顧惜,否則他怎會鬱結於心呢?這樣的人才,你若不喜愛,不如將他送了給我吧。」


  我意味深長地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秋玉飛聞言輕歎,再不多言,兩人相視一笑,並肩走入後堂。


  接下來整整十日,兩人只在後面撫琴論曲,將外面的戰火視若未見。任由霍琮跟著常將軍抵擋陸燦的強攻。


  八月二十七日,長孫冀回師襄陽,攻城甚急。或有部將勸陸燦先返襄陽殲滅長孫冀,陸燦思忖再三,只令部將死守襄陽,不容長孫冀援救谷城,然後便是下令猛攻谷城,因為攻打襄陽之時,投石車和床弩都已經用完,二十六日江哲和秋玉飛雙琴合璧,散去楚軍戰意,陸燦退軍之後便令軍士趕造投石車,二十七日開始,日夜攻城不停,他雖然從未在襄陽領兵,但是當年卻曾令人將襄陽周邊城鎮強弱虛實都打聽得清清楚楚,谷城距離襄陽不到一百五十里,快馬一日可到,所以他對谷城城牆的弱點一清二楚,投石車發出的巨石全部衝著那些薄弱之處招呼,不到一日夜,谷城城牆已經殘破不堪。霍琮向江哲求教,卻被拒之門外,無奈之下,他心一橫便自作主張,令軍士造了幾架小型的投石車搬上城頭,用烘乾的枯草捆成草球,裡面放入引火之物,點燃之後投擲到敵陣上,燒燬了十餘架投石車之後,楚軍的攻勢便難以為繼了。


  八月三十日,陸燦得知容淵退兵的消息,又通過數日攻城,發覺谷城之內絕對不到三萬人,最多只有五千人,判斷其餘雍軍必然暗中調往他處,說不定已經回師襄陽,若是襄陽失守,自己的後路便會斷絕,但是陸燦也知道,如今自己孤軍在雍境,縱然退守襄陽,也是內外交困,所以他便繼續攻谷城,存心要以谷城誘使雍軍來援,又派多人潛回南楚,用大將軍令調動江夏留守的水營增援。


  此時,到了谷城之後,便被江哲下令,經由老河口轉道鄧州的雍軍疾馳回襄陽,會合長孫冀斷絕襄陽道路,按照江哲事先諭令,只顧攻打襄陽城,卻不去救谷城。


  九月二日,長孫冀得知陸燦掘水灌城,被守軍在城內挖掘城壕,令河水匯入地下,擔憂谷城不能守住,派遣一萬軍士援救谷城,距離古城三十里之時,斥候回報,谷城濃煙滾滾,援軍將領誤以為谷城失守,奮不顧身快馬加鞭前去救援,被陸燦部將途中伏擊,萬餘軍士死傷疊籍。長孫冀聞報令人猛攻襄陽,襄陽楚軍只有萬餘軍士留守,雍軍棄城之前已經將城中糧草輜重帶走大半,守城本來極難,但是雖然雍軍三年來善待襄陽父老,襄陽人仍是不忘故國,聞知是大將軍陸燦取襄陽,皆不顧生死,捨家拚命,相助楚軍守城,雍軍急切難以攻下。


  九月四日,陸燦令軍士挖掘溝渠,引走谷城城下的積水,這時候城牆在大水內外浸泡之下,已經根基浮動,陸燦令軍士掘地道入城,被霍琮以城內積水灌入地道,破去楚軍攻勢。


  九月五日,陸燦命軍士以柴火架在地道外面燒城,日以繼夜,通宵達旦,這次不像九月二日那般堆火生煙,誘騙援軍,而是欲毀城牆,霍琮令軍士修補城牆,苦不堪言,但是到了九月六日早晨,在城外響了一日夜的戰鼓聲中,谷城南面城牆崩塌,就在霍琮計窮之時,卻發覺城外楚軍並未趁勢進攻,令斥候出城查探,楚軍軍營之內只有二十餘隻山羊被蒙了眼睛倒吊起來,前蹄擊鼓不休,楚軍竟是已經趁夜走了。


  九月六日凌晨,陸燦率軍突然出現在襄陽城外,昨夜斥候回報,陸燦仍在攻谷城,長孫冀未料陸燦回師,因為襄陽守軍無力出城作戰,因此並未提防,更何況其時已經是黎明,正是楚軍沉睡未醒之時,陸燦率軍馬踏雍營,長孫冀倉卒之間遭遇大敗,整軍不及,幸而雍軍精銳,大半逃生。陸燦重入襄陽,破去雍軍重圍。再度遣使往江陵、江夏調派援軍。


  在陸燦在谷城、襄陽揮軍苦戰之時,建業卻已經一片混亂,九月一日,容淵的彈劾表章到了建業,尚維鈞方知陸燦出兵之事,震怒之下召集心腹議事,如今國主親政,雖然朝政仍在尚維鈞掌握之中,但是畢竟名義上多了一個國主,而且尚維鈞雖然貪權,卻沒有謀反之意,對自己的親外孫更是只有維護逢迎之心。而陸燦,手中兵權越來越強,在隆盛八年,更是藉著禦敵之名,分去江淮荊襄四品以下官員的黜陟之權,尚維鈞早已是對其戒懼不安。在尚維鈞來說,有幾十萬大軍守江淮,又有長江天險,十餘年來重新經營的江南防線固若金湯,縱然沒有了陸燦,只要放棄一些戰事頻繁的無用城池,穩守重鎮,即使雍軍大舉南征,也不可能再渡長江。反而是陸燦,擁兵自重,在國中又是深得軍民之心,一旦他起了反意,便是滅頂之災。本來在趙隴親政之後,尚維鈞就有意藉著國主名義,緩緩收回陸燦軍權,想不到陸燦依然故我,又像從前一樣不告而戰,尚維鈞心中下了決心,若是陸燦取下襄陽,大敗雍軍,也要將其招回建業,以封賞之名留住他。商議了一夜,設下如何誘騙陸燦回轉建業的計策之後,尚維鈞便令司徒蔡楷為欽使,至江夏迎候陸燦,一旦陸燦得勝之後,便招陸燦回京受封賞。蔡楷乃是新王后之父,堂堂的國丈,又是朝中重臣,聲名赫赫,素以名儒聞世,蔡後得力,陸燦也有功勞,蔡楷前去相召,必然不會讓陸燦生出疑心。


  誰知不過數日,傳來楚軍被困襄陽,陸燦卻猛攻谷城以及江哲正在城中的消息,更有陸燦召集援軍的命令,尚維鈞雖然擔心陸燦戰敗,損傷南楚元氣,卻也欣慰陸燦能夠大義滅親,甚至親自傳書令容淵救援襄陽。容淵以重病不能領軍推辭,再度上書,稱陸燦擁兵自重,無視朝廷,為己身功業,不惜將士性命。


  九月六日起,江南流言四起,皆說陸燦孤軍守襄陽,不退也不進,是因為陸燦有意割據江淮稱王,又指陸燦不破谷城,是因為不願得罪大雍皇室,因為一旦陸燦自立,則江淮兩面受敵,所以暗中向楚國侯江哲屈膝,表示和解之意,破長孫冀,取襄陽,不過是掩人耳目,否則為何雍軍遲遲不再攻打襄陽呢?


  九月十二日,儀凰堂首座紀霞向尚維鈞呈上得自民間的一首短歌,「鷲翎金僕姑,燕尾繡蝥弧。陸王揚新令,千營共一呼。」(注1)


  尚維鈞一見便覺心如寒冰,詩中所指陸王,除了陸燦還能是何人,以軍功揚威,一呼百諾,一令既下,千營一呼,除了陸燦還有何人,細察詩中之意,陸燦竟有稱王之意。他猶自擔心紀霞有心構陷,又令親信暗訪,卻發覺數日之間,無論是江淮、荊襄,還是吳越,長江南北儘是歌聲,就是三歲小兒,也在呀呀學語,唱著「陸王揚新令,千營共一呼」。尚維鈞也是通曉經史之人,自然知道什麼是讖謠,如果不是陸燦有意謀反,怎會傳出這樣的反詩,若非是陸燦這樣的地位權勢,如何能令一首歌謠數日之間傳遍江水。


  疑念既起,尚維鈞心中憂急萬分。恰在這時,尚維鈞之子尚承業進言道:「陸燦擁甲兵,據重鎮,往往不請命而自出兵,雖然功高,卻非是純臣,姑且不論他有反意的消息是真是假,朝野民心,知有陸燦,不知有國主,更不用說父親了。若是陸燦振臂一呼,恐怕江南立刻便會易幟,到時候,不止王上身亡國滅,我們尚氏也會煙消雲散。若是襄陽之戰,陸燦大勝而歸,朝廷必然要重重封賞,據聞軍中已有怨言,萬不能像前幾次那樣敷衍過去,可是此人已經位極人臣,身為南楚大將軍,總督江南軍事,爵封一等公爵,若是再要加封,就只能封王了。異姓為王,這是謀反的前兆,縱然陸燦現在沒有反意,天長日久,也難免不會被部將脅裹稱王。為父親計,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下手為強,除去陸燦和其心腹之後,再安撫他手下的將士,這些將士的親眷都在江右,而且群龍無首,如何反叛,到時候從軍中選一二和陸燦有嫌隙的宿將,讓他們安分守己的防守雍軍即可,父親想必也沒有中原之望,何何必定要倚重那陸燦呢?」


  尚維鈞雖然心許,但是依然猶豫不決,正在這時,前方軍報再度傳來,陸燦放棄唾手可得的谷城,回師襄陽,大敗長孫冀,回書求援。尚維鈞聽到這樣的消息,卻是精神一振,若是陸燦在襄陽大勝,自己可能便無法挾制陸燦,如今陸燦急待援軍,自己便可趁機迫使陸燦回軍,沒有襄陽,最多是失去了奪取中原的可能,可是陸燦若是謀反,卻是破家亡國的大事,所以他立刻進宮,請趙隴下旨,令蔡楷為監軍使,以王命阻止江夏大營出兵,更調動容淵至江夏,聲稱等待王命,合兵北上襄陽,卻暗中讓容淵封住江水,不許江夏軍北上。


  趙隴雖然已經親政,但是卻沉迷酒色之中,對於國事漠不關心,對於外公主張毫無反對之意,便下了旨意送往襄陽,命陸燦退兵,在他看來,孤軍北上,謀奪中原,實在是一件沒有必要的事情,據有半壁江山,放眼望去,寶殿生輝,室中儘是奇珍異寶,觸手之處,滿是冰肌玉骨,水晶簾下,脂香粉膩,這般福分,終老江南足矣,何必以卵擊石,多生事端。


  九月十八日,聖旨到了襄陽,陸燦拒不接旨,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辭拒絕退兵。


  陸燦抗旨之事傳到建業,趙隴大怒,他沖齡繼位,雖然從未掌權,但是也無人違逆過他的命令,陸燦對他來說不過是個平常臣子罷了,竟然違背王命,一怒之下,再度頒旨召還陸燦,貴妃紀靈湘故意微辭譏諷,說是陸燦不會遵從旨意,趙隴擔心在愛妃面前失了面子,兩日內接連下了七道退兵詔書。


  九月二十五日,第二道詔書到了襄陽,陸燦憤而不受,可是建業依次來了七名欽使,皆是宣旨令陸燦退兵。縱然如此,陸燦本也不願放棄襄陽,可是陸燦雖然決意進取,江夏援軍卻為容淵所阻,江淮軍馬又無法調動,糧將盡,孤立無援,雍軍卻是大軍重整,眼看即日就要進攻襄陽,且將襄陽周邊堅壁清野,不容楚軍因糧於敵。陸燦立在襄陽城頭,臨風而泣道:「大業未成,而中道南渡,從今後再無中原之望。」


  不得已之下,陸燦下令退兵,襄陽人得知楚軍將要退兵的消息,都是大為驚慌,擁在陸燦帥府之前,皆道:「我等助大將軍守城,一旦雍軍奪回襄陽,豈不是要問罪眾人,大雍法令森嚴,我等唯死而已,求大將軍救命。」


  陸燦聞言歎道:「陸某不能北望中原,卻也不能害了襄陽父老。」然後便下令先讓襄陽民眾南遷,過隨州,到江夏安居。


  陸燦親自提兵斷後,守襄陽不退,長孫冀得知襄陽民眾南遷的消息,驚怒之下,揮軍攻城,陸燦嚴守七日,襄陽城頭染血,雍軍難以攻入,十月三日,陸燦縱火焚燒襄陽,然後趁亂從襄陽城西門突圍,向隨州而去。


  在陸燦離開襄陽城十餘里之後,卻聽到耳邊傳來如同雷霆轟鳴一般的聲響,連綿不絕,彷彿雷神發怒,陸燦心中一動,面色卻變得蒼白如紙,只聽聲音的位置,便知道是從城牆的位置傳來,定是城牆之下掘出坑道,中藏火藥,此番被大火點燃,才發出這般響聲,陸燦心思靈透,立刻猜知這定是雍軍安排破城的暗著,這樣的法子,絕非守城將領可以想到。而雍軍攻城這些時候,卻不用這暗著破城,陸燦便知自己定是已經陷入了圈套,縱然自己生出襄陽,也難免受國主猜忌,想來那火藥不過是某人為了防範於未然而設下的後手罷了。苦澀的一笑,陸燦策馬向隨州而去,月餘苦戰,烽火襄陽,留下的儘是士卒鮮血,將軍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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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盧綸《塞下曲四首之一》改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三十六章 長城空自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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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泰十二年初,雍軍掠吳越,公奉上命督軍餘杭,練義軍護海防,人皆以公不能兼顧江淮戰事,公乃暗命參軍楊秀襲泗州、楚州、淮西將軍石觀進軍宿州,雍軍未料公先啟釁,失宿州、楚州,淮北危殆,賴大雍淮南節度使裴雲死命拒之。


  三月,襄陽將軍容淵聞戰事,怪公輕己,不以告,乃自領軍取南陽,中雍軍誘敵之計,反失襄陽,風林關遇伏,連戰連敗,退守宜城。公欲加罪,尚相阻之,容淵遂附權相,恨公欲行軍法罪己,深恨之。


  雍楚大戰月餘,於江淮兩軍互有勝負,吳越則僵持膠結,然失襄陽,乃失荊襄屏障,戰未平,葭萌關為內奸所賣,朝廷欲問罪余緬。公曲護余緬,上書自請罪,謝以主軍不利,尚相溫言慰之,不敢加罪余某,然心疑公左坦心腹,益忌之。


  四月,大雍齊王督江南,公與之戰,自蜀中至吳越,戰火皆洶洶,公請朝廷曰:「戰事無常,進退不定,諸府縣皆需軍管。」尚相不得已從之,江淮、荊襄四品以下官員,許公得自黜陟,雖暗怒而不言。


  十月,大雍求和議,欲得隨州、竟陵,許以息兵,尚相陰許之,公聞,當廷斥之曰:「若失竟陵、隨州,則江陵、江夏不保,武帝辛苦取之,豈可輕易棄於虎狼。」和議乃止,尚相慚愧,然忌意愈深。


  同泰十三年,公連挫雍軍,竟陵、隨州皆安,然漢中節度使秦勇自米倉道取巴郡,公急令部將扼夔州。


  八月,雍軍遣使,欲以困劍閣、成都楚軍及巴郡,交換成都、劍閣等地,公許之,仍命余緬守巴郡,尚相以余緬喪師辱國,欲斬之,公力辯不可,尚相遂止,此時已生殺公之念,因公戰功卓著,不敢輕動。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南楚同泰十四年九月十七日,安陸城,夜色昏昏,街道上滿是神色肅然的軍士,悄無聲息地往來巡視,城中軍民都是悄然吞聲,只因今天午後,從襄陽退兵的楚軍到了安陸。安陸乃是隸屬於江夏的大縣,楚軍若是北上襄陽,必要經過此地,陸氏多年經營,這裡的人心皆屬陸氏。陸燦對於安陸人來說,並不僅僅是南楚大將軍而已。以往陸燦經過安陸,都會駐留一日,與城中父老把酒言歡,可是這一次卻是有些不同。入城之後,陸燦便徑到別業休養,過了些時候,安陸父老才得知陸燦竟然臥病不起。安陸軍民聞知,都是心中焦慮,幾乎家家焚香祝禱,泣告上蒼,翼望莫要奪去南楚棟樑。


  陸氏在安陸的別業,不過是座寬敞的宅院,雖然氣度森嚴,格局廣闊,既沒有清幽的景致,也沒有奢華的陳設,除了有幾個僕人負責照看之外,再無下人。現在這座別院內外已被陸燦親衛圍得水洩不通,絕不容任何人打擾,在這些將士心目中,害得將軍重病的朝廷欽使便是最不可放行的人物。


  在內室之中,陸燦身穿寬袍,負手站在窗前,望著天上明月,俊朗的容貌上露出淡淡的倦容,看上去全無重病的模樣。夜色漸深,更鼓聲聲,從遠方的黑暗中傳來,一聲聲摧折人心。這時,一個親衛進來稟道:「大將軍,韋先生在外求見。」


  陸燦眼中閃過一絲寒光,道:「請韋先生進來。」


  那親衛猶豫了一下道:「將軍,是否增派一些人手,韋先生的武功……」


  陸燦淡淡道:「不必。」


  那親衛不敢多說,連忙退了出去,過了片刻,引進一個雍容男子。陸燦轉過身去看著他道:「韋先生,我想你這兩日也該到了。」


  韋膺一看到陸燦,便覺心中一驚,不過是數月未見,陸燦兩鬢星霜多了數分,雖然從容冷靜的氣度沒有什麼改變,身上卻明顯多了幾分倦怠。不過這已經在韋膺意料之中,他神色肅然,上前一揖道:「韋某拜見大將軍,大將軍一路辛苦了,不知道大將軍對於將要發生的事情,可有什麼安排?」


  陸燦微微一笑,道:「韋先生是以鳳儀門辰堂首座的身份來見我,還是以陸某幕中客卿的身份前來的呢?」


  韋膺目光一閃,道:「自然是大將軍客卿的身份前來,在下沒有能夠阻止種種不利於大將軍的事情發生,還請大將軍恕罪。」


  陸燦搖頭道:「你不是不能阻止,而是根本沒有想過阻止。」


  韋膺低頭道:「大將軍何出此言,在下實在沒有料到容將軍會上書彈劾,更沒有料到流言四起,更有那些不知厲害的婦人女子從中作梗,以至於大將軍被迫退兵,但是韋某一人之力,實在不能和尚相、儀凰堂、鳳舞堂相提並論,所以才會束手無策,令大將軍處於此種境地。」


  陸燦淡淡道:「今年王上親政,立後之時,你曾勸我設法令梅兒為後,被我拒絕,後來太后想要梅兒進宮為妃,消息還沒有外洩,風兒便已經知道了,我留在京中的些許力量,不過是探聽一些朝廷動向,並不能深入內宮,得悉這樣的隱秘,風兒也只是名義上的首領,不過是因為這種事情需要一個陸家人來負責罷了,可是風兒卻提前得到了這個消息,又瞞著他娘親,唆使梅兒出走,一路上卻是你暗中派了高手沿途護衛,按照你的性子,若是梅兒入宮為妃,既可以彌和陸氏和王室的嫌隙,也可以和紀貴妃相抗,對你有諸般利益,可是你卻暗中相助風兒,這卻是什麼緣故?」


  韋膺抬起頭來,神色坦然道:「將軍為南楚重臣,梅小姐也是德容兼備,若是太后和國主有意立小姐為後,這是理所當然之事,縱然是將軍也不能直接拒絕,只不過將軍不願以小姐終身幸福,換取榮華富貴,這也是父女情深,無可厚非,之後太后更是想要屈小姐為妃,若是大將軍真的答應,豈不是貽笑天下,所以在下沒有請命便協助二公子將小姐送到壽春,不過將軍也是看輕了二公子,我雖令人將消息洩漏出去,但是二公子卻是從別的途徑知道這件事情的,在下也想不到二公子有這般膽量,竟然立刻騙了小姐北上投奔大公子,至於沿途護送,那也是分內之事。」


  陸燦揚眉道:「陸某豈羨椒房之寵,梅兒生性柔順,我怎忍讓她到那不見天日的地方和人相爭,否則我若有心,就是想要梅兒立為王后也非是不可能。可是自古以來,女為中宮,父為權臣,鮮有善終的,所以我不願和王室聯姻,就是雲兒,我也不願他尚主,淑寧公主雖然不錯,可是我更喜歡可以和雲兒並肩作戰的玉錦為兒媳,更何況這也是雲兒的意思,我陸氏從無諂媚事主之輩。這件事你雖然有些私心,我也要謝謝你,若是一旦太后將立妃之意挑明了,若再拒絕,就不免正面衝突,那非是我的意願。不過容淵之事,你卻出我意料,若是按照你從前的習慣,就是我不同意,容淵第二封彈劾的奏章也是絕對遞不上去。」


  韋膺面色一沉道:「大將軍若是這樣看待在下,在下也無話可說,不錯,我的確可以設計刺殺容淵,或者中途劫走奏章,可是這卻要和鳳舞堂作對,這一次鳳舞堂首座燕無雙親自出馬,保護容淵的安全,第二封奏折更是儀凰堂謝曉彤親自送到建業的,韋某豈能出手,莫非大將軍以為韋某和她們作對是理所當然之事麼?」


  陸燦淡淡一笑,道:「若非是知道韋先生兩年前便和她們決裂,我也不會信任將軍先生如此,也不會輕易落到今日的地步,莫非先生要說是我陸燦輕信了你麼?」


  韋膺聞言心中一震,他萬萬料不到兩年前自己和紀霞、燕無雙在凌羽面前的那場爭執竟然也被陸燦知曉,心神一陣恍惚,陸燦那一句淡淡的話語,對他來說如同天上驚雷,自從離開大雍之後,內心深處他將自己早已看輕了自己,甚至常有自暴自棄之心,若非尚有仇敵活在世上,很可能他早已不能這般苟延殘喘下去,可是陸燦卻待他一如常人,好像他不曾叛國謀逆,也不曾連累親族,這些年來更是對他信任重用,不知不覺間陸燦在他心目中已經重於一切,他有些慌亂地道:「大將軍請聽說解釋,實在是,實在是……」卻覺得無話可說,原本想好的推諉之言卻是再也說不出口。


  陸燦也不看他,轉身看向窗外,冷冷道:「我退守襄陽之時,江南流言四起,這幾年你的辰堂得我支持,勢力大增,難道就一點法子都沒有麼,楊秀不便公然出面,你為什麼毫不動作?」


  韋膺勉強道:「大將軍也應知道大雍素來在我南楚境內多有秘諜,而且江南多有畏懼雍軍的軟弱之人,若非如此,大將軍也不會屢次出兵都不肯事先告知建業,若非投鼠忌器,只怕大將軍先就會在建業血洗一番,而且這次司聞曹的主事必是換了人,手段比起從前越發隱秘狠辣,那首短歌更是辭意皆美,尋常百姓只道是讚譽將軍,全無介意,我縱然全力搜捕,只怕也難以將大雍密諜一網打盡,反而會暴露了辰堂的實力。何況大將軍遭朝廷猜忌已非一日,縱然平息流言,也免不了今日之事,與其做些無用之功,不如以謀後圖。」


  陸燦聞言輕輕一歎,道:「韋先生可是想要勸說陸燦起兵反叛麼?」


  陸燦出兵襄陽之後,因著容淵一封奏章引發的諸多事件雖然也令韋膺有些為難,可是若是他真心出力,至少也不會到了這般境地,只是他心中也有私心,所以才隱忍不肯輕動,如今被陸燦挑明,他露出尷尬神色,卻知再不能虛言搪塞,上前拜倒道:「大將軍恕罪,非是韋某不改舊日之惡,只是韋某流離江南至今已有十二年,想起前塵往事,一點恨意終究不能消去,只是韋某也知道與仇人已有天淵之別,他是大雍駙馬,如今已經是國侯爵位,更得李贄信重,身邊又有邪影保護,不論是文武手段,我都無奈他何,唯一的報復手段就是在戰場堂堂正正的廝殺,若是能夠揮軍攻入雍都,毀去他安身立命的一切,才是真得報仇雪恨。


  只是大雍如日中天,北漢已降,李康也已經一敗塗地,病死在雍都,南楚又是這般情況,昏君權相只知苟安,鳳儀門上上下下,多半都已經忘卻了昔日仇恨,只想在江南苟延殘喘,根本不敢提起報仇二字。我本已心灰意冷,可是大將軍卻令我看到了希望,初時我只是希望阻止雍軍南下,只要不令大雍一統天下,這已經可以令大雍君臣遺恨無窮。後來膺得知將軍也有中原之志,便決定一心效忠大將軍,韋某並非是欲求榮華富貴,只要有朝一日,大將軍能夠馬踏中原,我的仇恨便也報了,縱然大將軍念師徒之情,曲護那人,韋某也無怨恨之意。


  可是大將軍縱然軍略無雙,卻是無心政爭,已將軍手中之權,縱然除去尚維鈞,一掌朝廷大權,也是輕而易舉之事,可是大將軍卻甘心受那權相壓制,韋某也知歷代史實,自古以來沒有內有權臣,而大將可立功於外者,若想席捲中原,便需清君側,滌清朝綱,攘外必先安內。可是韋某也知大將軍忠義,從無權位之念,所以這一次我便沒有暗中阻止局勢的惡化,只希望大將軍被迫起兵,將朝中奸臣一掃而空,待到朝中平定,大將軍統軍北伐,再無窒礙,可立萬世功業。


  若是大將軍擔心清流抨擊,韋某可以保證那些人沒有法子惹事,如今朝中早已是奸佞橫行,清流隱退,而將軍奮戰多年,護得社稷黎庶平安,軍心民心都早已歸附,如今昏君奸臣又蓄意加害將軍,此是起事良機,只要大將軍暫時不廢去國主之位,那些清流必會稱讚大將軍剷除奸臣的功業。若是大將軍不能當機立斷,只怕不僅大業難成,將軍也會遭到殺身之禍,到時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僅將軍家人會遭到牽連,就是將軍麾下的將士也不能倖免於難。到時候名將黜退,功臣身死,大雍鐵騎必會趁勢南下,南楚社稷顛覆,將軍縱然身死九泉,怕也不能瞑目吧?」


  陸燦默然良久,道:「我幼時曾隨先生讀史,古來名將多半沒有好下場,能夠馬革裹屍已經是蒼天護佑,多半都會死在朝堂之上,其時先生便對我說,我陸家世代為將,要學孫武功成身退,不可學韓信居功自傲,更不要學李牧孤忠而死,我卻對師父說,若是太平無事,不妨學孫武明哲保身,若是戰事不休,我便不會輕易隱退,縱然做了韓信、李牧,我也不悔。


  燦祖父為武帝擢於行伍,起於草莽,而為大將,生前恩寵,死後陪葬王陵,恩遇之深,世所罕見,本應忠心以報,可是先王昏庸,奸佞弄權,賢王隕命,良臣斥退,父親憂慮自保,緘口不言,以至於眼看國都險入敵手,君臣被擄。父親率勤王大軍進入建業之時,看到昔日花遮柳護的都城皆是斷瓦殘垣,便曾親謁武帝陵寢,泣血請罪,此恨此辱,父親至死難以忘懷,更是自慚不曾犯顏直諫,以護社稷,臨終之前,更是對陸某諄諄教誨,不可顧惜身家性命,也不可顧惜聲名權勢。所以這些年來,陸某不顧權臣譏諷,獨斷專行,屢忤尚相,今次更是得罪王上,都是為了社稷安危,可是若是陸某借朝廷之失,以清君側之名謀反,豈不是令父祖在地下蒙羞,壞了陸氏忠義之名。」


  韋膺聞言起身急道:「大將軍,你怎能為了忠義之名,就辜負了將士之心,若是雍軍渡過長江,滅亡南楚,大將軍你縱有忠義之名,又有何用,難道將軍不念江南億萬百姓安危,忍見戰火兵燹,摧毀楚地山河麼?」


  陸燦微微一笑道:「我縱然反了,難道就可挽救社稷黎民麼?那你就太看輕了雍帝和先生了,先生用計素來考慮周全。我若起兵謀反,江南大好河山,立刻便陷入內亂戰火,雖然尚維鈞手中兵力遠不如我,可是只需我和容淵在江夏大戰旬日,雍軍就會趁勢南下,縱然江夏無事,江陵也必不保。寧海水軍仍然在尚相手中,而且寧海主將趙群乃是王族,必會起兵勤王,到時候東海水軍趁勢進攻,寧海軍山也將不保,到時候將有何種結果,你該心知肚明。縱然寧海、江陵無事,一旦內亂紛起,支持尚相的世家必然起兵相抗,到時候戰事必然一發不可收拾,還有什麼力量抵禦雍軍南下。我若一反,便是傾覆社稷的罪人,陸某豈是愚忠之人,只是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為了身家性命謀逆犯上,此事萬萬不行。韋膺,你莫非還不明白麼,先生便是利用了你的復仇之心,若非如此,恐怕這離間計策還不會這般成功呢。」


  韋膺只覺心中巨震,身軀搖搖欲墜,踉踉蹌蹌退了幾步,陸燦起兵可能會面臨的情勢,他也有些預料,令他受創深重的乃是陸燦所言,自己舉動竟在江哲意料之中。若是別人這樣說,韋膺只會嗤之以鼻,可是陸燦不同,多年來和陸燦相交,韋膺深知陸燦才智,而且陸燦曾是江哲弟子,對於江哲自然頗為瞭解,他若這樣說,必是十拿九穩,被仇人利用的屈辱和恐慌令他幾乎難以自持。這時候,他耳邊傳來陸燦淡漠的聲音道:「陸某雖無權臣之心,卻有權臣之實,平日卻是輕忽朝廷猜忌,和容將軍之間的嫌隙也是由來已久,所以才會中了先生圈套,今日的結局,其錯在我,以先生為人,必然還有後續手段,想來陸某性命不久,韋先生雖然略有私心,但是卻始終無負陸某,這次我已經不可能返回江淮,道路消息也必定已經被尚相斷絕,所以有些事情只能請韋先生相助了。」


  韋膺艱難地道:「大雍鐵騎仍在虎視眈眈,若是朝野上書進諫,大將軍再向尚相示好,未必沒有生機,尚相還不是糊塗之人,終有挽回的可能的。」說出這番話來,他自己也是不信,若非是相信陸燦非反不可,他又怎會輕身來見陸燦,而且江哲的手段他也見識過,若說江哲的計策會有這般明顯的漏洞,他也不會相信。


  陸燦微笑搖頭道:「能否活命姑且不說,這次尚相既然準備動手,也必定不會只對著陸某一人,諸多舊部倒也罷了,尚相必然不會一網打盡,若不留下一些將領,如何可以對敵雍軍,但是淮東楊秀、蜀中余緬、和淮西石觀必是難逃池魚之殃。這三人之中楊秀雖然是我親信,卻是舊蜀之人,在江南並無根基,我修書一封,你代我告訴他,委屈他投效尚相,若有他相助,尚相便可掌握淮東大軍,尚相必會接納於他。余緬是我舊部,近年來屢次遭遇敗績,但是我卻不怪他,蜀中精兵幾乎皆被我抽空,他能靠著數萬士卒對抗雍軍二十萬之眾,已經是十分不容易了,可是尚相若是掌管兵權,絕對是放他不過的。余緬的性子我知道,他對尚相早已是十分寒心,又非是世家出身,所忠的不過是陸某罷了,若是我一死,他恐怕就會投了雍軍,若是他真的有了反意,必然先會逆旨不遵,一旦有了這樣的跡象,你便派人將我隨身佩劍封送給余緬,他自會知道該如何做的。石觀之事,有些難為,其女玉錦和雲兒結縭不到一年,玉錦更是已經有了身孕,性子又是貞烈無比,恐怕不肯合離,不過石觀應該明白其中利害,我也只能聽之任之,你只要告訴雲兒我的意思即可。」


  韋膺已是肝腸寸斷,縱然是昔日曉霜殿上功敗垂成,他也沒有這般痛悔,伏拜在地道:「大將軍,若是起兵尚有生機,難道大將軍就不顧及夫人和幾位公子小姐麼,雲公子年紀雖輕,卻是勇猛善戰,更是新婚不久,少夫人更是有了身孕,再過五個月就要臨盆,難道大將軍想讓自己的孫兒連父親之面都見不到麼,風公子雖然年少,卻是聰明穎悟,梅小姐和小公子都尚未成年,大將軍何忍他們同遭劫難。」


  陸燦眼中閃過一絲淚光,卻偏過頭去,黯然道:「尚相為了收攏陸某舊部,必然不致於將陸某明正典刑,更不會立刻便對陸某妻兒動手,雲兒從軍數年,頗有威名,尚相或者不會放過,可是風兒、梅兒和霆兒都還年幼,若是我所料不差,尚相會將陸某家人遷徙南疆,不過想必會在途中加害。韋兄,你雖然相助陸某數年,可是畢竟仍是鳳儀門所屬,若是辰堂被毀,鳳儀門也是勢力大減,所以只要韋兄不明著和他們作對,尚相還是容得你的,我身死之後,若是能夠顧念舊情,尚請設法援手,也不必托付給陸某舊部照看,尋個荒村,讓他們安身立命。」


  韋膺聞言面如死灰,知道陸燦心意已決,定然是不會起兵謀反的了,陸燦竟將身後之事都已經安排妥當,只為了軍中不起變亂,不讓大雍趁勢南侵,想到若非自己私心作祟,也不會讓陸燦沒有絲毫應對機會,而陸燦直到此刻,仍然以後事相托,全不介意他的污名錯失。心中漸漸有了主張,他緊咬牙關,絲絲鮮血滲了出來,起身再拜道:「將軍放心,韋某就是捨了性命,也定會盡力護住將軍家人。」


  陸燦釋然道:「我相信韋兄必會不負所托,你我相交多年,今日一別,可能再無後會之期,本不該相促,但是欽使已在路上,不便讓人看見韋兄此刻還在這裡,只能請韋兄連夜動身了。」


  韋膺輕輕點頭,雙手接過陸燦遞過的佩劍和書信,心中又是劇痛陣陣,忍著傷悲,轉身向外走去。剛走出房門,便聽到外面人聲喧囂,隱隱聽見「欽使」、「聖旨」的詞句,心中已知是建業的旨意到了,那親衛早有準備,引著韋膺從側門離開了別業。


  走出院門,韋膺忍不住繞到前面暗中看去,只見被軍士堵在門口的欽使正怒氣沖沖地向著守門的將士大罵,而韋膺一眼便看到那欽使身後身穿內侍服色的幾人,那面容竟是十分熟悉,雖然面容略加修飾,衣裳中也作了手腳,看不出是女子所扮,可是卻瞞不過他的眼睛,不由心中暗恨,昔日堂堂的名門弟子,如今竟淪落如此,在南楚苟且偷安也就罷了,還只知道排除異己,不過是因為陸燦不接受她們的示好,便不惜摧折棟樑,這般目光短淺,當真令人痛恨。


  就在韋膺咬牙切齒之時,門內走出陸燦親衛,傳下軍令,放了那些欽使進去,韋膺心中一冷,知道事情終於不可能再挽回,這時候,暗中走出兩個中年漢子,都是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其中一人急急道:「首座,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才好?」


  韋膺抬起頭來,眼中皆是絕決之意,道:「知己之恩不可忘,我們先去淮西見陸少將軍,厲鳴隨我一起走,崔庠調動辰堂所有人手,聽我號令,我若能說動少將軍起兵,大將軍還有一線生機,若是不能,我便去淮東見楊秀,無論如何,總不能這般聽天由命。」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三十七章 斬草除根
 

  同泰十四年八月,公練兵精熟,乃與容淵訂約,合取襄陽,容淵遇強兵相阻,不得進,阻於竟陵,公出義陽,進宛、鄧,破襄陽,聞楚國侯江哲守谷城,乃揮軍攻之。哲於城上撫琴,公聞之而退,歎曰:「吾師不可輕犯,稍待一夜。」


  竟陵兵退,容淵聞公取襄陽,怒急,連上二表誣公擁兵自重。時民間流言起,歌曰:「陸王揚新令,千營共一呼。」尚相疑公有自立之意。


  公不知江南生變,攻谷城十日,將下,公知襄陽危殆,棄谷城回師,敗雍軍於城外,慮襄陽無援,請援兵於朝中。尚相聞之,更疑公暗通雍人,乃促國主下詔召還,公辭以將在外,國主聞之而怒,連下七道退兵詔書,公外無援軍,內乏糧草,不得已而返。臨風泣曰:「大業未成,而中道南渡,從今後再無中原之望。」


  公班師,襄陽父老阻馬道:「我等助大將軍守城,雍軍以軍法治襄陽,必不赦之。」


  公聞言泣下,乃緩行,候民南遷。雍軍聞之怒,苦攻不退,公守七日,焚襄陽而歸。


  九月,公班師至安陸,欽使至軍中,促公輕身入京,部將或勸其反,公曰:「豈可負忠義。」乃抱病就道,三軍皆泣下。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韋膺知道此時淮西主將石觀在壽春坐鎮,陸雲卻是在鍾離統率飛騎營和雍軍作戰,這些年來陸雲在宿州和蕭縣之間往來縱橫,避敵鋒銳,擊敵軟肋,已經是極富盛名的少年將領,尤其是前兩年,陸雲和石玉錦兩人常常一起上陣,瞻之在左,互焉在右,攪得敵軍人仰馬翻,若是能夠得到陸雲支持,振臂一呼,至少淮西軍便會鼎立支持。父子連心,或者可以逼得陸燦不得不反。甚至不必豎起反旗,只要故意挑起邊釁,和大雍開戰,戰事一起,尚維鈞必然不敢輕易害死陸燦。想到此處,韋膺便不顧辛勞,連夜向鍾離趕去,他知道一旦陸燦束手就擒,朝廷的欽使也會到淮西去,所以定要快馬加鞭,敢在那欽使的前面。


  九月二十二日,一身風塵的韋膺趕到壽春,本來已經不準備入城,而是直接趕到鍾離去見陸雲,豈知便在城門處看到一個身著銀甲,披著血紅大氅的少年將軍率著十餘親衛,從城門處殺出,那少年將軍手提銀槍,槍影閃處,那些守城的軍士都紛紛逃開,讓那少年一行人衝出了城門。


  韋膺避在路旁,極目望去,只見那少年將軍身前似乎坐著一人,更用大氅將那人牢牢裹住,那般英姿颯爽,令人一見心折。可是韋膺見了便覺心中一寒,那少年將軍雖然一身戎裝,他也認得出正是陸雲之妻石玉錦。石玉錦不同尋常女子,這幾年一直與陸雲並肩作戰,為飛騎營副將,悍勇剛烈之處,更勝男子,上陣之時,每著銀甲,和陸雲形容彷彿,雍軍皆知陸石之名。她即是南楚極負盛名的少年將領,又是石觀之女,怎會從壽春城廝殺而出。韋膺正在猶疑之時,那些人已經從他身邊如同風馳電掣一般掠過,大氅被風吹起,露出石玉錦身前那人容貌,竟是一個清麗嬌美的少女。而令韋膺心驚的便是,那少女竟是陸燦獨女陸梅。石玉錦本已懷了五月身孕,否則也不會離開鍾離,回到壽春休養,卻在這個時候策馬狂奔,莫非是朝廷欽使已經對淮西動手,還是石觀有什麼舉動。韋膺心中尚未想通此事,便看到城內湧出一支身穿禁軍服色的軍士,竟是耀武揚威地向石玉錦一行人追去。


  韋膺差點沒有跌下馬來,這隊禁軍也未免太囂張了吧,竟在淮西追殺石觀之女,石觀只需暗示一下,便會有人將他們圍殲,最多將責任拋給雍軍就是了,心中疑念頓起,莫非石觀這麼快就投靠了尚維鈞,所以要加害陸梅,而石玉錦違背父命,救走了梅兒。繼而,韋膺看到一隊淮西軍騎兵也衝出了城門,心中越發焦慮,此刻韋膺更不想進城去見石觀了,若是石觀果然已經投向了尚維鈞,那麼自己就是出手救援石玉錦,也是全無作用,若是沒有,那麼自己就更不用多事,還不如立刻趕到鍾離,讓陸雲心中有些準備的好。只是韋膺心中已經湧上失敗的陰影,難道忠義如陸氏也不能得到蒼天見憐,徒讓那陰險狡詐之人逞兇麼,莫非自己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了麼?


  石玉錦隱在頭盔下的面容已經是一片蒼白,數月不曾騎馬,只覺已經生疏許多,更何況隱隱的不適之感讓她總覺得有些頭暈目眩,可是她仍然堅定的坐在馬上,不願露出一絲疲憊。緊緊抱著梅兒,她心中滿是激憤,十餘日前得知公公陸燦被人讒言加害,她便心中不安,催促父親上書替公公辯白,卻如石沉大海。更令她驚心的是,昨夜父親身邊的親衛偷偷跑來告訴於他,尚維鈞派來了使者,說是大將軍已經被擒拿入京,更要將在淮西的陸氏三兄妹秘密擒回建業,而父親竟然已經同意了,只是要求保住自己一人。


  石玉錦痛恨父親負義,也不耽擱,立刻就去尋到陸梅,只帶著身邊親衛矯命衝出壽春城,她一心想要去鍾離和陸雲會合,也顧不上身體不適,更顧不上向梅兒說明事情真相,只是一心趕路,幸好守城軍士都不敢和她交手,才讓她輕易衝出了城門。離城不久,她便發覺身後有禁軍追來,心中一橫,索性率著親衛回馬殺去。


  那些禁軍這幾年雖然也經過訓練,可是比起經年廝殺的淮西軍精騎來說,不過是初生牛犢,雖然他們毫無畏懼地迎了上來,但是卻被石玉錦一行人輕易擊潰,石玉錦一馬當先,一槍沒入那為首的禁軍將領的胸口,石玉錦正欲奮力將那屍體挑飛,卻覺手中一軟,力道一散,鮮血飛濺了過來,她一身銀甲皆是鮮血,幸而陸梅已經被她用大氅護在胸前,才沒有沾染上鮮血。石玉錦深吸了一口氣,銀槍向四散奔逃的幾個禁軍士卒指去,高聲道:「一個不留。」


  正在這時,遠處煙塵滾滾,卻是一個中年將領帶著百餘淮西軍士趕了來。那些淮西軍士兩翼延伸,如同雙臂伸張,將那些逃向他們方向的禁軍衛士護了起來,為首的將領高聲道:「少將軍,將軍有令,請少將軍和陸小姐立刻返回壽春。」


  石玉錦怒道:「陳明,你竟敢來拿我,難道忘記了當初是誰替你報了殺兄大仇,你也算對得起雲弟和我。」


  那中年將領面上露出慚色,卻忐忑不安地道:「少將軍,軍命不敢不從,將軍命我轉告少將軍,天下之大,哪裡又有逃生之處,與其苟延殘喘,不如搏個忠義之名,而且將軍定會上書保奏,未必沒有生機可言,還請少將軍體諒將軍的苦衷,不要擔上不忠不義之名。」


  石玉錦本就是性如烈火,提起銀槍指著陳明罵道:「我不管什麼忠義,若論忠義,還有何人可以勝過大將軍,可是國主一道旨意,就可以將公公困入牢獄,我可不會讓雲弟、二弟和梅兒去建業送死,你回去告訴我爹爹,當初這門親事也是他促成的,我們石家更是陸家提攜起來的,若是他忘恩負義,幫著那奸相來為難我們夫妻,我就是一死,也不認他做爹爹。」


  陳明聞言眼中閃過異色,道:「少將軍既然這般說,那麼末將就只能冒犯了,上,將軍有命,不許傷了少將軍和梅小姐。」


  石玉錦聞言大怒,想不到陳明竟然真敢出手,正要提槍上前,幾個親衛搶出,高聲道:「少將軍先走,我們斷後。」


  石玉錦一愕,若是從前,別說是讓部下斷後,就是自己衝鋒慢了一步,還要懊悔幾日,可是想到自己如今的狀況,再想到懷中的梅兒,與其陷在這裡,不如先走,更何況彼此非是仇敵,只要自己逃走了,那些軍士自可棄械投降,想來陳明也不會難為他們,想到此處,她厲聲道:「陳明,你若殺了他們,遲早必死在我槍下。」說罷策馬狂奔而去,尚有八名親衛隨之而去,一半親衛自動留下阻住追兵。不過片刻,石玉錦等人的背影已經消失無蹤,那些親衛死命廝殺抵擋,陳明被阻了片刻,已經是追之不及,歎息一聲,道:「少將軍已經走了,你們還不棄械投降,跟我回去見將軍請罪。」


  那些親衛都是石觀舊部,只不過被石玉錦選去做了親衛,若非是為了少將軍,也不會和陳明作戰,聞言都是心神一洩,先有兩個親衛被擊落馬下,另幾個親衛見狀也是苦笑著丟下兵刃,任憑陳明麾下的軍士將他們捆綁了起來。


  豈料這時,一個禁軍拿著鋼刀上來就是亂劈而下,陳明等人均未料到,眼看著一個親衛倒在血泊當中,那個禁軍才被其餘淮西軍士制住,那禁軍仍然不依不饒地道:「這些叛逆賊子,個個該殺,陳校尉若是袒護他們,也是同罪。」


  陳明眼中閃過一絲凶光,心念一轉,想起將軍嚴令,終於強忍憤怒地道:「他們犯了軍法,自然有將軍處置,卻不用閣下多事,這裡是淮西,不是建業。」那禁軍終於發覺眾人眼中的怒火,想到如今自己不過寥寥數人,若是被人殺人滅口,卻連「冤枉」二字都喊不出來,還是回去見到欽使大人再添油加醋一番吧。想到這裡,他的氣焰立刻降了下去,目中更是露出懼色。陳明冷冷看了他一眼,高聲道:「回營!」說罷自己上前抱起那被殺的親衛屍身,上馬狂奔而去。其餘淮西軍士相視一眼,紛紛斬斷那些投降親衛的繩索,讓他們自行上馬回去,免得又被那些禁軍殘害,掉頭不顧而去。那些活下來的禁軍都是心中暗怒,卻也顧不得同伴的屍身,只是策馬跟著淮西軍離去,免得落單之後死個不明不白。


  石玉錦策馬奔出許久,才想起看看陸梅的情況,喝令眾人停住坐騎,掀起面甲,打開大氅,檢視一番,見陸梅身上並無傷痕,這才放心,耳中卻傳來嗚咽之聲,驚訝地看去,卻見陸梅清麗如仙的面容上滿是淚痕,感覺到石玉錦緊張的目光,她抬起頭來,鼓起勇氣問道:「大嫂,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他們說爹爹被下獄了,為什麼石伯伯要抓我們?」


  石玉錦心中一痛,道:「梅兒,你不用擔心,父親雖然有些礙難,但是想必不會沒有轉圜餘地,我爹爹負義,我也瞧他不起,不過想來他也不會斬盡殺絕,我們還是先去尋你大哥,到時候有飛騎營相護,想來也沒有人敢對我們動手。」


  陸梅明眸中珠淚隱隱,她低聲道:「我知道大家都不願意告訴我真話,太后想要讓我入宮作貴妃,我也不願,可是二哥騙我來壽春,卻不告訴我實情,如今大嫂也是這樣,都是梅兒沒有用,不能幫忙大家,還要拖累嫂嫂。」


  石玉錦越發酸楚,低聲道:「傻丫頭,你是陸家的掌上明珠,若是還要你去操心戰場廝殺、朝廷爭鬥的事情,還要我們這些人還做什麼,你不要擔心,我就是拼了性命,也會護住你平安,最多我和你大哥雙槍殺出淮西去。」


  陸梅聞言更是珠淚滾滾,倚在石玉錦胸前哽咽不語,八名親衛也都是黯然失色,其中一人恨聲道:「將軍素重信義,這一次如何依附權相,竟連少將軍也不顧惜。」話一出口,便覺失言,只見石玉錦面上越發蒼白,竟是一口鮮血奔出,陸梅不由一聲驚呼,伸手扶住石玉錦,眾人都知道石玉錦素來爭強好勝,此番逃出壽春的奔波勞苦卻不如父親的所為令她傷痛。那親衛愧悔難當,狠狠打了自己一記耳光。石玉錦睜開眼睛,淡淡道:「不關你的事情,罷了,我們先去鍾離吧。」


  此言一出,眾人齊聲應諾,就在這時,卻傳來一個幽冷的聲音道:「鍾離路遠,恐怕諸位是去不成了,還是讓本座送石少將軍和陸小姐去黃泉路吧。」


  眾人聞聲望去,卻見左側小徑上,百餘丈外款款走來一個青衣女子,看似動作極慢,但是轉瞬之間便已到了近前,足不沾塵,青衣飄舞,風姿秀麗,雖然眉梢眼角帶些歲月痕跡,但是動人之處,不亞於二八少女,她一身上下,除了背上一柄青鋒劍外,再無旁物,越發顯得樸素無華。


  石玉錦眉頭緊鎖,望著那青衣女子,她也曾學過峨嵋武技,並非只會戰場廝殺的武功,一眼便看出這女子雙目寒光四射,一身劍氣凌人,乃是少見的高手,若是戰場廝殺,自己還有幾分機會,若是江湖搏殺,自己必然是一敗塗地。


  輕輕拍了拍有些微微顫抖的陸梅,石玉錦高聲道:「你是什麼人,竟敢攔阻本將軍的道路?」


  那青衣女子眼中閃過一絲嘲諷,淡淡道:「本座鳳非非,想來少將軍也未必聽過這個名字。」


  石玉錦心中有些茫然,覺得有些熟悉,卻想不起這個名字在哪裡聽過,不知怎地,石玉錦卻覺得那女子譏諷的神色並非是針對自己,更像是一種自嘲。不過此刻她也顧不得考慮這些,使了一個眼色,一個親衛策馬過來,低聲道:「得罪。」然後伸出雙手將陸梅抱了過去,放在了他的馬上。陸梅雖然有些不安,但是那親衛已經有三旬年紀,倒像是她的長輩一般,動作又是小心翼翼,陸梅心中又擔心石玉錦,所以也就沒有流露出異樣的神色。


  石玉錦將陸梅送到一邊,心中一寬,提槍指著那青衣女子道:「不管你是何人,想要取本少將軍的性命,還要問我的銀槍答不答應。」


  那青衣女子鳳非非冷冷一笑,石玉錦只覺眼前一花,漫天劍影已經到了身前,石玉錦也顧不得分辨劍勢來處,心中湧起強烈的危機感覺,一聲厲喝,銀槍平平刺出,直入劍影中心,這一槍充滿沙場血戰的氣魄,已是兩敗俱傷的的招式,一聲脆響,如雪劍光中傳來一聲驚咦,但是劍光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便如潮水一般撲了過來。石玉錦只覺眼前皆是劍影,就連青衣女子的身影都看不到,她索性微闔雙目,也不去看那耀眼的劍光,便憑著心中靈悟,只是將銀槍抖開,槍影如梨花,散落如雪。憑著千萬軍中縱橫往來的槍法,竟是將那劍光擋住,但是石玉錦心知自己不過是憑著不顧生死,以及沙場血戰的經驗拼了平手,若是再鬥下去,最多不過三十招,自己便會傷於劍下。石玉錦是沙場驍將,不是江湖女子,想到此處,也顧不得什麼規矩,高聲道:「大家一起上,圍殺此人。」


  眾親衛早已嚴陣以待,一聽石玉錦號令,除了兩名親衛留下護著陸梅之外,其餘親衛已經提槍舉槊而上,六人結成戰陣,相互呼應,向那青衣女子背後殺去。那女子劍法雖然高明,但是在石玉錦和六名親衛圍攻之下,也是陷入了守多於攻的境地,更何況六人還有馬匹相助。


  鳳非非有些惱怒,冷笑道:「素聞石觀之女年紀雖輕,卻是沙場驍將,英勇善戰,如今看來也不過倚仗人多勢眾罷了。」口中不停,劍勢也越發凌厲,丈許方圓之內,皆是劍浪雪影,滾滾如潮。


  石玉錦也不理會她,戰場上若是斤斤計較什麼,哪裡還有取勝的可能,一柄銀槍越發出神入化,劍浪之中飛騰縱躍,宛似蛟龍戲水,一招一式已臻化境,這一刻,她漸漸忘卻了危機四伏的處境,數年沙場血戰,生死一線的危機,加上心灰意冷,漠視生死的心境,竟讓她奇跡一般地晉入了槍人合一的境界,只覺得手中銀槍彷彿有了自己的生命,自動擋去敵人攻擊,刺向敵人要害,槍劍交擊的清脆響聲不絕於耳,鳳非非雖然武藝高強,但是寶劍畢竟不如長槍一般利於攻遠,只覺得內腑連連受到震盪,不由心中一寒,心中有了脫身之念。


  偏偏就在此刻,石玉錦突然覺得腹痛如絞,她這般奮力廝殺,已經是動了胎氣,忍不住一聲輕呼,手中銀槍一顫,露出了一線破綻。鳳非非乃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劍術高手,趁機一聲厲喝,手中銀光暴射,血花飛濺,數聲慘喝,幾個親衛已經捂著咽喉向馬下栽倒,鳳非非竟然趁著難得的良機,將在後面助攻的六個親衛一併殺死,劍光一斂,鳳非非已經退出數丈,面色顯得有幾分蒼白,這一劍她也是竭盡所能,消耗極大。


  石玉錦只是手中一緩,幾個陪著她沙場血戰的親衛就已經當場身死,不由心中大慟,可是腹中劇痛再次傳來,她不由驚駭萬分,這時,鳳非非已經合身撲上,石玉錦再也不敢接戰,慘然道:「快走。」聲音未落,已經策馬向荒野奔去,那護著陸梅的親衛也隨即揚鞭追去,而另一名原本執刀護著陸梅親衛卻策馬向那青衣女子衝去。三人兩騎還未奔出多遠,便聽見身後傳來慘呼之聲,那名僅存的親衛回頭望去,只見自己的兄弟人頭飛起,屍身正被那青衣女子踢落馬下,那女子已經落在馬鞍上,正欲策馬追來。而前面馬上,石玉錦已經是伏在馬背上,似乎已經陷入昏迷,若非是習慣和直覺讓她緊緊抱著馬頸,恐怕已經墜落馬下。那親衛心中一慘,鐵青的面色上露出猙獰之色,他高聲道:「梅小姐,你護著少將軍。」說罷縱身離鞍,落在地上,立在道中,迎向飛來的追騎。


  陸梅一聲痛呼,但是她雖然年幼識淺,卻也是將門之女,知道此刻生死攸關,兩人三命皆在自己手中,幸好她也會些騎術,雖然不精,但是此刻心中盡忘一切,策馬飛馳,居然追上了石玉錦,此時,石玉錦已經失去知覺,身軀搖搖欲墜,陸梅心一橫,飛身撲去,全不顧生死,居然給她躍到了石玉錦身後馬鞍之上,握住已經松落的馬韁。覺出出了一身冷汗,陸梅暗中慶幸不已,原本她跟著二哥練習這一招的時候,十次倒有九次會墜馬,幸好有家將護衛,才沒有折斷脖頸,後來便被娘親禁制再練習這樣危險的招數,幸好這一次僥倖成功。略略冷靜下來,她生恐那青衣女子追來,手中沒有馬鞭,她心中一狠,拔出腰間用來自衛的匕首,向馬臀刺去,那白馬一聲長嘶,發狂一般向前方奔去。陸梅只覺耳邊風聲陣陣,早已看不清兩邊景物,只能緊緊抱著石玉錦,拽緊馬韁任憑那駿馬狂奔。


  卻不知身後鳳非非正在切齒痛罵,哪裡還能追來,那最後攔阻的親衛武功在她看來並不足道,豈料那人口中發出長短不一的呼哨聲,那些戰馬聽了,都是四散揚蹄奔去,就連她身下那匹戰馬也是發狂一般,極力想將她甩落。她一個失神,便韁繩脫手,幸好她輕功過人,飛身而起,沒有被驚馬傷到,眼看著可以用來追敵的戰馬失去,她只能一劍刺死那親衛洩憤。不料那親衛竟然拚死抱住她的右腿,她雖然已經三十多歲年紀,卻還是未嫁之身,心中不由慌亂,連連砍了幾劍,才將那親衛雙手斬斷,脫身出來。看到那親衛睜得滾圓的血紅雙目,她心中怒火上湧,狠狠地揮劍將那親衛屍身斬成十七八段,才終於消去怒火。看看遠方,也不知道那兩個目標已經逃到何處,她只得輕歎一聲,準備先去鍾離守株待兔。身軀方動,卻覺得背心一痛,繼而麻痺的感覺從脊背向全身蔓延,她艱難地想要提劍,卻是手一鬆,長劍落地,然後她的身軀便向前仆倒,且感覺到身體一分分失去知覺,她勉力喝道:「是誰,偷襲暗算,非是英雄。」


  一個清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道:「鳳儀門的三姑娘,如今卻成了追殺忠臣名將家眷的刺客,莫非這就是名門弟子麼,在我看來還不如這些忠心護主的將士,我晚來一步,真是可惜了這些英雄男兒,鳳姑娘,九泉之下,不知道你有沒有顏面去見尊師。」


  鳳非非能夠感覺到生命的逝去,她的目光漸漸灰暗,嘶聲道:「你是誰,我要知道你是誰?」


  身後那人漫聲吟道:「落花流水兩關情。恨無憑。夢難成。倚遍闌干,依舊楚風清。露滴松梢人靜也,開寶篆,誦黃庭。(注1)將死之人,何必還要知道那麼多事情,莫非你還想托夢給你的師姐妹們麼?」


  風非非腦海中泛起模糊的影像,少女時候父母雙亡的淒苦,拜入師門之後風光榮耀,一心練劍博得師父歡心的辛苦,師姐妹們閒來談笑的情景,一幕一幕回想起來,漸漸的,一切皆化作過眼雲煙,她的身軀漸漸停止了掙扎,雙目失去了神采。


  那人將鳳非非的屍身翻了過來,目光落到她青灰色的玉容上,歎息道:「你雖然只知人云亦云,可是這些年來也算是潔身自好,沒有過分辱沒師門,如今你既然已經死了,我也不願你多受屈辱,卿本佳人,奈何作賊,今日歸於黃土,也莫要再生遺恨。」說罷,那人將手中玉瓶之內的藥物倒在風非非身上,不過片刻,紅粉佳人便已化作一灘清水,滲入地下,只餘下一些零散物事,那人皆用黃土埋了,然後便循著馬蹄印走去,不多時已經沒入荒野之中。


  九月二十三日,鍾離城內,剛剛從宿州戰場返回的陸雲和等在鍾離一夜的韋膺一起得知了石玉錦、陸梅失蹤的消息,韋膺心中悔恨沒有保護二女一起到鍾離,陸雲卻是神色沉靜如水,毫無一絲激盪,似乎並不在意,可是韋膺分明能夠覺察得出來,這少年身上深沉的悲哀。勸慰了陸雲幾句,韋膺開口相勸陸雲起兵救父,陸雲卻只是搖頭不語,在旁邊早已是淚流滿面的陸風目中閃過光芒,厲聲道:「大哥,你就是不恨他們害得大嫂和妹妹失蹤,難道也不顧及爹爹的性命麼?」


  陸雲收回淡漠的目光,道:「我早已立誓和爹爹一樣盡忠報國,死且不悔,爹爹尚且束手就縛,不肯反叛,我焉能敗壞爹爹的忠義之名。」


  陸風怒道:「難道為了忠義之名,就可以不顧親人生死麼,他們是要斬盡殺絕,不僅是要殺了爹爹,恐怕還要殺你,甚至還要殺大嫂,殺梅兒,就是娘親和小弟也逃不過一死,憑什麼我們陸家要死盡死絕,才是忠義,狗屁!」


  陸雲面上閃過怒色,揮手一個巴掌,將陸風打倒在地,指著陸風罵道:「你若有此心,就不是我陸家的子孫,爹爹平日的教誨你都忘記了麼。」


  陸風吐出口中鮮血,慘然道:「爹爹平日總是說陸氏子弟,縱死不能負忠義,為家國不可惜身,為黎民不惜榮辱。可是我不甘心,永遠也不甘心。」


  陸雲冷冷道:「你既然記得,如何敢出此狂言,若是爹爹肯反,豈會自縛入京,爹爹尚且如此,我豈能謀反,我若提兵殺回建業,只怕正好做了雍軍前鋒,到時候那昏君奸相便可名正言順的將爹爹殺害,身為人子,豈可陷尊長於不忠不義。更何況爹爹不反,自是不願見江南億萬黎庶死於內亂,我也是這般想法,我們一家人就是都死了,若能免去內亂災禍,也是死得其所。」


  陸風眼中滴下血淚,嘶聲道:「難道娘親、大嫂、梅兒和小弟的性命,大哥就一點也不顧惜了麼?」


  陸雲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他柔聲道:「二弟,娘親和小弟現在建業,我若起兵,必然是先害了他們,玉錦和梅兒雖然失蹤,但是總算還沒有見到屍身,說不定還有生還的可能,爹爹和我為國而死,無怨無悔,你卻不能留在這裡。現在你立刻更名換姓,遠走高飛,為我陸家留一脈香煙,這便是你的功勞。」


  陸風聞言泣道:「大哥,不,你和我一起走吧,與其給他們殺了,不如我們一起走吧。」


  陸雲背過身去,淡淡道:「陸氏一門,除了爹爹之外,便只有我在軍中,我若逃生,那奸相必然加罪誣陷爹爹,更何況我在外一日,奸相始終不能安心,必然不會放過娘親和小弟,我若身入囹圄,他們才會放鬆對玉錦、你和梅兒的追緝。你也不要擔心,爹爹和我未必就沒有機會生還。」


  陸風大哭道:「不,我也要和大哥一起去建業,要死我們死在一起。」


  陸雲叱道:「糊塗,你若也死了,將來玉錦和梅兒,甚至娘親和小弟還能倚靠何人?」說完這句話,顏色稍緩,又道:「還有一件事情,你要記住,當年我去雍都刺殺師祖,誰知連動手的機會都沒有,丟盡了面子,卻也結識了幾個朋友,如今他們多半已經上了戰場,無論於公於私,你若見了他們,他們必然會庇護於你,就是師祖也曾說過,將來若有危難,可以投奔於他。可是我陸氏子弟,怎能投靠敵國,所以你要記得,縱然陷於生死絕境,也絕對不可投靠大雍,更不可和南楚為敵。」


  陸風知道兄長言出如山,頗有父風,不敢再違逆,只是默默點頭,一滴滴血淚落在塵埃。


  陸雲也不回頭,語氣中又多了幾分悲涼,繼續道:「你去吧,若非淮西軍尚未出動,只怕朝廷欽使已經到了鍾離了,若是,若是還能見到玉錦,替我轉告她,要她別怪岳父大人,岳父的苦心,她終究會明白的。」


  陸風心中悲憤,想到若非石觀這麼快就投靠了尚維鈞,也不會讓自己一家陷入這樣處境,正要破口大罵,卻聽見水滴落地的聲音,看到兄長肩頭輕顫,再也不願讓兄長痛心,大哭著向外奔去。


  良久,陸雲回過身來,對著默然站在一邊的韋膺一揖道:「韋伯父,讓你失望了,爹爹的托付還要請你多多費心才是。」


  韋膺只覺心中劇痛,強忍悲愴道:「少將軍不愧是陸氏嫡長,想來大將軍業已料到,就是韋某違背他的意願,也是無濟於事。」


  陸雲低聲道:「雲有負伯父厚望,將來若是伯父見到拙荊,還請轉告他,岳父大人也是不得已,他這樣做也不過是想迫著拙荊遠走高飛罷了,拙荊性情剛烈,若是岳父不這樣做,拙荊絕不會離開淮西避難。」


  韋膺歎道:「膺再無話可說,這就去淮東見楊參軍,轉呈大將軍之命。」說罷轉身黯然離去。


  離開鍾離,韋膺一路狂奔,趕向廣陵,那裡是淮東軍大營所在,剛剛進入淮東境內,韋膺便得知了一個消息,雍帝李贄因為襄陽戰事大發雷霆,齊王李顯、太子李駿、襄陽主將長孫冀受到申斥,而始作俑者江哲更是被降爵罰俸,原本已經是國侯爵位的江哲,再次成了鄉侯,據說若非看在寧國長樂公主面上,恐怕侯爵之位也保不住。而且李贄因為戰事不利,已經下令雍軍退縮防線,甚至有大雍重臣上書提議休戰和議。這個消息若是放在數月之前,那是絕對的好消息,可是現在,卻是催魂奪命的閻王帖子,韋膺聞訊,一口鮮血終於忍耐不住,吐在塵埃,這一刻,他再度領略了江哲狠辣周密的計策,絕不會給人留下一絲一毫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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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宋張繼先《江神子》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三十八章 君恩九鼎重
 

  公既就縛,權相命捕其黨羽,以諸將皆握兵權,且緩圖之。


  公長子雲,年十六,從石觀戰於淮西,素以勇武著稱,觀多得其力,甚愛之。觀有女字玉錦,年十七,亦善戰,每著銀甲,騎白馬,提槍攜弓,與雲並肩出,不分軒瑾。


  同泰十三年,太后欲令雲尚淑寧公主,主賢淑以聞,人皆羨之,雲獨不願,語父曰:「願娶志同道合者為妻。」公與觀早已心照,遂許之。


  欽使至壽春,時公愛女避禍壽春,觀欲將其交付欽使監押,玉錦聞之震怒,不顧身重,抱女出城去,義烈堪敬,欽使遣兵追之,死傷殆盡,兩女亦無所蹤。欽使畏懼,恐雲不肯就縛,促令觀提軍至鍾離。


  觀故遲之,過五日乃起兵,至鍾離,雲久待矣,聞詔旨,曰:「陸氏忠心,天人共鑒。」乃坦然就縛。時雲領飛騎營,精銳冠於江淮,眾軍欲截之,雲飭令歸營,皆不敢相阻,聲威至此矣。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十月初三,楚州。


  裴雲立在鎮淮樓上,心思鬱結,眼前的秋色都失去了光彩,荊襄戰事的結果早已到了他耳中,戰事的撲朔迷離令他瞠目結舌,陸燦兵出義陽,趁虛而入攻取襄陽,以及之後的谷城鏖戰,襄陽對峙,種種變化都令人側目,襄陽的一失一得更是令人不解,直到得知陸燦被南楚國主趙隴解除兵權,召入建業的消息之後,裴雲才隱隱明白荊襄血戰、襄陽易手都是為了一個陸燦。可是即使想通這一點,裴雲心中卻是越發驚駭。


  兵家有言,荊襄乃是天下要衝之地,長江橫貫東西,連接吳蜀,由大江入湘、入贛,亦無不便捷;漢水由江夏逶迤而北以至西北,自襄陽西北行入漢中、關中,北行入南陽、洛陽,或水或陸,皆有通道,欲得天下,必須據有荊襄,每至天下四分五裂,諸侯割據之時,荊襄更是首當其衝的戰場。荊襄境內,襄陽、江陵、江夏,皆是軍事重鎮,而襄陽更是最重要的軍鎮,南楚據有襄陽,可以北上中原,大雍據有襄陽,可以威懾荊襄。早在大雍立國之初,就時時窺伺襄陽,可是那時襄陽在德親王趙玨鎮守之下,穩如泰山,雍軍在襄陽堅城深壘之下屢屢受挫,不知多少勇士折戟沉沙,襄陽乃是大雍將士心中之恨。直到隆盛八年江哲設下計謀,利用楊秀攻淮東的機會,誘敵北上,才趁隙奪得了襄陽。襄陽一入大雍之手,南楚就再無反攻的機會,雖然陸燦將江南守得固若金湯,可是卻也無力危及大雍的根基。


  以襄陽的重要,縱然是雍帝御駕親征,也斷然不敢輕易捨棄如此重鎮,可是江哲居然將如此重地當作誘餌,輕輕放手,雖然最後收回襄陽,可是大火之後,只留下殘破孤城,襄陽之民又紛紛南渡,數年之內襄陽難以恢復舊觀,姑且不論江哲的手筆之大,更令裴雲憂心的是,根據他從少林得到的消息,這一戰雍帝李贄事先竟然毫不知情,江哲乃是矯命為之。姑且不論這一戰的驚險之處,只是江哲的膽量就令裴雲心中驚駭欲絕,若是雍帝責問下來,恐怕是難以綰回的重罪。若是旁人,或者還會冷眼旁觀,江哲恩寵之重,早令許多人不滿,他在戰事膠結之時,仍然嬉游於山水之間,不問軍務,便令雍帝案上多了許多彈劾的奏章,如今犯下這般大罪,恐怕就是寧國長樂公主也護不住他。或許有人會想趁機落井下石,可是裴雲卻不能這麼想,姑且不論江哲之子江慎乃是恩師關門弟子,就是他這幾年也多得江哲照應。三年前楊秀攻楚州、泗州之戰,裴雲可以說是敗了,而且事前楚州郡守羅景遇刺,此事又是大大的得罪了國舅高融,再加上揚州戰敗,朝中多有大臣上書,欲令雍帝降罪裴雲,若非得到江哲支持,雍帝又念昔日救駕之功,只怕裴雲如今已經是縲紲罪臣。這幾年,裴雲養精蓄銳,徐州大營戰力全復,正是求戰心切之時,若是江哲遭貶,裴雲深恐自己也遭到連累,一旦丟了兵權,豈不是再無洗刷敗戰之辱的機會,所以比起尋常人來,裴雲心中最是憂慮江哲的處境。


  心中憂慮重重的裴雲,就連杜凌峰上樓的足聲也未聽到,直到耳中傳來杜凌峰的聲音,他才反應過來,只聽見杜凌峰稟報道:「將軍,徐州有書至,皇上下了旨意,申斥齊王爺和太子殿下,以及長孫將軍,江侯則被降了兩級爵位,後來又下詔將侯爺江南行轅參贊之職也免去了。」


  裴雲心中一震,但是卻將心中憂慮隱藏起來,面沉如水地道:「聖上如此震怒,也是難免的,只是朝中難道就沒有人保奏麼,無論如何,襄陽還在我軍手中。」


  杜凌峰猶豫了一下道:「從長安傳來的消息說,皇上得知戰報便是勃然大怒,雖然石相和諸位大人多有緩頰,但是明鑒司夏侯沅峰卻趁機上奏,攻訐江侯怠慢職守,更將江侯三年來的行蹤一一奏明,皇上這才龍顏震怒,下旨申斥,更要將侯爺除爵免職,若非是石相苦苦求情,只怕就連鄉侯爵位也保不住了。」


  裴雲心中輕歎,目光一轉,卻見杜凌峰面上也有不安之意,便笑道:「你自從上次隨侍江侯去襄陽之後,就是提起江侯的名字也是戰戰兢兢,如今江侯獲罪,你理應歡喜才是,怎麼倒是這般情狀。」


  杜凌峰赧然道:「這也怪不得凌峰,師叔不知道,上一次隨江侯去襄陽,現在想起來也是心有餘悸,當時荊襄還是南楚所屬,江侯竟然在峴山流連多日,弟子心中時刻憂心,若給楚軍發覺,江侯有所損傷,別說性命難保,只怕還要連累師門,偏偏江侯卻絲毫不體念我們這些護衛的人,甚至還去遠眺襄陽城樓,就是呼延將軍和幾位侍衛大人也都是戰戰兢兢,唯恐出事,怪不得人家都說江侯性情古怪,凌峰只盼一輩子都不用再服侍於他。不過如今江侯獲罪,弟子卻又覺得心中忐忑,倒不是為了師叔著想,師叔素來對功名富貴看得極淡,皇上對師叔也是頗為看重,縱然連累到師叔,想來也不至於有大礙,只是不知怎麼,弟子總覺得江侯若是被貶,只怕更是危險。」


  裴雲心中一動,想不到這個素來直爽,心機不深的師侄竟也有這般靈思,當年師父慈真大師便曾說過,江哲此人淵深智海,心機深沉,陰柔詭譎,身邊又有邪影李順這樣的高手隨侍,若是沒有羈絆,任他自由自在,只恐他一念之差,就會生出驚天變亂。幸而此人為雍帝所用,雖然可憐了天下英雄,但是能夠促成江山一統,也是不世功業,而且此人有皇權約束,也可消去許多隱患。方纔他得知江侯被貶,心中便有憂慮,若是江哲因此疏離雍廷,甚而遁入湖海,恐怕不是天下之幸。想不到杜凌峰竟也隱隱想到此處,看來多年歷練,這個師侄已經不是從前的魯莽少年,微微一笑,裴雲道:「這幾日晚上到我那裡,我要看看你的進境。」


  杜凌峰聞言大喜,心知師叔準備指點自己的武藝,不由摩拳擦掌,裴雲看了心中暗笑,道:「好了,我也有些乏了,一起去杜家樓喝杯酒吧。」自從三年前楚州驚變之後,杜家酒樓便名聞江淮,莊青浦為師報仇的義舉和杜家樓的青梅酒一起傳頌江淮,就是裴雲如今也是深愛此酒,只是他聲威顯赫,不便常去酒樓罷了,今日他心中鬱悶,便想到杜家樓去散散心。


  杜家樓雖然已經名聞江淮,卻已然是舊日模樣,並未進行擴建,青梅酒也不曾比從前多釀幾壇,那杜掌櫃雖然是商賈之身,卻是頗有林下之風,若非是一時才俊,縱然出重金也難以購買到一壇青梅酒,若是倜儻風流之士,縱然身無分文,也可獲贈佳釀。這樣一來,青梅酒名聲越發響亮,許多喝不到青梅酒的平常人,也多半會喝上幾盞杜家陳釀,杜家樓幾乎是門庭如市,若非事前訂下位子,必然會被拒之門外。不過裴雲自然不必憂心,樓上有一付座頭終年閒置,就是為了提防有裴雲這樣的人物,或者是江淮名士偶然蒞臨,卻無座位的情形。


  換了便裝,走在大街上,裴雲倒也覺得心情好了許多,到了杜家樓,杜掌櫃聞訊出來迎接,面上卻露出一些古怪神色,裴雲也未留心,剛剛走上二樓,便聽見一個清朗溫潤的聲音道:「曉霧鎖秦樓,又添離愁。臨風把盞傾金甌。陽關唱遍也難留,此恨悠悠。青梅擷滿袖,疏疏雪片。經年釀作杜家酒。飲罷孤寒立輕舟,一醉方休。莊青浦這首詞意境深遠,可見其才,可憐他英年早逝,當真是可惜可歎。」


  裴雲微微一愣,莊青浦雖然得楚州人敬愛,但是畢竟是刺殺郡守之人,所以很少有人這般當眾讚他,免得落入雍軍耳中,生出事端,而這人說話的語調一聽便覺是長安人,既是雍人,為何如此毫無忌諱的稱讚莊青浦呢?


  心中生疑,足下不由一滯,耳邊卻又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子良此言雖然沒有什麼不妥,但是也要慎言才是。」


  裴雲聞言更是大驚,這人剛剛被貶,如何又到了楚州,目光一轉,發覺樓上除了一些目中神光隱隱,一見便知是高手精銳的侍衛散坐四周之外,再沒有本地酒客,越發覺得震驚,整理了一下衣衫,他上前對著傳出語聲的廂房一揖道:「侯爺屈身來此,為何不曾相告裴雲,也好讓末將設宴為侯爺接風洗塵才是。」


  簾中傳出江哲清雅的聲音道:「江某如今已經解去參贊之職,若非陛下隆恩,只恐爵位也不會只降了兩級,裴將軍何必這般多禮,今日來此,不過是想起此間青梅酒罷了,幸而老杜還留了幾壇,不知讓我空勞往返。」


  裴雲挑簾而入,笑道:「侯爺寵辱不驚,末將佩服,不過想來陛下終會體諒侯爺苦心,能令陸燦失去兵權,縱然是丟了襄陽,也未必得不回來,何況襄陽還沒有失去呢。」心中不由暗暗猜想那被江哲叫做「子良」的是何方神聖,怎麼聽起來江哲的聲音中透著幾分尊重。走進廂房之內,裴雲便是一驚,只見和江哲坐在一起品酒閒談的竟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相貌俊秀,雖然是一身平平常常的黃衫,卻顯得氣度不凡,威勢含而不露,而令裴雲震驚的是,那少年竟是太子李駿,江南行轅的副帥。


  心中千回百轉,種種思緒一閃而過,裴雲單膝下拜道:「末將叩見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不知殿下駕到,未曾親迎,還請殿下恕罪。」


  李駿起身,伸手虛扶道:「裴將軍平身,將軍鎮守楚州,令南楚淮東軍不能北上青徐,勞苦功高,孤一向深知,心存感佩,還請不要多禮。」


  江哲卻是神情疏懶,坐在席上紋絲不動,卻也不見李駿有什麼異色,裴雲想起曾聽人說,太子李駿和江哲親厚非常,如今看來果不其然,再看到江哲全無被貶之後應有的挫敗神情,又有李駿微服相從,心中憂慮一掃而空,起身坦然道:「殿下與侯爺微服至楚州,必有教誨,末將厲兵秣馬三年,只待軍令一下,便要南下洗雪當日戰敗之辱,還請殿下訓示。」


  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心道:「這幾年大概是把裴雲悶壞了,蜀中、荊襄、淮西都是年年惡戰,只有淮東幾乎是風平浪靜,一見到李駿便要請戰,還真是性急。」望了一眼在那裡和裴雲說著一些不深不淺的話語,卻言辭懇切的李駿,心中越發鬱悶。這一次設計離間南楚將相君臣,更是設下計策要將敵對勢力大大的消耗一番,卻也有激流勇退之心,所以才故意隱瞞了一些關鍵的事情沒有告訴李贄,更是在過去的三年裡面放蕩不羈,果然這次襄陽之戰後,彈劾我的折子便如雪片一般,李贄也果然大怒,貶了我的爵位軍職。這本來在我意料之內,正好可以讓南楚昏君權相放心的去對付陸燦。至於失去君恩的打擊麼,反正接下來的事情也用不到李贄的支持了。我還一心想著今次事後,便要趁勢退隱,也免得見到故國敗亡呢。不料剛剛心滿意足的聽到貶斥的旨意,暗中卻接到了嘉獎的密旨,李贄竟全然不怪我擅自行事,還說什麼南楚折損陸燦一人便可勝過十座城池。眼看著脫身之計又成了泡影,怎不讓我心中氣苦,若非是還念念不忘南楚未了之事,真恨不得立刻脫身事外。只是不知道那邊的事情,已經進展的怎麼樣了,想必一兩個月之內,就會有結果吧。


  十二月五日,建業。


  逾輪走出尚承業的私宅,已經是子夜時分,白天紛紛揚揚飄灑了一日的輕雪已經不知何時停了,晦暗的夜空,全然看不見一絲星月光芒,手中的燈籠在這迷濛的夜色中也只能驅散開丈許方圓的黑暗,宋逾只覺得自己的心靈,便也如這黑夜一般黯淡。不知茫然走了多久,逾輪停住腳步,眼前已經是一扇黑漆木門,門上掛著一盞綠色宮燈,燈光並不十分明亮,可是在宋逾心中,卻覺得這便是黑暗之中唯一的一線光明。這裡,便是柳如夢在建業的住處柳園。入冬以來,寒氣倍增,柳如夢便棄了畫舫,住到城中來了,柳園雖然不大,卻是清幽雅致,常令人有不思歸去之感。伸手想要敲門,逾輪卻突然生出怯意,一隻手伸在半空,就是無法再向前一分。


  恍恍忽忽的記起今日臨行之前,柳如夢手執紅色紙傘,一身素衣立在雪中相送,輕啟櫻唇道:「先生,如夢雖然是風塵中人,也知大將軍忠義,先生和尚大人交好,若能勸他向相爺婉轉陳詞,免去將相之爭,實是國家之幸,若是芝蘭凌霜,玉柱傾頹,豈不是自毀長城,徒令親痛仇快。」


  可是自己又是如何做的,當尚承業憂心忡忡地向自己說出尚維鈞至今也是猶豫不決,自己卻道:「陸大將軍是否謀反已經不重要,只是尚相這次這般得罪了大將軍,不知道大將軍會不會忘記此事,這一次大將軍束手就擒,更是諭令部將不得鬧事,卻不知下一次是否還會這般不惜生死榮辱,任憑相爺加罪。」只看尚承業若有所思的神色,逾輪便知道陸燦距離死亡又近了一步。


  不到兩月時間,世事卻已經是翻天覆地,不提大雍自從襄陽之戰後,齊王、太子皆遭申斥,就連一向深得帝寵的江哲也是降爵罰俸,沒過幾日更是傳來消息,江哲軍職已經被雍帝解除,甚至雍軍還有收縮防線的跡象,種種徵兆都表明持續數年的戰事有可能休止,可是這樣一來,外患將去,南楚內部的矛盾越發尖銳了。


  自從陸燦被解到建業,國主趙隴只是匆匆見了他一面,就將陸燦下獄,陸燦留在建業的妻子幼兒也被軟禁府中,就連在淮西領軍的陸雲也被緹騎鎖拿入京,只有陸燦此子陸風、三女陸梅和長媳石繡影蹤不見。但是陸風、陸梅都未成人,而石繡又是石觀之女,看在石觀識趣投效的份上,尚維鈞自然也不會太過分,只是下令緝拿罷了。不過他雖然不甚在意,鳳儀門卻是高手頻出,搜索三人行蹤,逾輪不知鳳儀門為何如此緊張,過了些時日才從尚承業口中得知原來鳳儀門的一位高手去淮西相助欽使捉拿陸氏眾人,卻生死不知,消失無蹤,尚承業提起此事只是有些幸災樂禍,逾輪卻是心中暗自揣測,不知是否秘營出手?


  不知茫然多久,逾輪突然驚覺一縷劍氣從暗處襲來,久經生死的經驗讓他立時清醒過來,身形一閃,身形已經如同鬼魅一般避開劍氣,身形如同一片枯葉般貼在牆壁上,目光炯炯向暗處望去,眼中滿是警惕,雖然那劍氣並無殺意,但是逾輪卻是絲毫不敢輕忽,右手的折扇虛指向前方,冷冷道:「是何人在此窺伺?」


  暗巷之中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道:「宋先生見諒,在下在此久等先生歸來,想要登門拜訪,不料先生在門前久立,在下唯恐先生受寒,因此用些法子驚醒先生,還請先生不要怪罪。」


  逾輪此刻已經恢復冷若冰雪的心境,低垂眼簾默然不語,知道方才自己心神不寧,沒有留意到暗中有人,不過那人必定也是高手,否則不會這般輕易瞞過自己的耳目。心念百轉,逾輪冷冷道:「宋某不過是一個輕薄浪子,閣下有何見教?」


  那人沉默片刻道:「先生和尚相之子交好,建業無人不知,如今大將軍被誣入獄,不知生死如何,且尚相將大將軍拘於何處也是無人知曉,所以在下冒昧前來動問,先生雅量高致,不貪權勢,建業無人不曉,縱然那尚承業也不能將先生收入幕中,想來先生也心知大將軍忠義,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逾輪心中一冷,這人知道自己和尚承業交好不奇怪,可是他憑什麼知道自己能夠得知陸燦被囚之處,知道自己能夠影響尚承業極深的人並不多,是什麼人出賣了自己呢?想到身後院中的柳如夢,便是知道的人之一,而且兩月來,更是屢次勸自己為陸燦盡些心力,莫非是她出賣了自己。心中生出不可遏制的怒氣,目中閃過不屈之色,他厲聲道:「閣下想要問的事情我的確知道,可是若想我說出來卻不可能。」說罷身上湧出冰冷的殺氣,靈覺中察覺到暗中共有兩人,其中一人劍氣凌人,另一人也是內力深厚,雖然覺出這兩人若是聯手,自己難有勝算,可是他卻越發堅定了心思,生出以死相拼之心。


  那暗中之人似乎察覺到了逾輪氣勢的變化,輕歎一聲,走出暗巷,移步到門前,昏暗的燈光照射在他斯文俊朗的面容上,這人卻是一個布衣儒士,身佩長劍,一身劍氣凌人,雙目神光隱隱,盯在逾輪面上,目中隱隱帶著惋惜之色。


  逾輪上前一步,手中折扇輕搖,扇上美人似隱似現,逍遙的身姿中卻帶著孤傲意味。


  那布衣儒士抱拳道:「宋先生可是誤會了什麼,在下並無惡意,只是想知道陸將軍的情形罷了。」


  逾輪冷冷道:「大將軍生死,乃是朝廷之事,與你何干,不過是一介布衣,既未食君祿,又不是世家子弟,何必管這些閒事呢?」


  那布衣儒士歎道:「先生此言差矣,兩月來大將軍陷入獄中,南楚上下,皆為之憂心,不僅文武官員紛紛上書保奏,就是布衣士子也紛紛為之鳴冤,國家興亡,怎說不干我們的事情,先生無心富貴,浪跡風塵,我聞先生為人,也是心中敬重,為何卻不肯相告實情,莫非一心維護那誤國奸相麼?」


  逾輪冷笑道:「閣下卻是自欺欺人,大將軍雖然有功於國,卻是秉性忠直,南楚世家和文武官員敬他的多,忌他的更多,你看那些上書鳴冤的可有幾個是三品以上的官員,就連他的心腹部將又如何?楊秀沉默不語,不過是上了幾封奏折辯解,更是一手攬去淮東軍權,暗中和尚相結好。石觀不僅將自己的女婿交給了尚相,更是甘心攀附權貴。余緬倒是想要出兵,可惜容淵鐵索攔江便將他逼了回去,有始無終。還有那個容淵,原本也是忠臣名將,如今卻連上三封奏折彈劾大將軍,最後一封更是直接指斥大將軍通敵,以至南楚叛臣死裡逃生,襄陽失而復得,這兩條罪名更是狠毒,說大將軍欲在江淮稱王,不過是沒影兒的事,這兩條罪狀卻是解釋不清的。不提這人,如今南楚這些權貴世家,誰不是想著害死大將軍,好搶奪他留下的兵權。縱然有你這樣的人物為大將軍費心,可是又有什麼用處?閣下也不過能夠欺宋某孤身一人罷了,就是宋某告訴你大將軍被囚之處,你有什麼本事救他出來?」


  那人沉吟未語,暗處之人卻是按耐不住,走到燈光下冷冷道:「你這等浮浪子弟怎知道大將軍心胸,若非是大將軍壓制,只怕南楚已經是烽火四起,只是若是大將軍真的被害,只怕那些忠心大將軍的將士就再也不能忍耐了,只要你說出大將軍被囚何地,我們絕不為難你。」燈光下看的分明,這後來之人卻是一個黃冠道士。


  逾輪冷冷一笑,有意無意地折扇輕搖,似乎要繼續和那道士爭辯,豈料折扇開闔之間,一道烏光突然從扇骨中射向黃冠道士的咽喉,這一下突如其來,那道士想不到逾輪出手竟會這樣狠辣,促不及防,眼看那暗器就要取了他的性命,不料劍光一閃,那道烏光被擊落一旁,那布衣儒士手持長劍,眼中皆是怒色,道:「你如此手段,必是心狠手辣之輩,看劍。」聲音未落,一道匹練一般的劍光已經襲到逾輪面前。


  逾輪閃身飛退,手中折扇搖動,將劍勢擋去,劍扇相交,逾輪面色微變,這布衣儒士的內力平和深厚,強過他許多,一劍已經險些讓他失去折扇。探出敵人深淺,逾輪便展開身形,只是四處遊走,尋機出手,那布衣儒士的劍術光明正大,守得森嚴,攻得穩健,便如名將率正兵攻城略地,毫無縫隙可言,逾輪心中發愁,這樣的劍術對付他刺客一流的武功,最是合適不過,除非是自己趁他不備,否則很難有得手的機會。逾輪心中煩惱,那布衣儒士也是心驚不已,這青年的武功詭譎狠辣,遊走於自己的劍勢之中,揮灑自如,可是只要自己稍露破綻,他便如鬼魅一般襲向自己的要害,只鬥了幾招,那布衣儒士心中便生出異樣的感覺,這個青年必是雙手沾滿血腥的殺手身份,否則不會有這樣的身手和殺氣。不過這儒士心中雖然有些不安,劍勢卻是越來越沉穩。


  兩人交手不到百招,雖然表面上平分秋色,但是逾輪隱隱覺出自己的武功已經被對方的劍法壓制,心中生出強烈的殺意,索性施展開兩敗俱傷的招式,不惜生死,也要和那劍士一決,不知怎麼,他心中隱隱覺得,柳如夢若是出賣自己,十有八九定是為了此人,所以越發對他生出恨意。


  那儒士眉頭深皺,他得到情報,這個宋逾知道許多自己想要得知的消息,而且此人出入都是形單影孤,性情又頗為高潔,應該可以用情義動之,所以才來相詢,想不到這人不知為何竟然動了拚死之心,雖然自己終會取得勝利,可是若是殺死這人,一來失去了探聽消息的機會,二來也會打草驚蛇。心念輕動,他皺眉道:「宋先生,若再不肯住手,只怕在下兄弟就要得罪了。」說罷,連展劍勢,將逾輪迫得越發窘迫,連連後退。就在逾輪退出第三步的時候,那黃冠道人飛身而起,手中顯出一柄拂塵,逕自向逾輪後心點去。這兩人心有默契,只想點了這青年的穴道將他制住。豈料逾輪似乎早有所料,就在那道人堪堪點到他背心重穴的時候,他的身形彷彿狸貓翻轉過來,竟是不顧長劍穿心的厄運,手中折扇射出三縷烏光,道人料不到他竟會和自己拚命,眼看即將死在暗器之下,不由一聲怒吼。


  就在這時,寂靜黑暗的夜色中傳來三聲裂帛一般的琴音,彷彿來自幽冥的利刃一般,穿越十幾丈空間,逾輪射出的烏光竟然從中折斷,與此同時,布衣儒士手中的長劍和黃冠道士手中的拂塵都是被無形之力震得一偏,只是毫釐之差,已經避免了兩敗俱傷的慘劇,一時之間三人都是驚得呆住了。


  這時,從暗中走出一個黑衣青年,面上蒙著黑紗,走到近前躬身一禮道:「宋公子,多有得罪,請看在素日相識的份上不要見怪。」


  這人雖然蒙著面,可是逾輪卻是一眼便認出他的身份,面上露出驚疑之色,忐忑不安地道:「這是怎麼回事?白,白兄。」


  那人一揖道:「請宋公子恕罪,丁大俠欲為大將軍盡力,無奈不知囚所,難以下手,而且若非昏君奸相下手謀害,也不便擅自出手搭救大將軍,為了得到準確的消息,丁大俠和閣中有舊,故此相求,閣主知道宋公子可能知曉內情,為了大義,不得不違背昔日承諾,指引丁大俠來尋公子,若有得罪,尚請見諒才是。」


  逾輪面色數變,眼中漸漸清明,望望眼前舊日同僚,又向黑暗中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那人又上前道:「宋公子,你和閣主本是舊日相識,閣主也知違諾相煩,未免過分,可是還請公子看在陸將軍乃是南楚棟樑,不容摧折的份上,暢所欲言。」


  逾輪眼中閃過無奈淒苦之色,道:「我受閣主大恩,無以為報,縱然身死,也無所顧惜,既然閣主相詢,在下知無不言,陸將軍便囚在城中喬家廢園,只恐數日之內,就會生死分明,我也慕陸將軍為人,陸將軍赴死之時,我定會親自前去送行。閣主欲知陸將軍生死,不妨留意在下行蹤就是。」


  那布衣儒士和黃冠道士都是大喜,上前拜謝,逾輪卻只是冷冷一笑,不理不睬。這時候暗中傳來幾聲琴音,隱隱有勸慰之意,逾輪心念數轉,面上露出悲喜交加之色,也不敲門,縱身躍入柳園之中。繼而暗中傳來一縷簫音,聲音淒楚,似有無限幽恨,轉瞬消失在風中。


  布衣儒士乃是知音之人,聽出簫音隱含的惆悵之意,心中不由生出疑問,向那蒙面青年問道:「請問白兄,這位宋先生和天機閣有何牽扯,若是他有勉強之處,只怕大事會毀於一旦。」


  蒙面青年笑道:「丁大俠不必擔心,宋公子和本閣關係非淺,只是數年前已經退隱江湖,按照敝閣規矩便是再無牽扯,這一次閣主不得已毀諾,想來他心中不滿,不過閣主待他恩重如山,他又是重情重義之人,只要閣主吩咐,他定不會相負的。」


  布衣儒士放下心來,一揖道:「請代在下謝謝閣主大恩。」


  那青年肅然道:「皆是為天下百姓盡力,何談恩情,在下告辭,若有什麼事情,請轉告寒總管知道即可。」


  說罷那青年悄然隱入黑暗之中,黑暗中琴音響起,有相別之意,片刻杳然。


  布衣儒士面上露出傾慕之色,道:「天機閣主果然是世間奇人,若非得他相助,我們哪有可能相救陸將軍。」


  那黃冠道士面上露出疑惑之色,道:「天機閣主始終以白紗覆面,就連身形也隱在寬袍之下,丁兄真的肯定他就是我們在震澤湖上所遇之人?」


  布衣儒士道:「相貌身形雖不可見,但是聽他琴音,定是當日相遇的雲公子,不過像他這樣的人物,是絕對不會當面露出真相的,不過能夠得他相助已經是蒼天庇佑,我們也就不要追根究底了。」


  那黃冠道士聽了也是連連點頭,卻又憂心忡忡地道:「動手劫獄,終究是不臣之舉,還是希望國主能夠體念大將軍捍衛社稷之功,若能下旨赦免,才是最好不過的。」


  那布衣儒士喟然道:「只盼君恩如海,能夠體念忠臣之心。」說完自己也覺得這是妄想,只得輕歎一聲,隱入夜色之中,轉瞬消失不見。那黃冠道士歎道:「君恩九鼎重,臣命一毫輕。當初王爺因此而死,大將軍又憑什麼能夠倖免於難,我也是貪求了。」說罷,也隨後沒入夜色之中。


  此刻的南楚深宮,趙隴看著尚維鈞承上的密折,撇撇嘴,不過是殺個臣子,幹什麼這樣慎重,又是深夜呈遞,還要秘密賜死,明明是謀反重罪,卻只將家人判了流刑,心中生出想要加重刑罰的意念,但是想了片刻,還是懶得多事,便批了一個「可」字,然後隨手將折子丟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向後殿走去,那裡還有等待他的美人呢。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三十九章 丹心堅似鐵
 

  公坐系兩月,尚相以襄陽事構之,令刑部主審,公坦然辯,諸官皆無言。尚相患之,轉誣公長子雲謀起兵救父,刑逼甚急,體無全膚,或謂雲曰:「尚相必欲將軍父子死,縱不肯屈,亦不能免,何妨虛應之,略免其苦。」雲怒曰:「死且死矣,豈可留污名於世。」


  獄不成,公部將皆得命,安撫軍心,上書保奏而已,唯余緬聞公入縲紲,起兵欲救之,阻於江陵。尚相以此責公,公乃親書勸之,余緬得書,黯然而退,尚相亦不敢加罪,慮公部將終為亂,欲赦之。


  幕客寧謙聞之,陰勸尚相曰:「大將軍在,諸將皆倚之,大將軍歿,諸將眷屬均在江南,又無首領,胡敢反。」尚相子承業亦勸之:「擒虎易,縱虎難,既已成仇,不可赦也,不然,我父子死無葬身之地也。」


  尚相乃決,深夜入宮求密詔,國主不察,許之,乃以鴆酒賜公死,時年三十五歲,國中聞者皆哀痛,服孝私祭者不可勝數。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十二月七日,朔風飄雪,這一年江南的冬天倍加寒冷,建業城內一片蕭瑟,在城內一隅荒廢已久的「喬氏園」中,氣氛更是冰冷肅殺,園中雖有十數處亭台樓閣,可是多半都是四處透風的破舊屋舍,冬日的寒風肆虐其中,縱然點起熊熊的火爐也不能逼退刺骨的陰冷。


  在其中一間最為寬闊的樓閣之內,同樣的冰冷陰沉,卻連一個火盆也沒有,寒風透過木板的縫隙吹入,令得房內宛如冰窟一般,可是居住在這裡的男子卻是宛似不覺,雖然身上只穿著一件灰色的半舊棉袍,但是刺骨的寒冷似乎並不能讓他稍有瑟縮。而他的身上還戴著十餘斤重的枷鎖鐐銬,稍一動作,便是叮噹作響,手腕腳踝上更是有著紅腫傷痕,可是這男子神色淡然,似乎渾不在意,目光流轉之中,看到雪片絲絲縷縷從破損的窗欞飄入室內,這男子突然露出一絲笑容,走到窗前,伸手推開兩扇殘破的窗子,淡然望著飛雪如織的廢園。任憑飛雪撲面而來,絲絲縷縷滲入衣襟髮際之中。在他推窗觀雪之時,不知有多少目光矚目在他身上,直到發覺他並無異動,那些目光中才消去了警惕之色。


  這時,門外有人輕咳一聲,繼而一個紫衣老者推門而入,在他身後則是一個青衫書生,一手提著一個食盒,另一手提著一個酒罈。那男子仍然目視窗外,毫不在意來人是誰。那紫衣老者見狀心中生出敬佩之情,若是尋常人在這種地方拘禁月餘,只怕已是奄奄一息,何況此人原本是大將軍之尊,縱然不是錦衣玉食,又何曾受過這樣的苦楚,可是這人卻仍然是鐵骨錚錚,不曾聽他說過一個苦字,也不曾見他惡言向人。若非是相爺授意,恐怕自己也不願這樣折磨於他。那書生的目光望向臨窗觀雪的男子,眼中閃過複雜神色,將手中的食盒放在一旁,從中取出一席豐盛的佳餚,然後取出一個精美的銀壺,和一隻酒觴,倒了滿滿一杯放在桌上。那紫衣老者恭謹地道:「大將軍,請用膳吧。」


  陸燦轉過身來,雖然數月囚禁,令他形容消瘦,面上也帶了幾分病容,但是雙目卻依然炯炯有神,全無英雄末路的悲涼之色。他望了一眼豐盛的酒食,目光在陌生的青衣書生面上掠過,笑道:「歐先生今日親自來送酒食,又一改往常,非是寒透的囚糧,想必尚相已經有了決斷,今日可是陸某隕命之時。」


  紫衣老者歐元寧面上露出慚色,陸燦自下獄之後,也曾受過酷刑迫供,但是陸燦不肯屈招,朝野又有不滿聲浪,尚相便將他囚到喬氏園,改而向陸雲迫供。尚維鈞卻也是心思狠毒,知道對於陸燦這等位高權重之人,一些不露聲色的折辱更能夠消減他的意志,雖然未必能夠迫得陸燦屈服,但是能夠折辱這位素來鐵骨錚錚的大敵,也是心滿意足,只可惜事與願違,陸燦雖然受盡苦楚,但是除了目光越發淡然之外,竟是沒有絲毫屈服之意。


  歐元寧輕輕一歎,心中生出不安之意,道:「大將軍目光如炬,國主已經下旨,今日便是大將軍辭世之日,一個時辰之後,賜死詔書便會送到,尚相有諭,大將軍乃是朝廷重臣,臨去不可輕率,故令在下置酒相送。」


  陸燦面上並無驚怒之色,看向宋逾道:「你是什麼人?為何會在此地?」


  宋逾一怔,料不到陸燦聞知大限在即,卻無憤怒不平,反而還有興趣問自己的來歷,上前一揖道:「草民宋逾,與尚相公子乃是知交,聞聽將軍將去,故前來送行,且將軍雖入囹圄,建業城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搭救將軍,從前大勢未定,這些人還不敢輕易動手,如今賜死詔書已下,難免會洩漏消息,尚相恐有人知大勢不可綰,前來劫獄,故此令歐前輩親來設伏,草民雖然武藝平平,但幸得尚相、歐前輩賞識,故此應命前來。」


  歐元寧一皺眉,雖然宋逾所說並無虛言,尚維鈞正是因為擔心有人劫獄,才增加了許多高手守衛喬氏園,這宋逾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才來到此處的,可是卻也不必毫無遮掩,侃侃直言吧。


  陸燦聽了卻是覺得此宋逾性情直率,毫無拘泥之態,笑道:「即是如此,你就陪陸某小酌幾杯,等候詔書前來吧。」


  宋逾目視歐元寧,歐元寧心道,這宋逾功夫絕佳,有他在此,縱然有什麼變故,也可先殺了陸燦,自己還需安排園中防務,鳳儀門中人終究是外人,難以信任,還是自己親自巡視一番的好。想到此處,他笑道:「大將軍既然有此雅興,宋逾理應從命。」說罷取出鑰匙親手替陸燦除去鐐銬,道:「大將軍請慢飲,老朽先下去了。」說罷給宋逾使了一個眼色,宋逾微微點頭,歐元寧才轉身走了出去。


  陸燦除去鐐銬,身上輕鬆許多,走到桌前舉起酒觴,一飲而盡,道:「好酒,你也坐下吧,飲酒不可無伴,一個人未免太寂寞了。」


  宋逾看了一眼屋內,取了一個缺口的茶杯過來,到了滿滿一杯酒之後,又替陸燦斟滿一杯,舉杯道:「能得大將軍賜酒,草民榮寵備至。」說罷也是一飲而盡。


  陸燦微微一笑,把酒啜飲,笑語從容,緩緩問及宋逾的身世經歷,宋逾卻也不隱瞞,除了身屬秘營之事不曾外洩,就連曾為殺手的事情也是侃侃而談。不過數語之間,宋逾便覺得眼前這位大將軍和藹可親,言辭懇切,令人有如沐春風,如飲醇酒之感,陸燦卻也覺得這青年雖然常有激憤消沉神色,卻也是才華過人,問及軍略,言語間頗有卓識,人品氣度皆有可取之處,不由勸道:「宋公子才華過人,理應為國效力,怎能屈身草莽,沉淪風月,如今宋公子得尚相器重,理應從軍報國才是,想來尚相也會首肯。」


  宋逾目中閃過驚異,道:「大將軍被尚相誣害,國主下詔賜死,難道竟然連一點怨言也沒有麼,竟然還要勸草民為國效力?」


  陸燦淡然道:「我非聖賢,豈能無怨,但是怨則怨矣,陸某盡忠報國之心卻不稍改,我死之後,尚相必定排擠打壓陸某舊部,我見宋公子頗有大才,又得尚相信賴,若能領軍上陣,倒也是國家之幸,將士之幸。」言罷,話語一轉,卻是說及自己從前領軍作戰的一些心得。


  宋逾心中越發驚佩,想到自己秉承江哲之命,數次進言暗害,此人到了今日地步,自己難辭其咎,不由心中愧悔難當,耳中聽見陸燦娓娓道來,竟有傳授兵法之意,終忍不住拜倒在地道:「大將軍如此厚愛,在下慚愧難當,陷大將軍於死地,草民其罪非輕,何敢再聆教益。」


  陸燦聞言有些驚愕,這青年雖然雖得尚維鈞看重,但是恐怕並沒有資格獻策進言,如何這般說法?


  見陸燦神色,宋逾越發痛悔,張口欲言,卻想起自己縱然說給此人知道,也不過是傷口上灑鹽,有害無益,神色一頹,道:「大將軍且飲酒,草民在外恭候。」


  陸燦神色一黯,道:「既然如此,你去吧。」他也是心思靈透之人,隱隱間已有所覺,見宋逾走出室外,他苦澀地一笑,舉目望向窗外,不過些許時候,窗外飛雪越是迷離,隨風飄舞,如幻如夢,恍惚間不由想起舊日往事,一樁樁,一件件,皆是難忘。


  突然之間,雪影迷離之中,突然傳來一縷琴音,琴音便如飛雪,千絲萬縷,無孔不入,孤傲清冷,變幻莫測,陸燦只覺心神皆隨著琴音起伏,氣血上湧,心中一震,幾步走到窗前,任憑雪花撲面,這才冷靜下來,目光炯炯向園中望去。卻見茫茫雪霧之中不時有血花飛濺,宛若紅梅綻放,此起彼伏的廝殺聲,慘呼聲,和兵刃撞擊的聲音卻隨之而來,攪亂了這片靜謐的雪景。


  陸燦心知是有人前來劫獄,心中生出疑慮,所有舊部均得到他的嚴令,絕對不許來建業生事,會有何人前來劫獄呢,方才宋逾所言,他只當是尚維鈞多疑,想不到竟然真的有人劫獄。仔細聽去,只覺殺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進攻之人頗有章法,不似烏合之眾,只是進展艱難,顯然尚維鈞在此地也是布下重兵,有意將來人一網打盡。陸燦心思電轉,突然生出不祥的預感,莫非有人從中左右,欲令南楚豪傑皆喪身在此。唯今之際,只有自己出面,令那些來劫獄之人立刻退去,才能免去此劫。


  想到此處,陸燦躍出窗外,縱身向殺聲最響之處而去,此刻他除去枷鎖,雖然元氣因為數月囚禁而大傷,但是卻仍然身手矯健。豈料他剛剛落入雪中,便有一人擋在他面前,一柄折扇忽開忽闔,擋住他的去路。陸燦望向那神色冷厲的宋逾,喝道:「讓開,本將軍絕不能讓我南楚俊傑自相殘殺。」


  宋逾心中雖然佩服陸燦這般快就看出其中玄機,更沒有被求生之念蒙蔽,但是想到自己得到的嚴令,就是將陸燦留在此處,絕不能讓他阻止這注定兩敗俱傷的慘劇,目中閃過厲色,道:「草民奉命,不許大將軍離開此間一步,國主詔書到此之前,還請大將軍就在房內飲酒,外面的事情,卻不需大將軍費心。」


  陸燦眼中寒芒一閃,叱道:「你究竟是楚人還是雍人?」


  宋逾心中一顫,卻昂首道:「宋某生於南楚,長於南楚。」


  陸燦卻是識破他話中隱含之意,冷笑道:「可是你卻不當自己是楚人,可對,若非如此,你為何阻攔陸某平息干戈的好意。」


  宋逾心中一橫道:「大將軍若是此刻前去,必定難逃毒手,若是留在此地,若是來人得勝,大將軍尚可生還,豈不是兩全其美,何必自尋死路。」說罷揮扇攻去,陸燦對於這種江湖技擊之術,並不精擅,被宋逾困住,不能脫身而去,心中越發生出寒意,想到自己縱然捨身一死,也不能免去內亂之禍,拳掌之間,越發生出拚死之念。


  數十丈外,歐元寧立在雪中,雙手緊握,對著那白衣蒙面,端坐撫琴的身影,眼眥欲裂。就在片刻之前,襲擊突如其來,歐元寧幾乎是眼睜睜看著這人勢如破竹,破眾而入,幸而此人似有獨來獨往的意味,只是他孤身一人衝進喬氏園中。歐元寧令眾人拒守,自己親自追來,豈料那人竟然如此狠辣,留守在園中的十餘侍衛都被這人輕易取了性命,更可恨的是,這人居然坐在雪中撫琴,琴音便如利刃,聲聲似乎要割斷自己的肝腸,地上的伏屍之中便有他兩個弟子,本是青春正盛,如今卻已經慘死在眼前。歐元寧屢次想要出手,但是明明見那白衣人坐在雪上撫琴,全無防備的模樣,卻覺得那人週身上下,全無破綻,自己全無把握,不由心中大恨。歐元寧一邊思索著這人到底是誰,江南從未聽過有這般高手存在,一邊尋找著出手的機會,心頭越發鬱悶,目光一閃,忽然發覺周圍丈許方圓之內的雪花都隨著琴音舞動,和數丈之外的飛雪變化迥異,頓時明白過來,那人的琴音已經結成羅網,將自己鎖住,若是自己再不出手,便是唯死而已。


  心中生出死志,狂嘯一聲,歐元寧身上勁氣潮湧,那些詭異的雪片霎時間四散飛揚,頓時覺得身上壓力一輕,再不猶豫,一掌擊出,向那白衣人撲去,掌風激盪中,雪花飛濺,那人一聲長笑,捨琴而起,起身迎上,歐元寧耳中傳來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道:「琴音傷敵的功夫終究還是未成,就看你這老兒可以接我幾招吧!」聲音未息,歐元寧便覺得那人一掌到了眼前,長袖飛舞中,一隻白皙的右手隱在袖中,欲發不發,這等後發先至的本事,也令歐元寧一驚。轟然一聲巨響,雙掌隔著那人衣袖相交,那人衣袖便如片片蝴蝶一般碎去。歐元寧只覺得那人內力虛無飄渺,這一掌似乎擊在空處,那人卻也驚咦而退,道:「好個綿掌,似陰柔實剛強,一掌竟有九重力道,不愧是綿裡藏針。」


  歐元寧心中略定,這人武功雖然匪夷所思,但是卻未必強過自己多少,只不過他武功古怪,身法莫測,所以才令自己一時失措,落了下風罷了,此刻心中有數,信心大增,便又向那人攻去。耳中隱隱傳來宋逾的聲音,想來正在阻攔陸燦,若是自己失手,讓這人救走陸燦,豈非是大禍臨頭。想到此處,他全無隱晦,傾力向那白衣人攻去。


  這一次交手卻是和方才不同,竟有平分秋色之勢,其實那白衣人雖然境界見識都勝過歐元寧,但是歐元寧內力精深,老而彌堅,此消彼長,白衣人想要取勝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掌風拳影激盪之中,飛雪隨之飄舞,兩人的身影糾結在一起,除了歐元寧的紫衣尚可看見一線影子之外,那白衣人身影早已和飛雪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雪影迷漫之中,白衣人耳中傳來錯落有致的哨音,心中一驚,知道隨自己來攻的江湖豪傑已經傷亡過半,自己不能再和這老者糾纏下去了,深吸一口氣,本來撲向歐元寧的身形突然生生停住,凌空一掌,飛雪撲面而來,歐元寧一愕之間,便看見雪花中金星隱現,竭力閃去,卻是已經躲避不及,只覺肋下劇痛,伸手摸去,只覺鮮血泉湧,這時,那白衣人袖中突然飛出一道黑影,宛似蛟龍旋舞,瞬間纏住歐元寧脖頸。歐元寧大喝一聲,心恨這白衣人無恥暗算,不顧生死撲去,一掌拍去,這一次他拼上了全力,白衣人也是未能完全閃開,那一掌拍在白衣人肩上。白衣人趁勢後退,便如流星閃電一般,歐元寧為長鞭所拽,只覺呼吸不暢,也是被向前拖去,那人後退不過數丈,已經到了一棵大樹之下。歐元寧心中大喜,也顧不得頸上鞭索越發收緊,拼盡全力一掌向那白衣人擊去,豈料那白衣人身形急停,貼著樹幹徑直而上,飛身掠過橫枝,急急墜落。霎時間化動為靜,歐元寧高大的身軀在風中搖曳,四肢軟軟垂下,頸骨折斷,竟被生生勒死在園中樹上。


  那白衣人一聲輕咳,掀起面紗,一口鮮血吐在雪地上,嫣紅如同梅瓣,他歎息道:「此人果然是好對手,只可惜我沒有時間和你好好切磋,這般死了想必你也不會甘心吧。」說罷收回長鞭,歐元寧的屍首墜落在地上,激起雪塵漫天。那白衣人走回原處,抱起幾乎被積雪掩蓋的古琴,看也不看倒在周圍橫七豎八的屍體,舉步向園內走去。


  陸燦只覺胸中血氣上湧,氣喘吁吁,這些日子以來的折磨,讓他再也無力和這青年宋逾相抗,不過百餘招,他便已經不能支撐,見這青年依然是神采奕奕,他不由輕聲一歎,退出戰圈,倚在牆壁上,道:「你究竟是何人,若真是尚維鈞心腹,現在就應該殺我才是,看你並無殺意,莫非真如我所料,你竟是雍人細作。」


  宋逾淡淡道:「大將軍過慮了,我非是雍人細作。」口中說著輕描淡寫的話語,他的目光卻彷彿透過無盡飛雪,看向那不可測的深處。


  這時候白衣人已經到了近前,他的目光在陸燦身上一掠而過,在宋逾身上停留了一瞬,宋逾心中一顫,悄然退到陸燦身後,雖然不知道這人是誰,可是他卻知道此人既然能夠冒充天機閣主,必然是先生知交心腹,所以不由心中驚懼,此刻反而是陸燦更能夠令他安心。那白衣人卻是不曾說些什麼,身影忽然疾退,轉瞬消逝在飛雪中。陸燦目中閃過驚疑,回頭看了宋逾一眼,見他神色沉默中隱隱有些不安,陸燦心中微動。


  喬氏園之外,率眾阻攔前來劫獄的義士的,除了尚維鈞的心腹武士之外,還有一些勁裝女劍手,她們的首領有兩人,這兩人都是輕紗覆面,一人華衣盛妝,一人青衣素服,劍氣如霜,往來縱橫,進攻一方,不知有多少人死在她們手中,直到丁銘以一人之力攔下這兩人之後,才穩住了局勢。丁銘很快辨認出了這兩個女子的劍法,鳳儀門在江南數年,丁銘也見識過她們的劍法,不過今日一戰,丁銘才真得見識到了鳳儀門的厲害。兩個女子雙劍合璧,劍勢宛然游龍驚鴻,縱橫捭闔,華美狠辣,若非是丁銘也是劍術高手,當真是難以匹敵。


  戰了兩刻時間,丁銘發覺自己這一方死傷慘重,若非是仗著在吳越戰場磨練出來的戰陣,對著這些豪門鷹犬,還真是難以取勝,而且現在敵方援軍未到,一來是喬氏園偏遠,二來是禁軍中也多有敬重陸燦之人,被丁銘安排的人手暗中說服勸阻,故意拖延,但是時間若是太久了,只怕就不能阻住援軍了。就在他心焦之時,一個白衣人從園中緩緩而出,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便身如飛絮一般,飄向那華服女子身後,一掌擊去。那女子覺出身後掌風如利刃,傾力閃躲,雖然避開這一掌,但是再也不能和同伴聯劍對敵,那青衣女子原本專心致志地和同伴聯手,這一下卻是露出了大大的破綻。丁銘一聲輕叱,劍如流虹,血光飛濺,那青衣女子嬌軀一抖,鮮血瞬間滲透了衣衫,仆倒在地。


  丁銘毫不猶豫,身劍合一,接著飛身向那華服女子撲去,那華服女子見到同伴委地,一聲驚呼,轉身逃去,但是丁銘這一劍摧枯拉朽,一去不回,竟是生生刺入那女子背心。那華服女子一聲痛呼,反手一劍,便如電閃一般,丁銘只覺眼前劍光一閃,那一劍已經奔心口而來,他棄劍急退,那劍勢卻如附骨之俎一般,眼看就要刺入他的心口,卻是嘎然而止,竟是一條黑色長鞭纏住了劍身。丁銘鬆了一口氣,順著長鞭看去,卻見正是天機閣主出手相救。這時候,那華服女子嬌軀才緩緩倒在地上。丁銘心中一寒,心道,只看這瀕死一劍,這女子的劍術其實不弱於自己多少,若是她肯鼓起勇氣和自己交手,絕不會敗得這樣快的,鳳儀門的女劍手果然名不虛傳。


  丁銘心中正在胡思亂想,耳中傳來裂帛一般的琴音,他神思一震,卻見那白衣人指著園中,雖然看不到神情,卻明顯流露出不豫之色,丁銘不由有些慚愧,也顧不得外面還在纏戰,跟著那白衣人向園內奔去。臨來之前,有約在先,丁銘需要去勸陸燦答應和他們離開建業,只是被阻在外面許久,丁銘幾乎忘記了這件事情,連忙過去拔起長劍,轉身向園內走去,那白衣人目光一閃,看外面仍是相持之局,便隨之走入園內。


  在丁銘隨著那白衣人走入園中的時候,鳳儀門的女劍手已經看到兩位首領倒在地上,兩個勁裝女子拋下交手的敵人,仗劍奔了過來,那華服女子已經渾身冰冷,沒有氣息,那青衣女子卻只是昏迷了過去,當兩人匆匆給她裹傷服藥之後,那青衣女子終於緩緩醒來,她的目光在那華服女子身上停了片刻,眼神中滿是哀痛和絕望。一個勁裝女子低聲道:「七姑娘,要不然我們趕快退走吧。」話語中滿是懼意。青衣女子搖頭道:「我們已沒有回頭路可走,先將二姐的屍首抬到邊上,你們都去,別放過一個來犯之人,施放二姐身上的求援信號,召城中弟子前來相救。」那女劍手聞言淚落,走回那華服女子身邊,從她身上取出一個桑紙包裹的小球,震腕向空中投去,那小球受到震動,火花飛濺,從中分裂,一道火焰沖天而起,在半空中化成一隻綵鳳模樣,更是發出鳳鳴也似的聲音,驚徹寒夜。青衣女子微闔雙目,珠淚滾滾而下,低聲道:「二姐,三姐,你們都這樣去了,我為何還要這樣辛苦地活著。」寒冷漸漸襲來,青衣女子的意識緩緩散去,珠淚已化成兩行冰霜,凝在如美玉一般的面頰上。


  陸燦立在雪中,儘管身上已經積雪甚厚,他卻沒有拂拭的意思,宋逾站在他身後,似乎是保護,又似是監視,聽到耳中隱隱傳來的廝殺之聲,陸燦心中覺得茫然,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阻止眼前的血戰,陸燦便靜靜地等待著結束的時刻,也等待著賜死詔書的到來,只要自己留在這裡,那麼無論什麼人的陰謀,都不能順利展開。


  過了片刻,果然見到兩人踏雪而來,其中一人走到近前便下拜道:「丁銘叩見大將軍,請大將軍隨我們出城,城外有甲士接應,已經備好車馬,沿途都有護衛,便可直奔軍中。」


  陸燦的目光只在丁銘身上一掃而過,卻是看向一身白衣,面覆白紗,就連眼睛也用輕紗遮住的那人,淡淡道:「閣下是何人,為何參與此事。」雖然飛雪障目,可是陸燦也知道若無此人殺了歐元寧,丁銘等人絕對不可能闖入園中,所以方追問白衣人的目的。


  丁銘心中一驚,擔憂白衣人惱怒,豈料白衣人只是淡淡道:「丁兄與我有舊,苦苦相求,我便出手搭救,否則大將軍縱然有功於社稷黎民,又與我們這些江湖草民有什麼相干。」


  陸燦聞言卻覺得心中一寬,心道,他若不是存心來救我,倒也不慮他有什麼陰謀。轉目望向丁銘,他歎道:「丁大俠何必如此費心,陸某生死無關緊要,你卻是吳越義軍的首領,若是有所閃失,豈不讓定海佔了便宜,你還是速回吳越去吧,不要牽涉這些朝廷大事。」


  丁銘高聲道:「大將軍此言差矣,丁某不過是個江湖人,我若死了自有別人可以統領義軍,可是若無大將軍指揮若定,如何可以抵禦雍軍鐵騎,大將軍豈能坐視雍軍南下,甘心被那奸臣所害。」


  陸燦苦笑道:「丁兄,你是一片好心,只是陸某生死已經無關緊要,縱然我可以逃出建業,也將成為叛逆,到時候尚相必然下令清洗我的舊部,南楚內亂將起,丁兄難道要我率軍謀反麼?與其引起內亂,自相殘殺,不如陸某服法而死,有諸位義士捨身為國,南楚尚可平安無事,再過些年,或有更勝陸某的人能夠北上中原,令雍軍從此不能南下。」


  丁銘聽得淚落,道:「大將軍為國為民,鞍馬勞頓,捨生忘死,今日仍念著社稷百姓,那奸相所為實在是令人髮指,大將軍若是離開建業,避入軍中,再上書求赦,或者也可免去內亂,大將軍若是不走,我們情願死在這裡,也不肯這樣離去。」


  陸燦微微一笑,道:「陸某一人生死事小,家國安危事大,尚相必然已經在陸某舊部之中安插了刺客心腹,一旦陸某脫逃,只怕他們都會遭到戕害,而且軍中士卒的家眷都在江水之南,一旦尚相疑心他們謀反,他們便是家破人亡的結局,豈可為陸某一人,害了麾下這些將士。丁兄不要再多說了,你去吧,陸某是絕對不會逃出建業的。」


  這時,那白衣人冷冷道:「何必這樣廢話,將他打暈了帶走就是。」話音剛落,只見陸燦幽深雙眸中射出寒光,原本平和淡凝的氣勢瞬間變得酷厲凌人,那是一種沙場血戰中養成的可以匹敵千人萬人的大將氣度,而他面上的神色卻是那樣淡漠,雙手背負而立,陸燦冷冷道:「閣下當真以為憑著武功高強就可以為所欲為麼?」


  白衣人心神一顫,目光透過輕紗,在陸燦面上凝注片刻,見他眉宇間皆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意,輕輕一歎,道:「大將軍不欲令南楚內亂,卻只是夢想罷了,無論如何,這內亂都是不可免的,大將軍只需答應一聲,我必然可以帶著大將軍離開建業,到時候不論是回到軍中起兵,還是遠遁江湖逍遙,我都可以實現大將軍的願望。大將軍難道就不為家人著想麼,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縱然大將軍甘心赴死,尚維鈞也絕不會放過大將軍的家人。」


  陸燦的目光沒有絲毫軟弱,白衣人的言辭雖然犀利,卻並未在他心湖之上留下印痕,這一切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已經想得清清楚楚了。他卻也不辯駁,只是露出堅定淡漠的微笑,然後舉手,食中二指便如利刃一般刺透了胸膛,鮮血湧出,雖然手指只刺入了一分,並未傷及要害,可是他的意思卻是明明白白。


  顧不得驚訝陸燦的指力,丁銘幾乎是立刻起身退去,連退了十餘步,目中滿是悲慟,顫聲道:「大將軍,丁銘遵命就是。」


  陸燦淡漠的目光望向白衣人,白衣人目中光芒閃爍,陸燦微微一笑,指上用力,鮮血泉湧而出,白衣人能夠感覺到丁銘懇求的目光,他也知道若是立刻出手,或者可以阻止陸燦自戕,但是陸燦心意已決,縱然是救了出去,結果也不會有兩樣,更何況若是任他背負叛逆之名死在外面,還不如讓他死於此處,也算是全了他的忠義。更何況那人原本就說過,要自己給陸燦留下選擇的餘地。輕輕一歎,白衣人的身形隱入雪中,就如來時一般無影無蹤。


  陸燦心中一寬,知道局勢終於已經在自己控制之下,望向丁銘,他淡淡道:「丁兄去吧,不要再多添傷亡,切忌不可自相殘殺,徒令雍人快意,更要留心身邊之人,雍人最擅用間,你要小心在意。」他心中雖然也想警告丁銘小心身後的宋逾和那來歷不明的白衣人,但是卻也知道若是自己說得過分明白,只怕丁銘也不能生出建業,與其如此,不如讓他心存警惕就好,也免得吳越義軍失去領袖。


  看著丁銘掩面而退,飛雪之中突然傳來一縷琴音,琴音淒楚,隱隱有訣別之意,陸燦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古怪念頭,這琴聲自己必然聽過,或者不是這首曲子,但是那琴中深藏的孤傲清冷意蘊卻是一般無二,想到此處卻是不由失笑,自己對於音律並不精擅,怎能聽出琴音異同。將手指拔出,任憑鮮血滴落,拂去身上積雪,陸燦走入室內,倒了一杯酒,舉杯道:「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只可惜我還沒有完成心願,就要身名俱裂。宋逾,你為何不一起走,莫非以為我沒有看穿你的偽裝麼?若非你是他們的內應,只怕那白衣人或者丁銘先就要殺了你。」


  宋逾淡淡道:「大將軍何出此言,宋某奉命守護大將軍,力阻大將軍離開此地,後來也是大將軍求情,才令那些人沒有下手殺我,大將軍捨生不逃,想來也是顧念在下克盡職守的緣故,才多有眷顧吧?」


  陸燦聽了不覺失笑,也不顧鮮血流淌,舉杯道:「說得好,你這般才智氣度,倒是難得,說吧,你和我的恩師江哲有何關係?想來也只有先生能夠作出這樣的事情,將陸某的生死利用的這般徹底,你這般人才,只怕也是先生的門人吧?」


  宋逾神色微動,看向陸燦磊落的神色,低聲道:「我是先生不肖弟子,早已經叛出門牆,承蒙先生開恩,不曾取我性命,今次奉命數進讒言,加害將軍,於心有愧,將軍縱然將此事說了出去,我也不怪將軍。」


  陸燦輕輕皺眉,道:「我聽你語氣似有怨恨,莫非你懷恨先生,可是若是這樣,你又為何奉他之命行事呢?」


  宋逾目光向外掃去,方才鳳儀門的求援信號他也已經看到,知道很快就會有人進來查看,便低聲道:「我和先生本有舊怨,只是先生不知,但是仔細想來,卻也怪不得先生,又蒙先生恩德,同僚厚誼,所以不能拒絕先生的命令,只是卻害了將軍,我心中十分不安,將軍為人忠義,性情又如光風霽月,逾輪此生也覺痛悔難當。」


  陸燦歎道:「這也不關你的事情,先生不過是火上添油,縱然沒有他的計策,再過數年,也免不了這一劫,只是原本我以為可以先完成北上中原的夙願,令雍軍鐵騎不能窺伺江南,只恨這一日終究來得太早了。我現在才明白,當日谷城之上,先生撫琴一曲,非是為了退敵,而是為了訣別,一曲之後,再不復見,這才是先生的意思。」


  這時,宋逾耳中已經傳來足音,他連忙輕咳一聲道:「將軍,要不要裹一下傷勢?」


  陸燦目光一轉,道:「你今後還要留在建業麼?」


  宋逾心中明白,低聲道:「此事已了,在下再無牽掛,絕不會再涉入南北之爭。」


  陸燦微微一笑,點頭道:「那就好,我相信你並未虛言,否則縱然是你對我這般誠懇殷切,我也只能取了你的性命了,想來我若說上幾句話,尚維鈞還是寧可信其有的,若是再見到先生,請替我說一句多謝。」


  宋逾低聲道:「多謝大將軍寬宏,若有機緣,必定轉告。」正想再說些什麼,眼角餘光看見身影閃動,他默然不再言語。


  這時候,援軍已經進了園中,走在最前面的卻是尚承業,他身後皆是帶甲軍士,想必是親自帶著援軍前來喬氏廢園,畢竟陸燦的生死,和他們父子的關係最是密切。在尚承業身後,便是幾個緋衣內侍,手上捧著聖旨鴆酒,卻是路上相逢,一併趕了過來。一眼看到陸燦坐在那裡飲酒,尚承業便鬆了一口氣,停步不前,看了一眼宋逾,眼中露出讚賞之色,示意他退出來。


  宋逾掩去眼中悲色,走出房間,站到尚承業身後,只見那緋衣內侍尖聲宣旨,宋逾神思不屬,恍恍忽忽只聽見「賜死」、「棄市」這樣的字眼。然後透過洞開的房門,他便眼睜睜地看著陸燦含笑倒了一杯鴆酒,明晰溫和的目光環視眾人,在自己身上更是多停留了一瞬,然後不顧前胸血跡斑斑,舉杯而飲。宋逾眼中一片模糊,悄悄地退了一步,只覺得自己的生命彷彿也隨著陸燦自盡而逝去了一般。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章 灑淚今成血
 

  公南歸時,已知難免,盡遣心腹部將,尚相欲安將士之心,故殊少牽連,唯公長子雲,判令棄市,籍公家貲,徙家南閩。公歿時,飛雪漫天,似彰公之孤忠,尚相畏人知,率重兵圍喬氏園,有義士殺入,欲救公出逃,公拒之而死,忠義若此,而奸相鴆之,此誠天地不容。公既死,尚相不安,令緹騎即斬雲於獄,使者至天牢,見獄吏軍士皆茫然若夢,驚視獄中,則雲已杳。公之愛妻幼子,並婢僕家將共四十六人,次日即南徙也。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同泰十四年,忠武公歿於建業,主淮東軍事,參軍楊秀聞凶訊,設祭帳於軍中。哲聞之,悲慟欲絕,曰:「皆我之罪也。」乃著素衣,渡淮水祭之,諸將皆知其設計害忠武公死,欲殺之,哲欲祭而後死,諸將乃許。哲奏琴靈前,眾將聞之皆泣下,不能舉刀,哲乃還楚州。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丁銘等人離開喬氏園,早有人暗助逃出城去,到了城外數里,風雪之中顯出一行身影,卻是百餘騎士護著一輛馬車,這些騎士都穿著沒有標記的衣甲,彪悍威武,顯然是百戰餘生的猛士,為首的是一個青袍將領,面上覆著青紗,見到丁銘身影,他眼中先是閃過喜色,但是目光一轉,卻沒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喜色變成了失望。


  丁銘快步上前,對他青袍將領一揖,悲痛地道:「大將軍不肯隨我等出城,只怕如今已經……」話音未息,已經是落下淚來。


  那青袍將領聞言默然,良久才道:「大將軍性情我素來知道,只是也不免抱著萬一之念,如今事已至此,你們已經盡了全力了,我不能離開軍中太久,只能立刻趕回去了。」


  丁銘俯身拜道:「石兄高義,丁某佩服,淮西尚賴兄鎮守,還是請石兄速行,日後若有所命,丁某絕不會推辭,縱然大將軍殉難,南楚江山也不能容許雍軍肆虐。」


  那青袍將領歎道:「丁兄忠義之心,石某深銘五內,我得大將軍厚愛,卻不能救他性命,已經是慚愧至極,若是再不能守住淮西,除了一死,也沒有別的法子贖罪了。」


  說罷,那青袍將領告辭離去,一行人在風雪之中,策馬遠去,丁銘望著青袍將領蒼勁的背影,心中湧起悲意,因為陸燦的緣故,這人他也是相識已久,兩人一見之下頗為投緣,彼此更是引為知己。原本他也憎恨此人負義,只為了自己的地位官職,竟然將愛女女婿全都捨棄,可是這人卻遣使請他赴建業搭救陸燦,更是不惜一切親自接應,原本丁銘心中還有疑惑,可是建業城外相見之後,丁銘便相信這人非是虛情假意。擅離中軍,這不是小罪名,若被尚維鈞知道,最好的結果也是解去軍職,可是這人全不顧及,想來他當日負義之舉也是迫不得已的吧。


  石觀縱馬在雪中飛奔,不知什麼時候,淚水已經滑落,縱然是當日他狠心捨棄女兒,也沒有落淚,當初陸燦尚未被召回建業,他和陸雲便已知道局勢不妙,兩人暗中商議如何應對,石觀在數年前就曾經憂慮這種情形,向陸燦提出諫言,當時陸燦便要求他縱然有什麼變化,也不能為了私人情誼亂了軍心大局,而陸雲更是不惜一死,也不願壞了父親忠義之名,兩人心意相通,卻都是最擔憂石繡。以石繡的剛烈,縱然石觀能夠保住她的平安,她也會不惜一死。無奈之下,石觀便和陸雲商量,石觀故意迫使石繡保護陸梅逃走,再讓陸雲以弱妹和未出世的孩兒相托,這樣一來,石繡就只能活下去,不能輕易殉夫。這樣做法,即可保住陸氏一脈香煙,也可讓石觀得到尚維鈞的信任。不料石繡卻在去鍾離的途中失蹤,生死不明,石觀暗中令人尋找,卻始終不見女兒蹤影,這已經令石觀心痛不已。如今他違背陸燦心意,聯合丁銘欲救陸燦脫險,卻也功敗垂成,再想到愛婿也斷不能保住性命,怎不讓石觀悲憤欲絕。


  一行人策馬狂奔,視線為風雪所阻,又都是乍聞噩耗,心神振蕩,不免失了幾分警惕,就在石觀策馬經過一個彎道的時候,道路狹窄,前後的親衛都錯開了位置,防守嚴密的騎陣露出了空隙,正在這時,堆積成丘的積雪突然四散飛揚,一個白色身影凌空而起,手中寒芒乍現,那道匹練也似的寒光,便如天上的星河一般流光溢彩,生生的刺入了石觀後心,石觀一聲怒喝,揮拳擊去,掌風便如雷霆一般,那人硬生生受了一掌,卻是一聲不吭,趁勢掠向雪中,後面的親衛都是驚恐地大聲怒喝,幾乎是同時射出了奪命的箭矢,那人身形剛落在地上,便縱身向遠處撲去,身形奇快,那快如流星閃電的數十支箭矢深深地射入了那人身後的地面上,第二輪,第三輪箭矢幾乎是追著那人的身形,卻都以毫釐之差錯過,轉瞬之間,那人身影已經消失無蹤。這時,石觀的身軀才緩緩倒下,被兩個甩蹬離鞍滾下馬來的親衛死死抱住,其中一人顫抖著伸手探視,汗水淚水涔涔而下,忍不住高聲痛呼道:「將軍死了,將軍死了。」


  這些軍士都覺得如同五雷轟頂一般,將軍死在此地,不要說無法向軍中同袍交代,就是對朝廷也說不過去,畢竟石觀本不應該在建業城外出現的。充滿殺意的目光向那刺客遁去的方向望去,一個為首的親衛道:「一半人送將軍回壽春,立刻送信給楊參軍,請他設法到淮西主持大局,另一半人跟我去追殺那刺客,不報此仇,絕不回壽春。」眾親衛悍然應諾,迅速分成兩撥,更是分出兩人直奔淮東而去,轉瞬之間,他們的支柱已經崩塌,此刻在他們心中,恨不得死去的卻是自己。


  此刻,石觀的屍身靜靜躺在親衛懷中,漫天的飛雪落在他驚怒悲憤的面容上,彷彿是哀悼著這位淮西軍主將的猝逝,也像是哀悼著南楚又失去了一位大將。


  和丁銘等人分手之後,那丁銘心目中的「天機閣主」卻沒有出城,而是逕自返回天機閣在建業城內的隱秘住處,這是一座富商的宅邸,只是最後一進卻單獨闢出來做了天機閣的密舵。走入溫暖如春的樓閣,白衣人輕輕一歎,換下已經狼狽不堪的衣衫,走進屏風之後,那裡已經備有沐浴香湯和嶄新的衣履。不多時,白衣人已經換了一身淺黑色的錦衣出來,英俊沉鬱的面容上帶著淡淡的倦意,倚在軟榻上隨手拿起一本琴譜慢慢看去,但是目光卻有些渙散,看來並沒有用心在琴譜之上。這白衣人,所謂的天機閣主,正是魔宗嫡傳弟子秋玉飛。


  當日他得到江哲傳書,請他到荊襄一會,秋玉飛便知江哲定是有事相求,雖然對於江哲的請托,可以答應也可以不答應,但是念及兩人的交情,秋玉飛自然不會拒絕,更何況途中他去拜見京無極,向他請教之時,京無極也有意讓他到江南走一趟,所以秋玉飛才欣然而來。在谷城相會之後,秋玉飛才得知江哲竟然要他冒充天機閣主,這卻令秋玉飛豁然開朗,立刻想明白了當初為何江哲會識破他的身份,也不由暗驚江哲的潛勢力之大。為了一探天機閣的深淺,秋玉飛也就甘心做一次江哲的替身和殺手了。


  不過只可惜江哲所托的第一件事情就沒有成功,陸燦還是慷慨赴死了,而自己堂堂的魔宗弟子,竟在陸燦面前落了下風,這令秋玉飛心中鬱悶的很,更何況見到陸燦這樣的名將隕落,秋玉飛心中也不好受,想到昔日在北漢時眼見之事,越發深有感慨。放下琴譜,不由輕歎,江哲的手段也未免太陰毒了,不知道他是用了什麼法子,讓江南的武林中人自相殘殺,想來天機閣從今之後必會推波助瀾,令江南越發混亂吧。


  不知過了多久,凌端闖了進來,面上滿是喜色,一見到秋玉飛便道:「四爺,得手了,大概所有的高手都到喬氏園去了,天牢裡面幾乎沒有什麼防範,而且我們還使用了『迷夢』,這種迷藥可真是厲害,那些獄卒和軍士明明還有知覺,就是懵懵懂懂,就像夢遊一般。」


  秋玉飛淡淡道:「那陸雲有沒有和你們為難?不會也不想離開天牢吧?」


  凌端嘻嘻笑道:「我可忘了問他,反正他也中了迷藥,我和白義直接就把他帶出來了。」


  秋玉飛微微苦笑,道:「我看你還是告訴白義一聲,直接將他迷暈了事,將他交到隨雲手中再救醒也不遲,免得多生是非。」


  凌端驚訝地道:「四爺真是有先見之明,我來的時候就聽見白義讓人去拿準備好的『千日醉』,那可是能夠讓人睡上三年的好東西,想來白義是不會讓那小子醒來吵鬧的了。」繼而有些疑惑地問道:「不過四爺怎會知道這小子不會順服呢,莫非是已經有了經驗,哎呀,難道四爺沒有救出陸燦麼?四爺不是說他若不答應,就直接打暈了事麼?」


  秋玉飛瞪了凌端一眼,冷笑道:「你現在的武功也不錯了,若是現在見到你的譚將軍,你可有膽子為了救他將他擊暈?」


  凌端打了一個冷顫,道:「這我可怎麼敢,譚將軍一雙眼睛只要看你一眼,便會覺得從心裡往外都是寒意呢。」


  秋玉飛也懶得和他多說,道:「據說忠義之人鬼神不敢近,我不過是個尋常江湖人,可沒有鬼神之力,陸將軍盡忠全節,此誠為天下人所欽服,只是隨雲若是得知這個消息,恐怕還是要悲慟難當的。」


  凌端見秋玉飛這般悲歎,卻是心中冷笑,雖然對於江哲的怨恨已經消散許多,可是卻不意味著他已經原諒了那人過去所做的一切。


  或許是覺得心中煩亂,秋玉飛突地起身,丟下琴譜道:「我出去走走,你不要到外面生事。」說罷也不等凌端叫苦便走了出去,這時候夜色已深,雪下的越發大了,街上卻處處可見禁軍往來的身影,秋玉飛衣著華貴,在雪中緩緩而行,更是著意避開那些禁軍,憑他的武功自然是輕而易舉,建業城裡面的混亂局勢皆被他看在眼裡,更是不由驚歎江哲的手段,雖然未能如願救出陸燦,可是丁銘等人和尚維鈞、鳳儀門的仇恨是萬萬化解不開的了。入夜時分,雪勢漸漸小了許多,已經可以隔著數丈看清人影,秋玉飛有些倦了,正想回去休息,目光一閃,卻看到一個輕盈婀娜的身影在夜空飛雪中縱越,不由心中一動,悄悄跟了上去。幾乎傳過了小半個建業城,他看到那個身影沒入了一座燈火輝煌的華麗庭院之中,聽到院中傳來的樂聲歌聲,熙熙攘攘的人聲以及門前車水馬龍的情景,秋玉飛眉頭一皺,猜出這身影的身份。不過他可沒有必要作些額外的事情,正欲轉身離開,一縷琴音從一座樓閣之中傳出。


  秋玉飛腳步一凝,風塵女子撫琴悅賓是常有的事情,可是這琴音卻大不尋常,竟是一曲《猗蘭操》,幽怨高潔。秋玉飛細細品味,彈琴之人手法輕柔,曲中自憐身落風塵之意,便如香蘭生於荒野,不得其時,不論是指法還是心境,都將此曲演繹的完美無缺。秋玉飛本是最愛音律之人,聽得目放奇光,也不顧此地乃是敵人重地,便如一個尋芳客一般走入了月影軒的大門。


  不需多費唇舌,憑著秋玉飛的品貌和重金,輕而易舉地便走入了月影軒靈雨的香閨,剛剛在前廳獻藝,便需待客的靈雨神情柔婉,靈秀動人的姿容,楚楚可憐的氣質,都讓人目眩神迷,絕不會後悔花了重金,卻只能喝一杯茶,說上幾句話而已。可是秋玉飛卻能夠感覺到靈雨眼眸中深藏的淡漠和倦意,這個女子,並不像她的身份所代表的勢力那般跋扈,琴音舒心臆,或許她也是污泥中的一朵白蓮吧。


  心中存了這樣的想法,秋玉飛完全拋卻了來建業之前看到那份情報關於這個女子的評介,微笑道:「靈雨姑娘可以說是當世數一數二的琴師,不知道在下能不能再聽姑娘奏上一曲呢?」


  靈雨眼中閃過一絲驚詫,面容幾乎是立刻之間變得生動起來,真正的仔細打量了秋玉飛一眼,心中一動,道:「四公子想必聽過大家撫琴,不知道小女子的琴藝有什麼缺憾之處?」


  秋玉飛見靈雨一開口便是詢問音律,心中越發覺得這女子不俗,若是說到音律,當世之間已無人可以勝過他,靈雨的琴藝雖然出眾,在他看來也有可以推敲之處,當下便取過靈雨古琴,彈奏起方纔那一曲《猗蘭操》。


  琴聲一起,靈雨便是精神大振,凝神聽著琴音變化,全不知曉,秋玉飛已經用真氣隔絕了琴音,除了她之外,月影軒上下並無人能夠聽到琴聲,畢竟秋玉飛還不想引起鳳儀門的注意。


  一曲終了,靈雨已經心中狂喜,便取回古琴,重新彈奏,秋玉飛見她如此癡迷,心中更是歡喜,索性站在她身後,不時指點她的指法和技巧。


  等到靈雨完全貫通之後,已經是將近子時,若是平常,早有人前來促駕,可是靈雨並沒有暗示逐客,而鳳儀門上下正為慘痛的損失而忙亂,所以竟無人前來打擾,當然後來,秋玉飛也無需隔絕聲音了,反正只有靈雨在練琴,若是那樣做反而容易引起別人懷疑。


  靈雨意猶未盡,正想繼續請教,突然看到秋玉飛若有若無的笑意,才想起自己全然忘了這人乃是自己的客人,不由玉面通紅,翩翩下拜道:「靈雨怠慢四公子了,公子精通音律,靈雨當真想隨公子學琴,只可惜身不由己,不知道公子明日還來麼?」


  秋玉飛目光如炬,看出這靈雨姑娘純然一片求教之心,不由輕歎道:「姑娘如此苦心孤詣,難怪能有這樣的琴藝,只是在下即將離開建業,想來真是遺憾,不能和姑娘再次探討琴藝。」


  靈雨聞言,目中閃過波光,想到自己本是書香門第的小姐,無奈家破人亡,淪落風塵,又不幸成了鳳儀門弟子,竟然連贖身的自由也沒有,她身世坎坷,除了寄情音律之外再也沒有別的意念,就是師父教她武功,她除了勤練內功,以便增強彈琴的力量之外,對於輕功劍法都是不甚用心,若非看在她的才貌和琴藝出眾,只怕師父也不會繼續將自己留在門下吧?原本慶幸可以擺脫清白遭污的厄運,如今靈雨卻恨不得是個尋常女子,可以要求贖身,隨著這琴藝更勝自己的四公子離去,可以自由自在的學琴撫琴。忍不住珠淚滴落,她一手拉著秋玉飛的衣袖,哽咽不能言,良久才道:「四公子既然要走,就讓靈雨再為公子撫琴一曲。」


  說罷,靈雨拭去淚痕,再次撫動琴弦,這次奏的卻是一曲《高山流水》,這一曲本來是知音相惜之意,靈雨彈來,卻是多了幾分哀怨悲切,更有知音匆匆離別,自己卻不能相隨的恨意,靈雨全神貫注地彈奏完一曲,抬目看時,卻見那俊逸多才的青年公子已經不見蹤影,只在琴台上多了一塊玉珮。


  靈雨拿起玉珮,卻是一塊羊脂美玉雕刻成古琴模樣,心中微痛,將玉珮按在心口,輕闔雙目,淚水滾滾而下。他卻不知,秋玉飛離去之時,卻是心中暗道,只為了這個靈雨姑娘,我也要多留幾日。原本秋玉飛已經準備即刻動身返回東海,可是此刻卻下定了決心幫著江哲完成剷除鳳儀門的大計,以他的聰明,自然看得出靈雨乃是被迫留在鳳儀門罷了,並無選擇的餘地。


  我坐在棋坪前,看著黑白分明的棋局,淡淡道:「石觀竟然已經死了?是誰下的手?淮西軍由誰接管了?」


  霍琮聞言心中一寒,自從先生得知陸燦死訊之後,便始終是這般淡然自若的模樣,似乎死去的只是一個不相識的外人,竟連一絲悲色也無,可是不知怎麼,霍琮卻覺得越發蹊蹺,先生絕非涼薄之人,按理來說絕不會毫無所動,江哲這般模樣卻比放聲大哭更加令霍琮憂慮。這時候江哲的目光已經向他望來,似在催促他回答,望著那雙幽深淡然的眼睛,霍琮不由低下頭去,低聲道:「先生事前已經預料到石觀非是負義之人,所以令司聞曹留意石觀行蹤,不過下手的卻不是大雍刺客,而是鳳儀門的燕無雙,司聞曹借刀殺人,鳳儀門的反應也很快,還不能確定燕無雙是事先設伏,還是跟蹤丁鳴尋到石觀,但是燕無雙居然在石觀歸途上暴起行刺,一舉取了石觀性命,石觀親衛捨命追殺,四十人全軍覆沒,被燕無雙個個擊破,不過燕無雙也受了重傷,回到建業城後就臥病不起。至於淮西軍的新任主將,乃是南楚王后兄長蔡群,此人乃是國戚,又得尚維鈞信任,最重要的是,他和鳳儀門關係密切,而且此人垂涎紀霞首徒靈雨已久,據說紀霞已經許諾,等到蔡群在淮西立足之後,就將弟子靈雨送給蔡群為妾。」


  我若有所思地道:「蔡群此人才能如何,可曾領軍作戰?」


  霍琮道:「蔡群雖然是世家子弟,倒也勉強算得上是文武雙全,蔡氏倒是的確出了幾個不錯的子弟,此人倒頗有些高傲,在餘杭任將軍,能力中上,頗為勝任,只是性情高傲,又兼風流成性,趙隴親政之後,他因為是國舅,而被詔回建業為禁衛軍副統領。此人為淮西主將,若無大戰,倒也勝任。」


  我又問道:「尚維鈞沒有趁這個機會清洗淮西軍?」


  霍琮道:「行刺石觀的事情想必尚維鈞並不清楚,按照司聞曹得到的消息,石觀的屍體被親衛帶回淮西之後,楊秀的信使就到了淮西,按照他的意思,淮西軍以石觀重病身亡的名義上報南楚朝廷,尚維鈞也不願驚擾軍心,多生是非,對他來說,石將軍死了最好,免得留下後患。」


  我歎道:「這也好,若是石將軍死在司聞曹的秘諜手上,將來若是見到雲兒夫婦,也不好交待,不過燕無雙果然狠絕,當年她便是除了聞紫煙之外,鳳儀門弟子中最擅長刺殺的一人,現在看來她的武功有進無退,幸好如今她已經重傷,這樣一來我們剷除鳳儀門的時候就容易多了。對了,喬氏園一戰,傷亡如何?」


  霍琮偷偷的瞥了一眼江哲,只見先生依然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站在一邊的小順子神情卻是罕見的凝重,猶豫了一下,他說道:「喬氏園搭救大將軍,按照先生的意思,除了四公子之外,我們的人只是暗中協助,這一點已經得到丁銘等人的諒解,所以我們並無傷亡,尚維鈞的心腹第一高手歐元寧被四公子縊殺,鳳儀門蕭蘭、謝曉彤陣亡,參戰的劍士死傷過半,尚維鈞的勢力也是損失慘重,丁銘帶來的吳越高手也只有三成生還,而且白義師兄趁機救出了陸雲,這一次先生的目的已經全部達到。事後尚維鈞大怒不已,鳳儀門果然趁機攛掇尚維鈞利用陸夫人和陸霆等人南徙的機會,故意放出風聲,要在途中殺害陸氏滿門,準備將同情陸氏的江湖中人誘入羅網,然後一網打盡,不過白義師兄本來想要逾輪師兄向尚承業進言的,卻被逾輪師兄拒絕。」


  江哲點頭道:「當日不救陸氏滿門,一來是人太多,難以相救,二來也怕陸夫人和陸燦一樣的忠烈,反而會讓我們的人陷入泥潭,三來我也是斷定鳳儀門會如此做,這一次鳳儀門先後損失了三大高手,必然痛徹肺腑,若不利用機會削弱江南武林,也就不是鳳儀門了,事先我便說過一定要殺死鳳儀門一兩個高手,他們倒是做的超出我的預計。對了,讓他們把這個消息透漏給韋膺,不論他是繼續和鳳儀門同流合污,還是改弦易轍,繼續忠於陸氏,都不能讓他置身事外。」


  霍琮疑惑地問道:「先生,弟子不明白為何要在這時對付鳳儀門,鳳儀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弟子認為若是任其所為,反而有利於我軍南征。」


  我冷冷道:「從前南楚有陸燦獨撐大局,那麼鳳儀門的存在自然是我軍最好的助力,如今陸燦已逝,尚維鈞一手掌握大權,若得鳳儀門相助,便可掌控將帥,剷除異己,陸燦雖然已死,可是他臨去餘威尤在,眾將敬他忠義,不敢起反意,尚維鈞便可以順利掌握權柄。如果鳳儀門毀去,尚維鈞的實力又大減,不能威脅南楚將帥的安危,陸燦舊部以及其他將軍都會為了自保各自保留實力,這樣我大軍便可橫掃江南,所以鳳儀門已經不該存在這世上。傳令陳稹,讓他設法讓江南武林的自相殘殺越演越烈,然後聯合司聞曹將他們斬盡殺絕,鳳儀門尤其不能放過,不過那些秉承忠義的江湖勢力不妨給他們留條生路,也免得江南武林一蹶不振,這有違我保留江南元氣的意思,畢竟草莽之中也多有俊才。對了,明鑒司不是已經將手伸入江南了麼,在敵國活動雖然是司聞曹的管轄範圍,可是也不要便宜了夏侯沅峰,將他一起拉下水,敢帶頭彈劾我,也別想袖手旁觀。」


  霍琮唯唯應諾,問道:「董總管傳訊來,向先生請示淮西之事,還有陸氏一門可要帶回大雍安置?」


  我想了一想道:「淮西還算安全,石玉錦將要臨盆,就讓她在淮西待產吧,先別告訴她外面的事情,讓董缺好好照顧她和陸梅。等到我軍下淮西的時候,讓荊遲將她們送到我這裡來,陸氏的事情看他們的意思,如果陸夫人堅持要奉旨南徙,就讓越氏好好安頓他們,否則就將他們送到大雍來。還有陸風,他現在行蹤不明,應該是在韋膺的保護之下,這件事情不能放鬆,一定要將他找到,我已經害死了陸燦,絕不能讓他的家人有什麼閃失。」


  霍琮心中一震,這是先生聽到陸燦死訊之後唯一一次說到自己的感受,偷眼瞧去,江哲的神色依舊是那樣平靜淡漠,彷彿這些話並非是他說的一般,見他言詞無礙,思路清晰,計策也是從前那般狠辣,本應該放心才是,可是霍琮心中突然湧起強烈的不安。然後,他耳邊便傳來江哲斬釘截鐵的聲音道:「聽說楊秀不懼南楚朝廷的責難,在廣陵為陸燦設了祭帳,可有此事?」


  霍琮心中一驚,剛想要說沒有,卻發覺江哲的目光冰寒刺骨,看了一眼神色木然的小順子一眼,終於無奈地道:「這,聽說是的,司聞曹回報,巴郡、江夏、九江、壽春、廣陵、餘杭,各軍都設了祭帳,就是南楚朝廷也不敢明令阻止,淮東軍更是全軍縞素,每日裡都是哭聲震天。」


  我聞言釋然道:「這才對了,若是這些人連祭帳都不敢設,也枉費陸燦的孤忠和良苦用心。小順子,我明日想去廣陵拜祭燦兒,你覺得如何?」


  霍琮大驚,連忙看向小順子,希望他像以往一樣阻止先生不當的舉動,不料小順子眼中閃過掙扎的神色,良久才道:「是,我會保護公子去廣陵,絕對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攔先生的路途。」


  聽到小順子肯定的回答,我寬心的笑了,道:「是啊,我怎能不去拜祭燦兒呢,只可惜他的屍身在建業,要是能夠見見他多好。」


  小順子毫不猶豫地道:「公子放心,等到攻下南楚之後,我陪著公子去建業,替大將軍重修墳塋,到時候公子便可以祭奠大將軍靈柩。」


  我含笑點頭,道:「好啊,你去安排吧,呼延壽是肯定要跟的,其他人麼能免就免了,對了,裴雲身邊那個杜凌峰我很喜歡,如果他有興趣,讓他一起去吧。」


  小順子應諾道:「是,我會安排好的,公子不如好好休息一下,明日還要趕路,公子可是不能勞累的。」


  我聞言點頭道:「也好,我去躺一躺。」


  小順子小心翼翼地扶著我走到床前,我不由暗笑他這般多事,好像我是容易摔碎的瓷人一般,躺在床上,我幾乎是立刻進入了夢鄉,夢中彷彿見到久違的陸燦音容,唉,這小子急什麼,我不是很快就要拜祭你去了麼?也不用這麼快就托夢給我吧,放心吧,你的家人我都會好好照看的。


  我卻全然不知道,走出房門之後,霍琮臉色鐵青地抓住小順子,道:「先生不對勁,順叔,不能去廣陵,先生的離間之計瞞不了南楚人這麼久,楊秀只怕會把先生生祭在陸將軍靈前的。」


  小順子眼中露出少見的惶恐和悲痛,良久才道:「公子要去,誰也不能攔阻,走,跟我去見太子殿下和裴將軍,公子去廣陵的時候,要讓裴將軍大軍在淮水嚴陣以待,如果公子有什麼三長兩短,就讓裴將軍渡過淮水,將淮東軍全部屠殺乾淨,為公子報仇就是,可是就算公子會死在廣陵,這次也不能阻止他去,誰也不能。還有一件事,你要記著,若是你敢背叛公子,我必將你碎屍萬段,讓你死無葬身之地。」說罷,小順子露出酷厲冰寒的神色,甩開霍琮,逕自走去,霍琮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湧起,他忽然明白了一切,明白了小順子為何不顧先生安危,同意他置於險地,但是明白過後,心中的重壓卻幾乎令他不能呼吸,不能思索,小順子的威脅更是讓他明白,無論如何,先生都不會平白無故地傷害自己,只因對于先生來說,若是傷害自己心愛的弟子,就跟傷害自身一樣痛苦,忍不住淚水滂淪,霍琮艱難地移動步子,走到江哲的臥房之前,跪倒在地,從房內傳來江哲均勻的呼吸聲,顯然他睡得很熟,可是霍琮卻是越來越傷悲,轉瞬之間已經泣不成聲。


  淮水南岸,如今已經是一片縞素,在得知陸燦死訊之後,楊秀縱然是奉了陸燦遺命,也再不能抑制心中的悲痛,更何況軍中皆是悲聲,便不顧尚維鈞的猜忌在廣陵設下祭帳,想來法不責眾,尚維鈞也不能利用這個理由為難淮東軍。軍中將士,皆是白衣戴孝,黑紗纏臂,人人皆是悲憤欲絕。卻在這時,突然有斥候回報,雍軍集結在淮水北岸,泗州城前,磨刀霍霍,竟似有趁機攻擊之意,楊秀不由大怒,乘人之喪而攻之,自古以來便是不義之舉,眾將士也是怒不可遏,紛紛振臂高呼,欲和雍軍血戰。豈料雍軍卻是遣使渡水傳訊,大雍楚鄉侯江哲意欲至廣陵弔祭,眾將面面相覷,雖然眾將未必能夠識破大雍的離間計,可是陸燦被賜死的罪名就是勾結大雍意圖自立,這江哲實在是害死大將軍的罪魁禍首,當下群情憤然,都是聲言要將江哲殺死在靈堂之上,以祭陸燦英靈。


  眾將士可以快意恩仇,楊秀卻是不能輕易決斷,若是江哲真的前來祭靈,於情於理,都不能殺害大雍弔祭的使者,但是若是任憑江哲來去自如,只怕軍中的怨恨就會集中在自己身上,軍中本已有了怨言,只因自己不曾起兵相救大將軍,他本是蜀人,若無陸燦支持,根本難以在軍中立足,如今能夠統帥淮東軍,也多半陸燦餘威和自己這幾年的經營,若是傷了軍心,只怕就是尚維鈞不動手,自己也不能掌控淮東軍隊。更何況雍軍擁兵淮水北岸,所為何來,不用問也知道,一旦江哲隕命廣陵,那麼雍軍必然渡水作戰,現在並不是和雍軍大戰的好時機。所以思之再三,楊秀婉拒了江哲前來弔祭的要求。


  可是這年輕的使者卻肅容道:「楊參軍,你我兩國雖然是敵對,可是忠臣義士人所共敬,陸大將軍和楚鄉侯更是少年之交,份屬師徒,情同手足,雖然不幸中道分離,各為其主,以至於生死相見,可是私情不害公誼,還請將軍不要拒絕楚鄉侯一片誠心,想來就是大將軍泉下有知,也會樂於見到侯爺親來弔祭,人死如燈滅,想來大將軍也不會懷恨昔日恩師的。」


  楊秀思索再三,終於歎道:「江侯爺居然有此心意,我若堅拒,反而令天下人覺得我南楚將士心胸狹窄,只是在下不妨直言,若是江侯輕身來此,會有什麼後果楊某也不敢肯定,不過楊某定然盡力阻止淮東將士復仇之心。」


  那少年使者端重地道:「我大雍上下皆相信南楚將士不會遷怒於我家侯爺,若有意外,想必也與將軍無關,只是我大雍太子殿下也在楚州軍中,殿下有令,若是侯爺有什麼短長,必要血洗淮東,才能向陛下交待,請楊參軍謹記此事,莫要等到刀兵一起,以為我軍不教而誅。」


  楊秀眼中閃過厲色,冷冷道:「使者是在威脅楊某麼?」


  那少年使者平靜地道:「縱然在下不說明,莫非將軍還想不到我軍擁兵泗州城下是為何麼?我大雍行事素來光明正大,故而太子殿下令在下向參軍大人明言此事,卻並非是有意威脅,我們兩國之爭,已是不死無休之局,縱然今日不戰,將來也是要戰的,太子殿下並不認為擁兵淮水就可以威脅將軍。」


  楊秀聞言眼中閃過異色,道:「好個大雍太子,素聞貴國太子殿下自幼便有賢孝之名,想不到行事也是這般剛毅果決,好,楊某就靜候楚鄉侯前來祭靈,不過並不保證他的安全就是了。」


  那使者也沒有驚怒之色,只是行禮想要告退,楊秀卻止住他,目光在這看上去平凡普通的少年使者身上凝注了片刻,問道:「還未請問貴使尊諱?」


  那使者神色仍然是冷冷淡淡,道:「在下霍琮。」


  楊秀目光一寒,良久才道:「原來是你,好,送客。」


  待霍琮離開大帳之後,從內帳走出了韋膺,雖然只有數月時間,韋膺的形容憔悴了許多,尤其是陸燦死後,他在短短幾日之內,竟連兩鬢都有了星霜,這讓原本十分擅長保養的韋膺彷彿蒼老了幾歲。他目光幽冷地道:「楊參軍,你想不想為大將軍報仇?」


  楊秀知他心意,淡淡道:「大丈夫就是想要報仇,也不能用這種手段。」


  韋膺冷笑道:「你以為那人會是真心前來弔祭麼,只怕他離去之時,就是尚維鈞動手之時,你就不怕尚維鈞以此為借口為難你麼?」


  楊秀從容道:「兩軍交戰,尚且不斬來使,何況是前來弔祭的使者呢?我就是這樣稟明朝廷,我朝素重禮法,想來尚相也不能以此為借口,韋兄,你對大將軍的心意我是感激的,可是這次卻不能任你動手。」


  韋膺聽出楊秀話外之意,卻是懷疑自己想要報私仇,其實他雖然未必沒有趁機報復之意,可是卻實在是想替陸燦報了江哲陷害之仇,但是望著楊秀淡漠的神情,卻是沒有再多言,轉身黯然離帳,心道,這世上也只有大將軍一人敢於相信我,他如今已死,南楚軍中也不是我久留之地了。


  走出大帳不遠,厲鳴匆匆走來,目光中滿是不可置信的神色,韋膺見他神色古怪,正欲動問,他已經走到韋膺身邊,低聲向他說了幾句話,韋膺眼中也閃過匪夷所思的神色,厲鳴見狀又低聲道:「崔庠傳來消息,門主已經同意對陸氏下手,傳書請首座回去,門主許諾既往不咎。」韋膺目光沉凝下去,良久才道:「等我見過江哲之後,我們便回去。」說罷又冷笑道:「這場貓哭耗子的好戲怎能不看呢?」


  翌日,大雍前來弔祭的車馬渡過了淮水,一行人皆著素衣,在南楚軍士虎視眈眈之下,來到了廣陵大營。


  我坐在馬車上,靜靜地想著心事,這次隨行的除了小順子和呼延壽之外,虎賁衛是一個不拉的全部跟來了,本來是不想帶他們的,這麼多高手勇士,不是挑釁麼,可惜他們居然說什麼若是不能保護我,有違皇上旨意,我也就只好認了。除此之外,隨行的還有霍琮和杜凌峰,霍琮昨天自請出使也就罷了,這次還要和我一起來,罷了,這小子要是不怕死就讓他跟吧,至於杜凌峰,我實在是覺得他在我面前如坐針氈的模樣十分有趣,原本只是一提罷了,並不準備讓他跟來的,誰知這小子居然咬著牙跟來了,想想也覺得好笑。不過也不知道小順子是怎麼說服了李駿和裴雲的,我原本還擔心得讓小順子背著我跑到廣陵來呢。


  馬車停了,小順子在外面請我下車,我伸了一個懶腰,這一路真是折騰人,路不大好走啊,連年征戰,道路損毀,等到拿下淮東之後,應該糾工整頓一下道路。走下馬車,覺得外面的陽光有些強烈,忍不住迷了迷眼睛,眼前一片縞素,不論是地上的積雪,還是南楚軍士手中的兵刃,都映射著明亮的光芒,令我幾乎睜不開眼睛。


  霍琮已經站到我身邊,扯了我衣袖一下,上前引見道:「先生,這位就是楊參軍楊大人。」


  我看了楊秀一眼,這人我還記得,便上前施禮道:「楊參軍,多年不見,風采卻是如昔,不知道還記得江某麼?」


  楊秀凝視江哲良久,上次見面的時候江哲重傷初癒,神色憔悴,全無光彩,他其實沒有看出此人有什麼奇異之處,十餘年不見,這次見面,楊秀只覺得這人神色恬淡,目光幽深,灰髮霜鬢,歲月的流逝讓這人變得越發沉凝,只是眉宇間總是帶了幾分散漫,令楊秀心中疑惑的是,江哲面上絲毫沒有悲色,在楊秀想來,這人不論是真是假,理應面帶戚容才是。


  猶豫了片刻,感受到身後諸將的騷動不滿,楊秀冷冷道:「楚鄉侯前來弔祭,可知我軍上下深恨閣下,閣下恐怕來得去不得!」


  聽了他包含威脅的話語,呼延壽、杜凌峰和虎賁衛眾人都是面露怒色,呼延壽更是上前一步道:「要想傷害侯爺性命,還得看我們答不答應。」


  霍琮卻是沉默不語,目光中只是多了些憂慮,而小順子則是面如寒霜,就是怒氣填膺的南楚軍士也能夠感覺到空氣中多了幾分寒意,尚未弔祭,帳前便凝滯住了。


  楊秀目光望向江哲,想看看他如何應付這局面,若能讓這位大雍楚鄉侯在這裡受挫,最可以振奮軍心的,只是不殺了他,便不會失了道理。


  我煩惱地皺緊了眉頭,這些人怎麼回事,在這裡吵鬧什麼,耽誤我的時間,想來燦兒等我已經很久了,冷冷道:「就是要動手也得等江某拜祭之後。」說罷我也不理會眾人,便向祭帳走去。


  楊秀一愣,暗中打了一個手勢,站在祭帳之前的兩行白衣白甲的軍士同聲高呼道:「楚鄉侯進帳拜祭大將軍!」便同時拔刀出鞘,兩兩相交,舉在頭頂,在帳前擺下了迎客的刀陣。雪亮的單刀映射著日光和雪光,刀柄上繫著的素綢隨風飄舞,每個軍士眼中都露出耀眼的殺機。


  我見這些阻道的南楚軍士終於讓出了通道,滿意的一笑,便向祭帳走去,只是怎麼眼前總有些雪色素綢在臉上拂來拂去,不耐煩的皺皺眉,懶得伸手去撥開這些素綢,逕自向帳內走去,走入雪色的祭帳,一眼便看到盛著陸燦衣冠的靈柩和擺在上面的靈牌,我只覺得渾身的力氣似乎消失殆盡,走到靈柩之前,雙腿已經有些發軟,也不顧及什麼禮儀,便抱膝坐在靈柩前面用作跪拜的蒲團上面。


  凝望著靈牌許久,我放聲吟道:


  「記得相逢一笑迎,剪燭西窗夜談兵。


  結恩深處勝骨肉,不因孤零欺館賓。


  無奈寒霜摧庭蘭,羈旅承恩拘閒雲。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瀟湘我向秦。」


  一詩吟畢,尤覺不足,不假思索,再度吟道:


  「廿載征塵如一夢,中原北望氣如山。


  才兼文武無餘子,功到雄奇即罪名。


  太息反目成仇讎,割袍絕義中道違。


  君歸黃泉無所恨,灑淚蒼天可告誰?」


  吟完兩詩,覺得心中暢快許多,眼前彷彿見到陸燦的音容笑貌,又想起秋玉飛和逾輪的傳書,他臨死之前仍要謝我,我們早已經恩斷義絕,縱然明知他若能殺我也不會輕輕放過,我卻知他始終不曾忘記昔日舊情,只不過私人情誼抵不過兩國仇恨,才有今日的結局。


  不過呆了多久,目光瞥見霍琮懷中抱著的古琴,隨手一揮,霍琮將琴遞過,我盤膝坐下,輕拂琴弦,心中想起少時在江夏渡過的時光,如今想來,那竟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琴音不知不覺間響起,我心中只想著那段平和安樂的日子,想起和陸燦抵足而眠,想起他在校場練習射箭,迫著我也陪他在烈日下面流汗,想起我替他偽造功課交差,想起和他偷溜出去游春,卻被陸侯爺捉個正著的尷尬,想著想著,唇邊不由露出微笑,琴聲也越發活潑靈動。


  楊秀立在祭帳之外,神色凝重地望著被陽光映射得幾乎透明的白色帳幕之後的單薄身影,擺開刀陣迎賓原本只是想要摧折江哲的勇氣,可是這文弱書生竟然眼睛也不眨一下地走入祭帳,其中好幾次他頭上的鋼刀做勢下移,他都沒有絲毫理會,這一刻,楊秀真的相信了這人膽量包天的傳言。


  聽到那人朗聲吟誦的兩首悼詞,楊秀縱然覺得這人定是虛情假意,卻也不由聞之摧心,想到大將軍戰功赫赫,一片忠誠,卻死於內爭而非戰場,竟連馬革裹屍都不能夠,不由暗自傷痛。


  可是當琴聲一起,楊秀面上神色大變,那琴聲中竟沒有一絲悲意,反而是充滿了歡暢,不說楊秀頗通音律,就是那些原本虎視耽耽的將士,初時也覺氣惱,可是只聽了片刻,殺氣便漸漸消退,反而不約而同地憶起少年時候結交的玩伴,想起那銘刻在心,沒有利害關係的友情。琴聲越來越平和喜樂,可是不知何時,楊秀卻覺得臉頰已經潤濕,彷彿身陷在不願醒來的夢境中一般,等到楊秀清醒過來,身邊已經泣聲一片,明明是歡喜至極的琴音,可是卻無人不覺悲從心起,這一刻,楊秀當真相信江哲乃是真心誠意前來拜祭。


  當琴聲終止,江哲仍然是神色淡漠地從祭帳之內走出,匆匆一拜便揚長而去,這時候,淮東軍上下竟然沒有人想要留難他,他們已經忘記了這人的身份,只記得他是大將軍的少年好友,如此而已。


  小順子和眾人護著江哲車馬,幾乎是毫不停留地渡過了淮水,能夠這般容易回來,許多人都想不到,看到雍軍大旗的時候,縱然是悍不畏死的虎賁衛士也是忍不住低聲歡呼,只有小順子、呼延壽和霍琮都是憂心忡忡,不時留心江哲的神色。


  我望見策馬前來迎接的李駿,不知怎麼,心中似乎有什麼斷裂了一般,我伸手拉著小順子,艱難地問道:「小順子,陸燦他死了?」


  小順子無視眾人望過來的驚異目光,目中露出堅決的神色,狠心地道:「是的,陸燦已經死了。」我這才覺得天昏地暗,這幾日以來,陸燦的死訊雖然入了我的耳,卻未曾入我的心,直到此刻,我才突然明白過來,陸燦真的死了,死在我的手上,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憑空襲來,只覺喉中一甜,一口鮮血已經吐在了小順子的衣袖之上,素衫鮮血,越發刺眼,抬頭望見小順子憂懼的目光,我只覺得眼前一黑,便向下栽倒,只覺得有人扶住我,在我耳邊呼喊,我卻什麼都不想聽,只是任憑淚水滑落,意識也漸漸沉入黑暗。


  眾人的驚呼聲中,李駿已經衝到了江哲身邊,只見江哲已經昏迷過去,蒼白的面容上一絲血色也無,緊閉的雙眼卻是淚水直流,那淚水竟是淡淡的紅色,李駿驚叫道:「先生怎樣了?」


  這幾日一直臉色沉鬱的小順子卻長出了一口氣,道:「好了,好了,總算是哭出來了,這下可以放心了,殿下,立刻將公子送回楚州,召軍醫診治。」心中卻是一陣後怕,想到江哲得聞凶訊之後不正常的冷靜,他便擔心江哲悲痛過甚,雖然之後江哲似乎頭腦清醒得很,可是小順子卻從蛛絲馬跡中覺察出異常,為了讓江哲將心傷釋放出來,才不顧一切縱容江哲去廣陵拜祭,終於令江哲清醒過來,縱然為此傷病,卻也不妨了。


  霍琮愣在那裡,看見小順子欣慰的神色,歡喜和悲傷兩種情緒同時襲來,一時不覺涕淚交流,連忙用袍袖胡亂擦拭,跟著眾人的腳步匆匆向楚州而去。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一章 行路難
 

  公雖歿,餘威尤在,於百姓亦有遺恩。
  初,公自襄陽南返,隨公歸者,不絕如流,公於途中奏以長沙閒田處之,未果,公以謀逆罪死於囹圄,尚相以安陸、雲夢荒地處之,又疑中有細作,拘束甚嚴,民皆苦,泣曰:「不若死於軍法。」

  尚相聞之怒,陰令心腹屠戮之,有公舊部暗告眾人,曰:「大將軍救諸人,今尚相欲殺無辜,我不能忍,請即行。」民皆泣號,不知所為,其人乃以公書信令牌授之,令眾人乘夜返襄陽,奉令者聞之,追殺不捨,道路諸將,皆公舊部,見令牌皆釋之,民得返襄陽者十之八九。至襄陽,民皆泣告城下,願受軍法,雍將長孫冀不忍,猶豫未決,民以公書信呈上,長孫冀覽信而歎,請旨皆赦之。至今襄陽之民,皆奉公之靈位。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歎復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注1)」

  山路崎嶇,蜿蜒難上,一個中年美婦帶著兩個女劍士攀山而上,聽到迤邐傳來的悲歌,這中年美婦面上先是露出一絲嘲諷,但是繼而神色變得愴然,耳中聽到水聲潺潺,便加快了腳步。繞過一道絕壁,眼前一亮,豁然開朗,半山處卻有一塊半畝方坪,右側峭壁林立,削若筆管,左側絕壁之間,一線飛瀑若斷若續,便如玉帶流碧,瀑下亂石嶙峋之間卻是一方深潭,流瀑濺在碧潭中心潤白如玉的一方巨石上,陽光映射下宛如珠玉。一個青衣男子坐在潭邊青石上,脫了鞋襪,雙足浸在潭中,似乎全不覺得冬日積雪匯成的潭水的刺骨寒意。中年美婦望見了男子身邊連鞘的佩劍一眼,冷笑道:「韋膺你可後悔當日定要依附陸燦,和我們作對的決定?」

  韋膺也不回頭,淡淡道:「這世間可以後悔的事情太多了,我若要後悔這件事,還不如後悔獵宮之事,這些日子,你們的損失可是比我慘重,我雖然沒有了靠山,可是你們卻損失了中堅力量,莫非你不後悔麼,貴妃娘娘?」

  那女子面上露出濃厚的戾氣,原本美艷的容貌幾乎也變得扭曲了,良久,她才平靜下來,冷冷道:「不要這樣叫我,什麼貴妃,什麼娘娘,我不過是師姐的棋子罷了,竇皇后、長孫貴妃、顏貴妃才是李援的賢妻愛妾,我紀霞又算什麼?不過這個身份也有好處,否則憑著尚維鈞權傾江南的勢力,又怎會入了我的羅網呢?這一次我們的損失的確很重,蕭蘭、鳳非非和謝曉彤都死了,非非和曉彤也還罷了,她們除了有一身劍術之外,平素行事束手束腳,蕭蘭卻是可惜了,月影軒一直是交給她打理的,她這一死,我便失去了助力,這倒是頭痛的很。」

  韋膺冷冷道:「如今鳳舞堂、儀凰堂已經只剩下你和燕無雙兩個首座,實力空虛,所以你才會說服門主,和辰堂和好如初,甚至不計較我襄助大將軍之事?」

  紀霞揚眉道:「正是,我不僅希望與你合作,還希望你助我奪權,燕無雙為了挽回面子,親自刺殺石觀,如今重傷臥病,凌羽一向不理事,若是你我合作,就是得到門主之位,也不是不可能的。」

  韋膺回頭道:「你這卻是癡心妄想了,凌羽能夠穩佔門主之位,一來是因為有梵門主遺命,二來也是因為當初聞師姐訓練的那些女劍手,尚有半數聽從她的命令,她隱忍多年,默認自己被咱們架空的處境,卻非是怯懦,絕不會任你行事。而且如今我們三堂雖然都是勢力大減,可是百足之蛇,死而不僵,燕首座刺殺石觀成功,令我們得以插手淮西軍,這份功勞可謂不小,韋某雖然失勢,可是若沒有辰堂作為外圍力量,你們也別想在南楚立足穩固,反倒是你,喬園損失的力量主要都是儀凰堂的,若不能成功完成這次誘敵入彀的計策,雖然你們籠絡了尚維鈞、趙隴,可是儀凰堂也將從此淪為附庸,若我是你的話,就不要想著自相殘殺,還是想想如何將擁護大將軍的江湖勢力一網打盡吧?」

  紀霞聽了韋膺的冷言冷語,不但不懊惱,反而笑道:「好,好,你能夠坦然直言,可見還當我們是自己人,門主,你可聽見了,可不會懷疑韋首座的忠心了吧?」

  韋膺眼神微微一變,目光落在了紀霞身後的兩個女劍士身上,這兩人都是三十五六歲年紀,神色木然,劍氣凌人,看不出有什麼異常,可是就在韋膺目中露出異色的時候,其中一人突然朗聲道:「師叔說得不錯,韋首座果然是一片忠心。」說罷走到潭邊,伸手到流瀑之中,鞠了些水洗去面上藥物,露出天然國色的麗容,嫣然笑道:「還是師叔的手段高明,不過是些脂粉藥物,便瞞過了韋首座的眼睛。」

  輕輕一歎,韋膺從容不迫地整理衣著,穿上靴襪,起身淡淡道:「原來是門主有意相試,韋某雖然效命大將軍,卻也不過是為了本門著想,莫非門主以為韋某還有什麼別的選擇麼?」

  凌羽露出慚色道:「卻是本座多心了,韋兄與我等既有同門之誼,又同是天涯淪落人,豈會有二心,這一次我等定要戮力同心,才能讓我鳳儀門在南楚大展宏圖,還請韋兄不要怪罪本座存心試探才好。」

  韋膺心中輕歎,這個多年來黯淡無光的女子一鳴驚人,將三堂多年來的努力一併接收,鳳儀門主選了她為繼任倒不是僅僅為了勢力的平衡。雖然心中感歎,但是面色卻是絲毫沒有變化,只是淡淡道:「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門主重整三堂,自然應該確認我等的忠心的。」

  凌羽雖然神色淡然,此刻也不免眼中露出喜色,欣慰地道:「韋首座能夠這般想就最好不過,這次我們設下羅網,定要將那些不識相的江湖中人一網打盡,到時候我們鳳儀門便可在江南獨霸天下,再加上我們的力量已經滲入朝廷和軍隊,數年之內,定能恢復昔日榮光。」

  韋膺沒有言語,心中卻是冷笑。

  見他神色漠然,凌羽反而更加放心,她深知韋膺心計深沉,如果他並非真心回歸,必定不會這般冷淡,既然如此,她更需好好籠絡韋膺,在她看來,韋膺的才能更在門中諸人之上,若不能得到他真心的支持,鳳儀門想要在朝野立足必然分外艱辛。想到此處,凌羽對紀霞笑道:「師叔,請您再去巡視一下,這件事情也只有師叔親歷親為,才可以令我放心。」

  紀霞襝衽道:「屬下遵命!」說罷孤身向下走去,另一個女劍士則是退到山路的轉彎處,按劍護衛,紀霞走了片刻,知道自己已經走出了那女劍士的視線所及,才緩緩停住腳步,面上露出黯然的神色,想到自己一生任人擺佈,出走到了南楚之後,為了奪得權力甚至不惜一切,可是只是數日之間,一切努力都化為泡影,讓扮豬吃老虎的凌羽坐享其成,想到此處,紀霞便覺得無比疲憊。良久,她的神色振奮起來,雖然凌羽重掌大權,可是她不相信韋膺會甘心聽命,而且自己的三個弟子都頗為爭氣,小弟子紀靈湘已經是貴妃,寵愛冠絕後宮,二弟子靈劍雖然相貌不甚出色,但是劍法之精在新進弟子中首屈一指,至於大弟子靈雨,想到她,紀霞皺了一下眉,這個弟子對於劍術不甚用心,只是醉心音律,這倒也沒有什麼,憑著她的才貌,若肯用心拉攏朝中顯貴,卻也不錯,卻偏偏她竟是死也不肯,若非是她的冷淡性情更令眾人傾心,自己早就不會容許她這般放肆了,不過這一次卻不能再放縱她了,籠絡蔡群不僅是凌羽決定的,也是她爭奪權力的重要手段,所以這次回去定要迫服這個小妮子。心中思緒萬千,紀霞再次舉步向下走去,畢竟目前最重要的是即將開始的大戰。

  韋膺目光從流瀑上收了回來,道:「紀堂主手中實力不可小視,門主不應對她如此輕忽的。」

  凌羽目光流轉,笑道:「這是自然的,卻不知韋兄可是仍為陸氏之事懷恨我等?」

  韋膺冷冷道:「韋某為大將軍效力也不過是為了報仇的私心,如今大將軍既然已經死了,我也不會為陸氏殉葬,可是你們這等短視,推波助瀾,自毀長城,難道就不擔心雍軍南下,南楚若亡,你們縱然權傾朝野又有什麼用處呢?」

  凌羽歎道:「這也是不得已啊,如果陸燦肯和我們合作,本座也不希望這樣做,可是你清楚,陸氏父子對我們鳳儀門全無好感,若是他掌了大權,只怕我們就沒有容身之地了,如今雖然沒有了陸燦,可是這幾年南楚軍力強了許多,至少可以守住長江,只要能夠守住江南,總有我們存活之地,所以雖然時機不大恰當,但是還是不得不下手了。」

  韋膺輕輕一歎,再無言語,凌羽見狀笑道:「這一次你選定了此地作為伏擊之處,當真是最合適不過?」

  韋膺淡淡道:「自越郡至南閩,有兩條路,一條是從衢州常山走分水關大路,一條是從衢州江山走仙霞嶺小關,自江山青湖至浦城,一路上要經過仙霞嶺、丹楓嶺、梨嶺、仙陽嶺,幾百里山路處處皆是死所,其中又以仙霞嶺最險,峭壁峻嶺,高三百六十級,共二十四曲,長二十里,沿途隘口數處,寬度不到一丈,居高臨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險峻之處,不亞於蜀中劍閣,我們途中設伏,自然百無一失。」

  凌羽目光一閃,道:「陸氏流徙之人雖然不少,可是除了陸夫人和陸燦幼子陸霆之外,別的人生死都無需在意,不過尚相之意,那救走陸雲之人必然也會前來救援陸氏遺孽,為了一網打盡,還需誘蛇出動,我想讓你的辰堂先動手,引出暗中保護之人後,再集中門中全部力量,雷霆掃穴,你看如何?」

  出乎凌羽的意料之外,雖然這個計策明顯有消弱辰堂實力的意味,可是韋膺卻一口答應道:「自該如此,辰堂雖然人多勢眾,但是大半都是碌碌之輩,縱然損失慘重也無妨礙,不過陸氏母子的性命還是要緊的,若是他們死在混戰之中,那麼前面救援的人就會退縮,不如令辰堂外圍之人和尚相派來的精兵先行攻擊,再由我帶著堂中高手扮作救援之人,然後護著陸夫人和陸霆固守待援,這樣一來,那些暗中保護的人就會如他飛蛾撲火一般自行投到,等到適當時機,門主便可發動全部力量,斬盡殺絕。」

  凌羽心中暗喜韋膺的計策狠絕,又道:「既然如此,就煩勞韋兄了,不過據我所知,陸燦次子陸風應該在你手中,此子也不能留,韋兄可不能心慈手軟。」

  韋膺心知凌羽定在自己身邊有細作,而且這人身份還不低,否則不會知道這樣隱秘的事情,不過此刻他已不在意這樣的事情,所以只是揚眉道:「此子生死有何要緊,不過韋某素來謹慎,提防著有了萬一的變化,還可利用他拉攏大將軍舊部,要殺他也要等到這邊成功之後,否則豈不是太可惜了?」

  凌羽聞言苦笑道:「韋兄說得太遲了,我已經派了朱師叔去殺他,不過想來這邊也不會失敗吧?」

  韋膺的雙瞳瞬間收縮了許多,卻狀似無意地低頭掩去眼中殺氣,道:「我派去監視這小子的人只怕不會輕易讓朱長老動手,只可惜了我苦心收服的四個護衛。」

  凌羽笑道:「韋兄放心,我已經請朱師叔小心在意,不會隨便傷了你的人的,朱師叔當初隨著師尊轉戰天下,雖然已經退隱多年,可是餘威猶在,一身劍術更是老練狠辣,應該可以制住那幾個護衛,不需傷了他們的性命。」

  韋膺目光低垂,暗暗沉吟,凌羽能夠一舉奪權,除了儀凰堂、鳳舞堂實力大損之外,朱長老這些人也是原因之一,她們多半都是鳳儀門主同輩的師妹或者昔年的侍女,早已經封劍歸隱,甚至當年獵宮之變也沒有參與,卻因為池魚之秧而被迫一起流亡南楚,如今她們不甘寂寞,重出江湖,卻也難對付得很,不知道陸風能否保住性命?不過不管陸風生死如何,自己如今卻也顧不得他了。

  說到此處,兩人都覺無話可說,各自沉默下去,目光望向下面的山路,未過多久,韋膺身邊的親信崔庠匆匆走了上來,那女劍士輕叱阻攔,未等韋膺出言,凌羽便已下令放行,韋膺目光一凝,卻未多說什麼。崔庠上前一揖道:「啟稟門主、首座,再過半個時辰,陸氏流徙眾人就可到達此地,請示下。」

  韋膺轉頭看向凌羽,凌羽微微一笑道:「辰堂的進攻就由韋兄自行安排,本座也要去安排妥當,等到適當時機,便會出手。」說罷凌羽飄然而去。韋膺知道凌羽對自己仍然存了一分戒心,恐怕要等到辰堂犧牲慘重之後才會真的相信自己,暗暗一歎,他從容道:「你率堂中眾人攻擊,我會率辰堂血衛闖進去保護陸夫人和陸公子,我們都會蒙面行事,你們也不能露出身份,不要讓他們知道實情,這樣一來彼此廝殺都不會留情,便不會露出破綻。」

  崔庠聞言驚道:「首座,這樣一來辰堂力量大損,恐怕有害無益,還請首座仔細思量。」

  韋膺冷笑道:「辰堂所屬雖然眾多,但是多半都是軟硬兼施強迫收納的,其中忠於本座的不過十之二三,,其他人多是趨炎附勢,本座如今失勢,只怕他們早就心存反意,這一次正好借刀殺人,清除堂中敗類,就是全死了也沒有什麼可惜,本座的血衛足可自保,你也不必擔心我的安危,把我們當成仇敵就行了,只要小心一些,別自己送了性命就成了。」

  崔庠心中冰寒,雖然韋膺素來殺伐決斷,可是今日這般狠毒,仍然是讓他瞠目結舌,這次堂中前來擔任伏擊者乃是多年來收納的高手,佔了堂中實力十之五六,一旦折損,辰堂勢力必然大減,可是韋膺卻毫不顧惜。轉念又想到這些年來韋膺每從堂中招納高手組建血衛,這些血衛不僅武藝高強,而且對韋膺忠誠不二,人數雖少,卻佔了堂中實力十之四五,只是血衛負責攻堅,常有折損,至今人數仍不足五十人。這次韋膺將血衛幾乎全部帶了來,原本以為是要最後雷霆一擊的,想不到韋膺卻要讓這些血衛和辰堂主力自相殘殺,一旦兩敗俱傷,豈不是自折臂膀,越想越是覺得韋膺瘋了,崔庠愣愣地站在那裡,卻是說不出一句遵命行事的話來。

  韋膺心冷如冰,見到崔庠這般模樣,卻毫無憐憫地道:「你還不去,莫非是想抗令麼?」

  崔庠覺察出韋膺身上的冰冷殺氣,心中一寒,猛然想到厲鳴蹤影不見,素來韋膺便更信任厲鳴,這一次卻不帶他前來,是否奉了韋膺之命在暗中待命呢,所以才會不惜折損辰堂實力,想來就是為了要清除內部的隱患,想通之後心中豁然開朗,這正是韋膺素來用人的手段,輕易不會讓人知道他真正的目的和計劃,便欣然道:「屬下遵命。」

  韋膺望著崔庠離去的背影,目光寒冷如冰,表面上看來他身邊的心腹是厲鳴和崔庠二人,崔庠更是受到重用一些,但是實際上,他卻對崔庠有些不信任。此人有本事將辰堂投效來的牛鬼蛇神壓制得服服帖帖,武功出眾,平日行事也是十分得力,這樣的人才卻甘居下陳,自己對他又無多少恩惠,怎樣想來也覺得不安。

  只不過韋膺本就不甚相信這些被武力財富所脅迫的屬下,所以才將辰堂大半力量交給崔庠統領,只是冷眼旁觀其中動靜,任憑這些四分五裂的江湖高手明爭暗鬥,自己卻從中選取一些可用之人,收服其心,編入血衛,而這些真正忠誠的血衛則由他自己親領,任何人都不能插手,反而是位在崔庠之下的厲鳴,因為得到信任能夠知道一些機密。方才和凌羽一席談話,韋膺便知道辰堂這些人中必有凌羽的人,而凌羽心氣極高,崔庠很可能便是她的目標,方才又見凌羽對崔庠這般態度,韋膺便更加疑心,此刻崔庠又坦然答應率眾自相殘殺,絲毫也不顧惜屬下生死,心中更是生出殺意。若非崔庠這般行事暗合了他的心意,只怕韋膺已經要驟下毒手了。

  強自壓抑心中殺機,想到一切事情很快就會有個了斷,韋膺再度將目光投向飛瀑,只見一線流泉擊在石上,飛瓊碎玉,濺雪如煙,心中生出無限淒愴,舉目望煙霞,蒼煙無際,眼中霧氣浮起,陸燦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想起自己苦心保護的陸風有可能已經被殺,心中痛楚,再也難當,數滴清淚沒入潭中,轉瞬無蹤。

  蜿蜒的山路上一行人馬緩緩而行,最前面是一隊禁軍,此刻都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恐落入驛道一側的深谷中去,身上都是衣甲齊備,雖然攀山過嶺,十分辛苦,卻完全沒有卸甲輕身而行的打算。中間行走的四五十人卻形貌各異,卻都是形容憔悴,風塵僕僕,更夾著一些老弱婦孺,其中有一個中年女子步履十分艱難。這女子雖然是粗衣囚服,卻依舊雍容風姿,只是容顏皆被汗水塵沙遮蓋,她身邊兩個青年女子各自背著一個包裹,雖然也是艱苦無比,但似是仍有餘力,不時地攙扶這中年女子前行。除了這三個女子之外,還有五六個婦人,年紀多半在二三十歲上下,身邊多有男子扶持,一見便是夫婦模樣,更有一些男女童子,聚在一起,彼此相攜,奮力攀登,更有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實在不能獨立登山,被一個中年男子縛在背上前行。除此之外,便是二三十個男子,年紀彷彿,都在三十歲上下,雖然都穿著囚服,但是行動之間隱隱有殺氣威勢,隱隱結成軍陣,護在婦孺外側。

  在他們身後,又有一隊禁軍,他們在攀登之時仍然小心翼翼地監視著前面的囚犯,唯恐出了什麼變亂。本來就是有個把人途中脫逃,或者出了變故,也不算是什麼大事,最多報上疾病而死即可,可是這些都是欽犯,別說逃走一個,就是死了一個,上面恐怕也會怪罪下來。

  更何況這些禁軍都知道自己押解的是什麼人,大將軍陸燦威名赫赫,舊部無數,肯為他效死的義士更是數不勝數,事過境遷,陸燦鴆死喬園之日,有人欲要救援的事情早已沸沸揚揚,更何況本已被判了斬立決的陸雲被人劫走,若說不會有人路上劫囚,這些禁軍是絕對不信的。仙霞嶺山路崎嶇,卻攔不住江湖中人,若是有人趁機救走了陸夫人或者小公子,這可是滅門的大罪。

  當然後面這隊禁軍為首的都尉段約心中更有別的煩惱,他也是個世家子弟,雖然家族勢力不大,卻也能勉強在建業立足,雖然他並非嫡子,卻也得承家族關照,做了個禁軍都尉,統率千餘軍士,駐在建業城外,本以為這一生也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去,想不到這次卻接下一個燙手的差使,居然得到諭令,讓他押送陸燦家人到汀洲定遠,那裡可是蠻荒瘴癘之地,姑且不論能否活著回去,只是想到一路上的艱險就足以讓他裹足不前了。更何況他除了擔心會有人前來劫囚之外,更擔心另外一件事情,雖然在尚維鈞的高壓之下,並無多少人敢私下議論,可是尚維鈞有意斬草除根的流言蜚語早就暗中流傳,自己非是尚相心腹,想來也不會暗中示意自己途中下手,但若是真的得到密令,他也很懷疑自己有膽子下手。大將軍生前威名顯赫,舊部無數,若是自己真的做了幫兇,十有八九就會被當成替死鬼,就是尚相不滅口,那些驕兵悍將也放不過自己,就算僥倖無事,在軍中也別想抬起頭來,擔上這樣的罪名,就算是在尚相嫡系的禁軍之中,也難免遭到排斥。

  更令段約頭痛的是,直到離開建業,他也沒有得到什麼密令,這樣一來便有兩種可能,一來是尚相並無意為難大將軍家人,這自然是最好不過,只要自己安全將欽犯送到定遠,就沒事了,想來大將軍的舊部也未必願意冒了叛逆之名中途劫囚吧,就算是劫囚,只要自己識相一些,倒也未必就死了,回到建業最多是除去軍職,在家族的斡旋下,性命應該無礙。可是如果尚相是準備另外派人截殺,自己這些人全做了陪葬犧牲,那可就一絲生機也無了。

  心中存了這樣的想法,段約一路上不僅小心翼翼,更是不願對陸氏一門眾人有所失禮,心想若是真得遇到敵襲,說不定還可得到助力,他可是知道這次被流徙的除了陸夫人母子和一些婢僕之外,還有一些陸氏的家將,多半都在戰場上面廝殺過,比起這些沒有經驗的禁軍,更有些用處,若是能夠安全抵達定遠,縱然暗中得罪了尚相,倒也不是沒有生機可言。

  韋膺遠遠地望見陸夫人一行,雖然還有數里之遙,在他看來卻是如在眼前,雖然因為山路轉折,那些人影忽隱忽現,但是他的目光卻幾乎透過層層山巖,落到陸夫人的身上,仙霞嶺的山路雖然修建的頗為不錯,路面皆是從山崖上採集的青石鋪成,平坦齊整,只是山勢險要,五步一轉彎,三步一上嶺,一邊是峭壁,一邊是山澗,不能騎馬坐車,只能步行攀登,就是尋常男子也會苦於路途,更別說像陸夫人這樣的女子,想到此處不覺心中愴然,大將軍身後如此凋零,情何以堪。目光一閃,又看到被一個陸氏家將背負的陸霆身上,想到這幼童兄姐多半生死不明,心中只覺微痛。

  正在韋膺心神漸亂之時,前面的禁軍都已經到了山勢較為平緩之地,那些提心吊膽的禁軍都是心中一寬,紛紛避到路邊蔓蔓青草之上,或坐或倚,各自休息。韋膺見狀微微冷笑,他立在高處俯瞰下面山道,那些禁軍竟都沒有發覺,想到從前見過的雍軍和陸燦麾下楚軍,行軍之時何曾如此輕慢,從懷中取出一方青色絹帕,將面目掩住,只露出一雙眼睛,然後退了幾步,避免給陸氏家將發覺,這些家將必會留心周圍,難免會看見自己的身形,這時,從絕壁之後走上三十個身穿勁裝的蒙面人,都是身攜兵刃,步履沉穩,見到韋膺之後,俯身下拜,韋膺示意他們不要出聲,仍是向下面望去。

  沒過多久,山崖之下傳來紛紛攘攘的人聲,卻是後面眾人也都到了,段約見此地寬闊平坦,故而下令停止前進,已經是正午時分,正好休息片刻。所有的軍士和陸氏眾人,都取出乾糧飲水各自吃飯。那些禁軍以往都在建業繁華之地,如何受過這樣的苦楚,紛紛抱怨不休,陸氏眾人卻是默默無言,兩個青年女子扶陸夫人坐在路邊青石之上,陸霆被那中年家將解了下來,抱到陸夫人身邊。、

  那家將名叫陸康,本是陸信的近衛,對陸氏忠心耿耿,只因性情耿直,又不願離開陸信,所以始終沒有獨自領軍。陸信歿後,陸燦對他十分敬重,又因為他已經年過四旬,所以將他留在府中統率家將。陸康今年已經有四十六歲,妻子前年過世,又沒有子女,所以對於陸燦諸子皆是愛如親生,尤其是陸霆最得他疼愛。今次陸氏遭劫,陸康隨同陸夫人流徙,仙霞嶺道路艱難,陸康唯恐陸霆年幼失足,所以將他縛在背上,就連別的家將想要背負陸霆,他都不能放心。

  陸霆雖然被背負而行,可是小小年紀數月來經歷種種慘變,又得知父親身故,哭泣不休,上路時已經是有些不妥,這些日子道路艱難,更是水土不服,形容消瘦,雙目青黑,令人看了心痛萬分。陸夫人抱過陸霆,柔聲餵他喝水,又讓他吃乾糧,陸霆只吃了兩口,便再也吃不下去。陸夫人心中擔憂,卻也無計可施。她身邊的兩個青年女子雖然名為婢女,卻將陸夫人當成姐姐一般看待,其中一個叫做陸貞的侍女勸解道:「夫人,等到到了浦城,我們請段將軍在那裡停留幾日,請個大夫來給小公子診治,入了閩境,尚維鈞的勢力就不那麼大了,段將軍一路上頗為照顧,想來是不會拒絕的。」

  陸夫人輕歎道:「也只有如此了,雲兒、風兒、繡兒和梅兒都是下落不明,若是霆兒再有些三長兩短,我縱然死了也難以去見他們的父親。」說罷,又將乾糧掰碎,迫著陸霆吃下。見她如此,兩個侍女都是珠淚低垂,她們兩人都是被陸夫人收留的孤女,更曾經跟著家將學過武藝,這一次陸氏遭劫,事前陸夫人便有了察覺,更是將家中婢僕散去,如今留下的任,都是受過陸氏重恩,堅決不肯離去,這兩個侍女一向是陸夫人身邊的寵婢,又有些武力,所以堅持不肯離去,一路上若沒有她們兩人照顧,陸夫人只怕會更加艱難。

  正在這時,本來倚在山壁上閉目休息的陸康突然眉頭一皺,低聲道:「大家小心,我聽見有人從後面數里趕來,來人步伐紛亂急促,想來不是尋常商旅。」

  陸氏的家將都知道陸康從軍多年,最擅地聽之術,都是心中一驚,目光看向陸夫人,陸夫人不知軍事,卻看向陸康,陸康輕聲道:「若是大將軍舊部前來援救,多半是軍旅中人,這些人絕對不是,雖然聽說有些江湖義士參與喬園之事,但是夫人若能平安到了定遠,卻也勝過匿蹤逃刑,所以這些人多半不是來救我們的人,不過禁軍無用,我們不如想法子趁亂奪取兵刃自保的好。」

  眾家將都是深恨禁軍,不由都流露出贊同之色。正在此時,段約帶著兩個軍士走了過來,眾人見狀各自微微移動身形,以防範突變,段約絲毫不覺,朗聲道:「陸夫人,末將也料不到路程這樣艱難,等到了嶺下的仙霞驛站,不如雇一乘轎子,明日就讓夫人和小公子乘轎而行如何?」陸氏眾人聞言都是大喜,陸夫人卻淡淡道:「妾身多謝將軍好意,只是深恐犯了律法,累及將軍。」段約見陸夫人並沒有嚴拒,心知定是陸夫人擔憂愛子,所以才有意接受,便笑道:「夫人言重,末將沒有什麼別的本事,手下這些兄弟還管束得住,只要不讓旁人知道,到了仙陽嶺平緩之地,夫人再步行就是。」

  陸夫人聞言也是心中略喜,想到若有軟轎,至少可以讓愛子得以休息,望了陸康一眼,點頭示意,陸康心中明白,上前道:「陸康代夫人多謝將軍。」然後又低聲道:「將軍小心戒備,後面有不速之客。」

  段約聞言大駭,怔怔地望了陸康一眼,匆匆向後走去,想到若非自己覺得上了仙霞嶺之後,就無需擔憂尚相耳目,所以好意提出替陸夫人僱傭轎子,那家將也未必會告訴自己這件事情,不由大歎好心有好報,連忙低聲傳令,讓一些軍士堵住後面隘口,又令一些軍士到前面探路。這些禁軍訓練不精,一時間山道上情勢混亂,看得陸氏家將都是皺眉嗤笑不已。

  正在這些禁軍紛亂之時,山路前面卻突然放出慘呼,段約一驚,轉頭看去,只見一個禁軍踉踉蹌蹌地跑了回來,剛剛出了隘口便一跤跌倒,背上的衣甲已經中分,鮮血迸流,顯然是有人一刀砍裂了衣甲,傷了他的性命。段約心中一寒,攻擊竟從前面而來,莫非陸康竟是誤導自己麼?還未想得清楚,身後山路上已經傳來手下軍士喝罵之聲和兵刃相撞的聲音,轉回頭來,段約看見那狹窄的隘口正有一些黑衣蒙面人攻來,幸好山路狹窄,被禁軍軍士死死擋住,這些軍士雖然不善戰,卻也知道若是失去此處隘口,只怕沒有命在,所以倒也不惜生死,堵住了山路。段約心中一寬,連忙下令前面的禁軍阻住前面的隘口,此處山道兩端隘口若被敵人佔據,中間地勢廣闊,最適合激戰,到了那時,只怕真是一線生機也無,所以段約連連下令,迫手下軍士死守。這時候,前後敵蹤都已暴露,過了片刻,段約便從軍士口中得知前後各有敵人百餘人,依次來攻,而且都是擅長武技的江湖人模樣,正適合在狹窄的地方激戰,若非自己帶了幾具強弩,恐怕早被那些人攻進來了。段約憂心忡忡,口中卻高聲道:「爾等何方盜匪,竟敢劫擄禁軍,速速退去,尚可留爾等性命。」

  聞言,那些黑衣人都是哈哈大笑,更有一人一刀將眼前的軍士人頭砍落之後,大笑道:「你們這些禁軍皆是無能之輩,殺就殺了,誰還顧惜你們的性命,若說要殺我們,也得你們有這個本事,難道你們是大將軍的麾下麼?」

  段約聞言更是驚駭,心道這些莫非是來救陸氏一門的江湖人物,再度高聲道:「你們若是大將軍的舊部,應該知道前來劫人有害無益,陸夫人和公子雖然流徙南閩,但是將來也未必沒有遇赦還鄉的機會,你們若是胡作非為,劫奪欽犯,到時候陸氏一門就真的不見天日了。」

  那些黑衣人卻又是出聲嘲笑,反而加強了攻勢,更有人出言說些污言穢語,雖然不曾辱及陸夫人,但是言語可憎,令陸氏眾人也是簇眉不已。

  段約心中叫苦,這些人既不是尋常盜匪,又不是陸將軍一方的人,那定是截殺陸氏一門的刺客了,想到此處不由生出同仇敵愾之心,轉頭向陸夫人哀求道:「夫人,這些匪徒定是不懷好意,能否請夫人下令讓府中家將相助末將。」

  陸夫人聞言,想了一想道:「這些人絕不是先夫故舊,如果將軍落敗,我等的遭遇恐怕更加難堪,確實是並肩作戰的好,將軍不如將前面的防衛交給陸康指揮,將軍專心後面的戰事如何?」

  段約心中大喜,連忙同意,分了一些兵器給陸氏的家將,陸康留下五個家將保護陸夫人等婦孺,自己率著二十多個家將到了前面,這些家將都是善戰猛士,再加上陸康指揮得當,不到片刻就穩住了前面的危局。

  可是雖然如此,那些攻擊的黑衣人都是武藝精熟的悍匪,兵器又十分精良,雖然不善於戰陣,但是因為山路隘口狹窄,所以武力便成了關鍵,他們一人幾乎可以抵上數個軍士,所以雙方實力此消彼長,不到一個時辰,禁軍已經死傷疊籍,若沒有陸氏家將的戰力,只怕已經被攻破了隘口了。

  陸康心中焦急,心道這些悍匪在此地動手,定是看準了此地易守難攻,雖然他們不容易攻進來,可是我們也不容易攻出去,這是要將我們一網打盡啊,可是雖然想通了這一點,卻也無可奈何,陸氏的家將雖然武藝精熟,可是比起那些悍匪來說,近身搏鬥並非所長,若非仗著力量和配合,只怕早就被這些黑衣人攻進來了。

  正在陸康心焦之時,突然聽見侍女陸慧高聲喊道:「康叔,上面有人下來了。」

  陸康聞言抬頭望去,只見從山崖之上,放下五六條長索,正有些黑衣蒙面人援繩而下,心中大驚,正欲令人用弩弓射殺,只見其中一人手一舉,卻是一塊玉牌,然後輕輕擲來,陸康下意識的伸手接住,卻是陸燦令牌,憑此可以出入大將軍府邸,陸康仔細瞧去,只是片刻已經看出這人身形宛似韋膺。可是他心中猶豫,韋膺雖然是大將軍心腹之人,可是畢竟也是鳳儀門中人,鳳儀門勾結尚相,讒言加害大將軍已經不是什麼秘密,韋膺此來到底如何他也不敢確定。只是陸康心中一猶豫,已經有十餘個黑衣人落在地上,拋出玉牌那人也不解去面紗,只是向臂上一指,卻是一方血色絲巾。然後便拿著兵器向前面走去,那些禁軍本想分出人來廝殺,卻被陸康阻住,那人也不管眾人疑慮,走到前面,一劍便刺死了一個趁隙闖進來的黑衣悍匪。

  陸康見狀大喜,高聲道:「這是自己人,大家不必擔心,說著又示意眾人留心臂上紅巾。」眾人這才放下心來,全力迎敵。而這些黑衣人已經全部下來,分頭向兩側支援。這些黑衣紅巾的蒙面人個個武藝高超,悍不畏死,有了他們相助,那些蒙面悍匪攻勢漸漸被遏制,只是這些人皆是江湖人手段,廝殺起來旗鼓相當,損失也是越發慘重,雙方都是狠辣非常,就是被刀劍所傷,也是沒有絲毫驚懼,只是捨命攻殺,不過片刻,兩邊隘口都已經儘是鮮血,只是道路狹窄,若有重傷者或是戰死者往往立足不住,跌落山道,要不然只怕已經被伏屍阻住道路了。

  只是被困在山道上的眾人雖得援軍,但是兩側敵人也是人多勢眾,苦戰了許久,眾人都是漸漸力竭,反而是敵人輪換來攻,仍然龍精虎猛。陸康拭去面上鮮血,目光落到那已經退了下來,站在自己身邊調息的蒙面人首領,低聲道:「韋先生前來救援,大將軍泉下有知定然感激不盡。」

  韋膺覺得浮動的氣息漸漸平穩,也沒有回答陸康的話,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山道對面的山嶺雲靄,道:「我不過是來赴死的。」

  陸康心中一震,正要說些什麼,只見後面傳來吼聲如雷,更有一個清朗的聲音直入耳中,卻是有人運氣高呼道:「丁銘在此,陸夫人、陸公子不必憂心。」然後耳邊便傳來書生慘叫,卻是強援到了,陸康大喜,連忙對韋膺道:「韋先生,能否請你迎接丁大俠,裡應外合,定可除去後面的敵人。」

  韋膺目中閃過寒芒,道:「你放心。」

  說罷連聲厲喝,那些黑衣紅巾的蒙面人如今還有十六人倖存,九人在前面隘口,七人在後面隘口,聽見韋膺厲喝之聲,前面便又分了四人過來,隨著韋膺衝到後面隘口,那些殘餘的禁軍都依著段約之命退下,只留下陸氏家將配合韋膺等人,兩面夾攻,那些悍匪前後遇敵,不過兩刻時間,已經紛紛死傷殆盡。韋膺一劍刺倒一個蒙面悍匪,那人拚死一刀還擊,卻只是削落了韋膺面巾,在他英俊的容貌上留下一道刀痕。那人心中早已存有的疑慮在看見韋膺容貌之後終於得到答案,指著韋膺厲聲道:「你——」話音未落,已經被韋膺一劍封喉,踢落山道。這時,韋膺眼前一花,只見一道劍芒劃破長空,等韋膺定睛一瞧,卻是一個布衣儒士轉過隘口,手中長劍光芒四射,兩個悍匪正掩住雙目痛呼,跌跌撞撞地向山崖墜落。

  丁銘瞧見韋膺,便是一驚,雖然知道此人和陸燦的關係,卻也想不到這人竟然有勇氣前來護送陸氏赴閩,就在他一愕之間,韋膺已經扯了一塊衣衫,將面孔蒙住,轉身帶著剩下的九個血衛奔向前面隘口,陸康卻過來高聲道:「是丁大俠麼,那些臂上戴著紅巾的是自己人。」丁銘心中豁然,舉步跟著韋膺等人向前面走去,在他身後,數十名風塵僕僕的漢子隨著苦竹子走來,留下數人守住隘口,還有些人負責監視禁軍,提防他們動手,畢竟他們在尚維鈞心目中已經是敵人了。 

  丁銘和韋膺也曾相識,只是他看不起韋膺昔日叛國之事,所以兩人並沒有什麼深厚的交往,如今他卻緊趕幾步,走到韋膺身邊,和他並肩而行,感慨地道:「韋兄不畏奸相權勢,當真是大將軍知交,丁某素來多有得罪,還請韋兄見諒。」豈料韋膺沒有作聲,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便仗劍前行,丁銘一愣,卻非是奇怪韋膺的無禮,而是他分明望見韋膺一雙寒光四射的眸子中,竟然有著絕決之意。

  只是數步之間,兩人趕到前面隘口,形勢已經岌岌可危,留下的五個血衛只有一人還在浴血苦戰,禁軍更是死傷殆盡,陸氏家將也是死傷慘重,韋膺和丁銘同時衝入敵群,劍光閃閃,連殺數人,才遏制住局面。這時,在那些黑衣蒙面人後面指揮攻打隘口的崔庠心中越發驚疑,他方才聽到韋膺事先約定的喝聲,知道是讓他趁機猛攻,他便派上了手下最精銳的高手,如今卻又被首座阻住,首座這般做法究竟是想做什麼?

  還沒有等到崔庠心中想明白,山崖之上突然飛起焰火,繼而傳來銀鈴一般的笑聲,崔庠心中驚疑,抬頭望去,只見山道絕壁之上不知何時已經站了八九十個女子,其中有荊釵布裙的老婦,也有儀容華貴的中年美婦,更有許多三十歲左右年紀的雪衣女子,還有些十八九歲年紀的嬌美少女,卻都是相貌冰冷,腰懸利劍,被眾女如同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立在絕壁之上的是一個霓裳女子,天姿國色,宛若仙子。

  崔庠心中立刻明白,自己等人是讓那些來援救陸氏的人相信並非陷阱的誘餌,雖然還不明白為何首座要這般冒險,不僅犧牲自己率領的辰堂下屬,還要犧牲他心腹的血衛,更是連自己也捨命廝殺,但是崔庠已經知道若想活命,此刻就該逃了,連忙下令撤退。還未等崔庠率眾退走,只見絕壁上那些雪衣女劍手都取出弩弓,同聲齊喝,三道烏光射向對面的山崖,輕輕巧巧沒入石壁,只隱隱聽見響動,丁銘等人仔細看去,那些烏光卻是一些特製的弩箭,一觸到石壁箭矢便張開形成飛抓,穩穩地抓住了突出的岩石,鐵抓削鐵如泥,都是深深扎入石壁之中,而以丁銘的目力更是發覺那些飛抓之後都漂浮著一根幾乎肉眼難以看見的絲線。還未等丁銘想明白,崖上那些雪衣女劍手已經順著斜飛的絲線飄落到地面上,輕如落花,落地無聲。

  從崖上最先躍下的幾人一到便是揮劍殺去,將一些瞠目結舌的禁軍刺殺在地,不過丁銘不僅劍術精通,也知軍略,連連下令,收攏防線,等到這些女子全部下崖之後,阻住道路之時,丁銘已經率眾將陸氏眾人護在山壁之下,而韋膺和他麾下的血衛都是苦戰多時,筋疲力盡,也被護在後面。

  凌羽飄下山崖,見狀心中暗喜,卻不露聲色,上前道:「這位想必就是吳越第一劍丁銘丁大俠,當日在喬園,本座的二師姐和七師妹想必就是死在丁兄劍下的吧?」

  丁銘聞言歎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賊,這位想必就是鳳儀門的凌門主,昔日梵門主雖行悖逆之事,卻也不會為奸臣張目,殘害忠良,門主這樣做豈不是有辱師門。」

  凌羽面色一寒,道:「只需將你們斬盡殺絕,今日之事還有何人知道?」

  見凌羽面上殺機畢露,丁銘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凌門主自欺欺人,卻不知天下誰不知道鳳儀門黨附尚維鈞,構陷忠良的醜事。」

  凌羽大怒,傳令道:「給我將他們全部殺了,本座要用他們的鮮血,祭祀姐妹亡靈。」話聲未落,突然巖壁下傳來陸夫人驚叫,丁銘等人都是大驚失色,回頭望去,只見韋膺手中抱著陸霆,長劍橫在陸霆頸上,他身邊皆是黑衣人相護,正和陸氏家將對峙,陸夫人頭髮披散,捨命掙扎,便要撲過去奪還孩兒,卻被兩個侍女死死抱住。

  丁銘也顧不得凌羽在前,劍指韋膺厲聲道:「你要做什麼?」

  韋膺除去面巾,冷冷一笑道:「韋某捨生忘死,不過是為了誘使你們入伏,如今已經達到目的,自然不願和你們並骨青山,你若放開道路,讓我帶了小公子出去,縱然是你們都死在這裡,還可留得小公子性命,若是不然,韋某和門主內外夾攻,縱然本座死在此處,你們也別想活命。」

  陸康見狀大罵道:「韋膺,大將軍對你器重親厚,你卻這樣翻臉無情,方纔我還感激你不顧生死救護夫人公子,想不到你竟是這般狠毒心腸,丁大俠,絕不能放他出去,公子落在他身上,必死無疑,若他留下公子,倒可放他出去。」

  丁銘聞言深以為然,也道:「韋膺你乃是叛國逆倫之人,如今又辜負大將軍厚愛,當真是死有餘辜,本來以在下之見,縱然死了也要拖你上路,可是你若肯將小公子留下,我就暫時留你性命,放你出去。」

  韋膺放聲大笑,手中長劍輕輕顫動,陸霆頸上滲出血跡,雖然他病懨懨,神思昏昏,卻也痛得大叫,陸夫人見狀一聲慘叫,螓首低垂,竟是昏迷過去,韋膺斂去笑容,冷冷道:「韋某乃是一片好意,不過想替大將軍留下一脈香煙,你若想小公子陪死,還不如我現在就殺了他。」

  丁銘眾人面面相覷,難以決定,這時陸夫人悠悠醒來,一雙明目便如清水也似,慘然道:「丁大俠,放他去吧,韋先生,你若念大將軍半點好處,也不要傷了霆兒性命。」

  韋膺望見那雙滿是悲傷懇切的眼睛,心中一顫,道:「夫人放心去吧,除非我死,否則絕不許任何人傷了小公子。」陸夫人微微點頭,顏面而泣。丁銘見狀黯然,終於令人讓開道路。

  韋膺也不理會眾人仇恨鄙夷的目光,抱著陸霆走向凌羽,道:「韋某苦戰許久,想先下去休息,不知門主可否允許?」

  凌羽目光一閃,道:「你真的想救這個孽種麼?」

  韋膺目光一閃,低聲道:「我在廣陵見到江哲拜祭大將軍,知他當真是傷痛徹骨,若能留得陸氏一子在手,必然有些用處,只是門主已經令人去殺陸風,我只好留下陸霆的性命。」

  凌羽微微一笑,終於相信了韋膺的誠意,道:「好了,你去吧,辛苦了,等我將這些人都殺盡了,再來和你商量這件事情。」

  韋膺微微一笑,抱著陸霆走向通往浦城方向的隘口,陸霆大哭起來,伸手向韋膺面上抓去,但是他此刻病弱無力,又是小小年紀,韋膺仿若不覺,轉瞬之間,韋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山路之後,只聽見陸霆的哭聲隱隱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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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鮑照《行路難》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二章 悔已遲
 

  丁銘心中一痛,仗劍前指道:「就讓在下見識一下名震天下的鳳儀門劍法吧,你們還不動手麼?」
  這時候凌羽身邊一個灰髮婦人冷笑道:「既然你們想死,我就成全你們。」說罷揮劍而上。

  凌羽微微皺眉,但是這人乃是自己的師叔身份,性情如火,也不便說她什麼,故而笑道:「諸位姐妹,給本座取了這些人的首級,以報大仇。」凌羽一聲令下,這些女子揮劍衝上,霎時間劍影如山,劍光如雪,殺向這些義士和陸氏家將。

  一時之間,血光迸現,殺聲四起,丁銘心中一歎,若非得知陸夫人一行被困在山道上,自己也不會全無留手的趕到這裡救援,想不到卻是中了鳳儀門奸計,自己一死也還罷了,連累這許多義士,又害了陸夫人性命,當真悔恨不已,只恨那韋膺如此奸猾負義,又歎天機閣主這次未允前來,此時丁銘心中再無生還之望,手中長劍勢如長虹,如同龍翔鳳舞,生生擋住幾個年紀已老的女子,這幾人都是劍術高手,昔年縱橫中原的女劍客,卻被一個後輩擋住,都是心中惱怒,劍法也是越來越凶狠,若非丁銘也是以命搏命,只怕已經被她們衝破防線殺進去了。

  見到丁銘等人在強大的攻勢下岌岌可危的模樣,想到從此之後,鳳儀門便可獨霸江南,凌羽唇角露出笑容,更添了幾分麗色,越發顯得容光照人。

  抱著陸霆的韋膺帶著僅存的十個血衛,走出了隘口,他的目光淡凝,任憑陸霆哭喊掙扎,就連面頰上已經凝結的刀痕被陸霆抓破,鮮血一滴滴落下,也沒有讓他眼神發生一絲變化。

  走過二十餘丈,崔庠已經獨自等在那裡,其餘的人都被他遣到前面去了,再沒有得到韋膺命令之前,他實在不敢讓雙方碰面,一旦有些人怒火攻心,向韋膺發難,那可就麻煩了。韋膺卻看也不看他一眼,逕自走向事先駐紮的營地,沿著山道前行不遠,韋膺便施展輕功,掠入嶺上密林,左傳右折許久,才到了一個平坦的谷地,三面都是峭壁,外面則是竹林,中間可容數百人休憩,正是辰堂選好的營地,不過現在營帳雖然還在,卻是只有七八十人還在這裡,更是大半傷痕纍纍。

  他們一看到韋膺抱著陸霆過來,本來各自起身相迎,可是這些人也是老江湖了,很快就發覺不對,目光落在韋膺臂上紅巾,以及他身後渾身帶血的血衛身上,種種疑惑頓時明瞭,他們中本就有人已經懷疑,這下子疑團頓解,有些人頓時喝罵起來,全然不顧韋膺在前。崔庠心中焦慮,正要上前阻止,卻見韋膺一聲冷笑,身後一個血衛揮手一揚,一個罵聲最響的大漢眉心中了一柄飛刀,頓時身亡,這些人頓時鴉雀無聲,想起韋膺素日的手段,都是心中一寒,雖然目中凶光四射,卻再也不敢多言。

  韋膺冷笑道:「你們這些蠢材,死去些廢物有什麼要緊,又不是你們的親人故舊,若是不這樣做,我們豈能置身事外,得到下手的機會,莫非你們很想被那些婦人女子一輩子壓在頭上麼?」

  這一次眾人的目光都有了變化,凶光漸漸褪去,他們素來都是凶狠成性的悍匪,豈甘心被些女子佔了上風,只是韋膺既然同意辰堂聽命於鳳儀門主凌羽,他們也沒有什麼法子,凌羽的勢力在那裡擺著,他們也不敢出言反對,如今聽到韋膺語氣,似乎有些轉機,立時都忘了死去的同伴。

  韋膺見狀更是嘲諷地道:「若是你們有膽量和本座一起動手,將這些女人一網打盡,將來南楚境內還有誰敢和我們作對,還不快些準備一下,等到他們兩敗俱傷,我們就要出手了。」

  其中一人猶豫地道:「首座,她們人多勢眾,而且武藝高強,我們實力大損,恐怕很難得手吧?」那人說完便悄悄後退了一步,擔心韋膺惱羞成怒對他出手,果然這句話一說出來,場中又是議論紛紛,畢竟辰堂力量大損就是韋膺一手造成的。

  韋膺卻毫無氣惱的模樣,冰寒的目光環視一周,人人都覺得他的目光中充滿了自信,雖然沒有多說什麼,但是這些人卻平靜下來,焦急地等待著韋膺掀開底牌。

  韋膺冷眼看著這些猙獰的面孔,只覺得心灰意冷,想到自己當初為了報仇,急功近利地組建辰堂,以至於堂中多半是些見利忘義的盜賊匪類,雖然自己利用武力和金錢將他們牢牢控制在手中,甚至利用他們替陸燦做了許多事情,可是這些人卻仍然沒有多少長進,就連自己命令他們截殺陸燦遺孤,這些人也完全沒有異議,除了自己挑選出來的這些血衛尚有一些忠義血性,眼前這些殘存下來的惡徒都是該死之輩。想到此處,最後一絲憐憫也漸漸消散,韋膺冰冷地道:「將箱子抬上來。」

  兩個血衛早從隱秘之處抬了一個樟木箱子上來,其中一人打開箱蓋,露出許多拳頭大的紅色彈丸,韋膺指著箱子道:「這些是本座用二十萬兩銀子向毒王申如晦買來的一百枚『閻王笑』,閻王笑內藏火藥劇毒,只要用得好,一枚就可以取了幾十人性命。現在鳳儀門正在和江南武林中人激戰,我們只要封住前路和上方,就可以將她們消滅十之八九,本座親率血衛上崖,將鳳儀門留下的警哨除去,然後諸位便可為所欲為。這瓶中乃是解藥,凡是有膽量跟隨本座去的人就服上一粒,富貴險中求,等到大事一成,我們便是生死兄弟,將來必定同享榮華,若是膽小的人不妨留在這裡,只要不隨便行動,本座也不怪罪你們,這裡只有五十粒解藥,價值千兩黃金,去的人少了,本座還可以省下幾粒珍貴的解毒藥物。」

  眾人聞言多半驚喜交加,有的爭著上前,有的怯懦後退,最後選出了三十五人參與此事,剩下的解藥則是韋膺和這些血衛使用的,定下計策之後,韋膺又下令眾人先飽餐一頓,恢復精力,自己則抱著陸霆走入營帳。陸霆一路上昏昏沉沉,此刻早已含著眼淚睡著了,韋膺憐惜地看著他虎頭虎腦的可愛模樣,面上的冰冷神色漸漸軟化,將他放在床鋪上,替他蓋好被子,輕輕拍著他促他入眠。

  過不了多久,一個血衛走入帳內,低聲道:「首座,所有不願去的人都已經處置了。」

  韋膺恢復冰冷的神色,淡淡道:「可有引起變亂?」

  那血衛稟道:「首座放心,我們在那些人的飲食中下了迷藥,現在他們都已經昏睡了,說是提防他們通風報信,其他的人也很諒解,畢竟誰都不想和鳳儀門真刀真槍地敵對,等到我們離去之後,留下一個兄弟將他們全殺了就是。」

  韋膺輕輕點頭道:「好,雷九,你可是覺得我心太狠麼,就連自己的屬下都不放過?」

  雷九寒聲道:「這些人都是無義之輩,大將軍乃是國之棟樑,被奸臣陷害而死,就是我們這些殺人如麻的惡人也覺得不忍,這些人卻是毫無動容,將他們除去理所當然。不過——」說到最後兩個字,雷九偷眼望了韋膺一眼,又道:「首座這般計策,將鳳儀門和陸夫人、丁大俠他們一併害了,屬下還是覺得心中不安,雖然丁銘那些人和我們素來是對頭,但是畢竟他們也是大將軍知交,還有陸夫人在內,首座這般做未免太狠了。」

  韋膺神色冷冷道:「大將軍歿後,南楚軍政盡被奸相掌握,鳳儀門便是奸相的左膀右臂,若有她們在,一來大將軍舊部時刻不安,二來大將軍家人難逃死劫,所以不論為了什麼緣故,鳳儀門都是必需除去的。若能剷除鳳儀門的勢力,別說犧牲一個辰堂,就是再加上丁銘那些人的性命也是值得的,再說韋某本就是叛國逆倫的惡人,再加上一條殘害忠良的罪名又有什麼關係。至於陸夫人,唉,卻是我無能為力,她們母子若不留下一人,縱然我辰堂勢力折損許多,凌羽也不能相信本座,更不會任由本座離開,想來陸夫人若是知曉內情,也會要求本座帶走小公子吧。只是本座有些對你們不起,你們這些血衛不僅對本座忠誠不二,這些年來也是為國為民做了不少大事,如今卻令你們折損許多,我心中十分不安。」

  雷九斬釘截鐵地道:「首座不必如此說,雷九本來是一個窮途末路的盜匪,若非得到首座器重,至今還在江湖上渾渾噩噩的掙扎求生呢,可是這些年來雷九卻可以堂堂正正的活著,更是能替大將軍效力,為國盡忠,就是現在死了,也覺得不枉此生,可以去見父祖之面。今日雖然死了許多兄弟,卻是為了保護陸夫人而死的,死有何憾。只是,只是若能救出陸夫人,縱然我們這些人全死了,屬下也覺得心甘情願。」

  韋膺聞言黯然道:「我在四年前和天下第一用毒高手,毒王申如晦偶然相逢,僥倖幫了他一點小忙,所以這次才能從他那裡購得這些毒藥,閻王笑內藏劇毒十分厲害,中毒百息之內若不能得到解藥,就是必死無疑。隨本座前去的共有四十四人,還有五粒解藥沒有使用,留一粒給小公子,以防萬一,另外四粒若能給陸夫人等人,倒也可以救幾個人,只是一旦發動起來,只怕就來不及了,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沒有多想此事。」

  雷九也是苦笑不已,是啊,那劇毒發作如此厲害,縱然有人可以在發動之後到崖下送藥,卻也沒有法子在百息之內令陸夫人等人相信並服下解藥,怪不得韋膺不考慮此事,雷九也是心狠手辣之人,事已至此,多想無益,便出言道:「時候應該差不多了,是否讓他們準備動身呢?」

  韋膺點頭道:「我想丁銘他們勉強可以支撐到天黑,現在是該去了,雷九,你就不要去了,小公子我就交給你保護,如果我能夠生還,自然罷了,若是我死了,陸夫人安然無恙,你就把小公子交給陸夫人,如果陸夫人也死了,就交給楊秀楊參軍,萬不得已的時候,也可以將小公子送到大雍楚鄉侯江哲手上,他雖然是大雍重臣,可是和大將軍私誼深厚,想來是可以庇護小公子的,只是此事有違大將軍之意,若非不得已,還是不要這樣做的好。」

  雷九驚道:「屬下豈可臨陣脫逃,不如讓崔護法去吧。」他不知道韋膺對崔庠的疑心,仍然將崔庠當成韋膺的心腹。

  韋膺怒道:「這怎是臨陣脫逃,若非厲鳴尚有要事,不能脫身,我也不會讓你做這件事情了,崔庠若是現在走了,我擔心那些人生疑,你應知道現在大將軍身後凋零,小公子若有什麼意外,只怕,唉!你是血衛之中隨我最久的了,若非是信任於你,我怎敢將小公子相托,這件事情不容置疑,你想抗命麼?」

  雷九聞言不敢相抗,只得唯唯聽命。韋膺放下心事,起身走出營帳,望著暮靄漸沉的山林,只覺一陣疲憊,其實這一次雖然有毒藥暗器相助,可是鳳儀門的劍術武功也是不同凡響,更有許多靈丹妙藥難以揣測,最大的可能就是兩敗俱傷,鳳儀門縱然全毀,自己也別想全身而退,這一去便是再無回頭之路,縱然以韋膺之心狠,也覺得心中悵然。

  可是漸漸的,韋膺眉宇間現出戾氣殺機。回頭之路?自己早已經沒有了回頭之路了!自己從堂堂的相國公子成為今日的叛國逆臣,青雲之路斷絕,更是飄零江湖,與草木同朽,歸鄉不得,復仇無望,只留下滿腔恨意。僥天之悻,自己得到陸燦信任,便一心助他征戰疆場,希望把握這唯一的復仇機會,可是這一切卻又被鳳儀門這些目光短淺的女子毀去。既然自己已經再沒有復仇的可能,甚至就連立足之地也快沒有了,何必還要留戀人世,世間千百種苦楚,自己已經一一嘗遍,生死早已經成了無所謂的事情。可是縱然有心一死,心中的恨意也不能絲毫減弱,只是恨得卻不是江哲,而是鳳儀門。一步走錯,步步錯,至今自己再無回頭路可走,這一路上蒙蔽了自己靈智的不就是鳳儀門麼,自己就是要死,也要拖上鳳儀門陪葬。想到此處,韋膺週身透出無窮殺機,看向已經整裝待發的辰堂所屬,冷冷道:「成功失敗,在此一舉,若想搏得富貴榮華,就隨本座捨命一拼吧。」說罷便大步流星向嶺下走去,眾人都連忙隨在身後,有的幻想著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有的緊張地想著如何可以在混戰中保住性命,還有的知道其中凶險,卻暗自下了狠心不死無休,數十人各有心思,隨著韋膺走向修羅場。

  雷九黯然望著韋膺背影,直到眾人身影都已沒入暮靄之中,這才提了一把刀,走入那些被制住的辰堂所屬的帳中,絲毫沒有憐憫之意,一刀一個,殺得帳內血流成河,將留在營地的四十餘人全部殺了,這時候他身上已經全是鮮血,新鮮的血液濺在白天苦戰時留下的血跡之上,雷九也覺得不很舒服,想到若被陸霆看到,恐怕驚嚇了小孩子,便走到營地後面的泉水旁邊,洗去身上血跡,然後換了一身衣衫,又走回營帳,準備按照韋膺吩咐,先帶著陸霆躲避起來,等到大勢已定之後,再決定如何去做吧。

  豈料剛掀簾走入帳內,雷九便覺得身子僵住,只見一個劍眉星目,英俊無比的雪衣人坐在床鋪上,正伸出兩指替陸霆診脈,在他身後站著一個黑衣青年,背負琴囊,也是俊秀人物,眉宇間的神色便如利刃一般刺目,這兩人突如其來,相貌氣度又都是出類拔萃,雷九心思千回百轉,也想不出江南還有這般的人物。若非是看見雪衣人似乎對陸霆沒有惡意,只怕他已經要肝膽俱裂了。即使如此,雷九仍然伸手按向刀柄,厲聲道:「你們是什麼人?到這裡做什麼?你想對小公子怎樣?」

  聽了他連聲質問,那雪衣人防若不覺,那黑衣青年卻冷笑道:「我們是什麼人,卻也不必告訴你,這孩子也當真可憐,被你們這些匪類害成這般模樣,我家四爺看了喜歡,要將他帶走呢!你是他什麼人?如果非親非故,就不要多管閒事。」

  雷九大怒,揮刀砍去,刀光如同匹練,狠辣非常,這一刀乃是他的殺手鑭,縱橫江南多年,也鮮有人能夠全身而退,豈料那黑衣青年徒手迎上,雷九隻覺眼前一花,便覺腕脈一麻,鋼刀脫手,他反應極快,左手一揚,一柄飛刀射向那青年要害。那青年身形又是一閃,一掌拍去,那飛刀折向彈去,那青年卻是一掌拍向雷九胸口,掌風寒氣四溢,雖未及體,也覺得不可相抗。雷九卻是大驚,顧不得那一掌的凶險,捨命向床鋪撲去,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飛刀向陸霆刺去,口中慘叫道:「小公子!」

  這時,那雪衣男子袍袖一拂,攔下飛刀,目光落在雷九驚恐悲憤的面容上,也不攔阻,任憑他撲到床前,一揮手,令隨後追擊而來的黑衣青年退下。雷九看到飛刀被擊落,這才覺得心中石塊落地,不由自主地檢視了陸霆週身一遍,一抬頭,正看見雪衣人那雙清如寒江的眸子,心中便是一震,想到這人身邊一個隨從便可將自己輕易擊敗,心中湧起無力反抗的軟弱感覺。但是他想到首座托付的重任,只得忍住羞辱,拜倒在地道:「請閣下放過小公子,在下奉命照顧於他,若是給閣下將人帶走,在下無法向首座交待。」

  雪衣人目光一閃,道:「此子身染疾病,又受了驚嚇,若是再給你們這些粗人照料下去,只怕性命難保,本座偶然經過此地,愛惜此子根骨,有意將他收留在身邊,這也是一番好意,你也不是他的親朋長輩,有何資格阻我將他帶走?」

  雷九欲言又止,不知這人何等身份,小公子身份又不能隨便洩漏。

  見他如此,那雪衣人抱起陸霆就要向外走去,雷九大驚,欲要上前,卻被黑衣青年攔住,雷九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只得頹然道:「小公子是陸大將軍幼子,在下奉命照看於他,小公子的兄姐都下落不明,大將軍在世上恐怕只剩這點骨血,求閣下高抬貴手,不要強行帶走小公子。」

  那人腳步一凝,目光閃動,許久才道:「他是陸燦幼子,此刻應該隨著陸夫人遷徙南閩,如何會在這裡?」

  雷九唯恐他帶走陸霆,想到韋膺此刻應該已經動手,倒也不必完全隱瞞,因此便輕描淡寫、避重就輕地說了一些經過,原本只是希望這人聽後可以留下陸霆,最不濟留下姓名,讓自己可以知道小公子是被誰帶走,將來也好有個找尋的線索。豈料那人聽後卻是長歎道:「原來如此,我便覺得韋膺所作所為有些不合常理,想不到他也有這般心志,我倒是輕看他了。」

  雷九心中一震,頓時明白這人竟是對自己這些人所知甚詳,方才卻是有意套問,不由大怒,也顧不得一切,撿起方才落在地上的鋼刀便向那人攻去,豈料身形剛動,那雪衣人袍袖一揮,雷九便覺幾處穴道一麻,已經跌倒在地。眼睛餘光只看見那雪衣人抱了陸霆離去,大聲道:「不要帶走小公子,你們究竟是什麼人?」耳邊只傳來那黑衣青年的聲音道:「陸霆留在我們四爺身邊,安全無虞,你不用擔心,見你也是血性漢子,凌某就放你一條生路,不論是鳳儀門還是韋膺,今次都是唯死而已,你還是逃命去吧。」

  聽到這幾句話,雷九隻覺得腦中轟然,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浮上,心中狂喊道:「他們定是雍人,他們定是雍人。」霎時間氣急攻心,卻連一個字也喊不出來,雷九就這樣昏迷了過去。

  丁銘一劍刺死剛剛殺死自己一名同伴的雪衣女子,然後迅速後退兩步返回己方戰陣,追襲而來的利劍被他身側的兩柄長劍合力擋住,與此同時,一支弩箭穿過陣形開闔時露出的縫隙,雖然被敵人擊落,卻成功的逼退了敵人。拭去頭上汗珠,無意中一回頭,只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拿著弩弓,目光炯炯的望著外面的鳳儀門劍手,尋找著房間的機會,心中驚歎之餘,也不由焦慮起來,雖然自己及時布下圓陣固守,可是鳳儀門的實力果然深不可測,還不到一個時辰,自己帶來的人已經只剩下一半,如今陸氏家將已經只剩下五六人,其餘全是婦人孺子,至於禁軍雖然還剩下二十多人,卻是已經膽寒,只是因為鳳儀門毫無留手之意,所以才不得不死戰罷了,眼看已經很難守住,丁銘生出突圍之念,只是鳳儀門將上下左右都困住了,卻是沒有一絲生路。

  這時,一個陸氏家將被一個高鬢灰髮女子一劍刺殺,被丁銘等人護在後面,站在陸夫人身邊的一個中年女子一聲慘叫,頓時昏厥過去,同時,那拿著弩弓助陣的少年也悲聲叫道:「爹爹!」丁銘心中一顫,身形一閃,再度越過戰圈,一劍便如星河影落,將那灰髮女子刺死,然後縱身飛退,數道劍光如影隨形而來,丁銘知道若是再退,就會被敵人攻破圓陣,便停住腳步,以一己之力抵抗如山劍影。

  凌羽看得清清楚楚,下令道:「不許放他回去。」隨著她的命令,幾個原本仗劍觀戰的雪衣女子也上前助陣,鳳儀門眾人都知道只要殺了丁銘,被圍困的這些人就再也無力反抗,所以皆是全力以赴,劍氣縱橫,血影飛濺,丁銘知道已經到了生死關頭,也顧不得留下氣力迴旋,竭盡全力施展劍技。

  交戰雙方卻都沒有留意到在陸氏的園陣之中,一個禁軍軍士目光突然有了變化,這個軍士原本只是尋常禁軍,若說有什麼不同,就是憑他的微末武技,竟然一直活到現在,此刻他正在協助一個江湖高手抵擋一個雪衣女劍手的攻擊,可是他耳中突然傳來節奏分明的鳥鳴之聲,隨著聲音的變化,他的神色漸漸有了變化,突然之間,他手中的鋼刀橫挑,這一刀異常的狠毒,別說是對面的鳳儀門女劍手,就是和他並肩作戰的那個吳越義軍的高手也是一怔,就在這一瞬間,這一刀已經切入了那女劍手胸腹,然後他已經順勢奪過那女劍手的長劍,劍光暴射,便如流星電閃,切斷了另一個鳳儀門女劍手的咽喉,然後也不顧身邊眾人的異樣目光,他已經疾退向陸夫人的方向。誰也沒有料到一個尋常禁軍竟有這樣的身手,幾乎是被他勢如破竹地衝到了陸夫人身邊,一聲清叱,護在陸夫人身邊的兩個侍女同時揮刀阻攔,那軍士手中劍光一閃,已經擊落她們手中的鋼刀,厲聲道:「陸夫人,我是江侯弟子。」

  陸夫人和她身邊的眾人都是露出迷惑驚駭之色,幾乎就在同時,絕壁上傳來叱喝之聲,同時無數紅色彈丸從空中擲落,爆炸開來,霎時間白色的煙霧滾滾捲向交戰雙方,這時候日已西垂,暮靄重重,血紅的霞光映射在白霧上,令得朦朦白霧也多了幾分嫵媚,可是這般美景卻沒有幾人可以欣賞,白霧中傳出慘呼驚叫之聲,從山崖上露出數十黑色身影,接二連三的拋下彈丸,下面頗為封閉的空間儘是白煙滾滾,不見人影。

  幾乎就在白煙瀰漫的瞬間,鳳儀門眾人都已經覺察出煙中劇毒,這種閻王笑劇毒雖然熾烈,可是若是閉住呼吸,僅是皮膚上沾染到毒煙,倒可以多支撐片刻,幾乎大部分人都爭先恐後地向上飛縱,而在這時,山崖下不僅砸下更多的毒藥彈丸,煙霧中更是夾雜了弩箭暗器,最先衝上去的鳳儀門女弟子都紛紛墜落下去,白霧中傳出人體撞擊在山石上面的聲音,直到上面不再有毒煙彈丸拋下的時候,才有十數條身影穿雲破霧一般藉著絲索之力躍上山崖。山崖上面毒煙稀薄,可以看出衝出來的都是凌羽、紀霞這樣內力精深,而且經驗豐富的高手。她們幾乎都是一開始就閉住了呼吸,然後隱忍到最後再飛身衝起,既無同門阻礙,上面也再沒有弩箭暗器襲擊,所以才能順利登上山崖。她們經驗都很豐富,幾乎是登上山崖的同時就揮劍斬殺,雖然白煙障目,可是撲上來攔阻的七八個悍匪都被她們斬殺。不過等她們登上崖頂,崖下已經是一片霧海,只能隱隱聽見下面傳來的呻吟聲,能夠脫身的竟然不到十五人,陸氏一方更是一人也未衝出。

  凌羽將目光從崖下收回,冷冷望向對面負手而立的韋膺,美麗的容顏上滿是殺機,眼中也有驚懼之色,她萬萬料不到韋膺竟有如此手筆,這些毒藥毒性十分強烈,必然貴重無比,更別說韋膺犧牲了辰堂十之八九的力量,想到鳳儀門的實力在這毒煙之下幾乎全部折損,自己重建鳳儀門榮耀的心願瞬間成了泡影,凌羽神色變幻莫測,最後只是一字一句彷彿迸出來一般,恨聲問道:「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品味著凌羽話語中隱藏的刻骨仇恨,韋膺卻微笑道:「這樣不好麼,青山寂寂,寒水澌澌,正是埋香葬玉之所,對了,我將辰堂掌管的生意已經暗中賣了,所有的銀兩都變成了這些毒藥,只為了殺死鳳儀門上下百餘人,韋某這般慷慨,門主準備怎樣報答韋某呢?」

  凌羽拔劍出鞘,劍芒如雪,吞吐不定,她冷冷道:「韋膺,你這叛賊,當真辜負了師尊教誨之恩,只憑我們幾人,就可以將你葬送在此地,你既然自己尋死,本座就成全了你。」

  韋膺淡淡道:「不錯,韋某清楚得很,你們幾個人足以將韋某等人殺死在此地,可是只憑你們女子難道還能在江南立足麼,若沒有辰堂之力,你們便是瞎子聾子,只能聽憑尚維鈞擺佈,哼哼,韋某縱然死了,你們也是很快就會來陪我的,可別忘了大將軍之死和你們有多少干係,就是南楚沒有人敢向你們尋仇,江哲江隨雲豈會放過你們。至於說韋某是叛賊麼……」韋膺的聲音一頓,繼而放聲大笑道:「十三年前韋某就已經是個叛賊,叛國叛君,叛父逆倫,如今再背叛你們又有什麼要緊?」

  凌羽聞言大怒,心中怒火高漲,仰天長嘯,嘯聲宛如鳳鳴九天,也不見她如何動作,已經劍化長虹,身劍合一,匹練般的劍光向韋膺當心刺來,韋膺仿若未見,負手望天,眼中滿是淡漠,竟是無意還手。

  韋膺無視生死,他身邊的血衛可不願坐視主上被殺,其中兩人縱身迎上,豈料凌羽身形彷彿輕煙一般,劍光左右一閃,那兩個血衛已經跌落下去。這時,那些均是面如寒霜的鳳儀門弟子已經各自展開身形撲來,她們心中都是同樣的驚怒,只見劍光閃閃,那些想要救援韋膺的血衛和想要逃命的辰堂屬下都被籠在了燦如煙霞的劍光之中。能夠逃出毒煙的除了凌羽之外,都是和紀霞同輩的鳳儀門弟子,更是曾經殺人無數,絕不會有絲毫手軟。其實若非方纔她們自恃身份,沒有向丁銘等人出手,否則恐怕也等不到韋膺來襲擊了就得手了,當然韋膺原本也是料定了她們不會隨便出手,而是會令新進弟子出手歷練。此刻她們恨意如山,都是全力以赴,更是結成劍陣,頃刻之間就將辰堂眾人都圈在了崖上,卻要一個一個殺死,不放一人漏網。

  韋膺本來已經閉目待死,豈料身前響起慘喝聲,聲音十分熟悉,睜開眼睛,卻見兩個心腹血衛被凌空撲來的凌羽斬殺,雖然早已心灰意冷,也不由生出恨意,拔劍還擊,只是卻已經太遲了,只是勉強接下了凌羽一劍,便被震退數步,眼前一花,凌羽手中的利劍已經指向他的咽喉,雖然距離還有丈餘,可是韋膺只覺那一劍威勢已經將自己所有後路全部阻住,不由苦笑,想不到自己竟連凌羽一劍也沒有接下。正在這時,卻見一人舍下自己的對手,猛然撲在韋膺身前,身形還未衝到,便被他的對手,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子順勢揮劍掠過背脊,頓時鮮血橫流,可是那人卻是悍不畏死,竟是張臂向凌羽衝來。那人身上皆是鮮血,形容狼藉,凌羽生性愛潔,縱然恨極韋膺,也不由閃身避開,反手一劍,劍芒如虹,刺穿了那人胸口,那人再也支撐不住踉蹌跌倒,凌羽正欲補上一劍,眼前劍光一閃,只得退後避開,抬眼看去,卻是韋膺滿面寒意地站在那人身側。

  韋膺目中透出古怪之色,低頭看向那人,冷冷道:「你為何要捨命救我?」

  那人卻正是崔庠,他艱難地答道:「我知道首座素來對我有些疑心,今日更是看得明明白白,只是崔庠自認從未有過異心,卻無以自白,唯有一死明志,還請首座保重。」話音方落,已經瞑目長逝。韋膺怔怔地望著崔庠,目中露出愧悔之色。耳邊卻傳來凌羽嘲諷的話語道:「韋膺,你的膽量哪裡去了,莫非只能說些大話,或者讓別人替死麼?」

  韋膺心中湧起殺意,緩緩抬起頭,對於四周的慘叫聲仿若未聞,冷冷道:「韋某原本想著早死早超生,反正鳳儀門也已經日暮西山,便也懶得和你們這些婦人女子動手,不過現在韋某倒想再多一個人陪葬,不知道凌門主可有興趣和在下並骨仙霞,也為人間留下一段佳話。」

  面上露出暴戾之色,鳳儀門弟子本就最恨別人將她們當成無用女子看待,凌羽心中越發恨意滔天,更惡韋膺至今仍然言語輕薄,不由冷冷道:「你也配和本座同歸於盡麼,你放心,我定不會隨隨便便殺了你,待本座將你生擒之後,將你千刀萬剮,若不讓你死的淒慘無比,我也枉為了鳳儀門主,師尊傳人。」

  韋膺心知自己本就不是凌羽對手,這些年來自己沉迷仇恨,雖然武藝精進許多,但是比起埋頭苦練劍術的凌羽,必然不值一提,只是此刻他卻毫無懼意,長劍一舉,神色穆然,周圍儘是劍光血影,煙靄沉沉,慘紅的夕陽照在他面上,越發像是血色,韋膺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朗聲笑道:「那麼就看凌門主有沒有這個本事了!」他話音未落,凌羽已經揮劍刺來,劍氣如霜,人美如玉,劍勢更是燦如晚霞,華麗莊重,縱然是韋膺也覺得目眩神迷,雖然他劍術不如,可是也看得出只怕凌羽劍術已在門中公認第一的燕無雙之上,越發明白這女子的隱忍狠毒,想來若非到了今日境地,這女子還會繼續隱瞞自己的造詣吧,淡淡一笑,也不憂慮生死,移步出劍,他的劍術也曾受過鳳儀門主指點,雖然不如凌羽嫡傳,可是若是有備之下,倒也不會一敗塗地,兩劍相接,瞬間已經交擊數次,錚錚劍鳴,便似龍嘯鳳吟一般,劍華如練,倒似是旗鼓相當。

  對於山崖下面的事情,此刻雙方都已經無心理會,只顧互相廝殺,一番苦戰之後,韋膺手下死傷殆盡,鳳儀門弟子卻也又死了三人,只有韋膺仍在和凌羽激戰之中,不過凌羽已經佔了上風,只是見其餘仇敵都已伏誅,便故意放緩攻勢,只是尋機在韋膺身上刺上一劍,卻不傷他要害,剩下的十餘鳳儀門弟子對這種殘虐手段也不覺得過分,這樣的事情從前也不是沒有做過,更何況韋膺還是毀去鳳儀門根基的死敵,所以只是將四周圍住,提防韋膺捨命突圍,竟是存心要把韋膺折磨至死。

  身上皆是劍傷血污,再也沒有昔日貴公子的氣度風采,韋膺目中卻始終寧靜平和,彷彿週身劍傷並不存在一般。不過他心中也隱隱有著疑惑,按照他的判斷,當日喬園之事恐怕也有江哲插手,否則不會是這樣的結果,尚維鈞、鳳儀門和南楚義士兩敗俱傷,歐元寧被神秘高手所殺,鳳儀門死了兩大高手,在他想來若是大將軍肯逃生,恐怕已經鴻飛冥冥了,再加上後來石觀的「重病身亡」,陸雲的神秘獲救,怎麼想來都覺得只有江哲佔了便宜。而且和江哲作對多年,韋膺更是隱隱覺得這其中有江哲行事的風格,只恨自己卻無能插手,也無法插手。不過若真的如自己所想,韋膺更是確信江哲不會任憑陸氏母子陷入絕境,所以他在未竟全功之後也沒有沮喪,只因他相信江哲定然安排有人窺伺,絕對不會放過剷除鳳儀門的大好機會,可是直到如今仍未見影蹤,莫非自己猜錯了麼?想到不能親眼見到鳳儀門徹底覆滅,韋膺心中一冷,再也不願苦苦掙扎下去。

  這時候,凌羽正一劍點向韋膺小腹,卻只準備輕傷他一劍,孰料韋膺目中寒光一閃,竟是挺身而上,那利劍瞬間插入他腹中,凌羽大驚,只道韋膺有心求死,連忙抽劍,提防韋膺速死,豈料竟被韋膺用左手牢牢抓住,不由露出驚容,韋膺卻抬頭一笑,血污的面容竟顯得飄逸非常。凌羽心中一寒,韋膺已經如影隨形撲了過來。凌羽畢竟養尊處優多年,一時之間想不到棄劍後退,只是一怔之間,韋膺已經貼身抱住凌羽。圍觀的鳳儀門弟子同聲大嘩,劍光一閃,韋膺左臂已經被斬斷,可是韋膺卻捨命向崖邊衝去,避開了斬向右臂雙腿的劍光,只是在上面留下了三道深深的劍痕。被他緊緊抱住的凌羽大駭,拚命掙扎,但是她畢竟是女子,先天力弱,更何況就在韋膺衝到沒有人把守的懸崖邊上的時候,凌羽覺出韋膺腰間突然多了尖銳之物,沒入自己體內,卻是被韋膺腰帶上暗藏的突刺利刃所傷,不由尖聲痛呼,失去了壯士斷腕的機會,只是扎眼之間,韋、凌兩人已經投向山崖下面去了。凌羽耳邊聽到風聲陣陣,五官七竅都感覺到毒煙侵入的異樣,然後便是狠狠撞擊到山道後,週身筋骨折斷的劇痛如同海浪一般滾滾襲來,令她立時失去了知覺。

  崖上鳳儀門弟子面面相覷,想不到韋膺竟能鹹魚翻身,拖了凌羽陪葬,不說山崖之高,只是下面的毒煙就可葬送凌羽的性命,紀霞見狀,厲聲道:「別著急,等到煙散之後,我們再下去尋找門主屍體。」 此刻眾人之中,只有紀霞身份最高,眾皆默然點頭,見狀紀霞心中一喜,但是想到鳳儀門勢力盡毀在此,卻也不禁惆悵難言,正欲下令尋個地方暫避,四周漸沉的暮色中突然傳來冷笑聲道:「貴妃娘娘,好久不見了。」

  紀霞大駭,聞聲望去,暗處突然有人點燃了火把,然後火光一點點亮起,或遠或近,卻將此處隱隱圍住,不多時四周皆是一片光明,紀霞一眼便看到明亮的火焰下,一個相貌俊雅的男子負手而立,一身錦衣,玉簪束髮,風姿翩翩,火光下越發顯得俊美如玉。四周更是身影重重,將逃生之路全部擋住。

  紀霞駭道:「夏侯沅峰,你怎會在此,這不可能!」

  看著紀霞歇斯底里的模樣,夏侯沅峰微笑道:「貴妃娘娘,不,娘娘的封號早已被除去,應該稱您紀夫人才是,下官乃是奉了聖命,不辭辛苦深入南楚,若是鳳儀門不除,皇上始終不能安枕,昔日之事,你們不會忘記,皇上也不會忘記,所以我雖忝掌明鑒司,也不敢在長安享福,只能前來送娘娘一程,只是想不到已經有人先動手了,倒是省了本座許多時間。」

  紀霞只覺心灰意冷,手中長劍幾乎跌落,但是轉念之間,她便振奮起來,厲聲道:「大家隨我突圍,現在是晚上,他們要想一網打盡,沒有這樣容易。」

  說罷舉劍衝上,她素來知道夏侯沅峰明哲保身的性子,所以索性便向夏侯沅峰衝去,想要迫他閃避,好趁勢衝出去,豈料還未衝出三步,耳邊便響起連綿不絕的弩弓響聲,她全然不顧一切,向前撲去,那些弩箭幾乎是追逐著她的影子而飛舞,就在她將要衝到夏侯沅峰身邊的時候,火焰下白影一閃,一個雪衣人站在夏侯沅峰前面,一掌向前輕拍,紀霞苦戰大半日,早已經是強弩之末,方才不過是最後的余勇,幾乎是沒有任何反擊的機會,便被那人一掌切在了心脈上。紀霞緩緩倒向地面,難以形容的鬆弛感覺襲來,她突然想到,若是早知道死亡並不可怕,自己是否還會掙扎求存這麼多年?已經聽不見同門的慘叫聲,紀霞唇角露出一絲疲倦的笑意,緩緩沉入黑暗深淵。

  過了片刻,夏侯沅峰藉著火光一一監視十幾具屍體,有的是被弩箭射死,有的是死在刀劍之下,其中更有五人幾乎破陣而出,卻被雪衣人一一擊斃,不由露出滿意的笑容,轉身向那雪衣人一揖道:「多謝四公子援手之恩。」

  那雪衣人英俊的面容卻有幾分無趣,淡淡道:「想不到競沒有費多少力氣,早知如此,秋某也真不必跑來這一趟。」

  夏侯沅峰笑道:「四公子過謙了,若非四公子這樣的身手,誰能一路上將各方勢力的動靜探聽得一清二楚,方纔我們豈能這般輕鬆地圍殲鳳儀門餘孽,四公子之功,在下定會稟報皇上知道。」

  秋玉飛冷冷道:「我也不希罕什麼封賞,你別多事就行了。」說罷轉身向黑暗中走去,轉瞬身形消失不見。夏侯沅峰目光閃動,似乎有些不解秋玉飛的話中之意。良久,他神色平復下來,下令道:「山風已經驅散毒煙,你們下去將鳳儀門的屍體全部驗過,還有別忘了將韋膺的屍體也撿出來,他這次可算是立下了大功,若沒有他,鳳儀門也不可能這麼容易被全部殲滅,而且他也是皇上留意的人,生死都要有個回報。」

  想到若非韋膺用諸般計策,將鳳儀門誘入死地,若是僅憑自己施展手段,必然很難避過鳳儀門的耳目,將她們一網打盡,心中存了感激之意,決定將韋膺屍首好好安葬起來。

  明鑒司眾人見下面毒煙果然已經散盡,便拿了火把下去檢視,不多時,有人上來對夏侯沅峰稟道:「大人,陸夫人一行和那些南楚江湖人物有二十餘人不見了。」那人目光閃爍,擔憂受到重責。孰料夏侯沅峰這才放下心來,他得到江哲傳信,讓他派人和司聞曹一起南下剷除鳳儀門,他覺得這是難得的功勞,所以就借口司聞曹忙於軍務,自行率人南下,果然立下大功,將鳳儀門全部剷除。這裡發生的諸般事情他都已經從秋玉飛口中得知,只是為了一舉成功而遲遲不出手,一想到陸夫人可能死在毒煙之下,若是江哲怪罪下來,雖然不是自己所為,也不由心中惴惴,直到此刻他才放心下來,猜測定是江哲屬下所為,不由驚佩萬分,想不到如今已經病倒在楚州的那人,竟還有如此通天手段。

  這時,另外一人匆匆上來,在夏侯沅峰耳邊低語幾句,夏侯沅峰心中一動,疾步走下崖去,繞到下面山道,也顧不上火光下修羅場一般的景象,目光落在了被幾個屬下抬過來的男子身上。那人身上皆是劍傷,皮開肉綻,血污滿身,右臂已經被砍斷,就連雙腿也是軟軟下垂,顯然腿骨已經折斷了,但是夏侯沅峰仍然可以發覺那人胸前仍有起伏,竟然還有一絲氣息未絕。

  思索片刻,夏侯沅峰輕輕一歎,取出一粒丹藥,塞到那人口中,又接過水囊灌了他幾口水,過了些時候,那人一聲呻吟,竟悠悠醒轉過來。夏侯沅峰又是一聲輕歎,道:「韋兄,多年不見了,你可還記得小弟麼。」

  韋膺睜開眼睛,只覺得週身劇痛難當,身體四肢似乎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面目雙眼更是被鮮血蒙蔽,視線模糊,根本看不清面前火光下站立那人的相貌,可是一聽到夏侯沅峰的聲音,他幾乎是立刻辨認出來說話之人的身份,忍住痛楚,他平靜地道:「有水麼,扶我起來。」

  那人一聲輕歎,俯身將他攙起,韋膺勉力移動了一下右臂,雖然疼痛,但是感覺卻漸漸回來了,他伸出手,那人倒了清水在他手上,他掬水洗去面上血污,露出清雅俊秀的面容,雖然面上仍有刀痕劍傷,更是有許多歲月的痕跡,可是當他微笑著看向夏侯沅峰的時候,夏侯沅峰只覺得眼前彷彿出現了幻影,眼前這個韋膺好像非是垂死之人,卻還是昔日先帝面前雍容俊雅的相國公子。想起從前御前演武之事,恍如昨日,夏侯沅峰面上不由露出迷茫懷念的神色。良久,夏侯沅峰歎息道:「韋兄可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只要不和天意相違,在下必會盡力。」

  韋膺遊目四顧,淡淡問道:「陸夫人可死了麼?」

  夏侯沅峰目中閃過驚異之色,道:「沒有,陸夫人影蹤不見,想來已經脫險了。」

  韋膺露出笑容,鬆了口氣道:「這當真是我能聽到的最好消息,這樣我縱然死了,也不會無顏去見大將軍了。」抬頭看向夏侯沅峰,雙眸映著火焰,越發流光溢彩,全不似將死之人的黯淡,笑道:「十三年前朱雀門外演武,我、你還有秦青便是其中佼佼者,只可惜秦將軍死在獵宮之變,我如今也要去了,只有你仍然活在世上,卻也是不能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之上,想到你我三人光彩,皆被一人奪走,你可還有恨意。」

  夏侯沅峰見韋膺氣息漸弱,也不拖延,坦然道:「怎麼不恨,我夏侯沅峰素來自負,當年大雍才俊,除了韋兄之外,別人都不放在眼裡,可是江隨雲一到大雍,我們便都遜色許多,怎會不嫉恨於他。可是我素來識時務,那人若論才智手段,可算是天下第一人,當斷則斷,當留情處便留情,這般心志機謀,我自愧不如,所以自然也就服氣了,或者還有些嫉恨,可是我卻不會破壞自己的錦繡前程,和他作對。」

  韋膺聞言笑道:「好,好,我當初若看得透,也不會有今日的下場,你我也算舊友,既然你有這樣的心意,我也不會矯揉造作,韋某此生做下許多錯事,回想起來往往痛悔不已,如今葬身異鄉,也是咎由自取,與人無尤,拜託你將我的屍骨焚化成劫灰,一半帶回長安,我無顏葬入韋氏祖墳,請你將我埋在可以望見先父陵墓的山嶺之上,讓我可以在九泉下替父親守陵,以贖我不忠不孝的罪愆。」

  夏侯沅峰默默點頭,道:「這件事情沒有問題,韋兄你雖然犯下不赦之罪,可是你今日痛改前非,和鳳儀門同歸於盡,又只是要求歸葬故土,皇上就是知道也會默許的。那麼韋兄你另外一半骨灰要如何安排呢?」

  韋膺眼神漸漸渙散,他沉聲道:「韋某叛國逆倫,世人不齒,只有南楚大將軍陸燦信我用我,此恩此德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還,如今我辜負了他的厚愛,就要葬身仙霞,請將我的另一半骨灰灑到大將軍墳上,韋某就是死了,也不忘他的恩義。」

  夏侯沅峰聞言愕然,良久歎道:「陸燦能夠得到韋兄這般忠心以報,定是當世英傑,可惜我竟未能親見此人一面,只怕會留下終生遺憾。」說罷他緩緩搖頭準備離去,韋膺此時氣息將絕,他知道此時韋膺已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更是看不到自己的面容了。

  韋膺眼前已經是一片黑暗,他知道死亡即將到來,可是他心中卻再沒有一絲怨念,不由放聲高歌道:「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他意中是在高歌,但是實際上聲音卻微弱非常,剛唱了兩句,聲音便已突然斷絕。

  夏侯沅峰不由回頭望去,只見韋膺氣息已絕,面容卻是分外的平靜祥和。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三章 所恨不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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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返,乃臥病不起,以楚州戰事將起,輿送徐州將養,經年乃愈,自此無心俗務,上書請骸骨,雍帝不許。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就在韋膺和凌羽在崖上苦戰的時候,崖下山道上已經是一片寂靜,崖上眾人都以為毒煙肆虐,再無劫餘,所以全沒留意下面動靜,卻不知道未散去的毒煙中別有洞天。當那扮成禁軍軍士之人衝到陸夫人面前自曝身份的時候,正是韋膺發動毒襲之時,毒煙四溢,遮天蔽日,尚未波及崖底,陸夫人這些體弱的女子已經搖搖欲墜,那軍士也顧不得解釋,從懷中取出一支玉瓶,傾出一些藥丸來,急急道:「這是寒園秘製的藥物,可解百毒,夫人快些服下。」

  陸夫人此刻已經想得明白,這人定是江哲派來保護自己母子的高手,雖然身為南楚貴婦,可是陸夫人卻是經常聽到丈夫談及江哲,所以對於江哲並沒有過分的排斥,可是心念一轉,想到若是服了解藥,便是承受了大雍之恩,目中閃過猶豫之色。

  這時陸氏眾人雖然都接過了解藥,目光卻都看著陸夫人,等她之命,這時候毒煙已經瀰漫過來,諸人皆是搖搖欲墜,但便是幾個未成年的幼童,也不曾服下解藥。那軍士見狀心中也是感歎不已,卻不曾出言相勸,他正是八駿之一的渠黃,素來知道江哲和陸燦之間師徒情誼最為深厚,雖然中道分道揚鑣,仍然互相牽掛,這次江哲更是為了陸燦之死一病不起,故而渠黃雖然也是敬重陸燦為人,卻也心生妒意,所以他也故意不多言,有心相試陸夫人。

  陸夫人目光一閃,眼中露出痛色,將解藥納入口中,見她接受,陸氏眾人才各自服藥,卻有兩個幼童已經無力服藥,在旁邊同伴相助下才服下了解藥。

  渠黃見眾人都服下了解藥,心中一寬,這種解毒藥十分珍貴,就是八駿等人,身邊最多也只有十粒八粒防身,這一次先生卻令人額外送來二十粒備用,原本自己還以為沒有必要,想不到真的用上了,要不然自己身上的解藥可是絕對不夠用。看看瓶中還剩下的七粒解藥,渠黃微微搖頭,便欲收起。

  這時候丁銘已經到了近前,練武之人若遇危險,第一反應就是自保,毒煙一落,他便屏氣相抗,又立刻服下了身上常備的一些解毒藥,只是卻不甚對症,收效極微,眼看身邊血戰餘生的同伴中毒而倒,丁銘卻無能為力,幸好這時候鳳儀門中人也已經慌亂起來,丁銘便發出突圍的命令,等到他率人退到山崖之下,想勉勵支撐帶著陸氏眾人衝出去,卻見到陸夫人等人安然無事,方才後面的變化他沒有留意,此刻見到這般古怪情形卻是一愣,心神一震,便決有些搖搖欲墜。

  服下解藥的陸夫人雖然仍覺有些懨懨,但是卻已經沒有胸悶昏眩之感,見到丁銘等人來到,連忙問渠黃道:「請問閣下可還有解藥麼?」

  渠黃目光一閃,見到丁銘和身後數人強自抑制呼吸的神情已經微黑的面色,想到他們不謀求脫身而是先來救人,心中生出敬意,想到並未得到命令定要將他們一起葬送,輕歎一聲,將剩下的藥丸遞了過去。丁銘見陸夫人安然無恙,也知道這藥丸有效,雖然不知道這軍士如何有解藥,卻連忙接過分給眾人,只是藥丸已經只剩七粒,包括丁銘在內,卻有八人撐到現在,丁銘略一猶豫,便迅速將最後一粒解藥納入身邊一個已經接近昏迷的同伴口中,自己卻因為屏氣過久,已經面紅耳赤,支持不住,忍不住呼吸了半口毒煙,頓覺天旋地轉,冷意湧上週身。身形一軟,卻被一人扶住,繼而一粒藥丸塞到他口中,過了片刻,他漸漸清醒過來,只見那相貌平平的禁軍正目光迥然地望著自己,不由低聲道:「多謝閣下救命之恩,閣下是什麼人?」

  渠黃輕輕一歎道:「丁大俠不要怪我才是,解藥已經沒有了,我給你服下的是以毒攻毒的藥物,不論是什麼劇毒都可以壓制一些時日,只是事後若不得名醫診治,只怕性命是保不住了,我的身份也不怕告訴你,在下渠黃,乃是江侯記名弟子,這次奉命保護陸夫人一家南下,因為不便讓陸夫人知道,所以在下設法讓一個禁軍不能前來,頂替他混入押解的禁軍之中,如今迫不得已洩漏了身份,丁大俠需念同舟共濟之情,等到度過難關再計較此事如何?」

  丁銘心中雖驚,卻隱隱覺得理應如此,楚鄉侯江哲廣陵拜祭之事江南皆知,如今陸燦已死,江哲與陸氏敵對之勢已經不再,那麼出手維護陸氏後人也是理所當然,雖然對這自稱渠黃的軍士深藏不露的手段仍有戒心,可是當前卻也顧不得這許多,低聲道:「上面正在廝殺,我們護著陸夫人先離開此處如何?」雖然聽到崖上語聲,他已得知韋膺同歸於盡之意,可是想到韋膺不分敵我的行徑,心中仍有餘恨,也不願上去相助,更何況他雖然暫時壓制了毒性,但是氣力不濟,眾人雖然已經解去劇毒,仍有氣血翻湧之感,更是無法作戰。諸人商議一定,便在渠黃引領下潛行離開此地,這時候山道上都是仆倒在地不知生死的鳳儀門弟子,丁銘等人心中暗驚,若非有渠黃相助,只怕他們也不可能逃出毒煙加害。到了此時眾人雖然仍有戒備,卻也不便流露出懷疑之心,跟著渠黃走去。

  走了許久,這時候天色已經幾乎全黑了,山路艱險南行,一片黑暗之中,雖有丁銘等人護持,也難免失足,渠黃見已走出很遠,便從懷中取出一串夜明珠,珠光不甚明亮,若是在遠處必然難以察覺,可是卻可照亮身邊丈許方圓,只是這串夜明珠已經是貴重無比,更何況那串明珠每一顆都一般大小,渾圓晶瑩,毫無瑕疵,當真是價值連城。丁銘等人初時都覺目眩,但是畢竟眾人都是心志堅毅之輩,否則也不能生出絕地,清醒過來,卻不明白這人為何取出明珠炫耀。渠黃似乎全沒留意眾人神色,扯斷珠串,將夜明珠分與眾人,然後當先走去,眾人才明白渠黃之意。走在最後面的丁銘心中感歎,雖然只是借出明珠照明,但是有這般豪氣雅量,就是自己見慣南楚英雄,也覺得心折,這人寂寂無名,卻有這般氣度,大雍能夠席捲天下,想來也是理所當然。

  走了沒有許久,渠黃便帶著眾人走入一個山谷之中,只見那裡已經立下了數座營帳,泥土痕跡仍新,顯然是剛剛搭建好的,恐怕還不到半個時辰,營帳之中,已經備好寢具熱水,和熱騰騰的食物,卻是連一個人都沒有。渠黃便請眾人入內休息,丁銘皺眉不語,此人竟在此地準備妥當,莫非自己的遭遇都在這人計之內中,但是此時卻不便多問,任憑渠黃指揮調度,只覺這人相貌平平,看似尋常,可是見他氣度從容,指揮若定,看來他自稱是江哲弟子,其中並無虛言。

  這時陸夫人帳中突然傳來驚喜的呼聲,丁銘心中一震,顧不得大防,急步過去,掀開簾幕,只見陸夫人懷中抱著陸霆,淚流滿面,陸霆氣色好轉許多,正在用小手擦拭著娘親面上的淚痕。

  丁銘心中也是驚喜萬分,卻急忙退了出去,正好見到渠黃微微而笑,正欲相問,這時候苦竹子冷笑道:「莫非你們又和韋膺聯手了麼,難怪韋膺要和鳳儀門火並呢?」

  渠黃面色一寒,別有一種冷峻氣勢,淡淡道:「閣下說哪裡話,韋膺乃是叛國臣子,我家先生怎能和他合作。只不過先生派來的人極多,早就綴上了韋膺,不過是尋機將陸公子救了出來罷了,若非在下得到同伴傳訊,得知毒襲之事,也來不及救下諸位,陸公子之事也是路上才得到的消息,已經有人替他診治過了,藥方就在帳內書案上,藥物也已經備好,可以令陸夫人侍女煎藥給他服下,想來可以免去陸公子水土不服之苦。」

  苦竹子愕然不語,丁銘歎息道:「江侯爺果然手段驚人,難怪我總是聽到路邊崖上有鳥鳴之聲,更隱隱覺得暗中有人窺伺,想來此處都已經在閣下掌控之中了?」

  渠黃冷笑道:「南楚江湖中人,最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侯爺是何等樣人,豈會乘人之危,你們這些人還不在他眼裡,侯爺苦心孤詣,在下以身犯險,不過是為了陸夫人母子的平安罷了。」

  丁銘默然,心知這人所說皆是實言,自己這些人何曾會被大雍重臣如江哲者看在眼裡,但是若是陸夫人母子被雍人控制,必然會影響南楚士氣,可是他卻也不能提出什麼異議,一路以來的生死掙扎,足以令任何人裹足不前。

  這時,兩人身後傳來一個溫婉堅定的聲音道:「江侯爺好意我母子感激不盡,只是先夫早有訓誡,未亡人也不能為了性命投靠敵國。」

  兩人聞聲回頭,只見陸夫人站在不遠處,神色平和,彷彿所說的只是尋常言語,而非是將生機輕輕放過一般。

  渠黃心中越發生出敬意,上前施禮道:「夫人,南楚已經不是樂土,定遠更是瘴癘之地,夫人和小公子都是千金之體,豈能淹留險地,侯爺已經安排妥當,只要夫人願意,便可揚帆直上北地,侯爺亦可許諾,絕不會利用夫人和公子的身份做出有害南楚的事情。」

  陸夫人淡淡道:「侯爺金諾,未亡人自然是信得過的,想來如今大雍也不需利用孤兒寡婦招攬人心,只是陸氏乃是南楚的臣子,便是死也要死在南楚,朝廷雖然辜負忠良,可是陸氏絕不會辜負朝廷,定遠雖然是險惡之地,可是既是朝廷之命,未亡人也不能違背旨意。」

  渠黃肅然道:「陸氏忠烈,在下敬服,只是南楚昏君奸相自毀長城,不念忠誠,夫人又何必對這樣的朝廷念念不忘呢,侯爺並非是希望夫人背叛故國,只是念在古舊師生情分,不願大將軍身後凋零罷了。」

  陸夫人襝衽為禮道:「閣下不惜生死,冒險犯難,搭救未亡人與妾身幼子,這等恩情妾身感激不盡,便是閣下要未亡人以死相報,妾身也不會有何怨言,唯有此事萬萬不能,先夫為了忠義二字,不惜以身相殉,妾身不敢說繼承先夫遺志,但是卻也不能捨棄家國,苟安於世。」

  丁銘聞言,上前一揖道:「夫人之言,仿若醍醐灌頂,大將軍歿於奸相之手,我等都覺心寒,更有許多義軍志士棄軍而走,今日聽到夫人之言,才知我等都不如夫人深明忠義之理,在下如若生還吳越,必將夫人言語傳示眾人知道,縱然死在沙場,也絕不會放任雍軍鐵騎南下。」

  陸夫人目中隱隱有淚光,道:「先夫若知丁大俠這般想,定當瞑目九泉。」

  渠黃面上神色變幻不定,良久才道:「丁大俠可知道性命尚在我等掌握之中,縱然在下任憑大俠返回吳越,閣下身上的劇毒仍未解除,能夠醫治閣下的岐黃聖手多半都在大雍,不需我們多費心思,閣下也是性命不久。」

  丁銘坦然笑道:「能夠多活這許多時光,已經是閣下厚賜,雖然人多貪生而畏死,可是若是閣下以死相迫,卻是小瞧了在下了。」

  渠黃聞言微微一笑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丁大俠卻也太小覷了在下了。此間事了,在下便要回去覆命了,段約雖死,他身上的文書我已經取來,丁大俠便可以護送陸夫人到定遠替他交差,至於閣下身上的隱患,在下一時也沒有什麼法子,不過若是閣下有暇,不妨到南閩越氏試一試。」說罷從容一揖,便向外走去,轉眼之間便影蹤不見。

  丁銘和陸夫人都是一愣,兩人都知道這人費了許多心思,都以為他不達目的不會罷手,事實上兩人都已決定坦然面對任何結果,想不到這人說放手就放手,這般絕決灑脫,令人心折。兩人相視一眼,眼中都有憂色,良久,陸夫人輕輕一歎,回帳去了。

  渠黃的身形便如飛鳥一般在夜色中縱越,沒過多久便看到前面昏黃的珠光,心中一喜,便加快了腳步,走到近前,只見一個衣衫破舊的青年立在山嶺上,若非是手中的明珠閃耀,就是說他是個叫化子也會有人相信的。

  渠黃見到那青年俊秀憔悴的面容,心中生出憐憫,停在那人身後,道:「逾輪,你何必這般自苦,既不肯返回秘營,又非要跟著我們南下保護陸夫人母子,難道你不怕陳爺順便將你也殺了麼?」

  逾輪也沒有回頭,低聲道:「陸夫人已經平安了麼?」

  渠黃聳聳肩道:「已經平安無事了,想來陳爺已經去和夏侯沅峰交涉去了,免得他趁機多事,還要為難陸夫人。逾輪,你今後有何打算?」

  逾輪歎道:「我答應了大將軍不再涉入兩國之爭,若是我留在建業,便不能避免此事,所以我索性南下護送陸夫人母子,若能護得他們平安,也算是不枉和大將軍的一面之緣,如今既然已經沒有事了,請替我將明珠交還給白義,我這就走了,也不和他道別了。」

  渠黃歎息道:「你這人還是這樣古怪,以前你說要回建業,所以不肯留在秘營,現在你也不回建業了,為什麼還不肯回來呢?」

  聞言,逾輪面上突然露出尷尬之色,渠黃和他十分熟稔,心中一動,上前道:「逾輪,你有什麼心事,不能跟我說麼?我們可是多年的手足兄弟,你不如說給我聽聽,說不定我能替你拿個主意。」

  逾輪猶豫半晌,終於吶吶道:「我原本以為只是將她當成替身,可是這些日子我心中總是想著她。」

  渠黃心中一樂,道:「原來你這浪子也動了心了,可是那位柳姑娘,你在她身邊做了許久琴師,原來是情之所衷,不能自已。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快向她求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柳如夢乃是江南花魁,品貌才藝世間少有,你的人品才華也是罕有匹敵,正是天生一對佳偶,若是覺得沒有豐厚的聘禮,不敢出口,我們這些兄弟助你一臂之力,絕對讓你風風光光地迎娶佳人。」一邊說著,一邊在苦思,逾輪所說的替身是何意。

  逾輪不知他心思,黯然道:「我縱有此心,也不敢說出口,如夢她最慕忠烈之人,大將軍便是其中之一,若給她知道我也有份陷害大將軍,只怕她不會原諒我的。」

  渠黃神色一動,展顏道:「你這是當局者迷,陸燦之死,還是尚維鈞所為,你不過是推波助瀾,還是奉命行事,這罪責與你何關,反而你也曾出手相救陸燦,如今又南下保護陸夫人母子,柳姑娘若是知道,只會敬佩於你,更何況你獻策之事除了尚維鈞父子也沒有別人知道,只要你不說,誰會知道呢?」

  逾輪神色鬱鬱,只是搖頭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終究是瞞不過人的。更何況我當日見到大將軍自盡,便常想著,若是我和他原本相識,無論如何也不會進言害他。」

  見他這般悒鬱,渠黃歎道:「當真是可惜得很,我在江南多年,雖見過其人,卻不曾真的相識,不過是一面之緣,你便為他愧悔傷懷至此,想來這人定是當世第一流的人物吧!」

  逾輪淡淡道:「若論才能本事,自然不及先生,可是若論胸懷心志,當世無人能及。」

  渠黃神色微變,良久才道:「先生已經決定不再過問世俗之事,天機閣也將煙消雲散了,你若還要留在江南,只怕我們也很難護著你了。」

  逾輪沒有作聲,目光中滿是冷淡漠然。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四章 風流雲散
 

  十五年,春夏之交,雍軍攻巴郡甚急,余緬內懼尚相加害,外苦雍軍勢強,乃生降敵之意,使節往還,漸洩於人,事未成,有密使呈公故劍並書信,余緬覽書而羞,愧悔無地,拔劍欲捐生,為心腹所阻,乃絕雍使,自誓與城偕亡。九月,巴郡為雍軍所破,緬乃伏劍而死,以全其誓。公之餘威至此矣。
  十六年冬,雍軍盡據江北之地,揮軍欲渡長江,求和未許,國中皆驚懼,國主下罪己詔,欲得將士死力,諸將皆力白公冤,慷慨陳辭,直入禁中,國主悔之莫及,乃除維鈞相位,詔復公爵,以禮改葬,建廟於江夏,謚忠武。

  公元配吳氏,大家女也,忠烈端肅,持家嚴謹。公受誣入縲紲,夫人先得訊,乃散僕婢,從容若定。

  即公歿,家人遠徙,夫人以弱質入瘴癘之地,持家教子一如平常,十六年春,定遠流疫肆虐,夫人採藥製丹,不辭辛苦,遍走鄉里傳方救人,賴夫人贈藥而生者以萬千計,人皆呼以「娘娘」而不名。

  十七年春,楚亡,雍帝感公忠義,乃遣使赴閩,詔夫人赴長安恩養,夫人拒之曰:「先翁先夫皆楚臣,妾亦楚臣,不敢受大雍詔令。」帝歎息不已,乃止,亦不加罪。

  夫人居閩幾二十年,卒於汀洲,及逝,諸子奉靈柩返江夏,並公合葬。閩人念夫人恩義,立衣冠塚於定遠,至今香火不絕。

  論曰:自晉亡後,諸國爭雄,天下紛亂,其中佼佼者,唯雍、楚、漢也,求善戰名將,多不勝數,求其文武全器,忠義並舉者,一代豈多哉。公以弱冠少年,履挫強敵,千里轉戰,鮮有一敗,戰法軍略稱雄足矣,此仍不足為公譽。公北上欲還襄陽,戰未成而受詔班師,泣於風中,忠貞之言,出於肺腑,而王上不察,論以逆罪。時,公掌虎符而御三軍,威勢冠於群倫,而束手就縛,從容赴死,此誠難矣!且公一門皆忠烈,及楚亡,雍帝選俊才入仕,楚人從者如流,皆忘故恩,帝以顯爵詔陸氏入朝,公諸子皆不仕,忠義若此,而愍王殺之,嗚呼冤哉!嗚呼冤哉!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寒風瑟瑟,雖然已經初春時候,但是猶有殘雪未融,陸風坐在毒龍澤湖邊青石之上,抱膝枯坐,神色一片茫然,自從他被兄長相迫從鍾離逃出之後,只覺天下之大,自己卻是無處可去,所以韋膺派人尋他的時候,他並未反對韋膺的安排,輾轉數處之後,他便被送到了這幾乎與世隔絕的所在。

  毒龍澤本是淮水下游的一座湖泊,綿延十餘里,養育了一方沃土,可是數十年前,發生了黃河奪淮的洪災,毒龍澤不再有淮水匯入,漸漸便被淤泥堵塞,如今已經成了沼澤地,方圓二十餘里之內又都是沙土地,五穀不生,也就漸漸沒有了人煙,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韋膺才在距離毒龍澤數里之外建了秘舵,又在毒龍澤之內準備了藏身之處,為的就是一旦發生變故可以避敵其中。

  陸風被送到此處之後,若有閒暇便在澤邊練習劍術,這是韋膺特意留給他的劍譜,或者是擔心他無所事事吧,陸風也知道將來道路艱難,所以練劍倒也是十分用心,何況若不找件事情來做,讓他如何排遣心中苦痛,父親被害,親人零落,自己卻無能為力,這種境況非是尋常人可以承受的。

  可是陸風卻真的什麼也不能做,縱然想要起兵報仇,一來父兄有命,不許他這樣做,二來他年紀尚輕,在父親舊部中並沒有什麼威望,若是兄長陸雲自然不同,振臂一呼,必會從者如雲,心中的無力感讓陸風漸漸憔悴消瘦,明明是青春年華,卻是暮氣沉沉。

  不知待了多長時間,天色漸漸昏暗,寒風愈冷,陸風站起身向住處走去,離那幾間茅屋還有幾十丈遠,陸風突然覺出風中有淡淡的血腥氣味,心中一凜,握緊了佩劍,放慢了腳步,仔細瞧去,平常這時候,茅屋裡面應該有炊煙升起,可是今日卻是不見,而且堂屋的房門虛掩,未曾緊閉,這也是有些異常。

  陸風深吸了一口氣,狀似不知情的模樣走向茅屋,口中高聲叫道:「趙叔,我回來了。」好似沒有戒心一般地推門向堂屋內走去,就在他挑簾而入的瞬間,眼睛餘光瞥見一縷劍芒無聲無息地襲來。陸雲心中早有準備,向下仆倒,翻身向上,右手一揮,三支袖箭射向偷襲之人。那人一聲驚咦,長劍回挽,三支袖箭皆被撥開。陸風已經縱身而起,盯著那人。

  那人是一個女子,雖然相貌端麗,可是鬢髮星霜,眼角魚尾紋清晰可見,雖然難以揣測,可是陸風可以肯定這女子年紀肯定已經不小了。那女子目光炯炯,淡淡地瞧著陸風道:「好機靈的小子,你既然知道有了變故,為什麼還要冒險進來呢?」

  陸風深吸一口氣,道:「我發覺異常的時候,已經在你視線範圍之內,若是我當時逃走,雖然可能免得一死,卻是沒有機會知道是誰要殺我,所以我才冒險回來,可是你武功這樣高,看來我是自投羅網了。」

  那女子冷冷一笑,道:「若非是那四個廢物還有幾分本事,迫得我見了血,也不會被你發覺有異,不過你進不進來都沒有什麼關係,只是這樣卻免了我的奔波,見你還有幾分聰明,我就給你一個全屍吧。」說罷,那女子手中長劍輕輕刺來,雖然劍勢緩慢,可是陸風卻覺得那長劍彷彿將自己的逃生之路全部封住,這一劍他認得,韋膺給他的劍譜上面有這一式「不戰而屈」,越是精通劍術之人,往往生出不能反抗之感。若是這女子用了別的招式,陸風或者只能拚死還擊,可是這一招韋膺給他的劍譜上面卻有破招。

  韋膺的武功雖然不如鳳儀門嫡傳弟子純正,但是當初為了掩人耳目,鳳儀門主將自己精研出來的一些散手劍式秘授給他,這些劍式多半奇詭狠辣,有失氣度,因為不合鳳儀門劍法華麗堂正的風格,所以除了韋膺之外,並沒有別人得到傳授。而韋膺乃是相國公子,平日結識了許多奇人異士,更在大雍御書房之內遍閱許多劍法的秘笈,後來在南楚主持辰堂,也是籠絡了許多高手,留心請誼,若論劍法之博,天下無人能及,他給陸風的劍譜上面,就記錄了他這些年收集的精絕劍招,還有他的一些心得,雖然雜亂無章,卻是幾乎盡得天下劍法精粹,所以陸風才能看到可以破解這一式的劍招。若是韋膺能夠專心在劍法上面,絕不會在凌羽劍下全無反抗之力。

  卻說陸風心中一喜,長劍斜挑,舉重若輕,便如奇兵突出。這一式「履險如夷」乃是韋膺機緣偶得的劍式,便是覺得可以破去鳳儀門絕招,才記錄在劍譜上,因此被陸風記在心中。那女子並不認得,若是韋膺自己和她交手,她必定小心提防,不會讓韋膺輕易得手,可是陸風小小孩童,那女子全沒放在眼裡,這一大意之下,陸風的一劍已經擊破這女子的劍勢,撞碎了窗子,衝出茅屋去了。那女子頓時愣住了,她雖然已經多年不曾輕易出手,可是劍術日益精進,自負罕有對手,可是竟被這少年破了劍式。

  不過她雖然失手,卻立刻清醒過來,出了茅屋,便看到那少年向來時的方向狂奔,她施展輕功追去,陸風這些日子早在韋膺指點下苦練劍術內力,輕功也是大有長進,道路又是十分熟悉,那女子一時之間倒也追不上他,不過兩人距離卻是越來越近。

  陸風只覺得胸口痛漲得厲害,卻只能捨命狂奔,毒龍澤終於出現在眼前,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進了沼澤之內。就在他縱身而起的時候,耳中傳來劍嘯之聲,然後便覺背後劇痛,當他跌落在一塊堅實的空地的時候,已經痛得幾乎昏迷過去,可是他也顧不得一切,一個翻滾縱起身來,向沼澤內衝去。

  那女子眉頭緊鎖,覷著那少年的落足之處追蹤而去,這少年只顧悶頭奔逃,卻是熟悉道路,在這隨時都可能覆頂的險地往來自如,她自然不知道韋膺當初派人仔細偵測過澤中道路,陸風來此之後,幾乎每天都要花些時間按照地圖熟悉地形,並且隨時修正地圖,為的就是應對今日這種情況,每一處可以立足的地方他都記在心上,所以才能縱躍如飛。

  雖然如此,沒有跑出數里之路,那女子便看到那少年突然失足跌倒在地,露出冷笑,知道這少年乃是傷勢過重,不能支撐了,飛身掠去,準備取了那少年性命,豈料身形剛落,耳邊便傳來崩簧響聲,右足被什麼東西夾住,那女子一聲慘呼,向下軟倒,就在這時,原本伏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陸風已經一個鯉魚打挺,飛縱而起,落在了數丈之外,奔逃而去。

  那女子用目瞧去,卻見腳踝被一個獸夾夾住,血透衣衫,稍微一動便是痛徹骨髓,知道腿骨已經被夾斷了。她雖然內力精深,劍術高明,卻畢竟是個女子,雖然也曾浴血轉戰,可是養尊處優多年,早已不能經受這樣的折磨,幾乎痛得昏迷過去,好不容易取下獸夾,放眼四顧,只見荒草蔓蔓,泥水泥濘,杳無人跡,只得尋了兩根枯枝將斷骨綁好,又找了一根樹枝做枴杖,沿著來路走去,雖然只有一足便利,可是她畢竟輕功超群,倒也不至於寸步難行。幸而追進來的時候,她就硬記下路途,又有足跡可以辨認,再加上小心試探,走了大半路程,倒也平安無事,雖然斷腿之處痛徹心肺,但是若不能出了沼澤,只怕就是死了也無人知道,因此她只能勉力支撐,只是越發懊悔,想不到自己竟會在陰溝裡面翻了船。

  正在這時,那女子突然覺出足下有異物蠕動,下意識地看去,卻是高聲尖叫起來,只見旁邊的沼澤中竟有無數毒蛇游動,而自己足下正踩著一條毒蛇,女子畏蛇乃是天性,她嚇得向旁邊躍去,卻忘記了這裡乃是沼澤,腳下一軟,已經陷入泥中,這時候她若冷靜些,尚有機會逃出,可是放眼望去,卻到處都是毒蛇聳動,驚駭的手足酥軟,只是這樣一遲疑,已經被毒蛇所嚙,毒液攻心,行動不便,陷入淤泥,她的命運再也無法改變。

  此刻,站在遠處的陸風冷冷望著那女子拚命掙扎,漸漸昏迷,緩緩向泥中沉去,他忍著傷痛將那女子誘到自己設下獸夾捕捉澤中野獸的地方,令其重傷,脫走之後,又繞到回去的路上,掩去真正的路途,留下了偽造的足跡,將這女子誘入毒蛇聚集之處,毒龍澤的名字豈是隨便叫的,終於將這女子殺死在沼澤之中。凝神瞧了許久,直到那女子沒頂之後,陸風才向外走去。

  雖然利用沼澤殺了強敵,但是他心中沒有絲毫輕鬆,雖然只是交手一招,但是他已猜出這女子是鳳儀門所屬。他不會以為韋膺要出賣他,韋膺若想殺他,只需暗中下令給保護他的幾人就行,自己必定不會防範。想來韋膺必然已經落入進退兩難的窘境,想到韋膺對自己百般愛護,更是將一身所學記錄成冊傳授自己,想到他可能的危難,陸風不由淚落如雨。好不容易走回到茅屋,尋到廂房,看到裡面血跡斑斑的四具屍體,陸風更是悲從心起,這四人多日來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卻死在那女子手中。雖然心中悲痛,但是想到敵蹤不知何時會再至,陸風也不敢耽擱,尋了傷藥敷了傷口,將幾個血衛埋葬在屋旁,將藏在暗格中的金銀秘笈帶在身上,便離開了短暫的安居之處。雖然前路茫茫,但是陸風卻已經有了決定,他要尋地隱居,苦練劍法,天下大勢不可綰,既不能率軍征戰沙場,報仇雪恨,那麼不如仗劍行走天下,或者還有快意恩仇的機會。

  孤燈焰已昏,斯人獨憔悴,燕無雙倚在軟榻之上閉目養神,絕麗的容顏上略帶病容,面色蒼白如雪,不時地輕咳幾聲,在旁邊伺候的侍女並非鳳儀門弟子,這一次南下事關重要,所以她將全部實力交給了凌羽,不是不知道凌羽奪權之心,可是若能恢復鳳儀門昔日聲威,她倒也不介意犧牲一些權力。當初鳳儀門眾弟子,便以她和凌羽最得鳳儀門主器重,都有繼承大位之望,但是最後凌羽得到了門主之位,燕無雙心中不忿,便和紀霞、韋膺聯手,分割凌羽的權勢。但是比較起來,燕無雙仍然是眾人中最忠於鳳儀門的,之所以和凌羽爭權奪利,卻也是為了她不信服凌羽能夠撐起大局,這一次凌羽便是以大局為重的理由說服了她,才讓她決定親自出手刺殺石觀,更將所有人手都交給凌羽指揮,自己留在月影軒後面的密室養病。

  耳中傳來腳步聲,來人步履分外的匆忙慌亂,就在燕無雙疑惑地睜開眼睛的同時,一個十八九歲的絕艷女子走了進來,雖然對她自己來說已經是盡力遮掩身份,可是不論是頭上釵環,還是玉腕上釧鐲,以及衣履裁剪質地,都可以看得出來人的身份尊貴無比,只是如今她的面上驚惶無比,撲到榻前悲聲道:「師姐,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師父他們全都出事了。」

  燕無雙只覺得嬌軀如墜冰窟,支起病體,一把握住那女子皓腕厲聲道:「靈湘,你說什麼?」

  紀靈湘淚流滿面,將從南閩得來的消息一一說出,雖然鳳儀門眾人全部葬送在仙霞嶺上,無人返回報信,可是陸夫人一行到了浦城之後,向官府說明了途中遇匪,禁軍皆沒的事情,這樣的大事,自然是六百里加急報到了建業,紀靈湘身為南楚貴妃,長侍君側,幾乎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她自己可以從字裡行間猜知真相,若是鳳儀門還有人在,絕不會讓陸夫人一行平安到了浦城。憂心忡忡地等了數日,又從尚維鈞那裡得到確訊,仙霞嶺上積屍如山,堆成了京觀,驚駭了無數行人。紀靈湘得知鳳儀門全軍覆沒的確切消息之後,便趁著今夜國主趙隴宿在王后宮中,私自出宮來向燕無雙稟報。

  燕無雙只覺心痛如絞,不能自持,張口欲言,已經是一口鮮血吐出,紀靈湘連忙取了桌上的茶杯,上前服侍燕無雙,燕無雙略略平靜下來,就著茶杯喝了兩口溫熱的香茗,正欲抬頭細問,突然胸腹間劇痛無比,愕然下望,只見一隻素手緊握短劍,那短劍的劍身全部沒入自己的胸口。燕無雙一掌擊出,紀靈湘被她推出,撞擊在房門上,半晌才站了起來,口角溢血,花容如紙,大笑道:「還好,還好,師姐的傷勢不輕,要不然這一掌便可取了我的性命。」

  燕無雙神色漠然地道:「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紀靈湘絕美的容顏上滿是戾氣,狠狠道:「因為我要活下去,我不想做你們的棋子,我紀靈湘如今已經是堂堂的貴妃娘娘,可是在你們前面卻只是一個尋常卒子,我不甘心,可是我也不敢反抗,我知道你們若要我死,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是如今不同了,師父和門主她們都死了,再也不能威脅我了,唯一令本宮寢食難安的就是燕師姐,你們這些人和我不一樣,你們才是鳳儀門嫡傳弟子,一旦師父她們的死訊傳回,這鳳儀門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你若想重振鳳儀門,必然會難為於我,你若不想振作,也可據有千萬金銀。榮華富貴,誰不喜愛,我紀靈湘不想和你們這些窮途末路的人一起走上不歸路,也不想放棄這諾大的財富。只要你死了,鳳儀門就只剩下我和靈雨,靈雨那妮子一心只撲在音律上面,武功平平,又無權勢,我要對付她易如反掌,到時候這一切都是我的。手中有這許多財富,又有義父支持,更為王上寵妃,想如何就如何,我不殺你,怎對得起自己呢?」

  燕無雙慘然笑道:「好,好,你夠狠,不愧是鳳儀門弟子,只可惜南楚江山岌岌可危,我卻要看看你可以橫行到幾時。」說罷拔出插在胸口上的短劍,鮮血狂湧而出,燕無雙玉手一揮,電閃流虹,掠過紀靈湘面頰,透入房門,紀靈湘只覺面上一涼,伸手摸去,纖指上皆是鮮血,不由大駭。凝神瞧去,只見燕無雙已經閉目而逝,這才敢走到銅鏡之前,仔細察看面上傷痕,幸好只是一線血痕,若是敷上宮中秘製的傷藥,旬日可愈,這才放下心來。銅鏡中略嫌模糊的麗人影像露出粲然的笑容,然後便是一道寒光閃過,一柄飛刀射入了躲在屋角瑟瑟發抖的侍女體內,室內傳來一聲短促的慘叫。

  檀香裊裊,春風入羅帷,靈雨凝神撫琴,一曲《猗蘭操》從指下淙淙流出,一曲終了,靈雨輕輕歎息,又憶起那自稱四公子的英俊男子指點自己琴藝的情景,低吟道:「幽植眾能知,貞芳只暗持。自無君子佩,未是國香衰。白露沾長早,青春每到遲。不知當路草,芳馥欲何為。(注1)」

  有意無意地拂動著琴弦,憂慮從心而起,她雖然幽居樓中,不問世事,可是仍然能夠感受到月影軒內外的不平靜,師門長輩已經許久不見,昨日她照例去向燕首座請安,卻得知燕無雙已經離開了月影軒,她知道燕無雙傷勢很重,心中不免疑惑,軒中打理瑣務的管事也都是神神秘秘的,憑她的身份,雖然一向不管軒中之事,可是若是開口相問,管事也應該回答一二,可是昨日她詰問之時,卻被那些人敷衍應付,沒有得到任何答案,這等詭異情況,令她也心中不安起來,今日便索性不出去待客了,避在樓中彈琴自娛。

  正在這時,靈雨身邊的侍女鸞兒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叫道:「小姐,不好了,萬花樓的人來了,說是月影軒已經賣給他們了,姑娘們已經亂成一團了。」

  靈雨驚愕地站了起來,走到門外,憑欄望去,只見園中果然是一片混亂,到處都是穿著萬花樓服色的大漢來回穿梭,靈雨不知所措地轉了幾個圈子,竟想不到可以去向誰詢問,想來昨日那管事吞吞吐吐的模樣,定是他已經知道今日之事,茫然走入房間,跌坐在繡墩上,良久才道:「鸞兒,你去請萬花樓主事之人過來,就說我有事相詢。」

  鸞兒慌忙應了,正要出門,門外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道:「不必請了,萬某已經來了,靈雨姑娘乃是花魁之尊,萬某自然應該親自來請。」話音未息,一個華衣中年人走了進來,滿面笑容,倒似是一個和氣生財的商賈,絕不像是一個掌控江南風月半壁天下的大豪。

  靈雨站起身,襝衽為禮道:「靈雨見過萬樓主,只因心中有些疑惑,不得不請來相問。不知月影軒如何會成為萬樓主的產業,雖然二娘已經過世,可是月影軒自然有人接管,應該不會落入外人之手?」

  中年人歎息道:「靈雨姑娘想必還不知道吧,月影軒的真正主人已經葬身閩越邊境的仙霞嶺,此事已經傳遍江南,月影軒已經是無根之水,萬某花了五百萬兩銀子買下了月影軒名下的全部青樓,姑娘也是其中之一,靈雨若是不信,可以看一下這些契約。」

  靈雨只覺嬌軀搖搖欲墜,雖然她對鳳儀門諸人並無深厚的感情,可是畢竟是多年相處,若是沒有鳳儀門,她便只是一個人海孤女罷了,縱然早已生出疏離之心,也不會毫不動心。鸞兒連忙上前將她攙扶住了。靈雨強自冷靜下來,襝衽道:「妾身失禮了,請讓妾身驗過契約文書,若是果然是真,妾身自也不能阻樓主入主月影軒之事。」

  萬樓主將一卷文書放到窗下書案上,靈雨上前仔細檢視,發覺契約文書皆是真品,她雖然不理軒中事務,也知道能夠拿到這些東西的人並不多,心中一歎,若是果真是三師妹所為,那麼師尊死在仙霞嶺之事就定然是千真萬確的了。更令靈雨心驚的時候,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賣身契約,她當初本就是蕭蘭買回來的,可是在她被紀霞收入門下的時候,這契約便沒有了作用,而且她也不敢相信鳳儀門會放過自己,更沒有留心賣身契的事情,想不到紀靈湘如此狠心,竟然將自己也賣給了萬花樓,豈不是讓自己任人擺佈。想到此處,心中焦慮如火,只覺得嬌軀一軟,已經昏倒在了鸞兒懷中。其實這也是靈雨素來不以江湖中人自居的緣故,完全想不到可以用武力解決問題的緣故,否則縱然她武功不高,想要逃走卻也不是不可能。

  不知過了多久,靈雨悠悠醒轉過來,耳邊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道:「萬樓主,這卻是你的不是了,風月場中自有規矩,當初舉行秦淮花魁大賽的時候,便已白紙黑字說得明白,需得是已經自贖其身的姐妹才能參與,否則若是身不由主,怎配做煙花魁首,更何況自古以來,能夠艷冠群芳奪得花魁的姐妹,也沒有為人挾持的道理。這賣身契就是真的,也應該扯了才是,再說這也未必就是真的。若是萬樓主不顧規矩,憑著這紙契約要想為難靈雨妹妹,只怕寒了姐妹們的心。我們這些誤落風塵的女子,誰不盼著有一日清清白白的作人,若是靈雨妹妹這花中榜眼尚不能得到自由之身,只怕姐妹們都要死了從良的心了。」

  靈雨聽得聲音熟悉,睜開眼睛望去,只見自己躺在內室軟榻上,隔著珠簾,隱隱可以看到一個婀娜身影正在侃侃直言,坐了起來,卻見鸞兒在一旁淚光盈盈地看著自己,便低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鸞兒泣道:「小姐暈倒之後,萬樓主便令婢子伺候小姐歇息,婢子知道小姐心思,卻向軒中姐妹求救,大家都沒有法子,還是月蓉姑娘說如夢姑娘俠骨柔腸,一向替姐妹們排憂解難,而且如夢姑娘在萬樓主面前也可以說上話,若能求她出面,或者會有轉機。婢子雖然也知道咱們月影軒一向和柳姑娘過不去,但是幾次琴會相見,如夢姑娘對小姐都是很賞識的,所以便想法子送了信給柳姑娘。」

  靈雨心中湧起暖流,勉力支撐著起了身,見身上衣衫還算得體,便扶著鸞兒走出珠簾,只見萬樓主和柳如夢正對面坐著。柳如夢今年已經是二十六歲年紀,若是別的風塵女子,多半已經人老珠黃,可是柳如夢卻是不同,比起當日奪得狀元之時,風姿絲毫不減,只見她身穿一襲雨過天青色的曳地長裙,青絲綰在腦後,便如流瀑一般,身姿如細柳婀娜,容貌秀雅如春花,一雙明眸流轉,顧盼生姿,滿室生光。

  靈雨和柳如夢平日相知不深,只有幾次琴會見過,月影軒和柳如夢多有嫌隙,卻是柳如夢大度,對她們卻從沒有冷言冷語,故而有些交往,想不到自己今日落入窘境,卻是並不熟識的柳如夢前來相救,反而是自己的師妹將自己出賣,不覺悲從中起,只叫得一聲「柳姐姐」便哽咽不能語。

  柳如夢站起將靈雨攬入懷中,柳眉倒豎,對萬樓主道:「如夢一向敬重樓主行事,今日若是樓主定要為難靈雨妹妹,如夢雖然人微力薄,卻也不能坐視此事,若是樓主肯網開一面,想來日後若有請托,如夢和靈雨妹妹都不會拒絕。」

  萬樓主心思百轉,若是柳如夢振臂一呼,只怕自己旗下這些青樓的姑娘都會響應,秦淮河上的姑娘多半受過柳如夢好處恩惠,縱然自己可以高壓逼迫這些女子屈服,可是這樣一來她們必然心中不情願,難免生出事端,再說自己若是落下刻薄無情的聲名,只怕得不償失,想到深處,他笑道:「如夢既然這樣說,萬某豈能不給姑娘顏面。」說罷便將靈雨的賣身契在火上燒了,又道:「靈雨姑娘從今之後便是自由之身,當然若是姑娘願意留在萬花樓,萬某也會以禮相待。」

  靈雨只覺心中狂喜,幾乎不能言語,柳如夢見狀將她放開,輕輕推了她一下,她才記得上前下拜道:「多謝樓主恩德。」猶豫了一下,她又問道:「請問樓主,仙霞之事可是真的?」

  萬樓主意味深長地道:「若非是真的,只怕在下也沒有膽子來接收月影軒,姑娘與她們非是同路人,不過是偶然相逢,同舟共渡一段時日罷了,從今之後,姑娘也應拋卻過往,過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才是。」

  靈雨聞言只覺一身輕鬆,她對鳳儀門本無忠誠,僅有的一些留戀也被紀靈湘的絕情打破,月影軒她已經是不想多留,只是前路茫茫,無處可去,卻又覺得有些為難。

  柳如夢見狀笑道:「妹妹不必煩惱,我那裡雖然簡陋,卻還可以住得,妹妹不如到我那裡歇息幾日,等到過些日子再做決定不遲。」

  靈雨感激地道:「多謝姐姐,小妹只好叨擾了。萬樓主,鸞兒服侍我數年,我捨不得她,若是樓主答應,靈雨願以百金贖取鸞兒。」

  萬樓主笑道:「靈雨姑娘言重了,鸞兒既是姑娘侍婢,萬某怎會留難,區區百金,在下還不曾放在眼裡,姑娘隨身一切,可以慢慢收拾,萬某會令手下送到柳姑娘處。」

  靈雨再度襝衽為禮,萬樓主含笑還禮,便逕自離去了。

  當靈雨隨著柳如夢離開月影軒的時候,卻不知道,萬樓主正和一個青衣儒士在暗處看著兩人。那青衣儒士猶豫地道:「樓主,陳爺托你照看靈雨姑娘,你任她離去,豈不是得罪了陳爺?」萬樓主笑道:「不妨事,我探過了口風,是有貴人中意了靈雨姑娘,不過是托我照顧一下,免得有人趁機欺凌於她,如今她被柳如夢接走,既合她的心意,也不會違背了陳爺的意思,咱們只要派人盯著些就行了。再說你別忘了,柳如夢身後的宋逾,雖然他和陳爺之間有些恩怨,可是看起來仍是有些情分的,只要護住靈雨姑娘平安,我們便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當靈雨走入柳如夢香閨的時候,一眼便看到牆壁上掛著的一幅字,卻是醉後狂草,逸興橫飛,筆走龍蛇,靈雨也是琴棋書畫皆通的才女,見那字寫得好,便是眼睛一亮,低聲念道:「銀城遠枕清江曲。汀洲老盡蒹葭綠。君上木蘭舟。妾愁雙鳳樓。角聲何處發。月浸溪橋雪。獨自倚闌看。風飄襟袖寒。(注2)」下款卻是「煙波散人」,不由道:「好淒清的詞,煙波散人想必就是姐姐身邊那位宋先生的雅號,怎麼不見他的人影呢?」

  柳如夢聞言微笑道:「他一個七尺男兒,怎會長久羈絆在溫柔鄉中,前些日子,他便辭去了琴師之職,離開建業了。」言辭雖然淡漠,可是只見她微蹙柳眉,愁鎖花容,靈雨心中便知秦淮謠傳並非虛假,柳如夢果然鍾情了那位宋逾宋先生,那位宋先生數年來留在柳如夢身邊,顯然也是有情的,只是不知為何竟然鳳飄鸞泊,中道乖分。愈要相勸,卻無端想起那位四公子來,心中也是一陣悵然,不由暗暗祝禱道:「弱女自知微賤,不敢奢求,若能再遇四公子,從他學琴,縱然折損一生福壽也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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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唐崔塗《琴曲歌辭•幽蘭》

  注2:陳允平《菩薩蠻》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五章 一見心相許
 

  公主聞哲病篤,乃請旨南下探視,雍帝許之,乃攜昭華郡主、安國公至徐州侍疾。哲病將痊,有御史進諫,以哲督軍在外,公主不可離京,雍帝留中不問,未幾以太后微恙,懿旨詔公主回京。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暮春四月,芳菲漸近,綠樹成茵,正是人間好時節,可是自鍾離至壽春的驛道上卻是慘淡冷清,路邊常見枯骨伏屍,林間樹上每見鴉雀哀鳴。突然遠處傳來蹄聲如雷,鴉雀驚飛,卻是兩軍在曠野交戰,一支是楚軍飛騎營旗號,一支卻是黑衣黑甲的雍軍騎兵,兩軍相互絞殺,戰得如火如荼,仔細看去,卻是雍軍佔了上風。

  從大雍隆盛十一年二月起,大雍再次發動了猛攻,這一次卻是幾路大軍齊頭並進,秦勇攻巴郡,長孫冀攻江陵,荊遲攻鍾離,裴雲攻泗州,戰火連綿,更生從前,而南楚卻失去了軍方第一人陸燦,各處戰場幾乎是各行其是。別處也還罷了,淮西最是危急,石觀已死,新任主將蔡群才能平庸,只知死守壽春,而他對陸燦嫡系的飛騎營又是心存忌憚,每每迫令他們和雍軍主力接戰。飛騎營雖然精銳,但是畢竟只有不到萬人的騎兵,如今又失去了主將陸雲和石玉錦,對著曾經縱橫北疆的大雍鐵騎,更是難以取勝,只是兩月時間,就已經折損了大半實力,三月中旬,鍾離便失守了,飛騎營卻奉命阻礙雍軍進兵,越發損失慘重。

  這一支正在和飛騎營對敵的騎兵也不是尋常騎營,在大雍黑衣黑甲不是尋常軍士可以穿的,這支騎兵乃是嘉郡王李麟的親軍,雍帝親許使用黑甲,今次雍軍攻淮西,李麟便是雍軍的先鋒將領。其實隆盛八年,李顯督軍江南之時,李麟便隨父南來,跟在軍中見習軍務,可是雖然他很想上戰場,更想和陸雲交鋒,卻被李顯一瞪眼給否決了,用李顯的原話來說,莫非我們大雍沒有人了麼,讓你這個小娃娃上陣殺敵,而軍中的將領聽了居然都是一臉贊同的神色,讓李麟鬱悶不已,只能暗中腹誹,當初皇伯父和父王不都是十幾歲年紀就上陣殺敵的麼?

  直到今年春天,已經滿十五歲的李麟終於得到了齊王允許領軍上陣,而皇伯父李贄更是下旨准許他的親軍穿著黑甲,以示榮寵。李麟雖然是初次上陣,可是他在軍中歷練多年,只是幾陣下來,荊遲便放心地讓他做先鋒了。只可惜陸雲已經不在鍾離了,就連淮西軍中那個據說比陸雲還出色的少年將領石玉錦也無影無蹤,不能和他們一決高下,卻讓李麟扼腕不已。

  不急不緩地驅使戰陣,追在飛騎營後面,絞殺飛騎營落後的騎兵,將飛騎營數次反攻一一化解,飛騎營主將覺得不妙,便停下列陣,準備迎戰。雍軍見狀,兩翼伸展,隱隱欲將楚軍包圍,戰陣列好之後,李麟提槊縱馬出陣,大聲笑道:「本王素來聽說飛騎營飄忽善戰,今日看來真是聞名不如見面,你們還是棄械投降,看在你們的陸雲陸將軍份上,本王自會善待爾等。」

  見這黑衣少年將軍如此囂張,飛騎營上下都是義憤填膺,但是他們孤軍奮戰,敵軍又是百戰鐵騎,這少年將軍雖然言詞狂妄,指揮起戰陣來卻是如臂使指,得心應手,心中都生出死意,為首的將領正欲出陣應答,突然風中傳來一個冰冷悅耳的聲音道:「是何人說飛騎營名不副實,便讓我石玉錦領教一二。」飛騎營聞聲幾乎等呆住了,若是這時候雍軍進攻,必能打個措手不及,只是雍軍的主將也愣住了,全沒想到下令攻擊。

  飛騎營將士靜默了數息,繼而高聲歡呼起來,戰陣便如潮水一般從中而分,一個白馬銀槍的少年將軍從容策馬穿過戰陣,威武英俊,雄姿勃發,雖然只有十八九歲模樣,但是只見他氣勢沉凝,殺氣隱隱,便知是善戰宿將,在他身邊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布衣絕麗少女,騎著一匹棗紅馬跟隨,那少女懷中竟抱著一個嬰孩,高據駿馬,雖然衣著尋常,形容甚至有些狼狽,但是氣度從容,明眸流波,淺笑嫣然,就像是游春的千金小姐一般。這一雙金童玉女也似的人物出現在戰場上,怎不令人瞠目結舌。

  那少年將軍一雙冰冷的眼睛冷冷在李麟身上掃了一眼,道:「就是你大言不慚,竟敢要飛騎營請降麼?」

  李麟目光炯炯地望著那少年將軍,眼中滿是讚賞之色,心道,難怪這人的聲名還在陸雲之上,果然是南楚俊傑,心中生出爭勝之念,他提槊上前道:「閣下便是石玉錦石少將軍麼?若是少將軍覺得本王說得不對,可敢和本王一決麼?」

  此言一出,李麟身邊的親衛都是嘩然,他們多半都是李麟親自揀選提拔的勇士,對嘉郡王忠心耿耿,更何況又得了太子和齊王的嚴令,就是死也不能讓嘉郡王涉險,石玉錦乃是楚軍中出名的少年勇將,曾經陣斬雍軍大將,這些年來在淮西更是威名赫赫,若是嘉郡王有了什麼短長,就是一死也不能贖罪,偏偏又是李麟自己提出決鬥,就是想阻止這場決戰也沒有借口,所以不等石玉錦出言同意,幾名親衛猛士已經策馬衝上,口中喊道:「想要和王爺交鋒,先過了我們這關再說。」

  李麟眼睜睜地看著親衛衝了上去,氣得火冒三丈,卻不便斥責他們,免得削弱了己方士氣,只見石玉錦放聲大笑,摘下鞍前銀槍迎上,飛騎營將士都是發出長嘯助威,絲毫不覺得石玉錦以寡敵眾會有什麼危險,雙方戰馬交錯之際,只見銀槍疾點,便如梨花影動,瑞雪紛紛,不過十數回合,那幾名雍軍親衛已經被她迫退,其中更有兩人中槍,難以再戰,雖然這些人都是精兵猛士,可是在石玉錦千錘百煉的銀槍面前卻是相形見挫。

  飛騎營將士見狀都是高聲喝彩,李麟一皺眉正欲上前,耳邊卻傳來一個少女銀鈴一般的笑聲,心中一動,凝目瞧去,卻見是那個和石玉錦一起前來的布衣少女,正在大聲喝彩,滿面仰慕地瞧著石玉錦在兩軍陣前耀武揚威。方才李麟只留意到了石玉錦,對這少女視若未見,但是此刻他卻覺得腦海一片空白,眼中只有那少女艷絕人寰的仙姿。

  正在這時,那少女懷中的嬰兒大聲哭叫起來,少女熟稔地拍著嬰孩的襁褓,脆聲道:「寶兒肚子餓了,快些擊退他們吧。」

  石玉錦一皺眉,厲聲道:「留下幾個人護著梅兒,諸君隨我來。」說罷舉槍衝上,在她身後,飛騎營將士呼喝相隨,初時還有些陣形散亂,可是不到百步之遠,便已經如同一人,千人結陣,奔騰如雷。

  見敵軍士氣如虹,李麟收回早已魂飛天外的思緒,洩憤似的大吼一聲,舉槊率軍迎戰,不知怎麼,他心中惱怒非常,對於淮西楚軍極富盛名的兩位少年將軍他早已神往,陸雲是他舊識,石玉錦乃是石觀之子,陸雲更是娶了石觀之女,兩人應是郎舅至親,而去年九月,石玉錦護著陸燦之女陸梅逃出壽春的事情也是人盡皆知,這樣想來,這少女定是陸梅,他們兩人既是親戚,又有諸般恩義,想來定會親上加親,只是這樣一想,心中便生出惱怒。至於陸梅懷中的嬰孩,想來應該無關緊要,李麟早已自動將他略去。

  兩軍尚未交接,卻見飛騎營急折向左,李麟一怔之間,飛騎營已經衝入雍軍左翼,石玉錦領軍衝陣,將雍軍攪得大亂,李麟上陣未久,哪裡是石玉錦對手,更何況如今的石玉錦更是少了幾分衝動,多了幾分冷靜,左衝右突,不到片刻已經佔了上風,李麟卻是當機立斷,立刻下令撤軍,自行壓陣,向鍾離方向退去。飛騎營雖然取勝,但是畢竟力弱,所以石玉錦也沒有領軍追擊。雍軍退後,飛騎營將士簇擁著石玉錦歡呼雀躍,慶賀他們敬服的少將軍重返軍中,又領著他們戰勝雍軍前鋒,洗雪了連戰連敗的屈辱。

  石玉錦卻是神色緊張,策馬上前迎上陸梅,接過她手中的嬰孩,探視一番,才放心下來。陸梅埋怨道:「大嫂,恩公說讓你好好調養,一年之內最好不要上陣廝殺,你卻是不肯聽從,若是再病了可怎麼辦。」

  石玉錦赧然一笑,道:「是,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

  這時候飛騎營中諸將都上前道:「少將軍,不若留在軍中不要走了吧,乾脆我們幫你奪回淮西軍權,免得還要受那蔡群賊子的窩囊氣。」

  石玉錦黯然道:「如今玉錦已經是朝廷欽犯,豈能再領軍作戰,這次我不過是路過這裡,馬上就要帶著梅兒去南閩,想來不能再與諸君並肩作戰了。」

  眾人聽了都是垂頭喪氣,可是卻也知道石玉錦所說才是正理,若真得那樣做,豈不是犯上作亂,可是飛騎營若是這樣下去,必是覆滅之局,他們又十分痛恨南楚朝廷屈殺陸燦,其中便有人道:「與其在這裡白白送死,不若我們護著少將軍去南閩吧。」此言一出,多有響應,就是石玉錦也覺得去南閩的一路上必然是艱險重重,若有些得心應手的親衛保護,卻是好上許多。想到飛騎營乃是陸氏嫡系,如今必是飽受排擠為難,與其讓他們在淮西送死,倒不如棄了軍籍,從今後海闊天空。石玉錦性如烈火,對南楚朝廷早已恨之入骨,更沒有了捍衛社稷的心志,便道:「願意去的就跟我走吧,我們分批南下,免得驚動那奸相心腹。若是不願去的,就去淮東投奔楊參軍,也不要在這裡送死了。」

  當下僅剩的四千飛騎營將士商議之後,有些仍然顧念淮南危局,大概兩千五百多人決定轉道淮東,再不受蔡群節制,還有一千多人已經心灰意冷,便商定分散南下,到南閩隨侍陸氏一門。石玉錦形跡不甚掩飾,早已驚動了淮西軍各部,可是眾人都顧念陸燦、石觀恩情,石玉錦又是他們同胞故舊,都是暗暗相助,更有些石觀昔日的親軍心腹,也已經無心戰事,便也棄了軍籍,隨著石玉錦去了南閩。等到蔡群有所察覺的時候,淮西軍中精英已經去了十之二三。石玉錦這般舉動,卻是不曾顧及大局,只是以她的性子,沒有起兵報仇,已經是難得非常了。只是淮西軍實力大損,蔡群又是庸碌之輩,雍軍在淮西勢如破竹,全無阻礙,不到一年,淮西已經落入雍軍之手。這般情形卻不是陸燦生前可以料及的,若是石觀不死,淮西局勢斷然不會糜爛至此,就是石玉錦棄軍而走,也不會有這許多人相隨而去的。

  李麟自然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只是垂頭喪氣地返回鍾離,心中惱恨不已,豈料剛到城下,便見城門大開,一個青衣少年隨眾而出相迎,李麟一見這人,不由大笑道:「霍大哥,你怎麼來了?」跳下馬飛奔迎上,那少年也是疾步走出人群,兩人把臂相視,都是歡喜非常。

  李麟將軍務交給副將處置,自己拉著霍琮向城內走去,一邊走一邊問道:「霍大哥不是跟著皇兄在楚州坐鎮麼,怎麼會來鍾離看我,皇兄怎肯放走你這個左膀右臂?」

  霍琮笑道:「我不過是跟在太子殿下身邊整理一些文書罷了,哪裡談得上什麼臂膀,今日是太子殿下聽說郡王爺領軍上陣,心中不安,命我押送一批糧草到鍾離,順便來看看你,還囑咐你小心在意,不可輕乎生死。」

  李麟笑道:「皇兄總是當我沒有長大,替我向皇兄致謝,對了,柔藍還好麼,這邊兵荒馬亂的,可別讓她四處亂走,若是有什麼閃失,只怕我皇兄要心痛死了。」

  霍琮目光一閃,自從去年十月,長樂公主領著柔藍和慎兒到徐州探視江哲病情,初時柔藍還乖乖待在徐州,後來江哲病情好轉,柔藍便呆不住了,常常尋個理由跑到楚州去見太子李駿,這件事情眾人心知肚明,都知道昭華郡主遲早會嫁入皇室作太子妃,只有李麟總是硬撐著不願鬆口,不肯承認李駿與柔藍的兩情相悅。難得他今日的語氣中全無嫉妒之意,莫非是發生了什麼變故。想到此處霍琮便故意詢問李麟近日的戰況,李麟畢竟直率,沒多久就被套出了話風,更是因為知道霍琮消息靈通,出言問道:「霍大哥,你有沒有聽說過陸小姐的事情,她可有了婚配麼?」

  霍琮暗中差點笑破了肚皮,知道李麟誤會了石玉錦和陸梅的關係,這也難怪,南楚朝廷向來習慣掩耳盜鈴,有意無意之間,就將石玉錦和石繡當成了兩個人,而在雍軍看來,不論石玉錦是男是女,最重要的卻是她的能征善戰,自然也不會刻意傳揚此事,而李麟雖然身份尊貴,卻不過是尋常將領,他既然全沒想到那方面去,自然也不會有人告訴他石玉錦的真正身份。

  不過縱然如此,霍琮也不看好李麟的心思,縱然南楚滅亡,陸氏也不會甘心投降,最多是不聞不問,隱在民間罷了,絕對不會生出攀附權貴的心思,李麟若想追求陸梅,那更是難於登天,不過想來想去,總比李麟一顆心始終繫在柔藍身上好些,便忍著笑道:「郡王爺,你大概不知道吧,那位石玉錦石少將軍乃是陸雲陸少將軍的結髮妻子,那個嬰孩就是石少將軍兩月前所生的兒子,乳名寶兒,尚未取名,不過石少將軍畢竟是武將,所以那孩兒便由陸小姐照看。」

  李麟心中只覺狂喜,此刻他全然沒有想到被個女子打敗的屈辱,只想著陸梅與石玉錦並非情侶,自己便有了機會,也顧不上問霍琮如何知道得這般詳細,只是拉著他結結巴巴地道:「霍大哥,能不能幫我想想法子,我,我很想娶陸梅為妻。」

  霍琮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了李麟片刻,看得李麟心中發毛,良久,霍琮才笑道:「這件事情,我倒是會替你想法子,不過只怕艱難得很,你是堂堂大雍郡王,陸梅小姐卻是南楚大將軍之後,國仇家恨擋在其中,你若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只怕是沒有什麼希望的。」

  李麟連忙道:「霍大哥放心,若是皇伯父和父王攔阻,最多我不要這個爵位,若是陸家的人不肯,我情願死在他們面前,也要求得他們諒解。」

  霍琮肅容道:「你可是一片誠心要娶陸小姐為妻?」

  李麟指天誓日道:「若有二心,就讓李麟死在刀劍之下,屍骨無存。」

  霍琮心道,此事若成,不僅免去李麟和太子殿下的相爭,也可以保證陸氏將來的平安,先生定是歡喜的,就是皇上和齊王也不會反對,只不過若想得到陸氏許婚,只怕是十分艱難,想了許久,霍琮狠狠心道:「郡王爺放心,這件事情我一定想法子幫你,不過你也得想清楚,只怕沒有十年八載的水磨功夫,你是別想成功的。」

  李麟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本王絕不會放棄的。」心中卻暗自想道,這麼長時間,可要留心有人捷足先登,回去我便求父王想法子,還有霍大哥雖然答應了,卻還不夠,還得去求姑夫才行。此刻的李麟自然想像不出來,他的追妻之路,會是何等的艱苦卓絕。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六章 相報甚時休
 

  十一年,郡王承命為先鋒,王甚勇武,每自為前驅,耀武軍前,人不敢正眼視之。
  十三年春,三軍承帝命渡江,荊遲部、裴雲部,將會師建業,南楚國主驚懼,率宮妃禁衛奔當塗,禁軍聞之大亂,燒殺擄掠,建業官民皆苦,乃開城門請降,郡王為荊部先鋒,軍僅五千,或勸其待主將至,郡王不許,乃悉眾入城,先遣軍士護宗廟,自率軍號令城內,有亂軍為害,皆殺之。建業乃平,王亦名噪天下。

  以郡王功顯,令獨自領軍,王乃席捲江南,破豫章、宜春、廬陵、鄱陽、臨川諸郡,皆有大功,軍中皆許為後起之秀。郡王性端嚴,軍令嚴苛,殺伐決斷,楚人驚懼,然頗愛豪傑忠義之士,不忍傷之,縱有冒犯,唯檻送建業耳,時,太子駿鎮建業,見而皆笑赦之。

  十四年,天下稍定,太宗欲遣重臣撫南閩,閩中多蠻荒之地,道路艱絕,人皆不欲,郡王自請鎮八閩,意甚誠,願為南海藩障,太宗嘉許之,任其南閩節度使,許建牙,開府儀同三司。

  郡王撫閩九年,修商道,浚江河,勸農桑,懾豪強,閩人皆服膺。

  二十二年,聘故楚大將軍陸燦女為王妃,太宗遣使賜婚,特旨許用親王儀仗。

  翌年,太宗詔郡王還朝,民皆扶老攜幼,望塵相送,幾三十里。

  ——《雍史·嘉郡王列傳》

  霍琮來到鍾離,除了奉太子之命來看望李麟之外,還有一個緣故就是為了石玉錦和陸梅,原本董缺奉江哲之命救下兩人,江哲準備等到荊遲攻之時,遣人將她們接到徐州去的。想不到荊遲還未盡得淮西之地,江哲就得到董缺的消息,石玉錦生子之後,修養了不到兩個月,就不願再逗留了,從董缺那裡得知外面的情勢之後,便要將陸梅和愛子送到汀洲,然後再北返尋找陸雲的下落。董缺本就是以遊方道士的身份相救兩女的,自然也不好阻止石玉錦這般行事,只能迅速將消息傳到徐州。霍琮這次就是奉命前來,若是石玉錦和雍軍發生什麼衝突,也好從中周旋。如今李麟對陸梅一見心許,他自然不用再操心了,交割了糧草之後,又暗暗和荊遲透了些端倪,囑咐了李麟一些言語,第二天一早便啟程往徐州去了。

  因為急於返回徐州,所以霍琮只帶了四個虎賁侍衛就上路了,這四人都是在定海之時保護他的舊人,相處數年,彼此十分知心,知道他心中焦急,一路上快馬加鞭,不曾停息,直到正午時分,陽光刺目,人馬都疲憊了,這時,霍琮見到路邊有一座荒廢的廟宇,便提鞭道:「快午時了,就在前面休息一下吧。」四名侍衛同聲應諾。

  這裡本是過路旅人常常休息的地方,只是這幾年雍楚對峙淮西,所以才變得殘破,但是仍然可以遮風避雨。五人到了廟前,翻身下馬,將馬繫在廟前,一人取了廊下木桶,到廟後林中清溪提水,另外三人伺候馬匹,在階下準備午飯。霍琮見幾人都忙著,便自己在廟外散步起來,想要鬆弛一下筋骨。見到侍衛提水出來,又聽見樹林中傳來潺潺水聲,隱約彷彿,如同琴音淙淙,不由生出尋幽探勝之心,向幾個侍衛招呼了一聲,就向林後走去。一個侍衛起身想要跟來保護,卻被霍琮阻住。如今江淮局勢和去年不同,自從陸燦死後,淮南楚軍龜縮不出,更別說派遣斥候深入雍境了,所以霍琮也沒有遇刺的擔憂,更何況霍琮也會些武技,若是尋常南楚斥候,倒也不會被人隨便殺了,所以那侍衛一猶豫,也就沒有跟來。

  霍琮走了幾十丈遠,便看到林中一溪清泉,泉水清澈見底,水中尚有游魚,心中生出閒適之意,便坐在溪邊石上,臨水觀魚,不亦樂乎。

  正在霍琮倚在石上,任由透過綠茵的溫暖陽光照在身上,昏昏欲睡的時候,耳邊卻傳來一個譏諷的聲音道:「霍公子如今已經是青雲直上,想來已經不記得殺父之仇,滅國之恨了。」

  霍琮只覺得渾身一震,他緊閉雙唇,忍住呼救的衝動,不僅僅是因為抵在他背後的尖銳利刃,還因為那人的言語。

  身後那人見狀笑道:「霍公子果然聰明穎悟,想當初錦繡盟主霍紀城死於敵手,就連名頭也被人奪去之時,卻想不到自己的愛子竟會有今日吧。」

  霍琮目光閃過寒芒,冷冷道:「你胡說些什麼,霍某不明白你的意思。」話音未落,只覺身後利刃已經移開,有一人坐到他身側青石上,從容道:「不知道霍公子還記得我厲鳴麼,當初可是我送公子和霍夫人一起到長安的,這些年來,公子相貌竟是沒有什麼變化,只是眉心那顆紅痣仍然如故,當初便有相士說這是『草裡藏珠』,主聰明多智,遇難呈祥,如今看來,那相士當真是鐵口神算,誰會想到大雍、南楚兩國都要擒拿的欽犯霍紀城的親子,如今竟是大雍重臣江哲的弟子,更是深得太子李駿器重,將來必定是位極人臣,富貴雙全。不過也當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令師叛楚投雍,霍公子卻是認賊作父,這倒也是青出於藍。」

  霍琮面如死灰,也不望那人一眼,只是盯著眼前的溪水沉默不語,他本不是這樣輕易就會被人懾服的,只是這人說穿他多年心事,這才讓他變成這般模樣。

  那人冷冷道:「盟主昔年決意復國,為此不惜捨身,只是人都有私心,所以和夫人成親之時,便秘而不宣,在公子出世之後,更是將家人送到了長安,這卻是盟主一番苦心,長安雖然是雍都,但是反而比起尋常地方更加安全,又沒有兵燹之禍,只要夫人和公子身份不洩露,就可長久安居。雖然世人都以為盟主是死在隆盛元年東川慶王之變時候,可是你我都清楚,自從武威二十四年之後,夫人便失去了盟主的音訊。只是我卻不是錦繡盟中人,夫人也沒有法子和盟中盟主親信聯絡,所以始終不知道那用盟主之名,縱橫天下的到底是誰罷了。武威二十五年年初,夫人病歿,公子在夫人葬後便突然出走,我還曾暗中尋訪過,只是想不到公子竟然進了雍王府。如今想來,公子當時應是想探知盟主下落,盟主若是已遭不測,那麼最可能的兇手就是雍人,只不過不知道是雍王李贄還是太子李安下的手,你投入雍王府也是沒錯的,只是富貴逼人來,榮華亂心志,如今公子早已忘了父母之仇了吧?」

  霍琮緊咬牙關,不知何時鮮血已經溢出嘴角,那人見了冷冷一笑,道:「厲某沒有出息,後來流落到南楚,跟隨韋首座左右,鳳儀門雖然是落毛的鳳凰,但是仍然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卻也讓我知道了許多秘密。韋首座這些年來苦心思索,早已斷定錦繡盟從武威二十四年,便已經落入雍帝李贄掌握之中,那江哲性子,最愛藏著掖著,真正掌管此事的除了江哲之外,不會有別人,這樣看來,盟主死在誰人手裡,不問可知。據聞江哲對公子愛重非常,公子難道真的一點都猜不出來誰是殺父仇人麼?」

  霍琮眼中似乎要冒出火來,惡狠狠地盯著那人,那人卻彷彿渾不在意,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瓶放到霍琮面前,道:「這瓶中是首座向毒王買來的秘藥,尋常人若是吃了沒有妨礙,若是重病受傷的人吃了,便會越來越虛弱,只需要數月時間,就可以令服藥之人無聲無息地死去,公子是江哲愛徒,只要將此物下在飲食湯藥中,就可以報了國仇家恨。公子不必擔心,那廝雖然是岐黃聖手,但是用毒之道,高深莫測,申如晦在毒藥上面的本事天下無雙,縱然是醫聖親臨,也不能發覺此藥,更何況這藥嚴格說來並非劇毒,乃是一種強身健體的補藥,只不過不適用於病人罷了。」

  見霍琮仍不言語,那人卻知霍琮非是不動心,又道:「公子若是不肯動手,厲鳴醜話說在前頭,半年之內,那人若沒有死去,我便將公子身世洩漏出去,只是不知到了那時,那江哲可會心慈手軟.就連他少年知交,親如骨肉的愛徒和他為敵,他都不肯放過,更何況是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孺子,他縱然不捨得殺你,只怕你也從此青雲路斷,再不能得到雍廷的信任,到了那時,只怕公子生不如死,倒不如捨命一搏為好。若是公子肯殺了江哲,實不相瞞,厲某早已心存死志,也不願苟活於世,必會到九泉下去向霍盟主和韋首座報知這個好消息,絕不會留在世上,令公子如芒在背,耿耿於懷。公子若是不放心,可以到壽春城內平安客棧來見我,想必到時候壽春已經被大雍攻破了吧,若是我死在公子面前,想來公子就會放心了吧?只是公子也別想事情未成就殺人滅口,我早已將書信留在心腹人手上,若是沒有我的信物,明年此時,他就會拆開書信,按照我的遺命,將公子身世傳遍天下,到時候公子只怕會後悔莫及。若是公子殺了江哲,我自會將信物和那人身份相告,公子就可永絕後患,豈不是一件美事?」

  霍琮怔怔望著玉瓶,不知什麼時候,身後傳來侍衛的聲音道:「公子,已經可以用飯了。」

  霍琮下意識地將玉瓶藏入袖中,抬起頭來,那厲鳴早已不知去向,木然道:「這就過去,等我一下。」然後走到溪邊,也不伸手掬水,卻逕自將頭扎入水中,清冷的溪水寒意尤重,過了片刻,霍琮才抬起頭來,起身回頭笑道:「這溪水涼得緊。」水線如珠,從他發上面上淌下,卻絲毫不給人狼狽之感,反令人覺得他灑脫率直。那侍衛隨他數年,知道霍琮偶然會有這般不拘形跡的舉動,卻也沒有看出霍琮心中波瀾,湊趣笑道:「這溪水本就是冷的,現在又是暮春,難免會有涼意,公子還是擦乾水跡吧,要不然受了風寒可就糟了。」

  霍琮微微一笑,用袍袖拭去水痕,談笑自若地隨著那侍衛走到林外廟前,只見廟前階下行軍爐灶中已經是熱氣騰騰,濃湯就著烙餅,倒也是一頓豐盛的佳餚。霍琮絲毫不露聲色地和幾個侍衛說笑用飯,全無人知道霍琮此刻已經是食不知味。用過午飯後,休息了半個時辰,五人再度上路,一路上無話,第四日清晨,五人便到了徐州城前。趕了一夜的路,身上衣衫幾乎已經被露水浸透,急欲入城換衣,眼看著晨光中屹立的徐州城,不用商量,五人都多加了一鞭,快馬向城門奔去。還未到城門,卻驚見城前旌旗招展,霍琮心中疑惑,策馬停在路邊,凝神瞧去,明黃的龍鳳旗幟,衣甲鮮明的龍驤禁軍,富麗堂皇的公主儀仗,都明示了正在出城的車隊的身份,未幾,霍琮便看到長樂公主的金輅。

  霍琮心中奇怪,長樂公主是因為江哲病重而到徐州的,算起來江哲應該還沒有痊癒,怎麼公主就要回去了,避在路邊發怔,霍琮卻忘記了可以上前相問,那林間溪邊的一番談話給他的打擊之重,絕非表面的平靜從容可以遮蓋的。

  大雍公主按照禮制本應使用翟車,唯有寧國長樂公主特旨許用金輅,這本是雍帝榮寵之意,可是霍琮心思數轉,已經想通今日之事,他去鍾離之前,便從太子李駿那裡得知有御史進諫,彈劾長樂公主久離雍都之事,想來定是皇上下旨詔回公主,再望見金輅,心中已是蒙了一層陰影。這時,霍琮又看到長樂公主鑾駕之側,柔藍和慎兒各騎駿馬相隨,但是慎兒穿著行路便服,柔藍卻穿著一件淡黃春衫,全不似要趕路的模樣,只是依依不捨地透過珠簾高挑的窗子和長樂公主低頭說話,便暗暗猜測長樂公主定是將柔藍留在徐州了。

  這時候,長樂公主和柔藍都看到了在路邊的霍琮,停住鑾駕,長樂公主柔聲道:「琮兒回來了,你若再晚回來一些時候,就不能向本宮辭行了。」

  霍琮這才上前見禮,有些惆悵地問道:「師母這是要回京麼?」

  長樂公主輕輕一歎,秀麗的容顏上露出黯然之色,道:「母后微恙,下旨詔本宮回京,我將藍兒留下照料她爹爹,只是她還年幼,多半不能得心應手,你若在隨雲身邊,可要多擔待一些,隨雲雖然已經好轉了許多,可是我始終放心不下。」

  這時候,江慎隔著金輅在另一邊探出身子,急切地道:「霍哥哥,你可要跟爹爹說,不是我不想把《詩經》抄十遍,可是皇上舅舅讓我一起回去的,說是外祖母很想念我,師父也要我回去練功,所以我才走的,最多等爹爹回京之後,我再把抄好的詩經交給他。」

  柔藍原本已經泫然若泣,聽到江慎言語,卻破涕而笑道:「慎兒,你不是想請人照著你的筆跡抄書啊,爹爹的眼力可是很厲害的,瞞不過的。」

  江慎聞言立刻愣住了,一雙清澈明晰的黑眸滴溜溜轉個不停,似乎在考慮姐姐所說的是真是假。

  卻聽長樂公主笑道:「是啊,慎兒,你姐姐從前可是吃過虧的,原本只是抄五遍《論語》,結果又多抄了十遍。」

  江慎張大了嘴巴,愣在哪裡,卻忘了自己還在馬上,差點跌了下來,幸好他武功已經初成,手忙腳亂地控住馬韁。霍琮也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幾日的愁苦煩悶幾乎是一掃而空,只有柔藍滿面通紅,越發嬌嗔不依。

  這小小的插曲卻是沖淡了離別的愁緒,直到長樂公主鑾駕消失在視線當中的時候,霍琮仍然是面帶笑容,直到柔藍在他耳邊嘀咕道:「皇上舅舅也真是的,不就是有人上折子彈劾麼,就忙著將娘親詔回京去,我若是爹爹,乾脆就一起回去了,免得平白無故地嘔心瀝血。」

  霍琮心中一顫,原本的歡樂沉寂下去,淡淡道:「藍兒不可出言不遜,這話若是傳了出去,只怕引起麻煩,皇上對先生怎會有什麼疑心,多半是為了堵那些諫官的口舌罷了。」

  柔藍聞言不忿地道:「爹爹也這樣說,可我就是不服氣,若給我知道是誰彈劾爹爹,定要拔了他的鬍子去。」

  霍琮笑道:「好了,不要鬧了,我要去見先生了,你若不想回去,我可不等你了。」

  柔藍眼珠一轉,道:「霍哥哥,你給我求個情,爹爹不許我再去楚州,還說讓我好好學些女紅中饋,我可不喜歡那些麻煩的事情,爹爹最疼你了,你若說話爹爹必會答應的。」

  霍琮心中更是刺痛,勉強道:「好吧,我去向先生提一下,不過先生若是不答應,我可也沒有法子。」

  兩人策馬走向江哲養病的凝碧園,耳中聽見街道兩側嘈雜的聲響,不知怎麼,霍琮的心思漸漸沉靜下來,不復方纔的淒苦沉淪,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他知道那人話中有許多不實之處,爹爹並非是復國志士,而且將自己和娘親送到長安隱居也不全是為了母子兩人的安全。雖然那時候他還年幼,但是卻記得很多事情,尤其是娘親常常向自己傾訴心中苦恨,或者是以為自己聽不懂吧,否則娘親那樣賢惠溫柔的女子,絕不會說夫婿的不是。可是那人卻有一點沒有說錯,爹爹的確死在先生手中,而自己的確是忘記了國仇家恨。

  他從未將自己當成蜀人,在他出生之後,蜀國早已經亡了,他的童年是在長安度過的,後來又在寒園之中長成,國仇他從來不曾念及,唯有家恨,他卻是一刻不曾忘記。當初衝撞了雍王府車駕,他是存心的,想要用這個法子混入雍王府,那時他的願望不過是想要得知父親的生死,然後去告訴已經香消玉隕的娘親一聲。誰知因緣際會,他投入了江哲門下,這也是他心結之始。江哲的器重和信任,讓他得以知道了許多隱秘,更是從蛛絲馬跡中猜到了父親的死因,可是江哲的教誨愛護,卻讓他領略到從來沒有得到的父愛,在他心中,早已將江哲當成了至親之人,可是偏偏是這人害死了他的生身父親。

  最終他決定不去面對這個事實,只要自己沒有得到真憑實據,就可以不去想江哲便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到後來,他最怕的就是身份洩漏。一旦江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江哲的性情,必會將真相說明,他不怕江哲將他驅逐出寒園,不怕江哲讓他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窘境,甚至也不怕江哲殺了他,他怕的卻是恩仇之間不知要如何抉擇,只怕到了那時,他除了自盡而死之外,再無別的路可走。

  可是自己竭力掩蓋的隱秘終於被人揭破了,自己終究是不能自欺欺人,終於到了凝碧園,霍琮下了馬,跟著柔藍一步步走向江哲的居處,只覺足下彷彿踏在棉花上,全無支撐,目光落在虛掩的門扉上,霍琮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冷靜,原來當真面對的時候,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可怕。門內傳來江哲淡漠的聲音道:「琮兒回來了麼,進來吧,藍兒,昨日的那碗湯我很喜歡,你去告訴廚下,今日晚膳還要那道湯。」

  微微苦笑,聽著柔藍遠去的足音,鼓起勇氣,霍琮推門走了進去,目光一閃,便頓時凝住,在他意中,江哲還應是月前那般鬱鬱寡歡的模樣,孰料放眼望去,江哲坐在椅上,只穿著中衣,身披寬袍,正端著香氣四溢的香茗欣賞書案上的一幅字帖,神色閒適自若,全無一分愁容。而小順子則坐在棋坪前面,手中拿著一本古舊的冊子,正在那裡打棋譜,不時的拈起棋子放落在棋盤上。主僕兩人這般悠閒自得,彷彿數月前的陰雲消逝無蹤了一般。

  見到霍琮進來,小順子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江哲卻抬頭笑道:「琮兒遇見你師母了吧,其實她也是過分操心了,我如今已經好了許多,縱然她不在我身邊,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倒是回京好些,也免得那些腐乳多嘴多舌。」

  見江哲神色祥和,霍琮只覺心中一寬,下意識地將心中愁苦拋到一邊,道:「先生這般高興,可是有什麼喜事麼?」

  我笑道:「哪裡有什麼喜事,四路大軍一起興兵,只有淮西這邊順利非常,巴郡那裡原本余緬已經有意投降了他,卻有一個人送去了陸燦的一柄佩劍,那余緬已經指天立誓不會投降了,只怕想要攻下巴郡,得費些功夫了。」

  見江哲說到陸燦,已無戚容,霍琮心中一動,試探地問道:「先生已經不再為大將軍的事情難過了麼?」

  小順子聞言抬起頭,眼中露出不滿之色。霍琮低下頭去,也覺自己不該刺及先生心中隱痛。這時耳邊卻傳來江哲淡雅平和的聲音道:「唉,此事我其實早有準備,那些日子不過是一時懵懂住了,逝者已矣,縱然難過又能如何呢?我和陸燦縱然情誼再厚,也抵不過忠義二字,若是陸燦將我殺了,多半也會痛楚難當,只是事過境遷,他卻也還要領軍上陣殺敵的。我既不後悔當日所作所為,何必還要鬱結心中,徒令親痛仇快罷了,想來他雖然殺身成仁,卻也不會喜歡看到我那般難過吧。有些事情終究是要面對的,何謂對錯,何謂忠孝,只要此心能安,又何需在乎世俗之見。」

  霍琮聽到江哲最後的兩句話,只覺如同醍醐灌頂一般,心中頓時豁然開朗,生機也再度出現在面上,沉默片刻,笑道:「先生能夠想通就好了,難怪師母肯奉詔返京,卻是因為先生已經沒事了,弟子此來也有好消息稟報,先生若是聽了,只怕會更開心一些。」

  我饒有興趣地道:「你這樣快就回來,我便知道那件事情定是已經解決了,說說你的好消息吧。」

  霍琮便將李麟鍾情陸梅之事仔細道來,我聽得眉飛色舞,不由拊掌大笑道:「這倒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當初齊王殿下為了嘉平公主,卻是惹出了多少笑話,費了多少心思,才娶到佳人,只怕將來李麟這小子費的心思要超過其父十倍,才能如願以償,不過這件事情卻也要極力促成為好。不過說起來這些孩子也都大了,藍兒去年也及笈了,也應該為她擇個佳婿,雖然還想多留她幾年,卻也不能誤了她的姻緣。」

  霍琮心中已經有了決定,上前拜倒道:「先生,弟子有件事情想要拜託順叔,還請先生允許。」

  眉梢輕揚,我的目光在霍琮身上停留了片刻,溫和地道:「你自己去求他吧,若是小順子答應,我這邊自然沒有問題。」

  霍琮再拜叩首,起身走到小順子身邊,目光炯炯,卻是垂手不言,小順子放下棋譜,淡淡道:「走吧。」說著向門外走去,霍琮低頭跟在他身後,雖然是背對著江哲,卻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直到房門在身後關上,那熾熱的目光才被厚厚的木門阻住。

  兩人走到園中,小順子負手站在一池碧水之前,漠然道:「你有什麼事情?」

  霍琮淡淡道:「弟子想求順叔殺一個人。」

  小順子微微一怔,道:「你想殺什麼人?」

  霍琮取出懷中玉瓶,把玩了片刻,放在地上,退了一步道:「弟子想殺一個叫做厲鳴的人,想來應該能夠在壽春的平安客棧找到他,若有順叔出手,想必是萬無一失,弟子才能放心。」

  小順子卻不問厲鳴是誰,冷冷道:「你不擔心只殺他一人沒有用處麼?」

  霍琮笑道:「鳳儀門已經煙消雲散,辰堂也是盡毀在仙霞嶺上,想來厲鳴也沒有什麼心腹人了,他所言多半是恐嚇,我卻是不信的,再說就是流言傳了出去,卻也沒有什麼關係,我本也不在意那些榮華富貴,少些牽絆,卻也少些責任,不會像先生這樣,始終不能脫身。」

  小順子回過頭,目中滿是寒意,卻又隱隱有些期望,問道:「你已經決定了麼?」

  霍琮點頭道:「是的,有些事情終究是要面對的,既然我的心已經告訴我應該如何抉擇,我就不會再有為難,便是認賊作父又如何,便是忘了殺父之仇又如何,霍琮只知道,在寒園之內的生涯終生難忘,先生、師母、順叔、藍兒和慎兒就是我的親人。」

  小順子眼中閃過一絲喜悅,卻迅速斂去,肅容道:「這件事情我會處理的,去陪他下盤棋吧,昨日又輸了給我,很是不高興呢,若說讓棋,還是你做的天衣無縫,這一點我卻是萬萬比不上你的。」

  霍琮微笑道:「弟子遵命,還請順叔多多費心。」說罷,霍琮轉身向江哲的居室走去。

  在他身後,小順子從袖中取出一張綿紙,上面皆是蠅頭小楷,寫道:「攜陸燦佩劍阻余緬順義者,名厲鳴,鳳儀門辰堂所屬,韋膺心腹,明鑒司奉命追查,其人於鍾離至宿州道上,密會霍琮,所言不詳,請先生留意。」

  小順子微微一笑,手指輕振,那張綿紙瞬間化為灰燼。

  看到霍琮再度走入房間,我放下手中字帖,他既然再度走了進來,那麼一切事情都已經不必問了,放下心中大石,望向霍琮的目光滿是喜悅寵溺,想起一樁早已盤算過許久的美事,我微笑道:「琮兒,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久,藍兒是我掌上明珠,我總是不捨得將她嫁出去,可是畢竟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不能誤她終身,你是我的弟子,也如我的家人一般,我有意將藍兒許配給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說完之後,我熱切地看著霍琮,若是他答應下來,我就不用將藍兒嫁出去了,原本以為霍琮應該欣喜若狂地答應才是,豈料霍琮愣了片刻,語氣古怪地問道:「先生,你問過藍兒的意思沒有?」

  這是什麼意思,我皺緊了眉頭,道:「還沒問過,不過你們兩人青梅竹馬,你又是這樣的人品才華,想來藍兒不會拒絕才是。」

  霍琮有些哭笑不得,卻不敢挑明,委婉地道:「先生,藍兒和太子殿下、嘉郡王都是一起長大的,先生莫非沒有考慮過他們麼?」

  我笑道:「麟兒就不說了,一來他年紀比藍兒還小一歲,再說這孩子若和藍兒一起,多半會吵得翻了天,更何況如今他已經有了意中人,這父子倆的個性像得很,我是不指望他移情別戀的,至於太子,就更不用說了,那是萬萬不行的,這次長樂到徐州,便說過皇后已經準備為太子選妃了,藍兒和他怎有可能?再說就是太子有意,我也不能答應,就是你娶了藍兒,將來也不許你娶妾納婢,需得一心一意對著藍兒才行。」

  霍琮暗自慶幸自己將李麟拉上做了陪襯,若非如此,只怕自己還不會知道先生的心意呢。猶豫了一下道:「先生,太子殿下選妃,必定是從名門淑嬡中選取良配的,藍兒也是郡主身份,似乎也在膺選之列。」

  我不在意地道:「這無妨,我已經寫好了折子,你若同意婚事,我就上書說明此事,想來皇上也會給我這個面子的,藍兒素來也得太后和皇后的寵愛,應該沒有問題的。對了,你的意思到底如何?莫非你覺得藍兒有什麼不配你的地方麼?」

  霍琮差點叫苦連天,此刻他恨不得自己方才被小順子解決掉,也免得要面對這樣的難題,姑且不論自己是否有膽子和太子殿下爭奪愛侶,問題是藍兒和太子分明是鍾情已深,自己如何能夠橫刀奪愛。想了一想,還是暫且拖延一下,他可是知道江哲的性子,若是弄得不好,說不定會立刻將柔藍許婚給自己,這件事情若是傳了出去,就很難有挽回的餘地了。所以霍琮想了又想,婉轉地道:「先生,若是這事現在定了下來,只怕藍兒羞惱,不敢再留在徐州了,不如等到戰事稍平,先生再告訴她吧。只要藍兒願意,霍琮情願娶她為妻。」

  我全沒留心霍琮話中玄機,只是想著也應約束一下柔藍,不要再和太子過分接近,免得未來的太子妃嫉妒,也免得琮兒煩惱。因為從未想過我的愛女會去和別人爭奪丈夫,所以柔藍和太子之間的任何可能,早已被我拋諸腦後,完全不知道自己拆散了一對小鴛鴦,我拿起寫好的奏折,道:「明日就把折子送上去,免得太子選妃的事情還要牽涉藍兒,就和軍報一起吧,也好快一些,免得長樂還要多費唇舌。」

  霍琮更是苦惱,心道,我可沒有辦法偷走奏折,是傳信給太子,讓他上書向皇上求助呢,還是傳信給慎兒,讓他想法子中道截住折子呢?」

  望了江哲一眼,霍琮只恨自己為什麼要放棄報仇,否則也不會面對這樣的窘境吧。

  壽春,平安客棧,孤燈零落,夜雨淒淒,淒風苦雨中傳來更漏之聲,越發的估計難眠,厲鳴披衣而起,將桌上的燈火挑亮一些,然後將冷酒倒了一盞,緩緩飲下,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越發迷濛了幾分。

  正在他想再倒一杯酒的時候,溫暖的房間之內突然無端陰冷了起來,竟似有滴水成冰的模樣,厲鳴身子一顫,卻彷彿沒有察覺任何異樣一般,繼續傾盡壺底,卻也只得半盞濁酒。端起酒盞,他也不急著飲下酒液,淡淡道:「閣下可否等我說幾句話再動手?」

  身後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道:「我不急,有什麼話你可以慢慢說,天明之前的時間都是你的,只要你不想著掙扎求生,我就不會動手。」

  厲鳴轉過身來,看到一個相貌潔若冰雪的青年神色漠然,負手站在門前,雖然只是青衣裝束,但是傲然之姿卻令人不敢忽略他的光彩,不由笑道:「原來是邪影李爺親自前來解決在下,厲某深感榮幸,不如讓在下再要壺酒來,春夜當壚,也是人生快事,只是不知道在下微末之軀,可有這個榮幸?」

  小順子目光中多了幾分柔和,淡淡道:「你有這個資格,來人,拿酒來。」隨著他一聲令下,房門悄然洞開,兩個夥計拿著火爐、木炭、大銅壺和一壇上好的美酒進來,將這些擺在窗下,施禮之後便退了出去。

  厲鳴挽起袖子便開始煮酒,只是見他粗手笨腳的模樣,當真是令人汗顏,小順子看得鬱悶,冷冷道:「還是我來吧,這般美酒落在你手中,多半是焚琴煮鶴。」說罷熟練地開始加上一些木炭。

  厲鳴見狀笑道:「若是知道李爺肯紆尊降貴,我就是原本會煮酒,此刻也定是不會了。」

  小順子冷冷道:「你倒是好膽量?不過看在你馬上就要奔赴黃泉路的份上,我也就不和你計較了。」

  厲鳴自得地道:「天下間能夠讓邪影煮酒之人,除了江侯爺之外又有幾人,只憑這難得的榮耀,在下的膽量也會大起來的。。」

  小順子熟練地控制著火候,觀看壺中酒色,口中卻道:「若是尋常人物,我定不會給你廢話的機會,不過你這人倒也有趣。據我所知,你先為霍紀城侍從,後為韋膺腹心,霍紀城死後,你仍舊贍養他的妻兒,直到霍夫人過世,霍琮失蹤之後,你才離開長安,可謂仁至義盡。韋膺死後,你又秉承他的遺命,先去巴郡呈劍,後至淮西脅迫霍琮,意圖謀害我家公子,你可知道,這兩件事哪一件都可以讓你粉身碎骨,可是你卻有膽量做了。霍紀城、韋膺都不是什麼人傑,對你也是利用多過恩義,為何你還要不顧生死,對他們忠心耿耿呢?」言罷,他倒出一盞已經溫熱的美酒遞給厲鳴。

  厲鳴接過酒盞一飲而盡,道:「厲某乃是蜀中厲家的外系子弟,生來愚笨,父母早亡,族中就是尋常的外姓弟子也敢欺凌我,別人瞧我不起,只有霍師兄將我留在身邊照應,雖然多半是為了指使我做些瑣事,可是平日卻也指點我的武功,對我也算不薄,後來他叛門而出,建立錦繡盟,我想在厲家也沒有什麼意思,就隨他去了。不過我武藝低微,他也看不上眼,就只讓我作個隨從,不過沒多久他就結識了夫人,夫人也是大家閨秀,只是因為戰禍才被迫避難鄉下,霍師兄說夫人像極了他棄婚出走的未婚妻子,所以就強行娶了夫人為妻。那時候錦繡盟也越來越艱難,夫人剛剛生下公子,身子也很不好,霍師兄就讓我詐死,然後帶著我將夫人和公子送到長安隱居,從那以後我便留在長安照看夫人和公子。當年霍師兄和太子李安合作的時候,還曾經暗中來見過夫人,可是後來卻突然沒有了音訊,雖然錦繡盟仍然縱橫江湖,我和夫人卻都知道他已經死了。沒過多久,夫人就一病不起,其實從到長安那一日,夫人就一直病著,她過世之後,我帶著小公子安葬了夫人,本來想將小公子帶回蜀中去,誰知道他竟會突然不見了,後來我就沒有再找他,霍琮聰明得很,我想他一定是已經想好了該做什麼。」

  小順子又倒了一杯酒,這次卻是自己飲了,道:「霍紀城生性涼薄,他不過將你當成僕役,又不懼你背叛他,才以妻子相托,若是他需要的時候,必會毫不猶豫地將你犧牲,你能做到這般地步,當真是仁至義盡了。」

  厲鳴也斟了一杯酒,喝下之後,面上多了幾分潮紅,又道:「我沒有什麼本事,從前霍師兄說什麼我就做什麼,霍師兄死後,我一個人江湖飄零,很是艱難,後來淪為盜匪,可是我心不狠手不辣,經常吃虧,不是平白放過了肥羊,就是被別人黑吃黑,幸好當初在霍師兄督促下,我的功夫倒也說得過去,才能掙扎著活了下來。後來有一次我被人暗算,被首座救了起來,他見我人還老實,就讓我跟在他身邊。若論武功本領,辰堂中勝過我的人很多,可是首座卻將我當成心腹,很多事情都讓我去辦,就是有些什麼差錯,首座也往往掩蓋過去,首座御下極嚴,若是別人出了差錯,多半是要重重責罰的,可是對我總是網開一面,這般恩情我終生難忘。這次他要去南閩,便跟我說,他不會活著回來了,臨行托我兩件事,一件事就是將大將軍留下的佩劍和書信送到余將軍手中,首座說,這件事最重要,讓我一定要做到,如果這件事辦完了,就讓我找到霍公子,逼他刺殺江侯爺,我原本很擔心連累霍公子,可是霍師兄的恩我報了,首座的恩還沒有報,就只好答應了,當日脅迫霍公子的話語就是首座讓我背下來的,果然很管用。」

  小順子眼中閃過利芒,道:「你可知道此事一旦被我發覺,不僅霍琮必死,就是你也不能逃過我的追殺,我家公子何等身份,豈容你等陰謀暗害?」

  厲鳴眼中閃過黯然之色,道:「首座說這件事情有六成把握,如今既然是李爺到這裡來,那麼下毒之事定是失敗了,不過首座說過,就是霍公子失手了,江侯也未必會殺了他,首座說江侯爺雖然狠毒,可是有時候又會有些婦人之仁,否則兩國征戰,害死敵方大將這種事情,還顧什麼師徒情誼。首座也說過,不論成功失敗,我都是不能活了,所以我若不願意,他也不為難我。可是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能辜負首座的信任,所以就答應了下來,不知道霍公子現在是死了還是活著。」

  小順子目光閃爍良久,道:「那毒藥的確厲害,不過也瞞不過公子的眼睛,不過霍琮沒有死,公子沒有殺他。說起來,我倒真是佩服韋膺的計策,挑動霍琮刺殺公子,若是成功了,自然最好不過,若是不成功,令公子師徒相殘,他也是達到目的了。」

  厲鳴愕然道:「你也知道首座是這樣想的麼?當日我告訴首座,江侯身邊的少年竟是霍盟主親子之時,首座苦思良久才想出這個法子,他說江侯心脈最弱,當年曾經險死還生,這次見到江侯祭奠大將軍之時,首座便看出他的心脈再度受到重創,七情傷人,自古如此。所以首座並不指望霍公子可以得手,但是只要江哲得知自己的心愛弟子竟會刺殺於他,必然加重病情,縱然不會傷及江侯性命,至少也可奪了他十年壽元。首座還說,這計策最好等他死後再用,江侯心思細密,只要首座在世一日,就不會放鬆對辰堂的監視,可是首座死後就不同了,人死如燈滅,誰會提防一個死人呢,所以讓我辦完巴郡那件事情之後再動手。」

  小順子目中閃過悲憫之色,也有一絲敬佩之意,道:「韋膺果然厲害,死後猶有遺策,公子想來也不會想到韋膺心中仇恨,竟是死也不能釋懷吧。」

  厲鳴聞言大笑,面上的質樸神情淡化了幾分,卻是多了些慷慨之意,又倒了一杯酒飲下,道:「能夠得到邪影讚譽,想來首座也會死得其所了,我也不勞閣下動手,霍琮身世,我並沒有告訴別人,他既然活著,你就告訴他一聲,無論如何,當初我也受過霍師兄的恩惠,總會替他留下一線生機的,否則就是江侯爺不想殺他,霍盟主的仇人也絕不會放過他的。」說到最後幾句話,聲音漸漸低沉下去,面色開始變得青黑。

  小順子目光一寒,走到他身邊,把脈探視,心知這人是在見到自己之後便服下了毒藥的,不過是直到此刻才毒發身亡,方纔他縱情飲酒,應是為了促使毒藥快些發作。這種毒藥他也知道一二,發作之時頗為苦痛,但是外表卻不見徵兆,等到被人發覺之時,已經無法可救,不由歎道:「離天明之時還有不短時間,你何必這樣急著去死呢?」

  厲鳴艱難地道:「我不過是個尋常人,我怕死,也怕有人折辱,所以很早就向首座要了自盡的毒藥,見到李爺親自來壽春,心中很是害怕,所以才提前服下了毒藥,若是早知道李爺這般和氣,就會等到天明再死了。」

  小順子急急問道:「你可知道陸風在何處,我家公子知道他在韋膺手中。」

  厲鳴眼中露出釋然之色,勉力道:「是要問這件事情麼?首座讓他住在毒龍澤,可是首座死後我去尋他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不過應該沒有死。」最後幾個字已經是幾不可聞,眼中的神采更是漸漸黯淡下去。。

  小順子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了,歎道:「勸君更進一杯酒,此去泉台多故人,你也算是個英雄,好生去吧。」不願看厲鳴再掙扎下去,一指點斷了他的心脈,厲鳴的呼吸終於停止了,青黑扭曲的面容上仍然帶著一絲微笑。

  小順子心道,這人雖然才能平庸,但卻是心直意誠,怪不得能夠得到韋膺信任,又以身後相托。想到此處,心中也有憐憫之意,若是他知道韋膺計策失敗,只怕臨死也會自責不已吧,自己為了斬草除根而來,為了探聽是否還有人知道霍琮身世,所以沒有告訴厲鳴真相,雖然是白來了一趟,卻能讓他安心死去,倒也不錯。

  要辦的事情已經辦完,小順子此刻想來,卻仍覺僥倖,韋膺遺策,當真是狠毒非常,若非霍琮自己想通了,只怕江哲當真會被迫面對師徒相殘的慘劇,若是從前倒也無妨,偏偏是江哲心脈再受重創之時,當真是趁人病,取人命,這等雪上加霜的手段,若真的得逞,公子恐怕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折損十年壽元都是韋膺少算了吧。長歎一聲,小順子走出客房,見兩個店夥計仍在廊下候命,淡淡道:「你們將此人妥善安葬了吧。」說罷身形便沒入雨中,轉瞬不見,那兩人面面相覷,心中都懷疑見到的是否鬼魅。

  絲毫沒有停留,小順子連夜趕回徐州,無論江哲身邊有多少高手保護,他若不在身邊,總是放心不下。奔行之間,突然想起六年前隨公子前往拜謁魔宗之時,京無極曾對自己說過,欲成大道,需先放下,若是自己不能放下心中牽掛,終究只是井底之蛙,心中雖有不服,但是想到京無極浩瀚如海,不可揣測的修為,比起當年道左相逢之時不知精進了多少倍,想來就是放棄了世俗之爭的緣故。身形輕展,便如輕塵隨風,瞬間掠過百丈荒郊,小順子微微一笑,若是沒有那人,將一切放下,倒也沒有什麼,只是現在自己卻是萬萬不捨的。

  數百里道路,在小順子來說不過是尋常,天色未明,他已經到了凝碧園外,目光一凝,卻見門口許多侍衛在那裡探頭探腦,有人滿面苦澀,有人焦慮非常,不由心中一驚,莫非自己只去了一日,便有什麼古怪的事情發生了麼?

  心中滿是疑惑,但是確信空氣中沒有悲哀和痛悔的意味,小順子略略放下擔憂,走到門口,向幾個侍衛冷冷問道:「怎麼回事,你們都跑了出來,若是讓刺客混了進去,你們是不是不想活了?」

  眾人都是只覺眼前一花,便看到小順子負手站在門前,一個職位較高的虎賁侍衛連忙湊到小順子身前慌忙稟道:「李爺你可回來了,霍公子吩咐下來,若是李爺一回來,便要請你去勸勸侯爺。」

  小順子微微一愣,疾步走入凝碧園,只見園中侍衛都被逐了出去,心中不由十分煩惱,霍琮做事一向很是得體,今次卻是怎麼回事,走到江哲居處前面,目光便是一凝,只見在門外跪著兩人,一人明黃袍服,正是太子李駿,另一人黃衫翠袖,卻正是柔藍。小順子心中立刻明白過來,怪不得霍琮將人都趕了出去,這種情形若是給人看到,不僅太子顏面全無,就是公子也難免會有麻煩。

  走到兩人身後,有些無奈地道:「太子殿下、柔藍,這是怎麼回事,這要是傳了出去,豈不是有失體統。」

  兩人聽見小順子聲音,都如同聽見綸音一般,柔藍第一個要站起身來,大概是跪得久了,膝蓋一軟,差點跌倒在地,被李駿扶住,兩人轉過身來,柔藍一看到小順子便是淚如泉湧,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繼而撲到小順子懷中,哽咽道:「順叔叔,你一向最疼藍兒的,你去跟爹爹求情好不好,藍兒不要嫁給霍哥哥。」

  小順子這才想起前幾日江哲將柔藍許配給霍琮的事情,只是霍琮不是暫時穩住了公子麼,怎麼這兩人現在就知道了,見他臉上露出疑惑之色,李駿尷尬地道:「是我的錯,我接到霍琮的書信,一時按耐不住,就從楚州連夜趕來,想求姑夫將藍兒許配給我,姑夫斷然拒絕,還讓我立刻回楚州去,我,我一時想不開,就在姑夫門前跪著,結果驚動了藍兒,藍兒也來相求,姑夫卻是不肯答應。」李駿在小順子面前一向是不敢擺太子殿下的架子的,也不知是否早想到有今日之事。

  小順子有些猶豫,柔藍和李駿兩人有情,他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卻沒有看的十分重要,再說柔藍和霍琮、李麟也頗為親近,所以知道江哲的意思之後也並未相勸,在他看來,公子之命自然不可違抗,更何況霍琮和柔藍訂婚,倒是更妥當一些。想不到竟會掀起軒然大波,不說別的,李駿擅離職守,就是一大罪責,更何況讓未來的天子跪了這許久,這也說不過去。想了一想,他也不理李駿,放開柔藍,淡淡問道:「藍兒,公子愛你如同掌上明珠,他將你許配給霍琮也是一片苦心,若為太子妃,你便要將來和別的女子爭寵,若是嫁給霍琮,他絕不敢有納妾之心,再說你和琮兒也是自幼一起長大,他的為人品性你應該清楚的很,這樣的好男兒若是錯過了,便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柔藍見小順子也這樣說,不由泣道:「順叔叔,我知道霍哥哥很好,可是我一向都將他當成親哥哥看待的,我一直都喜歡駿哥哥的,若是我真的答應爹爹,嫁給霍哥哥,豈不是對不起他麼。」

  李駿也急急道:「順叔,李駿可以對天起誓,絕不會辜負藍兒,若我負她,天誅地滅。」

  小順子冷冷道:「太子殿下,你將來是要做皇帝的,按照禮制,不論是你自己怎麼想,四妃九嬪的位子上都要擺個人的,我家藍兒,如珠似玉,一向嬌寵,豈能去和別的女子爭寵。」

  李駿愣了半晌,道:「順叔,我不敢說將來只有藍兒一個,您說的對,不論我對藍兒如何真心誠意,一朝登基為帝,必然會有妃嬪侍妾,這是禮法,也是規矩。可是李駿情願立誓,今生今世,絕不會有別的女子奪去我的心,更不會讓別的女子生下子嗣,日後的事情我不敢說,可是父皇如今春秋正盛,我這個太子怎麼也可以再做二三十年的,在我即位之前,絕不會再娶妃妾。」

  若是李駿信誓旦旦地說自己絕不會再納妃嬪,不僅小順子不信,就是柔藍也會生疑,可是他這樣說來,兩人卻都相信了他的誠意。

  柔藍雖然依舊滿面淚痕,但是仍然忍不住露出笑容,便如出水芙蓉一般嬌艷清麗,李駿不由看得呆了,直到柔藍一臉羞紅地避開他的目光,他才清醒過來,又企求地看向小順子,他知道,若是沒有此人從中轉圜,只怕不等自己父皇設法,柔藍便要嫁給霍琮了。

  小順子歎了口氣,道:「這件事情便交給我吧,我可以說服公子,只要藍小姐不願意,就不會迫她成婚,但是太子殿下也不要急著求婚,柔藍年紀還小,過兩年再論婚姻也不遲。太子殿下身負重責,還是快些回楚州去吧,今日之事若是傳揚出去,只怕你和柔藍小姐的婚事就更沒有希望了。」

  李駿心中一寒,立刻想起了自己擅離職守的罪責,雖然楚州那裡暫時應該無事,可若是萬一有變,父皇必定怪罪下來,窺伺太子妃之位的人不在少數,若是柔藍擔上「禍水」之名,這婚事果然是沒有指望了他雖然一時情令智昏,可是畢竟不是蠢人,望了緊閉的房門一眼,咬咬牙道:「孤這就回楚州去,不過霍琮這些日子本在孤身邊行走,若是沒有他參贊,孤總覺得不安心,就讓他和孤一起回楚州吧。」

  小順子和柔藍都是一愣,繼而明白過來,若是霍琮留在柔藍身邊,只怕李駿是絕對不能放心的了,而且霍琮本來已經跟在李駿身邊效命,李駿這樣說話也是情理之中,霍琮就是想不去都不行。

  小順子和柔藍躊躇未決,房門卻開了,霍琮滿面苦澀地走了出來,道:「先生吩咐,為人臣子應以國事為重,令霍琮跟隨殿下左右,即刻動身。」李駿大喜,上前拉著霍琮的手道:「霍兄放心,若非霍兄傳信,孤只怕已經終身遺憾,孤絕無惡意,只是需要仰賴霍兄大才,還請霍兄不吝助我。」

  霍琮又是暗暗苦笑,心道,我這是何苦來由,本來是想助你成就好事,卻將自己也陷了進去,你若不是這般急躁,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就可以水到渠成,也免得生出這許多是非了。

  將外面的事情一一安排妥當,小順子這才抽身去見江哲,進得室內,只見江哲神色惱恨地坐在榻上,黑白棋子拂亂一地,幾本書冊翻落在地上,顯然是遭到了池魚之殃,忍不住露出笑意,道:「公子此番錯點鴛鴦譜,惹起這許多麻煩,可是已經有了解決的法子麼?」

  我氣惱地道:「最可恨的就是霍琮那小子,他若不願娶藍兒也就罷了,直接跟我說明白,不就沒事了麼,卻非要傳信給李駿,惹出這麼多事來,當真可恨至極,這次就讓他跟李駿去淮東,我倒要看看,李駿這小子怎麼對付自己的情敵。」

  小順子失笑道:「琮兒不說也是情有可原,若是公子前幾日就知道柔藍已經和太子兩情相悅,只怕立刻迫著他們兩人拜堂都有可能,只不過他大概沒有想到太子這般沉不住氣。公子,其實太子也是真心誠意,藍兒對他也是一往情深,你何必定要相阻呢?」

  我搖頭道:「先不說李駿的身份,我雖然不願藍兒嫁入皇室,但還另有一個原因,命相之學雖然虛無飄渺,卻也不是沒有道理,李駿這孩子聰明穎悟,又有仁厚之心,本是極好的,可卻偏偏少了幾分福氣,藍兒這孩子我素來鍾愛,實在不忍她將來受苦。」

  小順子見江哲神色堅決,知道這一次很難改變江哲的心意,便道:「那我方才答應太子的那件事,公子可不會讓我失信吧?」

  我笑道:「那我怎敢,若是讓邪影失了信諾,只怕我這苦頭就吃不盡了,也罷,柔藍的婚事先緩一緩也可以,不過這世上能夠配得上藍兒的少年本就不多,除了琮兒之外,我還真沒有看中哪個,若是藍兒不想嫁琮兒,我可以不逼她,不過她若想嫁給別人,也得我中意才行,只是李駿卻是不行。」

  小順子無奈地搖搖頭,江哲若是執拗起來,他也是沒有法子的,能夠讓他做出些讓步已經是不易了,無意中想起江哲已經上過請求賜婚的聖旨,不由問道:「公子,那你的奏折已經遞上了去,這怎麼辦?」

  我已經有些疲倦了,淡淡道:「這有什麼要緊,若是皇上下旨賜婚,那可就不是我們說話不算了,李駿若想娶藍兒,自會解決此事,不用我們操心,再說有那道奏章在,皇上也不能隨便將藍兒立為太子妃,這不是很好麼?」

  說到最後幾個字,語聲已經是極為低微,小順子見江哲氣息漸沉,竟是昏昏欲睡的模樣,想來太子殿下在外面跪著,他心中也十分不好受吧,輕輕一笑,將江哲身上的裘被蓋好,輕手輕腳地將散落的棋子和書本收起,然後便坐在椅上調息起來,一路急奔,他倒也有些倦意呢?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七章 離鸞別鳳
 

  十六年,雍軍據江淮之地,欲南渡,朝廷恐懼,屈膝求和,以金寶女樂賂齊王顯,急切未得,以柳姬色藝冠絕江南,令甲士劫取,輿送雍營。
  ——《南朝楚史·柳姬傳》

  大雍隆盛十二年,揚州城外,瓜州渡口,兩岸皆是大軍雲集,旌旗遮天蔽日。雍軍再度兵臨長江,這一次大雍的主將仍是裴雲,只不過尚有大雍江南行轅的副帥太子李駿督軍,令人深悉雍軍渡江南征的決心。

  寒風蕭瑟,陰冷刺骨,彤雲密佈,霍琮掀開帳門向外看了一眼天色,寒風撲面,令霍琮精神一振,眉宇間卻多了一絲煩惱,補給的糧草和御寒冬衣昨日就應該到了,眼看今冬的第一場大雪就要下了,雪落之後,必定寒意大增,若沒有足夠的御寒衣物,將士們可要受苦了。歎了一口氣,他放下帳簾,覺得週身有些寒意,便走到帳內一角,從床邊黃楊木箱上面拿了一隻杯子,然後從帳內中間的銅火爐上面煨著的酒壺中倒了一杯酒。等到酒液變得溫熱之後,才緩緩喝了一口,幽深的雙目中多了幾分懈怠。拿著酒杯回到書案前,提筆將剩下的公文處理完畢,等到他將整理好的文書放到一邊的時候,杯中酒已經涓滴不勝。

  正在這時,帳簾被掀開,寒風捲著飛雪撲入,卻是一個身穿明黃戎裝的少年大踏步走了進來,大氅之上滿是積雪,卻正是太子李駿,李駿笑道:「還是你知道偷懶,孤和裴將軍到江邊觀陣,可是凍得半死呢?」

  霍琮連忙站起身,上前幫李駿解去大氅,又取杯倒了酒呈上,辯解道:「殿下這可是隨便冤枉人了,臣若不是忙著整理文書,也定會陪著殿下去觀陣的,不知道楚軍的虛實如何?」

  李駿喝了一杯酒,覺得身子暖和了許多,笑道:「急切之間也看不出什麼,不過裴將軍可是很想快些開戰呢,五年前他在瓜州戰敗,至今仍然當作奇恥大辱,更何況後來南楚軍在淮東發難,泗州失守,差點連楚州也不保,卻都是兵力不足的緣故,接下來兩三年,王叔又不許他攻泗州,這些年隱忍不發,早就將裴將軍這只猛虎憋慘了,若不是孤攔著,只怕他就要催舟渡江了。」

  霍琮笑道:「裴將軍只不過想一鼓作氣,攻過江去,免得時日拖延久了,反而讓楊秀穩住了防線,畢竟長江天險極難逾越。不過齊王殿下有令,讓咱們明春再渡長江,想來定是已經有了定策,我軍自然只能遵命行事。其實這兩年,裴將軍步步進逼,奪泗州,渡淮水,破泗州,重奪廣陵,再臨揚州,飲馬長江,還有何人能以從前之事嘲諷他呢?」

  李駿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目光無意中落到書案上,卻看到一封書信,落款卻是江哲,臉色立刻陰沉下來,歎了口氣,道:「姑夫又有信來了麼?」

  霍琮淡淡道:「是啊,先生來信說今冬揚州應該沒有戰事,讓臣去合肥見他。」

  霍琮話音方落,李駿已經捏碎了手中酒杯,惡狠狠地看向霍琮,道:「你準備去合肥麼?」

  霍琮心道,我若真的想去,只怕都走不出大營,只能苦笑道:「殿下,臣的心意,殿下又不是不知道,若我對藍兒真有求凰之意,只怕此刻早就和藍兒成婚了。」

  李駿聞言愣住,臉上露出一絲歉意,繼而又變得愁眉苦臉,在他心目中,早將柔藍當成了自己未來的太子妃,父皇和母后也都早已許可,本以為遲早可以兩心如一,白首偕老,不料兩年前突生大變,姻緣路上憑添波折,他已經是苦苦相求,無奈江哲就是不肯許婚,反而幾次有意將霍琮招回身邊,好讓霍琮和柔藍完婚,若非柔藍堅決不肯,自己又扣住霍琮不放,只怕自己已經情天抱恨了。雖然他暗中寫信給母后求助,可是母后回信說,父皇已經暫時壓下了請婚的奏折,只不過若不得得到江哲同意,就是父皇也不好擅自賜婚的,這可怎麼辦呢?

  見李駿愁眉苦臉,霍琮心中也不好受,這兩年戰事進展十分順利,西線秦勇攻下巴郡、夔州,長孫冀將軍也已經攻下了竟陵和隨州,淮西荊遲部更是已經攻到了歷陽,就連江南行轅也已經在月前移到了合肥,這本是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可是只要想到自己卻在太子身邊提心吊膽地效力,時刻都要提防太子想起自己乃是情敵身份,就越發後悔當初自作聰明地報信給李駿,若非如此,想來先生也不會任由自己跟在李駿身邊受這些尷尬吧。

  正在帳內氣氛越發沉悶的時候,有軍士在外稟報,說是有人求見霍琮,霍琮雖然不知是何人求見,但是一來心中奇怪,二來也正想避開一下,便和李駿說了一聲,任由他在那裡煩惱,自己走到旁邊的軍帳,令人將求見之人帶來。來人是一個三旬年紀的男子,相貌平平,卻是隱隱威儀,令人不敢小覷。霍琮一見到他便大驚起身,上前施禮道:「白義師兄怎會來此,莫非是先生有什麼諭令麼?」

  白義微微苦笑道:「這兩年我們已經很少接到先生的諭令了,這次來見你也是為了一件私事,想要求你幫忙。」

  霍琮心中越發疑惑,這些師兄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而且八駿之間彼此同氣聯枝,還有什麼事情需要自己相助呢,轉念一想,已經猜到定是和先生有關,說起來自己在先生面前應該比八駿佔些優勢,想通這一點,他恭恭敬敬地道:「師兄請說,小弟必然盡心竭力。」

  白義猶豫了一下,才道:「現在大雍已經盡佔江北之地,南楚朝廷便如日落西山,所以有意求和,為了討好雍軍主帥,除了金銀珠寶之外,又送了些美人女樂,希望能夠換取齊王殿下暫緩攻勢,允許和談。」

  霍琮聞言,不由笑道:「這不是病急亂投醫麼,誰不知道齊王殿下自從和嘉平公主成婚之後,早已經不再流連聲色犬馬了。」

  白義苦笑道:「有些事情很難令人相信的,更何況齊王殿下領軍在外已經五六年了,也難怪他們這樣想,不過尋常美人也就罷了,為了博得齊王歡心,尚維鈞強行將秦淮兩大花魁送到了合肥,這卻有些過分了。這兩人一人叫靈雨,乃是鳳儀門倖存之人,一人叫柳如夢,卻是四弟逾輪的心上人,如今先生就在合肥齊王殿下身側,我是想請師弟去向先生說項,請他向齊王進言,放過柳姑娘。」

  霍琮有些奇怪,道:「這樣的事情若是先生知道,自然會盡力的,為何師兄卻要托我進言呢?」

  白義苦笑搖頭,只能將逾輪離開秘營之事略略說來,霍琮聽後凝神想了許久,道:「師兄放心,我接到先生書信,正準備去合肥呢,這件事情在下一定盡力相助,逾輪師兄現在何處,可知道此事麼?」

  白義歎道:「正因為他已經知道此事,更已經趕向合肥去了,我才這般擔心,逾輪不知何故,對先生似有懷恨之意,我擔心他不會去求先生,可能會用武力救人,可是雍營高手如雲,又有千軍萬馬,我擔心就是先生不為難他,他也逃不過一死,再說柳姑娘才貌天下少有,若是有什麼閃失,就是逾輪得以生還,只怕也會心碎而死,所以才求師弟去向先生求情,若沒有先生援手,只怕他們,唉!」

  霍琮點頭道:「逾輪師兄雖然已經離開秘營,畢竟仍是我們的同門,怎能不盡力相助,而且據師兄所說,先生對他一向優容,這次說不定也是一個轉機,不過鳳儀門怎麼還有餘孽存活,莫非先生不想斬盡殺絕麼?」

  白義笑道:「鳳儀門已經煙消雲散,剩下的餘孽只要沒有大成就的就不必過問了,那靈雨姑娘雖然是入室弟子,但是一來生性平和,並無野心,二來卻是有人看中了她,所以我們也不敢去為難她,還要設法照顧一二呢。」

  霍琮聽得奇怪,道:「能夠令師兄屈尊照應,想必那貴人身份必然不同尋常,怎麼卻任由靈雨姑娘流落風塵呢?」

  白義聞言低聲道:「這件事情為難得很,看中靈雨姑娘的是秋四公子,原本他是想把人接走的,可是偏偏靈雨姑娘是紀霞的弟子,四公子不敢擅專,需要魔宗許可才行,據說魔宗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只是讓四公子閉關三年,所以靈雨姑娘現在還在建業。不過也難怪四公子中意她,這位姑娘溫柔賢淑,又是精通音律,想來和四公子定是知音相遇,彼此情投意合吧。只是魔宗若不點頭,四公子卻也別想將她娶回去,不過雖然如此,我們也不敢怠慢了她,倒還擔心魔宗乾脆派人取她性命呢。這樣我們可沒有辦法向四公子交待。」

  霍琮聽得不由長歎,道:「世間偏有許多風雨,拆散鴛鴦無數,不過這位靈雨姑娘既然是四公子的意中人,想來先生必然不會慢待,倒是柳姑娘的事情也不知道先生是否知道。」

  白義猶豫了一下,道:「有些事情師弟你不清楚,柳姑娘品貌性情都似先生一位故人,為了不願先生傷心,她的事情我們是不敢向先生稟報的,要不然現在也不必去求情了。」他沒有說出另外一種擔心,八駿對於江哲昔年與柳飄香的情事都是知道一些的,甚至大半都曾見過這位在秦淮河上光芒四射的名妓,雖然江哲和長樂公主相敬如賓,但若是江哲因柳如夢神似故人而移情在她身上,那可是大大的麻煩,姑且不論長樂公主這邊,逾輪又情何以堪呢?

  霍琮聽得模糊,他雖然深得江哲喜愛信任,但是江哲昔年情事自然不會告訴他知道,如今隱隱猜知江哲當年也有傷情之事,原本模糊的想法漸漸明晰起來,送走了白義之後,他回到帳中,不由扼腕道:「這可是難得的好機會,若不趁機解決太子殿下和藍兒的婚事,我恐怕非得和太子殿下搶心上人了。」

  合肥內外,大軍雲集,原本的淮西重鎮,如今已經成了大雍江南行轅的大營,四個月之前荊遲攻下合肥,一月之前,李顯將行轅移到此處,大雍已經盡得江北之地,只待李顯一聲令下,就可渡江南下,不過目前似乎李顯還沒有在隆冬作戰的打算。除了嚴防南楚軍的反攻之外,便是在合肥休整士卒,每隔三日五日,便要召宴軍中將士,合肥城內歌舞昇平,倒似是雍軍有意劃江而止一般。當南楚求和使者來到合肥城外的時候,就感覺到了這樣的氣氛,只覺求和成功的希望憑白添了幾分。

  這次前來求和的使者便是尚維鈞尚承業,非是尚承業膽量夠大,只因此事牽連極廣,為了取得和議,尚維鈞已經準備答應任何苛刻的條件,只要換取雍軍不渡長江的承諾,雍軍如今挾必勝之威,若要他們同意和議,必然要付出慘重的代價,這些事情不足為人道,自然只能派尚承業來了。

  到了城外,已經是日暮黃昏,按照齊王李顯之命,南楚使者今夜就在城外紮營,又遣了軍士在外宿衛,明日上午才會召見南楚使者。雖然覺得李顯無禮,但是此刻尚承業也不敢計較,只能吩咐安頓下來,這次他所帶的貢品禮物就有三十餘輛馬車,安置起來也是費了半天時間,等到一切安排妥當之後,已經是酉時末了。尚承業尚不放心,又到被選為女樂掌班的柳如夢、靈雨帳中巡視一番,見兩人神色冷漠,但是氣色還好,這才放心下來,又勸慰了幾句,見兩女都是恍若未聞,也只能搖搖頭回去休息了。

  見到尚承業走了,柳如夢眼中閃過一絲恨意,又擔憂地對靈雨說道:「妹妹,你是會些武功的,不如趁機逃了吧,若是進了合肥,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雖然不大清楚江湖事,也知道妹妹從前所屬的門派在大雍乃是欽犯身份。」

  靈雨歎道:「我怎能讓姐姐獨自去面對雍人,更何況靈雨縱然想逃,又能逃到哪裡去呢,姐姐不必說了。」

  柳如夢見靈雨神色黯然,纖纖素手卻在撫摸著那塊雕成古琴模樣的玉珮,不由歎道:「世間偏多薄倖男兒,妹妹何需日日牽掛那無情之人,多半是個紈褲子弟,偶然間留香月影罷了。」

  靈雨淡淡道:「小妹和那位四公子不過是音律知交,卻也談不上什麼無情薄倖,小妹只是惋惜沒有機會從他學琴罷了。」

  見到靈雨楚楚可人、淡雅清靈的風姿,柳如夢笑道:「如此佳人,我見猶憐,何況那些魯男子,我便不信那位四公子見到妹妹才貌,會不動心?不知是出了什麼紕漏,才會鴛夢難溫吧。」言罷卻動了興致,放聲唱道:「珊瑚葉上鴛鴦鳥,鳳凰巢裡雛鵷兒。巢傾枝折鳳歸去,條枯葉落狂風吹。一朝零落無人問,萬古摧殘君詎知。(注1)」

  她本是江南歌舞第一的名妓,唱支曲子正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原本她是有心調笑靈雨,豈料只唱了兩句,便覺悲從心起,想起那一去無蹤的宋逾,當真動了深情,唱到最後兩句,已經是悲切難言,令人聞之淚落。

  靈雨自從當日被柳如夢接去之後,兩人琴歌相合已經是尋常之事,見柳如夢歌中已經是悲難自抑,擔心她傷心過甚,便取來古琴,輕撫一曲《猗蘭操》,琴音平和,不過片刻,柳如夢便已經止住悲聲。靈雨心中也是惆悵難言,琴聲一變,卻是彈起了《離鸞操》,漫聲唱道:

  「妾本書香子,愛清商、朱弦彈絕,玉笙吹遍。不學國風關雎亂,閒來幽蘭白雪。總不涉、閨情春怨。無端陌上狂風急,要珠鞍、迎入梨花院。清淚灑,意躊躇。

  夕陽紅處是金屋,泣孤芳、生在秋江,曉寒漠漠。勾弦撥珠話風雨,道是華堂遣愁。回首望、音塵絕矣。我有平生離鸞操,頗哀而不慍微而婉。聊一奏,更三歎。(注2)」

  若單論歌喉,靈雨自然不如柳如夢,可是也是一時之選,這一曲更是自傷身世,情真意切。

  兩女自以琴歌抒懷,卻聽得營中眾人如癡如醉,便是營地外面宿衛的雍軍將士,雖然多半是些只知殺伐征戰的豪勇戰士,卻也不由心醉,渾忘卻身在何地。

  而在南楚使者大營之外,幽深夜色之中,一個身影緊握雙拳,癡癡地聽著夜風中縹緲的琴歌,良久,他低聲道:「一朝零落無人問,萬古摧殘君詎知。如夢,是我辜負你的情意,今次除非是我死在這裡,否則定要將你帶走。」聲音未息,他的身影已經如同魅影一般前掠,江南第一殺手的絕技展現無疑,不過片刻之間,已經繞過重重防線,接近了柳如夢和靈雨居住的營帳,透過簾幕可以隱隱看到燈火明滅。那人伏下身形,聽了片刻,在帳外低聲喚道:「如夢!」拼著他的靈敏聽覺,可以聽到帳內兩人都是一聲低呼,一個熟悉的動人聲音道:「宋逾,是你麼?」

  宋逾心中一暖,閃身進了帳內,只見燈光之下,身著素衣的柳如夢正凝神瞧向自己,兩年不見,雖然柳如夢風華更勝昔日,可是在宋逾看來,卻覺得她眉梢眼角多了幾許輕愁倦意,強自抑制的深情瞬間迸發出來,全沒留意到帳內另外一人何種形貌,他上前一把將日思夜想的佳人攬入懷中,當他感覺到柳如夢反手將他抱住的時候,原本深刻心中的影子漸漸淡去,這一刻他心中只有柳如夢一人。不知過了多久,宋逾清醒過來,低聲道:「夢兒,跟我走,我絕不會讓你被人當成禮物送到雍營。」

  柳如夢拭去面上清淚,回頭道:「靈雨妹妹,和我們一起走吧。」

  靈雨面上也露出喜色,道:「恭喜姐姐和宋先生今日團圓,小妹從前不走,是因為沒有把握帶著姐姐一起走,既然如今有宋先生相助,自然是要一起走的。」

  柳如夢大喜,對宋逾道:「靈雨妹妹也會輕功,應該不會妨礙你吧?」

  逾輪微微苦笑,心道,你既然已經答應了,我難道還能反對麼,他不知靈雨和秋玉飛之事,卻知道她的出身,想來應該武功不會太差勁,便點頭道:「你們收拾一下,等到三更我們便一起走。」

  兩女都知道情況緊急,只是收拾了一下首飾細軟,靈雨又將古琴帶在身上,這卻是無法讓她放棄的。三人熄了燈火,苦苦等到三更時分,逾輪到帳外探察了一回,便帶著兩人潛出營帳。營內乃是南楚禁軍守衛,守衛鬆懈,逾輪本就是殺手,縱然帶著柳如夢,仍然游刃有餘,靈雨雖然武功生疏,可是鳳儀門輕功名動天下,不多時三人就已經到了營地邊緣。逾輪折扇輕指,然後身形疾閃,將兩個被扇中毒針射殺的軍士扶住,將他們擺成僵立模樣,回身便欲帶了柳如夢出去。剛剛握住柳如夢素手,便覺一縷劍氣從後襲來,逾輪幾乎是本能的向前撲去,耳中傳來柳如夢的驚呼,逾輪也顧不上驚動營中楚軍,狂奔疾馳,想要拋開身後威脅,可是那縷劍氣如附骨之蛆一般在他後心吞吐,逾輪心中生出不能逃脫的頹喪之感。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劍刃相接的錚鳴之聲,那劍氣驀然一滯,逾輪趁機轉過身來,只見靈雨手執一柄軟劍正在和一個身著南楚禁軍服色的男子交手,那人劍勢便如星河影動,浩瀚如海,實在是絕頂的劍術,而靈雨素衣雪劍,劍光閃爍綻放,便如寒梅立雪,華光溢彩,正是鳳儀門嫡傳的絕世劍法。

  逾輪一聲冷笑,手中折扇一指,一縷烏光射向那男子要害,他看準了靈雨劍勢,這枚暗器覷準了那男子身形移動的位置,本是萬無一失,但就在暗器飛出的一瞬,逾輪卻神色大變,靈雨身形突然出現在暗器的軌跡上,出乎逾輪的預料,自己的暗器竟然向靈雨背心襲去,眼看這素來溫柔婉約,從不與人相爭的女子就要香消玉隕,逾輪不由一聲驚呼。

  靈雨仍不知身後危機,她雖然不喜武功,可是若是練得太差,也難以應付紀霞,再加上她天資聰穎,倒也有幾分成就,只不過缺少和人交手的經驗,也沒有交鋒廝殺的勇氣。這一次被迫送到雍營,她也心中驚懼,便尋出原本紀霞賜給她的軟劍帶在身上,除了柳如夢之外,別人都不知道。方才見到突然有人出現追殺逾輪,危在旦夕,靈雨眼力不足,看不出那人並無殺意,又見柳如夢神色驚惶,這才鼓起勇氣拔出腰間軟劍衝出攔阻,什麼也不敢去想,劍光電閃,連綿不絕,為了救人心中全無雜念,摒去懼意,卻是意與劍合,得心應手,竟然攔住那人追襲。但是交手三四招之後,心知宋逾必然已經脫險,又見那人劍勢如山,靈雨心中生出怯意,劍勢立刻變得散亂,便索性向一邊閃退,不敢再和那人交戰,孰料逾輪料錯她的修為膽量,以暗器助陣,卻將靈雨陷入死亡之境。

  就在逾輪驚叫不忍目睹之時,那禁軍軍士長劍劍勢一轉,已經掠過靈雨身形,將那枚烏光擊落,這樣一來,不免露出了破綻,靈雨原本正欲退走,見狀心意一動,她知道這人武功劍術極為高強,擔憂宋逾不是他的對手,又不知那人正在救她,便狠起心腸,一劍向那人左肩刺去,她手中軟劍可以切金斷玉,這一劍又是如同電閃,竟是輕輕刺入肩甲縫隙,鮮血溢出,靈雨頓時駭得手足發軟,這一劍再也不能刺下去,只見那人如同冷電的眼光落在她身上,靈雨一聲驚叫,也不敢拔劍,閃身疾退,已經避到柳如夢身後。

  這種種變化發生在電閃雷鳴之間,直到此刻,柳如夢才明白過來,看到落在地上的暗器,以及跌落在地上的染血軟劍,以及靈雨蒼白的面色,她雖然不知道靈雨方纔之險,卻也猜出一二,更是感激她捨命相救宋逾,連忙將她摟入懷中,低聲安慰。

  那軍士苦笑著看了一下染血的肩頭,他便是看出靈雨毫無廝殺經驗,所以一時不忍出手相救,豈料卻被她刺傷,幸好靈雨不敢殺人,這一劍只是皮肉之傷。雖然受了傷,那人心中卻並無恨意,一來他出手攔阻已經是心有愧意,二來也是看出靈雨心地善良,乃是從未手染血腥的善良女子,這一劍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輕輕一歎,他將那柄軟劍拔下丟到一邊,隨手扯了一塊戰袍裹住肩傷,然後取下掩住面容的頭盔,道:「宋兄,你還是離開吧。」

  逾輪目光落到那人面上,露出難以掩飾的驚容,神色千變萬化,對周圍聞訊聚集的南楚軍士視若不見,良久才道:「當日義薄雲天的吳越第一劍,曾為了大將軍出生入死,喬園劫囚,仙霞拒敵寇的丁銘丁大俠,為什麼如今成了尚維鈞的走狗?」

  丁銘面上露出一絲慚色,黯然道:「宋公子,丁某非是趨炎附勢之人,只是國事艱難,江南危殆,若能和議成功,我南楚千萬黎民才有安身立命之地,為著大局著想,丁某只能接受楊參軍之托,一路護送使團北上。柳姑娘、靈雨姑娘乃是貢單上有名之人,若是任她們脫逃,必然惹怒大雍,和議便沒有任何希望,公子也是心存大義之人,當知利害得失,勿要為了私情湮沒大義。」

  宋逾環視四周,冷笑道:「和議,哼,大雍席捲天下不過是時間的問題,既無實力,何談議和,再說,縱然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莫非朝中文武大臣,二三十萬帶甲壯士沒有本事捍衛社稷,卻要將這重責壓到兩個女子身上麼?縱然你們想做勾踐臥薪嘗膽,還要看別人願不願意做吳王呢,我宋逾不過是個殺手刺客,當初害死大將軍我也有份,跟我說什麼大義社稷,當真是對牛彈琴,你若定要阻我,我縱然無功而退,也會夜夜窺伺,將你們這些人一一殺死,若是聰明的,就讓我們三人離去,否則,哼!」隨著他冰冷刺心的話語,一縷漂浮不定的殺氣瞬間溢滿天地。

  眾人都聽出宋逾話語中凜冽的殺機,都有身處三九冰雪天中也似的感覺,幾個膽小的軍士已經是面色青白。原本已經在侍衛保護下出帳察看的尚承業只被宋逾那雙冰寒刺骨的眼睛望了一眼,頓覺心膽俱寒,再也生不出上前敘舊的膽量,只覺面前這人陌生得很,不像是從前的好友知交,模模糊糊地想起當初歐元寧曾對自己說過這人乃是殺手身份,莫非這才是此人真面目麼?

  丁銘武功本已極高,感覺卻又不同,只覺如海浪一般狂湧的殺氣卻是變化莫測,飄拂不定,倏忽來去,若有若無,令人生出難以捉摸的無力感覺,便肅容道:「無情公子果然名不虛傳,想來從前不過是韜光養晦罷了,就讓丁某領教一下公子的殺人絕技。」他本來心有慚意,但是聽到宋逾自承與陸燦之死有關,不由生出怒意,想到這人從前為尚承業幕賓,心中已經是信了幾分,也不由生出殺意,凌人劍氣沖天而起,和宋逾散發出來的殺氣撞擊在一起,數丈空間內頓時狂風駭浪,迫得那些圍伺在側軍士連連後退,柳如夢卻是神色怔忡,愣在那裡不曉得後退,流溢的劍氣勁風呼嘯而過,柳如夢一綹青絲削落在地,靈雨醒悟過來,連忙拉著她後退幾步,那些軍士都怔怔望著對峙的兩人,全沒有想起可以將兩女先挾持住。

  劍光一閃,便如星河動搖,逾輪的身影幾乎是轉瞬之間便被劍浪淹沒,丁銘將被迫護送尚承業的仇恨和悲憤全部發洩在逾輪身上,每一劍都是萬分凶險,若是逾輪一招失守,便會在流虹飛電一般的劍光下粉身碎骨,只不過這一次逾輪也是全無保留,折扇開闔揮灑,風流雅致,身如柳絮,隨風起舞,形如鬼魅,在滔天劍海中若隱若現,丁銘劍勢略緩,他便發起致命的攻擊,每一次都令丁銘有險死還生之感。兩人身形越來越快,勁風激盪中,滿地飛沙走石,兩人的身形彷彿交纏在一起,可是一個如同天神臨凡,任意揮灑手中電芒,一個如同九幽魔神,隨手使出追魂奪命的殺招,彼此又是涇渭分明。

  丁銘一邊廝殺,一邊心驚,此人武藝比起兩年前簡直不可同日而語,自己幾乎難以辯明他招式的來去蹤跡。他卻不知這兩年逾輪的心境因為柳如夢之故不再消沉寂寥,生機再燃,潛心修練之下大有進境。練武之人,若有名師指點,初時的成就主要是看根骨天賦,但是到了後期卻要看品性智慧,逾輪本是聰明穎悟之人,又歷經種種情仇磨難,兩年前更因為陸燦之事,心靈遭遇強烈的衝擊,令他有了突飛猛進的契機。

  只不過逾輪雖然大有進境,畢竟不如丁銘根基深厚,兩人苦戰百招之後,丁銘漸漸穩住了局面,劍勢變得越發靈動流暢,逾輪卻是漸漸守多攻少,別人雖然看不出來,他自己卻是知道自己很難取勝了。

  柳如夢雙目神采盡失,雖然眼前正在進行著一場關乎她命運的激鬥,可是她卻全沒有看在眼裡,只是想著宋逾自承有份害死陸燦的言語。她不是尋常女子,並非不知亡國恨的商女,自從大將軍被誣下獄之後,她便深恨尚維鈞誤國之舉,更是數次相勸宋逾,希望他能向尚承業進言,挽回此事,雖然知道希望不大,卻也不願袖手旁觀。雖然知道宋逾和尚承業交好,可是在她心目中卻從未想過宋逾會加害國之棟樑,就是宋逾在陸燦被賜死那日失魂落魄地返回住處,柳如夢也只道他傷心,全沒有想到陸燦之死會和宋逾有什麼關係。愛之深,責之切,故而柳如夢才會這般傷心欲絕。

  這時,丁銘突然厲喝一聲,劍光電閃,接連刺了五劍,每一劍都生生刺在逾輪折扇扇骨之上,聲音清越如錚鳴,連綿不絕,逾輪竭盡全力閃避反擊,但是卻不能避開那凌厲堂皇的劍勢,到了第五劍,逾輪手中的折扇脫手而飛,踉蹌後退,丁銘手中長劍絲毫不曾放緩,刺向逾輪心口,逾輪自知今次真得無法逃生,冰寒幽深的雙眼透出絕望灰心的神色,神色平靜地看著那長劍沒入自己的身體。

  與此同時,唯一看清局勢的靈雨慘叫道:「不!」聲音淒切驚恐,丁銘心中一顫,想起了當日宋逾給自己等人陸燦的確切消息,讓他們可以見到陸燦一面,雖然未能救回大將軍,可是此情不能不酬。而且激戰許久,丁銘心中悲憤稍減,也能比較理智的思索,在他看來宋逾還未有影響大局的能力身份,縱然他說了些不該說的言語,也不過是推波助瀾,但是若非尚維鈞存心如此,也不會最終自毀長城,更何況見宋逾言辭,頗有悔恨之意。心思電轉,丁銘手中長劍一偏,避開了要害,雖然如此,頓時鮮血滾滾湧出,染紅了逾輪半身。丁銘卻也不好過,他原本被靈雨刺了一劍,雖然不甚重,可是激戰許久,傷口迸裂,此刻也是血透衣衫,只是他全神貫注地迎戰,直到此刻才有所發覺。

  場中戰勢尋常人根本無法看清,只覺突然之間正在激戰的兩人身形凝住,然後便看到丁銘的長劍刺入宋逾的右胸,只是兩人身上卻都是一般的鮮血浸透,幾乎看不出誰勝誰負。

  逾輪目光淡凝,彷彿那利劍不是刺入自己身上,緩緩伸出左手,握住劍刃,鮮血瞬時從手掌和劍鋒之間淌落,匯入地上的血河之中,他冷冷道:「丁大俠從南閩生還之後,卻是改變了許多,不是已經被大雍的恩惠收買了吧,才對和議這般用心?」

  丁銘眼中閃過狂怒,繼而變得冰冷,道:「不錯,丁某為了身上毒傷,親赴南閩越氏求醫,幸蒙大雍靖海公夫人越青煙援手,得以逃過死劫,可是丁某之心天日可表,姜夫人大度寬容,並未留難於我,也不曾收買丁某叛國求榮,此事不論你信不信,丁某都無愧於心。」

  逾輪冷冷一笑,正欲再言,耳邊響起一個動人悅耳的聲音道:「逾郎可是一心求死麼?所以才這般激怒丁大俠?」

  逾輪渾身一震,緩緩鬆開左手,身子已經有些站立不穩,目光艱難地望向一旁,只見柳如夢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血泊旁邊,一雙流波明泉也似的眸子正望著自己。

  突然之間,丁銘閃電一般地拔出長劍,順勢點了逾輪幾處穴道,止血上藥,等到逾輪從急劇的痛苦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只見自己已經倚在柳如夢懷中,柳如夢跪在地上,一身衣裙已經被鮮血浸透,卻那般溫柔堅強地抱著自己,四目相對,兩人都是癡了,再也記不得身在何處。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丁銘黯然的聲音道:「宋公子、柳姑娘,兩位有些什麼言語,還是快些說吧,只怕現在我們這裡的紛亂已經驚動了外面的雍軍,若是他們詢問起來,尚大人便不好交待。」

  逾輪這才清醒過來,他知道方纔的激戰絕對會驚動外面的雍軍,看到尚承業青白的臉色,知道他隨時可能下令殺了自己滅口,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艱難地伸手握住柳如夢的素手,道:「夢兒,對不住,我真的沒有辦法救你了,與其看著你被人凌辱,我寧願先走一步。」

  柳如夢略帶蒼白的玉顏上,兩行清淚滑落,便如明珠玉碎,她柔聲道:「逾郎,我想了很久,大將軍的事情怪不得你,要怪只能怪定下千古奇冤的昏君奸相,你縱然有些過錯,可是如今你已經後悔了,是不是?」

  眾人聽得奇怪,都不明白為何這對一見便是情深意重的愛侶,為何會在訣別之時說起不相干的話。逾輪卻是明白柳如夢的性子,答道:「是,我從前說了許多對大將軍不利的話,雖然有些別的緣由,可是在我心裡,總覺得他遲早會變成王莽,我不信世間會有那般赤膽忠心的臣子,可是大將軍臨終之前,我有幸在他身側,才知道他的胸懷便如光風霽月,任何猜疑和污蔑都不能玷污他的為人,夢兒,若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我便是自己死了,也不會說半句不該說的話。」

  柳如夢露出微笑,只是那微笑便如將要消逝的晚霞,縱然美麗,卻是轉眼就要湮沒,她輕聲道:「那就好了,我一直再想,若是逾郎不曾後悔,那麼我就只好親手殺了你,然後再和你一起上路,若是我所愛之人心中沒有忠孝節義,那麼我就是有眼無珠,自然該和你一起死的。」

  聽到柳如夢斬釘截鐵的話語,已經是淚如雨下的靈雨驚叫道:「不,姐姐,你不能死。」

  尚承業心中大驚,上前幾步,卻覺得想不出什麼話語相勸。丁銘卻是心中一緊,上前一步,已經決定若是柳如夢想要自盡,定要攔阻下來。

  只有逾輪平靜依舊,似乎全沒有想過柳如夢是生是死有什麼不同,只因他瞭解柳如夢,知道這個女子不論作出什麼決定,都不會沒有原因,若是她真得決定一死,那麼對她來說,定是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更何況他聽出柳如夢的話中之意,至少柳如夢現在已經沒有了自盡之意。

  別人的反應柳如夢似乎都沒有放在眼裡,只是深深地望著逾輪蒼白的面容,珠淚滾落在他面上,發上,昔日橫波目,今成流淚泉。直到周圍的楚軍開始有了騷動,似乎是外面的雍軍發覺裡面有了異狀,她才抬起頭,看向滿面狼狽的尚承業,淡淡道:「尚大人,妾身知道逾郎所為,必然惹怒了大人,他傷重如此,又在重圍之中,大人若要殺他,正是情理之事,可是妾身卻有不情之請,希望大人肯放過逾郎,待他傷癒之後放他離去,若是大人不許,妾身雖然微賤,卻只有一死而已。」

  眾人都是臉色一變,若是柳如夢一死,已經遞上去的貢單就成了南楚不恭的鐵證,那麼只怕求和之事立刻告吹,尚承業尤其心驚,雖然聽了宋逾方纔之言,他早已忘卻昔日交情,恨不得立刻殺了此人,只是此刻卻也只能按耐下來,道:「柳姑娘放心,宋逾是我舊交,我怎會害他,只要他不再妨礙和議,本官保證他可以平安返回江南。」

  柳如夢只是淡淡一笑,卻看向丁銘,道:「丁大俠為人,妾身一向敬重,縱然是今日之事,也有不得已處,若是丁大俠肯承諾保證逾郎的平安,妾身承諾絕不會自尋短見。」

  丁銘聞言深深欽服,道:「柳姑娘言重,宋兄乃是性情中人,在下不得已重傷了他,已經是心存愧疚,絕不會容許別人傷害於他。」

  柳如夢這才放下心來,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一雙明眸煥發出耀眼的光彩,輕輕讓逾輪平躺在地上,便要起身,逾輪目中俱是悲憤,掙扎著握住她的素手不放,顧不得傷口再度溢出鮮血來,厲聲道:「夢兒,我的生死何需你顧惜,你肯忍辱偷生,難道我就不能一死相報卿的深情麼?」

  柳如夢雙目透出無限深情,緩緩地,堅定地將手抽出,輕聲道:「逾郎,莫非你以為一死便足以相酬知己麼,妾身不過是個風塵女子,本就是路柳牆花,縱然淪落天涯,又有什麼要緊,只要逾郎能夠好好活在世上,妾身就會很開心了。更何況你又何必擔憂,如夢雖然姿色平平,所幸還會些歌舞聲藝,未必不能得到貴人寵幸,縱然沒有這個福分,也有法子平安度過餘生,或者將來會把逾郎忘了也不一定呢。」

  說罷,她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向原來的營帳,無雙風華,纖弱高貴,這一刻再沒人記得這女子原本是江南第一名妓,天上的仙子的風姿想來也不過如此。

  渾不知身外的一切,柳如夢眼中便只有那熟悉的營帳,快到了,快到了,三步,兩步,一步,當她終於走進營帳,隨著簾幕的垂落,她的雙腿一軟,再也不能支撐下去,踉蹌跌倒,卻落入緊緊跟來的靈雨懷中,靈雨驚駭欲絕地望著她霜雪一般的蒼白容顏,此刻的柳如夢,氣息微弱,竟是立刻就要死去一般的模樣,靈雨連忙點了她幾處穴道,催動她的生機,柳如夢才悠悠醒轉過來,靈雨泣道:「姐姐,你又何必如此,縱然你說出這般傷人的話語,莫非他就會相信麼?」

  柳如夢低低呻吟一聲,醒轉過來,面上露出淒涼的笑容,低聲道:「我與逾郎,雖然兩情相許,卻是生前不曾同枕席,死也不能同墓而眠,但是如夢卻覺得,縱然是百年偕老朝朝暮暮,也不如這片刻相知,我知道他不會相信,可是只要他心中存著我會好好活著的期望,他就不會赴死,妹妹,逾郎他從來都漠視生死,我早就很擔憂他會捨我而去,如今我只盼他能夠好好活著,便是我受盡屈辱又有什麼要緊,或許,或許等到我雞皮鶴髮之後,還有機會活著見到他。」

  靈雨抱緊柳如夢那纖弱冰寒的嬌軀,似乎能夠感覺到她生命的流逝,低聲道:「姐姐,靈雨原本很害怕,我很怕雍人將我當成師父她們的同黨,如果他們殺了我,我會很遺憾,因為我再也沒有機會練成絕世的琴藝,如果他們不讓我再有機會彈琴,我也會生不如死,若是他們真的,真的欺辱我,靈雨只怕再也不能活下去,可是現在靈雨發誓,我一定要活下去,不論遭遇到什麼,我都要護著姐姐,一定要讓姐姐有機會再見到他。」

  這時候早已經陷入昏迷的柳如夢,卻是聽不到靈雨的誓言,只是她那蒼白的面容上始終帶著笑容,卻是令人覺她早已心碎腸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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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盧照鄰《行路難》節選

  注2:劉克莊《賀新郎·席上聞歌有感》改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八章 傾城一舞世所稀
 

  顯頗愛聲色,聞柳姬之名而喜,召入銀安殿,略略數語,乃令起舞,樂師懼王威,曲調不成,王欲斬之,姬曰:「妾舞不需管弦。」乃作無聲舞,將士皆醉。
  ——《南朝楚史·柳姬傳》

  望著柳如夢消失的背影,逾輪心中悲憤交加,氣急攻心,卻是又昏迷了過去,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一個空蕩蕩的營帳之中,耳邊傳來兩個爭辯的聲音,卻是尚維鈞和丁銘。

  只聽見尚承業氣惱地道:「丁兄,在外面要人的可是大雍的嘉郡王,齊王李顯的親生兒子,若是得罪了他,和議別想有任何希望。」

  丁銘冷冷道:「在下承諾了柳姑娘,保護宋逾的性命,雍人聲言要將在他們宿衛下驚擾南楚使團的賊子千刀萬剮,如果他落入雍人之手,豈不是有死無生,大人只需對雍人說是內部紛爭,想來他們也不能進來搜查。」

  尚承業似乎猶豫了一下,良久才道:「好吧,就這樣吧,對了,宋逾也是我的故交,雖然如今他不顧大局,頗為可恨,可是也是情字害人,這樣吧,我那裡還有些上好的補藥,我一會兒令人送過來,丁兄看看若有可用的,就給他用上吧,他若早點好了,也好讓他快些離去。」

  丁銘似乎很滿意,道:「大人顧及舊情,在下沒有異議,只是在下對於醫道只是略知一二,還要向大人請教。」

  尚承業道:「我還要去向嘉郡王解釋此事,副使向大人深通醫理,丁兄可以向他請教就是。」

  帳內的宋逾露出淡淡的冷笑,他和尚承業交往數年,自然知道他的品性為人,或者數年前他不過是個渾渾噩噩的世家子弟,如今卻已經歷練成了心狠手辣的顯貴,這其中自己或許還有許多功勞呢。丁銘縱然才智過人,但是應付這些最擅虛情假意的世家子弟,仍然是太天真了。

  果然等到丁銘的腳步聲遠去之後,不多時逾輪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他勉強支起身子,定定看向帳門,那些人走到帳前,掀簾而入的果然真是尚承業。

  尚承業一走進營帳,便看到一雙冰寒淡漠的眼睛,不由心中一寒,雖然知道這人傷勢極重,沒有可能出手危及自己,可是還是不敢上前,有些尷尬地道:「宋兄弟,不是為兄不顧舊日情誼,只是大雍嘉郡王巡營到此,發覺營中事端,不知是哪個多嘴,告訴了嘉郡王闖營之人還活著,那嘉郡王年少高傲,很是氣惱讓你闖入了雍軍宿衛的營地,所以定要本官將你交出,實在不是我想違背對柳姑娘的承諾。」

  逾輪心中生出疑念,自己得到消息幾乎是馬不停蹄趕到合肥,一路上並沒有和任何兄弟通過消息,應該不會有人知道自己陷在此處,那嘉郡王怎會定要索取自己,轉念一想,或者自己是多想了,那嘉郡王雖然年少,但是這兩年來也是名動江淮,都說是少年氣盛,這般要求想來或許並沒有什麼特殊用意。心思一轉,若是自己去到雍營,便可以求見先生,若是向他苦求,或者他會念在過去情分救下如夢。原本逾輪因為懷恨江哲,寧可赴死也不曾想過要向江哲求懇,可是眼見著柳如夢心碎模樣,他從前的執念再也不能堅持下去。想通這一點,他並未作出什麼反抗舉動,只是淡淡看了尚承業一眼,便閉上了眼睛。

  尚承業心中生出氣惱,看向宋逾的目光又冷了幾分,這人原本是自己的知交,自己有些什麼疑難總願和他商量,這人往往只是旁敲側擊輕描淡寫說些言語,看似平常,卻可以令自己想通許多問題,而對自己的決定他素來不甚關心,令自己全無被人控制的感覺,這是和面對父親那些幕僚全然不同的感覺。可是原本想要倚為臂膀的心腹卻在兩年前突然消失,當時為了提防他說些不該說的話,父親還曾派人暗中尋找過他,可是卻全無所獲,想不到這次他卻突然出現在營中,還一副和自己割袍斷義的模樣。想到這人竟然會替陸燦說話,尚承業心一狠,冷冷道:「將他送到外面交給嘉郡王的親衛,記得,不要將消息透漏出去。」

  兩個尚氏的護衛上前將逾輪挾起,因他傷勢極重,倒也沒有過分粗暴,饒是如此,逾輪已經是冷汗涔涔,只被挾持著走了十幾步,便已經陷入半昏迷的狀態。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再度醒了過來,只覺齒頰流芳,身上彷彿憑空添了許多力量,唯一移動,雖然仍然疼痛難忍,但是傷口處一片清涼,正是從前用過的秘營特製的傷藥。心中一寬,逾輪知道自己安全了,抬目望去,只見自己躺在一間雅潔的臥房之內,勉強支起身子,正欲出聲詢問,房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個相貌俊雅,服色卻略嫌微黑的青袍男子端著藥碗走了進來。

  逾輪頓時愣住了,直到那人微笑著走到床邊,將藥碗遞到他面前,他才狠狠扯住那人袍袖,放聲大哭起來,就彷彿受盡了委屈的孩童,卻突然見到了至親一般。那人輕歎一聲,伸手輕拍他的脊背,手中藥碗卻紋絲不動,一滴藥汁也沒有溢出。

  不知哭了多久,逾輪才止住哭聲,哽咽道:「二哥,你怎會來的?」卻原來這人正是八駿排行第二的盜驪,如今海無涯已經不怎麼管事,海驪已經是海氏實際的主事人,可以說日理萬機,想不到卻會來到合肥。八駿之中,盜驪無情果敢,殺伐決斷更勝眾人,逾輪從前和他最是親近,也最尊敬這個師兄。當初他執意離開秘營的時候,盜驪正隨船出海,不在中原,當時若是盜驪出面相勸,逾輪卻也未必能夠那般絕決,這幾年他也是刻意避免和盜驪通消息,便是怕他勸自己重返秘營,想不到卻在最落魄的時候,遇到了最尊敬的兄長,這才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痛哭一場。

  盜驪長歎道:「逾輪,你的性子也太絕決了,這件事情本可以有別的解決方法的,何必要輕拋性命呢?白義已經通知了我們六個人,如今八駿之中只有你還飄零江湖,卻讓我們如何放心得下,這件事情我們已經商量過了,你還是得去向先生謝罪,這些年你太傷他的心了。」

  逾輪沉默了下來,雖然在他進入雍營之前便已經有了準備,可是想到柳如夢十分神似當年的柳飄香,心中生出不安的感覺。見他沉默,盜驪淡淡道:「你不必擔心,我們都會助你一臂之力,如今南楚使臣已經進了城了,你昏迷了很長時間,等到先生見過柳姑娘之後,你再去相求,先把藥喝了,否則到時候你連向先生求懇的力量都沒有了。」

  逾輪接過藥碗,默默喝下苦澀的湯藥,心中也是一般的苦澀難言。他自然不知道,就在不遠處的一間書房之內,霍琮愜意地品味著香茗,李麟則是一副看笑話的模樣,大概是忍受不了霍琮的逍遙神情,終於忍不住嘲弄地道:「霍大哥,你真的確定有法子說服姑夫麼?那個宋逾可是差點死在裡面呢,若不是你讓我去要人,只怕你的大計就沒有成功的希望了。」說罷便拿起茶杯喝了起來。

  霍琮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這也沒有法子,事前難以掌握他的行蹤,只能守株待兔。郡王爺儘管幸災樂禍就是了,被先生派去南閩護持陸氏一門的可是渠黃師兄,他和逾輪師兄也是手足情深,若是他巧妙安排一下,只怕還沒有等到郡王爺去向陸小姐求婚,陸小姐就已經出閣了。」

  「噗!咳咳!」李麟將口中茶水嗆了出來,狠狠看了霍琮一眼,道:「行了,本王聽命行事就是了,反正我也不願意柔藍嫁給你,你這人心機太深沉,就連姑夫也敢算計,還是我皇兄更適合柔藍,不過你確定父王會那樣做,莫非你還能威脅他不成?」

  霍琮笑道:「我一個小小的六品文書,怎敢去威脅堂堂的齊王殿下,只不過齊王性情狂放,雖然這些年來韜光養晦,但是本性卻是不改的,更何況王爺為了折辱南楚使臣,必然故意為難,那位柳姑娘外柔內剛,又遭遇這樣的慘痛離別,想來定會出言相抗,縱然這種情況沒有發生,我也敢肯定先生必然會將柳姑娘截下,縱然過程不同,結果卻不會有什麼變化,你還是想想自己要辦的事情吧。」

  李麟喃喃道:「你確定我不會被靈雨姑娘的情郎宰了?」

  霍琮目中閃過笑意,道:「應該不會吧,如果你被宰了,我會想法子替你報仇的。」

  李麟恨恨地頓足罵道:「若是事情不能成功,就是皇兄不怪罪你,本王也會好好報答你的。」說罷轉身走了出去。

  霍琮歎道:「若是真的失敗,只怕也等不到你來教訓我了,能不能過了先生那一關,都很難說啊!」

  正如盜驪所言,如今南楚使團已經進了合肥城,齊王的帥府便設在合肥城中的南楚國主的行宮之內,座行宮本是武帝時候所建的,氣勢恢弘,富麗堂皇。尚承業戰戰兢兢地走上銀安殿,也顧不得感歎本來是國主的行宮卻成了大雍親王的帥府,也分不出精力去留意兩側叉手而立,殺氣凌人的雍軍將領,走到殿中深深施禮,直到傳來「平身」的命令,才敢抬頭向上望去。

  只見御階王座之上坐著一個俊朗威嚴的中年男子,身著金色軟甲,外罩赤色錦袍,這男子英姿俊拔,雍容威儀,雖然已經是四十五歲年紀,但是相貌氣度依舊可以令天下男子汗顏。只是他面帶笑容,神色平和,卻令尚承業生出陌生的感覺。當年齊王出使南楚的時候,尚承業也曾見過他,只是當時的齊王便如出鞘的利劍一般危險耀眼,如今重見,卻覺得這男子昔年嘯傲蒼穹的霸氣已經變得深沉內斂,只有雙目中偶然流轉的睥睨天下的精光,才會令人察覺這人其實比從前更加可怕。也只有如此風采,才配得上統率大雍精兵,北滅漢土,南征楚國,立下無數顯赫功業的齊王殿下

  而在齊王左側的椅上,坐著一個青袍綬帶的儒雅男子,雖然是灰髮霜鬢,卻是神采奕奕,淡凝從容的氣度,便在銀安殿氣勢洶洶的眾多武將猛士之中,也絲毫不顯得遜色。雖然闊別多年,容顏已經有了許多改變,但是尚承業還是立刻猜出這人正是大雍江南行轅的第二號人物,今年已經重新被雍帝晉爵國侯的江哲,他更隱隱覺得,這人望向自己的目光淡漠非常,彷彿自己在他心中毫無份量。

  而在齊王右側椅上坐的卻是一個虯髯大將,威勢如山,雙目射出暴烈的寒芒,正是攻下淮西,一路所向披靡,直抵合肥的荊遲。他目中滿是鄙夷戾色,似乎隨時都可能起身殺人一般。

  不過令尚承業更為注意的卻是在江哲身後立著的兩人,一人青衣垂首,雖然是謙卑的奴僕模樣,但是尚承業卻不敢流露出輕視之意,甚至不敢多看那人一眼,邪影李順之名天下皆聞,若無此人,只怕江哲也不可能活到今日,更不能成就他赫赫威名。另外一人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美麗少女,容光瀲灩,端麗秀雅,那少女正低頭在江哲耳邊說些什麼,江哲微微點頭,神色間滿是縱容寵溺。看到這一情景,尚承業心中一動,按照他事前得到的情報,據說江哲之女昭華郡主江柔藍這兩年一直在軍中,此女不僅深受大雍皇室的喜愛,更是未來的太子妃最可能的人選,若非大雍太子李駿正在江淮督戰,只怕此女已經被立為太子妃了。眼前這少女不僅姿容端麗,更是儀態萬千,又能以女子之身出現在銀安殿上,想來必然是昭華郡主無疑。

  強自抑制心中的胡思亂想,尚承業在階下再拜道:「下官奉我南楚國主之命,拜上大雍江南行轅元帥齊王殿下,我主誠意求和,願割土納貢,永為大雍藩屬……」

  剛說到此處,李顯已經不耐煩地道:「本王承帝命討伐不臣,貴使想要求和也應去長安面見陛下,這些話對本王說也沒有什麼用處,若是不見你,愧對你遠道盛情,既然已經見了面,你先下去休息吧,和議之事以後再說。」

  尚承業原也沒有指望用言辭說服齊王,但是李顯卻連說話的機會也不給他,不由暗自憂愁,只得道:「王爺乃是大雍帝胄,南征主帥,若王爺肯體念江南百姓深受兵燹之苦,進言貴國陛下,息干戈,止殺伐,共成和議,令兩國百姓免受刀兵之苦,則皇天厚土,社稷黎民,皆感王爺恩德。」說到此處,見李顯神色頗不耐煩,全無動心之意,心知此人不喜虛言,想起這人從前好色的聲名,一狠心,也顧不得顏面,繼續道:「為了表示我主誠意,外臣此來,攜有諸般貢品,禮單昨日已呈上王爺,請王爺體念我主至誠,笑納禮物,允許和談。」

  李顯聞言笑道:「早這麼說不就完了,卻這麼多廢話。」此言一出,荊遲不由大笑起來,笑得是前仰後合,有他帶頭,階下眾將也不由哄笑起來,尚承業臉色卻變得如同豬肝一般。這時原本含笑看戲的江哲按耐不住了,縱然是故意折辱使臣,這樣也有失體統,發出一聲警告地輕咳,他雖然是文官,但是在軍中頗有威儀,只是冷冷環視眾人一眼,笑聲立刻停住,荊遲更是幾不可察地縮了縮脖子,不敢再作聲。江哲又瞪了李顯一眼,淡淡道:「貴使見諒,這和議之事,事關重大,齊王殿下雖然是主帥,但是也不能擅自作主,等到稟明陛下之後,不論事成與否,總會給閣下一個回復。」

  雖然出言替尚承業解了圍,但實際上我可是很討厭這個尚承業,雖然是我設計通過他說服尚維鈞加害陸燦,可是這並不代表我會欣賞他,雖然很想直接將他拖下去千刀萬剮的,可是既然已經準備今冬休戰,用和議來敷衍一段時間倒也不錯,免得楊秀、容淵這些人不安分,再說將來他父子自有惡貫滿盈之日,卻也不用我擔心,嘉郡王李麟可是早已磨刀霍霍,準備等到攻下南楚之後,將尚氏一門斬盡殺絕,想要討好那位至今仍然不知道李麟鍾情於她的陸梅陸小姐。

  說起來倒也有趣,我將關於陸梅出走建業之後的經歷記錄下來給李麟看,這一向冷酷無情的小子居然讀得抹了半天眼淚。其實這也難怪,若非是聽董缺所說,我也不敢相信一個弱質纖纖的小女孩,會有那樣的勇氣和毅力,帶著石玉錦逃到荒村,更別說石玉錦因為動了胎氣難產,長達七八個月的時間,都是這個小女孩忙裡忙外照顧嫂子和侄兒,雖然得了董缺許多幫助,可是這已經是十分難得的了。我把這些告訴李麟知道,便是希望這小子不是僅僅被陸梅的艷光迷住,也不是因為放棄柔藍而另尋寄托,我希望他真正愛上陸梅,這才能對得起泉下的陸燦。陸梅外柔內剛,溫柔賢惠,若真的嫁給李麟,是這小子不知幾世修來的福分呢。

  輕歎了一口氣,別人的事情都好辦,怎麼我自己的女兒卻這麼麻煩,我身子好了以後,本想乾脆回京的,可是皇上偏偏讓我做了江南行轅的監軍,所謂監軍,卻是連自由行動的機會都沒有了,這也罷了,反正軍務我也不需擔心,留在行轅之內尸位素餐也就罷了。唯一令我頭疼的便是柔藍的婚事,雖然皇上沒有明示,可是這兩年來勸我的人不少,雖然都未明說,卻是意思很明顯,希望我同意這樁天作之合的姻緣。

  但是我當真不願藍兒嫁給李駿,為了提防太后、皇后趁著我不在的機會立了藍兒為太子妃,我索性將她留在身邊,沒讓她回京,更不讓她和李駿見面,希望時間能夠沖淡她對李駿的情意。可是這丫頭也真倔強,平日裡在我面前溫順乖巧,貼心服侍,為我分憂解勞,這幾個月甚至可以替我處理一些尋常文書了,絕對看不出什麼異樣,可是只要我提到她和琮兒的婚事,她便沉默不語,絕不答應。兩年沒讓她和李駿見面,書信未通,可是只要有人無意中提起李駿,便會立刻見到她豎起耳朵,若是聽到李駿那裡什麼好消息,一整天就都是神采奕奕的,偏偏我還沒有法子,難道我還能阻止她探聽淮東那邊的軍報麼?這般深情,讓我見了越發疼惜,唉,若是這丫頭效仿尋常女子一哭二鬧三上吊,我早就迫她和琮兒成婚了,父母之命,難道她敢違抗麼?可是她偏偏一直逆來順受,除了不肯鬆口許婚之外,就是最乖順懂事的女兒也不過如此,叫我怎麼狠得下心迫她?

  我正在胡思亂想,恍惚間聽見李顯的聲音道:「這柳如夢據聞是江南第一花魁,本王倒也想見識一下她的色藝,傳本王令諭,讓她上殿獻藝。」

  我皺皺眉,貢品的禮單似乎柔藍忘記拿給我看了,回頭低聲問道:「藍兒,這柳如夢是誰,也是南楚送來的禮物麼?」

  柔藍目光閃動,低聲答道:「爹爹,南楚國主送過來許多金銀珠寶,還有歌舞女樂,這柳如夢據說是江南第一名妓,歌舞色藝天下聞名,想來是南楚國主量珠而聘,送來這裡的吧。」

  我冷笑道:「南楚已經淪落如此,豈有不亡的道理。」口中說著,我卻皺緊了眉,這柳如夢三字我應該見過,只是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心思電轉,突然想起陳稹呈上來的關於逾輪的情報,裡面似乎提到他為一個風塵名妓做琴師,那名妓姓名就是柳如夢。這件事情我並未留心,若非是我過目不忘的本領,卻也想不起來,不過這兩年逾輪已經離開了建業,想來和這女子已經沒有什麼糾葛了吧?不知怎地,心中生出不妥的感覺,我淡淡道:「南楚的貢品禮單怎麼昨夜沒有送來給我?」

  柔藍心中一驚,答道:「爹爹這兩年來都不喜歡過問這些瑣事,所以藍兒也沒有留意,只是將禮單歸檔了,既然爹爹要看,藍兒這就讓人取來。」

  我搖頭道:「算了,等到回去再說吧,以後不可疏忽大意,總要先稟明我之後再處置。」

  柔藍輕吐香舌,道:「是,爹爹。」

  這時,我突然覺察身邊的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就連正在和我說話的柔藍,還有素來人前喜怒不形於色的小順子,兩人的眼睛都逕自望著殿門方向。

  我覺得奇怪,正過身子向殿門望去,只覺腦中轟然,瞬間忘記了一切,目光再也不能移動半分。

  銀安殿門口,一個頭上罩著銀紗的女子凝眸佇立,雖然只是靜靜站著,但是那絕代的風華已經展現無疑,隱隱間,似乎傳來微不可聞的一聲輕歎,那女子向前走來,步履宛似仙子凌波,行動間環珮叮咚,彷彿仙樂相隨,走到階前,水袖低垂,交臂胸前,曲跪於地,精緻的孔雀翎長裙在她四周散開,眾人望去只見她青絲如墨,皓腕如雪,心中生出渴望一見花容的執念。

  李顯青年時本是聲色犬馬之人,見識過的歌舞女樂不計其數,苦苦思索,卻覺得鮮有人能比此女風華,眼中閃過異色,憶起昔日放縱,不由興起,大笑道:「免禮平身,抬起頭來,讓本王看看你的容貌。」

  那女子聞言起身,然後抬起螓首,銀色頭紗輕輕滑落,露出秀雅如玉的面容和一雙令人心醉的秋水明眸。李顯只覺這女子眉宇間帶著不屈之意,雖是顧盼生姿,卻更有絕世獨立的意味,心中生出玩味,目中寒光暴射,銀安殿中頓時被他刻意放出的霸氣殺機籠罩起來,這樣的氣勢,如今只有在李顯揮斥方遒,殺伐決斷之時才會展現出來,就是殿中的將領侍衛也都有些戰慄不安,那女子初時柳眉微蹙,似有示弱之意,但是當她無意中瞥見李顯趣味盎然的眼神之後,心中湧起怒火,嬌軀中彷彿生出無窮力量,靜靜立在殿中,縱然是狂風駭浪,卻也吹不折柔弱翠柳。

  李顯越發興起,拊掌道:「好個柳如夢,果然名不虛傳,來人,傳樂師上來,本王要看看你冠絕天下的舞姿。」

  柳如夢聞言襝衽為禮,淡淡道:「妾身遵命。」

  這時,那些南楚精挑細選的女樂走上殿來,這些樂師都是些秀麗女子,雖然不如柳如夢風華姿容,卻也是十分美麗,只是這些女子走入殿來,卻是個個戰戰兢兢,原來李顯並未收斂威勢,這些女子都不敢正視於他,就連手中的樂器都似乎生疏了許多,樂聲斷續不成曲調。在一旁的尚承業急得直冒冷汗,忍不住低聲申斥,一個彈箏的女子越發慌亂驚恐,手一抖,已經弄斷了一根箏弦,頓時嚇得跪伏在地,不敢抬頭。

  李顯見狀面上露出怒意,指著那彈箏女子道:「賤婢無禮,壞了本王觀舞興致。」

  殿中將士見李顯震怒,只是心中雖有憐香惜玉之意,卻不敢多言。有些膽大的已經目視江哲和荊遲,這殿中也只有他們兩人有資格出言勸解,不料荊遲懶洋洋地坐在那裡,不知道神飛何處,而江哲卻是目光凝注在柳如夢身上,神色有些如癡如醉,更是沒有說情的閒心。

  眼看這女子就要遭受重責,柳如夢本是俠骨柔腸之人,見狀高聲道:「王爺威儀如山,令妾等見而驚懼,亦是無奈之事,何必怪罪無辜弱女,王爺若是想看妾身舞藝,妾身能作無聲之舞,便無管弦也無妨礙。」

  李顯聞言大笑道:「好個柳如夢,這般放肆無禮,本王理應加罪,但你既然敢出此狂言,本王也想看看你的無聲之舞,若是跳得不好,可要兩罪並罰,你可要想清楚了。」

  柳如夢微微一笑,輕移蓮步,走到大殿中央,長袖揮灑,便開始翩翩起舞,雖然沒有曲樂,可是她飛旋的舞姿彷彿蘊藏著天然的韻律,環珮叮咚,連綿而悅耳的金玉之聲聽在眾人耳中漸漸變成了舞曲的旋律。凌波飛渡似的嬌姿,繁雜多變的獨特舞步,狂放而縱情的一舞扣人心弦。

  柳如夢縱情飛舞著,這一刻她的心中彷彿響起了數年來伴著她起舞的動人簫聲,何需管弦舞樂,那韻律就在她心中,再也沒有可能和他相見,再也不能跟隨自己的心意起舞,從今後自己便是籠中絲雀,再也沒有自由幸福可言。心中悲憤化入舞姿,殿中眾人縱是不識風情的莽夫,也能夠感受到柳如夢無聲之舞中的洋溢的哀痛淒愴。待到柳如夢一舞終了,殿中已經滿是唏噓之聲,柳如夢低首襝衽,廣袖下垂,盈盈拜倒,不願令人發覺她目中盈盈水氣。

  李顯長歎一聲,就是以他的堅毅心志,也險些淚落,原本早已決定將這次南楚送來的女樂賞賜軍中將領,此刻也不由心動,不由道:「卿的舞藝果然天下無雙,不愧江南第一之名,本王府中尚缺一位教授歌舞的教習,不知道卿可願從命?」

  柳如夢眼中閃過冷漠之色,淡淡道:「妾身本是身充下陳而來,生死不能自主,王爺何需動問。」

  李顯原本心中並無惡意,自從和嘉平公主林碧成親之後,他已經失去拈花惹草的興趣,此刻不過是憐惜柳如夢才藝,有心庇佑於她,更已準備讓林碧做主,為這女子尋個歸宿,但是柳如夢的回答卻是這般冰冷,反而令李顯越發好奇,道:「聽卿的話音,若是自由之身,莫非還不願隨本王回府麼?卿不必矯飾,直言無妨,本王這點度量還是有的。」

  柳如夢本是心中懷恨,此刻聞言也不論是真是假,一字一句道:「妾身本是楚人,豈能屈身相事仇讎。」

  一言激起千層浪,本來殿上眾人多半愛慕她的才藝品貌,想不到她說出這般悖逆之言,對於一個被當作禮物的女子來說,這般勇氣世間少有,不論是氣惱還是欽佩,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如夢身上,只是不知李顯如何處置。

  李顯卻並未惱怒,他初時故意放縱,本是有意戲弄尚承業,對於這些被當作貢品送來的歌舞女樂,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對柳如夢諸般相試,不過是一時興起,見柳如夢這般言語,反覺正合她的氣質品貌,本想一笑赦之,目光一轉,無意中見到江哲雙目迷離,似乎神魂顛倒的模樣,不由一愣。

  他可是知道的,江哲素來對女色並無多少興趣,如今這般失態當真古怪,莫非他竟然對這女子動情了麼,此刻李顯可全沒想到這人乃是自己的妹夫,反而生出捉弄之意,故意變色道:「豈有此理,本王對你這賤婢以禮相待,你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來人,將此女押下去重責百鞭,而後將其送入軍中為苦役。」

  此言一出,不僅那些女樂個個膽寒,嚇得魂不附體,就是那些大雍將領也是心中不忍,只有尚承業心恨柳如夢胡言亂語,唯恐破壞和議反覺心中快意,毫無出面求情之意,看在眾人眼中,越發覺得齒冷。

  兩個侍衛走上殿來,上前欲要將柳如夢拖下去行刑,柳如夢也不哀告求饒,只是淡淡瞧了李顯一眼,美目中滿是鄙夷,也不待那兩個侍衛拖曳,便自行向下走去,彷彿即將面對的不是無邊苦痛一般。

  柔藍見狀大驚,心道雖然那柳如夢果然和齊王舅舅衝突起來,可是爹爹怎麼沒有出言相救,看來只有自己出面救下這位可敬的柳姑娘了,正待她想要鼓起勇氣求情,卻見江哲目中突然清明起來,朗聲道:「且慢,王爺,此女雖然冒犯殿下,但請殿下憐她才藝,不要重責於她,也免得他人嘲笑我大雍沒有容人之量。」

  李顯大喜,心想莫非自己竟然尋到了這人難得的軟肋,試探地道:「莫非隨雲憐惜此女色藝,呵呵,這也是此女之福,既然如此,本王就將她送給你為侍妾如何?」

  我聞言一愣,連忙道:「這怎麼使得。」

  李顯故意作色道:「隨雲既然無心,那本王也不多事,快將柳如夢帶下去行刑。」

  我心中一痛,縱然察覺了李顯眼中暗藏的笑意玄機,也不由道:「王爺手下留情,既然已經將此女送與本侯,若要責罰,也該是哲親自施為。」

  李顯聞言心中狂笑,卻不敢流露出來,只聽江哲自稱本侯,就知道他已經是十分惱怒,但是他的目的已經達到,大笑道:「好,將柳如夢送到監軍住處,好生照顧,不得有失。」

  我只覺得面上羞紅,渾身上下都不自在,眾人的目光好似可以灼穿我的身軀一般,說起來我雖是駙馬身份,可是縱然如此,有幾個侍妾也是情理中事,只是我不愛女色,縱然皇上賞賜美女,也都淡然拒絕,今日卻不得已接受了柳如夢,當真是一世英名付諸東流。氣惱之下不由拂袖而起,也不顧什麼禮儀,氣沖沖地走出銀安殿,也不回住處,更不尋車馬,便安步當車走出行宮,到了街上,見到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這才舒了一口氣。這時候,柔藍在我身後低聲問道:「爹爹,你不是真的想把那位柳姑娘收入房中吧?縱然娘親不管,女兒也覺得不妥呢。」

  我聞言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住,這丫頭哪壺不開提哪壺,但是目光落到她面上,卻見她目中滿是不安煩惱,心中一軟,心道,柔藍自幼便和長樂親近,母女情深,不啻親生,她為此憂心也是情理之中。目光一轉,又發覺街上行人都在偷偷望來,柔藍衣飾華貴,容色美麗,未免過於顯眼,便歎道:「傻丫頭,好了,我和你順叔到外面散散心,你先回去吧,琮兒這兩天應該回來了,這次我可是特意用了軍令相召,想來也無人能攔阻,你替他安排一下住處,還有,好好安排一下那位柳姑娘,不要為難她。」雖然有些難堪,可是擔心柔藍為了替她娘親出氣,而欺辱了柳如夢,還是多說了一句話。說完便轉頭就走,也不敢去看柔藍的神色,所以我自然不知道柔藍眼中滿是崇敬之色,正在暗暗祝禱道:「霍哥哥果然神機妙算,老天保佑他的計策能夠成功,讓爹爹越糊塗越好,可別識破了機關。」

  此刻我腦中果然是一團混亂,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小順子拉住我道:「公子,你身子不好,不要過分勞累,不如尋個清淨所作休息一會兒。」

  我停住腳步,這才察覺已經是額頭見汗,今日陽光略有暖意,只是寒風吹拂,若是我再這般胡亂走動,只怕會受了風寒,苦澀的一笑,看到前面有座酒樓,便逕自走去,也不理會上前招呼的夥計,走到二樓,看一間廂房簾攏高卷,知道無人,便走了進去,小順子吩咐了幾句,便放下了簾子,我心知暗中保護我的虎賁衛很快就會將樓上客人請出,說話也不需小心,跌坐在椅上,感受著廂房內的暖意,我再度陷入沉思。

  已經十八年了,飄香玉碎珠沉已經整整十八年了,手撫指上玉環,憶起佳人的音容笑貌,心中痛楚非常,自從為她復仇之後,我便將昔日深情黃土深埋,縱然見到玉環想起她的時候,也強迫自己只去想些歡樂的事情,再和長樂成婚之後,一來是她的如海深情化解了我心中苦痛,二來也是不願令長樂猜疑,所以更是將關於飄香的一切深藏於心,時間久了,我幾乎也以為自己早已忘記了飄香。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來我心中的傷痛從來都未痊癒。若非為了這個緣故,我又怎會放縱逾輪,任憑他脫離秘營,只因逾輪的傷痛與我正是同病相憐,只要想到世上還有一人和我一樣心中有著飄香的影子,我便不會覺得孤獨,所以只要逾輪不會壞了我的大事,我便不願取他性命。

  憶起柳如夢神似飄香的氣質風采,不由魂斷神傷,她一個弱女子,對著殺人盈野的齊王,在那縱是當世豪傑也不由屈膝的威勢下竟敢奮起反抗,這般傲骨,令我想起昔日飄香怒斥韓王的事跡,想必當時的飄香也是這樣的凜然無懼吧?

  慢慢回憶著關於飄香的點點滴滴,就連驚聞飄香慘死的不堪回憶也再度湧上心頭,任憑傷痛肆虐心頭,不知想了多久,突然吐出一口黑血,心中卻是一清,只覺縈繞心頭多年的積鬱盡皆化去,揮手推開滿面惶急過來探視的小順子,我抬頭笑道:「不要緊,這是心傷發作了,吐血之後就沒有妨礙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在搞鬼?」

  小順子放下心事,只覺江哲神情輕鬆之極,眉宇間更是多了一種灑脫的神采,恍惚之間,竟覺得彷彿回到了建業初見之時,那時候地江哲便是這般神情,只覺心中感慨萬千,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連忙別過臉去,過了許久,才回過頭道:「離開行宮之時,我已經傳下諭令,查問此事。別人不知,陳稹和八駿多半都見過柳夫人,柳如夢神似夫人,此事他們不曾上報,想來也是怕引起公子傷心,此事倒也情有可原,但是如今柳如夢被送到雍營,他們卻仍不稟明此事,令公子促不及防見到此女,此事絕不能容,請公子下令懲戒,以儆傚尤。」

  我搖頭道:「罷了,初時不說,也是他們的心意,再說我記得逾輪和此女有些瓜葛,如今想來也應是此女神似柳飄香的緣故,他們瞞過此事也是用心良苦,至於今日之事,雖然應該責罰,可是畢竟解了我多年心結,卻也不要過分怪罪他們,只是查清楚也就罷了,不過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卻是想不出來,罷了,我們先回去吧。」

  小順子猶豫了一下,道:「公子,那位柳姑娘如何安排?」

  我聞言一怔,目光落到小順子面上,見他神色似有隱憂,微微一笑,招手示意他過來,等他神色茫然地走到我面前,我伸指輕彈,小順子立刻摀住了額頭,露出無辜之色,雖然明知我這一個暴栗對他來說還不如蚊子咬他一口,而且若非他甘心情願,我更是沒有可能得手,但是仍然忍不住有些得意地笑罵道:「混蛋,你當我是什麼人,我豈會這般放不下,更不會做出李代桃僵之事,若是做出那種事情,不僅對不起長樂深情,更是對不起飄香。這女子也是可敬可憐,過幾日問問她的心意再做決定吧,飄香已經不幸,我不願她也紅顏薄命。」

  說罷我起身走出廂房,果然見到虎賁衛已經在外面宿衛,逕自走出酒樓,上了不知何時準備好的馬車,逕自回府,全然沒有留意到小順子一路上眼神忽忽而迷惑,忽而閃爍,最後變得清明如寒冰。

  小順子側過臉去,唇邊露出一絲微笑,面上更是露出瞭然的神色,雖然覺得自己應該提醒江哲一下,但是心思數轉,瞥了一眼仍在皺眉思索的江哲,終於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九章 天長地久
 

  王愛其色藝,欲以金屋納之,姬拒之曰:「妾為楚人,不事仇讎。」王聞之而怒,欲加罪,楚國侯哲正從軍行,婉言勸王,王遂改顏,將姬贈於哲,哲乃賜金赦之。柳姬離雍營,乃效鴻飛冥冥,或言從良人去矣!
  嗟乎,當社稷危亡之時,余每見儒冠降敵,壯士卸甲,不及柳姬多矣,乃為之志,以彰其行。

  ——《南朝楚史柳姬傳》

  緩步走下車馬,進了府門,我便逕自走入書房,柔藍正在書案後替我整理公文,寫出節略供我快速瀏覽,見我進來便乖巧地起身相攙,等到我坐下之後,又親自端上香茗,我端起香氣四溢的茶水,不由滿意地看了她一眼,有女如此孝順,當真是老懷堪慰。

  隨手將柔藍已經放在面前的南楚禮單拿起,打開看了起來,只看到第二行我就已經「噗」的一聲將口中茶水全部噴了出去,不由指著禮單大聲道:「這是怎麼回事,靈雨姑娘也是貢品之一,秘營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快派人去查,人送到哪裡去了,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難道我要拿命去賠麼?」

  柔藍露出茫然之色,道:「爹爹,靈雨姑娘是誰啊?」

  我這才想起柔藍並不知道江南的事情,不由急得起身在書房之內轉來轉去,我離開銀安殿已經三個多時辰了,按照事先的安排,這個靈雨一定是賞賜給了哪個將領,這個女子我可是答應過替秋玉飛照料的,若是出了意外,我還有什麼顏面去見朋友。這時候小順子已經出去傳令了,等他走進書房,我已經冷靜下來,淡淡道:「讓呼延壽去荊遲那裡看看,既然柳如夢在我這裡,齊王殿下多半會將靈雨給了荊遲,如果人果然在那裡,就讓呼延壽直接要過來,想來荊遲不會駁我的面子的。柔藍,你查一下明鑒司有沒有相關的情報呈上,靈雨既是鳳儀門弟子,又是玉飛意中人,這樣的身份,明鑒司那裡定有記載,若是她名列貢單之上,此時必定已經傳遍江南,明鑒司理應呈上節略才對,可是我記得這幾日並未看到類似的文書,若果真沒有,明鑒司便是失職了。」

  柔藍口中答應,走到書案上開始翻閱明鑒司呈上的文書,低頭翻閱了一會兒,忍不住向父親偷眼望去,卻見小順子神色古怪地望著自己,心中一顫,連忙避開他的目光繼續尋找起來。她自然知道是找不到的,只因她早已將明鑒司送來的呈文藏起來了,江哲本就不甚留心這方面的細務,所以被她瞞過。

  房中一時變得十分寂靜,除了柔藍翻動書頁的嘩嘩之聲,再也沒有別的聲響。我坐回椅上,凝神想著心事,秘營出了什麼變故,這樣的事情怎會沒有消息,聯想到柳如夢之事,雖然肯定秘營決不會背叛於我,但也是疑慮重重。正在我陷入沉思的時候,卻有侍衛前來稟報,說是秋玉飛在外求見。

  我眉頭緊鎖,怎麼秋玉飛這個時候來了,他不是已經閉關了麼,這兩年消息難通,按理說他跟本就不應該知道靈雨之事,難不成魔宗提前讓他出關了麼,讓小順子代我前去迎客,我心中也是忐忑不安,希望靈雨姑娘無事,不過若是李顯真的將她賜給了荊遲,倒是無妨,荊遲雖然粗莽,卻不是好色之輩,若是靈雨姑娘不願,他必然不會強迫。

  正在我暗暗安慰自己的時候,小順子已經引著秋玉飛走入書房,我起身迎接,目光落到秋玉飛面上,便是一震,只見他星目無光,容顏蒼白,竟似是受了重傷的模樣,微微皺眉,逕自上前伸指搭在他脈門,良久,我歎了口氣,抬起頭道:「玉飛,你怎會傷得如此之重,而且似是沒有好好調養,若是再晚來幾日,只怕要多養上幾年了。」說罷,我轉頭道:「小順子去拿藥箱和金針來,藍兒迴避一下,告訴呼延統領,不論人在何處,都要接過來,便說江某多謝了,翌日必定親自登門謝罪。」

  小順子心知江哲這般含糊其辭,是不想秋玉飛心中焦慮加重傷勢,柔藍乖巧得很,自然也不會多言,兩人走出門去,等到房門掩上,遮去江哲目光,小順子目光一寒,灼灼望向柔藍,卻不言語,柔藍心中一顫,悄無聲息地跪在地上,面露哀求之色,小順子猶豫片刻,終於輕輕搖頭,逕自走去,柔藍心知小順子已經答應不過問此事,面上露出明艷的笑容,站起身來,匆匆走回自己的房間,還要將秋玉飛已經到達的消息傳出去,好讓霍哥哥決定下一步應該怎麼做。

  等到小順子取了藥箱和金針回來,我讓秋玉飛到書房內間的軟榻上盤膝而坐,讓他寬了衣裳,先用金針通暢了他的氣血,又讓他服下我秘製的治療內傷的藥物,剩下的就要靠他自己慢慢休養調息了,先天高手一旦受傷,想要痊癒也是極難的。

  醫治完畢,秋玉飛穿好衣服,起身拜謝道:「多謝隨雲援手相救。」

  我愕然道:「玉飛何時變得這般生分,你我相交多年,在下又略通醫術,豈有不出手的道理。」

  秋玉飛黯然道:「我是謝隨雲你相救靈雨,我入城之時已經聽見傳言,南楚使臣送上的女樂皆被齊王殿下賞賜給將士,其中最出眾的兩人,分別是賜給隨雲和平北將軍荊遲的,隨雲一向不愛女色,若非是為了救下靈雨,怎會接受這樣的賞賜呢?」

  我不覺汗顏,心道,還是等到接回靈雨之後再道歉吧,為了岔開話題,我笑著問道:「玉飛,這天下若論武功之高,你已經在十指之數,是什麼人能將你傷成這個樣子?」其實我很懷疑是魔宗傷了他,所以很想問個清楚。

  秋玉飛似乎明白我的疑慮,搖頭淡淡道:「不是師尊。」我鬆了一口氣,正要再問,不料秋玉飛又黯然道:「是大師兄重傷我的。」

  我差點一口氣喘不上來,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不問可知,秋玉飛定是知道了靈雨之事,私自逃出來的,魔宗一向言出如山,必定大怒,派段凌霄擒回玉飛自是情理之事,其中細節卻也不必再問,只是不知是何人傳遞消息給他的,便問道:「玉飛閉關兩年,不問外事,就連在下的書信也是石沉大海,不知卻是何人將消息送到了玉飛手上?」

  秋玉飛目中閃過疑惑,問道:「莫非不是你遣赤驥給我傳信的麼?我聞信私自出關,中途卻被大師兄截住,為了脫身,只能硬受了大師兄一掌,幸好大師兄手下留情,要不然只怕我已經死在路上了。」

  我聞言不由問道:「莫非段大公子也到合肥了麼?」

  秋玉飛有些尷尬地道:「恐怕要給你惹麻煩了,大師兄奉了師尊諭令,是絕不會放手的,恐怕很快他就會到合肥了。」

  我心中疑雲重重,秘營眾人在搞什麼鬼,靈雨的事情不告訴我,卻費了那麼大力氣告訴玉飛,還讓原本已經退出秘營的赤驥也牽扯了進去,正欲仔細想想其中蹊蹺之處,呼延壽匆匆走了進來,稟道:「侯爺,靈雨姑娘果然是在荊將軍那裡,不過末將去後卻得知嘉郡王將人要走了,末將去見嘉郡王,郡王不肯放人。」

  我只覺腦子裡面轟得一聲,也顧不得去看秋玉飛瞬間變得冷森酷厲的面容,怒道:「李麟怎麼回事,他小小年紀,莫非也對女色有了興趣麼?」

  呼延壽低頭道:「侯爺,末將也婉言問過,聽嘉郡王的親衛說過,郡王得知那女子是鳳儀門餘孽,心中懷恨,郡王說若非是鳳儀門謀逆犯上,也不會害了他的生母,所以要殺人洩憤。」

  我還沒反應過來,秋玉飛已經冷冷道:「隨雲,這是怎麼回事?」

  我只得赧然道:「玉飛尚請恕我失察之罪,我方才才知道靈雨姑娘竟然也在貢單之上,所以令呼延統領去要人。」

  秋玉飛聞言身子輕顫,淡淡地望了我一眼,眼中滿是懷疑,我也知道這話他不易相信,若是赤驥可以傳信給他,我又怎會不知道,正欲向他解釋,秋玉飛已經拂袖而出,神色冷厲,似乎頗為平靜,推門而出,可是當他身形消失在門外之後,那厚重的木門竟然就在我的眼前迸開,我愣愣地望著那一頓巴掌大小的木頭碎片,不由心中一寒,腦子裡面更是一團混亂,一向以來,我已經習慣了身邊事情盡在掌握的感覺,今日的種種變化都脫出了控制,真讓我有著無所適從的感覺。

  不知呆了多久,我站起身來,高聲道:「小順子,立刻跟我去李麟那裡,希望還有挽回的餘地,李麟怎會如此胡鬧呢?」一邊暗悔自己可能忽視了李麟心中的陰影,一邊企盼著靈雨安然無恙,如果秋玉飛和李麟衝突起來,那可是天大的禍事,轉念一想,就算是靈雨沒有事情,段凌霄若是追了來,又該如何處置,心中千頭萬緒,只覺得頭大如斗。

  小順子也不作聲,只是下令備了車馬,護著江哲揚塵而去,更是帶上了府中六七成的侍衛,畢竟接下來的事情可能極為棘手。

  秋玉飛離開江哲府上,心中一陣茫然,方才一時激憤,令他拂袖而去,到了外面冷風一吹,他便冷靜下來,仔細想來,怎麼也不覺得江哲會做什麼手腳,雖然他也知道江哲對於他和靈雨之事不以為然,可是若是他有心加害靈雨,卻也不必等到今日,其中不知出了什麼變故,自己還是先去嘉郡王那裡救靈雨要緊。可是四下環顧,卻是不識路徑,怎知道嘉郡王李麟的府邸在何處,想要回去問江哲,又覺得顏面無存,再說無論如何,江哲和嘉郡王乃是親眷,總勝過自己這個外人吧,狠狠頓足,決定尋個軍士問路,反正現在合肥城內到處倒是雍軍軍士。

  剛要舉步,身後一個身著虎賁衛服色的軍士疾步趕來,口中喊道:「四公子稍待,屬下奉侯爺之命前來替四公子領路。」

  秋玉飛一愣,目光落到那人面上,記起方才就在江哲府上見過那人,心中一暖,口中卻冷冷道:「江哲怎麼說?」

  那侍衛施禮道:「侯爺吩咐,讓在下領四公子去見嘉郡王,侯爺說嘉郡王雖然年少,卻是氣度過人,應不會真的傷害靈雨姑娘,還請四公子不要過於心焦,謹慎行事。等到四公子救了人之後,侯爺自會向四公子解釋其中誤會。」

  秋玉飛聞言心中略寬,道:「你前面帶路吧。」那侍衛似是十分精明能幹,引著秋玉飛穿街過巷,過了不到兩拄香時間,已經到了一處禁衛森嚴的府邸,秋玉飛正要問那侍衛是否此地,便聽見風中傳來熟悉的清麗琴聲,正是他指點過靈雨的那曲《猗蘭操》,此曲之意本是自傷際遇,孤芳自賞,可是如今秋玉飛聽來,卻覺得那如泣如訴的琴音中隱隱有著思慕之意,他本是音律大家,心念一轉,已經知道自己與靈雨之間,非是自己一廂情願,若非靈雨對自己也有傾慕之情,便不會在彈奏此曲之時這般情意綿綿了,琴為心聲,所以令這原本淒愴的曲調中也多了些柔情蜜意。秋玉飛聽得癡了,竟是忘記了一切,呆呆立在寒風之中,只恨自己走得匆忙,竟連琴也沒有帶上,否則定要立刻彈奏一曲,告訴靈雨自己兩年來是如何的苦苦相思。

  琴音漸漸消沉下去,秋玉飛身影一閃,已經躍上高高的圍牆,他的身影如虛如幻,掠過重重樓閣,府邸之內守衛並不森嚴,幾乎毫無窒礙。就在這時,琴音再起,這一次的琴曲卻是《離鸞操》,哀而不慍微而婉,琴音如同流水,卻將撫琴之人的哀愁淒苦盡情傾訴,秋玉飛只覺得自己彷彿在頃刻之間便知曉了一個弱女子顛沛流離的所有往事,秋玉飛只覺腹中氣血翻湧,一口鮮血湧上咽喉,卻被他強行嚥了下去,他本是知音人,故而這琴中無限悲苦也最能傷他。當他順著琴音終於在重重樓閣之中尋到靈雨所在的花廳之時,琴聲中卻突露變徵之音,其中更有絕決之意,秋玉飛心中大驚,凌空飛渡,一抹雪影足不沾地撲向那花廳,全不理會四面響起的驚呼聲和此起彼伏的警哨聲,一腳踢碎了花廳大門,向內望去,只見闊別兩年的靈雨正端坐撫琴,琴邊的香爐之中余煙裊裊,三支清香已經燃盡,而在靈雨面前,一個黑衣少年手執利劍,正指在靈雨咽喉處。而靈雨神色平和淡漠,對那利劍視而不見,似乎已經漠視生死。可是秋玉飛卻能從方纔的變徵琴音知道,靈雨心中也有一腔悲憤不平。

  秋玉飛突然闖入,驚動了廳內眾人,琴聲嘎然而止,靈雨滿面驚喜,眼中神色變幻莫測,似是擔憂,又似寬慰。

  秋玉飛目光閃動,只見花廳之內除了靈雨和那少年之外,還有兩個中年侍衛,皆是氣度沉凝,雙目神光隱隱,此刻他們已經攔在自己面前,威勢如山,其中一人怒道:「閣下何人,為何擅闖嘉郡王府邸?」

  秋玉飛冰冷的目光穿過兩人,逕自落到那黑衣少年身上,冷冷道:「李麟,便是你要殺害我秋玉飛的未婚妻室麼?」

  李麟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目光閃爍地道:「秋叔叔何出此言,此女乃是鳳儀門餘孽,本王欲要殺她雪恨,為我生母報仇,魔宗與鳳儀門乃是宿仇,她怎會是叔叔的妻室。」

  秋玉飛怒道:「我與她的事情無需嘉郡王過問,秋某只問你,肯不肯讓我將她帶走?」

  李麟冷笑道:「本王言出如山,縱然是四公子你也不能改變本王心意,你看見那香爐沒有,方才本王和靈雨姑娘約定,許她臨死前再撫瑤琴,香盡就是她人頭落地之時,如今香已燃盡,人還尚存,本王已經是失信之人,四公子還是速離此地的好,看在魔宗和我姑夫的份上,我不追擊閣下闖入我府邸的罪責就是。」

  秋玉飛心中冰寒,他和這少年王爺過去曾在江哲府中見過,知道他殺伐決斷,更勝齊王當年,他若定要加害靈雨,縱然自己捨命相護,也終究會有無能為力的一日,不由生出殺機,一字一句問道:「靈雨不過是無辜弱女,你為何咄咄逼人,定要她性命,莫非你堂堂的大雍郡王,便是這般恃強凌弱麼?」

  李麟眼中露出刻骨仇恨,道:「本王原本是父王嫡子,堂堂的齊王世子,若非母妃陷入鳳儀門,犯下謀逆大罪,以致宗譜除名,本王怎會失去世子之位,本王與鳳儀門誓不兩立,這次南來,本欲將鳳儀門斬盡殺絕,如今那些惡毒婦人已經惡貫滿盈,只可惜卻不是本王下的手,如今靈雨姑娘落入我手中,這是她的不幸,也是蒼天給本王一個報仇的機會,我不殺她,豈非辜負了天意。」

  秋玉飛心中殺機越發濃厚,望著李麟冷笑道:「好,好,你要殺她,我便殺你。」

  話音未息,也不見他如何動作,身形已經掠過兩個侍衛攔阻,詭異地出現在李麟身前,一腳將他踢飛出去,「砰」的一聲,李麟的身軀撞在了牆壁上,煙塵四起。秋玉飛心中雖然殺意極盛,可是想到李麟的身份,終究是沒有痛下殺手,饒是如此,李麟只覺眼前發黑,口中一甜,一口鮮血已經吐了出來,四肢百骸更是劇痛無比,跌在地上爬不起來。他心中大罵道:「該死的霍琮,你不是說我身上的軟甲可以卸去五成內力,不會讓我重傷麼?又說秋玉飛見到靈雨姑娘無事,不會痛下殺手,怎麼本王卻連一腳都沒有撐住?」

  這時,那兩個羞憤交加的侍衛已經縱身過來,不過看在靈雨和李麟眼中,只覺秋玉飛身影一閃,這兩個侍衛已經再度被逼退,不過秋玉飛卻也沒有繼續向李麟出手,而是退到了靈雨身邊,那兩個侍衛護在李麟身前,面上滿是驚怒之色,卻不知秋玉飛雖然表面一無損傷,但是卻已經氣血翻湧,若是這兩人此刻出手,定可將秋玉飛重傷。

  秋玉飛的目光在那兩個侍衛身上凝住,這兩人一人使得是百步神拳,一人使得是鷹爪拳,都已經可以勉強列入絕頂高手的品級,若和歐元寧相比,至少也有他六七成的水準,而自己卻因為內傷未癒,只有平日五成的功力,方才佔了上風,不過是靠著身法靈巧,若是真想取這兩人性命,卻多半會被他們反噬重傷,這樣的兩個侍衛,縱然以李麟郡王的身份,也未免過分奢侈了。

  這時,李麟已經能夠站起來了,他拭去嘴角血痕,高聲道:「列血殺陣,若要放走一人,你們便給本王抹了脖子吧。」

  花廳之外傳來驚天動地的應諾聲,然後傳來兵刃撞擊聲,弓箭上弦聲,而在這其中,秋玉飛更是聽見許多或者沉凝如山,或者輕靈如風的腳步聲,這些人的身手都是一流以上的水準,其中更有兩人,武功更是勝過廳內的兩個侍衛,這樣的排場,就是齊王殿下也不過如此,秋玉飛心中突然生出莫名的感覺,莫非自己已經落入了一個陷阱麼,可是有什麼人會這般費心對付自己呢?就是大雍皇室想要對魔宗下手,也不會選在江南未定的今日。只是此刻秋玉飛卻也顧不上去想這些,他只是轉頭望向靈雨,眼中儘是歉疚,他已經知道,憑著自己的力量,已經沒有可能救走她了,伸手握住靈雨的素手,靈雨抬頭向他望來,清靈如水的明眸儘是感激之意,四目相對,目光糾纏在一起,再也難以分開。

  良久,秋玉飛長歎道:「嘉郡王,你當真是用心良苦,想必定是設伏以待,只是不知秋某與你有何等深仇大恨,讓你如此費心設下這個圈套?」

  李麟目中閃過一縷寒芒,淡淡道:「本王身邊禁衛如雲,一向如此,秋叔叔言重了。本王一向對四公子十分敬重,就是不看在魔宗份上,也要顧及姑夫大人和四公子的交情,只要留下此女,任憑本王處置,今日之事,本王便當作沒有發生過。」

  秋玉飛眼中閃過悲色,淡淡道:「靈雨乃是秋某未婚妻室,如果嘉郡王定要加害,那麼就將秋某一起算上吧。」

  李麟聞言,心知秋玉飛已經隱隱屈服,但是按照事先和霍琮商量過的宗旨,自己卻不能輕輕放過,故意在眉宇間露出一絲殺氣,傲然道:「四公子言重了,不論是皇上還是我父王,對魔宗都是敬重有加,四公子更是姑夫大人的至交,李麟縱然膽子再大也不敢得罪四公子,只是此女乃是鳳儀門餘孽,就是魔宗也容不得此女入門,否則四公子怎會被迫閉關,想來四公子今日來此,也沒有得到魔宗的許可。縱然本王寬恕此女,莫非四公子還能和魔宗作對麼,大雍一統天下,乃是遲早之事,魔宗的手段在下雖然只是耳聞,卻也知道不同尋常,天下之大,也無四公子容身之地,還是放棄此女,返回向魔宗負荊請罪,才是正道。」

  秋玉飛只覺心中一震,這少年王爺字字句句都深入人心,令他也難以辯駁,但是目光落到靈雨蒼白的面容上,卻是再也不能移開,縱然粉身碎骨,也難以割捨這樣的知音,抬頭毅然道:「既然如此,就讓在下領教一下嘉郡王的血殺陣,如果秋某能夠帶走靈雨,此事可否到此為止?」

  李麟歎道:「本王不才,卻也知道憑四公子現在的實力,縱然護住這女子,也必將重傷難癒,死期不久,秋叔叔何必要為個女子這般犧牲?」他言辭之中信心十足,靈雨雖然不甚了然雙方實力的深淺,也已經相信了他的說法,再度抬頭望向秋玉飛,只見他神色凝重,顯然李麟這番話並無虛假,心中一寒,知道這渺茫的一線生機終於斷絕,正欲將手抽還,卻見秋玉飛淡然堅定地道:「請問郡王爺,如果秋某帶著靈雨闖出血殺陣,此事可否到此為止?」

  靈雨聞言頓時愣住,她多年流落風塵,見慣了負心自私之人,心門早已深鎖,埋首琴藝,卻也有不願躋身世俗之意,這些年來,只有柳如夢憑著兩年來的點點滴滴,得到她的信任敬重,而秋玉飛雖然是她心中思慕之人,可是卻也並不十分信任他,更何況在這種生死關頭,縱然秋玉飛被迫捨棄自己,她也不覺得有什麼意外,可是秋玉飛卻終究不曾捨棄她,不知不覺間,兩行清淚滾滾而下,低聲道:「這又何苦呢,四公子本是前程似錦,何必為了靈雨甘犯眾怒,忤逆尊長。」

  秋玉飛心中一沉,低頭望去,只見靈雨霧水迷濛的雙眼中滿是絕決之意,然後便覺握在手中的玉手突然變得柔若無骨,輕而易舉地脫出秋玉飛掌握,眼前一花,原本坐在琴凳上的靈雨,已經反縱而起,婀娜的嬌軀便如游魚一般在空氣中滑動折轉,秋玉飛心中閃現一個早已淡忘的名字,不由驚叫道:「隕玉搏殺術,靈雨不可魯莽。」說罷展開雙臂,逕自向靈雨撲去,卻是要將她制住,隕玉搏殺術雖然是近身搏鬥術中最可怕的一種,但是卻也有許多局限,一旦施展出來,多半是玉石俱焚的下場,靈雨非是心狠手辣之人,一旦施展出來,只怕反而更加危險。可是靈雨的動作彷彿游魚一般渾若天成,嬌軀更是彷彿變成無骨靈蛇,當秋玉飛將要把她凌空抱住之時,她卻如同魚兒游水一般,驀然在空中轉過身來,秋玉飛雖然也及時變招,卻只能撕下她一幅裙袂,只是一線之差,靈雨已經撞碎花廳的窗子,衝了出去。

  秋玉飛再也顧不得傷勢,深吸一口真氣,身形便如羽箭一般追出了窗子,靈雨本是有心求死,所以縱身而出之後便沒有再催力,只是隨著餘勢向地上落下,可是她身形尚未落地,便已落入一人懷抱,然後她便覺得兩邊的景物都變得模糊,寒風迎面撲來,讓她幾乎不能睜開眼睛。她沒有掙扎,因為她不需回頭已經感受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耳邊傳來羽箭凌空呼嘯的聲音,可是她心中卻沒有了一絲恐懼,只是盡量提氣輕身,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的任何動作會影響秋玉飛。

  秋玉飛絲毫沒有悔意,空明如鏡的心湖中映出了那些足以洞金裂石的羽箭的軌跡和力道,共有三十六支利箭織成天羅地網向兩人襲來,更是將全部逃生之路全部封鎖,縱然是他未受傷之前也不敢保證可以全身而退,更何況如今重傷未癒,又帶著一個女子,可是他盡量用身軀將靈雨全部遮住,也不顧傷勢的加重,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便是定要將靈雨救出此地。

  他心中明白,靈雨非是想要脫逃,便是最笨的人,也知道那種情況下衝出去多半是死路一條,靈雨又是蘭心慧質的女子,怎會不明白,她不過是不想連累自己,自己一個男子,卻不能庇佑心愛的女子,便是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利箭擦過他的衣襟髮際,秋玉飛盡了全力衝出了第一輪箭雨,幾乎已經是筋疲力盡,可是耳中卻傳來弓弦響生,第二輪箭雨在他最虛弱的時候襲來,秋玉飛強運真氣,揮袖拂去,卻是一陣頭暈目眩,知道自己舊傷發作,正在他已經絕望之時,耳中傳來一個冰玉交擊也似的聲音道:「統統住手。」,與此同時另一個威嚴的聲音淡淡道:「玉飛住手。」

  這兩句話都不甚響亮,可是卻偏偏直入人心,每一個人都生出說話之人就在自己身邊的錯覺,而秋玉飛幾乎在聽到這兩個聲音的同時,便放棄了一切反抗,便如斷線風箏一般向下墜落,而那些向他射來的箭矢幾乎是就在他身邊被某種力量折斷震飛,斷矢碎羽零落一地。秋玉飛也顧不得一切,落在地上便放開靈雨,自行盤膝坐下,運氣療傷,但是原本行氣如珠的經脈如今卻是若斷若續,額頭上不由滲出汗珠來。

  靈雨有身在夢中的感覺,前一刻還在生死邊緣掙扎,可是突然之間那些箭矢全部被折斷反彈,而自己和秋玉飛也墜落在地,甚至在這時候,秋玉飛仍然小心翼翼地將自己護住,然後他便在雪後仍有潮濕感覺的石徑上坐下調息,靈雨只能焦急地跪在他旁邊。而就在這時,園中卻突然多了兩個人,而靈雨幾乎沒有看清這兩人是如何到了自己身邊的,其中一人是個灰衣男子,國字臉方正威嚴,只是淡淡望了靈雨一眼,靈雨便覺氣血翻湧,差點攤倒在地,卻覺一縷冰寒的真氣凌空渡入體內,頓覺神清氣爽,氣息平和下來。抬頭望去,卻見另一個容顏如冰雪也似的清秀青年對自己微微一笑。她自然不知道這兩人已經藉著自己暗中拼了一個回合,只是擔憂地看著秋玉飛,就連一個灰髮霜鬢的男子在眾多侍衛護衛下走了進來,低聲傳令,揮退園中所有設伏的侍衛的情景都沒有留意,只是憂心忡忡地望著秋玉飛額上的冷汗,卻連拭去他額上的汗珠都不能夠。

  見此情狀,那灰衣男子眼中閃過憂色,目光落在了已經被江哲召到身邊低聲訓斥的李麟身上,眼中閃過寒芒,原本正在低頭做懺悔狀的李麟只覺如山威勢撲面而來,不由抬頭望去,只見一雙隱隱似有火焰的幽深黑眸滿是殺機地望著自己,胸中如受重擊,一瞬之間呼吸似乎都被截斷一般,若非他骨子裡面的桀驁支撐著他強自和那人對視,只怕已經屈膝在地了。這時候小順子身形微動,已經擋住了那男子的視線,李麟只覺雙膝一軟,身上壓力驟失的輕鬆感覺讓他差點軟倒在地。幸好旁邊的呼延壽扶住了他,只不過李麟怎麼看都覺得呼延壽的眼神不善,手中的力氣也未必太大了些,李麟為時已晚地想起呼延壽的夫人,澄侯蘇青的出身,差點委屈地仰天長嘯,卻不曾發覺,那原本埋藏心中多年的仇恨漸漸淡去,再也不留一絲痕跡。

  且說那男子和小順子四目對視,兩人之間的數尺距離彷彿變成了密閉的空氣,勁風氣流橫衝直撞,無數次試探交鋒閃避,若非是這兩人有志一同,各以內力約束兩人之間的暗戰,只怕早已經是雷破天驚,到時候只怕園內再無人可以停留,更別說讓秋玉飛調息療傷了。所以不過片刻,兩人便都頗有默契地住了手。

  這時候李麟低著頭走了過來,手中捧著一個八角形錦盒,那男子目光一閃,已經看到錦盒上面的篆字「小還丹」,這竟是少林寺百年只能練就一爐的靈丹,若論天下治療內傷的藥物,無出其右,縱然是醫聖桑臣所煉製的藥物,也有所不及,尤其是這種情況下,最是秋玉飛所需的靈藥。那男子望向李麟的目光柔和了許多,「小還丹」的珍貴自不待言,縱然是李麟的身份,也應該很難擁有,不過他一時也無心去想李麟如何得到此藥,伸手接了過來,塞到秋玉飛口中,然後將手掌按在秋玉飛背心,渡氣助他療傷。

  李麟心中一寬,知道自己求和之意已經被這位魔宗首徒段凌霄所接受,總算暫時不必擔心了,等到過些日子再慢慢解釋吧,想到自己所做出的犧牲,差點要落下淚來,不過想到從慈真大師那裡偷了一粒小還丹的江慎,李麟又忍不住扯扯嘴角,不知道那小子在受什麼責罰呢?(浮雲寺之內,江慎正蓬頭垢面地在禪房裡面抄寫著厚厚的經文,不時地對天哀嚎道:「啊——,為什麼師父也像爹爹一樣罰我抄書啊?」)

  此刻的秋玉飛神色已經變得平和,入口即化的小還丹化成一股暖流流入四肢百骸,而背心渡入的同源真氣如同甘露一般滋潤著他幾乎已經枯竭的丹田。他心中已安,邪影和大師兄同時出手,便已再無危險,以大師兄的性情,縱然要殺了自己,也不會為難一個無辜女子,而邪影更是高傲之人,更不會趁人之危,更何況他本就不相信這次的事情會是江哲的意思,放下一切心事,萬念皆空,很快就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

  等到秋玉飛收功而起的時候,第一眼便看到靈雨儘是淚水冰霜的狼狽容顏,今日整個下午,天空中都是彤雲密佈,寒風更是越來越緊,他渾忘了一切,伸手將靈雨攬入懷中,卻覺得觸手一片冰冷,靈雨週身上下早已被寒風吹透,只是她卻不肯回到屋子裡面去,若非她的內力已經有了小成,只怕她早已撐不住了。直到靈雨含羞推開秋玉飛之後,他才發覺大師兄段凌霄正和小順子四目相對,雖然沒有任何動作言語,可是在秋玉飛看來,這兩人之間已經是一羽不能加,輕塵不能落,即使是衣衫的飄動,眼神的閃爍,都可能是激戰爆發的開始。

  秋玉飛翻身而起,拉著靈雨拜倒,恭謹地道:「多謝大師兄救命之恩,玉飛自知罪不可恕,還求大師兄不要為難靈雨。」

  段凌霄聞言微微皺眉,就在這一瞬間,小順子已經出手攻去,他的招式詭異狠辣,段凌霄的反擊也是凌厲非常,只見人影輕輕閃動,合而又分,除了秋玉飛之外,別人就是連發生了什麼都看不清楚,更別說看出誰勝誰負。

  而剛從屋子裡面踱步出來的我可不管誰勝誰敗,方才狠狠地訓了李麟一頓之後,我就一直在想如何處理這個局面,此時主意已定,微笑著走到兩人身邊,道:「段兄,你和小順子已經較量完了,玉飛可還在那裡跪著呢,你這個做師兄的也得說句話才是。」

  段凌霄冷冷瞥了我一眼,才看向秋玉飛,冷冷道:「若非看在你險死還生,我便將你力斃當場,為了一個女子,竟然違逆師尊諭令,哼!」那一聲冷哼彷彿冷箭一般穿透了靈雨的心,只覺再也無力支撐嬌軀,眼前一黑,便向下栽倒,卻被秋玉飛扶住。

  秋玉飛叩首泣道:「大師兄請不要怪罪靈雨,一切罪責全部由玉飛承當。」

  段凌霄眼中閃過寒光,舉手欲要拍下,卻怎捨得下手,但是看到秋玉飛倔強的模樣,心中又是怒氣叢生。目光落到靈雨身上,卻又迅速移開,他到合肥已經兩日了,本是守株待兔等待秋玉飛,所以他幾乎是和秋玉飛同時到了此地,一切都看在眼裡,心裡也對這女子生出敬意,雖然怒火未息,卻不願再為難於她。

  這時候我總算鬆了口氣,看來段凌霄並非無情,先上前先對秋玉飛道:「玉飛,這卻是你的不對了,你違背魔宗之命逃到合肥,又在李麟這個娃娃的計算下受了重傷,豈不是丟盡了魔宗的臉面,大公子重責於你,也是愛之深,則之切,你理應謝罪才是,怎能還與大公子頂嘴。」偷眼看去,段凌霄的面色果然和緩了許多,只不過李麟的臉上已經是黃連模樣了,我也不去管他,逕自對著段凌霄一揖道:「不過大公子也有不對之處,玉飛乃是閣下師弟,魔宗無心理會俗務,大公子長兄為父,玉飛的婚姻大事,大公子理應關心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靈雨姑娘乃是秀外慧中的好女子,又和玉飛志趣相投,乃是天作之合,大公子理應成全才是。更何況靈雨姑娘如今已經無依無靠,若是大公子堅決阻止他們的婚事,靈雨姑娘不免流落天涯,若有什麼閃失,不僅玉飛心碎神傷,就是魔宗的面子也有損傷。江某也知道大公子難以做主,不過若是將她留在玉飛身邊,大公子應還是可以說服魔宗的,過得三年兩載,如果魔宗和大公子覺得此女確是玉飛良配,不妨成全他們,若是仍然不許,也可有個妥善處置,也免得貽笑天下,斷不可因為身份地位這些小事便拆散鴛鴦,致令有情人鸞鳳漂泊。」

  段凌霄心思數轉,卻也覺得有理,無論如何此女與玉飛之間的事情已經難以遮蓋,若是任憑此女流落江湖,若是有個歸宿還好,若是不幸被人納為姬妾,傳揚出去,豈不是令玉飛蒙羞麼,不若按照江哲的法子好些。轉念一想,卻不由失笑,江哲雖然表面是為了魔宗的顏面,可是在他看來,那靈雨品貌都屬上乘,若是在玉飛身邊數年,不僅兩人情意更深,就是師尊也會軟化的,雖然看穿了江哲心意,可是畢竟他也已經心軟,終於長歎道:「既然江侯這樣說,段某便擔些干係,帶他們兩個回去向師尊請罪。」

  秋玉飛聞言大喜,連連叩首,道:「多謝大師兄恩典。」

  靈雨心中一陣迷茫,糊里糊塗地隨著秋玉飛拜謝之後,看到段凌霄也微微露出笑容,才知道自己終於掙脫了一生的悲涼,可是心中剛有些歡喜,便想起同病相憐的柳如夢來,又想到從閒言碎語中得知柳如夢如今就在江哲府上,生出求懇之意,轉念一想,師父從前經常大罵江哲陰險歹毒,心狠手辣,和鳳儀門之間更是不共戴天之仇,他如今替自己陳詞,想必是看在秋玉飛身上,若是自己忤逆了他,他隨便說幾句話,就可以讓自己重新淪入苦海,心中生出怯意。

  在秋玉飛攙扶之下,她艱難地站了起來,看著江哲與那位段大公子相攜而去,突然生出無窮的勇氣,掙開秋玉飛的手臂,撲跪在地,高聲道:「江侯爺,小女子有事相求!」

  我本來正在和段凌霄敘舊,邀請他到我府上流連幾日,卻聽到身後傳來靈雨堅定中帶著恐懼的話語,不由愣住了,對於此女我其實並不十分關心,只不過她沒有什麼威脅,玉飛又鍾情於她,愛屋及烏罷了,可是她突然作出這般舉動,卻令我生出異樣的感覺,停住腳步,淡淡道:「什麼事情?」

  靈雨不知怎麼,突然覺得四週一片寂靜,那灰髮霜鬢的男子雖然是背對著自己,可是自己彷彿能夠感覺到他刺透人心的目光停駐在自己身上,這一刻,她生出無窮的恐懼,只覺得這文弱之人突然變得可怕至極,縱然是秋玉飛和段凌霄有心救她,也無能為力。但是她很快就平靜下來,想起柳如夢傷心欲絕的模樣,她抬起頭恭敬地道:「妾身非是不知自量,只是受了如夢姐姐大恩,不能不報,兩年前妾身遭遇大變,若非柳如夢援手,妾身已經生不如死,這一次國主求和,強行將如夢姐姐和妾身列入貢單之中,妾身幸得四公子相救,侯爺赦免,得脫大難,可是如夢姐姐卻仍身陷苦海,求侯爺網開一面,還如夢姐姐自由之身吧。」

  我用嶄新的目光望向靈雨,不是所有女子可以在這樣的時候還記著同命姐妹,有恩報恩的,心中生出欽佩之意,正想告訴她不必擔心柳如夢之事,李麟卻在一旁插嘴道:「喂,你也太多事了,我姑夫位高權重,難道會委屈你的如夢姐姐麼?」

  我微微一怔,李麟胡說八道什麼,莫非他以為我真的會貪戀女色麼?還未想到如何解釋,靈雨已經再拜道:「侯爺自然是位高權重,妾身也知侯爺的詩文天下聞名,若能得到侯爺垂憐,如夢姐姐本不會覺得委屈,只是如夢姐姐已經有了愛侶,誓結同心,生死不渝,昨夜宋公子闖入營中想要救走姐姐,卻重傷被擒,還不知生死如何,妾身曾聽說侯爺與大雍寧國長樂長公主情比金堅,想必也知道有情人不能成眷屬的痛苦,還求侯爺放了如夢姐姐吧!」

  宋公子,重傷被擒,我低聲問旁邊的小順子道:「這個宋公子不會是逾輪吧?」

  小順子目光一閃,道:「想必就是他了,他在柳如夢身邊呆了三年多,若非是他,還會有人這麼大膽子闖營救人,不過他也未免太倔強了,若是來向公子相求,怎會落一個重傷被擒的下場。」

  我微微皺眉,無意中看見段凌霄眼中神色變幻,不準備讓他探知太多隱秘,轉頭對呼延壽道:「派人去南楚使團,將人要過來。」眼中露出一絲殺機,如果逾輪已經被他們殺了,可別怪我將南楚使團全部葬送在歸途上。

  靈雨聞言大喜,她本不敢奢望,沒想到江哲不等她婉言相求,便下令救人,若是蒼天庇佑,如夢姐姐和宋公子還可以破鏡重圓,便再度叩首道:「侯爺寬宏大量,妾身代如夢姐姐叩謝侯爺大恩。」

  我有些尷尬,望了秋玉飛和段凌霄一眼,心道,總不能說我要救的是個不肖弟子吧,我還要謝謝你通風報信呢。秋玉飛自是已經猜知真相,上前扶起靈雨,眼中隱隱有些笑意和自豪,而段凌霄望向靈雨的目光更是柔和了幾分,只有靈雨自己不知道這一席話讓她的命運從此有了定數。

  李麟在一旁暗暗欣喜,雖然本來已經有了法子讓姑夫知道逾輪的事情,可是如今這靈雨說出來卻是水到渠成,省了自己多少事情,便故意道:「姑夫是說那個姓宋的刺客麼,昨天我巡營的時候發覺使團出了問題,已經將那人要過來了,我看那人頗有膽量,沒有為難他,正在讓軍醫替他診治呢。」

  我聞言有些驚喜,卻又皺眉道:「他沒有和你說起自己的身份麼?」

  李麟狀似不在意地道:「沒有啊,我見他一言不發,就沒有多問,既然姑夫要這個人,一會兒我就派人從營裡送過去。」

  我有些惱怒,逾輪也太倔強了,到了這種地步仍然不肯向我屈服,心中一歎,此子心結我素來知道,罷了,看在飄香份上,我也不為難他們了。吩咐李麟一會兒將人送過去,我便請段凌霄、秋玉飛和我同行返回住處,不過怎麼看我都覺得這兩人有些看笑話的意思。段凌霄倒也罷了,我們之間的過節想必他還沒有完全忘記呢,秋玉飛卻是未免太忘恩負義了,腹誹著兩人,我卻是一路微笑著面對他們,總不能讓別人看了我的笑話吧。

  回到府邸,已經是日暮西山,走下馬車,卻見門前出來相迎的竟是白義和盜驪,心念一轉,白義已是秘營之首,盜驪和逾輪一向親密,這兩人定是為了逾輪來求情的,說不定就是為了逾輪,才沒有將柳如夢之事告訴我,多半是以為我會舊情難忘,做出奪人所愛之事,想到此處,不由臉色一寒,也不理會他們,拂袖走入大門,令人將靈雨送到後面安置,便請段凌霄和秋玉飛到花廳敘談。

  不多時白義和盜驪親自帶人送了酒菜過來,禮數甚恭,我也不理會他們,等到酒過三巡之後,花廳之中其樂融融的時候,這兩個在一邊佐酒的師兄弟終於按耐不住了,盜驪逕自上前拜道:「先生,弟子有下情稟告。」

  我早知他的心意,卻故作不知,淡淡道:「有什麼事情,等到酒席散後再說吧。」

  盜驪叩首道:「此事十分緊要,請容弟子陳詞。」

  我瞥了段凌霄一眼,終究是不願讓他看了笑話,欺負弟子也不能被人看見不是,便道:「你說吧,我會斟酌的。」

  盜驪眼中掠過喜色,道:「先生,若有一對天作之合的愛侶被人活活拆散,請問先生是否應該成全他們的姻緣。」

  我心中暗笑,盜驪什麼時候也喜歡這麼繞著圈子說話,答道:「有情人終成眷屬,若真是天作之合,當然應該成全。」

  白義也下拜道:「先生言出如山,弟子一向欽服,這兩人如今就在合肥城中,彼此情深意重,只是被人阻撓,以致中道分離,若得先生一言,他們便可白首偕老,弟子叩請先生開恩,饒恕那人從前過失,允許他和那位姑娘締結鴛盟。」

  我輕歎一聲,心道,看來逾輪這小子終於服軟了,罷了,看在飄香面上,我就成全你們吧,不由失笑,看來今日見到柳如夢之後,我的心腸軟了不少,開口道:「既是有情有意,我自然不會攔阻,你讓他們過來見我,今日我便給他們訂下婚約。」

  盜驪和白義兩人都是大喜,連忙走出門去,段凌霄笑道:「江侯果然最喜成人之美,將來若是玉飛與靈雨姑娘好事得偕,想來也應先拜謝江侯才是。」

  我心情舒暢地道:「段兄言重了,我不過是說了幾句話,還需段兄作主,玉飛和靈雨姑娘才有希望可言,成人之美的卻是段兄才是。」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我也不理會,逕自和段凌霄說話,心想給逾輪一個下馬威也好,可是耳中傳來開門的聲音,卻有數人走入,我還沒有回頭看去,只見段凌霄和秋玉飛的面色同時變得詭異非常,就是剛才被段凌霄拉入席中的小順子也是一臉的古怪神色,我心中一跳,連忙回過頭去,只見跪在地上的一雙璧人,非是我想像的逾輪和柳如夢,而是大雍太子李駿和我的愛女江柔藍。

  我顫抖著伸出手去,指著兩人道:「你們兩人來做什麼?」渾不覺自己的聲音已經變得尖利非常。

  李駿這時候膝行上前,叩首道:「李駿從來視先生如父,當日冒犯先生,今日特來請罪,此次乃是舊事重提,駿傾心柔藍十餘年,刻骨銘心,難以割捨,求先生將柔藍許配給我,駿立誓絕不辜負藍兒一片深情。」

  我大聲道:「萬萬不行,此事絕不可能。」

  這時候,花廳的門又開了,霍琮施施然走了進來,拜倒道:「先生,弟子等方才都聽到先生同意太子殿下和昭華郡主的婚事,段大公子和秋四公子便是見證,先生既然說有情人當成眷屬,太子殿下和郡主乃是天作之合,人人誇讚,他們兩人又是情深意重,兩年隔絕,深情不改,還請先生成全他們。」

  我望著霍琮,心念電閃,許多想不通的事情突然明朗起來,為什麼我事先沒有見到貢單和明鑒司的呈文,以至於我在銀安殿上當眾失態,為什麼赤驥去給秋玉飛送信,為什麼李麟突然想起了報仇,為什麼李麟突然有了那麼強的實力,差點困死秋玉飛,顯然我是落入了一個大圈套之中,也只有霍琮才有這個本事調動了我身邊全部的力量。

  啊,原來如此,八駿因為逾輪之事和他同謀,李駿、李麟、柔藍一向同進退,這次又是李駿和柔藍的終身大事,自然是鼎立相助,而我身邊的虎賁衛以及合肥城內的千軍萬馬,誰能不賣太子殿下的面子,更何況這樁婚事皇上的意思也很明顯,雖然沒有明下詔旨,可是估計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心意,所以這些人聯手將我的耳目蒙蔽,對了,還有那粒小還丹的出現,多半是慎兒搞得鬼。目光一閃,我盯住了小順子,這些事情可以瞞過我,卻不該瞞過他的,怎麼他也不露一些聲色,小順子有些歉疚地回望過來,又看了柔藍一眼,我立刻明白過來,小順子素來疼愛柔藍,柔藍既是我的女兒,也是他的女兒,若是柔藍相求,小順子多半是眼睜眼閉的了。

  這時候耳邊傳來段凌霄的聲音道:「原來江侯也是棒打鴛鴦之人呢,方才卻還勸我向師尊陳詞,在下看的不忍,還請侯爺也莫忘了成人之美才是。」

  我心中一震,霍琮這小子,騙我開口許諾不說,還弄了個不敢敷衍的見證在此,哎呀,我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魔宗是何等人物,怎會兩三年都想不通,多半只是還沒有機會下台,若是玉飛閉關日滿,多半就會給靈雨一個機會了,若非如此,赤驥怎麼可能在魔宗眼皮底下送信進去,段凌霄身在長安伴駕,豈是隨便可以脫身的,若無皇上授意,他怎能千里迢迢地捉拿秋玉飛呢。

  眼角餘光一閃,只見段凌霄神色淡定,而秋玉飛則是神色迷茫,罷了,看來也只有秋玉飛是和我一樣蒙在鼓裡,看來他一路上的掙扎辛苦,多半是魔宗借此磨練試探玉飛和靈雨姑娘,而且有我江哲親自替靈雨姑娘說情,縱然秋玉飛娶了靈雨,誰又能說出什麼不是。不過霍琮這小子能夠看出來我定會支持玉飛與靈雨姑娘的婚事,卻也是知我甚深了。

  想通了全盤真相,我指著霍琮,想要痛罵卻難以出口,這小子倒是青出於藍,利用了種種情勢,將我陷入圈套,人人都有好處,只有我有苦難言,如今我若要反悔,豈不是在段凌霄和秋玉飛面前丟了顏面,再說我今日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俱是為了李駿和柔藍的婚事,如果我當真還不答應,只怕這些人從此都要和我離心離德,這種日子可怎麼過啊,若想答應,一想到柔藍的終身幸福可能會是鏡花水月,我怎也說不出口。

  眾人只見江哲臉色初時鐵青,繼而通紅,然後又變得蒼白,都生出憂慮,面面相覷,誰也不敢上前催促,這時候只見小順子長歎一聲,起身冷冷道:「柔藍留下,其他人先出去。」

  這種時候,就是段凌霄和秋玉飛,也絲毫沒有得罪小順子的打算,不過片刻,所有的人都出去了,就連小順子也不例外。

  我長歎一聲,看向柔藍,柔藍走到我面前,跪在我膝下,抬起頭望著我道:「爹爹,對不住,藍藍和他們一起騙了你。」

  我伸手輕撫摸她的秀髮,目光落到那明艷照人的嬌容上,此刻,柔藍那雙黑亮澄淨的明眸滿是依戀和歉疚,我歎息道:「藍兒,你莫非不知道爹爹的苦心麼?」

  柔藍眼中有些霧氣,道:「藍兒知道,帝王之家,多的是人心險惡,少的是真心真意,爹爹不希望女兒日後受苦,此恩此德,藍兒終生不敢稍忘。雖然大家都不說,可是我卻知道自己不是爹爹的親生骨肉,但是這些年來爹爹待藍兒卻比弟弟更好,就是不讓藍兒和駿哥哥一起,也都是為了藍兒著想,可是我只愛著駿哥哥一個人,若是不能和他在一起,女兒終生都不會快樂。」

  我強忍眼中淚水,道:「傻丫頭,如果他變了心,或者你們終究不能白首偕老,你也不後悔麼?」

  柔藍低聲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我只覺得心神巨震,望著神色中儘是柔情蜜意的柔藍,彷彿看到了當年的飄香,終忍不住用衣袖掩住面容,淚水長流,耳中聽見柔藍溫柔而堅定的聲音道:「爹爹,縱然不能白首偕老,縱然駿哥哥日後變心,女兒也絕不會後悔。」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哽咽道:「罷了,女大不中留,你出去告訴他們一聲,就說這樁婚事我同意了,記得告訴李駿,若是他有朝一日負了你,可別怪我不放過他。」

  耳邊傳來柔藍驚喜的呼聲,然後便是她喜極而泣的聲音,推門而出的聲音,甚至在門沒有合上之前,我聽到外面傳來的歡喜至極的呼喊聲,我轉身向隅,不願讓人看見我淚流滿面的模樣。過了片刻,有人走到我身邊,我也不需抬頭,知道這人一定是小順子,他最知我心,這時候是絕對不會讓別人打擾我的。

  盡情哭了一通,接過小順子遞來的面巾,拭去淚痕,我問道:「他們都知道了?」

  小順子笑道:「都知道了,估計現在齊王殿下也知道了,給皇上的密報說不定已經送出去了,過不了幾日,想必就會有懿旨詔柔藍回京,然後應該就是選妃大典了,無論如何,內定也要走走過場的,方才太子殿下和我說過,他已經向皇后提過,這次不選側妃,若是成親三年之後沒有子女,再選側妃不遲。」

  我嘀咕道:「算這小子有些良心,罷了,真是便宜了他。逾輪的事情怎麼樣,霍琮不會過河拆橋吧?」

  小順子忍笑道:「方纔琮公子托我向您辭行,太子殿下那邊的軍職他也辭了,據說他前些日子跟洛陽白馬寺的法真禪師通過書信,要去幫助法真禪師翻譯梵文佛經,剛才他已經上路了,他身邊的侍衛我讓他一起帶上了,畢竟現在戰事未平,路上還不安全。至於逾輪和柳如夢的事情,就連太子和柔藍的婚事你都點頭了,難道還會為難他們麼,雖然柳姑娘知道逾輪本是你的弟子,還有些惱恨,可是念在逾輪為她出生入死,倒也沒有一怒絕情,過些時候我想他們會過來拜見你的。」

  我歎道:「霍琮這小子也算聰明,搞了這麼大一件事情,牽扯了大雍上上下下多少人,他若不去避避風頭,可就是得意忘形了,不過小順子,看著這些孩子,我怎麼突然覺得自己老了呢?」

  小順子淡淡道:「老便老了,也沒有什麼不好,我還不是一樣。」

  我不滿地道:「那怎麼一樣,我還不到四十五歲,就已經頭髮灰白了,你只比我小六歲,看起來卻像是弱冠年紀,當真是不公平啊。」

  小順子眼光一閃,道:「那有什麼要緊,想要青春常駐不容易,想要老些還不是易如反掌,總不會等到公子白了頭髮,做了祖父、外祖父的時候,還讓別人將我當成你的孫兒就是了。」

  我不由哈哈大笑,和小順子說笑總是這般有趣,不知怎麼,突然覺得很是疲倦,如今藍兒有了歸宿,我也沒有什麼牽掛了,至於慎兒那個傻小子,我可不會替他操心,陸家的事情都已經有了安排,就連南楚宗廟香煙的延續,皇上也早就答應了,等到明春,姜海濤便可一舉攻破寧海軍山和吳越水軍,然後沿江而上,直逼建業,然後秦勇、長孫冀、荊遲、裴雲、姜海濤五路大軍就可以在江南大地上縱橫馳騁,天下一統指日可待,我也終於不必再在宦海沉浮下去了。

  伸了一個懶腰,站起身來,小順子扶著我向臥房走去,四周寂靜無聲,連個人影都看不見,想來是小順子知道我的心情,所以不許他們在這裡惹我心煩吧,回到房中,我望見軟榻便覺再也不能支撐,這一日來心情激盪,似乎我所有的精力都已經耗盡了,直到我躺在床上,才想起一件事情,半夢半醒地道:「對了,替我寫封折子,柔藍回京的事情還要晚些日子,等到攻下建業的時候,我還要帶她去看看飄香,這是她名份上的娘親,不能不去祭祭墳的……」

  小順子口中應諾,卻再也聽不到江哲說話的聲音,回頭望去,只見江哲已經睡著了,耳中傳來均勻的呼吸聲,知道他疲憊已極,不由微微一笑,將安息香點燃,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走出門外,卻見不知何時,已經下起雪來,紛紛揚揚,鵝毛也似的大雪轉瞬間替眼前的河山披上了銀裝,天地之間一片沉靜,再無聲息,似乎也知道自己的主人是多麼的疲憊,不敢驚擾了他的休息。

  ——《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