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翊   高辛三十二年七月,帝京毫都郊外。   藍天似海,白雲離散,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數百隻麋鹿驚慌失措地奔跑著。在它們身後,萬獸奔騰,煙塵滾滾,漫漫旌旗獵獵鼓舞。   「嗚——」號角長吹,鼓聲激奏。   「嗖嗖嗖嗖!」萬箭齊發,沖天怒舞,在正午的陽光下劃過無數銀亮的光芒。   密矢如雨,瞬息千里。眾麋鹿悲鳴慘叫,紛紛中箭摔倒。   號聲高亢,遍野響徹歡呼吶喊。眾騎兵變陣包抄,「嗖嗖」之聲不絕於耳,箭矢飛蝗似的佈滿天空。   轉眼之間,麋鹿死傷殆盡,只有一隻健壯的雄鹿左衝右突,狂奔脫逃。   號角、鼓聲忽然頓止,眾騎兵紛紛勒韁收弓。   一個紫衣少年高聲呼嘯,駕御赤炎猛□破陣衝出,猿臂長舒,弓如滿月,箭尖遙遙指向那只奔逃的雄鹿。陽光燦爛,鋒銳的箭簇閃耀著冷冷的青光。紫衣少年瞇起眼,俊美的臉上漾開一絲冷酷的笑容,手指驀地一鬆。   「咻!」青光電舞。   那只雄鹿悲鳴聲中,立身揚蹄,踉蹌倒地。它的左後腿已被一枝長箭牢牢地釘穿在草地之上,任它如何掙扎,也無法甩脫。   鑼鼓喧闐,眾騎兵轟然叫好。   紫衣少年的臉上泛起一絲得意的笑容,意氣風發地抽出第二枝箭,回身微笑道:「師父,這次你要我射它哪裡?」   眾騎兵紛紛將目光轉向招展的大旗。旌旗之下,一個鷹翎白盔、銀甲素帶的高大老者巍然騎乘於天翼龍獸之上,灰眉白鬚,細眼如絲,自有不怒而威的凜然氣勢。   他面無表情地凝視著那只絕望掙扎的麋鹿,淡淡道:「眼睛。別傷了它的毛皮。」   話音未落,紫衣少年的第二枝箭已經如霹靂似的離弦飛出。   「呼!」   長箭筆直飛到半空,突然迴旋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準確無誤地穿過麋鹿的左眼。血珠飛濺,長箭貫穿雄鹿的頭顱,將它右眼釘穿凸出,箭羽嗡嗡震動。   麋鹿悲嘶一聲,頹然貼地,抽搐了片刻,終於不再動彈,鮮血在它身下迅速洇散。   「回風神箭!」「回風神箭!」「太子殿下英明神武,箭術通天!」歡呼之聲轟然炸響,震耳欲聾。   紫衣少年哈哈大笑,回首斜睨騎兵陣中的一對少年男女,揚眉笑道:「放勳,尹祁,孤家這一箭如何?」那少年玉冠白衣,雖不過十一、二歲,卻是英姿挺拔,神采奕奕,嘻嘻一笑道:「名師出高徒,箭神公逢蒙的弟子,自然非我們所及。」   身旁那白衣少女姿容絕美,與白衣少年長得頗為相似,淡淡一笑,別過頭去。   紫衣少年見那少女不說話,微微有些失望。低低地「哼」了一聲,左手揚鞭怒舞,重重地抽在草地上,喝道:「放出獵狗!」   眾人轟然呵斥,號角重新激越破空。數百隻獵狗飛也似的奔竄而出,狂吠著朝遠處遍地的麋鹿屍首衝去。紫衣少年突然低下頭,冷冷地凝視著站在猛□下方的一個麻衣少年,喝道:「狗崽子,還不快去?」長鞭呼捲,「啪」地一聲抽劈在他的身上。   那少年陡然一震,仆倒在地。麻衣迸裂,血絲飛揚,傷痕纍纍的背脊上又多了一道血痕。他踉蹌起身,腳下鐵鐐叮噹作響,驀地抬起頭,憤怒地瞪著紫衣少年。   紫衣少年大怒,喝道:「找死!」揮臂甩舞,當頭又是重重一鞭。   少年閃也不閃,「啪嗒!」一聲,頭顱彷彿被劈裂開來,鮮血汩汩湧出,瞬間流了滿臉,雙眼卻依舊怨毒地瞪著紫衣少年,直欲噴出火來。   紫衣少年被他盯得微起寒意,怒極反笑:「哈哈,狗崽子,我瞧你是想和這些麋鹿做伴吧?孤家成全你!」劈頭蓋臉又是一陣猛抽。   眾騎兵齊聲歡呼,面帶微笑地圍觀。在他們眼中,這少年奴隸與麋鹿毫無兩樣。   麻衣少年被打得渾身鮮血淋漓,摔倒又爬起,爬起又摔下,卻始終一言不發。雙目滿是悲憤與仇恨,惡狠狠地瞪著紫衣少年,眨也不眨。彷彿一隻走投無路的猛獸,凌厲的殺意讓眾人都有些不寒而慄。   「住手!」白衣少女瞧不下去了,俏臉雪白,低聲嬌叱。那聲音清柔婉轉,就像是山泉出澗,細雨敲荷,說不出的悅耳動聽。   紫衣少年驀地頓住長鞭,驚訝地望向少女,揚眉哈哈笑道:「怎麼?我責罰這狗崽奴隸,妹子心疼了?」猛地凝聚全身力氣,重重一鞭。   黑光爆舞,「辟啦」地一聲脆響,鞭子抽在麻衣少年的臉頰上。   少年正楞楞地望著白衣少女,猝不及防,哼也未哼,當即飛摔出丈餘。臉上、肩上皮肉翻捲,白花花的骨頭露了出來,痛徹心肺。饒是他堅強勇悍,也忍不住蜷作一團,簌簌顫抖。   白衣少女雙靨嫣紅,嗔道:「別再打啦!」翻身躍落,朝那麻衣少年奔去。   白衣少年放勳叫道:「姐姐!」遲疑了剎那,也跳下獸騎,緊隨其後。   紫衣少年星目中突然燃燒起興奮而又陰鬱的火焰,咬牙笑道:「尹祁公主不是從不求人麼?怎地今天為了這條野狗破例?」驀地驅獸急衝,搶在少女之前,狂風暴雨似的朝少年鞭打。   尹祁公主裙裳翩翩,行雲流水似的從赤炎猛□前掠過,擋在麻衣少年的身前。   紫衣少年吃了一驚,急忙拐臂收手,但為時已晚。   「僕!」眾人驚呼聲中,那長鞭凌空飛舞,餘勢未衰,不偏不倚地抽在公主的右臂上。   公主春蔥似的手指陡然一顫,素袖撕裂,雪白滑膩的手臂驀地出現一道深痕,鮮血淋漓,火辣辣地燒灼入心。她吃驚地抬頭望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紫衣少年,蹙眉想要說什麼,突然一陣頭昏眼花,坐倒在地。   猛□驚吼,前掌踢舞,重重地踏落在她的身旁,塵土飛揚。   「姐姐!」放勳飛奔而至,又驚又急,「吃」地一聲,撕下一角衣帛,將她右臂包紮起來。   那麻衣少年艱難翻起身,呆呆地望著少女,心中空洞、茫然、迷惑。過了半晌,眼圈突然一紅,抑制了許久的淚水奪眶而出。熱淚劃過臉頰,與鮮血混雜交融,像火焰似的燒得他刺骨灼痛。   這一剎那,他冰封的內心突然迸裂了,他看見陽光在藍天雲層中晃動,如此耀眼;盛夏的暖風吹拂著平原,長草海浪似的洶湧拂動。   他忽然感到一絲久違的溫暖,感到渾身撕裂般的疼痛。心猛烈地抽搐,淚水洶湧地流著,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哭不出聲……   眾騎兵神色尷尬,紛紛望向箭神公逢蒙。逢蒙面無表情,淡淡道:「護送公主回宮,傳喚御醫神巫。」眾人領命,分頭而去。   紫衣少年驚愕、後悔的神情一閃而過,猛地轉頭望向兀自怔怔坐地的麻衣少年,厲聲喝道:「把這小狗崽子亂箭射死,剁碎了喂南山的野豬!」   眾將轟然得令。   號角高亢,鼓聲密集,群獸怒吼嘶鳴。   四名騎兵駕獸狂奔,繩索交錯飛舞,將麻衣少年四肢緊緊捆縛,「呼」地一聲,當空拉起,重重摔落在地,隨著四騎急速拖動。   天旋地轉,草石霍霍撲面。少年不住地翻滾、滑動,頭破血流,接連骨折,四肢百骸彷彿都要寸寸斷碎開來。   他咬著牙,強忍劇痛,幾次險些暈迷。突聽幾聲呼喝,四肢一緊,再度憑空飛起,摔落在草叢之中。   戰鼓咚咚,號角激越,眾人如雷吶喊。   少年掙扎著爬起身來,陽光刺眼,景物模糊,鮮血不斷地淌過眉睫,四周血紅一片。暖風拂面,長草搖曳,到處躺臥著麋鹿的屍體,空氣中帶著濃烈的血腥之氣。   遠處,白雲飛舞,萬獸齊奔,無數光點閃爍著奪目的光芒,宛如萬千眼睛,獰惡地朝他眨眼。   他知道那是萬千箭簇。   下一刻,他就要像這些麋鹿一樣,長眠在夏日正午的陽光中。   剎那之間,他的心中閃過一絲恐懼,但立即又消散了。他擦去淚水與鮮血,直起身,奮盡全身之力,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傲然地抬起頭,冷冷地正視前方,嘴角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   「總有一天……就算我化作厲鬼,也會回來找你們報仇雪恨……」他在心裡默默地發誓。   「放箭!」遠遠地聽到一聲若有若無的呼喊,那無數光點忽然如菊花怒放,在藍天下劃出萬千銀線,絢麗繽紛地朝他猛撲而來……   就在此時,他忽然聽見空中傳來一聲驚雷,狂風捲舞,亂草起伏,一道黑影「呼」地從他頭上掠過,大鵬似地展翼飛翔。   「轟!」   那人週身怒放出千百道翠光,流離飛舞,在少年的上空形成一個巨大的碧綠光罩。   「僕僕僕僕!」暴雨似的箭矢擊撞在光罩上,紛紛沖天反射,繽紛亂舞。   碧光波蕩,漾開密集的漣漪,一圈又一圈,閃耀著七彩而又妖麗的光澤。   少年目眩神迷地抬頭望著,屏息凝神,腦中一片空白,熱血卻如火焰似的沖湧上來。   「小子,走吧!」那人旋風似的翻身沖卷而下,不容分說地將他朝上一提,沖天飛去。   天旋地轉,大風撲面,轉瞬之間竟已在百丈高空之上。少年又驚又喜又懼,困惑茫然,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抬頭望去,那人滿臉棕黃的落腮鬍子,銅鈴似的雙眼,兇惡、狂野而威風。   風聲、鼓聲、號角聲、吶喊聲、箭矢破空之聲……交雜鼓應,逢蒙低沉的聲音悶雷似的當空炸響:「砍下逆賊相繇一個腦袋,賞一萬兩黃金!」   那人挾著麻衣少年御風飛翔,哈哈大笑道:「老子有九個腦袋,龜孫子們要發財啦!」聲如雷霆,登時將逢蒙的聲音壓了下去。   這人是誰?相繇麼?他為什麼要救自己?一連串的疑問象迎面的狂風一樣,讓少年混亂而窒息。但他來不及多想,密蝗似的亂箭又漫天飛舞,破風追至。   「蘆蒿稻稈,也想打鳥?」相繇狂笑聲中,指尖彈跳,碧光飛舞,颶風似的將箭矢轟然捲掃震碎。   「砰!」風雷怒吼,天空中突然爆起一團幽藍的光芒,閃電似的爆射而來。   「咦,裂天雷箭?」相繇驀地翻身急轉,右手靈蛇似的扭曲翻捲,「彭」地一聲,碧光纏繞飛捲,從五指破沖而出,形成一道五丈餘長的蛇形光刀。   光刀怒卷,瞬間劈入那道藍芒之中。   「轟!」氣浪激爆,霓光四射。   少年眼前一黑,氣血翻湧,登時暈迷不醒。當他醒來的時候,已是繁星滿天。   蘆葦紛搖,水光波蕩。在他身邊,是浩淼無邊的雲夢澤。   水天茫茫,一陣微風吹過,整個雲夢澤似乎都晃動起來,粼粼的波光溫柔地閃耀,和星星融在了一起,他彷彿也隨之融化了。   蘆草的香氣絲絲脈脈地鑽入他的鼻息,繚繞在他心底,撓得他又麻又癢。這種感覺熟悉而又陌生,像是幸福,又像是悲傷;他似乎記得,又似乎淡忘。   「小子,你知道這是哪裡嗎?」相繇坐在他的身邊,神情古怪地瞪著他。   他搖了搖頭。   「這兒就是你的故鄉。」   少年茫然地坐起身。在他的記憶中,他的故鄉是牢獄裡四面冰冷的牆。   「小子,你知道那些人為什麼這麼恨你,百般折磨你,要將你碎屍萬段嗎?」   少年搖了搖頭,但怒火卻洶洶地升騰起來。   相繇抓住他的肩膀,眼中燃燒著熊熊火焰,一字一頓地說:「因為你是『玄天水神』共工的孫子。你是高辛王朝最害怕的敵人。」   少年微微一震,不自覺地捏緊雙拳。   他沒有聽說過「共工」這個名字,但從這一刻開始,這兩個字就像烙鐵一樣烙印在他的心底,再也無法忘記。相繇瞪視他良久,臉上閃過萬千神情,似悲似喜似狂似怒;猛地鬆開手,站了起來,昂首縱聲大吼:「主公,我找到他啦!我找到他啦!」聲音如滾滾驚雷,遠遠地傳了出去,在水天之間隱隱迴盪。   少年雙頰如火燒,週身的血液都灌到了腦頂,淚水突然又流了出來。驀地,他張開口,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啞怒吼。   這是他八年以來發出的第一聲吶喊。雖然沙啞低沉,卻是如此痛快淋漓。   相繇仰天長嘯了許久,忽然哈哈大笑,熱淚滾滾而出。回過頭,灼灼地凝視著少年,笑道:「少主,相某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少年搖了搖頭,艱澀地說道:「我……沒有……名字。」   相繇點了點頭,冥想了片刻,嘿然道:「少主,我找到你的時候,你正站在萬千箭矢之下,你的名字就叫作『翊』吧。」   ※※※   高辛二十二年七月十八日夜,翊在雲夢澤畔,與自己的命運相逢。   第一章 撲朔迷離   高辛三十九年八月,南荒雲夢澤。   暮色蒼茫,煙波浩淼。寒雁悲啼,風聲呼號。萬里大澤煙籠霧罩,白茫茫一片,依稀可以看見一團淡淡的紅光,在西邊徐徐沉落。   雲夢澤素有「十日九霧」之稱,春、秋、冬三季大霧瀰漫,少有晴日,翡翠洲方圓百里尤其如是。   此刻正值黃昏,更是一日中霧靄最濃之時。   「嗚——」濃霧之中突然響起一聲蒼涼的號角。白霧離散,碧滔分湧,一艘龍頭三桅巨艦鼓帆破浪,若隱若現。   船長二十丈,風帆獵獵,氣勢恢弘。船首青銅龍頭猙獰兇惡,栩栩如生,巨眼射出兩道紅光,在白霧中如赤電掃舞。船頭以紅磷火玉鑲嵌了三個大字「火龍王」,熠熠奪目。   船高三層,主樓雄偉,幾乎與船頭角樓等高。甲板上熙熙攘攘地擠了許多人,舉著千里鏡,倚舷眺望,議論紛紛。   「好大的霧啊。」角樓上,一個青裳少女扶著舷欄,低聲感歎。   「姑娘是第一次來雲夢澤吧?」一個溫雅的聲音在她身後驟然響起,如在耳畔。   青裳少女吃了一驚,轉身回望。見那人華服高帽,溫文俊秀,正微笑地凝視自己,戒備之心登時一鬆,淺淺一笑道:「是啊,你怎麼知道?」   她姿容平平,皮膚褐黃,與她那清婉悅耳的聲音頗不匹配,但雙眼清澈,笑起來時酒窩蕩漾,光彩照人,登時迥然兩判。   那人悠然道:「『東海深,西海惡,最險卻是雲夢澤』。我第一次見到雲夢澤的大霧時,還以為這一輩子再也回不了家呢。幸好那時帶了巧倕製造的司南,心裡才稍稍安定一些。」   聽到「回家」二字,青裳少女妙目中閃過一絲悵惘之色,勉強一笑,低聲道:「有時即便有最好的司南,也未必回得了家呢。」   那人微微一怔,大起知己之感,笑道:「是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算有司南,往往也只能隨波浮沉而已。想不到姑娘年紀輕輕,竟有如此感悟。」   青裳少女微微一笑,心裡莫名湧起一絲淒傷,轉過頭,淡淡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公子這句話說得真好。」話音未落,大風吹來,裙裳流雲似的起伏翻舞,彷彿要捲著她乘風而去。   黑髮飛揚,飄飄如仙,更添幾分楚楚風致,讓人情不自禁地生出憐惜之意。那人心中不由得怦然一跳。   大霧淒迷,暮色蒼蒼,前方茫茫不可視物。船艦的紅光探照燈縱橫掃舞,號角高低起伏,指揮前行。   青裳少女心下悵惘,低聲道:「也不知這霧什麼時候才能散呢?」   那人道:「當年不周山之戰,逆賊共工撞斷天柱,天河倒瀉,形成雲夢大澤,將近百萬軍民被淹溺於湖底。百萬冤魂凝結為陰霾妖霧,終年不散。據說這便是雲夢澤大霧的由來。怨氣不解,這霧可就難散了。」   青裳少女歎道:「雲夢澤的傳說數不勝數,每一個都血腥得很,不提也罷。」秋波一轉,瞥見那人衣角的一個龍頭標誌,道:「公子……是東海龍族的麼?」   那人微笑道:「姑娘猜得不錯……」   正待說話,忽聽長角激越,眾人轟然失聲,驚呼四起。   青裳少女心下一凜,轉頭望去,登時大駭,險些叫出聲來。   只見探燈紅光照處,波濤如血,赤浪洶湧,數百具屍體密密麻麻地隨波沉浮,慘白浮腫,如斷藕飄萍,在淒迷的濃霧裡,說不出的慘烈詭異。   「水賊,一定是水賊!水賊來啦!」有人顫聲大叫。此言一出,如一石擊起千層浪,女子尖叫之聲此起彼伏,眾人推搡奔竄,甲板上登時亂作一團。   自從四十五年前共工之亂後,雲夢澤逐漸成為大荒凶頑之徒集結之地。那些為帝國追剿的共工叛黨、殺人放火的亡命凶賊紛紛逃入雲夢大澤,萬里神秘水域、茫茫大霧為他們提供了最好的庇護。   帝國軍尋之不到,剿之不得。高辛31年、33年、36年的三次大圍剿,不但沒有達到預期目標,反而使得帝國莫名損失了上萬精兵猛將。   叛黨氣焰因此更為囂張,各自割據,相互援引,肆無忌憚橫行大澤,劫掠沿岸,隱隱已成氣候。   雲夢澤也因此成為大荒最不安全的凶險地帶,常有過往商船被洗劫一空,斬殺殆盡。眼下這數百人被開膛破肚,斷頭剁手,死狀極之慘酷,頗似叛黨水賊所為。   「火龍王」船上眾人都是各國商賈,見到這等景象,難免魂飛魄散,戰戰兢兢。   青裳少女只瞧了片刻,便覺胸悶煩惡,心驚肉跳,被寒風吹拂,更是遍體侵涼,幾欲作嘔,急忙閉眼扭過頭去。   那人輕輕一拍她的肩頭,充沛真氣轟然湧入,少女登時覺得暖流湧動,寒意盡消,心下感激,睜眼微笑道:「謝謝。」   那人微微一笑,大步走到欄前,氣運丹田,大聲道:「大家不必驚慌,請各自回艙休息。不管是否水賊,龍族戰士必可護衛大家周全。」   他真氣雄渾,聲音溫雅堅定,遠遠傳開,在這淒風迷霧中聽來,竟有說不出的鎮定人心之力。騷動立止,眾人紛紛定下神來。   「爛木奶奶的,咱是在『火龍王』上,怕什麼哪!」一個虯髯滿面的商賈突然大吼一聲,像是給自己壯膽。眾人如夢初醒,紛紛附應呼喊。   「咚咚咚!」戰鼓雷動,號角破空,片刻間,數百名剽悍精壯的龍族戰士已有條不紊地奔上甲板,持戈彎弓,嚴陣以待;吶喊之聲排山倒海,震耳欲聾。主樓上緩緩升起戰旗,「東海火龍王」五個赤磷大字隨著布幅翻捲,閃閃發光。   自一百五十年前黃帝統一大荒,分封十二國後,龍族佔地利、船運之便,常常經由長江、黃河,運販海鹽魚貨到大荒各地,又將各國土特名產運回東海販賣,成為海上商賈之國,富甲天下。   龍族商船多為戰艦改建,堅實雄偉,又有驍勇善戰的龍族士兵護衛,被譽為「永不沉沒的流動城堡」,海盜水賊無不聞風辟易。因此為了安全,各國商賈旅客也往往搭乘龍舟,往來各國。   近二十年來,雲夢大澤上雖然凶賊叛黨橫行日盛,龍族商船往來其間仍然極之安全,從未被侵擾過。其中原由一則是因為龍舟船堅士勇,難以攻克,令水賊望而生畏;二則是因為龍族商賈素來以商利至上,常常不顧帝國禁令,將海鹽商貨私自賣給大澤中的亡黨兇徒。   因而對於時常被封鎖圍剿的亂黨來說,這些龍族商船不啻於自己的生命供給線,自然不會自斷咽喉。   如此一來,龍族商船反倒成為更加炙手可熱的交通工具,各國商旅無不心甘情願花費重資,搭乘龍舟。   這艘「火龍王」正是龍族最為著名的七艘商船之一,由大荒第一名匠巧倕帶領三百門生,采扶桑巨木,歷時三年製成,堅固雄偉,機巧百出。船上可載千人,單單水手、戰士便有六百人之多,實是固若金湯。   鼓聲激奏,主樓上的將官吹號喝道:「弟兄們各就各位,小心提防。龍牙兵下去看看還有沒有活口!」眾龍兵一齊吶喊回應,士氣高漲。   眾槳齊飛,巨艦巍然破浪。主樓上又亮起幾道彩光探燈,縱橫交錯,將濃霧籠罩下的湖面照得撲朔迷離。   眾商賈心下大定,熱血沸騰,一時之間反倒不願回到艙房,想要看個究竟。   「撲咚!」水花四濺,十餘名龍族戰士腰上繫著粗長的繩帶,紛紛躍入濃霧,朝著前方漂浮的數百屍體游去。   狂風呼嘯,雲霧迷離,旌旗獵獵鼓舞。那人站在角樓上,衣袂翻捲,微笑沉吟,嘴唇偶有翕張,主樓號角便立時隨之變換。   青裳少女心下微微一動:「難道是他在傳音入密,調度指揮麼?」見他適才於亂局之中從容自若,風度溫雅翩然,驀地想起一人來,脫口道:「公子可是姓敖?」   那人轉頭一笑,微一行禮道:「在下敖少賢,東海龍國商賈。冒昧敢問姑娘芳名?」   「敖公子?」青裳少女微微一震,心道:「果然是他!早該想到啦。」嫣然一笑道:「原來公子就是這艘船的東家『熾龍侯』,龍族英豪,名不虛傳,真是失敬啦。孤……我叫尹瑤,青鷹國人。」   「熾龍侯」敖少賢乃是龍國大長老、火龍王敖宸次子,為人溫雅精明,極富謀略,亦是這艘巨艦的主人。   他原是龍國「龍牙艦隊」的旗將,少年之時便曾指揮兩千人的艦隊,大破南海亂黨八千之眾,名震荒外,被視為龍族年青一代的翹楚。後來退出龍國軍界,轉而經商。十年來,將「火龍王號」經營得有聲有色,成為大荒商賈最為倚重信賴的商船,他也因此被稱為「大荒十大公子」之一。   敖少賢見這少女不卑不亢,心中更生好感,微笑道:「姑娘過獎了,青鷹國才是豪傑輩出之地。從前的羿神將,現在的箭神公都是古今罕見的英雄。正所謂人傑地靈,敖某素來敬服之極。」   頓了頓,掃了她手腕上的玉鐲一眼,沉吟道:「恕在下冒昧,姑娘姓尹,卻不知和青鷹國名醫尹木容怎麼稱呼?若在下沒有猜錯,姑娘腕上的鐲子似乎便是巫尹的辟邪鐲……」   尹瑤心中一跳,下意識地將手腕將袖中一縮,淺淺一笑道:「敖公子果然電眼如炬。這個鐲子確是我三叔的辟邪翡翠環。」   敖少賢肅然道:「原來姑娘是巫尹的侄女,失敬之至。莫非巫尹也在敝船之上麼?」   尹瑤微一遲疑,點頭道:「是啊……」秋波轉處,瞥見兩個黑衣大漢在甲板上四處穿巡掃探,心中一沉,匆匆道:「敖公子,我要回艙去啦。」翩然轉身,朝主艙輕快地奔去。   敖少賢微微一怔,還想說話,她早已飄忽折轉,消失在樓梯處,惟有一縷淡淡的幽香繚繞鼻息,揮之不去。   他心下悵然,莫名生出一絲不捨之意。十餘年來,他閱人無數,見過的美女也猶如東海之沙,不可計數。但不知何以,這相貌平平的少女竟讓他一見如故,一顰一笑都能令他心馳神蕩。   此時,那十餘名龍牙兵已經游至浮屍群中,逐一細查。一名龍兵忽然大聲叫道:「侯爺,這裡還有一個活著的!」   眾人嘩然,敖少賢一凜,收斂心神,傳音道:「快將他救上船來!」   大霧茫茫,眾人都已擠到舷欄邊,爭先恐後地張望。尹瑤低頭疾行,從那兩名黑衣大漢之間穿過,朝主艙快步走去。   那兩名漢子瞥見,神色登時一鬆,急忙轉身尾隨而來,傳音道:「主公,雲夢澤風浪險惡,奸黨橫行,不可在艙外待得太久。萬一被人認出,那可……」   尹瑤淡淡道:「你們別老跟著我,自然就沒人起疑認出了。」   兩人神色尷尬為難,唯唯諾諾,不置可否。   尹瑤道:「他醒了麼?」   兩人精神一振,搶道:「侯爺已經醒了,正想見主公呢。」   尹瑤心中巨石霍然落地,微微一笑,加快腳步。   方入船艙,尹瑤便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叫道:「姐姐!」她心下歡喜,淚水忍不住湧了出來。   這間艙房是「火龍王」上的天字號,寬敞舒適,分為裡外兩間。地上鋪著厚厚的獸皮,四壁懸滿掛毯,牆角的青銅九腳爐裡火光跳躍,溫暖如春,與艙外甲板上的淒風冷霧別如天壤。   一個青衣老者巍然盤坐在外間的皮墊上,面如重棗,灰眉長垂,雙眼緊閉,正自調息養神。聽見聲響,細眼微微一睜,精光爆射,緩緩起身道:「主公。」   尹瑤點了點頭,逕直往裡間走去。   青衣老者忽然淡淡道:「東海龍族素來桀驁不馴,無法無天,眼下局勢險惡,難保不蠢蠢欲動。主公與人結交,還是小心些為好。」   尹瑤嬌軀一僵,妙目中閃過凌厲怒色,淡然道:「巫尹果然好手段。不知在孤家身上下了什麼妖蠱,竟能讓神公足不出戶,便可監察得一清二楚?」   「主公聖明!」她話音未落,一個矮胖侏儒便圓球似的從裡間「滾」了出來,拜伏在地,連連叩頭道:「尹木容就算吃了龍心豹膽也不敢給您下蠱,只是在主公鐲子裡裝了幾隻相思蟲而已……情非得已,萬望恕罪!」   尹瑤眉尖一蹙,驀地將鐲子摘下,重重摔落在地,冷笑道:「幾隻相思蟲而已?孤家是死囚,還是重犯?走到哪兒,和什麼人說話,還要閣下監視欽准麼?」聲音雖然清柔依舊,但語意森然,顯是嗔怒已極。   巫尹駭得面色一陣紅,一陣白,豆大的汗珠涔涔滾落,匍匐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雖然驕狂傲慢,但在這少女跟前,卻謙恭老實,判若兩人。   那兩名黑衣大漢見勢不妙,也慌忙拜倒在地。   青衣老者木無表情,緩緩道:「主公金枝玉葉,鳳凰之軀,臣等豈敢有一絲不敬之心?只是此行兇險莫測,幾經死難,侯爺前車之鑒,焉敢再復?只要能保得主公周全,臣等就算千刀萬剮、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尹瑤冷冷地盯著他,強忍怒氣,胸脯微微起伏。這老者地位尊崇,遠非巫尹可比,她雖然怒極,卻也不敢朝他撒氣。何況他所言無不在理,一時也難以反駁。   裡間傳出幾聲咳嗽,那微弱的聲音喘氣道:「姐姐,神公、巫尹赤膽忠心,行事謹慎,你也別太怪責他們啦……」說不到片刻,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尹瑤心中一酸,歎道:「你放心,姐姐自然不會怪他們。」當下不再理會巫尹等人,翩然走入裡間。   床上臥著一個病懨懨的少年,臉容消瘦,蒼白中泛著淡淡的青紫色,但仍掩不住俊秀英挺之氣。瞧見尹瑤,少年登時露出一絲笑容,掙扎著想要坐起身來。   「你別起來。」尹瑤急忙將他扶住,見他暫時無礙,悲喜交織,眼圈不由得又紅了。   青衣老者道:「主公放心,侯爺體內的劇毒都已逼出,傷口也以西海神泥與七彩土封好,只需好好調養即可恢復。」   少年笑嘻嘻道:「姐姐,我吉人天相,福大命大,又有姐姐、神公護駕,巫尹妙手施救,就是想死也死不了呢。不信你砍我一刀試試……」   「胡說!」尹瑤嗔怪地瞪他一眼,卻又忍不住抿嘴笑了起來。普天之下,她最疼愛的便是這個弟弟,自他受傷之後,一直心焦忐忑,惶恐不安,直到此刻,籠罩於心頭的陰霾才漸漸消散。   巫尹等人舒了口氣,悄悄站了起來。   便在此時,艙門突然「篤篤」款扣,眾人登時一凜。   只聽一個溫和悅耳的聲音在門外問道:「在下東海敖少賢,請問巫尹大人在麼?」   眾人微微一愕,紛紛偷瞟尹瑤。尹瑤雙靨微微一紅,妙目中閃過一絲羞惱之色,心道:「他查得好快,轉眼工夫便讓他找著了。卻不知他來作什麼?」心中突然怦怦跳了起來。   巫尹轉頭望向青衣老者,見他木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這才咳嗽一聲道:「我在這裡。請問敖船主有什麼指教?」   敖少賢道:「適才我們在湖裡救起一人,所受傷勢極為怪異,船上巫醫束手無策。在下冒昧懇請巫尹大人……」   巫尹哼了一聲,皺眉粗聲道:「我現在忙得很,沒時間管閒事,敖船主還是另請高明吧!」   尹瑤忖道:「原來他是來找巫尹治病的。」心中一鬆,隱隱又有些失望。   敖少賢道:「近來雲夢澤上風波險惡,凶險重重,此人若能死裡逃生,必對我們此行安全大有裨益。同舟共濟,無論為人為己,還請巫尹大人忙裡抽暇,略施妙手。敖某謹代滿船乘客恭請拜謝。」   他言語溫雅,彬彬有禮,又簡明直接,情理俱濟,讓人無從拒絕。   青衣老者嘴唇翕動,傳音說了幾句。   巫尹又哼了一聲,正要說話推辭,尹瑤忽然秋波一轉,凝視著他大聲道:「三叔,敖公子說得不錯,既是同舟,便當共濟,幫人便是幫己。你就別推辭啦。」   巫尹愕然道:「這個……」   尹瑤不待他回話,又大聲道:「敖船主,我三叔已經同意了。你請先回吧,我們隨後就到。」瞥了張目結舌的巫尹一眼,淡淡道:「是吧,三叔?」   巫尹神色尷尬,看了看青衣老者,又看了看尹瑤,綻出一張苦瓜臉,也不知如何應答。   敖少賢微笑道:「多謝巫尹大人,多謝尹姑娘。我們在主艙內恭候大駕。」   眾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青衣老者依舊木無表情,紋絲不動,聽艙外腳步聲去得遠了,才徐徐傳音道:「眼下群賊環視,臣等苦心積慮,戰戰兢兢,只為保全主公平安。主公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冒險行事,豈不是讓老臣為難麼?人心險惡,敵友難分,船上又多是惟利是圖的奸商詐賈,眼光卻都毒辣得很……萬一被認將出來,有個什麼閃失,老臣死不足惜,但……」   尹瑤淡淡截口道:「神公素來寡言重行,無所畏懼,怎麼忽然變得婆婆媽媽,瞻前顧後了?現在滿船乘客都已知道巫尹在此,再這麼藏頭露臉,反而惹人疑心呢。」   眾人心下不以為然,卻均知她外柔內剛,個性獨立倔強,一經決定之事斷難改悔,都不敢出言反駁。心道:「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就愛自作主張,多半為了和神公鬥氣使性,才胡亂抬槓。這等脾性,將來有得苦頭吃了。」   青衣老者默然半晌,淡然道:「主公既已決意如此,老臣豈敢不從?只是侯爺傷勢未癒,安全起見,也要隨我們走一趟了。」   那少年咳嗽兩聲,笑道:「不妨。我呆在艙房裡兩日,早悶得頭昏眼花了。」   青衣老者點了點頭,傳音道:「主艙內人多眼雜,大家千萬記得自己『身份』,可別露了馬腳。」   又仔仔細細地將細節要處吩咐一遍,見巫尹等人一一凜然答應,這才小心翼翼地護送尹瑤姐弟離艙前往。   ※※※   夜色蒼蒼,霧靄茫茫。主艙內燈火通明,人聲如沸,裡裡外外擠了幾百號人,交頭接耳,都在議論雲夢澤裡的浮屍。   艙內正中的案桌上橫臥著一個濕淋淋的赭衣大漢,蒼白浮腫,當胸豁開一個大洞,皮肉翻捲,黑血凝結,其狀極是可怖;若非手指仍在不住地輕輕顫動,必被認定屍體無疑。   案邊高懸著八盞水晶燈、數十顆夜明珠,亮如白晝,將那漢子身體照得纖毫畢現,幾個巫醫圍坐其側,或唸咒施法,或抹藥逢針,正在全力搶救。   敖少賢負手站在其側,瞧見巫尹一行走入,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多謝巫尹大人援手相救。」   眾人聽說是東荒第一名醫到了,無不聳然動容,紛紛轉頭望去。   巫尹理也不理,大喇喇地昂首闊步,揮手叱呵,將那幾個巫醫驅趕開來。   敖少賢領著尹瑤等人在旁邊坐下,低聲道:「尹姑娘,多謝你啦。」   尹瑤微微一笑,朝青衣老者斜斜一指,低聲道:「你要謝便謝這位南海魚島主吧。我三叔收了他重金,這一路上都在給他的公子治病。若不是他首肯,三叔還抽不得空呢。」   敖少賢便又向青衣老者施禮致謝,老者木無表情地回了一禮,也不說話。   敖少賢念力掃探,心下微奇:「此人氣定神閒,修為似是極深。卻不知南海之上哪位魚島主有如此本事?」他往返江海,所見奇人異事數不勝數,是以雖然詫異,也未多想,依舊轉身坐下。   巫尹繞著赭衣大漢走了幾圈,「咦」了一聲,眉頭大皺,原來那傲慢厭煩的神色逐漸為驚訝震駭所替代,嘴裡嘟嘟囔囔,也不知說些什麼。驀地跳上案台,雙手扒開那漢子肚腹傷口,趴下身,一頭鑽了進去。   眾人愕然,幾個女子忍不住失聲驚呼。他原是三尺侏儒,矮胖如葫蘆,一頭鑽入之後,只剩一個圓球似的身體在外,不斷聳動,極是滑稽詭異。眾人又是吃驚,又是好笑,紛紛起身觀望。   敖少賢正自屏息細看,忽然聞到一縷冰蓮雪蘭似的幽香,神魂一蕩,忍不住朝尹瑤瞥去。見她蹙著眉尖,目不轉睛地盯著巫尹,神情專致動人,心中不由又是一陣亂跳,視線竟難移轉開來。   尹瑤眼角餘光早已掃見,兩靨微微一紅,故意裝作不知。她深居簡出,情竇初開,對這俊秀溫雅的龍族貴侯也頗有好感,見他對己鍾情,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歡喜。   「僕!」巫尹突然探出頭來,渾圓的腦袋上污血班駁,沾滿穢物,登時又引來幾聲女子的驚叫。他一翻眼白,喝道:「船上有沒有活的豬狗?快給我抓一隻來!」   過了片刻,兩個龍族衛士拎了一隻海狼獸奔入,一把擲在他的跟前。   巫尹二話不說,右手一翻,一枝似刀似勺的尖銳兵刃閃電似的刺入海狼獸的胸腹。鮮血「吃」地濺了一臉,他抹也不抹,猛地將那垂死哀嚎的猛獸提起,左手探入它腹腔,一陣猛揪亂拽,鮮血淋漓地扯出一串內臟。   眾人嘩然,尹瑤瞧得噁心,蹙眉扭頭不看。坐在她身邊的少年侯爺卻看得眉飛色舞,蒼白的臉頰泛起奇異的赤紅。   巫尹抓著那把肝腸,鑽回赭衣大漢的腹內,皮肉翻鼓,蠕動不休。   群雄瞧得愕然不解,竊竊私語,有的說。那幾個巫醫卻滿臉驚佩之色,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又過了片刻,只聽「啊」地一聲大叫,那赭衣大漢突然翻身坐起。尹瑤心中猛地一跳,眾人大駭,驚呼迭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赭衣大漢低下頭,圓睜雙眼,瞪著從自己腹內徐徐探出的巫尹腦袋,又是驚怖又是迷惑,神情古怪,突然「啊」地狂呼亂叫,雙腳一蹬,朝巫尹頭上踢去。   巫尹一把將他按住,罵道:「你奶奶的,恩將仇報,活該給你換一副狼心狗肺。老子還沒縫好傷口,你亂動個鳥!」右手五指穿梭跳動,金光亂閃,那漢子腹腔裂口迅速縫合,轉眼間只剩下一條細長的肉縫。   「好一個移花接木,起死回生!」敖少賢起身鼓掌道,「巫尹神技,當真讓人歎為觀止!」   眾人目瞪口呆,突然了悟:這大漢被掏空了內臟,巫尹乃是將海狼獸的心腸肝臟嫁接到他的身上,片刻間便令他由奄奄一息變作生龍活虎。這等內臟移植之術確是聞所未聞。當下無不轟然喝彩,嘖嘖稱奇。   巫尹面有得色,哼了一聲,從案台上跳了下來。   赭衣大漢怔怔地瞧瞧自己,又瞧瞧四周沸騰的人群,茫然不知身在何地。不知想到什麼,雙目中突然閃過驚懼恐怖之色,簌簌發抖,驀地跳將起來,嘶聲嚎叫道:「共工!共工復活啦!大家快逃命吧!」   「共工!」尹瑤一凜,一顆心猛地提了起來,轉頭與青衣老者等人面面相覷。   眾人聽到「共工」二字,如遭電擊,週身僵直,艙中登時一片死寂。   共工原是上古水神康回的國號,自從他被伏羲大神所滅,此名便被後世沿襲為水神的別稱。   黃帝統一大荒之後,廢五族之別,撤去五帝五聖女之職,設立金、木、水、火、土五正,代替原來的五族神巫,專司祭天拜地、祈晴求雨之職,不再有凌駕帝王的特權。其中「水正」又稱「共工」。   一百五十年來,大荒共有十一位「共工」,個個都是不世英雄,但只有一個能讓天下人如此震動。   那就是四十五年前與顓頊帝爭奪天下敗北,怒觸不周山而死的共工。   他無名無姓,自稱康回轉世,以共工為號,割據稱王,威震天下二十年,被視為大荒第一凶神。自他之後,「共工」一名似乎再無所指。   「共工復活,九獸咆哮,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赭衣大漢抓頭捂耳,驚怖狂亂地環視眾人,顫聲長呼,「雲夢澤……雲夢澤的血水就要淹沒大荒啦,大家快逃命吧!」   眾人聽到「共工復活,九獸咆哮,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十六字,無不霍然色變。   這句話是大荒中傳播已久的讖語。據說凶神共工並未死亡,帝嚳將其梟首之後,以上古神器「煉神鼎」將共工元神、頭顱以及他御使的九大凶獸一齊封印其中,鎮於南荒九蟒城的九蟒澤底。某一日,共工元神將衝破煉神鼎,逃脫封印,九大凶獸也將重新咆哮大荒,那時天下再無可擋之者。   尹瑤聞言大怒,起身嬌叱道:「放肆!竟敢散播凶讖,妖言惑眾!」   赭衣大漢聽若罔聞,嘶聲大叫了幾聲,箭也似的竄起,發狂似的朝艙外奔去。重傷未癒,氣血虛弱,才奔了幾步,腳下一軟,立時仆倒在地。但他驚狂已極,立時掙扎著爬起身,連滾帶爬地朝外衝去。   「朋友慢走!」敖少賢兔起鵲落,右手一抄,將他輕輕提起,轉身掠回艙中。   那人神智狂亂,嚎哭怒吼,不住地掙扎摔打,卻被敖少賢兩根手指穩穩夾住,甩脫不得。口中顛來倒去,反覆叫道:「共工復活,九獸咆哮,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眾人驚疑忐忑,怔怔不語,心中也不由自主地默念那十六字讖言,冷颼颼的寒意蛇也似的順著脊背爬了上來。   青衣老者嘴唇翕張,傳音授意。巫尹微微點了點頭,上前喝道:「爛木奶奶的,老子救活了你,可不是讓你胡說八道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快快一五一十地說來。」指尖一彈,一隻肥白瑩潤的蠱蟲倏然沒入赭衣大漢的口中。   大漢雙手扼住咽喉,「赫赫」連聲,瞪大雙眼,一張臉漲得紫紅。突然「咕咚」一聲,喉結蠕動,週身爛泥似的癱軟下來。   「食心蟲?」敖少賢一凜,認出那蠱蟲赫然便是與「兩心知」、「游夢仙」並稱「大荒三大食心蠱」的「靈犀蠶」。中了此蠱,便如被念力極高者施了「攝神大法」,失魂落魄,為其所控,宛如行屍走肉,直至七七四十九日後,被蠱蟲噬盡心肝而死。   巫尹默誦咒訣,冷冷道:「你叫什麼名字,是什麼人?」   赭衣大漢眼白直翻,神情呆滯,口角白沫橫流。過了半晌,方拉長了聲音悠悠答道:「我叫吳英,炎蛇國翡翠城的水蛇軍什長。」聲音飄忽詭異,彷彿殭屍鬼話,眾人聽得寒毛直乍,雞皮泛起。   尹瑤秋波掃探,果然發覺他衣角繡了一條赤蛇,腰間懸著一道什長銅牌。   巫尹喝道:「胡說!翡翠洲距離此處還有百餘里,帝國有令,為了避免無謂傷亡,水蛇軍就算是巡邏,也不得超出三十里水域,否則軍法處置。你們怎麼敢越界到達此處?」   吳英悠悠忽忽地道:「翡翠城已經被賊軍攻陷,我們是逃出來的。」   「什麼?」眾人大駭,齊齊驚呼。青衣老者微微一震,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神色。   巫尹怒道:「混帳!翡翠城固若金湯,堅不可摧,怎會被賊軍攻陷?」   吳英一顫,蒼白的臉突然扭曲起來,牙關格格亂撞,突然怖聲叫道:「共工!是共工復活了!就是他率領九大凶獸、數萬賊軍攻陷翡翠城的,就是他!就是他!」越說越是激動,又有些歇斯底里起來。   眾人登時又是一陣哄然,敖少賢高聲道:「大家靜一靜,且聽他把話說完。」   巫尹一定神,又繼續喝問:「水蛇軍其他人呢?現在哪裡?」   吳英歪著頭道:「水蛇軍?水蛇軍全部死光啦!死光了,都死光了……只剩下我們辟邪號僥倖逃了出來……」   巫尹喝道:「究竟……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辟邪號現在何處?仔仔細細地說來!」   吳英臉上滿是茫然之色,眼白翻動,似是在苦苦回憶,半晌才囁嚅道:「昨夜將近子時,我們『辟邪號』正從翡翠澤巡邏歸來,距離出城不過半個時辰……我看見翡翠城火光沖天,賊軍到處姦淫擄掠,港口裡所有的船都被燒光了,無數弟兄跳下水逃命,卻被水裡的怪物吃個精光……『共工來了!共工來了!』到處響徹著慘叫和哀號,我聽見風裡有一個可怕的聲音在狂笑,反反覆覆地叫著:『共工復活,九獸咆哮,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他形如殭屍,聲音悠忽飄蕩,所述之事又宛如夢魘,說到最後幾句時,神情似哭似笑,像歎息,又像在唱著一首淒厲的歌謠,直聽得艙中眾人不寒而慄。   尹瑤又驚又疑,忖道:「常聽爹爹說水蛇軍是帝國水軍四大勁旅之一,驍勇善戰,甚至可與龍族海軍一教短長。卻不知是誰有如此本事,竟能在短短一個時辰內攻陷翡翠城,將水蛇軍殺得全軍覆沒?難道……難道真的是共工幽靈作祟麼?」念頭方甫閃過,登時心生寒意,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   「『辟邪號』在蒲將軍的率領下,衝出賊軍包圍,趕往附近的『玉華城』請求援兵。水裡到處都浮著屍體,風越來越大了,帶著濃濃的血腥氣,波浪小山似的湧來……霧氣好大,什麼也看不見了……不知什麼時候,船上的司南失靈了,舵開始自動亂擺……突然……突然……」   吳英說到這裡,簌簌顫抖,似是害怕已極,喉中又開始「赫赫」作響,說不出話來。   這時艙外寒風大作,捲著慘白色的冷霧,陰颼颼地刮了進來,燭火明滅跳躍,將眾人面色照得陰晴不定。   尹瑤屏住呼吸,凝神傾聽,一顆心突突亂跳,彷彿要從嗓子眼裡蹦將出來,不知不覺中,將身旁那少年侯爺的手握捏得越來越緊。   吳英看見眾人的影子在艙壁上伸縮搖晃,越發害怕,蜷身縮成一團,簌簌顫抖,驀地叫道:「突然,我看見一個巨大的怪物從水底衝了出來,『啪』地一聲巨響,尾巴重重地打在船頭,『辟邪號』頓時迸裂開來,數十個弟兄慘叫著跌落水中……」   眾人「啊」地失聲齊呼,敖少賢也忍不住驚咦一聲。   「辟邪號」是「水蛇軍」中「伏羲」級戰艦,由西海沉龍木製成,堅硬逾鐵,被譽為「大荒九大名艦」之一,比起「火龍王號」亦不遜色多少。那怪物竟能一尾將最為堅硬的船頭擊裂,其力量之大,實是匪夷所思。   吳英顫聲道:「那怪物在半空甩尾咆哮,彷彿打了幾聲爆雷,震得我們頭昏眼花,還沒瞧清楚它究竟何物,它又衝了下來,撞擊在主桅上。桅桿頓時斷折了,主樓被它尾巴掃中,也彷彿紙糊的架子,瞬間塌落……探照燈打在它的身上,照得清清楚楚……它像一隻巨大的蝙蝠,卻長了一隻龍頭,雙翼上有三對又長又利的尖爪,兩條後腿爪粗壯如象腿,尾巴足足有八九丈長……」   「蛇尾蝠龍獸!」敖少賢全身一震,脫口而出。   「噹」的一聲,巫尹手中的刀勺摔落在地。   眾人面色驟變,週身僵冷,彷彿突然掉入無邊而黑暗的冰窖裡。   第二章 雲夢凶獸   尹瑤芳心劇震,腦中一片迷亂。   她曾聽長輩說過,當年亂賊共工的妖法玄功冠絕天下,曾位列「大荒十神」之首,被顓頊帝封為水正、「玄天公」。但因野心勃勃,不甘居於人臣,悍然領兵造反,割據稱王。   顓頊帝二十年間七次征伐,無不敗北。究其原由,不僅因為叛軍兵多將廣,擁有「九頭蛇神」相繇等凶神惡煞;還因共工得到昔年水族「萬壽無韁」百里春秋的心法孤本,精擅御獸之道,將其時「大荒十大凶獸」中的九隻收歸麾下,凶焰倍熾。蛇尾蝠龍獸便是其中至為凶狂的一隻。   不周山之戰,顓頊帝險勝共工,將他屍首與九大凶獸封印於煉神鼎,永鎮於九蟒澤下。   倘若吳英見到的當真是蛇尾蝠龍獸,那麼它豈不是從封印中逃脫出來了麼?其他的八大凶獸呢?共工呢?難道近來哄傳的共工復活,九獸肆虐的讖言竟是真的麼?   想到這裡,她又驚又懼,指尖微微地顫動起來,一直堅如磐石的信念也在此刻有了些須動搖。   只聽吳英夢囈似的喃喃道:「是了!蛇尾蝠龍獸,它就是蛇尾蝠龍獸!這怪獸咆哮肆虐,轉眼之間就將『辟邪號』打得稀爛,數百個弟兄要麼慘遭橫死,要麼摔落湖裡,被它一爪劈開肚子,扯出內臟,吃得乾乾淨淨!」   「我發狂似的在水裡游著……游著……風聲呼呼作響,在我耳邊,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獰笑著:『共工復活,九獸咆哮,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我回來啦!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我回來啦!』」   他的聲音越來越淒厲,眼白急速轉動,面目猙獰、恐懼而又狂亂。眾人心驚肉跳,掌心裡滿是汗水,情不自禁地朝後退縮。   吳英喘息道:「蛇尾蝠龍獸的怪吼聲越來越近了,斷腿、人頭、血淋淋的腸子……密雨似的從我身邊飛過,我害怕極了,忍不住轉頭回望。突然看見茫茫大霧裡,一雙碧綠的眼睛閃閃發光,隨著那怪獸一起,飄飄蕩蕩,越飛越近,那個獰笑的聲音便是由他發出來的……」   「那個聲音陰森森地笑著:『我不會殺了你,會給你留一口氣,讓你把我復活的消息告訴每一個人。告訴他們,共工復活,九獸咆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我突然看清了,那是一個人頭!這時,怪獸怒吼著撲了上來,爪子撕裂了我的胸膛,我看見自己的鮮血濺在那個人頭上,那是共工!我親眼看見的!我……我親眼看見的!那是共工!」   他聲嘶力竭,淒烈地狂叫了幾聲,突然仆倒在地,急劇抽搐,再也不動了。   眾人大嘩,艙內一片騷亂。   有人尖叫道:「蛇尾蝠龍獸既出來了,共工多半也當真復活了!敖船主,咱們趕緊轉舵回航,到東海避上一避……」   一言既出,登時又有數十人齊聲附應。   敖少賢高聲道:「大家先別慌亂。人既已死,焉可復生?我想這不過是共工叛軍傳播的謠言而已,旨在製造混亂,尋隙生事,大家倘若信謠傳謠,那便正中了叛賊下懷……」   「敖船主,這可不是我們胡說八道。」一個白衣男子大聲道,「這幾個月大荒到處都在流傳此事,說得有根有據。就算咱們不信,這吳什長中了巫尹的食心蠱,他總不會說謊吧?」   敖少賢淡淡道:「吳什長興許不會說謊,但他看到的究竟是否妖魔的障眼法,那便難說得很了。」   一個粗豪漢子起身叫道:「他奶奶的,管他是真是假,保住性命才是真。姚某可不想和這姓吳的在陰間裡作鄰居。」   眾人轟然附和,紛紛叫道:「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性命攸關的事,豈能當作兒戲?」   「敖船主,九蟒城是萬萬不能去了,我們搭乘你的商船,是為了發財,可不是為了找死。」   「敖侯爺,大不了我們加倍付你酬金,就當賠償你的損失,快快打道回府便是。」   尹瑤正自心亂如麻,聽到這些喧嘩,眉尖一擰,妙目中閃過嗔怒之色,正要起身說話,又聽敖少賢朗聲道:「諸位既然都是商賈,必知道『誠信』二字的重要。『火龍王』十年間往來江海,風雨無阻,一日也不耽誤行程,講得便是『誠信』二字。君子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敖某將信義瞧得比生命還重。既然說好了半月之內將各位安全送抵九蟒城,就算是海嘯山崩、洪水地震,也決不退縮半步。否則敖少賢他日還有什麼顏面立足東海?」   他的話雖然溫文依舊,但語意斬釘截鐵,不容一絲轉圜餘地。眾商賈面面相覷,又是失望又是恐懼又是憤怒。   那粗豪漢子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敖少賢,你奶奶個紫菜魚皮,為了你的面子問題,就不顧我們大家死活嗎?你要發瘋別拉上咱們,老子付你大把錢銀,可不是想和你一起陪葬……」   「啪」地一聲,敖少賢指尖一彈,一個絲囊倏然飛落在那漢子跟前,滾出二十多顆龍眼寶石,絢光異彩,閃閃奪目。   「姚公子,你付的船資是三百兩黃金,敖某原封奉回,再送二十八顆南海龍眼石作為陪謝。你帶上你的行李貨物,即刻離船便是。只是離船之後,閣下是死是活,敖某可就愛莫能助了。」   敖少賢頓了頓,淡淡道:「來人,給姚公子準備一艘小船,讓他返回東海。」   「得令!」兩名龍族衛士高聲應諾,一把架起目瞪口呆的姚公子,將寶石塞入他的懷裡,大步朝艙外走去。   「你奶奶個紫菜魚皮,姓敖的,你把老子半路丟下船,這算什麼誠信?老子就算被怪獸吞了,化作水鬼,也要游回東海龍宮找你報仇!你奶奶的……」那姚公子到了艙外才回過神來,嗷嗷大叫,罵聲越來越遠,漸漸化為慘叫。過了片刻,只聽「撲通」一聲,終於徹底寧靜了。   眾商賈瞠目結舌,彷彿石雕鐵鑄,半晌說不出話來。   敖少閒環顧眾人,淡然道:「身在險境,越發要同舟共濟,這淺顯的道理姚公子居然不懂,當真可惜之至。誰若不相信敖某,也想要自行返航的,隨時都可以提出來,敖某定為他準備兩倍賠金、一艘小船,決不強留。」   眾商賈大夢初醒,紛紛道:「豈敢豈敢!熾龍侯猶如北斗星辰,指航明燈,我若不相信熾龍侯,還敢相信誰來著?」   「熾龍侯忠守信義,在下敬佩萬分,仰慕不已,真想與您結拜兄弟。」   「他奶奶的,有誰再敢嘰嘰歪歪地亂起哄,老子一腳將他踢下船,為敖船主節省盤纏。」   「君子有所不為,有所必為。嗚呼!熾龍侯這番話當真如春風徐來,撥開烏雲見日明,照得鄙人心頭暖烘烘的,都快流出淚來。」   尹瑤瞧得又是驚詫又是好笑又是快意,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煩亂疑懼之心少減。心道:「想不到他看起來溫文爾雅,關鍵時候卻也是果決狠辣。若不殺一儆百,還真鎮不住這場亂子呢。」暗起佩服之意。   「既然各位都沒有異議,那我們就繼續前航吧。夜已深了,各位也請回艙房休息。」敖少賢微微一笑道,「是了,吳什長既說翡翠城已被賊軍攻佔,咱們便繞道航行,恐怕會耽誤一點時間,還望大家海涵。」   眾人連稱不敢,紛紛告退。   尹瑤等人正要回艙,卻聽敖少賢微笑道:「巫尹大人、魚島主,列位可否到敝艙一敘?事關重大,萬勿推辭。」   進了艙房,敖少賢將艙門關緊,轉身行了一個大禮,恭聲道:「敖少賢有眼不識泰山,未能及時恭迎陶唐侯、尹祁公主、箭神公,萬請恕罪!」   尹瑤大吃一驚,青衣老者等人的面色也登時劇變,那少年侯爺失聲道:「你怎麼知道……」說得太急,立時又劇烈咳嗽起來。   人影飛閃,那兩個黑衣大漢一左一右夾擊敖少賢,四隻手掌瞬間便將其要穴制住,只待青衣老者一聲令下,便立即吐力取他性命。   敖少賢神色不變,微笑道:「箭神公請放心,在下若有一絲謀逆不敬之心,何必等到此時此地?」   青衣老者細眼之中光芒閃爍,緩緩道:「老朽自問脫胎換骨,即便是陛下也絕難認出,不知熾龍侯是怎麼看出端倪的?」   此言一出,便是自認身份了。這老者赫然竟是在當今「大荒十神」中位列第七,與金兔公常陽、三苗公讙兜、玄牛公公孫岳、炎蛇公烈定侯、白馬公鯀並稱「天下六公」的箭神公逢蒙!   敖少賢道:「巫尹易容之術天下罕匹,原本極難看出破綻。但鶴立雞群,龍游淺澤,氣質相去殊遠,難免引人注目。在下初見箭神公,便覺淵停嶽峙,深不可測,當時就頗為詫異,南海之中哪有如此人物?」   他這話說得極為聰明,既不得罪巫尹,又暗暗捧了逢蒙與尹瑤等人,讓他們不致覺得太過難堪。   見他們臉色微微緩和,又道:「後來聽那吳什長述說妖魔之事,艙中眾人全神貫注,真氣、念力不免隨其波動起伏,但只有箭神公的神念真氣依舊波瀾不驚,深不見底,這種修為即便是仙級人物也極難擁有。」   逢蒙皺眉道:「熾龍侯就憑這些便可斷定老朽身份麼?」   敖少賢微笑道:「此事相關重大,在下豈敢胡亂猜測?箭神公雖然面貌、身材都有了極大變化,就連眼睛也精心喬化,但卻漏過了兩個細節。」   巫尹心下不服,哼了一聲道:「什麼細節?」   敖少賢道:「箭神公的雙手。」   眾人忍不住朝逢蒙的雙手望去。尹瑤仔細瞧了幾遍,心中一動,脫口道:「是了!手指的骨節!」   敖少賢目中閃過讚許的神色,微笑道:「尹祁公主電眼如炬,可要比在下反應快得多了。箭神公的右手拇指、食指與中指,左手拇指與食指的骨節遠比常人大得多,若不是浸淫弓箭之道數十年絕不會如此。最重要的一點在於,這是左撇子神箭手的獨有的特徵。普天之下,念力真氣臻於神、仙級別,又精擅左手箭道的,想來想去,除了箭神公實在找不出第二人了。」   逢蒙微微動容,歎道:「常聞東海熾龍侯溫文風雅,智計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龍族有了你,難怪能橫行江海,百無禁忌了。」   敖少賢忙道:「箭神公過譽了,『智計過人』四字敖少賢斷不敢當,只是心細一些罷了。巫尹神乎其技,天衣無縫,若不是在下疑心在先,決難看出一絲破綻。」   巫尹面色漲紅,想到自己嘔心瀝血的「得意之作」竟被這小子一眼看穿,又是羞愧又是惱怒,一時心灰意冷,叫道:「罷了罷了!」氣呼呼地一屁股坐下。   逢蒙點頭道:「不驕不躁,更屬難得。季武、商陽,你們退下吧。」那兩名黑衣大漢應聲而退。   尹瑤眼波流轉,微笑道:「那麼,敖公子又是如何猜出孤家以及殿下的身份呢?」那少年侯爺也大感興趣,笑嘻嘻地凝神傾聽。   這重傷初癒的少年侯爺正是當今大荒天子帝嚳的次子、陶唐侯公孫堯,又名放勳。而這自稱巫尹侄女的少女「尹瑤」正是其孿生姐姐尹祁公主濯雪。   帝嚳娶姜嫄、簡狄、慶都、常儀四妃,育有五男三女。放勳與濯雪系慶都所生,據說出生之時紅光滿室,異香繞樑,鳳凰鳥成群盤旋歡鳴,三日方散,天下人盡稱吉祥。   濯雪、放勳自小聰穎智慧,卓然超群,十三歲時,便各自被帝嚳封為尹祁公主與陶唐侯,各有屬地。兩人性情雖頗有不同,但都仁義親和,極得民心,也頗受帝嚳喜愛。   敖少賢恭恭敬敬地道:「在下常年往返江海,自然會聽到許多風言風語。陶唐侯與公主的秘密之行,在下也知道一點。既已認出箭神公,自然也不難猜出尹祁公主與陶唐侯了。」   眾人大凜,寒意陡生。逢蒙沉聲道:「你聽到什麼風言風語?又怎麼知道陶唐侯與公主的秘密之行?」   敖少賢沉吟道:「在下不敢說。說出來或許便是死罪。」   尹祁公主心中突突一陣亂跳,道:「你說吧,孤家赦你無罪。」   敖少賢道:「是。」躊躇片刻,方道:「在下……在下聽說陛下重病在身,已有時日……」   眾人面色陡變,放勳更是「啊」地一聲,驚訝無已。   敖少賢見勢立即凜然不語,但心中卻是一沉,知道傳言不虛。   艙內一片寂靜,尹祁公主螓首低垂,肩頭輕顫,眼圈微微地紅了,半晌,才低聲道:「你還聽說什麼了?」   見她那悲楚欲絕的神情,敖少賢心中忽地一陣悸動,憐意大起,直想擁她入懷,撫平其創。但立時想起君臣有別,這等念頭實屬大逆不道。   當下略一定神,道:「近幾個月來,共工元神從九蟒澤底逃脫的謠言不脛而走,傳得沸沸揚揚。在下聽說陛下的病是因受了共工邪靈的詛咒,沒有一個巫醫可以治癒,除非得到傳說中的不死神藥。只可惜當年不死國被蛇族所滅後,不死藥的藥方也隨之下落不明。但據說乃藥方並未遺失,而是被蛇國公烈定侯藏起來了。只要他交出藥方,陛下的病自然便有轉機……」   說到此處,敖少賢突然一頓,道:「恕在下直言,大荒十二國中,除了熊、龍兩族之外,當屬蛇國最為強盛。這些年,蛇國藉著剿滅共工叛黨,招兵買馬,勢力更是急劇擴大。陛下病危,蛇國公若起貳心,大荒只怕立即便要大亂……」   逢蒙皺眉道:「蛇國公忠君愛國,絕無貳心,熾龍侯多慮了。」   敖少賢微微一笑道:「在下只是打一假設而已,絕無此意。陛下自然知道蛇國公忠心耿耿,因此才派遣箭神公護送陶唐侯與公主前往炎蛇國。陶唐侯與公主是慶都王后所生,也是蛇國公的甥侄,由他們作為帝使自然再為合適不過。一來可由陶唐候代表陛下嘉賞問候,二來將……將公主下嫁紫蛇侯,聯姻結好……」說到最後一句時,忽覺隱隱刺痛,苦澀煩悶,忍不住看了公主一眼。   尹祁公主雙靨暈紅,眉尖輕蹙,別過頭去,心中空茫淒楚,百味交雜。   誠如敖少賢所言,帝嚳確是擔心蛇國作亂,所以才派遣逢蒙秘密護送放勳姐弟前往蛇國,安撫籠絡,同時換取不死神藥。她是蛇國公的族甥女,也是帝嚳最為喜愛的女兒,兩種身份注定了她必將成為此次和親的主角。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算有司南,往往也只能隨波浮沉而已。」見面之初,這個龍族男子的話便如楔子般打入她的心底。   雖然貴為天子之女,卻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她和漂浮於這雲夢澤上的斷葦葉萍又有什麼區別呢?只能在茫茫大霧裡隨波沉浮,流向不知未來的蒼茫裡去。   眾人的面色越來越沉重,想不到自以為密不透風之事,竟連這荒外貴侯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逢蒙緩緩道:「這消息已經傳得到處都是了麼?」   敖少賢苦笑道:「恐怕是的。這艘船上除了各國商賈,還有海外番國的諸多使者,他們帶了許多珍寶神物搶在祭神節前趕往九蟒城,為的便是巴結蛇國公和駙馬爺。」   頓了頓,又道:「近來雲夢澤上風雲突變,禍亂橫生,區區數日之內便有十餘艘船艦被賊軍所滅,就連我龍族商船亦接連受到攻擊。如今翡翠城也告淪陷,又多出什麼妖獸咆哮,共工復活的謠言……這一切只怕都與箭神公此行有關。」   逢蒙面無表情,淡淡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一路上屢屢遭遇叛賊亂黨的狙擊,我便知走漏了消息。嘿嘿,這些賊軍是想劫殺我們,逼死陛下,攪得天下大亂,他們好坐收漁翁之利。」   敖少賢沉吟道:「在下以為目前最讓人擔憂的,倒不是共工叛黨,也不是炎蛇國的態度,而是其他諸侯國。」   逢蒙沉聲道:「熾龍侯何出此言?」   敖少賢道:「共工叛黨盤踞雲夢澤,已不是一日半日。這些賊軍分為八大股,割據一方,雖然遭到圍剿之時會相互援引,協和作戰,但一旦帝國軍撤退,他們又立即相互內訌,爭鬥不休。四分五裂,毫不團結,這就是叛黨始終未能成大氣候的根本原因。只要他們不融合統一,就注定只能龜縮在雲夢澤裡掀一些小風小浪,不足為懼。在下擔心的,倒是陛下病危的消息一旦得以確認,大荒十二國會步叛軍後塵,分裂割據,內戰不休。」   眾人聳然動容,尹祁公主心中一顫,轉頭凝視著他道:「願聞其詳。」   敖少賢精神一振,道:「在下實話實說,言語之間如有得罪,還請公主、侯爺、箭神公原諒則個。大荒十二國之中,熊族是中央之地,天子之國,向來自恃高人一等。鷹族、兔族、馬族、牛族都是皇族旁親,勢力顯赫,彼此之間卻也互不低頭。我龍族處於荒外,雖極少插手大荒之事,但素有桀驁難馴的聲名,除了天子,龍神祇怕是誰也不服。蛇族現在如日中天,稱雄西南,自視頗高,要讓他臣服別族,恐怕也難得很。狼族、虎族、羊族、猴族、象族雖然各有攀附,但也不是絕對不變,一旦形勢發生變化,他們多半立刻轉投強者。」   眾人聽他侃侃而談剖析各國態勢,均覺在理,凝神傾聽。   敖少賢道:「十二國之所以相安無事,全賴陛下在位,勢力均衡。如今陛下病危,卻將公主下嫁紫蛇侯,又讓陶唐侯對蛇國公大加封賞,如此偏愛,難保一些其他侯國沒有不滿之心。如果陛下服用不死藥,順利康復,各侯國即使不服,也只能窩藏在心底。即便如此,也有極大隱患,一旦陛下百年之後,誰敢保證各諸侯國不會隱忍吞聲,不對蛇國發難呢?」   他頓了頓,歎道:「但倘若……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倘若箭神公行程受叛軍所阻,又或者蛇國公拿不出不死藥方,再或者不死藥失效……令陛下不幸化羽登仙,炎蛇國只怕立即成為眾矢之的,孤立無援。天下無主,大亂立起,共工叛黨若在此時乘亂進攻蛇國,必奏奇功。那時大荒分裂之勢再難挽回了。所以竊以為,陛下將公主下嫁紫蛇侯,不是對蛇國恩寵,而是將蛇國公推到風尖浪口,對於安定大局並無好處……」   逢蒙越聽臉色越是難看,聽到此處,再也按捺不住,驀地一拍桌子,鐵石迸炸如齏粉,喝道:「放肆!既知大逆不道,還敢胡言亂語!陛下苦心孤詣,目光長遠,豈是你這等黃毛小子所能體恤?」   眾人霍然一驚,逢蒙素來沉穩緘默,極少大發雷霆,此次拍案而起,實是憤怒已極。   敖少賢似是早有所料,微微一笑,緘口不言。   逢蒙灰眉跳動,胸膛起伏,強捺怒氣,冷冷道:「少年狂妄,自以為是。閣下以為天下英雄都不如你?就連陛下作什麼事還需要你來指摘駁斥麼?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大荒諸侯都像你一般狹隘不識大體……」   尹祁公主眉尖一蹙,淡淡道:「神公,熾龍侯一片赤誠之心,才敢冒大不韙而直言相諫,你也別太過怪責了。」   秋波一轉,凝視著敖少賢道:「敖公子,既然你認為此事不妥,不知有什麼建議麼?」   敖少賢心下暗歎一口氣,正要說話,突聽「轟」地一聲,船身劇震,眾人猝不及防,險些跌倒在地。巫尹「啊」地大叫一聲,圓球似的「骨碌碌」翻滾撞牆,狼狽已極。   「公主、殿下小心!」逢蒙雙臂一振,碧光迸爆,如翠帶飛旋疾繞,瞬間將放勳姐弟層層護住。   剎那間船身接連震動,灰塵簌簌,隱隱聽見艙外傳來眾人驚呼尖叫,似乎發生了什麼可怕之事。   尹祁公主驀地閃過一個念頭:「難道被叛軍發現,追殺來了?」心中大寒,不及多想,下意識伸手將放勳緊緊抱住。   敖少賢面色微變,沉聲道:「我出去看看。」轉身疾奔出艙。   「公主、殿下,我們立即離開這裡。」逢蒙不容分說,驀地提起放勳姐弟,朝外飛沖。季武、商陽一左一右,拎起巫尹,緊隨其後。   船艙猛烈搖擺,桌案傾倒。青銅爐霍然倒撞,碳火四飛迸濺,「吃」地一聲,驀地在掛毯上燃燒起來,艙內登時火光熊熊。   逢蒙傳音喝道:「季武、商陽,你們帶著巫尹在前頭開路。」指尖飛彈,真氣轟然激射,將前方火焰瞬間熄滅,艙門連著壁板「砰」地一聲撞飛開來。   兩大漢應諾聲中,拎小雞似的提著矮胖如球的巫尹衝出艙外,朝甲板上奔去。   艙道中人影重疊,眼花繚亂。艙裡的想要逃出去,艙外的想要躲進來,狹路相逢,亂作一團。那些驚惶奔入的乘客,被季武、商陽兩人當面飛撞,登時悶哼迭聲,紛紛倒飛出艙。   出了船艙,四周灰濛濛、白茫茫一片,天旋地轉,影影綽綽,分不清東南西北。風聲、大浪聲、震動聲、呼喊聲……混相交雜,嘈亂已極。   尹祁公主等人凝神四望,一時也不知該往哪裡去。   逢蒙探手抓住一人,喝問發生何事,那人也茫然不知所謂,只是結結巴巴地叫道:「妖怪!有妖怪!」   「乓啷」一聲,巨艦似被什麼重物撞中,甲板傾斜,眾人尖叫,跌撞翻滾。幾個人影竟高高地飛了起來,橫空掠過,慘叫著沒入濃霧之中。   混亂中只聽有人怖聲叫道:「妖怪!妖怪在那裡!」船艦主樓的探照燈縱橫亂舞,突然齊齊照在前方某處。   霧靄水波光怪陸離,「嘩」地一聲巨響,水浪沖天,一條八九丈長的巨大黑色物體破浪拋揚,當空劃過一條弧線,在半空停頓了剎那,突然重重地砸落在湖水之中。   「轟!」波濤迸舞,彷彿被炸裂開來,船身登時又是一陣晃動,眾人驚叫翻滾,萬千水珠密雨似的灑落。   霧氣飛揚,風聲呼號,「火龍王」搖蕩了片刻,漸漸平穩下來,眾人驚魂未定,緊緊抓住身旁船欄鐵桿,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喘。   四周茫茫混沌,一片異樣的死寂。   尹祁公主芳心劇跳,緊緊抱著弟弟,生怕他滑落摔脫。放勳卻極是興奮,咳嗽著低聲道:「姐姐,那是什麼怪物?」   話音未落,「砰」地一聲悶響,船底劇震,整個船身都被拱了起來。眾人齊聲驚叫,紛紛沖天飛起。尹祁公主腳下一空,天旋地轉,只覺一顆心似乎就將從嗓子眼裡撞飛出來,所幸逢蒙神功驚人,立時將她拽回甲板。   「妖怪!妖怪又來啦!」   「呼!」風聲銳鳴,那條巨大的黑色物體又破浪而出,朝著眾人,捲舞怒掃而下。   「放箭!」混亂喧嘩之中,只聽敖少賢朗聲高喝。「咻咻」之聲大作,箭矢密雨破空,朝那黑物攢射而去。   那黑色怪物捲掃如狂風,雷霆萬鈞。箭矢還未觸及它的表面,便被震得沖天反射,繽紛四落。只有十幾枝長箭勉強穿入,但立即也被反彈震回。   黑影一閃,狂風當頭撲到,腥臭逼人。尹祁公主胸口一窒,彷彿被泰山壓頂,呼吸不得,鮮血上湧。   「咯啦啦!」一陣刺耳脆響,那扶桑鐵木製成的主桅被怪物掃中,竟然裂開一條長縫。船身陡然傾斜,大浪轟然捲入甲板、船艙,驚呼慘叫不絕於耳。   怪物順勢擊落,「啪啦!」甲板應聲破裂,兩個水手當頭被擊中,哼也未哼一聲,登時血肉模糊,癱作一團。   龍族群雄肝膽欲裂,齊聲怒吼,箭石齊飛,矛槍並舞,紛紛朝那怪物甩射攻擊。   「嗷——嗚!」彷彿當空一聲春雷,獸吼如狂,震得眾人氣血翻湧,險些暈厥。   驚濤駭浪翻騰沖卷,那黑色怪物倒飛而起,連帶著一個巨大的身軀衝出湖面,「呼啦」一聲,白霧迸揚,巨翼暴張,一雙碧綠的眼睛猙獰閃耀。   探照燈齊齊照射在它的身上。淒迷的夜霧裡,一隻巨大的龍頭蝙蝠仰頸咆哮,血盆巨口,獠牙森森,細長的紅舌吞吐跳躍;長尾倒鉤盤旋,宛如一條蜷縮的巨蟒,蓄勢待發。   「蛇尾蝠龍獸!」   驚駭之中,不知是誰第一個恍然驚覺,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剎那之間,滿船大亂,眾人驚惶奔走,爭先恐後地朝艙裡逃去。   尹祁公主腦中轟然,蛇尾蝠龍獸!真的是蛇尾蝠龍獸!那吳英說得竟是真的!那麼共工……共工復活之說也是真的了!   她殘留的一絲僥倖,隨著這四十五年前的大荒凶獸的霍然重現而煙消雲散,蕩然無存。駭訝、絕望、恐懼、迷亂……一時之間竟無法呼吸,無法思想。   放勳、巫尹、季武、商陽全部呆住了,瞠目結舌,驚駭地瞪著那當空咆哮的凶獸,週身僵冷。就連一向穩如山嶽、深似海澤的逢蒙也面色陡變,說不出話來。   當是時,蛇尾蝠龍獸雷鳴怒吼,雙翼舒張,突然急電似的俯衝而下,巨口暴張,一團紫紅色的火光轟然怒射,正中主樓。   「轟!」碎木橫飛,火光噴舞,幾個人影慘叫著四飛摔落。   「殺了這妖獸,用它的血染紅我龍族的戰旗!」敖少賢屹立於角樓頂端,大喝著拉開巨弩,奮力射出一枝旗矛。   旗矛去勢如電,疾逾流星,「吃!」驀地穿入凶獸肉翼,黑血飛噴,濺得旗幟上斑斑點點。   那怪獸吃痛,嘶聲怒吼,雙翼霍然互拍,將旗矛震斷彈飛,但那急衝之勢卻不免為之一滯。   「殺了它!殺了它!」龍族群雄士氣大振,排山倒海地吶喊怒吼。號角破空,戰鼓震天,無數箭矢穿雲透霧,密集交錯。   蛇尾蝠龍獸巨尾飛掃,遠遠望去,猶如一圈圈黑輪在濃霧裡迴旋閃耀,黑光所及,漫漫箭石無不迸飛離散;偶有中的,也不過傷其分毫。   妖獸滑翔飛舞,巨口張處,一道道火光烈焰噴射飛舞,接連不斷地擊中船身,帆布、旗幟登時著火。   轉眼之間這艘巨艦上便燃起熊熊火光,焰舌跳躍,映紅了半個夜空。若非扶桑木堅硬逾鋼,水火難侵,「火龍王」早已名副其實,成了一條沉水火龍了。   甲板上混亂一片,濃煙滾滾,人影憧憧,眾商賈魂飛魄散,紛紛逃躲藏匿,慘叫驚呼之聲此起彼伏。時而有人扑打著身上的火苗,怪叫著從尹祁公主身前滾過,落水之聲不絕於耳。   眼見龍族群雄抵擋不住,逢蒙灰眉一擰,細眼殺機陡現,冷冷道:「季武、商陽,小心護住殿下、公主!」左臂一振,手掌緩緩舒張。週身碧光一閃,一道翠綠的光芒滾滾捲過手臂,衝入掌心,驀地破膚噴吐,化為一張淡綠色的氣光長弓。   「震天弓!」放勳大喜,精神登時為之抖擻。   逢蒙的震天弓名列「大荒三十六神兵」之七,在弓類神兵中僅次於羿的赤虹弓。相傳是一百五十年前,黃帝以東海第一凶獸流波夔牛的脊骨親手所製,每發一箭,便如夔牛怒吼,雷霆齊奏。   五十六年前,逢蒙在東海擒殺千棘龍魚時,無意間獲得此弓,籍此威震天下。此後十年間,逢蒙煉氣為兵,將震天弓化入體內,伸縮自如,因而此弓又被成為「無影震天弓」。   不周山之戰後,逢蒙罕逢敵手,震天弓封匣已近四十年,今日拜這妖獸所激,終於得以重現大荒。   尹祁公主蹙起眉頭,憂喜交集。逢蒙震天弓既已出匣,這妖獸或可收伏,但他們的蹤跡也必將因此暴露,前途勢必更為凶險。然而眼下局勢緊迫,顧不得許多了,只有走一步算一步。   思忖之間,逢蒙氣弓已張如滿月,「哧」地一聲,一道耀眼綠芒從右手指尖破舞而出,化為四尺來長的氣箭,遙遙對準那疾撲而來的蛇尾蝠龍獸。   逢蒙灰眉跳動,目中精光爆射,驀地輕叱一聲:「中!」   「轟隆隆!」氣箭脫弦,光弓震動,登時如滾滾驚雷,震耳欲聾。   那道氣箭破風高飛,劃過茫茫濃霧,將四周空氣瞬間吸入,滾滾飛舞,猶如一個巨大幽藍色的渦旋光波,青芒碧彩,絢光奪目。   號角、戰鼓、吶喊……齊齊頓止,雲夢澤突然沉寂下來,就連那怒吼的風聲也似乎瞬間暗啞,戰旗、風帆捲著火焰,在耀眼青光下無聲地鼓動。   只有雷聲轟隆迴盪。   天地盡藍,鬚眉皆碧。   這一瞬間,眾人都在抬頭仰望那道青紫藍碧……迴旋電轉的彩光氣箭,心跳停止,呼吸窒滯。   「僕!」氣箭穿過蛇尾蝠龍獸的巨翼夾擊,閃電似的沒入它的胸腹,耀眼的青藍強光頓時消失,天地陡暗。   那怪獸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狂怒的痛吼,雙翼扭曲,蛇尾收縮,體內鼓起一團刺目的藍光。   「蓬!」那團藍芒猛然膨脹,劇烈地爆炸開來,強光閃耀,宛如銀蛇亂舞,雷電交錯。   蛇尾蝠龍獸悲吼如狂,巨大的軀體在半空中停頓了剎那,陡然炸裂,血肉橫飛,強烈的腥臭氣瞬間彌布在雲夢澤上空,久久不散。   「裂天雷箭!」「裂天雷箭!」   「箭神公!」「箭神公!」   淒茫的大霧裡突然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火龍王號瞬間沸騰了。所有的人都認出這驚神泣鬼的一箭。當今天下,除了箭神逢蒙,又有誰能一箭扭轉乾坤,將這凶焰熾烈的妖獸瞬間擊成肉末?   放勳瞧得眉飛色舞,拍手咳嗽笑道:「神公箭法,當真天下無雙!這一箭射出,就算九大凶獸齊臨,也一樣被穿成肉串。」   逢蒙聽若罔聞,依舊面無表情地站著,身子微微一晃,突然趔趄坐倒在地,那淡綠色的震天弓波光碎蕩,倏然消失。   尹祁公主大吃一驚,季武、商陽失聲道:「神公!」忙上前將他扶起。   逢蒙面色慘白,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要說話,嘴唇翕動,剛一張口,立即噴出一口鮮血。   眾人駭然,始知這一箭業已耗去他極大真元,雖然瞬間斃殺凶獸,卻也落得兩敗俱傷。   夜色正深,大霧茫茫,眾人歡呼鼓舞,卻瞧不真切,渾然不知發生何事。   尹祁公主見他頹唐疲憊,剎那間彷彿蒼老了幾歲,心下登時一沉。想起這一路上他忍辱負重,忠心護主,而自己卻常因不滿他的獨斷專行,與之抬槓,倏地一陣難過、懊悔,低聲道:「神公……」話音未落,鼻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逢蒙閉眼調息,過了片刻方才睜開雙眼,氣息不暢,無法傳音入密,只得低聲道:「公主、殿下請放心,老臣只是施兩傷法術,耗損了些元氣,休息一兩日便可恢復。大家別張揚,免得……免得……」胸膛起伏,剩下半句話竟說不出來。   眾人見他如此,心情越發沉重,適才的歡躍狂喜早已煙消雲散。   冷風呼嘯,風帆獵獵,雲夢澤上大霧淒迷依舊。船燈縱橫照射,水氣森寒,幻影重疊,前方越發撲朔迷離了。   「火龍王」號駛過之處,波濤分湧,泡沫滾滾。滿船歡呼的人群中,誰也沒有瞧見一個奇異的人頭破浪探出,朝著朦朧船影凝視片刻,又重新潛入水中……   第三章 驚濤駭浪   到了半夜,大霧越來越濃,「火龍王」彷彿在天上雲端飄渺航行。所有探照燈一齊照射,也只能朦朦朧朧地看見一些水光波影。   敖少賢雖然飽歷風浪,熟悉大澤,卻也從未見過如此濃霧,心中不免也有些忐忑。   若在翡翠澤航行,他閉起眼睛也可指揮若定,但眼下翡翠城失陷,航線已改,這片陌生水域裡暗礁分佈幾何,實是所知寥寥,為安全起見,惟有下令緩速前行。   但此刻最令他擔心的,卻不是暗礁險灘,而是叛黨。   逢蒙一箭射殺蛇尾蝠龍獸,行蹤暴露,共工八大股必會聞風而至。一旦被叛軍追擊圍堵,惡戰難免。屆時「火龍王」號能否從群凶夾擊中突圍而出,將公主一行安全送抵九蟒城呢?   想到此處,敖少賢的心頭不由湧起陣陣寒意。部署既定,剛從角樓下來,便有衛士來報,說箭神公急令召他前往。他心裡微微一凜,快步往逢蒙艙房走去。   船上歡聲笑語,依舊沉浸在殲滅凶獸、死裡逃生的喜悅之中。   到了逢蒙艙房外,卻見人頭聳動,近百人前擁後擠,將艙門圍得水洩不通,任季武、商陽如何叱呵驅趕,也始終涎臉堆笑,諛辭如潮,蚊蠅似的集結不散。   敖少賢微微一笑,心下雪亮。這些商賈都是善於投機的精明之輩,既知當今大荒最受恩寵的陶唐侯、尹祁公主與當朝四大權臣之一的兵相箭神公在此,豈能不乘機結識奉承一番?   當下擠過人群,高聲道:「敖少賢奉召拜見箭神公。」   季武、商陽聞聲鬆了口氣,呵斥驅開眾人,護著他進入艙房,立即轉身把門嚴嚴實實地關上。   「敖公子,你總算來啦。」剛一進門,便聽見公主那清柔婉轉的聲音。   敖少賢恭聲道:「敖某來遲,公主見……」甫一抬頭,心神大震,剩下一個「諒」字竟如噎堵咽喉,說不出來。一時間怔然木立,腦中轟然迴盪:「原來她竟是這般美貌!」   尹祁公主一襲白衣,翩翩而立。肌膚勝雪,姿容如畫,明眸清澈如秋水,顧盼流輝,宛如冰梅雪蓮,清麗不可逼視。見他失魂落魄,灼灼凝視自己,雙靨暈紅流轉,低聲道:「你請坐罷。」   敖少賢霍然醒覺,臉上燒燙,定神道:「多謝公主。」欠身在海狸皮凳上坐下。   目光四掃,這才瞧見斜對面白虎皮長椅上斜躺著一個白衣少年,俊秀絕倫,長得與公主極為相似,想必就是變回原貌的放勳。他正饒有興味地瞟著自己,若有所思。   屋角爐火熊熊,其上架著一個黃銅藥罐,怪味蒸騰。逢蒙也已換回原貌,盤坐在藥罐旁邊的軟墊上,閉目調息,頭頂白汽繚繞。   巫尹唸唸有辭,雙手飛舞,將數十根銀針紮在逢蒙的週身要穴上,為其舒經活脈。   敖少賢心下一凜,已明所以,但只裝不知,恭恭敬敬地道:「神公召見在下,不知有何指示?」   逢蒙睜開眼,凝視他半晌,徐徐道:「關於那共工復活,九獸咆哮的妖讖,熾龍侯有何看法?」   敖少賢坦然道:「在下以為這不過是共工叛黨蠱惑人心,借屍還魂的詭計。」   「是麼?」尹祁公主花容微動,凝視著他訝然道,「即使敖公子親眼看見了蛇尾蝠龍,依然這麼認為麼?」   「不錯。」敖少賢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淡淡道,「就算這蛇尾蝠龍當真是從九蟒澤底逃出來的,也不等於共工復活。倘若共工當真活轉,叛軍勢必早已大張旗鼓,劫掠天下,何必藏匿在這雲裡霧中,依靠一隻凶獸故弄玄虛?」   逢蒙動容道:「好一個『故弄玄虛』。熾龍侯真可謂一針見血,直指要害。只可惜天下人都被叛黨的奸謀蒙蔽了雙眼,有閣下這般慧眼的少之又少。」   灰眉一挑,道:「熾龍侯常年往返大澤,應當對雲夢澤水勢地理、共工八股叛軍的分佈狀況瞭解得不少了?」   敖少賢微微一怔,不知他為何會岔話至此,但仍據實道:「略知一二。大澤凶險莫測,有許多地方在下並未去過。共工八股黨雖然各有屬地,但行蹤不定,變化無形,也不好估測。」   逢蒙點了點頭,又沉吟道:「老朽聽說熾龍侯的先祖是鎮海王六侯爺?」   見他欲言又止,突然又岔到另外一個話題,敖少賢心底更加奇怪,點頭道:「鎮海公正是在下太曾祖。」   逢蒙道:「鎮海王風流倜儻,忠義雙全,實是兩百年來荒外第一英雄。想當年在東海之上,以四千殘軍死戰水妖三大艦隊,斷桅沉舟,擊顱吹骨,殺得妖軍一蹶不振,風姿絕世,讓人高山仰止,千秋傳誦……」   敖少賢越聽越是詫異,逢蒙素來沉默寡言,口不臧否人物,今日在痛斥了他一番之後,忽然又破天荒對自己及先祖大加讚譽,其必有由。   忽然靈光一閃,已明其意,掃了公主一眼,熱血上湧,起身正容道:「箭神公請放心,敖某必定誓死護衛殿下、公主周全,寧可『斷桅沉舟,擊顱吹骨』,也絕不讓賊軍傷殿下、公主分毫,損辱我先祖忠義之名。」   眾人聞言無不動容。逢蒙瞇起雙眼,臉上泛起一絲難得的笑意,點了點頭道:「敖家兒郎,忠義無雙,老朽自然放心。只是……」   沉吟片刻,又道:「眼下『火龍王』號已成眾矢之的,倘若叛軍聞風追來,熾龍侯以為我們有幾分勝算?」   這個問題敖少賢早已想過多遍,聽他問及,不假思索道:「共工八股流亡大澤數十年,對於雲夢澤的熟悉只怕更在我之上。這些年賊軍掠奪了許多艦船,勢力大張,其中至少有三艘『女媧』級戰艦與『火龍王』旗鼓相當。寡眾懸殊,倘若當真鑫戰起來,幾無勝算,至多兩敗俱傷。」   眾人面色微變,放勳笑道:「熾龍侯,你即說『幾無勝算』,怎麼先前又敢拍著胸膛保證『絕不讓賊軍傷殿下、公主分毫』呢?這豈不是自相矛盾麼?」   敖少賢微笑道:「殿下,在下只說沒有勝算,可沒說不能逃之夭夭。」   「逃之夭夭?」尹祁公主眼睛一亮,道,「敖公子有何脫身妙計?」   被她那澄澈的妙目一掃,敖少賢的心中登時又劇跳起來,微微一笑道:「豈敢稱妙計,只是多虧了巧倕的妙手而已。巧倕造此船時,用多餘的扶桑木料造了一艘潛水艇,藏在船底。船艇外身塗滿『西海逆光鱗』,潛入水底時便如隱形不見,因而又稱『無影潛龍艇』……」   眾人聽到此處無不大喜,有了這隱形潛水艇,就算被賊軍團團圍困,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出千里之外了。   敖少賢續道:「……倘若賊軍追來,敖某必率東海兒郎誓死相戰,將賊軍吸引開來。箭神公則可護著殿下、公主,乘坐潛龍艦悄然從船底離開……」   逢蒙搖了搖頭,道:「熾龍侯,雲夢澤迷霧茫茫,風波險惡,亂黨賊軍又神出鬼沒。若沒有你引路護衛,我們就算突出賊軍包圍,也到不了九蟒澤。」   敖少賢道:「神公請放心。在下自會挑選幾個極為熟悉大澤情勢的弟兄,與你們一道同行。」   逢蒙淡淡道:「熾龍侯,不是老朽不信任你的手下,只是老朽此行責任重大,關係帝國存亡,不敢有一絲懈怠。如今多事之秋,人心叵測,賊軍的借屍還魂之計又大收奇效,而今滿船之中堅信共工已死的,只有你我數人。你是忠義之後,智勇雙全,對大澤更是瞭如指掌,是不二人選。換了其他人引路,焉知他會不會心生異變?」   敖少賢此刻才明白他迂迴許久的用意,起身一揖,正容道:「多謝神公信任。只是敖某是『火龍王』的船主,當與此船上六百東海男兒生死與共。船在人在,船亡人亡,豈敢獨自逃生,棄滿船弟兄、乘客於不顧?情義難容,恕敖某無法從命。」   他這話說得擲地有聲,大義凜然,尹祁公主芳心一震,放勳更是忍不住鼓掌笑道:「好一個生死與共!難怪熾龍侯的『火龍王』能縱橫湖海,難逢敵手。」   逢蒙凝視著敖少賢,瞳孔漸漸收縮,淡然道:「熾龍侯此言差矣。世間原本少有兩全之事,只能從大義而捨小節。一艘船上不過千人性命,而國難一生,便是萬劫不復,生靈塗炭。取捨得失,一目瞭然。」   敖少賢沉吟不語。這些道理他心裡何嘗不知?但要他決然放棄與自己同生共死十餘載的好兄弟,卻是萬萬不能。   「熾龍侯,老朽知你重情講義,不肯獨善其身。但是,閣下大可不必擔心『火龍王』安危。」逢蒙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思,挑眉道,「此行伊始,陛下擔心驚動諸侯與大澤叛軍,橫生枝節,因此只讓老朽帶了百名精兵秘密出京。但誠如你所言,天下既然已經盡知此事,我們又何必藏頭塞尾,掩耳盜鈴?老朽射殺蛇尾蝠龍,自暴行蹤,也是為了引來諸侯三十六堡的援兵。」   眾人「啊」地一聲,豁然醒悟。   高辛36年,為了遏止叛黨的擴張氣勢,帝嚳責令白象、炎蛇、赤虎、青鷹、玄牛、金猴、黃熊七國諸侯集結精銳,在大澤沿岸設立三十六個要塞,圍合聯防,稱為「雲夢澤三十六堡」。翡翠城便是其中一個。   逢蒙道:「我們金蟬脫殼,將叛黨與帝國軍盡數引到『火龍王』週遭。倘若三十六堡的船艦能搶在叛軍之前趕到,那自然最好。但即便叛軍先來一步,『火龍王』也未必撐不到援兵解救的時刻。只要援兵一到,眾志成城,敵寇何愁不滅?」   頓了頓,淡淡道:「這些年,共工八股流寇東藏西躲,剿之不得,今日正好『引蛇出洞』,集結三十六堡之兵力,一鼓作氣將其蕩滅。倘若大功可奏,『火龍王』便是平亂誅賊的第一功臣,也算是因禍得福。熾龍侯以為然否?」   眾人大喜,無不稱善。   敖少賢心中卻是一沉,忖道:「久聞他用兵因勢變化,奇詭無形,善於借力打力,反客為主,果然如此。」隱隱覺得似有不妥之處,但一時卻又想不分明。   逢蒙見他兀自沉吟不決,微微一笑,道:「倘若熾龍侯覺得『火龍王』群龍無首,不能放心,老朽便與你作一樁交易。」   「交易?」敖少賢愕然。   逢蒙凝視著他,一字字道:「你帶著殿下與公主潛行撤離;老朽則帶著你們的替身,留在這『火龍王』上指揮作戰。如何?」   「神公!」放勳等人大吃一驚,齊齊失聲。   尹祁公主心中湧起莫名的不安,蹙眉道:「神公,父王命你為此行帝使,豈可半途而廢,違背聖旨?」   逢蒙搖頭道:「老臣正因奉旨行事,才有如此決定,還望公主體諒。『萬川入海,殊途同歸』,只要能確保衛護殿下、公主安全,任何方法都不惜一試。眼下大敵臨近,老臣經脈未復,惟有熾龍侯才能帶著你們安然離開。而只要老臣還在這艘船上,叛軍斷然想不到你們已經離開……」   放勳皺眉道:「神公留在這裡太過危險,孤家決不能答應。」   逢蒙聞言微微動容,語聲竟有些哽咽,道:「多謝殿下厚愛,老臣……老臣肝腦塗地,死而無憾。但四十五年來,共工亂黨除之不盡,老朽身為當朝兵相,責無旁貸。這次陰差陽錯,若能將亂黨盡數引來,理當由我率軍剿滅。這也是天意使然,安能推脫?況且,我若不留守在此,莫說『火龍王』群龍無首,一旦三十六堡的援兵趕到,又有誰能指揮調度?」   敖少賢在一旁思緒繚亂,心潮起伏,一時也說不出話來。雖然不願離船自逃,但又不得不承認他所說頗有道理。逢蒙用兵如神,有他在此坐鎮,賊軍縱然十倍於己,也未必能討得好去。只待援兵一到,便可立時逆轉勝負,殲滅叛黨。   當是時,忽聽門外喧嘩吵鬧,有人叫道:「侯爺,大事不好!」   眾人一凜,齊齊起身。   敖少賢打開艙門,一個偵兵面色慘白,踉蹌拜倒道:「雲夢澤上到處……到處都是叛軍船艦,我們已經被重重包圍了!」   群雄大震,面面相覷,心中俱想:「來得好快!」   門外眾商賈正爭先恐後地往艙房裡擠,聽到此言登時失聲齊呼,哄然而散。   「知道了。吩咐所有弟兄,立即各就各位,準備戰鬥。我馬上就來。」敖少賢思緒飛轉,在門口徘徊踱步,一時仍下不了決心。   「情勢緊急,熾龍侯不得優柔寡斷。」逢蒙目中精光一閃,驀地沉聲喝道,「敖少賢聽令!」   聲音如山嶽巍然,威嚴不容抗拒。敖少賢微微一震,揖手朗聲道:「在!」   狂風怒吼,大霧茫茫,數十艘戰艦朝「火龍王」號徐徐圍近,旌旗獵獵捲舞,赫然寫著「共工」二字。   號角長吹,戰鼓震天,箭矢密集如雨,縱橫交錯,帶著萬點火光,繽紛如流星亂舞,煞是華麗壯觀。   流矢飛處,紅苗點點跳竄,轉眼之間便有幾艘大船陷入火海之中,烈焰沖天。   呼嘯的風聲中,夾雜著震耳欲聾的吶喊、嘶吼、慘叫以及驚恐的嚎哭……慘烈的戰鬥在這夜霧淒迷的大澤裡緩緩拉開了帷幕。   距離眾戰艦數里外的湖面上,波濤洶湧,霧氣離散,一個淡淡的梭子形黑影朝著西南方向飛快地破浪滑翔,彷彿一條隱身的鯊魚,偶爾閃過一道淡淡的鱗光。   那自然便是無影潛龍艇。   潛龍艇長三丈,最寬處約為九尺,為狹長梭形,船頂正中豎著一根節龍骨,尾舵宛如魚尾。艇頭、艇尾各有一個圓形水晶石窗,兩側舷壁有四個小窗、十枝長槳。   此刻,十枝長槳正整齊合一地快速揮動,捲起道道波紋水浪。   船外身塗滿了「西海逆光鱗」,水紋閃耀,與四周搖曳的波光融為一體,若不是凝神細看,絕難發現。   艙內只有八個座位,一字排列。   尹祁公主與放勳坐在潛龍艇中間那柔軟的鯊魚皮椅裡,敖少賢坐在他們的身後。另外還有四名槳手、一個掌舵。   透過淡藍色的水晶石窗朝外望去,白濛濛的夜空被熊熊火光輝映得奼紫嫣紅,四周水波瀲灩,絢麗迷離,他們彷彿墮入一個五光十色的噩夢裡。   這個夢與他們相隔得如此之遠,卻又如此之近。   「熾龍侯,『火龍王』真能支持到援兵趕來麼?」看著「火龍王」孤獨地在火海箭雨之中鼓帆破浪,越來越遠,尹祁公主的心中突然一陣憂慮,回眸問道。   敖少賢飛快地划槳,微微一笑道:「公主放心。『火龍王』堅不可摧,船速極快,又有箭神公代為指揮,一定能與叛軍周旋良久。就算援兵不能及時趕到,以神公的智謀,也必可以安然逃離。」   他的笑容溫暖而從容,有一種讓人鎮定的魔力。尹祁公主點了點頭,心裡卻彭彭地輕跳起來,淺淺一笑,轉頭朝窗外望去。   敖少賢心中亦是一蕩,不敢多想,屏除雜念,指揮著眾水手全速划行。   這五名水手都是跟隨了他多年的龍族壯士,經驗豐富,深諳水性,更有一身驚人神力,劃起槳來整齊如一,勝過三五十名尋常槳手。片刻之間,便又衝出半里有餘。   船速飛快。碧浪滂湃,白沫飛揚,巴掌大的圓形水晶石窗上斑斑點點地沾灑了許多水珠,迤儷滑落。   尹祁公主無意間呵了一口氣,水汽迷濛,那壯麗而慘酷的畫面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侯爺,前方又來了兩艘敵艦。」聽到坐在最前的槳手的叫聲,她的心登時又提了起來。   「下潛。」敖少賢一聲令下,船身一震,徐徐下沉。那根節龍骨卻緩緩螺旋上升,保持透露於水面之上,將新鮮空氣源源不斷地送入艙裡。   窗外的浪花陣陣拍打船身,水平線很快漫過了窗口上沿,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朦朧的灰藍。   放勳從未乘坐過潛水艇進入水下世界,大感新鮮。他雖然貴為王侯,卻仍是好奇開朗的少年心性,一邊透過窗子朝外眺望,一邊談笑指點,嘖嘖稱奇,將僅存的一點憂懼全然拋到了腦後。   尹祁公主抬頭望去,隱隱約約瞧見一艘巨大的船影從上方徐徐穿掠,一大群彩魚翩翩相隨,彷彿一片瑰麗而詭異的雲朵,無聲地從窗前飄過。她的心中忽然又是莫名地一沉。   不知為什麼,從「火龍王」上離開之後,她的心頭就一直籠罩著一團陰雲,沉甸甸地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她究竟是在擔憂船上的人們呢,還是在憂慮這不可預知的茫茫前程?   十漿齊飛,潛水艇箭魚似的游弋,朝著前方那無邊的蒼茫掠去,距離那刀光火海的世界越來越遠了。在這陌生而寂靜的世界裡,他們齊心協力,緊緊相依,只能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前途未卜,死生難料,一切便交由蒼天決定吧。   這麼想著,繃緊了許久的心弦也徐徐地鬆弛開來。身後那俊雅的男子的氣息,如陽光般旭暖而好聞,讓她漸漸有些恍惚,疲倦困乏之意如浪潮似的陣陣襲來,將她卷溺淹沒……   不知什麼時候,她斜靠著窗子睡著了。夢裡春暖花開,藍天如海,她騎著白馬在帝京郊外的草原上縱情馳騁,綠色的長草搖曳著自由的風……   迷迷糊糊中似乎聽到一聲悶雷震響,既而一陣猛烈的震動,眾人驚呼之聲轟然迴盪。   「出什麼事了?」尹祁公主驀地驚醒。   船尾不知撞到了什麼,艙身劇震,險些翻轉,眾人驚叫聲中,東倒西歪,接二連三地撞在艙壁上。   「嘩啦啦!」船身傾斜,節龍骨通氣管隨之搖擺,湖水登時倒灌而入,澆了眾人一頭,極是狼狽。   「是觸礁了嗎?」眾人心裡齊齊閃過這個念頭。   「收槳,閉艙!」敖少賢奮力轉動軸輪,節龍骨立即封閉,緩緩旋轉收縮。眾水手也訓練有素地將長槳併攏收入外艙。   整艘潛艇便如一個橄欖,搖晃了片刻,逐漸恢復平衡,靜靜地懸浮在水中。   眾人屏息凝神,朝窗外仔細眺望。灰藍色的水一望無際,靜謐得讓人有些害怕。水草搖曳,幾隻魚悠遊而過,四周哪有半塊暗礁?   尹祁公主心中一沉,那不安的感覺又立即浮了上來。   「彭!」正自忐忑,左側的艙壁突然被重物擊中,耳邊如焦雷迸奏。她眼前一黑,金星四射。   眾人卒不及防,齊聲驚呼。船身飄然飛轉,螺旋似的在水中亂舞,過了半晌才漸漸停了下來。   「那是什麼?」放勳眼尖,突然瞧見一個黑影從窗外飛閃而過,瞬息不見。   船艙搖晃,眾人驚魂不定,一個水手強笑道:「是銅頭魚吧?」   話音未落,突聽「噶嚓」一聲細微的響動,適才被撞擊的左舷扶桑木板竟裂開幾條縫隙。   眾人面面相覷,倒吸一口涼氣,突然感到一陣森冷的寒意。   扶桑木堅韌如玄冰鐵,經巧倕妙手加工,更是密不透風,堅不可摧,莫說雲夢澤的銅頭魚,就算是東海龍頭、西海犀角也難以將之撞裂。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水波搖蕩,四周模模糊糊,瞧不見什麼異狀。   艙內一片死寂,時間彷彿突然頓止了。眾人一動不動,緊張地盯著窗外,濁重的呼吸、怦怦的心跳清晰可聞。   突然,「啪啪啪!」一陣急風暴雨般地震響,七八條黑影同時從潛水艇的各個窗口閃過,重重地抽打在艙壁上!   眾人腦中嗡然,氣血翻湧,被那聲浪震得幾欲昏迷。   放勳重傷初癒,體質嬴弱,哪裡抵擋得住?當即「哇」地一聲,鮮血狂噴,將水晶石窗上濺得猩紅一片。   「放勳!」尹祁公主花容失色,暈眩中想要伸手將他護住,但身不由己,當頭朝右前方凸起的尖隼急撞而去,若非被敖少賢及時抓住,早已香消玉殞。   那七八條赤紅色的蟒狀怪物死死地絞纏住船身,收縮擠壓,「噶啦啦!」水晶石窗難負重荷,迅速龜裂。   「龍爪水母!是龍爪水母!」   眾水手驀地認出那攀附在窗上的醜怪的巨大觸角,面色瞬息慘白,駭然驚呼。   尹祁公主恍惚中聽到,心頭大震,彷彿瞬間掉入深不見底的淵壑之中。   龍爪水母是四十五年前肆虐東海的大荒凶獸,亦是共工御使的九大凶獸之一。昔年咆哮東海,也不知害了多少人命,就連當時的龍神也莫之奈何。直至共工敗亡之後,它方被鎮於九蟒澤下,東海諸國無不額手稱慶。想不到今日竟又重現大荒!   「共工復活,九獸咆哮,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短短半日間,蛇尾蝠龍、龍爪水母相繼出現,難道九大凶獸當真盡數逃離九蟒澤封印,凶神共工也真的復活了嗎?   亦或這一切只是亂黨故弄玄虛?但若是如此,這凶獸又為何會尋著他們的蹤跡,在這浩淼無邊的湖澤裡發現隱形的潛龍艇?   剎那之間,就連信念堅如磐石的敖少賢也閃過一絲動搖與恐懼。但他立即按捺心神,喝道:「發射毒水箭!」   眾人如夢初醒,齊聲呼喝振膽,驀地一摁艙壁上的機簧。   「嗖嗖嗖!」二十餘道紫黑色的液體從艙壁小孔裡怒箭似的爆射而出,穿入龍爪水母的觸角,登時青煙噴舞,污血四濺。   那八隻觸角驀地收縮,慌不迭地朝外拋揚捲舞。   船身陡震,敖少賢大喝:「快浮上去,全速前進!」   眾人凜然遵命,奮力搖軸,將底艙中的水迅速排出。水流噴湧,船身飛快地朝上方浮去。   「放勳!放勳!」尹祁公主心急如焚,搖著陶唐侯肩膀迭聲呼喊,淚水忍不住湧了出來。   他眼皮微一顫動,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細如蚊吟地道:「姐姐,我……我死不了,還……還等著喝你的喜酒呢……」   尹祁公主心中一酸,也不知是悲是喜,驀地閉眼禱告:「上蒼,只要你能保佑放勳平平安安,濯雪情願嫁與紫蛇侯,絕不再反悔抱屈……」   耳邊忽然聽到眾水手驚呼:「妖獸又來了!」既而「乓乓」連響,船艙劇震,壁板陡然向裡凸起,整艘船彷彿將被擠爆開來。   她又是驚懼又是悲楚,緊緊抱著放勳,閉著眼,心裡不斷地禱告著。   「放箭!」敖少賢又是一聲大喝。   毒水箭怒射飛噴,將龍爪水母生生逼退,乘著這間隙,潛龍艇又朝上急速地浮升了數丈。   但那妖獸稍一退縮,又立即舞爪撲到,準確無誤地朝潛艇絞纏而去。   眾人無奈,惟有接連發射毒水箭,將它重新逼退。艙壁中儲備的毒水箭數量有限,幾個來回下來,毒水已大大減少,力道、射程也隨之驟減。那妖獸更加有恃無恐,窮追不捨。   「嘩!」窗前一亮,波濤撲濺,潛龍艇業已衝出水面。   此時將近黎明,天色極黑,大澤霧氣迷茫,極目遠望,四周混混沌沌,什麼也瞧不分明。但風浪甚大,波濤洶湧,潛艇剛一浮出,立即被一個大浪高高拋起,橫空飛捲而落。   「啪啦!」船艇重重地落打在波浪上,震得眾人肚中翻江倒海,難過已極。但此時情勢險惡,顧不得調整,眾水手立即打開長槳,奮力飛劃。   敖少賢翻身擠到舵手身邊,積聚渾身真氣,急速飛轉船尾的「風火螺旋槳」。   五片玄冰鐵葉槳「嗚嗚」怒旋,登時攪動起滾滾渦旋,船艇如離弦之箭怒射竄起,高低起伏,穿波破浪,轉瞬間便衝出一里之外。   這螺旋槳是巧倕妙手偶得,無意中所創,由於扇葉不大,只能用於小船快艇。但其對於槳手、船艇自身構造的要求都極大,因此普天之下,配備了「風火螺旋槳」的船艦不過二三十艘,其中能真正派上用場的,又不超過十艘。   昨夜從叛軍重圍中潛逃時,敖少賢生怕螺旋槳划動的滾滾渦流驚動敵軍,所以不敢使用。但此刻生死攸關,潛水艇的隱形功能又對這怪獸毫無功效,他再也顧不得許多了,惟有全速逃命才是第一要緊。   狂風撲阻,大浪滂湃,潛龍艇眾槳如飛,渦流旋舞,越航越快。   「轟!」   正當眾人以為已經逃出妖獸的攻擊範圍時,身後湖面突然迸炸沖湧,一隻巨大的赤紅色怪物沖天破浪,在半空中陡然舒展。   赤紅色的透明軀體蓬然爆鼓,觸鬚怒放,八隻巨大的觸角如蟒蛇般交錯飛揚,齊齊收縮,突然暴彈衝出,朝著急速飛離的潛龍艇包抄抓卷。   「嘩啦啦!」   眾人驚呼聲中,巨浪沖天,船艇堪堪從觸爪之間穿梭衝過,隨著一重大浪拋上半空,旋轉跌落。   驚濤鼓舞,雪沫飛揚,那凶獸嗚鳴咆哮,八爪交錯飛舞,踏波衝到。   敖少賢心下大凜,毒水箭已然盡數射盡,倘若再被這妖獸纏住,這潛水艇就要變作一個大棺材了。   與其束手待斃,不如放手一博。一念及此,手握刀柄,喝道:「開艙!」   眾人大吃一驚,均明其意,尹祁公主失聲道:「敖公子,你……」   敖少賢微微一笑道:「公主放心。敖某是東海蛟龍,豈能被這小小水母困在淺澤之中?各位弟兄,你們護著公主、殿下先走,到琅琊灣等我。我殺了這妖獸便立即趕來。」   他的聲音平和、從容,自信而又驕傲。眾水手精神大振,高聲應和,急速搖開舷艙。   眼前陡然一亮,大風捲著浪濤,飛花碎玉般撲灑而入。敖少賢霍然起身,衣袂鼓舞,冠帶如飛。   望著他傲然挺拔的俊雅風姿,尹祁公主芳心一顫,雙頰莫名地燒燙起來,雙眸深深地凝視著他,柔聲道:「公子小心。」   敖少賢見她妙目中儘是關切、擔憂的神色,剎那之間熱血上湧,膽氣倍增,渾身彷彿充盈了無窮無盡的力量。驀地縱聲清嘯,抄足騰空掠起。   「嗆!」龍角彎刀應聲出鞘。   一道青白色的眩目刀光如蛟龍怒舞,朝著當頭兜下的水母觸爪電斬而去。   「啪噠!」血光飛射,水母觸角登時被削下半尺來長。   妖獸發出一聲怒吼似的嗚鳴,那只觸角陡然收縮,另外七隻觸角卻狂風暴雨似的劈頭打來。   「小心!」尹祁公主失聲驚呼,卻見敖少賢旋身飄舞,玄妙無比地從空隙之間翻身穿過,倏然衝入波濤之中。   「嘩啦!」水浪翻飛,頃刻間,他又從數丈之外沖天掠起,刀光凌烈矯舞,如光雷炫耀,朝著龍爪水母電攻而去。   凶獸憤怒已極,巨軀轟然漲鼓,紅光怒放,八隻觸角陡然漲大了兩倍有餘,交錯摔劈,縱橫四舞,彷彿八道赤紅色的颶風,在大澤上呼嘯怒卷。   尹祁公主心懸在半空,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不斷穿梭避閃的敖少賢,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妖獸八爪聲勢驚天動地,雷霆萬鈞,所及之處,浪迸霧散,湖面宛如被生生劈裂一般。只要被稍稍擊中,立即骨肉模糊,神鬼難救。   所幸敖少賢飛天入海,破浪穿行,每次都能有驚無險地避開,漸漸將凶獸朝相反的方向引去。   「公主,走罷!侯爺福大命大,一定不會有事的。」   「就是嘛,咱侯爺大風大浪見得多了,什麼妖怪沒有宰過?他奶奶的紫菜魚皮,這隻小海蟄只能當開胃冷菜,放心放心!」   「說不定等咱們到了琅琊灣,他已經在那兒熬好了香噴噴的水母肉羹,等著公主進膳啦。」   此刻,眾水手驚恐之心已經漸漸消弭,反而七嘴八舌地勸慰起尹祁公主來,令她頗有些啼笑皆非。   舷艙漸漸合攏,十槳飛舞,「風火螺旋槳」越轉越快,朝著西南駛去。   波濤分湧,船速如飛,她按捺住怦怦的心跳,再度回頭眺望。   東面霧氣茫茫,波光蕩漾,隱隱看到一個淡淡的人影在縱橫交錯的赤紅「狂風」與碧浪之中穿梭跌宕,時而亮起一道眩目的刀光。   更遠處,天水茫茫,黑雲鑲著金邊,滾滾飛湧。   突然,萬道紅光破舞而出,奼紫嫣紅,瑰麗萬狀。淼淼雲夢澤在輕紗薄霧的籠罩下閃耀著漫漫金光。   長夜終於破曉。   第四章 柔情似水   正午,艷陽高照,淼淼雲夢澤金光閃耀。秋風送爽,薄霧消散,難得晴空澄澈。   琅琊灣裡風平浪靜,萬里藍天浮著朵朵白雲。極目遠舒,水天一色,奇峰異島,歷歷可見,一切明麗如畫,令人心曠神怡。   琅琊洲原屬南荒琅琊國,聞名天下的桂林八樹便在此處。相傳那片綿延萬里的參天密林其實只是由八株巨大的桂樹叢生形成,林中珍禽異獸不計其數,還生活了數以百萬計的菌人。這些身不盈寸、多疑凶殘的侏儒是琅琊國的實際統治者,也是南荒九大蠻族裡最讓人頭痛、恐懼的一族。   一百五十多年前,苗帝蚩尤率軍橫掃南荒,火燒桂林八樹,將菌人斬殺殆盡。烈火燃燒了整整一年,萬里密林也險些因此毀於一旦。但此處氣候溫暖潮濕,林木生命力極之旺盛,等到黃帝統一大荒之時,桂林八樹又已鬱鬱蔥蔥,綿延萬里。   然而真正的劫難還在後頭。四十五年前,共工撞倒不周山,天河傾瀉,洪水氾濫,桂林八樹被淹沒於雲夢澤底,只剩下琅琊山脈三百里密林得以倖存水上。從此,琅琊山又被稱為琅琊洲。   而琅琊灣在琅琊洲的東北部,外窄裡寬,形如月牙壺。灣內清幽寂靜,風浪極小,若不是外面兩座險礁如狼牙交錯,阻擋了大船進入,此處可算是雲夢澤上最好的避風港之一。   此時岸邊水裡,密樹重疊錯立,深碧淺綠,紛搖如浪,渾無半分秋日景象。枝須垂拂,彷彿細密翠簾迎風飄搖,忽而在湖面上劃過無數細紋。   蘆草紛搖,水聲嘩嘩,一艘鱗光閃閃的狹長船艇搖曳而出。   首尾五名精壯大漢齊力划槳,四下掃望,神色警惕。一個姿容絕美的白衣少女坐在當中,她的膝上伏著一個昏昏沉睡的白衣少年。正是尹祁公主一行。   鳥鳴啾啾,枝葉沙沙。陽光從密密的枝葉間篩落,在水面上斑斑點點地晃動著。清風徐來,水波瀲灩,涼意繽紛,空氣中夾雜著樹葉、鮮花的濃郁芬芳。   尹祁公主環顧四周,塵心盡滌,恍然若夢,低聲道:「這裡好美。」昨夜以來的憂慮、不安……登時消散一空。   舵手龍七嘿然道:「彩虹河景色更美,等候爺來了,咱們就從那兒穿過琅琊洲。到時公主就可以好好欣賞兩岸美景啦。」   「彩虹河?」尹祁公主突然記起小時曾聽母親說過,南荒琅琊洲有一條神秘的長河,自東而西,迤儷貫穿。兩岸奇花異草爭妍鬥艷,映照河中,色彩絢麗難言,船行水上,彷彿穿梭彩虹之中。若是有情人在月夜裡泛舟河上,還可以見到「九月照霓虹」的奇景,因此又叫姻緣河。   那時她聽了,心裡便極之嚮往,想不到今日竟可親身歷練,不由一陣歡喜。   「是啊,出了彩虹河,穿過象蛇澤和象鼻洲,就是九蟒澤了。這條途徑最為快捷,咱們全速航行,大約後天正午就可以到達九蟒城了。」龍七以為她在擔心行程,便又解釋了一句。   說話間,眾人搖著槳,分花拂柳,穿過漫漫樹須,抵達岸沿。   這五名龍族水手常年往返大澤,對此處極之熟悉,知道林中有許多凶禽猛獸,不敢貿然進入。當下迅速將船繫好,扶著尹祁公主姐弟爬上岸邊的一株巨樹,找了一個隱秘的樹洞,打掃乾淨,讓他們坐下休息。   琅琊灣內水草豐茂,魚肥蝦多,眾水手片刻間便抓了三五十條大魚,開膛洗淨,用樹枝串烤,脂香四溢。   划行了一夜半日,眾人早已餓得脊樑貼肚皮,聞到香味,食指大動,也顧不得熟了沒有,坐在樹上便是一頓胡亂大嚼。   龍七挑了三條尤為肥美的遞與尹祁公主。她在帝宮中吃慣了精美食餚,從未見過這等粗陋吃法,但見他們吃得口沫橫飛,津津有味,便提起一尾,掩袖小心地咬了一口。   方一入口,便覺外酥內嫩,鮮美難言,比之宮中魚膳別有一番甘香清甜,心中歡喜,自己吃了一半,另一半則用手撕爛了,喂放勳吃下。   不知不覺間,姐弟二人將三條魚吃得精光。   用完膳,放勳精神大振,坐起身,靠在樹幹上,開始與眾人談笑風生起來。眾人一字排開,橫坐於樹枝上,涼風習習,枝葉拂面,極是愜意。   龍七一邊拿龍骨剔牙,一邊說起上次經過此處,敖侯爺射殺了一隻九尾龍鱉,味道遠勝魚肉百倍云云。   尹祁公主聞言不由又記掛起敖少賢,心中一跳,也不知他現在安然逃脫了沒有?想到那凶狂的龍爪水母,更是一陣凜然擔心,沉吟道:「熾龍侯能找得著咱們麼?」   眾人齊聲道:「公主放心,侯爺對這裡瞭如指掌,估計再過一會兒就可以趕來啦。」   見他們如此有信心,她的心才稍稍定了定。   龍七道:「公主、殿下,你們好生休息,我去等候爺。」讓兩名水手夏魚兒、龍岳護著尹祁公主、放勳坐回樹洞裡休息,自己則領著另兩名水手攀爬更外沿的樹枝上,翹首等待。   過了兩個時辰,眼看日頭西落,霧靄漸起,仍然不見敖少賢蹤跡,眾人不由得又重新開始擔憂起來。   尹祁公主心中忐忑,思緒繚亂,越想越是害怕,幾次三番忍不住起身走到樹洞口眺望,但風聲過耳,倦鳥歸林,哪裡有他的人影?   放勳斜坐在樹洞口,見她時而眉尖緊蹙,時而咬唇沉吟,焦躁不安,與平素那從容之態迥然兩異,又是吃驚又是有趣,驀地豁然了悟,微笑不語。   他對胞姐至為瞭解,在她清麗溫婉的外表下,藏著一顆獨立、堅強而驕傲的心。十八年來,也不知有多少王親貴侯爭相追逐,百加討好,她的心卻始終像是一塊拒絕融化的冰雪。   但在這雲夢澤迷離的暮色裡,她的心卻彷彿開始融化了。難道在這短短一夜之間,那個風雅勇敢的龍族侯爵已經敲開了她的心門?   但……紫蛇侯呢?放勳的心忽地又是一沉。尹祁公主此行是奉旨和親,下嫁蛇國公次子,倘若她當真喜歡上了敖少賢,豈不是徒惹相思麼?一如侯門深似海,可憐生在帝王家。難道今生今世,她都將深鎖重門,獨自心傷麼?   想到這裡,他不由怏怏不樂起來。   忽聽樹洞外的夏魚兒駭然叫道:「這是什麼?」   尹祁公主、放勳齊齊一凜,探頭望去,只見下方漣漪蕩漾,越來越急,當中汩汩地冒出血紅色的氣泡,腥臭撲鼻,清澈的湖水瞬間變得渾濁起來。   「嘩!」水花四濺,一條銀白色的怪物破水沖出,急電似的朝尹祁公主撲來!   她大吃一驚,耳畔聽到眾人驚呼,放勳眼疾手快,奮起全身之力,猛地將她撲倒入洞。   「咻!」一條暗紅色的細小之物從那怪物口中怒射而出,筆直地釘入樹幹,倏地蜷縮,「辟里啪啦」地掙扎不已。   濯雪驚魂未定,透過枝葉間漏下的夕暉,瞧得一清二楚,那暗紅色的箭一般的東西赫然竟是一條微型的棘尾赤練蛇!   「呦——嗚!」那白色怪物發出一聲嬰兒似的怪叫,忽地斜竄飛舞,長尾一勾,纏住上方的樹枝,搖蕩甩擺,惡狠狠地瞪著眾人,作勢欲撲。   怪獸形如五尺長的大雪貂,銀亮柔滑的絲毛,蓬然乍鼓的長尾,四爪又尖又長,泛著淡淡的藍色。耳廓四轉,血紅色的三角眼凶光怒爆,張著口,「赫赫」有聲,細密鋒銳的牙齒之間,長舌跳動,舌頭上赫然捲著一條小赤練蛇。濃烈的腥臭陣陣襲來。   「箭蛇水貂獸!」眾人面色陡變,夏魚兒、龍岳「嗆」地拔出彎刀,搶身擋在樹洞口,全身的每一絲肌肉都已繃緊。   濯雪、放勳心中一沉,冷汗爬滿脊背。   這妖獸凶殘劇毒,喜食人肉,只要被它爪牙劃中,見血封喉。此外,它的體內還藏了大量的小赤練蛇,可以當作毒箭發射,與射蜮龜並稱「南荒雙箭獸」。但最為可怕的並不是這些,而是這怪獸乃桑十九娘馴養的獵獸。   只要它出現,「蛇箭娘子」必不遠矣。   「蛇箭娘子」桑十九娘是共工叛黨相繇的得力干將,也是聞名遐邇的「南荒四妖女」之一。她原是蜮人族酋首桑巴哈爾的妻子,後因與丈夫吵翻,一怒之下將其射殺,帶著族人投入相繇旗下,成為叛黨中為首不多的女魁首。   遠處的龍七等人聽到驚呼,立即踏枝踩葉,飛也似的趕了過來。   「咻咻!」箭蛇水貂一弓身,驀地射出兩條毒蛇。   龍岳大喝一聲,手起刀落,將蛇箭斬為兩截。夏魚兒卻避之不及,被那蛇箭穿入臉頰,登時發出一聲淒厲恐怖的慘叫,慌不迭地丟去長刀,雙手胡亂抓臉,黑血「吃吃」亂射。   「不要抓!」龍岳奮力拉開夏魚兒的雙手,彎刀電閃,硬生生將他的半邊臉頰劈了下來!   夏魚兒痛極慘呼,龍岳正要撕下衣帛,為他包紮傷口,箭蛇水貂一聲怪吼,如鬼魅般疾撲而至,「咻咻」之聲大作,紅影閃爍,又是幾條蛇箭破空射來。   尹祁公主又是驚駭,又是噁心,花容雪白,叫道:「小心!」   「哧哧」連響,夏魚兒、龍岳兩人一僵,四條赤練蛇破體穿出,直沒樹幹,蜷縮擺舞。   兩人驚駭地互相瞪視,臉容急速變作醬紫色,又倏然化為青黑,身子劇顫萎縮,晃了一晃,筆直地摔落水中。   「噗通!」水花濺起老高,黑色的污血迅速泛散開來。   「小魚,老九!」龍七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怒吼,「我操你奶奶的水耗子,老子和你拼了!」抄足飛掠,雙手揮刀,朝著上下跳竄的箭蛇水貂一通亂砍。   另兩名水手則衝向樹洞,叫道:「公主,殿下,快走!」   尹祁公主拉起放勳,正欲衝將出去,忽然聽到三聲淒烈的慘叫,「噗通」連聲,既而一片死寂。   白影一閃,妖獸業已衝到樹洞口,弓起身,乍著尾,紅目猙獰地瞪著放勳姐弟,長舌吞吐,兩條赤練蛇蜷縮一團,蓄勢待發。   剎那之間,五名龍族戰士已全部死在這妖獸的蛇箭之下!   尹祁公主驚怒交集,嬌軀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抬起頭,凝視著那雙邪惡凶獰的紅眼,心裡卻反而奇異地平定下來,移身擋在放勳的前面,低聲道:「父王給你的割虎刀呢?只要妖獸一動,你就將姐姐朝前推,然後拔刀將它刺死。生死攸關,千萬別遲疑……」   放勳知她決意捨身救己,心中大痛,悄悄吐出舌下的「百辟珠」,咳嗽著笑道:「姐姐,你若有個閃失,將來還有誰來照顧我這不成器的弟弟?蛇國公豈不是要找我拚命麼?」   尹祁公主眼眶濕熱,心中泛起溫柔之意,低聲道:「傻瓜,姐姐今後不能照顧你了,你要……」話音未落,眼前一花,放勳的手忽然蓋在她的嘴上,一顆冰涼圓潤之物滑入喉中,倏地滾入腹內。   耳邊只聽放勳笑道:「姐姐,我這就宰了它,給你作一件貂皮圍領!」人影一閃,刀光閃動,他已經向那妖獸撲了過去。   電光石火之間,她霍然明白自己吞入的是南海番國所獻的辟易百毒的神珠,驚駭焦急,叫道:「放勳!」伸手想要將他拉回,卻已不及。   箭蛇水貂一齜牙,發出嬰兒似的號哭,「嗖嗖」兩條赤練蛇怒射而出。   放勳「啊」地一聲,身形一顫,頓時跪倒在地。   白影撲閃,怪獸緊接著又猛衝撲至。   「放勳……」尹祁公主心中一沉,所有的希望都在剎那間煙消雲散。張開嘴,想要呼喚放勳的名字,卻叫不出聲來。身子一晃,幾欲暈厥。   「呦——嗚!」那怪獸旋風似的衝到她的跟前,前爪「啪」地搭在她的肩頭,面對面瞪視著她,血口暴張,紅舌吞吐,赤練蛇「絲絲」有聲,在她鼻尖前搖擺晃動。   腥臭之味濃烈撲鼻,讓人幾乎透不過氣來。但她腦中空茫一片,恍惚不覺。眼前晃動著的儘是弟弟的笑貌音容、十幾年來共同生活的諸多情狀……閉上雙眼,淚水洶洶流出。   妖獸歪著頭,猙獰地瞪了她半晌,突然裂開大口,尖牙森森,朝她臉上猛咬而下!   就在這時,尹祁公主忽然聽見「哧」的一聲輕響,那妖獸在她耳旁發出怪異的痛吼,肩頭一鬆,腥臭陡然轉淡。   她睜開雙眼,只見那妖獸重重撞落在身後的樹洞角落,「僕」地一聲,蜷縮一團,簌簌顫抖,不斷地發出嬰兒似的啼哭,脊背血肉模糊,污血汩汩湧出。   尹祁公主心中茫然淆亂,一時之間不知發生了何事,忽然瞧見一隻血淋淋的大手「啪」地攀在樹洞口沿,陡吃一驚,「啊」地叫出聲來,情不自禁地朝後踉蹌退去。   「公主,是我。」洞外那人沉聲低喝,翻身躍入洞中。雙目炯炯,俊秀挺拔,渾身上下鮮血淋漓,也不知受了多少處傷,赫然正是熾龍侯敖少賢!   「敖公子!」尹祁公主又驚又喜,突然之間週身酸軟,如被抽去所有氣力,喜慰、悲傷、委屈、苦楚……如狂潮怒浪,一齊湧入心頭,哽咽道:「你……你終於來啦,放勳……放勳他……他……」心如刀絞,淚似泉湧,眼前一黑,再也支撐不住,就此人事不醒。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聽見水聲丁冬,從耳畔淙淙流過,彷彿琴聲笛語,說不出悅耳動聽。隱隱地傳來幾聲鳥鳴,輕柔婉轉,遙遠得如同來自天際。   起風了,她的衣袂翻飛鼓舞,髮絲擦過自己的臉頰,麻麻癢癢。鼻息之中儘是淡淡的花草清香,夾雜著一縷陌生而又好聞的男性氣息。忽然,幾顆水珠飛濺在她的臉上,清涼,清涼。   尹祁公主微微一動,徐徐睜開眼睛。   圓月當空,瑩光皎皎。薄霧如輕紗,裊裊不絕地飛過。兩側樹影交錯,穿梭後退,那重重疊疊的葉子碧翠紅紫,霞光流彩,在月色中閃耀著絢麗而柔和的光芒,就連那清亮的月光也彷彿被染成了淡淡的彩色。   清風吹過,樹木沙沙搖曳,發出海浪似的歎息。數百片色彩斑斕的葉子悠然捲舞,從她額前、臉旁翻飛飄落。她可以清晰地聽見水波迴旋,漣漪蕩漾的聲音。   有一瞬間,她渾然不知此身為誰,身在何地。   「公主,你醒了?」一個黑影忽然壓了過來,擋住了半天的月光。   她吃了一驚,驀地認出那人正是敖少賢,心中登時一鬆,既而又陡然抽緊,失聲道:「放勳!」猛地坐起身來。   月朗星稀,大河粼粼,水波霓光閃耀,彷彿一條彩虹迤儷朝西。兩岸花樹綺麗,異彩紛呈,倒映在河裡,五光十色,亦真亦幻。   她心中一震,想來這就是彩虹河了,怔怔地望著這瑰麗奇景,恍然若夢。但立時便回過神來,轉身道:「敖公子,放勳他……」話音未落,便瞥見陶唐侯安然躺在船艙裡,臉容蒼白,微微胸膛起伏,正在昏昏沉睡。   「放勳他……他沒有死?」尹祁公主大出意外,驚喜難抑,熱淚順著臉頰倏然滑落,目光往下一轉,突然「啊」地叫出聲來,腦中轟然,週身瞬時冰涼。   放勳雙腿包著繃帶,膝蓋以下已被齊齊斬斷!   敖少賢淡淡道:「殿下雙腿被赤練蛇箭射中,如果不立即切斷,毒血攻心,神仙難救。情勢緊急,在下只好自作主張,請公主賜罪。」   尹祁公主怔怔望著放勳,櫻唇翕張,心如刀剜,半晌才低聲道:「多虧敖公子當機立斷,救了他的性命。公子大恩,孤家銘記不忘。」但想到從此之後,這活潑好動的弟弟形同廢人,眼圈一紅,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敖少賢淡然道:「勤王護主,人臣之本。在下救駕來遲,公主不予責罰,已自慚愧,怎敢討賞?」快速而輕盈地划動雙槳,水聲嘩嘩,霓光波碎,潛龍艇飛速前行。   「公子為孤家捨生忘死,這恩情自然不能忘……」忽然覺得這句話有些彆扭,尹祁公主雙靨微微一紅,低聲道,「……將那龍爪水母殺了?」   敖少賢又只淡淡地「恩」了一聲,算是回答。   眼角瞥處,見他衣裳裂碎,絲縷飄飛,露出堅實強壯、疤痕纍纍的身體,尹祁公主「啊」地一聲,心底大是關切,忍不住道:「你……你受的傷重麼?好像流了許多血。」   敖少賢「唔」了一聲,道:「不重,只是皮肉之傷,多謝公主關心。」不知何以,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冰冷生硬,與原先的溫文風雅迥然兩判。   尹祁公主心下微微有些詫異,定了定神,又道:「是了,龍七、小魚他們……如何了?」   敖少賢又簡單答道:「埋了。」不再多言,目光四掃,警惕地察探兩岸。   尹祁公主「啊」了一聲,心中一陣悵然難過,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心想,他這般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倒似是自己在搭訕找話一般,臉上莫名地燒燙起來,重又轉過身去。   水聲潺潺,槳聲寥落,兩人半晌無話。   明月漸漸西沉,圓盤似的掛在前方上空,水波粼粼,霓光閃耀,整條彩虹河彷彿都要融化開來了。夜風溫柔,拂動兩人的衣袖,獵獵飛捲,飄飄欲仙,越發像在天河暢遊。   兩人相隔數尺,氣息相聞。看著月光將他的影子照在自己的身上,忽而緊密相依,忽而若即若離,尹祁公主心裡彭彭地跳了起來,暈生雙頰,轉過頭去。   河水清澈,幻麗流離。他的身影倒映在水中,被槳攪倏然碎,又波蕩癒合,迷離而又神秘。   她心底忽然有些恍惚,又想:「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龍七他們的死,讓他忽然變得冷淡許多?倒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想到此處,莫名地有些失落。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探手撥弄水波。春蔥纖指方甫探入河水,卻聽敖少賢厲喝道:「你作什麼!」聲如暴雷,震得她陡然一驚,船身搖曳,衣袖、裙擺盡皆浸濕。   還未回過神來,一隻鐵鉗似的手便倏地將她手腕抓住,狠狠地朝後一扯。尹祁公主猝不及防,嚶嚀一聲,撞入他的懷中,又羞又怒,掙扎起身,紅著臉嗔道:「你放肆!放手……」   方一抬頭,撞見他的眼睛,陡然又是一驚,只覺一股寒意鑽心徹骨,剩下半句話竟說不出來。   敖少賢目光凌厲獰惡,冷冷地抿著嘴,如一座刀削斧鑿的險山高岳,氣勢咄咄逼人,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剎那之間,他竟彷彿變成了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雖然俊秀依舊,但那溫雅之態卻蕩然無存,渾身上下散發出如野獸般凶狂桀驁的危險氣息,尹祁公主心中一沉,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還未說話,只聽「吃」的一聲,他竟將她的外裳撕裂開來,既而「吃吃」連聲,轉眼之間她的外裳、長裙都被撕扯得寸縷不剩!   須臾之間,她身上僅剩下鵝黃蠶絲褻衣,雪白玲瓏的軀體幾乎完全暴露在他的視線之下。   他驀地一震,雙眸中閃過狂野怪異的神色,週身彷彿瞬間凝結。   尹祁公主驚怒交加,羞得耳根紅透,顫聲喝道:「敖少賢,你想作什麼?欺君罔上麼?」   敖少賢呆了一呆,陡然醒覺,目中厲光大斂。驀地鬆開手,將自己的衣裳解下,披在她的身上,伏倒沉聲道:「在下一時失態,但此舉萬不得已,請公主恕罪。」   尹祁公主又羞又惱,又氣又恨。拔身而起,眉尖一擰,原想厲聲訓斥,但心中莫名一酸,淚水反倒滾滾流了下來。淚珠剛一奪眶,便即驚覺,不知一向堅強的自己為何突然變得如此脆弱?僅僅因為這個男子露出了原形真相麼?虧得自己先前竟為他牽腸掛肚!   想到自己與放勳二人處境孤單險惡,只能依靠眼前此人,心中更是一陣淒苦委屈。乘著他低頭尚未瞧見,擦去眼淚,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坐了下來,淡淡道:「敖公子,起來罷。你這麼做必有原由,說來讓孤家聽聽。」   剎那之間,她又恢復為堅強從容的尹祁公主。聲音雖轉柔和,但語氣驟變,刻意拉開兩人距離。   敖少賢抬起頭,雙眸冷峻而凌厲,沉聲道:「公主,你可知道為何自離京以來,叛軍就如附骨之蛆,甩脫不得?這箭蛇水貂又是如何追循到你們的麼?」   尹祁公主心中一跳,蹙眉道:「你是說……」   敖少賢指尖一彈,一道紅光破舞怒射,「呼」地一聲,散落在艙板上的碎衣裂帛登時燃燒起來。   既而只聽「絲絲」幾聲輕響,濃香撲鼻,幾道藍影從火光裡飛射而出,在半空頓了一頓,齊齊墜落,白煙直冒。   「這是什麼?」尹祁公主花容微變,駭訝已極。   煙氣繚繞,藍光渙散,艙板上赫然多了幾隻半寸來長的淡青色甲蟲,兩兩相抱,蜷作一團。   敖少賢指尖一摁,將甲蟲一隻隻捏得粉碎,冷冷道:「這是南荒蠱蟲『合歡香』,無影無形,只有在高溫之下才會現出真身。叛軍在你們身上下了雌蟲,又在雲夢澤所有的重要交通水域佈滿了雄蟲,只要你們沾著水,雄蟲便從水裡到了衣服上,與雌蟲交歡,發出獨特的香氣。叛軍循著香氣,就能輕而易舉地尾隨追來。」   尹祁公主恍然大悟,但想到「合歡香」三字,登時雙靨飛紅。定了定神,蹙眉道:「敖公子,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早一點說明?」   敖少賢淡淡道:「在下也是突然才想到的。」頓了頓,又拱手道:「公主,不消半個時辰,叛軍就會追蹤到此。我們不如立即更變計劃,將沾了蠱蟲的衣服留在船上,聲東擊西,改從桂林集乘船前往九蟒澤。公主意下如何?」   尹祁公主心下一凜,點頭應諾。想起方才自己對他的誤解,臉上微燙,羞澀之中反倒是歡喜居多,低聲道:「敖公子,孤家適才錯怪你了,你別往心裡去。」   敖少賢搖了搖頭道:「在下一心將公主、殿下安全送抵九蟒城,因此有些莽撞無禮。多謝公主寬宏大量。」將兀自昏睡的放勳一把扛在肩上,沉聲道:「事不宜遲,公主走罷。」   尹祁公主正欲答應,忽然低咦一聲,雙頰紅暈流轉,怔怔地望著前方。   敖少賢心中一沉,轉頭望去,卻見大河霓波流彩,水氣漾漾,絢光縱橫映空,宛如一道彩虹橫跨天地;前方,明月似已沉入河中,與虹河映照,清輝瀲灩,閃耀不絕,彷彿九輪圓月環環相照。其景奇譎瑰麗,見所未見。   尹祁公主目眩神迷,低聲道:「這就是『九月照霓虹』麼?果然好生壯麗。」心裡忽然「咯登」一跳,想起傳說中,惟有情緣篤定的男女才能瞧見這等奇景,難道……登時心旌搖震,驚疑、駭訝、羞澀、張皇、歡喜、恐懼……轟然襲上心頭,百感翻雜,一片混亂。   敖少賢等得有些不耐,皺眉道:「公主?」   她嬌軀一顫,方自醒覺,低聲道:「走罷。」   見她嬌靨酡紅,眼波似醉,神情奇怪,嬌媚難言,敖少賢心下奇怪,但不及多想,大步上前,淡淡道:「公主,得罪了。」猿臂舒張,驀地將她扛在右肩,騰空飛掠,朝岸上衝去。   尹祁公主「啊」地一聲,如被電擊,全身登時酥軟,想要掙扎,卻哪有半分氣力?   她金枝玉葉之身,從小備受尊崇,就算要牽她一角衣襟,旁人也須小心恭請,何嘗有男子敢如此粗魯挾扛?此刻破天荒被他鐵鉗似的手臂緊緊箍住,動彈不得,只覺天旋地轉,腦中空白,一顆心怦怦狂跳,幾欲暈厥。   兩側樹影倒掠,幻彩紛亂,夜風呼呼過耳,濃郁花香捲拂撲面。轉瞬間,兩人已衝出數里之外。   她雙頰如火燒,週身滾燙,從未有過的纖軟柔弱。沉溺在那陽剛而好聞的男性氣息裡,又是慌亂迷茫,又是慍惱羞赧,又夾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喜悅,比之先前被他鉗箍手腕的情景,同是無法掙扎,心情卻迥乎天地。   在這美麗的琅琊洲,在這茫茫的月色裡,她的身體內彷彿有什麼東西一寸寸地迸碎了,融化了,猛烈而溫柔地攪動著,帶給她酸澀而甜蜜的痛楚,讓她窒堵而無法呼吸。   這一瞬間,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春風裡的一絲柳絮,輕飄飄地在半空裡沉浮,又彷彿化作了流水裡的一瓣桃花,悠忽忽地在波濤裡跌宕。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這一刻,她寧願作隨波逐流的飄萍,任由他帶著,飄往不知名的地方去……   敖少賢扛著兩人穿林越河,一路飛奔。琅琊洲風景瑰麗,虹河、峽谷、彩樹林、莽原……無不恍然仙界,如行畫中。   尹祁公主雙靨如醉,軟綿綿地垂在他的肩頭,如小鳥依人,弱柳扶風。亦真亦幻,時喜時驚,想著奇怪的心事,這一路行來,如在夢裡雲端,恍惚不定。   將近四更時分,三人到了桂林集。   桂林集位於琅琊洲西南角的龍牙群島,與百餘里外的象鼻洲兩兩相望,互為犄角,亦是連接東南面赤虎國與西北面白象國的水路中轉線。   龍牙群島暗礁密佈,扼守要衝,如屏風般將雲夢南澤切割成東西兩半,也阻斷了南澤的水陸交通。   桂林集原不過是一個偏僻的小漁村,但自從雲夢澤被叛軍、水賊盤踞之後,許多商賈繞道而行,經由南荒陸路到了赤虎國的北望城,從那裡乘船前往桂林集東灣,再由桂林集西灣轉乘其他商船前往白象洲。   這樣大大縮減了水陸行程,又減少了許多風險。桂林集也因此從荒蕪島鎮一躍成為交通要衝、黃金寶地。   桂林集分東西兩灣,由大小三十餘座島嶼組成。島上驛站紛立,彼此以浮橋相連,外圍則以西海鐵木圈繞構築成兩座城池。分屬赤虎國、白象國管轄,兩國各駐紮了數千精兵,保護過往商旅,徵收賦稅。   由於龍牙群島地理險要,又處於赤虎國、白象國兩國之間,與炎蛇國也不過二百里之遙,防衛極嚴,共工八股黨雖然猖獗,卻也不敢貿然到此掠劫。故而桂林集又被稱為雲夢澤最為安全的集鎮,日益繁榮。   此時天色濃黑混沌,萬籟俱寂,西灣城上空霧氣瀰漫,白茫茫地漂浮籠罩。隱隱約約可以瞧見城牆的輪廓,在濛濛水光映襯下,就像一條蜿蜒的巨蛇,匍匐水面。   敖少賢對此處極為熟悉,扛著放勳姐弟二人一路無聲無息地狂奔,踏波穿浪,掠過漫漫險礁,轉瞬間便到了城牆腳下,輕輕一踩,便如大鳥似的穿飛騰掠,翻牆入城。   礁島錯落,水光波蕩,黑漆漆地瞧不見一盞燈光。   敖少賢穿過浮橋,東折西轉,奔到一座高兀險峭的大島上。放眼四顧,島上更梆寥落,秋蟲寂寂,街巷空無一人。兩側屋宇錯落,簷角如鉤,全是高樓大驛。   他在一家驛站門口停下,輕輕款扣青銅大門。門前燈籠搖曳,紅光如豆,燈罩上寫著「歸雁」二字,想來便是這驛站的名字。   過了片刻,「吱呀」一聲,大門打了,探出一個腦袋。那人瞧見敖少賢,瞠目結舌,驚駭之色漸漸轉為狂喜,慌慌張張迎上前,壓低了聲音笑道:「侯爺,怎麼……怎麼是您!你怎麼不事先說一聲……」也不知是寒冷,還是激動,搓著手,聲音都有些發抖。   敖少賢低聲道:「小五,現在有房麼?」   那人忙道:「有有有,我把驛長的房間騰給侯爺您,反正他今天也不在。」拽著他便往裡走。   尹祁公主臉上發燙,掙扎著想要下來,卻被他緊緊箍住。所幸那「小五」對她與放勳熟視無睹,只顧與敖少賢低語,提著燈籠將他們迎了進去,尹祁公主慌亂羞澀之意方才稍稍平定。   驛站內黑乎乎地什麼也瞧不見,小五提燈引路,迤儷繞折,依稀穿過一個花園,邊走邊低聲道:「侯爺,聽說帝使要到九蟒澤封賞蛇國公,這幾天集裡所有的驛站房間都住滿了人,全是趕去看熱鬧的。幸虧您找到我這兒來了……」   尹祁公主心中一凜,果然如敖少賢所言,此行自以為隱秘,卻早已在大荒傳得沸沸揚揚,人所盡知了。   敖少賢淡淡道:「這幾天集裡有什麼消息麼?」   冷風吹來,小五打了個寒顫,哆嗦著絮絮叨叨:「聽說叛軍為了攔劫帝使,傾巢而出,北澤被攪得腥風血雨,一塌糊塗,連翡翠城、溟羅城都被賊軍攻陷了,你們龍族商舟這次也沒倖免,少說被擊沉了八九十來艘……各諸侯國紛紛派遣水軍趕往北澤,尋找陶唐侯和尹祁公主,不過……不過到現在還是沒什麼消息。南澤總算還算太平,集裡的客人都是從南澤過來的……是了,侯爺這次是也從南澤過來的?」   敖少賢含糊應了一聲,不置可否。   尹祁公主心裡「咯登」一響,不知是憂是喜。桂林集南來北往,訊息靈通,這驛站夥計未聽說火龍王號消息,也不知是因為火龍王號平安突圍了呢,還是等不到援兵來救,已被賊軍擊沉?只怕還是後一種可能性更大些……   她心下揣揣不安,偷望敖少賢,卻見他面無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小五將三人領到主閣二樓,道:「侯爺,到了……咦,這兩位朋友是誰?」彷彿剛剛發現尹祁公主,抬起燈,想要端詳清楚。   尹祁公主吃了一驚,急忙將頭鑽入敖少賢懷中。驚羞慍惱,呼吸險些停頓。   敖少賢側身一擋,淡淡道:「打聽得太多,小心讓風吹掉耳朵。侯爺今日有要事,別讓旁人知道我在這兒,否則仔細你的腦袋。」賞了他一袋珍貝。   小五乾笑一聲,連連稱是,攥著袋子,眉花眼笑地去了。走得太急,趔趔趄趄,險些被絆了一跤。   關上門,敖少賢走到床邊,將尹祁公主與放勳放了下來,又說了一聲:「公主,得罪了。」   尹祁公主伏在他肩上許多,血脈不暢,早已有些麻痺,坐倒在床,只覺週身酥麻如電擊,又是難受又是暢快。想到這一路情景,心跳如鹿,臉上滾燙,虧得四周黑暗,彼此瞧不真切。   當下定了定神,低聲道:「敖公子,這裡是白象國屬地,為何不直接去找駐軍守將,讓他們護送前往?」   敖少賢淡淡道:「公主,眼下局勢險惡,人心難測,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敵人。白象國與炎蛇國又素有間隙,在下不敢以小人之心妄自揣測,但更加不敢拿公主的安危來冒險。」   尹祁公主蹙眉道:「可是驛站裡龍蛇混雜,耳目眾多,住在這裡豈不是更加不安全麼?萬一那小五一時嘴快,走漏了風聲……」   「公主放心。小五是在下故交,就算有十張嘴也不敢亂說。」敖少賢截口道,「正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正因驛站裡閒人混雜,就算叛軍追到此處,也不會猜到我們竟住在驛站,而不去尋找守軍庇佑。公主若信任在下,就聽我安排,不必多問。」   尹祁公主心中一跳,微笑沉吟不語。她原是極有主見之人,但不知何以,聽他這般略帶霸道的囑咐,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有些溫柔的歡喜。   敖少賢也不掌燈,環首四顧,瞥見屋角有一個大木桶,水光搖蕩,當下一翻手掌,一團紅光真氣蓬然飛舞,籠罩在木桶四周。過不片刻,桶裡便冒出絲絲白汽。   尹祁公主不知他此舉何意,正自猜度,忽然腰上一緊,又被他橫空抱起。   尹祁公主陡地一顫,驚道:「你……你作什麼?」話音未落,熱汽撲面,「嘩」地一聲,週身浸入溫熱的水中。   「公主,『合歡香』還附在你們身上。若不想讓叛軍追蹤發覺,請准許在下用真氣加熱水溫,將蠱蟲盡快逼出來。」他低著頭,吐出的熱氣噴在她的脖頸上,令她週身雞皮疙瘩盡數泛起。   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臉容,只看見一雙黑瞳光芒灼灼閃耀,咄咄逼人地凝視自己,猶如蟄伏的猛獸,古怪、桀驁而又危險。   她雖然穿著衣裳,浸在木桶的熱水裡,但在他這狂肆而熾熱的目光的炙烤下,卻彷彿百無遮攔,一絲不掛。   閉上眼睛,心中突突劇跳,喉嚨裡彷彿被什麼堵住了,連氣也喘不過來,緊張、害怕、張惶,又帶著莫名的期待……但究竟在期待些什麼呢?自己卻絲毫也不明白。   「好吧。」半晌,她才聽到一個不像是自己嗓音的聲音,從她的喉嚨裡細如蚊吟地擠了出來。   第五章 共工少主   遠遠地,聽見更梆敲了五下,晨雞寥落。   尹祁公主倚立窗前,臉熱如火,心跳似撞,怔怔地望著遠處藍黑色的天空,心事浮沉,思緒繚亂。   這兩間客房在主閣二樓的東南角,她與放勳在裡間,敖少賢在外間。此刻,他正坐在木桶中以熱水驅除「合歡香」蠱蟲。熱汽蒸騰,絲絲縷縷地穿過隔門,如煙彌霧繞。   想起一路情狀,想到適才情景,想到那雙野獸般狂野的雙眸,她心亂如麻,時驚時羞時慌時喜,低徊沉吟,從未有過的迷失茫然,彷彿宿醉未醒一般。被寒冷的晨風吹拂片刻,那躁亂不安的心情方始漸漸安定下來。   隔窗眺望,東方露出一絲魚肚白,紫霞流舞,但天空依舊藍黑昏暗。   突然想到明天正午即將到達九蟒城,她的心突然一沉,感到一陣尖錐扎刺般的痛楚,驀地一顫,險些不能呼吸。剎那之間,心底忽然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希望突然發生些什麼變故,此生此世永遠不必再到九蟒澤去……   但頃刻之間,又想到了病危的父王、重傷的放勳、悲慼的母親,想到了這暗流洶湧、危機四伏的帝國……她又怎能不前往蛇國,不作那紫蛇侯的王妃呵!   「孩子,命運的司南不能由自己掌控,怪只能怪娘親將你生在帝王家……」母親那悲楚的聲音倏然在耳邊迴盪,她視線陡然模糊,淚水冰涼地滑過臉頰。咬著唇,擦去眼淚,沉吟半晌,拋開那聯翩浮想,走到放勳床前。   黑暗裡,只能聽見他急促而濁重的呼吸。他開朗頑皮的笑容、挺拔俊秀的身姿……這一刻都瞧不見了。   離京之前,是他自告奮勇作「賜姻使」,執意護送自己前往炎蛇國。「我要親眼看著姐姐披上九彩霞帔,坐上百鳳雲車。今後那小子若敢欺負姐姐,瞧我不一腳把他踢到西荒極地。」他那時這麼笑著說。   尹祁公主坐了下來,摸著他長衫下那空空蕩蕩的褲管,心如刀絞,淚水止不住又流了出來。   「姐姐……姐姐……小心……他……他……」放勳突然發出迷迷糊糊的囈語,週身輕輕地顫抖起來。   尹祁公主一凜,又驚又喜,低聲道:「放勳,你醒了?」探手摸他額頭,險些驚呼出聲。額頭忽而燙如烙鐵,忽而涼如寒冰,冷汗淋漓,比起片刻前為他泡澡驅蠱時,不知惡化了多少倍!   她懼然大駭,下意識地起身衝往外間,一把將門推開,叫道:「敖公子!」   隔門方甫推開,驀地想起他正赤條條地浸泡在熱水中,「啊」地一聲,嬌靨飛紅,待要收手,已然不及。   恰在此時,晨雞陣陣,此起彼伏。窗外朝霞流舞,紫雲合璧,萬道晨光怒射噴薄,天地陡亮。   紅光映窗,水霧瀰漫,地上洇了一大團水漬,數十隻「合歡香」掙扎跳躍,閃耀著淡淡的藍光。   敖少賢正斜倚在木桶內沿,雙臂懶洋洋地舒張,露出古銅色的堅實胸膛,似是沒料到她會突然衝入,愕然地正面相對,來不及作出任何調整。那束陽光不偏不倚,正好斜照在他的臉上。   尹祁公主羞不可抑,正要轉身退出,忽然瞥見他的臉容,腦中嗡的一響,如被焦雷所劈,陡然楞住。   這是一張怎樣的臉!   疤痕遍佈,凹凸不平。額頭正中,一條紫黑疤痕又直又長,與兩道斜長濃眉正好連接,乍一望去,彷彿長了三條眉毛一般。雙眸燦燦,閃耀著猛獸般凶狂桀驁的光芒,嘴唇緊抿,顯得傲慢而又倔強。   在晨暉裡,這張臉如此醜怪可怖,卻又是如此張揚生動,組合在一起,帶著說不出的魔魅之力,攝人心魄,讓人永誌不忘。   這張臉決不是敖少賢那俊秀溫雅的臉容,但那雙野獸般凌烈的眸子,又分明與昨日重逢以來,所見到的他眼睛一模一樣!   「你是誰?」尹祁公主陡然驚醒,但腦中卻依舊迷亂一片,倒抽了一口涼氣,低聲喝問。   那人錯愕猶疑的神情一閃而逝,嘴角勾起一絲冷冷的微笑,揚了揚眉,淡淡道:「在下就是敖少賢。只不過換了張臉,公主就認不得了麼?」   輕輕地舉起右手,將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貼在了臉上。須臾之間,他又變回了溫潤俊雅的敖少賢,只是那雙眸子依舊閃著凶獸般危險的光芒。   尹祁公主心中陡然一沉,彷彿瞬間掉入無底深淵,冷汗涔涔,森寒徹骨。   思緒飛轉,驀地想起昨日以來的種種情狀,他的眼睛,他的冷淡,他判若兩人的談吐行止……諸多可疑而未曾細想之處,此刻登時如飛花落葉,繽紛亂舞,紛至沓來……   剎那之間,她腦中轟鳴,豁然大悟,驚駭地望著他,週身簌簌顫抖,搖著頭,不自覺地往後退去,喃喃道:「不……你不是敖公子!你不是敖公子!」   那人雙眸陡然冰冷,微笑道:「我不是敖少賢還會是誰?公主這一路擔驚受怕,可別胡思亂想了……」話語森冷,連聲音都突然改變。   望著他那雙桀驁獰厲的眸子,尹祁公主驚怒恐懼,已達頂點,咬牙不語,心中瞬間轉過一個念頭:立即背著放勳,離開這裡!當下猛地轉身朝放勳奔去。但驚懼太甚,腳下發軟,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嘩啦!」水花四濺,那人赤條條地從水桶中衝起,閃電般將她提起,霍然掠到床上。   尹祁公主呼吸一窒,已然被他抱在懷裡,緊貼著那赤裸強壯的男性軀體,只覺得一個滾燙而堅硬的東西正緊緊抵著自己身體,驀然醒覺,羞怒欲死,嘶聲叫道:「救……」   未及出聲,眼前一花,那人驀地捏住她的臉頰,低聲厲喝:「住口!」俯頭壓下,狠狠地封住她的口唇。   她腦中轟然,如遭電擊,只覺一個火熱柔韌的東西野蠻地橇開她的唇齒,蛇一般鑽了進來,狂暴而放肆地舔舐她的齒尖和腔壁,帶給她一連串的酥麻戰慄,然後又兇猛地捲住她的舌尖,恣肆地吮吸……   尹祁公主動彈不得,呼吸急促,任憑他捏著自己的臉頰,粗野而狂肆地吸吮自己,痛楚中夾雜著絲絲難以言喻的快意,心中悲苦、憤恨、羞慚混雜著種種莫以名狀的情感,淚水洶湧而出。   過了片刻,他漸漸鬆開捏著她臉靨的手,轉而滑落到她的下巴上。   尹祁公主恨怒已極,乘他不備,驀地狠狠咬牙,那人痛吼一聲,促不及防,險些被咬斷一截舌尖,立時用力捏住她的頰顎。   尹祁公主吃痛,方即張口,「啪」地一聲脆響,臉上登時吃了一記熱辣辣的耳光,眼冒金星,翻身滾落。   不待她回過神來,那人又猛地一把揪住她的頭髮,硬生生拖了回來,劈手又是幾記耳光,打得她幾欲暈厥。   「你若敢叫出聲,我就將放勳碎屍萬段,再將你先姦後殺,然後赤身裸體地拋在大街上,讓野狗將你的骨頭吃得精光。」那人扼住她的咽喉,貼著她冰冷的耳垂,一字字地淡淡說道。   語調森然,冷厲如箭,竟似懷著刻骨仇恨,將她殘餘的最後一絲僥倖也擊得粉碎。   青絲欲斷,臉頰痺漲,奇痛攻心。尹祁公主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腕,俏臉雪白,淚水嘩嘩流落,不是因為那尖銳的疼痛,而是因為不可遏止的驚怒、淒楚與傷心。   她與一隻野獸同行一夜,卻懵然不知,反為他柔腸百轉,情絲繞結。一念及此,悲憤、羞辱、仇恨、苦楚、恐懼……猶如大浪狂潮,將她卷溺,令她窒息。   如果可以選擇,她寧可死在亂軍之中,死在妖獸蛇箭之下,也勝於受這無窮無盡的痛楚與折辱。   那人鬆開手,慢慢地吮吸她的耳垂,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脖頸,卻像是冰冷的毒蛇滑過肌膚,週身寒毛乍起。   這時,窗外人聲交雜,腳步聲隱約可聞。一輪紅日冉冉升起,陽光斜照,明媚閃耀,滿室亮堂。   天已經完全亮了。   但她的心裡卻是無邊的黑暗。   「你殺了我吧。」她扭過頭,渾身顫抖,哽咽地說道。她雖然堅強勇敢,但終究是一個不經世事的少女,到了此刻,業已接近崩潰。   那人淡淡道:「千古艱難唯一死。如果死可以這麼容易,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辛辛苦苦地苟活於世?」   頓了頓,從堆積於地的衣服中取出一個青銅盒,輕輕一彈,盒蓋開啟,一隻肥白如蠶的怪蟲電也似的竄出,「啪」地一聲,掉在放勳的唇邊。   怪蟲蠕動了片刻,擠開他的嘴唇,慢慢地鑽了進去。   「你作什麼!」尹祁公主赫然認出那蠱蟲正是「靈犀蠶」,花容變色,又驚又怒。她雖然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但對於最疼愛的弟弟,卻是難以割捨。   那人冷冷地一笑,揚眉道:「放心,只要你乖乖聽話,我非但不會讓你們姐弟少掉一根寒毛,還會讓你們在今天日落之前,完完好好地見到蛇國公。」頓了頓,灼灼盯著她,笑道:「但你若是敢耍一絲花樣,我保證讓你們生不如死。」   尹祁公主心中一跳,寒意大起,驀地明白他必定還有更加險惡的陰謀,要籍著自己姐弟二人進行。   那人指頭一挑,又從青銅盒裡勾起一隻「靈犀蠶」,捏開她的口頰,硬生生將蠱蟲塞了進去。   尹祁公主驚怒掙扎,無可奈何,只覺喉中一陣麻癢刺痛,一個滑膩膩的東西突然墜落肚中。   那人站起身,赤身裸體,居高臨下,冷冷地凝視尹祁公主。依舊是敖少賢的臉容,但神情卻完全變了,狂野而冷酷。虎背蜂腰,肌肉糾結,渾身疤痕纍纍,就像擇人而噬的餓獸,傲慢地打量一隻無助的獵物。   尹祁公主撫著紅腫的臉頰,火燒火燎,心中的驚駭恐懼之意猶如這晨光裡的陰霾,逐漸消散。她知道自己越是恐懼,此人越是快意,當下強斂悲怒,漸漸平定下來,冷冷地道:「你究竟是誰?」   那人淡淡道:「我不是說了麼?從現在開始,我就是敖少賢。」   尹祁公主知他不肯吐露身份,咬牙道:「敖公子呢?他……他在哪裡?」   那人重又彎下腰,像一隻野獸似的蹲距在她的身前,饒有興味地盯著她,嘴角撇起一絲倨傲而殘酷的笑意:「你說呢?龍爪水母若是這麼容易對付,還能稱作『大荒十大凶獸』麼?」   尹祁公主雖然業已猜到,但聽他這般說,心中仍是萬針齊扎似的刺痛,想到那張溫雅親切的笑臉,淚珠忍不住奪眶而出。   「聽說尹祁公主睿智堅強,沒想到竟也這麼多愁善感。」那人眼中閃耀著冷酷的泠光,微笑著歎了口氣,淡淡道,「敖公子,看到這顆淚珠,你就算是立時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右手從衣裳袖袋裡夾出一個冰蠶絲囊,光潔如雪,正是太古神物乾坤袋,以北海冰蠶絲與上古神樹西海櫃格松混絲所製的,可容納百物。輕輕一抖,「砰」地一聲悶響,光芒閃耀,一個人從乾坤袋中「骨碌碌」地滾了出來,仆倒在尹祁公主跟前。   尹祁公主「啊」地失聲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臉容溫文俊秀,雙眼炯炯,嘴角掛著一絲苦笑,赫然竟是熾龍侯敖少賢!他週身僵直,似是被封了經脈,連話也說不出來。胸腹、雙腿污血凝結,也不知受了多少處傷。   尹祁公主又是傷心又是歡喜,淚水簌簌滾落,哽咽道:「敖公子,你……你……沒死,真是太好啦。」心中忽地又是一跳,想到這人將敖少賢藏到乾坤袋裡,自己一路的言語只怕都已落入他的耳中,登時臉頰燒燙。   這時,遠遠地傳來一聲嘹亮的號角,鼓聲陣陣,夾雜著笑語歡呼。   那人耳廓一動,凝神聽了片刻,揚眉道:「去往白象洲的船已經到港了,午時就可以出發。不過公主不必再乘這艘船了,過不了三五個時辰,你的公公和新郎倌就會敲鑼打鼓地來這接你。大喜之日,公主還是開開心心地為好。」輕輕地擦去她的淚水,放在舌上舔了舔,嘴角牽起森冷而神秘的笑容。   尹祁公主一顫,突然覺得毛骨悚然,咬牙道:「你說蛇國公會來這裡,是什麼意思?」   那人笑而不答,拾起地上的衣服,施施然地站起身來。   就在其轉身之際,尹祁公主突然看見他的背上刺著八個殷紅而猙獰的血字:「矢志不渝,天地可裂」,心中大震,腦中突然一片雪亮,顫聲道:「你……你是共工叛黨!」   「矢志不渝,天地可裂」正是共工叛黨的標誌。相傳當年共工一頭撞斷不周山,臨死時,狂笑著以自己的鮮血在斷巖上寫下了這八個字。從此其餘黨便以此為號,呼應舉事。   那人陡然一僵,慢慢地轉過身,雙眸燃燒著烈火似的光芒,灼灼地斜睨著她,仇恨、快意、憤怒、悲鬱……紛亂交呈。半晌,昂起頭,傲然厲笑道:「不錯,我就是共工的子孫!」   尹祁公主又驚又怒,腦中迅速閃過這些年聽說過的諸多名字,冷冷道:「共工子孫?你是古黿、蠻仡,還是方野……」   那人嘿然道:「妖魔小丑,莫與在下相提並論。」伸手緩緩地揭開人皮面具,那張醜怪而又魔魅的臉龐再次出現,額上疤痕獰厲地扭曲著,注目已極。   尹祁公主突然「啊」地一聲,心中劇跳,霍然想起一人來,咬牙道:「是了!你是三條眉毛的妖怪翊!」   那人眉尖一跳,微微笑道:「微薄賤名,豈敢污了公主唇齒?這第三條眉毛也是讓你們打出來的,可謂拜君所賜。」聲音低沉、沙啞而清晰,彷彿是咬牙啟齒,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迸出來的。   共工敗亡之後,黨眾分崩離析,形成八大股流亡軍,各自擁戴共工八個子孫為主,內訌不休,割據對峙。這八個人也被稱為「共工八嗣」。古黿、蠻仡、方野……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近年來,他們的聲名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個翊。   三條眉毛的妖怪翊。   據說此人是七年前,九頭蛇神相繇從帝京毫都的萬箭之下救出來的,身上的傷痕多如黃河沙數,但最為醒目的卻是額頭上的傷疤,從頭頂直貫眉心,就像第三條眉毛,丑怖猙獰。   他深得相繇真傳,生性桀驁凶狂,而又冷峻殘酷,殺人如草芥,卻絕非一味嗜血的莽夫,更像一隻冷酷而機狡的猛獸。短短七年間,便從一個無名小輩一躍竄升為凶名昭著的叛黨領袖。   僅去年一年中,他便率軍連破水蛇軍三大勁旅,斬殺「翼蛇」田□等四名帝國名將,風頭遠蓋共工諸凶。便連共工其他黨系,也對他畏懼有加,稱之為三條眉毛的妖怪翊。   想不到自己一路竟是與此人同行!尹祁公主倒抽一口冷氣,突然覺得羞憤煩惡,幾欲作嘔。腦中思緒飛轉,突然疑雲大起,寒意森森:「桂林集處於白象、赤虎、炎蛇三國之間,他既是叛軍首腦,為何自投羅網,帶我來此?又為何將敖公子一同帶到此處?難道他這麼做又有什麼凶險目的麼?」   「砰乓!」   此念未已,房門突然撞開,十數道人影急電似的飛沖而入,喝道:「逆賊受死!」刀光大作,縱橫飛舞,朝著翊怒斬而下。   幾在同時,轟然震響,塵土迸舞,四面牆壁盡數震裂,又是幾十道人影四面掠入,朝著尹祁公主與放勳撲來,呼喝道:「保護殿下、公主撤離!」   奇變突生,電光石火。尹祁公主還未回過神來,滿室已是殺氣凌烈,寒光耀眼,看不清有多少人影交錯奔竄;耳畔只聽到「叮噹」脆響,怒吼呼喝。雙臂一緊,已被兩人雙雙挾住,朝屋外衝去。   當是時,只聽翊哈哈一聲長笑,塵土刀光中忽然亮起一道淡紫色的寒芒,夭矯如天龍亂舞。   「吃吃!」絢光四濺,氣浪迸揚。慘叫聲轟然不絕,無數道血線激射拋灑。   尹祁公主只覺身旁兩人突然一鬆,發出兩聲淒厲狂呼,眼前一紅,溫熱的血漿驀地噴了自己一臉,僅剩兩隻斷手依舊死死地抓住自己臂彎。她驚駭噁心,尖聲大叫。   混亂中又聽吶喊四起,無數人叫道:「殺了反賊,救出殿下、公主!」黑影閃爍,刀光耀耀,頃刻間也不知有多少人湧了進來。   尹祁公主又驚又喜,腦中一片混亂,但雙腿發軟,一時間竟邁不開步來。忽然想起陶唐侯與敖少賢盡皆不能動彈,心中一沉,叫道:「放勳?敖公子?」   但此刻刀光劍影,人影紛紛,塵土如大霧瀰漫,又哪看得清他們身在何處?   正自心焦如焚,忽聽翊哈哈笑道:「殿下在此,公主還不過來與他團圓?」   話音未落,一股無形氣旋撲面而至,尹祁公主呼吸一窒,登時身不由己地離地飛起,眼花繚亂,橫空飛舞,驀地摔入他的懷中。   聞到那熟悉的男性氣息,她的心中忽地一陣迷亂,既而立即醒悟,驚怒羞慚,怒道:「放開我!」想要奮力掙扎,卻被他左臂緊緊箍住,動彈不得。   眼角瞥處,只見放勳躺在腳下,猶自昏昏沉睡。而敖少賢動也不動地靠在木桶旁,正默默地凝視著自己,神情溫柔平和,竟似沒將週遭一切放在眼中。   她心中一鬆,雙頰飛紅,驀地一陣酸楚甜蜜。倘若昨日與自己同行的,當真是這溫雅俊秀的侯爺,那該多好呵……但為何天意弄人,竟讓自己與凶狂冷酷的叛黨首領攪在一處?   想到昨日以來自己懵然不知,對他怦然動心的諸多情狀,尹祁公主耳根如燒,羞憤欲死,恨不得立即拔出「割虎刀」,朝這惡賊的心窩捅個透明窟窿。   她氣恨交加,抬頭望去,卻見翊昂然長笑,雙眸凌烈,那張魔魅的臉容熠熠生輝,凜凜如天神,她呼吸一窒,心頭彷彿被什麼堵住了,莫名地感到一陣淒涼酸苦。   思忖間,他長刀如飛,紫光電舞,氣芒凌厲縱橫,大開大合。屋內血肉橫飛,腥氣熏鼻,時有斷頭殘肢呼旋著從她眼前飛過,片刻之間不知死了多少人。   突然一道刀光飛甩貫出,「咻」地穿入敖少賢肩頭,鮮血噴射。他眉頭一皺,痛楚已極,卻偏偏躲擋不得、發不出聲。   尹祁公主大急,叫道:「莫傷了敖公子!」但聲浪轟然,噪音交雜,又有誰能聽清?   翊刀光飛舞,瞬間又將兩名衝上前來的大漢當頭劈裂,低頭森然笑道:「嘿嘿,你的敖公子勾結叛黨,賣主求榮,誰不想取他項上人頭?」   尹祁公主大吃一驚,失聲道:「你說什麼?」   翊微笑不語,真氣蓬然飛湧,「轟」地一聲,如碧浪奔湧,滔滔捲入長刀之中。刀身陡然紫光怒爆,眩芒激長,瞬間化為三丈餘長的氣刀,獵獵翻捲,光焰吞吐。   「都滾出去罷!」他森然長笑聲中,長刀橫捲,紫芒沖天,破風之聲如凶獸咆哮,彷彿蛟龍飛騰,神蛇怒掃。   「轟!」   眩光氣浪層疊迸爆,尹祁公主眼前一花,雙眸酸痛如刺,淚水登時湧出。屋內慘叫、驚呼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突然身下一沉,「啊」地失聲,似乎被他抱著朝下墜落。   再睜開雙眼時,塵煙裊裊,土石簌簌,她已被翊挾在懷裡。穩穩落地,放勳、敖少賢亦橫臥腳邊,安然無恙。   轉頭四望,藍天如洗,白雲悠悠,驚鳥橫空穿掠。四壁如傾,殘垣橫斜,幾根立柱孤兀矗立。一根斷梁晃了幾晃,「啪」地一聲,重重砸落,登時將地板打裂開來。   偌大主閣竟被震得片瓦不剩。   屍橫遍地,血流如溪,數十個傷者被壓在石頭、斷木下,簌簌顫抖,呻吟不已。   四周刀戈如林,人頭聳動,沿著島嶼山坡密密麻麻地少說也有數千之眾,瞧那服色裝扮,大多都是白象、赤虎國軍士,也有不少遊俠商客。眾人似是被這一刀的神威震懾,持戈張弓,畏縮不前,連地上的傷者亦不敢上前援救。   翊昂首睥睨,長刀橫肩,神情倨傲地橫掃眾人,嘴角掛著一絲森然笑意,揚眉淡淡道:「原來這就是『歸雁驛』的待客之道麼?敢情『賓至如歸』說得是讓客人歸天嘍?」   眾人轟然醒覺,紛紛破口大罵。「歸你奶奶的頭!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快快放了殿下、公主,否則老子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但攝其凶威,誰也不敢貿然上前。   一個紅衣大漢忽然闊步而出,提刀戟指,對著地上的敖少賢厲聲怒罵:「敖少賢,枉我還當你是好朋友,一個勁兒地為你說好話!他奶奶的,勾結叛黨,欺君犯上,這等無恥之事也做得出來?老子今天要宰了你,拿你的心肝下酒!」   尹祁公主驚愕不解,卻聽眾人哄然附和,紛紛大罵,義憤填膺。   一個青衣漢子憤憤道:「侯……姓敖的,這就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幸虧前夜諸侯軍及時趕到,救了箭神公,若不是箭神公親口相告,他奶奶的,你挾主投敵的醜行又有誰能相信?你居然還自以為天衣無縫,厚顏無恥地自投羅網?呸!你當我小五是傻子麼?辣他奶奶的……」這人尖嘴猴腮,赫然正是昨夜領著尹祁公主進入驛站的夥計小五。   眾人七嘴八舌地叫罵道:「難怪人人都說龍族和叛軍暗中勾結,原來果有其事!」「要不是你們這些海蠻子偷偷地接濟,叛軍哪來這麼多糧食補給?哪能在雲夢澤裡窩藏幾十年?他姥姥的,現在總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呸!他們故意和叛軍串通,不就是為了發橫財嗎?這幾十年,雲夢澤的水路交通可算是讓這群龜兒子霸著了!」   「臭小子,有種別趴在地上裝死!快站起來捱老子一刀!」「他媽的,一刀哪夠,千刀萬剮還差不離。」   敖少賢躺臥在地,神情又是憤怒又是無奈,苦笑不語。   尹祁公主越聽越是心驚,眼看著翊站在一旁森然微笑、氣定神閒,終於明白這三條眉毛的妖怪為什麼要喬扮成敖少賢了!這偷天換日、張冠李戴之計好生惡毒!   但不知逢蒙為什麼要說是敖少賢挾持自己投靠叛軍?心底森寒恐懼,輕輕地顫抖起來,腦中一片迷亂,一時之間不敢多想,大聲道:「你們聽清……」話剛出口,咽喉一痛,又被翊緊緊扼住,呼吸不得。   眾人驚怒交集,喝罵不已,警告他若再不鬆手放開公主,必將悔恨無及云云。   翊乜斜眾人,揚眉微笑道:「你們忙裡忙外,佈置了一夜,就來了這麼些人麼?赤虎神、飛象侯沒來也罷了,白象七將、南荒十虎怎麼一個也沒來?區區兩三千蝦兵蟹將,也想救出殿下、公主?」   眾人神色尷尬,原以為以數千之眾圍襲一人,易如探囊取物,不想此人竟凶狂至此,己方死傷百餘人,他竟毫髮無傷。此刻見他手扣住尹祁公主咽喉,投鼠忌器,更加不敢輕舉妄動。當下一邊互使眼色伺機而動,一邊喝罵道:「殺雞焉用牛刀?宰你這等角色,何勞我們國主親臨?」   翊哈哈大笑道:「殺我共工翊或許不必驚動諸侯大駕,但公主和陶唐侯的小命都捏在我手裡,赤虎神和飛象侯卻遲遲不來相救,莫非因為公主是蛇國公的準兒媳婦,所以故意袖手旁觀,想借我這三條眉毛的妖怪翊之手,拔掉眼中釘麼?」   尹祁公主心中一沉,驚疑不定。突然想起敖少賢前夜所言,難道其他諸侯果真對父王賜婚蛇國公之事心懷怨懟麼?   眾人大怒,紛紛大罵不已。   一個紅盔彤甲的軍將叱道:「妖賊休要信口雌黃,離間君臣!我們國主赤膽忠心,天地可鑒。前日聽聞殿下、公主有難,國主立即親率大軍,掃蕩北澤,將你們這些叛黨落花流水,東躲西逃。接到鷹信後,我赤虎大軍已經全速趕來,你此番是插翅也難飛了!」   幾個白象將領亦紛紛叫道:「赤將軍說得是,公主切莫聽這妖賊挑撥。為了及時解救公主與殿下,各諸侯國盡譴精銳,搜索北澤,桂林集裡駐軍也被調走許多。但一聽說敖小子挾持公主,逃來此處,所有軍隊都往已回趕了,再過三五個時辰定可趕到……」   忽聽遠處號角長吹,戰鼓激越,彷彿浪潮似的越捲越近,似乎有萬千大軍正朝此處逼來。   尹祁公主心中彭彭狂跳,循聲眺望。「歸雁驛」正好高踞島東崖頂,茫茫大澤一覽無餘。   只見萬里碧天之下,金濤淼淼,風帆獵獵,近百艘蛇首船艦乘風破浪,正朝著龍牙群島疾駛而來。那雷霆軍號、震天戰鼓便是從彼處傳來。   眾人大喜,歡聲雷動,叫道:「蛇國公,是蛇國公來了!」   尹祁公主又驚又喜,怒視著翊,冷笑道:「瞧見了麼?高辛諸侯才不像你們八股叛黨四分五裂,內訌不休呢!」   豈料翊不怒反喜,縱聲大笑道:「你的公公和新郎倌來總算來了,我還以為他們撇下你這公主不要了呢!」雙眸在陽光下閃耀著熠熠光彩。   眾人愕然,尹祁公主突然想起他先前所言,心中陡地一沉,俏臉上的笑容登時凝結,大感不妙。   那姓赤的將軍喝道:「妖賊,你死到臨頭,還笑什麼?現在放下公主,跪地求饒,或可賞你全屍!」群雄士氣大振,紛紛挺戈持矛,呼喝逼近。   翊揚眉嘿然道:「是麼?你們睜大眼睛瞧瞧,那些又究竟是些什麼船艦?」   話音未落,只聽「轟」地一聲炸響,一道紅光從大澤破浪而出,直衝雲霄。   既而只聽一聲淒厲詭異的號角,彷彿凶獸震天咆哮,鼓聲轟然激奏,吶喊呼喝之聲排山倒海,震天動地,登時將先前的戰鼓聲陡然壓過。   眾人大凜,紛紛循聲望去,幾人突然一顫,手中的千里鏡險些掉落在地,失聲道:「叛軍!是叛軍的艦隊!」   只見東面大澤號角激越,戰鼓咚咚,又有數百艘大艦揚帆破浪,越駛越近,朝西灣城急速逼來。黑色旌旗緩緩升起,在晨風裡獵獵招展。數百面黑旗上都繡著一條九頭玄蛇,猙獰耀眼,翻舞如飛。   與此同時,龍牙群島四周的水面上,波濤翻湧,突然浮出數百艘玄蛇形狀的潛水戰艦,彷彿鯊群似的將百艘水蛇軍船艦團團圍住,火箭如飛,石彈拋射,朝著水蛇軍瘋狂襲擊。   「九頭蛇神!」「是反賊相繇!」群雄大嘩,刀戈搖擺,亂作一團。   九頭蛇神相繇是昔年共工旗下第一悍將,位列大荒十神之八,真氣之強,法力之高,可稱南荒第一。但他最令高辛王朝頭疼的,並非他的超強修為,而是他對共工的耿耿忠心,以及神鬼莫測的兵法戰術。   他用兵奇詭,百戰不殆,即使面對十倍於己的敵軍,也能屢屢從容逃脫。其部「玄天蛇神軍」亦是共工八股中勢力至為強盛的一支,近年來更是聲勢大張,儼然有一統八股,劫掠南荒之勢。   此刻其船艦數量遠勝水蛇軍,又以逸待勞,出其不意,勝敗之數,已可預期。   尹祁公主心中大震,森寒入骨,突然明白共工翊為什麼要將自己挾持到這個邊集,又為什麼如此有恃無恐了。他的目標不僅僅不是自己與放勳,更是蛇國公。自己不過是將蛇國公誘入重圍之中的餌食罷了!   桂林集地理險惡,暗礁遍佈,正是重兵伏擊的最好所在。而諸侯大軍多半仍在北澤,趕至桂林集至快還需半天行程。   共工翊在此處設下埋伏,又故意將自己挾持至此,讓小五放出風聲,誘使蛇國公率軍趕來。不但可一舉重創孤立無援的水蛇軍,更可將敖少賢與龍族推入難以辯白的境地,搞得天下大亂,諸侯離心。   桂林集兩灣城裡僅有守軍四千,其中又有近三千正散佈在「歸雁驛」四周,圍堵共工翊。西灣城上僅存數百守軍,倘若蛇神軍順勢攻城,這些守軍又如何能抵擋虎狼之師?更不用說協助水蛇軍平亂殺敵了。   但不知蛇神軍是如何逃脫諸侯軍的追剿,從北澤穿越封鎖,神不知鬼不覺地埋伏在這裡的?   眼看蛇神艦隊勢如破竹,直抵西灣城下,眾人登時慌亂起來,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前往救援呢,還是先奮力救出陶唐侯與公主。   尹祁公主又氣又惱,大聲叱道:「你們還等什麼?快趕回城樓,全力協助水蛇軍退回城裡!否則蛇國公一敗,別說是孤家,你們全都沒命啦。」   眾人凜然一驚,那赤將軍喝道:「王將軍、白將軍,你們帶著白象軍和各位朋友趕回城樓。赤虎軍弟兄們聽令,咱們豁出性命,也要救出公主和陶唐侯來!」   他這一聲大喝猶如春雷,登時將眾人震醒。   群雄轟然應和,剎那間如潮水般分湧開來。兩千餘名白象國軍士、遊俠、商賈在數名白象將官的帶領下,洶洶衝下山坡,奔過浮橋,朝城樓衝去。餘下的七八百名赤虎軍士抖擻精神,吶喊著將翊團團包圍,不斷收縮。   「公主,他們想害死你呢。」翊嘴角牽起一絲森然笑意,右手輕輕一翻,「吃!」那柄四尺餘長的彎刀流光溢彩,紫芒閃耀,照得尹祁公主幾乎睜不開眼來。   刀氣如割,刺得她脖頸陣陣銳痛,幾顆血珠微微滲出。她心下憤怒,胸脯起伏,冷冷道:「你殺了我吧。看你能逃出多遠。」   翊微微一怔,鬆開手,哈哈狂笑道:「殺了你逃走?共工男兒從來只有撞斷的頭,沒有逃跑的腳。就算面對千軍萬馬,我共工翊也絕不會後退一步。何況這區區八百烏合之眾……」   「呼!」一道人影飛沖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驀地抱住尹祁公主翻身滾落,大喝道:「放箭!」赫然正是敖少賢。   眾弓箭手一怔,下意識地脫手離弦。   「嗖嗖嗖!」亂箭齊飛,縱橫電舞,朝著那兀自昂首狂笑的翊密雨似的攢集爆射!   「吃!」翊的身上忽然碧光鼓舞,刺目奪人。眾人眼前一花,驀地聽到一聲如猛獸似的雷霆怒吼。   「轟!」那團碧光陡然迸爆開來,洶洶如綠菊怒放,煙花炸舞,密集箭矢登時斷裂迸彈,沖天激射。   「咻咻咻咻!」斷箭繽紛拋落、反射,去勢如電,眾軍士猝不及防,登時有十幾人慘叫仆倒。   「殺了他!」赤將軍怒吼著揮刀衝上,眾人吶喊呼喝,潮水般地湧了上去。   「快走!」敖少賢拉緊尹祁公主的手,一把抄起昏迷不醒的放勳,踉踉蹌蹌地朝前衝出,突然「哇」地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險些跌倒。他適才蓄積了許久真氣,以兩傷法術奮力衝開被封閉的經脈,「足太陰脾經」與「足少陽膽經」亦因此重創,奔行太急,氣血岔亂,立時有些支持不住。   尹祁公主驚道:「敖公子,你沒事吧?」   他面色慘白,微微一笑,一時無法回答,只顧抱緊放勳,拉著她的手朝山坡下急奔而去。   尹祁公主重得自由,心中喜悅不勝。全力飛跑,耳畔風聲呼呼,夾雜著眾人的吶喊,以及共工翊那龍吟虎嘯似的聲聲怒吼。心中一動,忍不住回頭望去。   卻見漫漫人群中,紫光怒放,刀氣縱橫,所及之處,慘叫疊聲,血花亂舞。片刻之間,也不知有多少人橫死於他的刀下。人潮分湧,節節敗退,眼看要被他殺出重圍。   想到那張凶狂而又魔魅的臉,尹祁公主心中彭彭狂跳,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後怕與憎恨,隱隱之中,又夾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奇異感覺。   敖少賢急奔了片刻,呼吸漸漸均勻,真氣也逐漸流暢起來,圓轉隨心,但雙腿依舊劇痛如刀割,每踩一下便如尖錐扎刺,疼徹骨髓。但此刻情勢凶險,顧不得許多了。當務之急便是將放勳姐弟送至蛇國公船上,奮力突圍逃離。   當下一咬牙,鬆開緊握著她的手,「嗆」地拔出藏於紫玉腰帶內的龍角彎刀,凝神聚意,默念解印訣。   「嗚——嗷」白光怒爆,從龍角彎刀中鼓舞衝出,瞬間化為一隻虎尾銀麒獸,張牙舞爪,騰空咆哮。   「走罷!」他拉起尹祁公主,翻身躍上神獸,沖天飛去。   第六章 佳期如夢   風聲呼嘯,天旋地轉,轉瞬間已衝上碧虛長天。   尹祁公主驚呼一聲,又奇又喜,她雖然見過逢蒙、駱明、讙兜等人的封印神獸,但卻從未親身歷驗,此刻得與敖少賢騎乘這虎尾銀麒,騰雲駕霧,心中不由大為興奮。   陽光刺眼,秀髮飛揚。她一手抱緊敖少賢,一手摟住昏睡的放勳,心裡彭彭亂跳,朝下俯瞰。   碧波浩淼,金光閃閃,黑礁歷歷,白帆片片。叛軍艦隊已將水蛇軍包圍分割,發動了一輪又一輪的瘋狂猛攻。   戰鼓轟鳴,殺聲震天。   箭矢如飛蝗,如細雨,密集交錯,火光點點跳躍,幾艘戰艦的風帆已經著火,在風中熊熊捲舞,劈啪作響。戰艦接連相撞,船身傾翻,不斷有士兵慘叫著掉入水中。   叛軍的潛水船數量眾多,極之靈巧,泥鰍似的在水蛇軍諸艦之間來回穿梭。忽沉忽浮,來回撞擊水蛇軍艦最為薄弱的側艙。   這些潛水船尖無不裝備了極為銳利的大型玄冰鐵矛,每次撞擊,都摧枯拉朽似的劃開一道道的口子。幾個來回下來,口子越撕越大,側艙不免迸裂,水浪由是滔滔倒灌而入。即便這艘水蛇軍艦僥倖不沉,被守在一旁的叛軍巨艦伺機猛一撞擊,依舊不能倖免。   反之,即便這些潛水船被水蛇軍艦撞裂,傷亡也不過十數人而已。兩相比較,水蛇軍自然大為吃虧。激戰片刻,水蛇軍便有六艘戰艦相繼沉沒,而叛軍不過沉了四艘潛水船和一艘戰艦。   但儘管局勢被動,寡眾懸殊,水蛇軍各船艦的士兵依舊各守各位,陣列嚴整,絲毫沒有慌亂潰敗的跡象。眾艦之間統一協調,隨著聲聲號角分合變陣,奮力作戰。   「敖公子,蛇國公的主艦在那兒!」尹祁公主俯眺片刻,終於看見一艘巨艦彩旗獵獵,火蛇圖紋赫然醒目,正是蛇國公的旗艦「炎蛇號」。   遠遠望去,這艘巨艦猶如移動的巍巍城堡,固若金湯。眾槳如飛,整齊劃一,在敵艦間隙之間昂然穿行。兩舷強弩次第怒射,有條不紊,就連砲樓的石彈,也是嚴格依照令旗所指,準確拋射。   眾叛軍船艦夾擊不得,反被撞翻一艘,被迫倉皇避讓;圍集其下的叛軍潛水船亦被密集火箭射得千瘡百孔,毀壞沉沒。   敖少賢微微動容,心下激賞,忍不住歎道:「都說『金蛇鐵龍』,果不其然。水蛇軍軍紀嚴明,只怕更在我們龍族海軍之上。」   尹祁公主又驚又喜,笑道:「是啊,難怪蛇國公的水蛇軍被稱作帝國水軍四大勁旅呢。就算這些叛軍十倍於他,我看也奈何不得。」   敖少賢微一定神,沉聲道:「公主,抓緊了,別鬆手。」驀一叱呵,駕御著虎尾麒麟朝著蛇國公旗艦急速俯衝。   疾風撲面,獵獵生疼,濃烈的血腥氣隨之撲鼻而來。鼓聲、號角聲、波浪聲、吶喊聲越來越近,在耳邊轟隆作響,震得尹祁公主的雙耳都麻癢痺痛起來。   突然,聽到敖少賢喝道:「小心!」   「咻咻咻!」銳風破空,亂箭縱橫,也不知有多少飛矢朝著他們密集射來。   虎尾銀麒獸咆哮聲中,敖少賢的龍角彎刀如厲電飛舞,銀光流離,繽紛閃耀,在三人四周籠起一圈圈瑩白的刀光氣罩。   「叮叮叮叮!」脆響悅耳,如密雨擊簷,山泉出澗。萬千箭矢觸撞到刀芒氣光,頓時反彈拋揚,四散飛舞,偶有穿入,立被絞斷,寸寸激射。   四周火星爆射,銀光朵朵。尹祁公主不敢多看,閉上眼,心中怦怦亂跳,緊緊地抱住敖少賢。   那寬厚溫暖的背脊彷彿一面大山,讓她依靠其下,莫名地心安氣定。海松木似的清爽香氣從他身上絲縷散出,鑽入她的鼻息,如此好聞。四周那狂亂躁動的喊殺聲、號角聲似乎突然都聽不見了,只聽見自己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一下比一下清晰。   不知何以,她又忽然想起那三條眉毛的妖怪翊,想起他那狂野、陽剛而又危險如猛獸的氣息,心中陡然一跳,一股夾雜著恐懼的酸楚怒意轟然竄了上來,燒得她雙頰如火,耳根滾燙,突然想道:「也不知他被眾兵士殺了沒有?」驀地轉頭朝島上望去。   身在半空,急速衝落,四周箭雨火光,影影綽綽,哪能辨得清方位、瞧得見他的身影?   當是時,只聽敖少賢高聲叫道:「東海敖少賢,護送陶唐侯、尹祁公主來此!」   又聽見一陣轟然呼喝,夾雜著幾聲驚呼,神獸怒吼,人影閃爍,驀地微微一震,已經降落到「炎蛇號」的甲板上。   剎那之間,甲板上的眾士兵全都頓住了動作,萬千目光齊刷刷地看了過來,驚疑、警惕、憤怒、漠然……交相陳雜。滿船寂寂無聲,只聽見風帆獵獵鼓舞,呼呼作響。   尹祁公主面上微微一紅,突然想到自己此行遍歷坎坷,終於到達「炎蛇號」,心中酸甜苦辣,也不知是悲是喜。   敖少賢翻身躍下,又將她與放勳輕輕抱了下來。   一個虯髯將官忽然喝道:「白蟒營將士聽令,快將叛賊敖少賢拿下!其他人繼續作戰,不要分心。」周圍軍士如夢初醒,「嗆然」連響,數十名白衣士兵呼喝著拔刀湧上,將敖少賢團團圍住。   虎尾銀麒獸大怒,昂首咆哮,環繞迴旋,將眾人逼得連連後退。敖少賢卻斜提彎刀,微笑不語,絲毫反抗之意也沒有。   虯髯將官喝道:「給我拿下!」眾兵正欲衝上,尹祁公主眉尖一蹙,叱道:「住手!孤家在此,你們誰敢拿他!」   眾兵士不敢上前,紛紛回望那將官。虯髯將官將信將疑地盯著尹祁公主,沉聲道:「下官李遠圖,不敢冒犯公主。但眼下情勢非常,敢問姑娘有何證據可證明身份……」   尹祁公主大怒,雙靨飛紅,喝道:「放肆!」她好不容易到了這裡,竟被懷疑身份,一路上的辛苦、委屈、惱恨瞬間爆發出來,氣得微微發抖。   忽聽一個渾厚威嚴的聲音道:「李將軍大膽!公主親臨,還不立即接迎護駕!」眾兵士一凜,紛紛後退。那李遠圖急忙伏身拜倒。   人流分湧處,一行人大步趕來。當先一個紫衣老者玉冠錦帶,面如重棗,紅須似火,丹鳳眼神光閃耀,不怒自威,令人望而生畏。正是當今「天下六公」之一、位列「大荒十神」的蛇國公烈定侯。   「老臣烈定侯接駕來遲,萬請殿下、公主恕罪!殿下、公主安然無恙,實乃蒼生之幸,更是我炎蛇國之幸!」他拜伏在地,激動之下,聲音微微有些顫抖起來。   眾人見狀再無疑意,紛紛拜倒行禮。敖少賢急忙封印神獸,側身讓開。兩舷戰士則回身微一行禮,立時又衛守原位,奮力與猛攻而來的敵船周旋苦戰。   「多虧神公還記得孤家模樣,否則孤家沒死在叛賊手中,反要被李將軍拋入雲夢澤啦。」尹祁公主冷冷道。   李遠圖「咚咚」叩頭,大聲道:「下官有眼無珠,冒犯公主,請公主治罪。」   尹祁公主怒氣少減,淡然道:「罷了,小心行得萬年船,你也是奉命行事。都起來吧。」   這時四周鑼鼓齊鳴,角聲高越,越來越多的叛軍戰艦朝「炎蛇號」圍攏而來,彷彿圍牆似的將其層層困在中央。隱隱聽見賊軍叫道:「擊沉炎蛇號,殺了烈定侯!」「絞死陶唐,凌遲尹祁!」   亂箭齊飛,縱橫密舞,「咄咄」之聲大作,紛紛穿入船板、艙壁,嗡嗡震動。兩舷戰士高舉盾牌抵擋,數十名軍士避之不及,登時中箭摔落水中。火箭飛處,帆布、草桿立時「呼啦」一聲著起火來。   「保護殿下、公主,衝出西灣!」烈定侯親自擋在尹祁公主身前,抱起放勳,紫袍飛舞,掌風如狂,紅光怒爆,射來的箭矢遠遠地便被震碎炸射,散如齏粉。   眾士兵士氣大振,高聲呼唱戰歌,舉著盾牌,護衛尹祁公主一行往主艙中退去。   到了指揮艙中,烈定侯將放勳小心翼翼地躺放在皮墊上,請尹祁公主坐定。眾將一一前來拜見。   聽到「紫蛇侯烈文英拜見公主!」尹祁公主與敖少賢齊齊一震。卻見他高大俊朗,眉目挺秀,在黑盔紫甲的映襯下,越發顯得臉如冠玉,英姿勃勃。   尹祁公主雙頰一紅,微微有些忸怩,心道:「十年沒見,原來他也不再是從前那涎皮賴臉討人嫌的少年了。」突然又想到共工翊那句「新郎倌」,登時雙靨滾燙,莫名地有些慍惱恚怒。   烈文英見她臉如桃花,說不出的清麗嬌艷,心中怦然,忍不住笑容浮動,乘著眾人不備,低聲道:「濯雪妹子,十年不見,你越發好看了。」   尹祁公主素來不喜輕浮之人,聽到此言,雙眉一蹙,些須好感立時又蕩然無存。想到今日之後要與此人長相廝守,心中又是一陣氣苦刺痛,忍不住輕輕地「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烈定侯朝敖少賢微一行禮,沉聲道:「熾龍侯一路護送殿下、公主,勞苦功高,孤家感激不盡。但不知兵相箭神公有何誤會,兩日前以『尚方寶劍』傳令諸侯,說閣下挾持殿下、公主,投敵叛亂,明令諸侯一經遇見,立即捆縛發落。帝命難違,孤家只有得罪了……」   尹祁公主叫道:「且慢!」   眾人一愕,尹祁公主道:「若不是敖公子一再捨命相救,孤家早已死在叛賊手下。他功勞巨大,神公不賞反罰,是何道理?」當下將兩日來發生之事一一道來。講到自己與共工翊獨處的段落時,臉頰燒燙,又是羞怒又是氣惱,連聲音都有些不自然起來。一些細節自然隱去不提。   眾人聽得聳然動容,烈定侯沉吟道:「原來如此。老臣也詫異以熾龍侯的人品口碑,何至於此。敢情是叛賊蓄意陷害熾龍侯,離間龍族與大荒諸侯。但是……但是既是兵相親口命令熾龍侯護送殿下、公主離船,為何他又要……難道其中還有什麼隱衷麼?」   敖少賢微微一笑,道:「調虎離山,張冠李戴,借刀殺人,移山填海。在下愚鈍,遲遲方才想通。但神公英明睿智,又怎會想不明白?」   眾人聞言大震,烈定侯的目中精光一閃即逝,沉聲道:「熾龍侯請說。」   敖少賢直視他的雙眼,淡淡道:「大荒十二國中,熊、鷹、牛、馬四公都是皇親,金兔公又是常儀後之父,勢力□赫。彼此之間雖有不和,卻尚能共處。狼、羊、虎、象、猴五國,大多柔弱勢微,各有依附,不足為患。而我龍族盤踞東海,素被朝廷認為桀驁不馴的化外之邦,蛇國公原是共工部屬,雄距西南,向來備受猜忌。陛下寬厚仁慈,自然不會對我們兩國有所不公,但其他皇公的想法,蛇國公難道還不明白麼?」   蛇國公雙眉間紫氣一閃而逝,目光炯炯,沉吟不語。   敖少賢目光一轉,凝視著尹祁公主道:「公主不覺得奇怪麼?陛下病重、公主賜婚的消息分明是宮中絕密,為何竟鬧得天下皆知?自從離京以來,公主一行又為何屢屢遭遇狙擊?那夜我們乘坐的是隱形潛艇,為何竟甩脫不得妖獸、叛軍?……為什麼我們的每一步,都在叛軍掌控之中?」   尹祁公主越聽越是心寒,隱隱之中感到強烈的不安,心道:「難道我們之中果真有內奸麼?」突然想起共工翊所言,脫口道:「是了,合歡香!叛軍是循著蠱蟲香氣一路追來的。」   敖少賢微微一笑道:「那麼是誰下的蠱呢?」   尹祁公主驚疑不定,突然閃過一個人的影子,腦中嗡的一響,駭然驚怒,卻又不敢相信。   敖少賢淡淡道:「東荒第一神醫的巫尹一直陪伴在公主左右,以他的修為造詣,又為何查不出公主體內有了蠱蟲?」   眾人大凜,尹祁公主微微一顫,花容瞬時雪白。巫尹!難道真的是他麼?不錯,除了巫尹,又有誰能將「合歡香」神不知鬼不覺地投到他們身上?突然想起共工翊那精巧絕倫的人皮面具,想起他塞入自己與放勳口中的「靈犀蠶」……難道那些……那些也是巫尹給他的麼?一念及此,當胸如被重錘擂擊,幾乎喘不過氣來。   敖少賢忽然話鋒一轉,道:「公主還記得在下前夜在船上所言麼?」   尹祁公主定了定神,蹙眉道:「公子是說……說我與陶唐此行之事麼?」原想說「賜婚」二字,但臉上一紅,旋即改口。   敖少賢點了點頭,朝著烈定侯行禮道:「不錯。那時在下斗膽胡言,認為陛下在這微妙關頭將公主賜婚紫蛇侯,雖是懷著恩寵之心,只怕會適得其反,將蛇國公推到風尖浪口,受諸侯嫉恨,平添大亂……」   烈文英大怒,喝道:「一派胡言!我看你才是妒恨昏頭,竟敢肆意詆毀陛下恩德,離間君臣,其心可誅……」   「住口!」蛇國公突然一聲大喝,震得烈文英噤聲不語。他丹鳳眼中神色變幻,凜凜生威,沉聲道:「熾龍侯,請直言。不必再迂迴顧慮。」   「敖某橫豎已是反賊重囚,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還顧慮什麼?」敖少賢微微一笑,道,「公主,敢問此次賜婚之事,是誰一力促成的?」   尹祁公主低聲道:「是……常儀後、三苗公和箭神公向父王一再奏請的。」   敖少賢淡淡道:「難怪前夜在火龍王上,我力陳此事時,箭神公竟會震怒若此。」   頓了頓,徐徐道:「諸位不覺得奇怪麼?三苗公讙兜是青鷹國主,與蛇國公似乎素有嫌隙,為何竟會反常請帝嚳賜婚給自己的夙敵?常儀後是太子摯的母親,又何以大方若此,促使慶都後的女兒嫁給天下六公之一的蛇國公之子?」   眾人聞言無不大震。尹祁公主心中一顫,失聲道:「你……你是說……」   既已出口,敖少賢再不遲疑,續道:「邊荒之亂,起於宮牆。敖某雖然不在帝京,卻也知道陛下四後之中,常儀後與慶都後最受恩寵。常儀後是金兔公之女,金正之妹,又是三苗公的表妹,就連素以公正嚴明著稱的箭神公,也成了太子摯的師父,她的權勢比之皇后姜嫄,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偏偏慶都後是蛇國公的族妹,陶唐侯與公主又極受陛下喜愛,雖然摯是太子,但常言道『天威莫測』,不到最後一刻,焉知鹿死誰手?」   「陛下病危,常儀後、三苗公等人一反常態,奏請將公主賜婚紫蛇侯,表面看起來,似是安撫蛇國,平定動盪局勢,其實卻是調虎離山,借刀殺人之計。」   眾人又是一陣嘩然,尹祁公主面色慘白,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到了此刻,敖少賢也無意再吞吐其辭,朗聲道:「不錯。依在下看來,此次帝使賜婚不過是常儀後、箭神公與三苗公等人的陰謀而已,旨在讓蛇國公與我東海龍族成為眾矢之的,置殿下、公主於死生難料之地,借叛軍之刀,除滅異己,奪權篡位!」   眾人轟然,齊齊變色。   敖少賢朗朗道:「若不是常儀後等人自洩機密,天下人又怎麼知道陛下病危、公主下嫁紫蛇侯?叛軍又為何如附骨之蛆,一路狙擊?箭神公帶著殿下、公主乘坐龍舟,似乎是迷惑叛軍,甩脫追蹤的妙計,其實卻是移導禍水,誘使八股叛軍死拼龍舟商船,鬥個兩敗俱傷。他故意受傷,讓在下帶著殿下與公主逃離重圍,卻又矢口否認,咬定是在下挾持公主,投敵叛變,其陷害我龍族之心昭然若揭。各位都是明眼人,難道還看不出來麼?」   尹祁公主心煩意亂,驚怒駭疑,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在她心底深處,這些念頭未嘗沒有想過,但她單純善良,每一觸及,立即便被自己否決,從來沒有深想。此刻被敖少賢這般剖析,登時如傷疤被猛力揭開,恍然劇痛,錐心徹骨。   蛇國公緩緩道:「熾龍侯言下之意,是說這一切都是常儀後、箭神公等人與叛軍勾結,設下的圈套麼?」   敖少賢微微一笑道:「勾不勾結,在下可不敢斷言。但叛軍對箭神公的意圖想必心領神會得很,也算是各取所需,合作無間了。就說今日罷,三十六堡精兵都在箭神公的指揮調度之下掃蕩北澤,若不是箭神公大開方便之門,相繇的叛軍為何能輕而易舉地突破諸侯軍的重重封鎖,神不知鬼不覺地轉輾千里,在這裡布下重重埋伏?」   眾將大凜,議論紛紛。   敖少賢道:「紫蛇侯將成為駙馬之事早傳得沸沸揚揚,有謠言還稱一旦陛下駕崩,陶唐侯將即位為帝,蛇國公也將封為『輔國公』,權傾大荒。天下妒恨神公、期盼炎蛇國快快倒霉的,也不知有多少千數。賊酋共工翊敢於如此有恃無恐,偽裝成敖某,隻身帶著公主自投羅網,只因算準了蛇國公必會盡快趕來相救,更算準了蛇國公必定孤立無援,了無呼應。」   頓了頓,淡淡道:「一旦叛軍得勝,箭神公與諸侯各軍大可以聲稱當時在北澤被其他叛軍所困,不及趕來援救。這麼一來,常儀後與箭神公不僅借刀殺了殿下、公主與神公,還可將這一頭污水潑到我敖少賢與龍族頭上,乘機加以治罪,除掉第二個眼中釘、肉中刺,同時又削減了叛軍的實力。正可謂一箭數雕,再好也沒有了。」   聽到此處,眾人無不凜然驚懼,冷汗涔涔。   尹祁公主心亂如麻,柔腸似絞,想到連日來的情狀,諸多疑竇豁然貫通,臉色雪白,嬌軀微顫,險些站立不住。   常儀後倒也罷了,對箭神公,自己姐弟向來頗為尊重信任,即便是與之抬槓,也只是使使小性子罷了。所以此次南行,才懇請由他親自護送。想不到人心叵測,他竟奸狠若此!若不是此刻聽敖少賢層層剝筍似的剖解抖摟,她又怎能相信?一時驚駭悲楚,傷心憤怒,莫以名狀。淚珠倏然劃過臉頰,流入嘴裡,又麻又澀又苦。   艙內寂寂,眾人凜然無聲。只聽見外面轟鳴陣陣,殺聲震天,鑫戰正酣。   蛇國公重棗面紫紅如霞,渾無表情,默然半晌,突然喝道:「來人,將熾龍侯拿下,捆綁送往帝京,聽候陛下發落!」   眾人一驚,失聲道:「主上!」尹祁公主更是芳心震顫,不明所以。   烈定侯沉聲道:「敖侯爺,你適才所言毫無真憑實據,全屬臆斷推想。你若問心無愧,便隨烈某前往帝京,在陛下面前與箭神公對質。倘若你所說的字字是真,烈某立即自斷左臂,向你賠禮謝罪。但如果你所說的都是離間中傷的誑語,烈某便砍下自己的左臂,連並你的腦袋,向箭神公謝罪!」   敖少賢卻似早有所料,微笑不語,也不反抗,聽任蛇國眾將以金蛇骨絲將他緊緊捆縛起來。   尹祁公主又驚又惱,正要說話,忽然聽見艙外傳來一聲轟雷似的狂笑:「赤練蛇兒,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轟!」船身劇晃,艙壁炸裂,十幾個蛇國將士慘叫著倒撞而入,「砰砰」連響,接連斷頭折骨,血肉模糊。   眾人大驚,幾個將領失聲叫道:「相繇!」尹祁公主心中一沉,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凶魔終於來了!   烈定侯喝道:「保護公主、熾龍侯!」親自背起放勳,搶身朝艙外衝去。眾將轟然應命,將尹祁公主與敖少賢重重夾護,緊隨其後。   剛到艙門口,只聽「呼」地一聲,碧光刺目,狂風撲面。奔在最前的幾個軍士哼也未哼,突然炸裂開來,肢體飛散,連著飛灑的鮮血,從尹祁公主四周擦飛而過。她呼吸一窒,幾欲暈厥。   混亂中只聽蛇國公一聲大喝,一道紫光怒旋飛舞。「彭隆」一聲巨響,光芒怒放,氣浪迸卷,艙中陡然一亮,光怪陸離。   「噶啦啦」脆響迭爆,整個主艙四壁彷彿瞬間被龍捲風掀起,陡然片片翻飛,沖天而去。站在旁側的將士驚呼怪叫,身不由己翻騰倒轉,直衝雲霄。   「好一個『炎蛇逆天刀』!赤練蛇兒,幾年不見,老朋友聽說你兒子要娶皇帝老兒的閨女了,專程來送彩禮,你不領情也罷了,怎麼一見面就拆房揭瓦,趕著我走,多讓人傷心哪。」   說話間,一個人影呼嘯著翻身飛起,高高地倒掛在主桅,叉著雙手,悠悠晃蕩。那人亂蓬蓬的頭髮,棕黃色絡腮鬍子,一雙銅鈴大眼閃爍著淡淡的綠光,雖然嬉皮笑臉,但那笑容卻讓人莫名地心生懼意。想來便是被稱為大荒第一凶神的相繇。   尹祁公主只看了他一眼,便覺得意奪神搖,心中森寒恐駭,彭彭亂跳,突然想起那野獸般的共工翊,與這相繇果然有些相似。   蛇國公紫衫鼓舞,凝神聚氣,將尹祁公主等人護在身後,淡淡道:「不敢。廟小簷低,供不下你這座大神。」   相繇哈哈狂笑,翻身一轉,坐在桅尖上,翹著二郎腿,一蕩一蕩,笑道:「我知道了,今天是你兒子大喜之日,定是觸景傷情,又想起從前被我一不小心捏死的娃娃了。嘿嘿,你這人氣量太小,這麼多年還仇哪。大不了哪天我賠你一個兒子就是……」   「住口!」蛇國公驀地一聲怒吼,面色紫漲,雙眼直欲噴出火來。眾人耳中轟鳴,驚駭無已。蛇國公鎮定穩健,從未如此雷霆震怒,此番大吼,必是悲憤已極,難以遏制。   相繇「哎呀」一聲,似乎被他嚇著,突然雙眼翻白,從桅頂直挺挺地摔了下來,急墜而落。眼看就要撞在甲板上,忽地翻身卷轉,順勢將七八個軍士橫掃下水,腳尖一勾,悠然坐在船舷上,哈哈大笑。   烈文英大怒,喝道:「殺了他!」眾軍士轟然應命,潮水似的圍湧而上。只聽「彭」地一聲悶響,慘叫迭起,人影繽紛,數十名軍士倒飛衝撞,血光迸舞,瞬間橫死當場。   他拍拍手,哈哈笑道:「小娃子不知天高地厚,草荐人命,可惜可惜。」眾人大駭,一時不敢上前。   蛇國公右臂輕輕一振,「呼」地一聲,衣袖鼓舞,一道耀眼紫光沖天爆舞,急旋飛轉,化為五丈來長的紫氣光刀,氣焰吞吐。冷冷地凝視著相繇,沉聲道:「你們全都退下,全力殺敵。他就交給孤家對付。」   眾將轟然應諾,各自分散,指揮部眾殺敵。只留了二十餘名身著紫衣的高手由烈文英帶著,守衛在尹祁公主與敖少賢身旁。   此時大澤上火光沖天,濃煙滾滾,沉船跌宕,浮屍飄搖,鼓號吶喊之聲震耳欲聾,雙方已激戰至最為關鍵的時刻。   水蛇軍的船艦隻剩下四十來艘,在叛軍兩百來艘戰艦、潛水船分割包圍、夾擊衝撞下,陣形全無,只能各自為戰,局勢險惡。   「炎蛇號」被十來艘敵艦死死包夾,前後相抵,動彈不得。下方數十艘叛軍潛水船不斷地輪番撞擊側艙,堅硬的玄冰鐵皮夾板在無休止地攻擊下,「劈啪」脆響,也開始逐漸破裂。舷艙內的槳手們紛紛收回長槳,換成長矛銅叉,奮力地戳刺潛水船,苦苦反擊。   亂箭飛舞,石彈交錯,船上到處都是飛竄的火焰。無數叛軍從架梯上、鉤索上爬了上來,被守在船舷的蛇軍將士竭力砍殺,頓時「撲通」、「撲通」地摔入水中,波浪搖蕩,鮮血一陣陣地漾開。   刀光閃耀,人影交錯,不斷地有人仆倒,不斷地有人墜落。   但敵軍人數眾多,在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後,終於還是衝上了甲板,發動更加瘋狂的猛攻。蛇軍戰士高唱戰歌,組成一排排的人牆,浴血死戰。   風聲呼呼,帆布獵獵,戰歌嘹亮地響徹迴盪,合著那淒烈的旋律,人頭、斷肢在半空飛旋拋舞,悠悠翻轉,滾落在甲板上,或被人一腳踢開,或被踩得稀爛。鮮血飛濺,紅雨似的紛揚灑落。   尹祁公主第一次見到這麼慘烈的景象。在這麼近的距離,甚至可以清晰地聽見無數骨骼斷裂的聲音。濃烈的血腥氣壓得她透不過氣,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紛亂的人影,刺眼的刀光,還有那瀰漫飛揚的鮮血。整個天空都彷彿被烈火和血光染成了赤紅的顏色。   但是此刻,她的心裡沒有恐懼或驚駭,只有茫茫的憤怒與悲楚。   翹首望去,半空中,蛇國公和相繇的身影交錯飛舞。紫光旋轉,碧芒閃耀,猶如兩條光蛇在藍天下絞纏騰舞,每一次相撞,都迸爆開絢麗的氣浪,又彷彿一朵朵彩菊在這秋日長空重疊怒放。   蛇國公與相繇同列「大荒十神」,「炎蛇逆天刀」與「九蛇碧光刀」又均列「天下七大光刀」,旗鼓相當;彼此更是數十年故交,知根知底,此番相戰,無不全力以赴,各逞生平絕學,殺得難解難分。   相繇哈哈笑道:「痛快!痛快!好久沒打得這般痛快了!可惜你今日一死,相繇從此就少了一個對手,再難有如此痛快的時候了。」碧光熾烈,陡然怒爆,光刀化為九頭蛇形,呼嘯扭曲,猙獰掃舞。   蛇國公沉臉不答,背負放勳,御風抄步,翩翩如神仙。「炎蛇逆天刀」受對方真氣所激,亦變得越發猛烈刺目,夭矯奔騰,大開大合。   相繇一邊激鬥,一邊嘿然笑道:「赤練蛇兒,低頭看看,這些小蚯蚓已經快被我的兒郎殺得精光啦。你敗局已定,還作什麼困獸之鬥?如果現在投降,瞧在往日情分上,我不但可以饒你一條性命,還可以封你為左相,和我一起輔佐少主……」   「住口!」蛇國公大怒,喝道,「烈某如若甘心與你這等凶殘奸賊同流合污,又何必等到今日?你我之間,今日只有一個人能活著離開雲夢澤!」   相繇哈哈大笑,雙眸凶光閃耀,接連猛攻,揚眉道:「既然你自絕生路,那就別怪相某不念舊情了。你以為今日還有誰會來救你麼?天下諸侯都等著看你的人頭哩。嘿嘿,當日你叛主求榮,終於也落得今天眾叛親離的境地!」   蛇國公憤怒已極,凝神急攻,將他猛地迫退了數十丈。「砰」地一聲,氣刀橫掃,收勢不及,主桅登時斷裂,風帆塌落。   相繇飛旋閃避,狂笑不止:「斷桅沉舟,原來你也自知回不去了。嘿嘿,就算讓你僥倖回到九蟒城又如何?此刻那裡多半已經插上我九頭玄蛇的旗幟啦。」   蛇國公大吃一驚,變色道:「你說什麼?」真氣一顫,光刀登時微微一黯。   相繇乘隙全力反攻,縱聲厲笑道:「姓烈的,當年你在九蟒城出賣國主,今日你的臣下也在九蟒城把你給出賣啦!嘿嘿,也不想想,若不是你的愛姬和四位神巫幫忙,老子又怎能順順利利地將煉神鼎從你眼皮底下取出來?九大神獸又怎能生龍活虎,鬧得雲夢澤雞犬不寧?這就叫做天道輪迴,報應不爽。現在老子的兩萬大軍、七隻神獸想必都已經進了九蟒城吧?真他奶奶的痛快!」   蛇國公狂怒已極,鬚髮戟張,氣浪爆舞。兩人越鬥越快,旋風鼓舞,人影淡不可見。光刀相交,聲雷滾滾,氣勁逸射出十餘丈外,如霞光綵帶,迤儷繽紛,煞是好看。漫天交錯飛舞的箭石方一觸及,立時迸炸如齏粉,轟然吹散,無影無蹤。   尹祁公主仰頭看了半晌,只覺眼花繚亂,氣血翻湧。突然聽見東面傳來一聲龍吟似的長嘯,身子登時一震,險些跌倒。心中突然大凜:「是他!」   驀地轉頭望去,只見一個人影閃電穿行,紫光迴旋怒舞,所到之處,刀槍辟易,血肉橫飛。   剎那之間,百餘名蛇軍將士組成的方陣便給他殺得潰不成軍,連連後退。   「妖怪翊!」蛇軍將士中有人認出他的身份,剛叫出聲,立即又化為淒厲的慘呼。   尹祁公主驚怒交加,心道:「原來他沒有死。」   只聽身旁的烈文英冷笑道:「他就是三條眉毛的妖怪麼?來得正好!」雙手一翻,將腰間的兩桿短槍拼成雙頭長槍,朝他疾衝而去。   眾衛士大吃一驚,生怕他有閃失,急忙拔刀尾隨追去,只剩下十名紫衣衛守在尹祁公主身邊。   「少主,殺了姓烈的小子,再將他沒過門的媳婦兒一齊宰了,讓他們到鬼界冥婚去吧!」半空中傳來相繇的長呼。   翊呼嘯答應,伴隨著一連串張狂的笑聲。   尹祁公主雙頰暈紅,惱恨交集,只盼烈文英瞬間將他殺了。   烈文英大喝衝到,長槍飛舞,朝著他狂風暴雨似的疾刺猛攻。翊避也不避,揚眉笑道:「去罷!」當頭一刀怒斬而下。   「噹!」光芒四射,氣浪鼓舞。   烈文英大叫一聲,長槍幾乎脫手,噴出一口鮮血,翻身跌退,狼狽已極。眾軍士大驚,急忙奮不顧身地圍湧而上。   尹祁公主「啊」地失聲驚呼,忍不住頓足怨艾。   敖少賢在一旁突然歎了口氣,凝神念訣,手指張舞,「咻」銀光一亮,龍角彎刀自動迴旋飛轉,將捆縛其身的金蛇骨絲齊齊斬斷。他雙手一振,將彎刀握在手中。   周圍的十名紫衣衛士吃了一驚,揮刀相向。   敖少賢微微一笑道:「放心,我不會逃走。你們去協助紫蛇侯吧,公主交給我保護就是。」   尹祁公主臉上一紅,心中微微泛起一絲甜蜜之意。   眾紫衣衛面面相覷,正自猶疑,只聽翊縱聲長笑,刀光如紫電,縱橫閃耀,鮮血迸舞飛射,蛇軍衛士紛紛慘呼跌退。眾紫衣衛大凜,不敢怠慢,紛紛抄刀飛掠上前。   翊殺得興起,雙眸灼灼,顧盼神飛,大喝聲中,長刀紫光爆漲,氣芒捲舞,如狂風掃落葉似的將眾衛士斬殺潰退。   叛軍眾兵將士氣高漲,浪潮似的跟隨在他身後,一路衝殺過來。   烈文英眼看公主就在身後,自己卻連這叛賊一刀也抵擋不住,又羞又怒,大吼一聲,施放兩傷法術「焚天訣」。   「呼!」週身紅光怒放,猶如火焰熊熊燃燒,雙手握槍,如赤龍迴旋跳躍,全力猛攻。   「小子,打不過我就想自焚嗎?」翊乜斜著眼哈哈大笑,氣勢洶洶,如囂狂野獸。長刀氣光縱橫,奼紫嫣紅,將他的臉輝映得說不出的冷酷狂野。   他刀光怒舞,如紫色狂飆似的推進,烈文英被那滔滔氣浪壓得呼吸不得,眼花繚亂,不住地後退。   「噹啷!」紫光掃處,那桿烈火長槍突然斷折,所有的火焰倏地倒撞灌沖,衝入烈文英體內。   他發出一聲淒厲的怒吼,「砰嚨」一聲悶響,週身強光閃耀,骨骼盡現,高高沖天飛起,撞落在帆布上。   「呼啦!」帆布登時著火,他骨碌碌滾落在地,全身烏黑如碳,簌簌顫抖,也不知是死是活。   眾人大驚,眾紫衣衛齊聲叫道:「侯爺!」四面沖湧而上,但被翊縱橫劈斫,紛紛重傷橫死,摔飛開來。   蛇國公在空中瞧見,肝膽欲裂,怒吼一聲,「炎蛇逆天刀」赤光橫捲,滔滔飛舞,將相繇奮力逼退,雙腳翻踩,閃電似的急衝而下。   相繇哈哈笑道:「赤練蛇兒,你那泥鰍兒子太不成器,不救也罷。兒媳婦兒就隨他陪葬吧。」氣刀閃耀,窮追不捨。   尹祁公主見翊凶威凜凜,高歌猛進,所向披靡,心中突突亂跳,又是害怕又是恐慌,隱隱之中又夾雜著一種莫名的滋味。   敖少賢擋在她的身前,凝神聚氣,雙手握刀,一道道寒芒從龍角彎刀破刃吞吐,遙遙指向大步衝來的共工翊。   當是時,蛇國公轟然衝到,大喝聲中,丹田赤光沖湧,滾滾捲入脈門、掌心。   「呼啦」一聲,那道赤光氣刀扭曲變形,突然變作一條巨大的赤練蛇,碧眼獠牙,猙獰飛舞,驀地朝共工翊當胸衝去!   「炎天赤蛇!」「炎天赤蛇!」蛇國軍士突然爆發出一片歡呼,戰歌瞬間高昂起來。   尹祁公主一凜,她曾聽母親說過,母族蛇國是上古蛇族傳衍而來,是太極大帝伏羲、女媧的後裔。當年南荒大亂,伏羲收服了九條神蛇,統一了蛇族九大部落,並將這九條神蛇被封印在一片湖澤下,是為九蟒澤。   蛇國公的炎天赤蛇、相繇的九頭玄蛇、蛇仙相柳的冰火蛇……都是這九蛇之一。他們將蛇靈封印於體內,一旦解印,即可爆發出無與倫比的威力。   這個三條眉毛的妖怪翊能擋得住炎天赤蛇的威力麼?尹祁公主的心瞬間抽緊。   赤練蛇張牙吐信,咆哮奔騰,幾在剎那之間便已衝到翊的面前。   翊縱聲大吼,週身碧光綠線閃耀奔竄,滔滔匯入雙臂,直衝長刀。   赤紫刀光轟然迸爆,如流霞沖天,地火噴薄。隱隱可見一道紫弧急電反撩,雷霆似的破入赤練蛇的腹部!   「僕!」赤蛇飛纏,紅光鼓舞,長刀突然如麻花似的收縮扭絞,耀眼的紫光氣芒瞬間消失,竟被吸得一乾二淨!   翊週身劇震,怒吼長呼,面容似乎隨之扭卷變形。   「彭彭」連響,鮮血狂噴,衣裳「吃吃」撕裂,碎片飛揚,強壯挺拔的身軀赤裸在陽光下,閃耀著古銅光澤,渾身縱橫交錯的疤痕突然再度迸裂,無數道血箭飛射而出,繽紛交錯。   須臾之間,他的經脈已被盡數震裂。   蛇國軍士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   尹祁公主心中卻咯登一響,突然沉了下去,在這剎那之間,她竟突然覺得一陣尖銳的刺痛與難過。   她陡然一驚,自己為什麼要難過?難道在她心底深處,竟不希望他死麼?心神迷亂,冷汗涔涔。   當是時,相繇狂風似的衝到,不怒反喜,在半空哈哈狂笑:「赤練蛇兒,你看看他的肚子,你猜猜他是誰!」   蛇國公凝神望去,只見翊的腹部上有一塊巴掌大的胎記,蜿蜒如蛇,赤紅如血。他腦中轟然一響,脊骨森寒,顫聲道:「他……」   相繇雙眸爆放出凌厲的凶光,哈哈大笑道:「沒錯,他是你的兒子!就是十九年前我從你家裡搶走的兒子!老子說過要賠你一個兒子,豈能言而無信?」   語如焦雷,在烈定侯當頭炸響,震得他面色慘白,全身簌簌顫抖起來。   眾人愕然,滿船寂寂,血戰突然頓止。   尹祁公主妙目圓睜,俏臉雪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共工翊身懸半空,張大了嘴,滿臉茫然驚愕狂亂,抬頭怔怔望著相繇,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   相繇碧眼仇火熊熊,獰笑道:「姓烈的,你背主叛友,天地不容,想不到也有今日吧?當年老子搶了你的崽子,原想一下捏死,但轉念一想,這樣豈不是白白便宜了你和這小雜種麼?思前想後,索性把他丟給了高辛狗,作了帝嚳的奴隸。等這小崽子受了十幾年的苦頭,老子再把他從毫都救了出來,告訴他他就是共工的孫子,讓他時時刻刻記著殺了你報仇雪恨。哈哈,老子等了四十幾年,終於等到了今天。你的小兒子殺了大兒子,你又親手殺了小兒子,這滋味可真妙得緊啊!」   他縱聲狂笑,激動之下,連淚水都濺了出來。   話語陰毒森寒,仇恨刻骨,尹祁公主聽得心底發冷,握緊雙手,莫名地顫抖起來。烈定侯面如死灰,嘴唇翕動,剎那之間彷彿蒼老了十歲。   相繇的雙眸凶光閃耀,突然大喝道:「殺了他!」   尹祁公主腦中嗡然一響,冥冥之中之中也不知哪裡來的力量,忽地拾起地上的長矛,猛力朝蛇國公的後背刺去。   敖少賢大吃一驚,急忙將她脈門扣住,喝道:「公主!」   就在這時,匍匐在蛇國公背上的放勳突然發出一聲怪吼,雙目凶光怒放,反手拔出割虎刀,閃電似的刺入烈定侯的後心。   兩人胸背相貼,烈定侯又自震駭迷亂,哪能避得開去?   「吃!」兩尺來長的利刃直沒入柄,鮮血噴舞,濺得放勳一臉都是。   他目光呆滯凶厲,狂吼著欲拔刀再刺,蛇國公霍然驚醒,發出憤怒痛楚的大吼,雙臂一振,放勳倒飛而出,「砰」地撞在艙板上,登時暈迷。   「放勳!」尹祁公主大叫一聲,陡然清醒,搶身上前,將他緊緊抱住。   相繇哈哈獰笑道:「哎呀,原來陶唐侯不是來給你賜婚的,是來要你命的。作高幸走狗的滋味怎麼樣?是不是美得連心肝都疼啦?」   尹祁公主又驚又怒,突然明白了,是「靈犀蠶」!   在「歸雁驛」內,翊將食心蟲塞入自己姐弟腹中時,便已設計好了這一切。以相繇的攝神念力,再加上這妖蠱,自己和放勳又怎能抵擋得住?難怪當時她和敖少賢可以從翊的身旁從容逃脫,這一切的一切多半都在他們算計之內。但翊卻萬萬沒有料到,他連自己也一齊算計了……   蛇國公縱聲狂吼,悲鬱、憤怒、痛苦、悔恨……層層交雜噴湧,聲浪沖天,震耳欲聾。   白雲離散,群鳥驚逃,眾人氣息翻湧,難受已極。   「轟!」炎天赤蛇反彈衝起,紫風如狂,赤火連天噴薄,重重地掃向相繇。   相繇狂笑聲中,碧光迸舞,氣刀扭曲,亦化作一條巨大的九頭黑蛇,咆哮捲舞,轟然相撞。   「轟隆!」宛如萬千驚雷交疊奏響,天地一亮,絢光霞彩流離奔竄,太陽為之失色。   群艦搖晃,大浪沖天,不住有人捂耳慘叫,摔落水中。   尹祁公主目眩神迷,幾乎窒息。   敖少賢護在她身前,緊緊握住她的左手,將真氣綿綿不絕地傳入其體內。   炎天赤蛇當空扭舞飛騰,烈定侯怒吼聲中,御風飛掠,騎乘其上。   赤蛇反向拋舞,突然俯衝而下,將翊、尹祁公主、放勳與敖少賢纏捲其中,猛一弓身,朝著淼淼大澤疾衝而去。   「嘩啦!」大浪滔滔,水花如雨。   等到相繇回過神來時,已經見不到他們的蹤跡。但此時,對於相繇來說,他們的生死已經不重要了。   他昂然站在桅尖,悲喜交集,發出陣陣狂笑。   蒼茫大澤,金光萬里,鼓聲悲奏,號角淒厲。在呼呼的風聲裡,他的笑聲聽起來有些莫名的失落和悲涼。   高辛二十九年八月二十八日,叛軍相繇在桂林集西灣大破水蛇軍,攻佔九蟒城。蛇國公重傷,挾持陶唐侯、尹祁公主等人下落不明。   八月二十九日,兵相箭神公指揮赤虎、白象、金猴、青鷹諸侯軍掃蕩北澤,剿滅共工四股叛黨,俘獲酋首古黿、蠻仡,寸磔處死。   九月七日,叛軍相繇攻佔蛇國全境,共工叛黨鹹歸附臣服。八日,相繇定都九蟒城,擁立共工孫方野為帝,國號共工。   九月九日,帝嚳病重駕崩,太子摯即位,國號延承高辛,大赦天下,封逢蒙、讙兜為輔國公、護國公。   那年秋天,雲夢澤暴雨磅礡,波濤氾濫,淹沒四國五十六州,百姓流離失所。南荒有讖:「九月九日風波惡,天地裂,山河決。聖人不出,如蒼生何!」   滔滔雲夢大澤,正孕育著新的傳說。   ※※※   《雲夢澤傳說》到此結束了,但關於共工翊的故事卻才剛剛開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雲夢澤傳說》只是《蠻荒》第三部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