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1.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 《饕餮娘子》全集 作者:道葭 【由文人書屋小說下載網(www.wrshu.com)整理提供,版權歸作者和出版社所有,本站僅提供預覽,如發現侵犯您的權益,請聯繫本站刪除。】 第一部 一、神仙醋 江都近郊鄉下,有一處柳青街的「歡香館」,可是本地客如雲來的有名特色飯館。 這家飯館也不知是哪一年就突然冒出來的,當家的是一位老闆娘,自稱姓陶,北方過來的人。她年約三十,生得窈窕白皙,朱唇瀲灩,嫵媚動人;夏日裡常穿一身素潔的青藍色小碎花葛布衣衫,下廚時裹著一色的包頭,迎來送往間,大方得體,童叟無欺;待鄰里街坊也都格外和藹熱情,所以人戲稱桃花三娘子,後來又乾脆直呼桃三娘了。 桃三娘的廚藝很快在江都一帶有了名氣,天南地北的小吃大菜,來自五湖四海的客人偶爾說起家鄉的什麼,她又能找到菜肉食材的,稍一琢磨就能做出一摸一樣的來,保證讓離鄉背井出來跑生意的客人吃得開心滿意。 她的小店也因此名聲大噪,甚至附近鄉里人們,都有想把女兒送來跟她學著如何操持烹調的。可桃三娘總是謙虛笑笑謝絕了,總說自家這是微末小店餬口伎倆,不值一提。 後來,街坊四鄰看她平日裡不怎麼與人交際,沒有丈夫兒女,又不見任何親戚走動,手下幾個夥計唯有低頭做事,從來不問不答,性情木訥。時間一長,就有人議論起這桃三娘有點古怪。更離譜的,還有人傳言,桃三娘雖然擅烹調菜餚,可其實最喜歡吃的,竟是腦子,不止一次有人見過她晚上在自家小灶上,煮出一大盆白花花的,不知是豬還是牛的腦子,一個人吃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當地人們對她,反就敬而遠之起來。只是來往客商歇腳打尖的,依然駱繹不絕。 惟有我,卻覺得桃三娘是最可親的人。我家就住歡香館對面的竹枝兒巷口,爹爹做木匠的,整日裡敲敲打打,沒有停歇的時候;娘則忙於許多針黹活計,十指穿縫間,日子也能更細密。 我從小兒總自己玩,沒事趴在自家窗台上,就能聞見隔路口對面歡香館飄過來的飯菜香氣,也看得見老闆娘忙忙碌碌的身影。 長大一點,有時就跑到歡香飯館門前附近,見桃三娘正攤開一些竹篾簸箕曬茄子干或豆角干,也過去幫幫她忙,她都笑著誇我懂事,臨了有時還在我嘴裡塞一塊梅糖。 天氣好的黃道吉日裡,我看見桃三娘在自己院子裡造醬油,把浸泡好的豆子拌好,便去幫她搭把下手,聽她娓娓道來造醬的秘訣:「下醬的日子最忌諱『水日』,這一天造醬油肯定不成的,會生蟲。若已經長蟲了,可以拿六七個草烏頭,每個切四塊,排在壇底,醬裡有蟲也即死,永不再生……等到中秋後,可以放一杯左右甘草,就不會生霉花子……蠶豆醬油味道更妙,拿五月收下的蠶豆一鬥,煮熟去殼,白面三斗,滾水六斗,曬七日,入鹽八斤……」 日子長了,我到歡香館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 「客官裡面請,客客想吃點什麼?」 「嗨,都是老主顧了,桃三娘,來碟韭菜炒雞蛋,椒末麻油拌個豬耳絲,打個火腿豆腐湯,兩碗米飯!」 「好咧,跑堂的快給客官上茶!」 一迭聲吆喝下去,不一時,酒足飯飽,那客商把隨身帶來放在桌上的一個大包袱拍了拍,朝桃三娘半開玩笑半當真地道:「桃三娘,買根簪子吧?我剛從金陵進的貨,賣給你,肯定是最實惠的價碼。」 桃三娘笑吟吟地過來:「知道你的都是好東西,但我不喜歡,我整天忙裡忙外的,戴這些不方便。」 「是、是,桃花三娘子花容月貌,不打扮也比別人強百倍,叫什麼唇不點而丹,眉不畫而翠……」 「得,吃好喝好就拿我取笑是吧?小心下回我給你飯裡下巴豆。」桃三娘從一排櫃子底下端出一小口罈子,開了封口,拿勺子舀出一點嘗嘗。 旁邊有人看著好奇:「喲,桃三娘,又是什麼好東西?」 桃三娘笑了笑,不答。 這個時候,我正在巷子口閒晃,忽然見一人從路的一頭慢慢踱來。是個穿青布長衫的後生,卻是本地官洲渡頭擺渡張老漢的獨子張玉才,勤奮上進的讀書人,雖然長相乾淨整齊,但黃黃瘦瘦的總有那麼點寒酸相。張玉才為人平日可是最謹小慎微的,隔三差五幫人寫個帖子、代筆一封信,也能聊以餬口。可今日見他,卻是眉結深鎖,神情懊喪,魂不守舍地就走進歡香館去,我出於好奇,便也往店門口挨近過去,只聽他甫一進去就喊:「跑堂的,去給我打斤酒來。」 跑堂的引他到一張桌子坐下:「客官您是要哪種酒啊?燒春還是梨花白?太雕竹葉青?」 「隨便隨便!」張玉才不耐煩擺手,自兜裡抓出一把錢撒桌上:「你看著辦吧。」 跑堂的揀起錢算了算:「好,您稍等。」 不一會,就捧來了一碟花生米,一碟五香豆,一個約半斤的錫酒壺:「客官慢用。」 桃三娘在櫃檯那兒冷眼看著,只見他倒滿一杯酒就往嘴裡灌,一口喝乾,再倒一杯,一連灌下三杯去,那樣子就是不會喝酒的人,立刻就嗆得滿臉通紅,劇烈咳嗽起來。 「哎呀,你們怎麼都不認得麼?不是和你們說過麼?本地街坊來了,更要好好招待,李二,快去把我做的糟鴨蛋拿兩個來。」桃三娘趕忙走過來,朝張玉才道:「你是張家的小哥吧?喝酒也別太猛了,得吃點東西墊墊。」 張玉才被酒嗆得暈頭轉向的:「你、你別來管我……」 我在外面聽見是桃三娘糟的鴨蛋,就忍不住流口水了,她糟的鴨蛋味道和形狀都很特別,洗淨鴨蛋放進她密制的陳糟罈子裡,存放七天後取出,鴨蛋就會軟弱如綿,再用小巧方形木匝盛煮,即成方蛋,切片吃著鮮味無比。 看那張玉才不領情,桃三娘也不生氣,依舊笑瞇瞇地轉身去招呼別的客人,這裡過路行腳的人,來去匆匆,自然也沒人過多去注意這個後生。 我斯斯艾艾地在歡香館門口兩棵核桃樹下挪來挪去,不時拿眼或偷瞄一下店裡的情景。只見那張玉才咳嗽完了,又再灌了自己兩杯,根本就是誠心要灌醉自己的模樣,迅速就臉紅筋凸起來,我看他的樣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卻又無從發洩,恐怕他喝醉了還要鬧事吧?桃三娘應該早看在眼裡了,怎麼她這會也不言語呢? 我又望向桃三娘,正巧她也看見了我,就招呼道:「桃月兒啊,幾天沒看見你了。」說著,她就走到店門前來,聲音略壓低:「我剛點了一壺梅鹵茶,別人我可不給他喝,你來。」她伸手牽我手,我就跟著她進去了,到櫃檯旁一張小桌子坐了,桃三娘給我倒來茶。 我正要喝,突然只聽「匡當」一聲碎響,我們一齊看過去,只見那張玉才手上滿是鮮血,桌上地上都是一些碎了的酒杯渣滓,他卻不知道痛似的,先是定定地看著自己的手一陣,接著竟捶打起桌子並且嚎啕大哭起來。 店裡眾人都看得傻了眼,一時都不知該怎麼辦好。 只聽他哭著還糊塗不清地喊:「椒鹽、椒鹽……」 我一頭霧水,也聽得新鮮,小聲與旁邊桃三娘說:「三、三娘,他說什麼……椒鹽?」 桃三娘抿嘴笑笑沒回答我,有人結帳,她拿起算盤撥打起來,纖纖筍玉一般的手指飛快跳動著,煞是好看。 我卻害怕起來,我過去從未看見過,喝醉了會發這麼大酒瘋的,我死死盯著那張玉才,他滿手的血流不止,左右臂使勁揮舞著,旁邊一桌有個離他最近的客人,剛起身想避開他遠點的時候,不妨他突然過去一把攥住那人衣服:「這個世上哪有這樣的事?啊!你說啊,這人、這人、偏偏有人想得的得不到,想說的話,也不能說啊!怎麼就……椒鹽!……」 他繼續大喊大叫,把這倒霉的客人嚇得不輕,店裡夥計過去拉他,看他平日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這會卻一把將夥計甩得轉一大彎。 我嚇傻了:「三、三娘……」 回頭卻見桃三娘慢條斯理地把她方才嘗過味道的罈子打開,用舀子舀出一勺放進一酒杯裡,然後拿著酒杯朝張玉才走過去。 那張玉才已經放開那倒霉蛋,「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繼續揮舞血淋淋的手大哭,桃三娘伸手一拍他:「張小哥,有話好說嘛,來,三娘再敬你一杯。」 張玉才原本誰都不搭理的,桃三娘這麼一句,他頓時就停下來,回頭眼睛發直地看了看她,再看看她手裡的酒,接了過去,又毫不猶豫一口喝盡,但霎那臉色一變,眼睛猛地一瞪,手裡的杯子掉落,「乓當」一聲,他整個人像只破口袋一般,往地上一歪倒,就失去知覺了。 「哎呀,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周圍的人都驚叫起來,湊著頭過來看。 桃三娘卻不以為異,轉身吩咐道:「哎呀各位多多包涵啊!這位客官他不勝酒力,實在不好意思。李二,快把張小哥扶起來,他喝太多,醉倒了。何大,拿醒酒石來……」 眾人本來與張玉才不認識,也就散了不管這閒事了。當下也都差不多吃完了,眾人結帳的結帳,走人的走人,不一會店裡就清靜下來。 李二把張玉才扶到一個地方歪著,等何大拿來醒酒石放進他嘴裡,便也都各自去忙活各自的事去了。 我看張玉才半晌沒動了,才從驚嚇中緩過神來,桃三娘的身影依舊是忙忙碌碌的,那副處變不驚的氣度,讓我打心底佩服。她完全不像我娘或者其她我所認識的親戚嬸姨她們那樣,碰到一點點小事就總是大驚小叫,做飯的手藝,也不如桃三娘……我一邊自己胡思亂想著,桃三娘已經利落地把客人都打發完了,回到櫃檯前看我:「桃月兒,想什麼哪?」 我搖搖頭。 她笑瞇瞇地擰擰我的鼻尖:「三娘最喜歡小桃月兒了,知道為什麼嗎?」 我又搖搖頭。 「因為桃月兒長得又漂亮,人又聰明伶俐,不任性不多說話,還有名字呀,也和三娘的一樣,都有個桃字兒。你說,三娘能不喜歡你麼?」 我愣愣地看著她,彷彿沒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那邊的張玉才忽然發出「哎喲」一聲呻吟。 我們一齊看去,他果然是醒了。 他咳嗽一下,吐出了口裡的醒酒石,李二周到地跑去拿來一條毛巾給他擦臉。他這一昏一醒,其實沒隔多大會兒功夫,可看他那樣子,酒瘋卻是完全過去了。 桃三娘又拿酒杯裝了點方才罈子裡舀給他喝的東西,走過去:「小張哥,再喝一杯吧?」 張玉才趕緊搖頭擺手:「不、不喝了。」 桃三娘在他身邊坐下:「這個不是酒,是我剛釀好開壇的神仙醋,醒胃醒酒,剛才你讓喝了一杯,就把上頭的酒勁壓下去了,你這會子肯定頭疼,再喝一杯,興許能舒服點?」 張玉才只好接過杯子:「謝、謝謝桃三娘,叨擾了,我睡了多少時辰?」 桃三娘毫不在意:「一個時辰都不到,小哥兒好酒量啊。」 「開、開什麼玩笑……」張玉才臉上露出抽搐一般難看的表情,不知他是想擠出點笑,還是實在想哭。 「快喝吧,有什麼煩心的事,喝酒也不是個辦法。反正這會子沒人了,你就在這休息一下啊。」桃三娘親切備至地囑咐幾句,張玉才點點頭。 桃三娘走開了一會,我坐在這邊,見張玉才在那發呆,不知在想什麼,直到桃三娘捧著一大碗熱騰騰的面回來:「小張哥兒,你准餓了吧?來吃碗麵吧?」 張玉才有些茫然無措地接過麵碗,低頭一看碗裡,是用肉絲豆醬、醋、芝麻油、椒末、醃筍、蔥花等諸料拌好的切面,突然眉頭一蹙鼻頭一酸,又大哭起來。 「哎?小張哥,你又是怎麼了?」桃三娘關切地道,但她說話的神情,卻還是那般不緊不慢。 張玉才又哭了一陣,才慢慢抽抽噎噎止住,許是看這店裡也沒別人,我又是個小孩子,於是才把他的事情道了出來。 原來上個月十五,他一個人無事,上了街上逛,正巧走到金鐘寺門前的時候,正有三乘轎子堵在路上,是當地大戶古董店老闆吳石芢的三位家眷,剛從廟裡進完香出來。 張玉才走過也只是側目一望,卻正好與抬腳走出門檻的一位著石榴紅裙的女子遙遙四目相對,鬼使神差般,兩人竟都刷地臉通紅一片。 張玉才的腳步都慢了下來,但那女子身周僕從甚多,她只略站住了腳,就從她身後又走出一綠衣黃裙女子推她:「嬌艷,走這麼慢啊。」 張玉才聽見,便知這女子名叫嬌艷,可那女子也不多說什麼,只是再深深看他一眼,便走向轎子去,他想上前去說個話也是不能的,眼巴巴地看著三乘轎子抬走了。 原本接下來幾日,他自己單思那女子,甚至引致神思恍惚也就罷了,可昨日卻突然聽人說,那日吳老闆的三位妻妾上香回去後,其中一個叫嬌艷的小妾,本是他年前才買來收房的,一直愛寵有加,不想這日竟看中了街上一個不知哪來的野男人,回去後也念念不忘,對她的丫鬟感歎那位「美哉少年」,被吳老闆聽到後,一氣之下吊起來毒打一頓,後見她奄奄一息了,還乾脆將她人用繩捆住,連夜填到後山上一口荒井裡去了。 張玉才聽到這話,立刻飛跑到那後山的井去,卻見那井上被人壓了一塊恐有數百斤的大石塊,井周圍草木被踩踏凌亂,應是最近確有不止一人來過的,想要推開石塊,但力不從心,當時撫石大慟,就哭了一場。 桃三娘聽完始末,嘖嘖感歎,可也疑問:「你怎麼就真的確定嬌艷是真的在那井裡呢?」 「不瞞三娘,當時我獨自在井邊待到深夜,竟碰見嬌艷的丫鬟叫翠紋的,她提著些銀白紙錢,說是好歹主僕一場,乘夜裡無人知曉才偷跑來祭奠一番的,我有何疑惑再一問她,也就都清楚了。」 「噢,原來如此呀!真真是情錯何堪癡兒女呀。」桃三娘搖頭苦笑一下。 張玉才說完,又不由得發起愣來。 「哎,面都涼了。」桃三娘敦促他快吃麵,然後拍拍他的肩膀:「雖然已經很糟糕了,但是,也許還沒有到你想的這麼悲觀呢。」 「嬌艷……已經死了!」張玉才哽著聲音說。 「未必的啊。」桃三娘向四周看了看,才壓低聲音道:「你先把面吃完,我再告訴你。」 張玉才想也不想,端起麵碗就狼吞虎嚥起來。 我在一旁看看他,又看看桃三娘,不明白三娘是什麼意思。不知怎麼,想起曾聽老人講過的故事,像天仙下凡專門來配了窮小子,或者窮小子偷了天仙的衣服,然後娶了天仙,但眼前這張玉才和那吳老闆的小妾,並不像那故事裡所講的…… 桃三娘臉上帶著慣常的一抹笑,看他吃完了,讓李二收碗,又喚何大把梅鹵茶拿來,倒出幾碗來。張玉才催她:「三娘,不要和我開玩笑了,剛才你說嬌艷可能沒死,是什麼意思?」 桃三娘反問:「你說的那口井,可是在吳家大宅子後面,那石半坡上大槐樹下的?」 「是啊。」 「你也知道,我幾年前剛來這鎮上,就開了這家飯館的,當時我為了找些好水,就把這一帶的水井都看了一遍,那石半坡上的井啊,別看下面黑洞洞的,其實沒什麼水,就是潮潮的長了好些青苔子,我沒猜錯的話,嬌艷既然沒死,那就算掉下去,肯定也淹不死她。」 「真的?」張玉才不敢相信。 「是啊,我騙你幹什麼?」 「可是……她受了傷……不行,我得去救她!」說著,張玉才起身就往外走。 「等等!你就這樣去啊?」桃三娘連忙喊住他:「這青天白日的,你要是幹什麼?再說了,你不是說吳家還拿塊大石頭壓住了井口麼?你一個人去,能搬動?」 「可是……」 「別可是了,這樣吧,」桃三娘想了想:「那嬌艷也是怪可憐的,三娘幫你這個忙。你先回家呆著,今晚夜黑以後,你來我這,我讓何大李二陪你去。」 「真的?」張玉才難以置信地看著桃三娘。 「當然當然,你先回去吧。」桃三娘嫌他囉嗦似的,把他連哄帶推送走了。 ※※※ 這天夜裡,我怎麼都睡不著,總在想著張玉才他們現在是不是已經在那口井邊,商量著如何搬開大石塊了,又或者已經搬開了石塊,正拿繩子打算下去救人呢……我翻來覆去,越是想卻越有點害怕。 娘被我擾醒了,翻身過來拍了我一下:「丫頭別亂動。」 「娘……我肚子有點疼,想去茅房。」我撒了個謊,然後爬起身出去。 屋外院子裡靜悄悄的,偶有幾聲蟲鳴,沒什麼風,只有一彎下弦月,在絲絲雲中顯得若隱若現。 我隔著矮牆朝遠處的歡香館張望,夜幕之中,沒有房屋的輪廓,只有懸掛於飯館門前,那兩個夜里長明的紅色燈籠,在發出隱隱若現的光火。 才過了小滿,天氣還是濕濕涼涼的,不知是凝聚在地上的水氣還是青苔,腳下有點滑,我就是捨不得回去睡,只想看看他們究竟回來沒有。 「梆——梆!」有打更的走過,已經子時了,他們卻還未回來? 那一雙紅燈籠在那裡靜靜地亮著,我突然打了個冷戰,不知哪來的一股勁,我推開院門,朝歡香館走去。 門緊鎖著,裡面沒有光,我詫異地想,難道三娘也去了石半坡? 不死心,我又轉而跑到歡香館的側門去,那兒有個小小的馬廄,是給客人歇牲口的,但三娘自己,除了廚房外邊一個大缸裡養魚外,卻不養其它任何動物,包括小狗。我從馬廄的小門往裡看,院子裡有光,還有陣陣香味! 我伸著脖子深吸一口,是剛剛蒸熟的米飯香氣! 我試著推了推門,居然「吱呀」一聲就開了,我趕緊邁進門去,但不敢聲張,只是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幾步,正好有一個拐角,我伸出頭朝院裡看,果然看見一口幾十斤的大鍋,裡面熱氣蒸騰的滿滿一鍋黃米飯。 還有一個平時專門掌管廚房叫何二的廚子,在地上已攤開舖好了一張乾淨竹蓆,桃三娘圍繞著竹蓆四周,正分別點了五盞蠟燭,我十分疑惑,不明白她究竟在幹什麼,便不敢出聲去打擾她,只見何二拿著葫蘆瓢,舀出許多黃米飯在蓆子上,桃三娘則正襟朝竹蓆和蠟燭拜了拜,才附身開始去收拾席上的米飯,熟練地先將一大團用手規整成圓形,放在蓆子的一端,然後我驚異地發現她竟然把所有黃米飯堆砌成一個人形! 何二在旁邊一聲不響,默默幫助她忙活著,一切都熟視無睹的模樣。 難道三娘又在做什麼好吃的?我興奮地想,也就沒了戒備心走了出來,只是挨著牆角站著,看他們忙。 桃三娘把整個人形做好後,轉過頭來突然看見我在,顯然嚇了一跳:「桃月……?」 我也被她的表情嚇得一怔。 不過她很快又露出笑容:「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在自己家裡好好睡覺呢?跑到我這裡來幹什麼?」她一邊說著一邊走過來。 「三娘,你在做什麼好吃的?」我抬頭望著她卻反問道,我不想回答她為什麼我沒在家好好睡覺。 「這是呀,在做神仙醋。」桃三娘笑瞇瞇地牽起我的手,拉我到磨盤旁的木凳子坐下,不知怎麼的,我突然就眼皮沉重,她讓我坐下,正好背靠是磨盤,我往後一仰,頭抵著石磨就睡著了。 ……一直到,我被很多腳步、說話的嘈雜聲吵醒。 張玉才一身黑頭土臉的,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懷裡橫抱著一個衣衫藏污破損、蓬頭垢面的小個子女人,何大何二點起好幾盞燈,把整座院子照得通亮。 煤爐子上燒著一大鍋水,桃三娘拿著兩個小瓷瓶和一卷白紗布,招呼他們:「快進這屋來吧,這房間剛才李二已經收拾乾淨了。」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看著他們忙亂著進了院子角落頭一個房間,李二裝了一盆水也跟了進去,又聽得桃三娘說:「何二,去裝碗米湯。」 張玉才問:「要不要去找大夫?」 桃三娘制止道:「我這裡什麼藥都有,你找大夫不怕洩露了出去啊?」…… 院子裡先前那擺了人形黃米飯的蓆子不見了,蠟燭也沒有留下,許是方纔我睡著的時候,他們收起來了,也不知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我也想跟進屋裡去看看那嬌艷的臉,究竟是長什麼樣,看來三娘說得沒錯,她真的沒死,這是何二從廚房端著一碗米湯出來,我就跟著他走進去,可才到門口,桃三娘就把張玉才和何大李二等人推出來:「我要給她脫衣服料理傷口了,你們都出去。」說完順手接過何二的碗,門「砰」的一聲關上。 我實在是睏倦了,只想盡快回到床上去蒙頭大睡,張玉才他們根本沒有留意到我,李二便帶著我,從那個小偏門出去,將我送回到家門口,一聲不響沒有任何表情地,才自己轉身回去。 我迷迷糊糊地進門,摸黑小心爬回床上,娘居然一直熟睡著,根本不知道我離開了很久。 第二日我再去歡香館,看到桃三娘身影還是一貫地忙碌,客繁流轉,與以往沒有任何異樣,直到過了未時以後,店裡客人散完,張玉才從柳青街的那一頭急匆匆走來,我看見桃三娘在櫃檯算賬,何大拿出一桶水到店門口前,給兩棵核桃樹澆水,於是走過去。 那樹上結著無數綠油油的小果子,濃蔭布下一片清涼,何大仔細澆完水,又拿竹竿趕逐樹冠裡鳴叫的蟬,我對他的行動雖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在意,桃三娘照例是一看見我,就親熱地喊我進去坐坐。 那張玉才一進店來,就要直奔向後院,桃三娘攔住他:「你怎麼跟個沒頭蒼蠅似的?」 「嬌艷她怎麼樣了?」張玉才急道。 「放心吧,今日已有起色了。昨天你帶她來的時候,只有胸口剩點熱氣不是,可是命大,今天雖然沒醒,但手腳都緩過來了。」桃三娘一邊說著一邊把他引進去,我也趁機在後面跟著。 果然進了昨夜那小屋,只是卻有一股奇怪的酸味微微刺鼻,一個面帶青紫血痕的瘦小女子昏睡在床上,頭髮依然凌亂,看不清面目,只是換上了乾淨衣服,床邊擺著藥瓶和粥碗。 張玉才從被褥中拉出她的手,放到自己臉頰邊,果然是柔軟溫熱了,再伸手探探額頭,終於舒了一口氣般,回頭朝桃三娘突然跪下:「謝三娘仗義相助,我張某人……」 桃三娘連忙拉他起來:「張小哥兒,使不得呀。」 張玉才回頭又看一眼嬌艷:「如果不是三娘知道那口井原是枯井,嬌艷恐怕真得冤死井裡了。我一人之力又根本搬不動壓井的大石……」說著他又哽咽起來。 「張小哥兒,以後的路子還長呢,嬌艷在我這養好傷,卻也不能久留,你也得早作打算啊。」桃三娘這樣說著,又拽他離開屋子:「才又餵她喝了一點米湯,別在這說話了,吵著她。」 張玉才猶不捨得,桃三娘硬是推他出去:「跟你說了,必得多加小心,若被人發現可就前功盡棄了。她在我這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最後終於看桃三娘將張玉才哄走了,之後幾天,張玉才還是每日都來看一眼嬌艷。我因為好奇,也是每日跑來。 那嬌艷真的是一日比一日好轉了,第三日已經能睜眼看人,全身創傷處也都結痂,瘀血漸散;第四日就開口說話,認出張玉才來;第五日撐著床沿能自己起身;第六日,我聽鎮上有人議論,吳家有人發現石半坡上井口的石頭被人移開,處死的小妾屍體不見了,於是亂成一鍋似的到處派人找,於是張玉才慌得像丟了魂兒一樣跑來,我猜必是找三娘合計辦法…… 第八日裡,那嬌艷和張玉才就都消失了蹤影。 官洲渡頭擺渡的張老漢還在,兒子平白無故丟了,他瘋找了一陣,也沒有結果。 而歡香館裡桃三娘依然忙碌,沒有改變。 一個月以後,我隨桃三娘在後院,看她搬出一隻大甕,說是她新成了的神仙醋。待她倒出甕裡的醋,剩下渣滓,我探頭朝裡望,卻看見裡面發酵的黃米團還保留著人形,散發出來刺鼻的酸氣,和嬌艷睡的屋裡那種氣味是一樣的。 桃三娘絲毫不在意我的詫異,自顧自地把醋加好花椒,然後上大鍋煎滾,非比一般濃郁的醋香充斥滿了整座院子。她用小勺舀起一點品嚐,十分滿意的神情,然後另拿一個罈子收貯好。 見我一直用一種迷惑目光看她,她終於忍不住笑笑,用那勺子也舀來一點給我嘗,一邊道:「這醋的味道是不是特別鮮醇?這裡加了人的慾望,是他們的非分之想,才讓這醋的味道變得十分完美。」 我試了試醋的味道,但我說不出這是什麼味道,也還是不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 直到……我再在江都街頭,見到那個已經變得瘋瘋癲癲、不成人樣的張玉才後,從他斷斷續續、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裡,說的卻是:「好端端的人……就化成酸水了,好端端的人……一轉眼就……」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其實他和嬌艷在第七天夜裡,收下桃三娘贈的十幾兩銀子,便私奔了。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原本身受重傷,性命危在旦夕的嬌艷,如何在短短幾日間,傷勢就好轉如初?他們想要在一起,這在世間原本就是不可能的,牛郎與織女,不也是被分隔在銀河兩邊?只因為他們想要在一起的這種慾望,讓桃三娘鑽了這個空子,這都是她的幻術罷了。她把黃米做成人形,與那嬌艷被找到的屍體一起,做出來另一個短暫活轉的嬌艷,滿足了他的心願……然而,待慾望釀出了神仙醋,嬌艷也就煙消雲散了。 誰都很難想到,饕餮本是慾望的化身,人的慾望自然也是她的食物,她隨時都覬覦著誰的慾望,伺機將它吞噬…… 二、薔薇糕 桂花飴糖般的中秋才過,便是茱萸辛香辟初寒的重陽節了。 這些日子裡,桃三娘每日都忙著做糕:菊花糕、茯苓糕、五色鬆糕、八珍糕等等,不同樣式,吸引著眾多過客和鎮上的人們,都來爭相購買。 我因為嘴饞,就也常常找借口說是跑去幫她的忙,替她搗搗染鬆糕的青草汁,或舂磨白米,研粉篩細。 我尤其最喜歡看她做重陽糕,往糕粉裡拌上蜂蜜脂油,混入栗子黃、糖桃脯、松子肉、銀杏果等,面上再嵌數顆紅棗後入屜鍋蒸,糕熟便自然變得蓬髮鬆軟,香厚甜蜜,插上剪綵小旗端了出去賣,不一會功夫就被一搶而空。桃三娘說了,歡香館這美味一絕的重陽糕,只在重陽節前這半個月內有賣,逾期則不再供應,因此每日專程來買糕的人,可說是絡繹不斷,擠得門庭若市。 娘給我做了個紅色的茱萸香囊戴在身上,吩咐我不許弄丟了,要一直戴到過了「桂花蒸」那段秋雨秋熱天,才能離身。我不會在意這和重陽節的關聯,只是覺得這紅色香囊卻是我難得的寶貝,還拿去給桃三娘看。 已經仲秋了,附近有些大戶人家要趕在入冬以前做些衣箱櫃子,因此我爹每日起早就得開始忙碌;娘也是忙裡忙外的到各家接送活計,留下我一人包攬所有做飯灑掃之類的家務事。 於是我便每日也忙活起來了。早上燒水、掃地、熬粥,擺好小黃瓜醬菜,自己吃完就馬上拿著全家人的衣服,到離家約百餘步遠,柳青街南邊盡頭的小秦淮河裡去洗,待洗完回來晾上,就才拿著菜籃子到小秦淮南岸的菜市去買菜,然後回來做午飯,伺候爹娘吃完,晌午間便沒什麼事了,通常是陪著娘做事,只是我的針黹女工又實在不好,惟有做飯還行,所以娘也沒辦法叫我幫她什麼忙,大不了就跑跑腿遞送點東西罷了。 這一日買完菜回來,路過歡香館門前,卻見一行官府人家模樣的車馬停在那裡。 為首騎一匹棗紅大馬的是一位年輕的大人,三十出頭的年紀,生得極有派勢,身穿貂鼠大褂和皂靴,一手攥韁繩一手拿馬鞭。他旁邊一個同樣騎馬的跟班正畢恭畢敬地回稟道:「程大爺,這就是歡香館。」 「嗯,這兒看來倒也乾淨。」他說著回頭朝身後的馬車道:「夫人覺得如何呢?」 馬車的簾子動了一下,掀開一小角,彷彿是丫鬟代回說:「太太說若就是賣前日送來那種重陽糕的那家歡香館,就試吃一次吧。」 那程大爺點頭,正好就見桃三娘從店裡走出來,朝眾人略一躬身笑迎:「這麼多位客官,可是打尖?」 那程大爺也不答腔,由他身邊的那個跟班道:「午飯你給備下幾桌,不要圖省錢,揀你們這兒最好的上,我們家大爺帶了女眷,東西可得注意乾淨新鮮點的,我們先到別處還有事,午間就過來。可都明白?」 「是!明白了。」桃三娘點頭,正恭送他們一行人走,那車伕才驅動了馬走,突然其中第二輛馬車裡傳出一聲嬌喝:「慢著!」 程大爺詫異回頭,只見第二輛馬車的簾子掀開,探出一點丫鬟的雙椎:「程大爺,三姨娘請您過來一下。」 程大爺趕緊撥轉馬頭過去,我因站在遠處,沒聽見那車裡的人說了什麼,只見那程大爺聽完,略點頭稱是,便朝第三輛馬車的車伕道:「你們和二姨奶奶留在這兒吧,三奶奶懷有身孕,畢竟不好亂吃外面的東西,請二姨奶奶督促做些細緻飲食才是。」 說完,便調過馬頭,領著一眾下人、兩輛馬車浩浩蕩蕩繼續走了。 我站在那看著,說來歡香館一年到頭倒是常有些達官貴人會光顧,但這麼大個陣仗的還是少見。這些坐車的太太小姐們,算見識過一些的,但像這個要留下來做飯,卻也從來沒有過。 馬車裡走出來一個細挑兒身材的紫衣小鬟,然後再扶出一位著一身半新不舊青緞子坎肩、蜜合色裙子的少婦,臉皮色有些暗黃,不算美艷,但儀容十分大方嫻靜。 桃三娘喚來李二幫著馬伕帶車子去後院馬廄,自己則招呼那少婦和丫鬟進去。 我看完了熱鬧,也就回自己家去了。和平時一樣做好飯再端給爹娘,忽然娘道:「也是怪了,可能最近天熱,咱們家院子的那些薔薇今早竟開了好些,方才對面的桃三娘還過來說,想買去做薔薇醬,我就答應了,她還說讓你明天清早摘了給她送去,錢多少無所謂,反正街坊鄰居的……」 我聽了著實詫異,記得入秋以後,院子角落的薔薇架明明已是一派青黃懶散的了,葉子落了大半,我也沒注意,今天卻開花了? 我趕緊跑到院子裡去看,果然那一架子薔薇冒出不少骨朵兒,粉粉白白的蓓蕾不少,含苞待放的鮮艷模樣彷彿現在仍是初夏,只是葉子依然半死不活地耷拉著。 「咦,好奇怪啊!」我不由得驚歎:「秋天還會開薔薇花!」我跑回屋裡急著追問:「怎麼會開花的?」 爹只是望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娘拍拍桌上:「好好吃飯。」 我卻興奮起來,隨便吃了幾口飯,又跑出去看薔薇。 雖說已經是仲秋了,不過娘說的沒錯,天空總沒什麼雲彩,清藍氣爽的,說不定薔薇也就因此才開了吧?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湊近花朵聞了聞,好看的鵝黃蕊心香氣很淡;這時節連蜜蜂蝴蝶都沒有,獨這花開……我心頭忽然又浮起一絲不安起來,踮起腳通過矮牆朝遠處歡香館張望,恰好看見那何二拉著板車,買回來一堆菜蔬米面,從側門進去。 歡香館廚房的煙囪已經升起裊裊青煙,必是三娘親在裡面忙活了。我趕緊回頭待爹娘吃完飯,洗好了碗筷,便出門往歡香館去。 ※※※ 廚房裡熱火朝天,但奇異的是,除了桃三娘在,還有方才坐馬車來的那位夫人也在! 她二人都穿著圍裙包著包頭,那夫人正麻利地收拾一隻鵝,她的丫鬟用小枰子稱好了三錢鹽巴,她拿來擦鵝的腹內,然後拍一小把蔥,塞滿其中,鵝的外皮用蜜糖拌燒酒塗滿,起大鍋放入一大碗酒一大碗水,竹箸架起蒸,只是注意不能讓鵝身近水。火灶內燒的兩束各一斤八兩、粗細相似的木柴,據說也是她挑選的,也不用看火,只等它自己燒盡了便可,俟鍋蓋自冷以後,才可揭開鍋蓋,將鵝翻身,再將鍋蓋封好,改為一束一斤八兩的柴繼續燒火蒸之,灶內不可用火棍去挑撥,鍋蓋也必須用棉紙糊好。 桃三娘嘖嘖稱歎:「夫人手藝實在好!我卻是自愧不如的。」 那夫人只是笑笑,見三娘在做鴿蛋餃,便也過來看她的手法,是用剁碎的時鮮蔬菜和肉糜,鴿蛋十幾個打稠成蛋漿,分別煎攤巴掌大的在平鍋上,上面放好一定量的菜肉糜,蛋漿也已成形,便把它一半翻過來覆於另一半上,成半圓餃子形狀,蛋熟後自然合攏,就可一個個拿起來放置一邊待用了。 湯鍋裡燒的雞湯也已經翻滾良久,沁出濃香,三娘說上菜時只要將湯內放入蛋餃便可。 這時何二宰好了八隻鵪鶉拿進來,桃三娘吩咐他仍舊用甜醬瓜和姜絲,配茶油同炒。 那夫人又道:「我們府上的三夫人懷有身孕,喜歡清爽飲食。」 桃三娘拉她到院子裡:「不若你來試試我醃製的蘿蔔好了。」 正好看見我,不由得笑道:「桃月兒你什麼時候來的,三娘顧著忙也沒看見你。」說著還和那夫人介紹我,說我是多麼精巧伶俐,她喜歡我就當自己女兒一般。 那夫人也附和地看著我笑笑,但我這麼近地看她,卻覺得她神情裡彷彿隱含一抹哀傷,目光祥和卻又有點黯淡。 桃三娘的醬菜缸子都陳列在院子裡的屋簷下,她的糟醋蘿蔔,也是一絕。將整根蘿蔔的皮旋切開,但中間不可斷,仍包裹蘿蔔本身,一起風乾後,加入炒鹽、干花椒、蒔蘿揉透才加入糖醋。之後再把蘿蔔切片晾乾,再加一遍炒鹽、干花椒、蒔蘿揉一起,加糖醋入缸。 三娘用乾淨筷子夾出一些給我們嘗試,味道簡直是少有的香脆可口。 「不過蘿蔔下氣,孕婦不宜多吃點,我這還有前兩日掛起來風乾的菜心,現在用鹽醃一下,待會用蝦米麻油醋一拌就好吃了。」 那夫人連誇桃三娘周到。接下來那夫人去看她早先做下的肉汁焙筍,她的丫鬟洗好了剛買回的蓬篙,準備做松菌蓬篙羹,何二則在將數個大茄子切成兩半,挖出籽瓤,釀入調好味道的肉糜,早將茄子合併,用竹籤固定好,放入油鍋炸…… 桃三娘拉我站在廚房外,我對她說起明日一早,就把家裡的薔薇摘了拿來,她點頭笑道:「原來做的薔薇醬都用光了,正好這幾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開了,正好……對了,小秦淮兩邊的夾竹桃,好像也開了,你幫我去看看?」 我覺得她說這話有些奇怪,但也沒細想,爽快答應:「好!」 說起柳青街盡頭的這小秦淮,兩邊因植滿了柳樹和夾竹桃,一年中大半時光都有連岸的綠絲招拂、紅霞白雪,也算是江都一景。尤其春夏時節,水面落花漂散,我每日去水裡洗衣,都常惹得會沾上數瓣花片。 夾竹桃秋季裡也會開花,只是遠不如春夏爛漫。三娘怎麼想起要我去看它?我在往小秦淮走去的路上,才想著覺得奇怪,這條路我每日都走,但是太熟悉了,反而很少去注意路邊的草木。 不曾想,夾竹桃一改秋風裡的頹瑟,花面重露紅顏來,垂柳之間,分外顯得腰肢妖娜,黃綠的葉裡,卻開出塊塊紅團錦簇。 我正驚訝於眼前的奇景,正好看見那程大爺騎著馬,領著馬車和一眾家丁遊玩回來了。 我趕緊跑回歡香館,何大李二已經把雅座和大廳的飯桌都擺好了。那位夫人仍繫著圍裙,和桃三娘一起站在飯館門口,等待程大爺的一行。 我反正是個不起眼的小黃毛丫頭,呆在店門口一側的兩棵核桃樹下,看個熱鬧。 終於看見另兩輛馬車裡的夫人出來了。 第一輛裡出來的是一位年紀與程大爺相仿的威嚴婦人,身邊帶兩個紅衣的丫鬟,沒什麼笑容,但是也不喜多說話。其中一個丫鬟還從車裡拿出自帶的臉盆和豆皂,往後院去打水。 第二輛車裡出來的夫人卻是十分珠光寶氣,頭插幾支金釵珠釧,脖子掛著大顆的珍珠串,伸出來讓丫鬟攙扶的手腕上,也是鋃鐺作響、多得嚇人的金玉鐲子,姣美的身姿,再穿上海棠花紅的綾羅衣裙,肚子微隆起,那程大爺一看她下車,連忙親自過來扶:「夫人小心!夫人小心!」 進了店門,桃三娘引路到裡面,那被留下做飯的夫人也趕緊吩咐自己的丫鬟:「娟兒,還不快去給三姨太倒水洗手!」 她的紫衣丫鬟答應了去,她自己只敢跟在程大爺和三姨太的後面走。 那三姨太微皺著眉頭對程大爺嗔道:「今天天氣這麼熱,我都要吐了,虧你們興致還那麼高。」 程大爺說:「我讓他們趕快去做點酸梅湯來?」 「嗯……」她點頭,也不回頭就說:「請二姐幫我做吧?別人做的我怕不乾淨。」 「聽見沒有?快去做酸梅湯。」程大爺忙回頭大聲吩咐道。 我只能看見那位夫人的背影,不知道她是什麼表情,只是見她立刻就點頭轉身回廚房去,我突然不由得覺得她很可憐,於是溜到側門,重跑回到後院去。桃三娘安置好前頭,也趕到廚房來安排上菜。見那位夫人一人站在院子裡猶自發怔,便回身去拿來自己醃製的一瓶梅鹵遞到她面前:「夫人是不是太累了?坐下休息一會?」 那位夫人才一下醒悟過來,接過瓶子有點不好意思:「還好……是有些累了,三娘不要叫我夫人,我娘家姓李,小名香娥。」 「好吧。」桃三娘識趣地走開了。 我見人們都在忙,那香娥夫人找到一個燒水的小風爐,打算在那煮酸梅湯,便過去幫她撿煤球,她十分和善地謝了我。 待她燃好煤球煮了酸梅湯,盛一碗拿出去,程大爺和另兩位夫人沒有等她,飯已經吃得一半了。 那珠光寶氣的年輕夫人每嘗過一道菜,就會問桃三娘,是誰做的。末了嘖嘖稱讚,果然歡香館是名不虛傳的,程府的二姨太手藝本已是勝過一般廚子了的,但桃三娘的手藝,卻是更山外有山。 程大爺也點頭稱是,也問桃三娘道:「歡香館可有房間?你這裡不留客住宿吧?」 桃三娘有點為難:「樓上倒是有四個房間,不過小店的確一般不留客過夜,除了我睡到房間外,其它的都很少收拾,偶爾收留一些趕路又實在找不到住處的客人而已。後院也有幾個房間,但也是廚子和跑腿雜役們睡的……」 「哎,老爺,出門在外的,不方便也是自然的,不比在家舒服,樓上既然還有三個房間,那我們睡不也是正好麼?讓下人們收拾一下就好了,被褥我們自己也帶了乾淨的來……下人們讓他們在後院隨便安置一下就好了嘛?」那夫人朝程大爺撒起嬌來。程大爺只好轉而問那位不大作聲的大夫人,竟也沒有異議。 我不由得摀住嘴覺得好笑,他們都是被桃三娘做的飯菜給留下來了。接下來幾日,歡香館比往常更加熱鬧起來了。 進出的下人、車馬,常常堵得水洩不通。 ※※※ 那位程大爺原來是來自於松江的官家大戶。彷彿聽鎮上人議論說,他本身便考得舉子的功名,將來若再考上進士啥的,難保不是一位大官顯貴。歡香館來了這麼一位貴客,簡直是蓬蓽生輝。又有一些好事之徒不知跟哪個下人混熟了,打聽到些這程大爺身邊三位夫人的事。 原來這大太太,是前常州陽湖縣知縣的千金,與程大爺同年,十四歲時便已完婚,只是婚後十多年,也未曾生育。 而二姨太的身份確立,則又有點與別人不同。她母親是府裡廚下掌勺的廚娘,因此二姨太雖然地位卑微,可自小就與程大爺認識,程大爺小時候病了,惟就愛吃她母親熬的清粥、做的小菜;後來程大爺年長成家,又接連考上秀才乃至進士,闔府上下無比榮耀,當年重陽佳節時刻,廚娘比以往忙得還要不可開交,宴席不斷,便把女兒帶入府裡廚房幫手,誰也不知怎麼的,就被程大爺看中,竟收了做二房姨太。眾人背後議論,程大爺喜愛二姨太的地方,恐怕只是她的一門烹調手藝罷了,況且這二姨太也不曾生育。 直至到這三姨太進門,程家後繼香燈才有了希望。三姨太本是煙花女子,但與程大爺結識的時候,年紀尚輕身子未破,卻還是個青倌人,兼之生得嬌俏可人,就被程大爺看中贖了身,沒想到進府不到一年,就懷了身孕,程大爺自然捧之如珠似寶,府中上下都不敢待慢。尤其她每日伙食,還都得由二姨太親自伺候……想來二姨太心裡,也不可能不心酸吧。我每日到小秦淮畔洗衣,都能聽到不少這樣的議論,心裡不禁為那位二姨太難過。 尤其是那程大爺一行人每天早出晚歸,四處去遊山玩水,我每日起得也夠早點,但總能看見對面歡香館的煙囪已經冒出炊煙,二姨太每天天不亮,就早早地起身,到廚房裡為程大爺他們做早點,以及白天裡一家人要吃的糕餅點心。 恰好這日,那程府大太太身邊丫鬟有一件衣服需要縫補,先一天晚上送來,我娘做好了,便著我第二天一早給她送去。 我做好早飯,自己急忙吃點,就拿了衣服跑去歡香館。 從側門進了後院,便聞到一股藥味,那位二姨太的丫鬟正守在風爐旁熬藥。二姨太自己則在廚房裡忙著,似乎是做糕。 我趕緊過去:「二夫人好。」 二姨太見是我,點頭笑笑。 我聞著糕的味道很香,恰巧桃三娘走來,我流著口水問:「三娘,這是在做什麼糕?」 「薔薇糕。就是前日你家摘下的那些,我用制有冰片在裡面的雪花洋糖一起做的花醬,倒比用白糖做的醬味道更香更好。」桃三娘一邊說道,一邊笑。 我忽然彷彿有種錯覺,她的笑讓我有點奇特的……不寒而慄的感覺。 「我去給大太太的丫鬟送衣服了。」我嘀咕了一句,就進屋裡去,正好碰見那丫鬟下樓來,我剛要說,她趕忙做手勢「噓」了一聲,走到眼前來才壓低聲音說:「做好了?」 我說:「做好了。」 「錢已經給過你娘了。」 我說:「知道。」 這時樓上又有個丫鬟下來,風風火火地跑到後院去:「藥熬好了沒有?慢吞吞的,三太太的胃疼得不行了!」 大太太的丫鬟趕緊轉身回樓上去了。守在風爐邊的丫鬟回道:「快好了。」 「老是慢騰騰的,沒睡醒麼?」那丫鬟大聲數落一句。廚房裡的二姨太望了她一眼,也沒說什麼。 我躲到桃三娘身邊,她拉我到櫃檯前的桌子坐下,從櫃子裡拿出一碟芝麻餅,又倒了一碗茶:「吃吧?」 我高興地點頭,拿起一塊餅吃起來。 院子裡的藥香瀰散到四處都是,我隨口問她:「誰生病了?」 桃三娘指指樓上:「那位三夫人。這幾天奔波受了勞累,加上昨晚多吃了一碗糯米圓子,就胃裡不舒服,疼了半夜實在不行,天不亮就去找來大夫,這會子也快熬好了。」 「噢。」我點頭,這種事我也不會在意的,依舊低頭吃餅。不一會還看見那二姨太的丫鬟盛好了藥,上樓去了。 我吃完餅,向桃三娘道了謝,也回家忙我自己的家務活去。 午間才做好了午飯,我伺候爹娘吃時,卻聽見屋外一片人聲沸沸揚揚。 我多事,立刻跑出去瞧,卻見歡香館門口站了一圈人。還有一些人從我家門口跑過去,有人說:「歡香館裡死了人了。」 我不禁頭皮一陣發麻,這是意想不到的事,歡香館裡死了人?我回去吃下兩口飯,又想跑去歡香館,誰知娘沉著臉訓斥我說:「明知道死了人,也不怕煞氣重,不准去!」 我只好悻悻的收住腳步,站在院子裡朝歡香館張望良久。 後來才知道,死的是二姨太的那個貼身丫鬟,她熬好了藥端去給三姨太后,三姨太胃正疼著,便罵了她幾句,她不忿頂了嘴,程大爺火起便命人把她捆了到馬廄裡,還讓下人用馬鞭抽了她幾下。 二姨太為人雖然懦弱不多說話,但這次也為她丫鬟去找三姨太求情,三姨太反而又抱怨說她故意惹她生氣,一下子不但胃疼,肚子、心口都疼起來了。這一鬧更攪得上下亂成一團,程大爺大罵了二姨太一頓,但也沒對她怎樣,只是那丫鬟,居然脾氣十分剛烈,她被打之後別人把她放開,她竟突然一頭撞牆去,頓時頭破血流就死了。 歡香館死了人,驚動到官府,幸而程大爺在這方面交際實深,丫鬟又的確是自己碰死的,便迅速買棺收殮了事。經此一嚇,那位三姨太居然當場暈過去,醒來拉著程大爺連喊著要回家…… 我第二天去菜市買菜之時經過歡香館,只見馬廄邊停了一口棺材,旁邊供奉了一碗白豆腐、一碗白米飯,有不少人在燒蠟燭衣紙,愁雲慘霧的。我嚇得加快了腳步,心裡也在擔心桃三娘的生意,怕是就這麼給耽誤了,還有那二姨太,不知現在怎樣光景?正想著,才走到小秦淮邊,卻看見桃三娘站在那裡,她穿一身蓮青色的對襟衣衫、褶裙,手裡拿著個籃子,看見我照舊是笑容可掬的模樣。 「三娘?你怎麼在這?」我詫異道。 「是啊,何二做飯,我去菜場走走。」說罷,攜了我一塊走。 我忍不住問她:「三娘,棺材停在門口你還怎麼做生意啊?」 「那姑娘怪可憐的,生意還是小事情。」桃三娘搖頭歎了一句。 「可是……」我欲言又止,這時已經走到菜場,人多口雜,我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與三娘談論這件事。剛好走過一個賣干鮮果子的小攤,桃三娘站住了:「誒,才九月就有榧子了?」然後開始與小販討價還價,挑揀了兩斤榧子,再稱了三斤栗子,一斤柿子餅。 我不好再說什麼,隨便買了點菜,和桃三娘一起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忽然又歎了口氣:「那位二姨太,這回卻真是鐵了心了。」 「嗯?」我一愣,沒明白她的話。 桃三娘冷笑:「那丫頭與二姨太朝夕相處這麼多年了,兩人可是有情有義的,程府上下,別的下人免不了趨炎附勢,厚此薄彼,只有這丫頭對主母不離不棄。二姨太昨兒一整日都不吃不喝不說話……也是孽障啊。」她又歎一口氣,頓了頓:「其實那三姨太,也並非真的就心腸歹毒至此,她只是太年輕,出身單薄命苦,一時得了勢,就未免恃寵生驕些罷了。」 我笑說:「三娘你眼中看人,卻也沒有十足的壞人呢。」 「世事原本如此。」桃三娘忽然伸手摸摸我的頭:「世間本也沒有十足的壞人,只有十足的慾望。」 「噢……」我似懂非懂地答應了一句。 已經走到歡香館,桃三娘拉我進去坐坐,我說不去了,桃三娘看出我是害怕,卻拉著我的手:「進來坐會兒吧,三娘在,怕什麼?」 我被她牽著手,就不知不覺跟著往裡走。 蠟燭、香的煙霧,瀰散得門口乃至屋簷底下,都白濛濛的,每個人臉上神情都罩在蒼白的陰霾裡,很少人說話,大家都在忙著做事,空氣裡還有一股更濃重的藥味,想必仍是那位三姨太的藥,只是這藥氣和蠟燭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使人愈加有種不舒服。 我隨桃三娘到後面廚房,卻意外看見那位二姨太又在廚房裡忙活著,何二隻是在院子裡收拾兩隻活雞、幾條活魚;三姨太的那個丫鬟在守著藥煲。 我驚訝地看看桃三娘,但不敢問什麼。 只見桃三娘放下籃子,拿出一包東西走到廚房門口:「香娥夫人,你要的茯苓粉我買來了。」 那二姨太點點頭,朝她勉強擠出一點笑容:「謝謝你,三娘。」 「不謝不謝!」桃三娘擺手走開。 我朝廚房裡偷看,那二姨太在炒菜,但兩個蒸糕的大籠屜裡同時也在冒出滾滾白煙,不知是做的什麼糕。 桃三娘示意我跟她到櫃檯這邊,拿出一包東西打開:「這是我早上蒸好的重陽糕,還有一些菊花,你拿回去讓你爹娘也吃點,菊花泡茶喝……雙九重陽的這些日子,本就煞氣重……你的茱萸香囊還在嗎?」 我還是沒明白桃三娘的意思,但是她的話語和神情能讓我安心。我接過來並點點頭:「在。」 「嗯,感到不舒服了就聞一聞它。」 回到家裡,一日無話。我給爹娘吃了重陽糕、喝了菊花水,他們也沒在意和多問。 第二天早上,我又到小秦淮邊洗衣服時,路過歡香館,歡香館廚房的煙囪升起裊裊炊煙,程府下人進進出出忙於備車和搬抬行李,我估計他們是要回去了。那口棺材昨天也被抬走,據說是送到附近的寺廟去做法事超渡的,程大爺信邪,還花了不少銀子請來戲班,要在寺廟外面一個空地上搭台,準備唱三天晚上的大戲……這也是一種擋煞的法子吧?但我不懂。 我一邊洗衣服,一邊思忖,恰好一陣風吹過,我下意識抬頭望望身旁的夾竹桃樹,卻猛地想起昨天桃三娘的話語——「那位二姨太,這回卻真是鐵了心了」……「原來做的薔薇醬都用光了,正好這幾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開了,正好……對了,小秦淮兩邊的夾竹桃,好像也開了不少,你幫我去看看?」 我感覺到哪裡不對,但是又完全沒有個所以然。今天是那丫鬟死去的第三天了,鎮上也是流言蜚語,人心惶惶。 趕快洗完衣服,我跑回家晾上,藉著去買菜的時間,我又跑去歡香館,從側門進去,那二姨太和桃三娘站廚房門邊,低聲說著話,院子裡少了蠟燭香火的氣味,但熬藥的味道還是很濃。 我看見數個食盒放在一張桌子上,還沒蓋蓋子,裡麵食物微微冒著熱氣,是茯苓餅、薔薇糕一類的點心。 我怯怯走過去,那二姨太一身素衣,面容憔悴,桃三娘似乎在安慰她,她也輕輕點頭。 桃三娘看見我,也有點意外:「桃月兒你怎麼來了?」 我站在那不知怎麼回答,其實我自己也不曉得我為什麼要來。 但桃三娘立刻想起什麼笑道:「程大爺出錢請人在金鐘寺那邊街上搭了戲檯子,今晚就有戲看了,你去嗎?」 「去的。」我點頭。 桃三娘拉起二姨太的手:「你們這麼快就要走,我還真捨不得。」 二姨太苦笑道:「給三娘添了這麼多麻煩,是我該抱歉的,只是……唉,這世間的緣分不過聚散別離的話,也沒什麼好再說一遍的了。」 桃三娘抿嘴搖搖頭,我插話:「夫人真的要走了嗎?」 二姨太低頭看著我,她第一次這樣正眼看我,我心裡沒來由一陣發怵,不禁向後退了一步。只是短短幾天的時間,二姨太卻彷彿變了一個人,雖然她表面依然如當初見到的那樣溫婉,話語聲低柔,但是我能清楚地感覺到,從她略顯呆滯的目光,沒有波瀾起伏的語調……像極了陰雲抑鬱、神色灰慘的天空,隱忍著一股的雷鳴暴雨,不知何時就要發作的! 這時「登登登」一陣腳步聲從樓上跑下來,是三姨太的丫鬟,她跑到院子來,剛想說什麼,卻募地看見二姨太,一下子硬生生閉住口,站住腳步,才對桃三娘道:「三娘……三太太胸悶作嘔,想喝點梅鹵茶。」 桃三娘笑答道:「知道了,待會給你送上去。」 丫鬟跑回樓上去了。二姨太的目光卻一直盯著她的背影,直至上樓,看不見了,她還在發愣。 她的樣子讓我害怕,我望向桃三娘,她卻不以為異,還在看著我笑。 我實在害怕,桃三娘的笑甚至更加深了我的害怕……我趕緊回頭飛也似的朝外跑,歡香館這裡甚至都讓我心裡陣陣發涼。哪知,到了門口看見昨日停放棺材的地方,地上還留有一大灘香燭燃過的痕跡,我生怕踩踏到,貼著牆邊繞行過去,一路就像身後有鬼怪在追趕一樣,我徑直跑過小秦淮,到了人群多雜的菜市,才稍稍定下心來放慢腳步。 甫卻聽到有人大聲吆喝:「賣糕!賣糕!……重陽登高,平安壽高!」 我驚得看過去,卻只是一粗矮婦人在那擺攤賣糕而已,我才長出了口氣。 這幾日連天氣都如此沉悶,我想起桃三娘的話,拿出茱萸香囊嗅了嗅,裡面彷彿還有干薄荷葉子,氣味辛香,但不刺鼻,的確讓人感到安心許多。 程大爺一行終於走了。 他只是扔下錢給戲班子,並留下兩個下人料理善後,他自己便帶著一家子人,有點倉促而依然是浩浩蕩蕩地走了。 ※※※ 一台大戲在鎮上敲鑼打鼓鬧了三天,到第三日恰是重陽正日,那天的戲唱得尤其鋪張濃烈,鏗鏘激昂,倒是便宜了鎮上的人們,平白增添了不少熱鬧。 我在歡香館門前走過,卻看見店裡擠滿了慕名而來買糕的人們,有本地的,也有不是本地的……他們似乎都不知道、或者毫不記得,在這裡,幾天前才死過人? 何二和李二忙得不可開交,倒是桃三娘清閒。 她眼尖,不知怎麼就越過人群看見了我,立刻走出來叫住我,不由分說拉我進去:「來,三娘剛蒸好的薔薇糕,你也來嘗嘗!」 桃三娘蒸屜裡這次蒸出的薔薇糕,卻是不賣的。 她帶我進廚房,把白氣騰騰的糕拿出來,我看見糕上隱隱透出像是人身皮膚下,血紅色脈絡膨鼓延張般形跡的殷紅花屑……非比以往的花糕氣味,那種甜膩濃郁裡,有一股奇異的腥香,桃三娘拿起刀,小心翼翼地切開一塊,用筷子夾了送到我嘴邊:「吃……」 我心裡「咚咚」地跳得厲害,卻不敢違逆她的話,只得張開嘴—— …… 很快,歡香館就恢復了往日的朝氣,仍舊是來往過去的,走路歇腳,熟人生客,羹燒酒熱。 我漸漸地也把那件事拋諸腦後了,我甚至沒有發現,程大爺他們走後,我家的薔薇架迅速退變回枯黃萎跡,小秦淮的夾竹桃也花蕊消靡,不復光鮮。 許久以後,她才親口告訴我,是她親手幫她做的,把夾竹桃的花瓣混入薔薇花瓣裡,專門做成一種花醬,再蒸製成薔薇糕給那女人吃……別人吃的只是純粹的薔薇糕,而那女人……吃的卻是夾竹桃花糕。 夾竹桃性具大寒毒,那女人吃了不止一塊……在程府回行的路上,那女人恐怕已經胎滑血崩,一屍兩命了…… 未必會有人就懷疑到二姨太身上,因為那三姨太死相蹊蹺,更沒人敢聲張,都只忌諱著是不是有丫鬟的冤鬼索命? 只是她也活不長了吧?二姨太早已心如死灰,形如槁木,她眼看著得到丈夫百般寵愛的女人死去,其實也不能真就從中得到任何安慰啊。 「不過……」她對我露出一貫那種無法捉摸、光芒玄秘的笑,說道:「她的慾望我已經幫她滿足了,我自然也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這豈不兩全其美?」 我想起那重陽日薔薇糕的腥香,不禁打了個寒顫…… 三、阿膠肉 鎮上一些老人經常掛在嘴邊的俗話,說:「冬至餛飩夏至面。」 可日子還未到冬至,冬雪才落下一場,歡香館裡熱氣騰騰的餛飩就出鍋了。 我站在鍋邊看著桃三娘拿勺輕輕攪動那一隻隻浮起、白脹脹的大餛飩,聞著那股帶有濃郁肉香的蒸氣,就喉嚨裡止不住地嚥口水。 桃三娘對做餛飩也很有一套;做湯餛飩的話,白面二斤、鹽六錢,入水和勻後,得反覆揉搓百遍,末了摻一點綠豆粉□皮,看她手快如飛,一片片餛飩皮特別薄,而肉餡必須是精瘦肉,去乾淨皮、筋、肥膘,加椒末、杏仁粉、甜醬、芝麻鹽、素油等,起鍋的開水不能太多,鍋裡先放竹製的襯底,這樣水沸騰了以後餛飩才不會破,後再加入鴨骨熬好的冬筍鮮湯,餛飩下鍋後,先不攪動,湯一邊沸騰一邊灑進冷水,也不蓋鍋蓋,直至餛飩浮起,這樣才能做到面皮堅韌而口感潤滑。 三娘盛了一碗,撒點蔥花遞給我:「來,你也嘗嘗。」 我也不客氣,接過來就急著往嘴裡送,不小心被燙到,三娘看見就笑。 三娘穿著一身白底紅邊的棉襖棉褲,一色的包頭,耳鬢側和衣領口,都繡有兩朵對稱的紅梅,轉過身去還看見她腦後別一把雕花象牙櫛,愈加映襯得人姿容明艷,神采風流。 這時何大背著一大包東西回來,桃三娘趕緊和他一起到後院去。 我聽說她要釀製羊羔酒,聽著新奇,忙捧著餛飩跟在後面看。 只見桃三娘已經預先浸了一石的糯米在一口大缸裡,何大買回了七斤肥羊羔肉,桃三娘另起一鍋,把它洗淨後加水一起放進鍋去,再枰了十四兩酒麴,和一斤煮過去掉苦味的杏仁一起,同羊肉一起大火煮燉。 我極少見過用羊肉做酒的,三娘說因為她是北方人,從小羊羔酒卻是常見的。北地冰寒,羊羔肉在北方冬天是極普遍而又上等的肉食。待會兒等到羊肉煮爛,約有七斗的汁水,就好用它來拌糯米了,拌完糯米再加一兩木香,只要這期間不犯水,蓋缸十日之後,出來的羊羔酒便最是味道甘清,補身強腎的了。 天空悠悠忽忽地,又飄下一些細雪來,風不大,所以一點不冷。 三娘忙完了,見我捧著吃完餛飩的空碗還站在那,搖搖頭笑著趕緊拉我回屋裡去。 現在時候還早,都不到傍晚的光景,只是冬天裡白日子短,外面又飄小雪花,反而顯得店裡愈發晦暗起來,桃三娘點起好幾盞燈,等著生意上門。 我也正想要回家去了,才起身走到門口,卻見迎面進來一人。這人我也十分熟悉,就是隔柳青街另一頭東邊巷子裡住的薛婆子。 她兒子本是鎮上生藥鋪裡的夥計,她自個兒卻是我們這當地有名的藥婆子。平時專門走家串戶到各人家女人那裡,賣些私秘方兒、小藥丸子的;還兼會扶乩請紫姑神、掃帚仙,幫人求個神祐、問個吉凶卜什麼的,巧舌如簧地在大戶小人、甲乙丙丁之間說合買賣,甚至拐子拐來丫頭小子,她也幫人出手的……因此這裡人人都知道她的厲害,無不敬她幾分,不少年輕後生或小媳婦都有慣稱呼她一聲「乾娘」的。 只是不知道她怎麼突然跑到歡香館來。 「喲!好香的餛飩啊!」薛婆子一進來就吸著鼻子說:「桃三娘啊,人人都誇你的手藝,我今天可是專門來試試的。」 「這不是薛婆婆嗎!您老肯大家光臨,那真是給我天大地賞臉啦!」桃三娘笑面相迎地走過去招呼:「李二,快上茶!」 「哎!別勞煩夥計了,咱們這鄰里街坊的,還這麼見外幹嘛!」薛婆子擺手笑道。 桃三娘自己親自拿了茶壺和乾淨茶碗,給薛婆子倒上:「您老要吃什麼?這一頓我得請客!您要是給銀子那可就是看不起我!」 「嗨,歡香館的飯能有不好吃的?那我可就倚老賣老,不客氣啦!」薛婆子咧嘴笑,我在一旁看見她嘴裡沒了個門牙,不禁就想起自己前兩年也是掉了一顆門牙,幸好後來已經長上了,不然可真難看…… 「李二,叫何二把那只野鴨子殺了,去骨切絲,配筍尖、木耳做一道羹;還有,那小瓷罐燜肉上一個來,還有松仁燴豆腐,雞油炒個白菜。」 「嗯。」李二點頭,照舊是一副悶頭做事,沒有喜怒的過多表情的樣子,轉身到後院廚房去了。 桃三娘又喚何大:「把我醃的冬芥菜和花生取一碟來,再溫半斤黃酒。」 「哎呀,你也太客氣了,我一個老婆子哪吃得完哪!」薛婆子起身作勢想要去阻止何大,桃三娘連忙按住:「都說了,你這是看不起我這小店吧?」 「不是不是,豈敢啊!」薛婆子一個勁兒的咧嘴笑。 不一會兒,酒和小菜就上來了。 「三娘子啊,陪老身喝一杯!」那薛婆子拉著桃三娘衣袖不放,反正今天店裡沒客人,這種霜雪天氣,時近傍晚,在路上走動的人是絕少的。 我得趕緊回家去做飯了,便朝桃三娘擺擺手走了,而薛婆子,她也不會在意我這個黃毛丫頭的,只是不知道她今天特地跑來歡香館吃飯,是想要幹什麼。 ※※※ 第二天我到菜市去想買些煮粥的芋頭和黃豆,卻意外地衝撞到一個人。 我拿自己的布袋子在一家攤子前,剛裝上稱好了的豆子,沒留神一轉身正好一頭撞到一個人的身上,「嘩——」地一聲我手裡的豆袋子都掉在地上,灑出來許多。 我嚇了一跳,抬頭望向那人。 是一個年輕的男人,比我高出一大截來,身形魁梧,我有點害怕,所以站著沒動,也忘記要說道歉的話。這男人低頭看我,竟一點沒生氣,反連忙俯身下來幫我撿起豆袋子:「小丫頭,你沒事吧?」 豆子有不少都四下裡散走掉了,我接過袋子趕緊又低頭去撿,好在跑出來的不多,那男人也幫我撿起來不少。 我訥訥地點頭朝他道一聲「謝謝」。 他朝我一笑,我看清他的臉了,長得白面無鬚,倒也精神爽利的,只是看人的眼光會讓人有點不舒服,但又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我正要走,賣豆的攤主叫住我:「哎!小丫頭你還沒給錢哪!」 我才想起,連忙道歉並從身上拿錢出來,誰知那男人卻先一步掏出錢來遞給了那攤主。 我嚇了一跳,趕緊擺手拒絕,可擺攤賣東西的人卻不管這些,收了錢就不管了。我拿著自己的錢,結結巴巴地對那男人說要還他,他卻灑脫一笑:「這點點小意思,就當我剛才碰到你的賠禮吧。」 「可是……明明是我碰到你……」他一邊走,我一邊在旁邊跟上,手裡托著錢非要還他,他卻背著一雙手在腰後,怎麼也不肯收。 我急得跺腳:「這、這位大哥,你這是幹什麼?我不能要你的錢,不然,這豆子你拿走!」 他看我真的急了,才站住笑道:「如果你真要還我,倒不如幫我個忙如何?」 「幫你什麼忙?」我疑惑地看著他,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 他又故意四處看看,岔開話題:「你還要買什麼?我們邊走邊說。」 我更加疑慮叢生,不肯和他繼續走下去了,只站在那裡:「你到底要我幫你什麼忙?」 那男人見我強,搔搔頭沒辦法,只好蹲下身來:「好吧,拿你沒辦法……」他往我回家方向的路指指:「歡香館你熟嗎?」 「熟啊,常去。」我點頭。 「嗯……桃三娘你認識?」他繼續問,但我感覺到他在繞圈子。 「認識。」 「嗯……好。」這男人停頓了一下:「小妹妹,你知道桃三娘平時都是一個人住的?還是……她平時最喜歡什麼?你知道嗎?」 「她……店裡還有何大何二他們啊。」我完全不明白這男人話的意思。 「不是不是,我是說……唉,算了,那她平時最喜歡什麼?」 「最喜歡什麼?」我想了想:「三娘最喜歡做好吃的東西……」 「喜歡做好吃的?」這男人愣了愣,忽然有點不耐煩起來:「唉,她開飯館的當然要會做吃的……算了算了,問你也是沒用。一小丫頭知道什麼呀。」 我更加陷入雲裡霧裡,這男人拍了拍自己腦門,似乎不死心再問道:「小妹妹,桃三娘除了做吃的之外,最喜歡的還有什麼呀?比如說,她愛不愛打扮啊,你有沒看見她最喜歡買些什麼東西之類的?」 我想了想,搖搖頭。 這男人徹底沒了耐心,勉強擠出一點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摸摸我的頭,就轉身走了。 我呆怔了半晌,才想起:「哎,你的錢……」但那人已經走到街尾,一轉彎,等我再追過去,就看不見他了。 我對這男人究竟要幹什麼,依然是懵懂無知,想了想沒結果也就丟開了。買完東西往回走,經過歡香館,卻發現今天那薛婆子不知為何又來了,手裡提一小包袱,正站在門檻裡和三娘在說話。 我故意過去和三娘打個招呼:「三娘,早!」 「桃月兒啊!買菜回來了?」桃三娘看見我就笑:「過來過來,我剛正好炒了些糖栗子。」 我聽到有吃的,趕緊笑嘻嘻地挨過去。 桃三娘拉著我進去,那薛婆子還在和她搭著話,也就跟了一塊進到後院來。 只見院子裡血淋淋地躺著半邊豬,何二拿著刀正麻利地分割它的皮和肉,風爐上燒著滾水,桃三娘走到磨盤邊,那上面果然擺了滿滿一簸箕的糖炒栗子,三娘拿來幾把分給我和薛婆子手裡:「院子裡髒,你們還是到前頭去吧。」 「誒,我還想學學看你家廚子的手藝呢,這刀法喲!」薛婆子嘖嘖嘴皮,一手挽著那包袱,一邊剝著栗子殼:「這豬肉新鮮,紅白肉長得齊整,你真會挑啊。」 桃三娘莞爾一笑:「不是我會挑,我也是從鎮上張屠戶那兒買的。只不過是讓他專門給我找他家鄉下老鄉家裡養的。我約定了合同,這豬是絕對不能給它吃餿敗了或者骯髒的食物,得吃雜谷子、米糠這些,豬長起來才乾淨,豬肉也嫩,沒有那麼一股子腥臊氣。」 「難怪啦,這麼講究?三娘你可真是……嘖嘖嘖,沒說的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誇你,真是會做生意!而且實在,人又賢惠。」薛婆子搖搖頭,一個勁兒感歎不停,又見何二割下連皮的長條五花肉,用炒鹽用力擦過,平放石板上,接著就手掌在肉上拍打五六下,她趕緊問:「這是做什麼?」 「這是醃肉嘛,拍完再用炒鹽擦一次,就拿石塊壓緊了。現在冬月裡天冷又乾燥,肉壓一夜明天還會有一點水出,就翻過來下一點硝,如此翻醃七天以後,肉也半干了,我柴房裡有專門儲備的甘蔗渣,加上未脫殼的稻米,在大鍋裡慢火焙了,肉則掛熏籠裡蓋嚴密再放鍋上……要以這種蔗米煙燻肉,肉的一種特別香味就出來,待這次的燻肉做好,我一定送一些給婆婆您嘗嘗。」 「哎喲!這功夫我可學不來,家常裡燻肉,哪兒捨得放那麼些稻米?」薛婆子繼續嘖著嘴:「難怪三娘你家的飯好吃咧!燻肉都用稻米喲……」 我看她的神情,不知她的表情裡,究竟是心疼稻米,還是有別的什麼想法。 「哎,我說三娘子啊。」薛婆子彷彿突然想起什麼事,一拍手:「你說我這腦子不是老糊塗了!」她抬手晃了晃一直提著的小包袱,遂拉起桃三娘的手進屋去:「過來,給你看點好東西。」 我看那薛婆子神神秘秘的樣子,好奇得不得了,趕忙也跟在後面一起進去瞧。到了屋裡櫃檯前坐下,薛婆子小心翼翼攤開她的包袱,竟然是幾個大小不一的錦盒,和數件亮光閃閃的釵環首飾;尤其是薛婆子手中拿起的一對鑲紅珊瑚的長柄雕花銀簪子,和一隻上等翡翠玉鐲子,像我這樣不懂世面的小孩,都知道這絕對價格不菲。 「這……?」桃三娘愣了。 薛婆子笑道:「是這樣的,我有個乾兒子是天南海北走四方生意的,昨天路過江都就順路來拜見我,給我捎了這些個東西,這幾件首飾也是他給我的,可我想啊,我一個老婆子哪兒還戴得了這些東西?特別這根簪子……」她拿起來,故意在桃三娘眼前晃晃:「這紅的太鮮艷,我戴了走出去不像個老妖怪?還不如送了給你戴。」說完,就遞到桃三娘手裡。 「這……」桃三娘為難起來。 「別客氣,婆婆送你的,就當我老人家一點心意嘛,收下收下!」她硬是塞過去。 「不、不,薛婆婆,我無功不受祿,況且,」桃三娘連連推辭:「我每日裡只是在廚房裡打轉,煙熏火燎的,沒福氣也不配用這樣富貴的東西呀。」 「哎,我老婆子可是性格最古怪的,你不要我還非得你要!哼!難道這點小東西,我還送不起嗎?」薛婆子好像真的要惱了的表情:「還是看不起我老太婆這點破東西?」 「怎麼會呢,這簪子怕也值一二兩銀子呢……」 「我還不止送你這簪子呢,這鐲子,你看!」薛婆子順勢拉過桃三娘的手來,不由分說把鐲子套上她的腕:「喲!手腕子白,這綠的配起來就是好看。」她竟攥著桃三娘的手,自顧欣賞起來。 「薛婆婆,這樣貴重的東西,我怎麼能要呢。」桃三娘縮回手,忙的要褪下鐲子。 「這不值什麼!」薛婆子立刻又攥住她的手腕:「江都這地界上,誰不認識我薛婆婆呀!我平日裡出入那些小姐太太們的房裡,這樣東西我見得多了,也有得是!說出來不怕嚇到你,那些小姐太太們,把拇指大的珍珠都磨成白粉吃下肚裡去呢,我送你這點兒算什麼呀!」薛婆子嘖著嘴,說到這裡更冷笑一聲:「那些人我其實還看不上呢,論起相貌人品,她們和你三娘子比,還差遠了!婆婆是真心的喜歡你。」 「這、這……」 我生平第一次看見桃三娘露出這麼尷尬的苦笑,不知是對薛婆子的過分熱情,還是因為她說的話。不知為什麼,我這次反而覺得有點可笑。再看那薛婆子,不許桃三娘褪下鐲子,又把銀簪子往她手裡一塞,就連忙捲起自己那包袱:「我今天還有點事兒,達士巷的劉家請我過去……」又壓低了聲音:「他家的閨女得了怪病,脖子長了肉瘤,我去幫她扶乩問問怎麼回事。」 「噢,那您老就辛苦了。」桃三娘手裡拿著銀簪子:「實在多謝您老的厚禮了,改天請上您兒子一起過來吃頓飯啊。」 「我兒子啊,當學徒的一年到頭還不得看他師傅臉色,保不準啥時候才能回家來。行吧,我先走啦!」薛婆子絮叨著走了。 我在一旁,趴在桌上看著桃三娘,桃三娘送完她回過頭來,也正好與我四目相對,她突然「撲哧」一笑,遂褪下鐲子,和髮簪一起拿在手裡,對我搖搖頭,走到櫃檯裡隨手一扔,「砰」的一聲不知就到哪個角落去了。 我雖然並不能很明白這一切,但桃三娘的舉動我卻一點都不奇怪。 看她忙著去做事了,我這才想起我在這也耽擱太久了,便急忙自個兒回家去。 ※※※ 幸好爹出外還沒回來,娘也忙著活計,忘了時辰,根本沒在意我什麼時候回來的。 巧了,吃完午飯,娘就讓我到達士巷口的王家去給送一套縫補好的棉襖棉褲,走到那裡恰正好看見了薛婆子,還有一個高大的男子尾隨她身後。我看那男子背影眼熟,便留意多看了幾眼,只見他倆躲進了巷子裡一處背風的牆後,交頭接耳地說著什麼。 我愣了愣,才想起那男子就是早上幫我付了買豆子的錢的那個大個子男人。 早前聽那大個子的說話口音,絕對不是江都人!他們怎麼會到一塊兒去了?這男人向我打聽桃三娘的事,而那薛婆子又忽然天天跑到歡香館來和三娘套近乎……必定是有什麼原因了。 我怕他們發現,所以沒辦法跟過去偷聽,只好在巷子裡打一轉,打算還是先把這套棉襖褲子送到王家裡再說。 天很冷,雖然是大白天裡,風卻刮得「颼颼」作響。我從王家出來,再朝達士巷裡望望,卻一個人也看不見。薛婆子和那男人估計也還沒出來,按照方才薛婆子自己說的,她是來幫劉家的閨女扶乩問卜的。不過天知道這婆子,向來是狡猾多端的人,從小娘就告誡我,別和那婆子說話,看見她也最好當沒看見……因為她和那些拍花子賣小孩兒的人是一路的云云。 我又走到劉家宅子門前轉了兩圈,實在太冷,腳踩在青磚地上感覺硬生生的,腳底反而陣陣發麻,我還是趕緊回家去了。 從那天開始,我看見薛婆子又來過歡香館兩次,每次都是揀那客少悠閒的時間,她有時是自帶一壺黃酒,或一袋凍梨之類的什物,找桃三娘半癡不顛地東家長一下、西家短一點拉扯個沒完,又加上她人面的確寬廣,有時桃三娘這裡的客人與她都是舊相識,偶然碰見了,更是要好好敘舊談論一番。桃三娘待她依然熱情,但也點到即止仍不會特別熟絡。 眼看著日子進了臘月裡,各家各戶的活計也都逐漸停止了。大雪下了兩場,再過兩天就要到臘月初八,桃三娘每天都熬製兩大鍋臘八粥售客。 這天我伺候爹娘吃過午飯,收拾完家事後閒來無聊,便又習慣性地溜到歡香館去。 桃三娘正在後院裡炙豬皮,是將已經制干的肉皮掃上醬油、麻油、椒末等然後再炭火上炙烤。 我站在炭火旁邊看著,那豬皮「滋滋」正冒著肥油,香氣撲鼻。我曉得這都是桃三娘為臘八粥專門配做的小菜,把它配臘八粥吃味道尤其鹹鮮。 我打心地佩服她做菜這股從不嫌麻煩的勁兒,另外還有一種灌餡蛋也是,將鴨蛋放入滾水略焯,約莫裡面蛋白剛剛凝結,就拿出鑿小孔倒出蛋黃,然後再灌入各種餡,或是切碎的紅椒末肉糜,或是火腿菇筍;重新上鍋蒸熟,剝殼裝小盤,客人買一碗臘八粥,她便送一枚灌餡蛋。 「三娘,」我問道:「為什麼臘月八日要熬臘八粥?」 「因為我們要記住一定要辛勤勞動啊。」桃三娘笑著道:「從前有一對好吃懶做的小兩口,他們爹娘去世的時候,留給他們八囤子糧倉存糧,可他們卻因此就不肯再去種糧食了,總覺得自己家糧食多得吃不完。後來過了個三年兩載吧,八囤子糧倉的糧食終於被他們吃光了,他們餓了好多天,恰巧是臘月初八,小兩口飢寒交迫,只好再到八個囤子裡仔細清掃了一遍,居然掃出來不少五穀雜糧,於是他們煮了最後一鍋粥吃了,並且痛定思痛發誓,來年一定要痛改前非,好好種地。於是從此以後啊,小兩口省吃儉用,辛勤勞動,又過了三年兩載,他們慢慢地富足起來了,八個大囤子糧倉也再被填滿。於是他們為了教育後人,每年到了臘月初八,他們都會熬製摻雜五穀雜糧的臘八粥給子孫後代吃,這個傳統也很快就傳開了,變成我們現在都要吃臘八粥的習俗。」 「哎喲!三娘在這說故事呢?」忽然薛婆子的聲音冷不丁的傳來,把我嚇了一跳。 「是我老婆子冒昧了,方才在前頭看不見你,我就這麼闖進來了。」薛婆子這麼說道,我轉臉看她,卻更驚訝看見她這次來,身邊居然帶著那個大個子男人。 桃三娘趕緊站起身打手勢讓何二過來繼續炙這些豬皮,一邊說道:「是我怠慢了。婆婆請裡面坐。」 「不妨事,不妨事。」薛婆子擺手,又向桃三娘介紹道:「這是我乾兒子,從徽州來,姓陳,也是生意行裡走營生的人。因隆冬臘月裡不好走遠路,就留在江都了,今日心情不舒爽,找我出來喝酒,我就把他帶到你這來了。」 「噢,請坐請坐。」桃三娘招呼他二人到屋裡去坐了,我看那男人一副不苟言笑,神情真的有幾分凝重的樣子,便不敢作聲了,東摸摸牆西蹭蹭腳,也挨進屋去,反正他們也不會把我放在眼裡的。 桃三娘給他們上了茶,雙手把茶杯送到那男人面前,他還是沉著臉,也不說話。 薛婆子解圍小聲道:「三娘別怪他,他這些年忙於出來走生意,雖掙下萬貫家財,不曾想他家裡那媳婦卻沒福氣消受,一個多月前暴病死了,家裡寄信過來昨日剛收到,他心急如焚卻也沒辦法立刻就回去……」說到這,又竟然眼睛一紅,流下兩行眼淚來:「那是個好孩子呢,生得品貌端莊又賢惠,入門才五年,未生個一兒半女,就……」 「婆婆,您老別這樣,您越傷心,不是慪得陳哥兒更傷心麼。」桃三娘連忙勸了。 「哎,是、是。」薛婆子趕緊擦乾淨眼淚。 我看那男人朝桃三娘露出一個真誠感謝的笑意,但還是沒有說話。 而桃三娘也只是淡淡報以一笑,這時李二端來兩大碗熱騰騰的臘八粥,一小碟炙豬皮和醃冬芥菜、兩個灌餡蛋。 「還沒問你們吃了飯沒,先用點粥暖暖身子啊。」桃三娘招呼他們,我看見只要桃三娘背過身去,那男人的目光就會瞄過去她身子上下掃動,但桃三娘只要一轉過臉來,那男人的眼睛又會迅速老實地黯淡下來,盯在桌子上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即使不明白他們這些人的想法或者做法,但還是覺得有點好笑。 接著那薛婆子就要了兩個小菜一壺竹葉青,拉著桃三娘陪坐下來,與她這乾兒子一齊對酌。 薛婆子和那男人看來好酒量,乾了幾杯下去,還覺得這酒勁道不夠,而桃三娘喝了幾杯,臉色卻微微顯出酡紅起來。 很快喝完一壺,那男人說還是喝梨花白的好,於是又上來一壺梨花白。 三人吃著小菜閒聊著家常,又幾杯下去了。 「唉,話說這人生苦短,我老太婆是深有體會到。想我那老頭,也死十年了。我守寡這麼久,養活大我那不爭氣的兒子……這女人啊,守寡的滋味喲……」薛婆子又習慣性地嘖幾下嘴皮。 那男人點點頭,目光瞟向桃三娘,只見她也是一口飲盡了自己杯中酒,微歎一口氣,卻沒說什麼。 那男人便開腔道:「恕我冒昧,聽聞三娘子獨身一人到了此處開店做生意,想來也是許多辛酸勞苦吧?」 桃三娘搖搖頭:「還好吧,其實現在日子過得也是安心的,江都這裡安靜太平。」 男人呵呵一笑,舉杯道:「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三娘子……美酒佳人。」他又一杯酒下肚,看桃三娘的目光也逐漸不加掩飾起來,我在一旁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過……現在店裡沒別的客人,只有他們幾個人喝來喝去的要到幾時,我自己覺得實在無趣,而且天氣冷,還是索性回家去算了。 ※※※ 直至這夜晚上,天氣無比陰沉,風止歇了,雪也沒有下,我和爹娘都早早上床去睡下。我卻睜著眼睛看著窗戶。 窗外不知是什麼,照得濛濛一層亮,難道是月光? 我怎麼也睡不著。 打更的聲音遠遠飄來,彷彿是一更天了。 我爬起身去茅廁。 隔著我家的矮牆,歡香館門口一雙紅燈籠懸在那裡,紋絲兒不動。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怎麼,我眼睜睜看見白天裡那個薛婆子的乾兒子,在我家牆外鬼鬼祟祟地跑過去。 我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不是睡迷了眼花。 夜色裡像是有白雪的反光,我的的確確看清了,正是那個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他從我家門前過,逕直朝歡香館走去。 我雖然年紀小,不過也能隱隱約約猜到這是怎麼回事了。 但我心裡一時間不知道是要替桃三娘擔心,還是要為這男人害怕好……來不及多想,我也輕手輕腳推門出去,地面上薄薄的積雪踩著居然軟綿綿的,不會發出一點聲音,我不敢走快了,只是死死盯著那男人的背影。 更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我看見側門那裡,薛婆子一人站在暗處,看見大個子,才走出來兩步,她彷彿是從那門裡出來的,我愈加疑惑,怎麼薛婆子這個時候還會在歡香館? 看他們竊竊私語了幾句,薛婆子就躡手躡腳地開那道側門,帶他進去了。 歡香館在夜色裡靜穆的門面,襯上那一對燈籠,就像一隻伏地肅然的獸。我心裡遲疑了一下,打了個寒顫,可實在冷得不得了,顧不得那麼多,惟有趕緊跟過去。 我走到側門邊,發現門是虛掩的,裡面透出一絲光線。 我把雙手放到嘴巴呵熱氣暖一暖,便去輕輕扒開門。 何大何二李二估計已經睡下了,院子裡靜悄悄的,磨台上放著一盞風燈,我從牆的拐角里偷看,沒有半個人影。 恐怕薛婆子和那男人到樓上去了……我知道樓上平素只有桃三娘一人獨自住著,他們二人究竟包藏著什麼禍心? 我心裡跳得咚咚直響,寒意也忘了,反而額頭一陣冒汗。 得馬上到樓上去,萬一薛婆子和那男人有個歹意,起碼我還能喊一聲何大他們。 空氣裡洋溢有一股濃重的酒氣,我盡量放輕腳步,轉到樓梯口去,果然看見薛婆子和那男人摸著樓梯扶手正在往上走,樓梯在他們每走一步,就會發出一下低啞到幾乎難辨的呻吟聲。 那男人似乎還有所忌憚,走了幾步,就停下,回頭悄聲問薛婆子:「乾娘……你確定她真喝醉了?那幾個跑堂和廚子……」 薛婆子不耐煩擺手:「我的陳大爺啊,那幾個早灌飽黃湯回去睡啦!老身袖子裡帶的十幾塊手帕子都濕透,這麼冷的天,我喝一杯就吐一口,一塊塊手帕子扔到地上都成冰坨啦!別說她……」 那男人厭煩薛婆子的囉唆,也就做手勢讓她閉嘴,自己繼續往上摸去。 我在底下聽見了這些話,如果說何大他們都喝醉了,那豈不是我叫他們也不會醒來?我想到這,不由得更加害怕,下意識往身周圍看看,恰看見樓梯旁邊的醃菜罈子上有一塊壓蓋的石頭,我就連忙拿在手裡。 忽然在此時,彷彿就在這幢房子的簷頂上,不知是什麼動物還是別的什麼,發出一聲低沉而震懾的獸吼——什麼東西在叫?比我聽過的老牛或者大馬的聲音還要大,我甚至感到就連腳下的地面,都傳來一陣震顫,我的心就像被猛地提到半空,手裡的石塊一下子滑了出來,掉在地上。 「呀!什麼聲音?」薛婆子在樓梯中央驚了一踉蹌,差點滑了一跤,石塊落地的聲音引來她和那男人回頭,已經看見我了。 我掉頭就跑,耳後聽見那男人叫:「快抓住她……」 而薛婆子第一反應必定也是要下樓來抓我了,據說這些老婆子把手往小孩子頭上一拍,小孩子就會一聲不吭地暈掉……會被她抓走賣掉的!好可怕! 我慌不擇路,冷不防一頭狠狠地撞在一個人身上,頓時眼冒金星,抬頭一看:「何大!」 何大雖然身上一股酒氣,但仍一如往常板著臉不說話,目光直盯著前方,我回頭看那追來的薛婆子,她也是駭然一怔站住腳,不過她還是隨即咧嘴一笑:「何、何大,出來茅房麼?」她剛說到這,後頭就聽見那男人三步並作兩步,幾乎是摔下樓來,口裡怪叫:「有……有鬼!」 「有鬼?」薛婆子趕忙轉身去扶那男人,接著卻看見桃三娘笑吟吟從樓上走下來了,同樣是穿著那一身乾淨整潔的白底紅邊的棉襖子,一絲兒不亂。 「三、三娘?」薛婆子訕訕地擠出一點笑:「你……」[TXT小說下載:www.wrshu.com] 桃三娘的神情就同她白日裡待客一般的柔和,沒有異樣,看見我就怪道:「都幾更天了?桃月你犯什麼淘氣?快回家去睡覺吧?天氣冷得很。」 我站在那裡,的確手腳都凍得瑟瑟地抖,但是我看看薛婆子和那男人,這時何二和李二也無聲無息的出現在院子角落裡,桃三娘見我不動:「何大,快送她回去。」 我只記得我整個人被何大一把抱起來,最後看到一眼桃三娘,就昏昏沉沉不知怎麼睡著了…… ※※※ 第二日,天已大亮才醒來,便是在自己家床上,爹娘已經起身幹活,倒沒有叫我。 我揉揉眼睛,起來呆坐一會,才逐一想起昨晚的情景,趕忙披衣跑到屋外,朝歡香館方向望去,還是與平時一樣平靜的裊裊炊煙。我懷裡還揣著昨晚的驚嚇,但不敢聲張,急忙回去做好早飯,伺候爹娘吃完才出門,跑到歡香館門前,那何大在低頭掃著門檻前一塊地,沒有看我。我又轉到側門去,竟意外地發現到,馬廄裡居然拴著兩匹驢子! 我傻站在那好一會,兩匹驢子……一匹個頭矮小一些的,是已經皮肉褶皺了的老驢子,這種驢子恐怕也拉不動磨;而另一頭倒是身強體壯,高大結實。 正好桃三娘抱著一把干稻草走出來,一看見我就笑道:「桃月兒?這麼早!」 我點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你快看看我這兩匹驢子!終於可以不用自個兒推磨了。」桃三娘一邊把稻草均勻放進食槽裡,一邊笑著說道。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鎮上風風雨雨地鬧了一陣,失蹤了個人——自然是薛婆子,官府明察暗訪了多日,也絲毫找不到任何頭緒,漸漸也就淡化了。 可惜歡香館極少自己磨豆子做豆腐菜,做糕餅的麵粉也是菜市買現成的,兩匹驢子養在馬廄裡,時間一長還費不少糧食。而且這兩頭驢的脾性還十分不好,一旦有生人走近,它們就會拚命大喊大叫,或者用嘴去咬人的衣服。別人越是躲開它們,它們就越是暴躁,不停用蹄子刨地,甚至用力去踹馬廄裡的柱子。 不多久桃三娘嫌著實累贅,過了除夕年節,就把其中一頭老的送到鎮上的生藥鋪子去了。 又一次因為幫母親送活計,路過那家生藥鋪時,還看見薛婆子的兒子在店裡。他娘不見了,他看來倒也不怎麼在意,聽聞他酗酒和賭錢,有時也曾把藥鋪裡的藥材偷出去變賣,他師傅不止一次趕他走,也未果…… 起初我也茫然不知道桃三娘打的什麼算盤,又過了好些時日,我走過歡香館門口,卻看見掛著一些菜譜的牌子裡,醒目地多了一塊新的菜牌子——阿膠肉! 我走進店裡,正是客人如潮的時間,每個人桌上都有一大碗晶瑩酥香的肉塊。 我看見有客人點菜,桃三娘都會熱情地推薦他們吃一碗補身益氣血的阿膠燉肉。有人說:「桃三娘,那頭驢子殺了怪可惜的,能賣好幾十兩銀子呢,你這賣肉能賺回多少本兒來?」 桃三娘笑道:「我只希望諸位客官在我這小店都吃飽吃好,這阿膠啊,都是先前那頭老驢子送去藥鋪子,讓他們幫忙找的師傅,以最上乘手法專熬製的阿膠,這是我對諸位客官的好意啊。大家只要心領了,那對我來說,可就不止那幾十兩銀子了!」 我眼盯著那每個人桌上一碗碗驢肉……反想到,她將老驢送到藥鋪,在她自己兒子眼前都不能相認,還生生就剝皮熬膠了;而那男人的肉,則如此讓世人瓜分食之……實在不由得我不膽寒。 四、鎮魂饅頭 陰雨連綿天,江都籠罩在一幕水煙裡。 自三月初三以來,到江都一帶游春的人便沒有停歇過,我在歡香館曾聽一讀書人對他同行的朋友說:「即便是清明雨泥濺路,但青綠發芽花紅枝,一派好春氣色,怎不勾得人心猿意馬?」 他的話我雖然不是很聽得明白,但是他的意思我大概還是懂的。 因為桃三娘做的青糰子實在好吃,因此直至清明過了許多日,鎮上乃至來往商旅遊客,每天專門來買青糰子的還是絡繹不斷,她無法,有時忙不過來,就讓我每天幫她到山上去採嫩艾葉,每次回來,她便時而給我幾個銅板,或送我一些點心做報酬。 爹娘也覺得這樣甚好,加上我能到山上玩,又能掙幾個錢和得到點心,自然就十分樂得效勞了。 這一天我採滿了一竹籃的艾葉回到歡香館時,恰好又看見那說「清明一派好春色,勾得人心猿意馬」的讀書人,他們坐在靠圍欄邊的座位,身邊的同伴裡,除了兩個與他年紀相仿,一副斯文的白淨書生外,還有一個穿一身十分漂亮的紅衣、紅裙美貌女子,在她身後站著個丫鬟,手裡還抱著一大個用布包著的不知是什麼的東西。 我一邊走進飯館內,一邊忍不住拿眼看那美貌女子,只見她與兩個讀書人喝著李二上的茶,應該也是剛進來店裡坐下不久。 我見他們一徑談笑風生著,那女子一顰一笑都十分嫵媚……直到桃三娘喚了我一聲:「桃月兒!」 我才醒悟過來:「噢,三娘。」 桃三娘彷彿猜到我的想法,接過我手裡的籃子,把我拉到櫃檯前桌子坐下:「怎麼?覺得那姐姐的衣服好看?」 我用力點點頭。 桃三娘給我倒了一杯水,笑著道:「桃月兒喜歡紅裙子?」 我又用力點頭。 桃三娘又瞥了那女子一眼:「桃月兒長大以後,穿紅裙子肯定比那姐姐還要好看。」正好這時那讀書人喚三娘:「掌櫃的,有什麼點心沒有?」 「來了。」桃三娘立即答應一聲走過去:「客官,我這裡有剛蒸好的青糰子、青菰粽,你們想吃什麼?」 讀書人問那女子:「榴仙,你想吃什麼?」 那女子笑笑:「清明過了這麼些日子,還有青團吃?端午眼看也快到了,不如兩樣都來一點,如何?」 她說完,眾人都點頭,桃三娘便轉身親自去廚房,不一會兒端來點心,送到他們桌上兩盤之後,居然還不忘另外給我拿來一個熱乎乎剛出鍋的粽子。 她細心地給我把粽子解開紅繩,打開青葉,露出裡面圓滾滾瑩白如玉的香糯糰子,然後再從櫃檯邊的蜂蜜罐子裡舀出一大勺蜜糖澆上去。 我喉嚨裡的饞蟲頓時就管不住地往外爬,拿起筷子就夾了往嘴裡送,三娘連忙提醒我小心燙。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遠遠傳來一陣紅火爆竹的聲音。店裡所有人都下意識往外張望,只見一對舉著大紅雙喜的儀仗,從柳青街的一頭慢慢走來,只是惟一有點奇怪的是,那儀仗雖然不停點燃爆竹拋向路邊,可卻完全沒有敲鑼打鼓的喜樂吹奏,仔細一看,讓人覺得哪裡不自在。 「是哪一家人今日娶親啊?」店裡有幾桌吃飯的客人中,有人問道。 另一人卻冷哼一笑搭腔:「可憐啊!達士巷的劉家閨女……」 我聽見是達士巷的劉家閨女,猛然想起去年那陣子老來歡香館心懷不軌的薛婆子,她有一次說起過達士巷的劉家閨女,脖子長了個肉瘤,她去幫她扶乩問卜來著,卻不知後來怎樣了。 那人又好事地繼續追問:「他家閨女怎麼啦?」 這時店裡幾桌客人的好奇心都被吊起來了,個個都在側目看那說劉家閨女可憐的人,聽他如何回答。 「劉家那閨女啊,生得是個美人胚子,又乖巧伶俐,可惜去年忽然得了個怪病,才八歲……我也沒親眼看見啊,就是據說吧,那女孩脖子上冒起來一個瘤子,起先不疼不癢,但是邪門兒的是,還越來越大,衣服領子的扣兒都系不上了。劉家人都愁壞了,還找過那薛婆子,你們記得吧?那個專門幫人扶乩問卜,串門送藥的婆子,才幫他家去扶乩請了一回神仙,哪知道回頭沒兩天,人都失蹤了,從此再不見下落,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啊。」 「嚇!這麼邪乎?」眾人咂舌,有知道這事的人,則紛紛點頭稱是。 我覷了一眼桃三娘,她正低頭笑吟吟為一桌客人倒茶,神色絲毫沒有異樣。 「那後來呢?你剛才說現在那嫁人的難道是劉家閨女?她不是才八歲麼?」 「錯了,現在已經滿九歲啦。」那人糾正道,復又搖頭歎氣:「可憐哪!聽聞她脖子上的瘤子一直不好,長得已經有碗口大,脖子都直不了。她爹娘幫她找了無數大夫,吃多少藥也不好呢。上個月呀,廣陵的張家卻遣媒人來說媒,更是緊接著送來一百兩白銀作為聘禮,急著還要下個月就得過門兒……你們以為是為啥呀?」這人故意賣個關子頓了頓,喝一口茶:「這張家有錢,大家都知道,他家有個傻兒子,你們知道不?今年也十二歲了,原本傻便傻吧,家裡丫鬟婆子伺候著,還當個寶貝一樣。可約莫在去年,那劉家閨女脖子開始長瘤的時間差不多吧,他們家兒子沒來由倒地,就不省人事了,也是看病吃藥好不了……估計啊,不知是請的什麼問,說要娶親沖喜,找個命格相征一樣的,就找到這劉家閨女啦!」 這人一直說著,那大紅搶眼的迎親隊伍就在歡香館門前走過去,不停地點著爆竹,「辟里啪啦」的,聽時間長了耳朵都震得慌。加上天下雨路滑,那些抬轎搬箱子的隨從們個個衣服都是透濕的,濺滿泥點子,臉上都是懊惱的晦氣樣,一路上甚至沒人說話玩笑,死氣沉沉的不像是送親,倒像是送殯的。 店裡一時間鴉雀無聲,我看見那些走過去人們的一張張臉,竟然心裡一陣害怕,不由得望向桃三娘,意料之外地,桃三娘神情有點凝重,微皺起眉頭側目看著那隊過去的人流,但也只是很短時間,她又低頭去做事了。 方才一直在說話的人喚李二結帳,其他人還有那意猶未盡的說:「怎麼就走了?哎!你說,把他們兩家孩子湊一起去,會是什麼結果?」 那人有點不耐煩:「我怎麼知道,我就是有個親戚住劉家鄰居,沒事兒聽回來的事兒,誰知道真個究竟!」 桃三娘見我吃完了粽子,便拉我到後院子去,只見院子裡一口小鍋裡煮好了數十個鹹鴨蛋,她轉身不知從哪拿出一個小小的網袋子,把幾個個鹹蛋裝進去,然後往我衣服口袋裡一揣:「好好帶著啊,拿回去給你爹娘也嘗嘗,是三娘清明前醃下的,你回去看看,我醃的時候可是看準了日中時分,那一顆顆蛋黃可都是在最中央的。」 我答謝收了,曾聽三娘說過,醃鹹蛋時,若日中時分,則蛋黃會在正中。若是上半日醃的話,蛋黃就會偏上,反之則偏下;還有和草灰鹽泥不用水,只能用酒腳醪糟,不然蛋內的蛋白就會變得口感不好,味道就不正了。 回到家後,下廚做了午飯伺候爹娘吃過,沒什麼事,便一人靠在家裡屋簷下一張竹椅子上,聽著淅淅瀝瀝的小雨聲音,很快便睡著了。 ※※※ 突然天空雷雨大作,接連不斷的霹靂閃電刺破雲端,爆發出無比耀眼的白光,我全身一震驚醒過來,大雨滂沱中,看見幾個披蓑衣的人匆匆在家門前街道跑過去,有人喊:「快去多找幾個人,有人跳河啦!就在小秦淮過去運河那邊……」 我一怔,隨即驚慌得趕忙跑回屋子裡去,雖說小秦淮以及下游的運河每年淹死人,都不是離奇的事了,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這會天上雷鳴電閃的太嚇人,我的心咚咚亂跳。 傍晚時分,雷雨過去,天邊現出一幕彤紅的晚霞,我在院子裡收拾被風雨吹亂的東西,娘出門去,正好門口碰到鄰居的一位嬸子,兩人便站在那裡閒話了幾句。我起初沒有在意,後來卻聽見那嬸子說的什麼,讓我娘看好我,最近別讓我到水邊去,方才運河那裡,達士巷的劉家閨女跳河了…… 我一驚,我娘怪道:「今日不是廣陵的張家迎娶劉家閨女麼?」 「是啊,那閨女可憐哪!病了那麼久,脖子都歪的,一天天哭哭啼啼的,聽說他們送親的隊伍走到運河邊時,河面上夾著雷鳴閃電,平白無故刮起一股旋風,把抬轎子的都吹得七葷八素,就有人停下來了,更不曾想,那轎子剛一落地,劉家閨女就從轎子裡跑出來,別人來不及弄清楚怎麼回事,她就往河裡跑去,一頭栽水裡了……」 「嚇!一個才九歲的孩子,怎麼也知道這樣想不開?」我娘深深歎一口氣。 「誰知道這孩子,話說她的瘤子也長得玄啊,我聽說去年薛婆子給她扶乩問了,說她睡覺時嘴裡爬進了什麼東西,而且就住在她喉嚨裡,可又不能硬割開吧……薛婆子讓她喝雄黃酒、熏艾,都試過了沒用,他們說啊,薛婆子就是因為這樣得罪了那東西,才失蹤的。」 「還有這等事?」我娘半信半疑,不過她急著要去個地方,天黑前趕回來,不然怕看不清路,和那嬸子聊到這,她就托辭走了。 我見我娘走遠了,便出門跑去歡香館,其實我也不是想問三娘什麼,只是覺得她什麼都知道,看見她便安心些。 歡香館裡有七八桌的客人,三娘卻在後院廚房忙著,大鍋裡一條被分成三段的大青魚在冒泡的油豆腐中發出誘人的香味;旁邊燉鍋掀開了蓋子,裡面有數個拳頭大的瓷罐,燜著油光的肉。 桃三娘起初沒看見我,我也不敢打擾她,只是站在院子一角,直到她吩咐何二道:「把缸子裡的糟醋蘿蔔再裝出一盤來。」 我連忙在旁邊答應:「我來幫你。」 她才看見是我,隨即一笑:「好。」 我熟悉三娘的醃菜和糟菜,幾乎就像是自己家裡的一般。每一隻缸子和罈子打開,就會有與眾不同而又熟悉的氣味。裝好了蘿蔔,我剛要幫她拿到大堂去,這是要讓李二去分給每桌客人的——忽然三娘放下手裡的鍋鏟,邁出廚房,眼睛望向飯館大堂的方向,神情充滿警覺,自語了一句:「有不好的東西混進來了……」 我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院子這裡雖然是緊連著大堂,但絕對不是直通的,屋裡出到屋外,還有一道比較寬的門,門上也掛著布簾子,進了簾子右手邊還有一道上二樓的樓梯,過了樓梯才是掌櫃和收銀子的櫃檯和大堂。 那平時不作聲只是悶頭做事的何二,這時也慢慢抬起頭,眼望了一下桃三娘,他手裡正拿一把刀在切白菜,也同時停下來了。 我手裡捧著一盤糟醋蘿蔔,卻不知該怎辦好,桃三娘走過來,從我手裡拿過盤子,便往屋裡掀簾子進去了,我趕忙跟在後面,雖然不敢進去,但拔開一點簾子,就能看見裡面的大半光景。 進來了一位身著富貴華服、約二十出頭的年輕公子,長得瘦削,臉色蒼白,眼眶有點凹,但手裡一柄折扇,還在悠然自得地揮著,他身邊一跟班小廝連忙找李二張羅桌子,讓他坐下。 桃三娘把手裡盤子遞給李二,然後過去笑臉相迎:「這位客官,快請坐。」 那人一眼看見桃三娘,明顯地眼前一亮,待坐下,卻道:「呵,這小店竟然也有這麼美艷的尤物。」 桃三娘給他倒茶:「客官拿我說笑了。客官想吃點什麼?」 那年輕公子四下一環顧:「曾經聽說過你這家小店,雖說難登大雅之堂,但是著實地道有滋味。老闆娘你看著辦吧。」他語氣十分大度地說完,他旁邊的小廝還接口道:「把你這兒最乾淨最好的拿上來,我家少爺脾胃矜貴,銀子也大把的。」 桃三娘一疊聲答應了走了。回到後院來:「何二,把剛才煨熟的芋艿去皮,拌上黑白芝麻和花洋糖,待會送去給那客人。」 然後,自己就把現成已經做好的瓷罐燜肉、燒青魚等幾樣菜,裝了盤,我看著十分奇怪,那富家公子除了臉色不好之外,看來並沒什麼特別之處;而他的小廝,也只是那種常見的跟班,最多饒舌一點罷了。 桃三娘用一個大托盤端著菜出去了。那年輕公子正悠閒地喝著茶,眼看著桃三娘的手,把菜一碟一碟擺下,他的小廝問:「哎!掌櫃的,打聽個事兒!」 「噢,客官請說。」 「你這裡今天有沒來過幾個讀書人,還有一個帶丫鬟拿琵琶的姑娘?」 「幾個讀書人?」桃三娘想了想:「有的,今天上午,有這麼幾個人來這喝過茶,用了些點心,但沒吃午飯就走了。」 那小廝一聽,馬上湊到那公子身邊道:「少爺,您沒猜錯!必定就是那陳長柳,他真敢帶著岳榴仙跑到這來啦!」 「哼!這事不要緊,還怕他們跑得了?現在頭一等最重要的……你別忘了。」那公子沒好氣地提醒。 「啊!是,小的明白!少爺您在這先休息一下,我這就去查探一下。」那小廝說完,又吩咐旁邊另外還有一人:「好生看著少爺,我先出去辦事。」 桃三娘給那公子倒上茶,那公子的眼睛卻在她身上溜來溜去,手中拿起筷子:「漂亮的老闆娘……手也這麼漂亮,做出來的菜,味道也一定很好。」但當他低頭仔細看清那些菜的時候,卻突然把筷子用力一摔,指著那燒魚:「這、這些都是什麼爛東西?」 桃三娘一怔:「這是油豆腐燒的青魚……」 旁邊留下來的小廝立刻把那碟魚往地上一撥,「嘩啦」一聲摔在地上粉碎,湯汁和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這種東西怎麼能拿出來給我們家公子吃?」那小廝對著桃三娘大聲呵斥。 正好這時何二端來了方才桃三娘吩咐他做的芝麻糖拌芋艿,一顆顆鴿子蛋大的芋艿在盤中還絲絲升起熱氣。 那公子一眼看見這道菜,才又轉怒為喜:「這還差不多。」 他的小廝連忙又去拿來另一對乾淨筷子,恭敬遞到他手裡:「少爺請用。」 那少年公子就高高興興吃了起來,桃三娘笑笑告了聲得罪,讓李二收拾地板,自己回到後院來。 飯館裡,刁鑽兇惡的客人也是不難遇見的,不過在歡香館這裡,因為桃三娘的烹調廚藝,所以我見過的挑刺客人並不多。 桃三娘面色並沒有不悅,她只是急忙回來把籠屜裡蒸的粽子又拿出幾個來,一個小碗加了白糖,又讓何二端去給那公子。 我站在一邊不敢說話,也就回家去了。 ※※※ 許多人圍在運河邊打撈那劉家閨女的屍體,卻足足兩天都沒有一點消息。而且第二天我才從鄰里閒話的嬸子們那聽來才知道,原來昨晚在歡香館吃飯的那富貴公子,是廣陵張家的大公子。 張家這一輩有兩個兒子,而這大公子似乎自小就身體不好,性質還總是吊兒郎當,長大一點還到處沾花惹草,把他娘親身邊的丫鬟都搞去了兩個;後來再添了那小兒子,本來剛生下來幾歲的時候,是聰明可愛的,哪知七八歲上下,就漸漸開始癡傻起來,張家求神問藥折騰了這麼些年都沒有成效,現在還索性來個不省人事……本想花重金娶江都達士巷的劉家閨女,都派了大少爺親自去迎親了,哪知路上還是出了這樣不測之事,可想那張家兩位大人,必定是欲哭無淚、苦不堪言了。 只是那大公子一行有些奇怪,他們在運河邊找一家客棧住下來,他拿出不少銀子讓手下請人打撈屍體,說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而且既然劉家把錢都收了,這閨女也穿上嫁衣上了花轎出了門,那麼她也算是張家的人了,她的屍體也得運回廣陵張家祖墳去安葬云云。 鎮上的人們議論紛紛,兼之每天在岸邊,劉家閨女的娘都守在那哭得天昏地暗,真是攪得鎮上人們心裡都不好過。 張家的大公子雖然因為桃三娘端上魚而對她發了火,但是之後卻仍然每天過來歡香館吃飯。 他尤其最愛吃的是桃三娘做的各色青菰粽。甜的有豆沙粽、蓮子粽,鹹的是火腿粽、蛋黃粽;還有專門配鹹甜不同醬料的竹葉白糯粽等,每餐有時猛吞下好幾個,然後加一大碗茶或者一碗湯,別的菜點了再吃不下,也就飽了。我見過他有兩次吃完了,就嚷嚷胃裡難受,他的小廝把他攙著扶著,在店裡罵罵咧咧一陣才走了的,但下頓卻還來照吃不誤。 不知是恰巧還是注定的,我聽那些嬸子們閒聊,說起他們眾人合計一算,那劉家閨女死後的頭七那天,將會是端午節的正日,鎮上很多人似乎有些害怕了,許多人竟還自發湊了點銀子,送給劉家讓他們買紙錢和做法事,劉家感激涕零收下了,和張家大少爺的得力跟班商量之後,找來幾個打齋的,在運河邊上每日裡燒香撒紙錢,日夜超度。 劉家閨女跳河之後的第三天,我意外地發現,桃三娘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在廚房裡做了許多的饅頭。 一屜一屜的饅頭,比我拳頭還大一倍都不止,而且個個包著黃鱔魚、鹹蛋黃、黃豆之類的大餡,蒸出來白白胖胖的模樣,特別誘人。 但三娘絕對不給我吃,也絕對不賣,只要是店裡客人不多,她得了空閒,就會呆在後院裡做這些饅頭,蒸好了就擺在一邊晾涼,然後裝進一口一口大布袋子裡……我每天採了艾葉回來,有時也會幫她的點忙,但問到她這些饅頭用來做什麼,她卻都是笑笑,說我到時候就知道了。 端午節前的那天晚上,正是晚飯時刻,店裡客人不少,張家少爺也在,剛進門坐下,只見又有一輛馬車駛到歡香館門前停下,我也是在家吃完了飯,送娘出門,無意中望去,那車上下來一個美貌女人,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和幾個讀書人來吃過點心,似乎叫岳榴仙的紅衣女子。 那紅衣女子走進店去,抱琵琶的丫鬟跟在她身後,兩人一起進了店裡來,我好奇心重,便走到店門前去,裡面桃三娘忙碌著,還未待她過來招呼,那紅衣女子就已經徑直走到那張公子面前。張公子抬眼一看,倒沒有感到意外,嘴角一撇,露出一個不無得意的笑,用手裡折扇一直面前的椅子:「坐。」 桃三娘這才過來拿茶杯給那女子倒茶,那女子目不斜視,只是盯著張公子。我在店外,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看那女子僵硬的神情,似乎壓著怒火,我便隨意似的走進去,正好一桌客人走了,李二在收拾桌面,我便過去幫他幾張椅子擺好,只聽那女子對張公子說道:「你不是想聽我談琵琶麼?我現在就來彈給你聽。」 張公子點點頭,眼皮向上一挑:「哦?今天是什麼日子?你竟得空跑到這兒來?春林晚關門大吉了?不用接客麼?沒見過哪家青樓裡有你這樣沒規矩的姑娘。」 那女子冷笑:「陳公子已經幫我贖身了,你說這些話對我沒用。」 「贖身?」張公子冷哼一聲,他瘦得只剩下皮的臉上,終於顯出幾分怒氣,繃緊了十分難看:「陳長柳是什麼東西?幾百兩銀子就是他全副家當了!」 這時他身邊慣於幫腔作勢的小廝也說道:「我家少爺隨便就能拿出幾百兩給你贖身,再隨便拿出幾百兩,就讓你住大宅穿綾羅,你還不識抬舉!」 張公子用扇子止住他跟班的話,又向女子故意用眼睛上下打量她道:「不是說彈琵琶麼?彈吧!」 紅衣女子緊接著道:「叫你的人不要再去陳記布莊鬧事。」 張公子切齒道:「你有什麼根據說我的人去鬧事?」 紅衣女子氣得雙目圓瞪,這時店外又有兩個人急急跑進來,我轉頭一看,卻是那書生,身後的像也是上回一起來喝茶的人。估計那前面的就是陳長柳了。 「榴仙,你到這來幹什麼?這種人你跟他有什麼好說的?」陳長柳拉起紅衣女子的衣袖就走。 那女子被他拉得站起身來,但是腳下卻不肯動步,緊皺眉頭不說話,她的丫鬟在旁邊也不敢攔,只向陳長柳道:「姑爺,小姐也是想替你討個公道……」 「和他這種人說什麼『公道』二字?簡直是有辱了這兩個字,何況你聽說過禽獸也懂人話?」陳長柳說話聲音不大,但是清晰有力,那張公子頓時臉色紫漲,「砰」地一拍桌子:「你說什麼?」 陳長柳不怒反笑,也不理他,仍向那丫鬟道:「看見沒?我都說了它聽不懂就是聽不懂……」 紅衣女子也不由得轉怒為笑,那陳長柳也完全不管張公子,就牽起女子的手:「榴仙,我們回去吧,你還沒吃晚飯呢。」立刻張家的幾個小廝就擋住去路,陳長柳質問:「你們要幹嗎?」 「你剛才說什麼?」那為首的小廝喝問。 「難道你也聽不懂嗎?」陳長柳不耐煩道。 「找打!」那人大喊一聲,一把拽住陳長柳的衣服,掄起拳頭就往他肚子揮去,陳長柳看來是手腳比嘴皮子慢很多的人,結實受了一下,腰就直不起來了。紅衣女子趕緊去攙他:「長柳!」 那張公子氣得在旁邊直跺腳:「活該!打死他才好!」說完,也作勢過來要伸腳往他身上踹,但是半空裡虛晃一腳,卻一下子失去重心,整個人往後一仰,竟重重地倒在地上去了。 眾家丁慌忙叫喊著少爺,衝過去扶他。卻看那張公子半張著口,兩眼向上發直,卻說不出話來了。 眾人都愣了,幾個人搖著他:「少爺!少爺?……」 桃三娘突然走過來,仔細看了看:「你們別晃他,他這樣子像是中風似的。」 一句話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只有桃三娘鎮定:「你們快把他平著抬起來,那邊幾張椅子拼起來讓他躺下。」 眾人趕緊把他扶過去躺下,我也靠近過來看,離那紅衣女子不遠,彷彿聽見她嘀咕一句:「罪有應得……」 然後那陳長柳忍著痛,拉著那紅衣女子繼續往外走,那些家丁忙著照料少爺,這次沒人再攔他們,我眼睜睜看著他們上了馬車,實在不明白他們與張公子之間的恩怨是怎麼回事…… 張公子半天還沒有一絲兒反應,店裡其他食客看見這樣的場面,怕事的都急忙算賬走人了,剩下一些人則還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店裡鬧哄哄的,這時門口又慌慌張張跑進來一個人,喚那張公子的小廝:「不好了、不好了!剛才河面上無端打閃了幾下雷電,有兩個在岸邊撈人的夥計被什麼東西拖下去了……」 眾人又是一片駭然,為首的還算鎮定:「那些打齋的和尚道士呢?」 「他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和尚就知道在那唸經,道士就是撒米燒符,也沒見什麼效果……」 桃三娘眉頭一皺,忽然對那些家丁道:「你們快把他送去大夫那兒吧!大夫住得不遠,李二,你帶他們去。」一句話立刻提醒了這些人,他們趕緊招呼著把張公子抬的抬,扛的扛,要往外運,還是那領頭的有經驗,制止了他們不要亂來,然後再問桃三娘有沒長的門板之類,桃三娘便說後院有一塊,這些人就七手八腳地忙活著,終於把張公子抬去找大夫了。 ※※※ 剩下的客人也一哄而散,我幫著桃三娘收拾桌椅和殘羹剩菜,過了一會,就聽見外面巡夜打更的人走過,三娘豎起耳朵聽道:「已經亥時了?」 我附和道:「到亥時了。」 「噢……」她若有所思應了一句,手腳麻利地收拾完東西,這時李二也回來了,她便連忙吩咐:「關門。」 李二照做了。 我還不想回家,但是又捨不得回去,總覺得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桃三娘回身到後院去,我就跟去。 何二已經把屋裡準備好的數十大袋饅頭拿到院子中央,我看見更加意外,桃三娘知道我跟著她,但她似乎也不在意,只是仔細數了數,共有三十袋,每一袋裡分別裝有四籠統饅頭,一籠屜是二十個,她自言自語道:「少了點,不過應該問題不大。」 我有點結結巴巴地問:「三娘……這些要用來做什麼?」 桃三娘轉過臉看著我,莞爾一笑:「桃月兒你不睏嗎?」 我搖搖頭。 「想跟三娘一起?」 「嗯。」我想也沒想,用力點頭。 她對我笑的神情,似乎略有深意,但是我對她就是會有一種莫名的信任感,心裡堅信她是不會懷有任何惡意的。 「好吧,李二、何大、何二,拿上東西我們走。」 「走?去哪兒?」我問。 桃三娘親切地牽起我的手:「跟我走就是。」 數十袋的饅頭,雖說李二他們都是結實的壯漢,但是每人拿十袋,也很勉強吧?三娘拉著我在前面走,我卻不時地回頭擔心地往後看,不知不覺,腳下走起來輕飄飄的,似乎完全不費力氣,三娘的腳步速度很快,但我被她拽著,也能毫不費力地跟著,夜色陰晦,看不見月亮,四面八方的風沙沙作響,更夫敲梆的聲音傳來,很空遠。 很快,黑夜裡前方傳來一陣淙淙的水聲。我疑惑地想,這麼快就到運河邊了?我依稀記得從我家到運河,得走好一陣子路程,小時候老人還曾給說過故事,這運河似乎原叫邗江或邗溝的,是古代娶了大美人西施的那位吳王,專門派人修建……怎就這麼快到了?我的腳還一點不覺得累。 最近雨下得特別多,河水也特別漲滿吧,我雖然看不清,但能從聲音感覺到面前水流的湍急。 李二他們一聲不吭緊跟我們身後,也停下了,各自放下手裡的布袋子,足足在河邊堆起來一座小山那麼高,在我眼中,要是全部壓在一個人身上,怕也能把人壓垮到不能動彈。 「三娘……我們來這幹什麼?」我怯怯地問。但是三娘沒有理我,只是吩咐他們把袋子的口解開,望望天:「快到子時了。」 李二他們默不作聲地打開口袋,然後再把它們一字排開擺在河邊,三娘盯著河面,在等什麼,四下裡除了水聲,黑得看不見任何輪廓,我的恐懼油然而起。 水面彷彿忽然升起了熒熒爍爍的白點,像平時看到一大捧絨毛摻和的細灰散到半空中一樣;像是有一陣吹不動衣衫的風,無聲無息把整條河面帶過,沒有徵兆,就募地冷下來了,莫名的淡淡的光,把河面照出一點亮,甚至我能看清河上的水波……若有若無的風裡,夾雜了飲泣似的嗚咽,似乎有糾纏不休的幽怨在繚繞和打轉…… 原本就湍急的水聲,突然變得愈加急促起來,整個河面像是沸騰起來一樣,「辟里啪啦」的聲音,像是沒來由就從水底浮上面來的巨大魚群,不知怎麼就聚集在這裡了;另更有不止一個奇怪的,由遠而今卻低沉憨悶、猶如老牛的哞哞叫聲的東西,也在往這邊傳來,速度非常之快。 「三娘……」我緊緊拉住桃三娘的衣服,靠在她身上。 「來了!」桃三娘回頭朝李二他們一示意,只見他們幾個立即把整個袋子提起,把裡面雪白的饅頭全部撒入水裡,頓時水面無數閃著白光的魚躍到半空,饅頭落入它們之中就不見了,但是隨即,水中顯現一條狹長的黑影,約莫比鎮上一般的大樹還粗,在水中蜿蜒而過,魚群自動躲避,「哞哞」的低吼聲就是它發出的,無數個饅頭還在不斷拋下,那黑影也不露出水面,我只能勉強看清它的身形在水裡來回調轉盤桓。 桃三娘沉靜地注視著河裡,沒有說話,雙眼迥然有神。三十袋饅頭扔完了,魚群與那長形的黑影遂漸漸隱去,河面也慢慢平息下來。 桃三娘轉臉覷了李二他們一眼:「看來大家都不需要客套。」 李二「嗯」了一聲,何大何二卻沒有回應。 我全身已經僵硬得沒有知覺了,直到桃三娘再次牽起我的手,我才打一寒顫,抬頭望向她,好半晌:「……那些都是什麼……東西?三、三娘?」 桃三娘恢復了平素的溫和笑意:「我們回去吧。」便拉著我往回走,一邊路上給我講:「那些就是魚和蛟龍啊,明天就是端午節了,端午節要包粽子,就是要用來喂江裡的魚和蛟龍……為什麼?因為那都是流到江河裡的積怨變成的啊,就如餓鬼一般,它們會爭食所有落水者的屍首,而落水者的怨憤又會化作更多的白魚……聽說過西施的故事嗎?傳說吳國滅亡之後,西施身為亡國之人,也只得投水身亡,她的肉,同樣也被魚群分而食之。」 「三娘……」我聽著這樣的故事,更加害怕,「那劉家的女孩兒也是被它們吃、吃了?」 桃三娘抿嘴一笑,沒有回答我。往回走的腳步慢了許多,雖然我的腳還是不會累。 忽然她又提起別的:「那廣陵的張家,佔了一處山頭用來作為他們的祖墳,哪想到那一年大雨衝垮山泥,整座棺材隨之被滑入河裡,先人的骨肉被魚群分吃了大半,但幸虧發現得早,那些後人還能撈回來幾塊骨頭。」她說到這裡,似乎還覺得這事有點好笑:「把這群餓鬼一樣的魚群口裡食物奪走……可是很危險的,它們永遠都會纏著張家這些人,可惜……還連累死了那劉家女孩兒,和方才兩條人命;張家那大公子,本身也恐怕過不去端午節了,它們一直附著他,身體血氣都快被吃盡了。」 我抬頭看天,沒有一點星和月的影子,已過子時,便是端午節日:「三娘,剛才為什麼要來餵它們?」 桃三娘低頭看看我,微微一笑:「不能讓這裡發生更多變故啊,我還得做生意嘛……蒸些饅頭又比包粽子還簡單點。」 「噢,就沒那麼麻煩?」我似懂非懂點頭,心裡卻猛然想起從前曾有人傳說,桃三娘喜愛吃白花花像是腦子一樣的東西……她每日做生意,就是用美味的食物,滿足人們的口腹之慾吧……她滿足了別人的慾望,別人的慾望也就進了她的口腹……這才是她的生意。 前方遠處,歡香館門口的一對紅燈籠,在夜色中分外顯眼,快到家了,我還是有點疑惑:「三娘,劉家那女孩長瘤子,只是普通怪病囉?」 「去年她家院子裡挖水池子,她貪玩把一隻烏龜埋在那些挖出來的土裡,那烏龜卻一直沒死,只是壓在裡面不能動彈……」 我聽得全身寒毛再一次立起來,這時已經到我家門口了,桃三娘輕輕推我:「回去睡吧。」 我腳底下輕飄飄的,不知怎麼就進了屋子,到了床前,爹娘竟然都已經睡下,難道我沒回來,他們都不在意嗎?正想著,緊接著就看見我自己也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原來如此……我倒頭就睡著了。 ※※※ 端午節這天,江都難得出現了一片晴好天氣;碧空如洗,雲白風清。 歡香館裡今天來吃飯的客人不少,桃三娘專門做出一道紅燜鱔段的菜,就是把鱔魚切五寸長的肉段,之後油炸,再加入筍段、醬油、黃酒、豆粉,大火燜燒而成,出鍋之時香濃油亮,滿盤皆香;客人個個吃了都是交口稱讚。 運河邊上,據說還在做劉家閨女頭七的法事,昨晚死了兩個人,所以大家都無比小心忌諱,也沒人敢去湊熱鬧的;張家大少爺在鎮上大夫的家裡躺了一夜,也不知怎麼樣,倒還沒有嚥氣,第二天一早家丁們就找來馬車,把他送回廣陵去了,如果按照桃三娘的話,那也是凶多吉少了。 終於五月初五過去,再無任何異樣。 之後又過了幾天,我總好奇,想盡了法子,才有了機會,隨著我家鄰居幾位嬸娘去了一趟達士巷劉家。 我混摸進去,假裝不在意,用跟事先拿在手裡的木棍,挖那一堆正好在院子水池邊、靠牆角的一堆泥,從底下挖了一會,就真的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我用手掏出來,真的是一個烏龜殼!我對著光瞇眼看看殼裡,竟正好看見裡面一對綠豆兒般大的黑點,也在看著我。 我怕人看見,也顧不得髒了,趕緊將烏龜一把藏到衣服裡,仍然假裝不在意地溜出劉家去。 自此,劉家閨女這只烏龜就陰差陽錯地到了我手裡,三娘說它會是我很好的玩伴,只要別惡作劇再將它埋入泥土裡就是。 還有那陳長柳和岳榴仙夫婦,倒不愧是一對情投意合的眷侶,他們絲毫不因張家大公子的事而介懷,反因為幾次來歡香館,而與桃三娘愈來愈熟絡。我之後也常常看見他們到歡香館吃飯喝茶,桃三娘這人同樣熱情不拘小節,他們一起談得投機,末了還成為好友,就更是難得想到的開心樂事了。 五、醉桃童 夏日裡熱氣蒸蒸、蟬鳴聲聲,這日中時分,惹得人實在昏昏欲睡。 娘替鄰家嬸娘的孫女兒做兩件小繡花紅肚兜,按照她的要求,這手工還是很磨人的,當然銀子也收得貴一點。 我在旁邊看著,由不得誇我娘:「這條鯉魚繡得真漂亮,像活的。」 娘笑笑:「我是按照給你小時候穿的那一件上的花樣子做的。」 我點頭:「但我的那件是桃花,這一件卻是荷花。」 這時突然聽見院子裡有開門聲,我趕緊跑出去,卻是爹回來了,我趕緊迎著進來:「爹,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爹一頭一臉的汗,背著傢伙的褡褳鼓脹脹的:「活計提早忙完了,就回來了。」說著,從褡褳裡拿出裝錢的袋子和一壺酒:「丫頭,今晚多炒兩個好菜,待會爹有個朋友來家吃晚飯。」 「噢!」我給爹倒了水來:「爹今天賺了不少銀子吧?這麼高興。」 娘也放下了手裡活計,過來接了爹身上的東西,仔細一看錢袋子裡:「喲!足足一弔錢?這次的東家還挺大方。」 爹樂呵呵的:「是啊,累了這幾日。」他脫了外衣,光了膀子倒在他的竹椅子上,我問他吃了午飯不曾,他說吃過了,就扇著蒲扇,閉眼打盹兒去了。 我不敢打攪他,我娘顧自收拾東西,我就走到院子裡。 春天我就在我家院子裡種了幾茬韭菜、生薑、蒜苔、白菜之類,還有兩棵黃瓜、葫蘆,現在順著牆腳綠油油一大片,都快爬到這一頭薔薇架了。 晚上就炒個韭菜雞蛋和拌個黃瓜好了,我在心裡這麼想著,習慣地越過矮牆,往歡香館張望。 桃三娘正送兩個客人出門,一身夏日裡常穿的青藍色小碎花葛布衣衫,素潔大方。我忍不住開了院門,往歡香館跑去。 一進飯館裡,沒幾個客人了,倒是一眼看見靠櫃檯的桌子上,擺了一大布袋,袋子口敞開,露出一個個青紅毛絨的大鮮桃。 我不自禁吞了吞口水,桃三娘正在忙碌,但一見我進來,她就立刻眉開眼笑:「桃月兒?這個時候跑出來,你也不怕中了暑氣。」 我搖搖頭:「不怕。」 桃三娘過來拉我到櫃檯前坐下,拿一壺水倒給我喝:「這是白菊茶,你喝點。」 我接過來道了聲謝。 桃三娘許是見我眼睛不住在那堆桃子上打轉,就不在意的樣子說道:「這是一個客人剛才送來的,他上山挖些藥材,無意中看見幾棵野桃樹,結滿了果子,就摘了不少,還專門給我送來一袋。」 「噢……」我點頭,見三娘沒有給我一個的意思,有點失望,但又不敢表露出來,只好低頭喝茶。 桃三娘莞爾一笑:「你的小烏龜還好嗎?」 「還好啊!它喜歡呆在我家廚房井邊的木板下面,今天早上喝水吃飯粒的時候,還一直抬頭看我。」我答道,這隻小烏龜就是達士巷劉家的泥土裡挖出來的,我也沒多想,拿回來以後,三娘就讓我好生養著它,而且它一點不會亂跑和吵鬧,只比我巴掌大一些,我娘爹也覺得好玩,就讓我養在家裡了。 「噢。」桃三娘點頭,轉過身去拿起那袋桃子:「我打算把這些桃子做些桃干和醉桃,你來幫我嗎?」 「好啊!好啊!」我連忙答應。 不知道為什麼桃三娘總有那麼多做好吃的訣竅,不同的東西到了她手裡,只要她願意,就能做出許多不同的風味。 這一次她說做桃干,我原以為是街上蜜餞乾果鋪子裡賣的那種,哪知她仔細把每個桃子拿出來後,選擇了一番,把壓在袋子底下,稍微有點熟爛和破碎的桃子先拿出來,放到一個甕裡煮著,到皮和核脫離出來,再加入洋糖,放緩火讓我慢慢攪拌。 自己則去把其它整個好的桃子上籠屜蒸,很快皮就到能自動脫離的時候,拿出來去皮,再剖開兩半,去核,約五斤重的桃子,就加入了兩斤的洋糖,嵌入桃子腹內,兩半合成一個,然後依次放在篩內。 看我攪拌的桃滷汁也行了,桃三娘把甕離開火,說是讓它自己冷卻,另外有用。 還說那些整個的桃子,晚上就可以把它們放在炭火上輕輕烘兩個時辰,明天早上再等太陽曬乾,就好吃了。 我奇怪的是,看著我攪拌完的那一甕顏色糊塗的桃滷汁,奇怪究竟什麼用的,桃三娘笑笑回答我:「醉仙酒啊。」 我更加驚訝,但是這時看看天時,已經將近日近黃昏,我該回家做飯了,便匆匆告辭三娘,回去了。 ※※※ 爹的朋友,也是一個木匠,家在廣陵,來江都也是到一家人那裡做活計,無意中碰見了爹,就邀了他來坐。 我做好了飯菜端上,不敢打擾他們喝酒,就和娘一起在廚房吃了飯,我自己蹲在井邊和烏龜玩。 忽然有個聲音響起:「喂!你偷了我的桃子!」 我正拿一片菜葉子喂烏龜,沒在意。 「喂!賊!偷了我的桃子!」 小烏龜停下了吃,一對綠豆大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忽然轉向一邊,我用葉子去撩它的頭:「乖,好好吃東西。」 烏龜把頭伸得長長的,望著我身後一側,一動不動。 「喂!你偷了我的桃子!我聞到你身上桃子的味道啦!」 我家的廚房在院子一側,我的身後是一睹比較高的圍牆,不可能有人會站在我後面跟我說話的。 我疑惑地回頭,果然什麼也看不見,是我的耳朵出問題了?但是我的烏龜卻把頭高高地昂起來,我循著它的目光朝上看,在我家圍牆之上,居然站著一個小孩! 比我大年紀略小點吧,九、十歲的模樣,穿著一件樹皮一樣顏色的麻質衣服,頭上兩個抓髻,臉色圓乎乎、粉紅撲撲的,十分可愛,但他的神情卻是十分惱火,皺著眉頭緊抿著嘴這樣盯著我。 「喂,你怎麼爬那麼高,不怕摔斷胳膊嗎?」我好心提醒他。 「賊!你偷了我的桃子,還藏起來不讓我找到,還不快拿出來還給我!」那小孩完全不理會我的話,繼續這樣罵我。 我有點生氣:「我哪有偷過你的桃子,你別胡說。」 那小孩指著我:「你身上都是桃子的味道,我一聞就認出來了,你把桃子都藏哪去了?我明明聞到就在這附近,就是找不到……」 我把烏龜拿在手裡,這時,天還未完全黑,我對烏龜說:「我們進屋去,別理那怪孩子。」 娘在裡屋,點著油燈繼續在縫著活計,爹和朋友又在外間喝酒喝得興高采烈,搞得一屋子難聞的酒氣,我只好帶著烏龜出門去逛逛,哪知才走到竹枝兒巷口,又看見方纔那小孩,他就站在路邊,似乎想要攔住我的去路:「偷桃的賊!快把桃子還給我!」 他來來去去還是說著那幾句話,咄咄逼人的表情讓我厭煩起來,所以我再不理他,逕直朝歡香館走去,那小孩突然緊走兩步追過來,伸出手作勢要拽我的衣服,我趕緊往前跑,但跑沒兩步,鼻子裡卻聞到一陣奇特的香味,自然是歡香館裡飄出來的。 我回頭覷了一眼那小男孩,他應該也聞到了吧,這樣的香甜瀰散的氣味能讓任何人都為之陶醉——他站在那裡,眼神一下子失了神,隨即……突然大哭起來。 我驚了一跳:「嚇!你哭……什麼?」 那孩子也不理我了,就是在那咧嘴大哭著,我覺得太怪異了,又怕他接下來不知還要幹嘛,便趕緊走進歡香館去。 店裡沒什麼客人,桃三娘自己一個人坐在靠窗的座位,正一手拿酒壺,一手拿酒杯自斟自飲著,我手裡捧著烏龜,聞著那香氣走過去,就是在三娘的壺和杯子裡散發出來的。 「三娘,你在喝什麼?」我笑嘻嘻地靠過去。 三娘一手擎著酒杯,側面看見我,還有我手裡的烏龜:「呵,把它也帶出來玩兒了?」然後把杯子遞給我看:「剛才你煮的桃滷汁,我兌進去一半新蒸下來的燒酒,就叫醉仙酒啊!」 「嗯!好濃的桃子香味!」我看著她杯裡調製的桃酒,可能是因為桃子加了含有冰片的洋糖的緣故吧,更能透發出果香的濃郁和新酒的清冽。 我第一次看見桃三娘喝酒喝得雙頰微紅,煞是好看,便把烏龜放在桌面上,桃三娘故意把酒杯斟滿,放在烏龜面前,烏龜居然也真的伸長脖子,往杯裡探頭,我怕它弄翻了杯子,趕緊把它拿開。 三娘笑笑:「讓它喝一點。」說完,隨手拿來一個裝醬醋調料的小碟子,倒進酒,烏龜竟真的搖搖晃晃走過來,在碟子裡喝起酒來。我驚訝地看著它,三娘卻把她的杯子又遞給我:「你也試試?」 我向來不敢喝酒,而且在家裡爹喝酒也總是熏得我難受,但……聞著面前陣陣誘人的果香,肯定和爹喝的酒不同啦!我拿起杯,試著喝一小口,甜蜜之中帶有酒的辛氣,但是不刺喉嚨,反而有種舒適的暖意緩緩滑下肚裡去。「好喝!」我對三娘說。 三娘笑著看我,又看看烏龜,我這時已經完全把才纔在外面罵我的小男孩忘記了,一邊逗弄著烏龜,一邊和桃三娘聊著閒話。 門口又進來一位客人:「哎!桃三娘,打半斤酒!」 桃三娘的目光還未投向門口,我就看見她臉色一沉,但隨即又換為慣常迎客的微笑,起身答應著走過去。 我轉臉望去,卻發現進來的人就是我家那位客人,只見他手裡提著我家那只看來已經空了的酒壺,搖搖晃晃,看來已經有點喝多了。 桃三娘吩咐李二:「去給客人打半斤燒春。」 那人滿意地點點頭,把酒壺給了李二,可能因為喝多了的緣故,他又對桃三娘搭起訕來:「我說桃三娘啊,每回到江都來看見你,你都是這麼漂亮呢!做飯手藝好,把自己保養得也這麼好。」說到這,酒氣湧上來,他打了個嗝,李二把打好的酒壺拿過來給他,他接過去:「嗯!錢你待會過來對面,竹枝兒巷口木匠家裡收啊……」他說完這句,就回頭走了,桃三娘回來坐下:「他是你家的客人?」 「是爹的朋友。」我點頭。 「噢……」桃三娘若有所思,又倒出一杯醉仙酒。 「他也是木匠吧?」 「是啊。」 桃三娘把酒杯又遞給我:「再喝一杯。」 「好。」我依言喝下,不曾想這個酒勁其實還是厲害的,我嚥下肚裡,就感到一股熱氣直衝上來,臉皮也一下子發燙起來。 「桃月兒,回去記得早點睡覺,不要理那個叔叔。」桃三娘摸摸我的頭,這樣囑咐我。 「好。」我點頭。 我又在歡香館待了一會才回家,安置好烏龜,我就進門去想要替爹他們收拾一下桌子什麼的,正好看見爹和那叔叔拿著一個金光燦燦的東西,在嘀咕琢磨,突然一見我進來,就下意識捂在手裡,像是怕人看見。 我裝作沒看見,把茶壺拿到一邊泡上茶,分別給他們倒上,說一句:「爹,叔叔請喝茶。」就出去了。 這天晚上,爹和那位叔叔談到很晚,然後就在外間鋪了被褥,讓他將就一晚。 而我與娘在裡屋,早早就熄燈睡下了,只是……我迷迷糊糊中,總睡不踏實。 屋裡的燈都熄了,靜得沒什麼聲音,爹怕熱,夜裡不願意到裡屋睡,這會子應該也在外間的木榻上睡熟了吧?我能聽見他傳來那陣陣熟悉的鼾聲,還有那大概喝醉了的叔叔,他的鼻息比爹還要濃重。院子裡同樣也是靜悄悄的……我明明已經十分睏倦了,眼皮子完全撐不開,但就是腦子裡清楚得很,耳朵聽得見屋裡屋外哪怕一點點響動。 忽然,有一個奇特的聲音——彷彿就在我睡覺的房門外,是什麼東西正在抓撓門上木頭……可當我努力仔細去聽的時候,這聲音彷彿又來自於窗戶外的院子,可能是烏龜在爬動,碰到了爹放在外面的木頭? 不對!還是就在房門外,像是有著長指甲的手指在門上使勁摳,恨不得戳穿了門好進來……我全身的寒毛逐漸都豎了起來。 不會是鬼吧……?我心裡著實害怕,但還是一直聚精會神想要分辨那個聲音,究竟是院子裡烏龜弄的,還是真的就在睡房門外。 可心裡慌,耳朵更不好使了,那個聲音一會像是在窗外,一會又是在門外,甚至還好像從房頂上,指甲抓的不是木頭,反而是上面的瓦片……我連原本的睡意都飛到九霄雲外了,想要起身叫娘,但明明睜開眼睛,眼前卻仍然一片漆黑,我想要伸手去摸,卻又下意識害怕會不會摸到別的什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惚是哪個方向響起一聲雞叫,我聽到那聲音,才撐不住終於沉沉睡著了。 ※※※ 次日清晨,我起晚了,娘已經做好了早飯,打發爹和那位叔叔吃著。 我到院子裡隨便洗了把臉,看見烏龜好好地待在那裡,拿起它來仔細看看它的爪子,乾乾淨淨,不像是撓過磨過東西的樣子,難道昨晚的聲音真的是有鬼……我又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 爹的朋友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的精神看來也很不好,眼睛有紅絲,面帶疲態,根本沒有睡好。 我回到屋裡,娘塞給我錢讓我到菜市買面和雞蛋,我只好提了籃子再出門去。 買完了東西回來經過歡香館,看見桃三娘和一老一少站在那裡說話。 老的我認得,是鎮上生藥鋪裡開方的老郎中,今年已是五旬年紀了,但腿腳還很硬朗,經常帶著藥鋤背著藥筐上山去挖藥的。不過我記得他只有一個孫女的,怎麼這會子手上拉著一個小男孩?我仔細一看,居然就是昨天爬到我家牆頭說我是偷桃賊的那個小孩,但他今天換了一身半新不舊的粗麻布衣服,沒有昨天憤恨的神情,只是挨在老人身邊,一聲不吭的,半低著頭。 桃三娘一如平常那樣看見了我,我趕緊過去向他們道了聲好。那小孩也絲毫沒有反應,眼睛只是看著地面,緊抿著嘴唇。 老郎中伸手摸摸小男孩的頭,又轉向桃三娘說:「所以我說三娘啊,這個孩子我也不知道怎辦好,他也說不出爹娘在哪,家在哪,你這裡人來人往的,還好打聽事,就幫我留意一下吧?」 桃三娘滿口答應,老郎中便牽小男孩:「好了,我們走吧?」 但是奇怪的是,那小孩突然執拗地不肯離開,只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唉,你這是怎麼了?」老郎中拉他不動,就奇怪地問。 小男孩還是不說話,眉頭緊皺。 正當老郎中低頭去哄小男孩的時候,又有一個人笑著走過來,大聲招呼:「桃三娘,早啊!」 我們一起望去,卻就是我爹的那些朋友,他似乎剛從我家走出來,到歡香館這裡。我又趕緊道一聲:「叔叔好。」 那男人點頭笑笑誇我一聲乖,便又去繼續和三娘搭話,無非是些天氣如何,看你今天氣色如何的常話。旁邊那老郎中還在拽那孩子走,那孩子還是不動,老郎中就佯裝生氣道:「我走了,你自己在這兒吧。」 但這孩子還是不理會。 桃三娘便過來拉小男孩:「要不就進來坐坐吧?譚大夫,您老也進來喝杯茶?」 老郎中訕訕笑道:「這怎麼好意思。」 桃三娘還招手叫我:「桃月兒也進來吧,大毒日頭底下站著,會曬出毛病。」 「桃三娘就是體貼。」我聽那叔叔說著這麼一句,也跟著進去了。我不由得心裡琢磨,這位叔叔不會是也看上了三娘吧……不過一年到頭,在歡香館吃飯的來往客人裡,對桃三娘喜歡的也是不在少數,倒也不怪。 桃三娘泡了一壺白菊茶,拿來一碟炒瓜子,請大家坐下休息。 我坐下來,一直在看著那小男孩,我總覺得他是故意的,他想在歡香館做什麼?我想試試他,便過去和三娘說:「三娘,昨天做的桃干怎麼樣了?給我看看?」 桃三娘回說:「就在後面院子曬著呢。」 我偷眼望去那小男孩的臉,只見他嘴巴抿得更扁,眼睛看著桌面,臉憋得漲紅,又像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這時,一直在吃瓜子的那個叔叔,似乎對我們的話有點不耐煩了,就搶過話頭:「我說桃三娘,今天廚房裡又做了什麼好吃的?昨晚上我喝多了,可是愣沒睡好覺。」 「身上有蟲子吧。」桃三娘像是開玩笑地說,就起身走到櫃檯去。 那男人也跟過去:「忙什麼呢?我幫你。」 正巧這時,有客人進門來,桃三娘轉身又去招呼,我見沒什麼特別的事,也就不作聲回家了。 我忙完一點家務,眼看就到日上中天了,又在廚房做好了韭菜雞蛋面,那叔叔卻還沒回來,我和爹娘說剛才看見他在歡香館,爹娘就讓我去喊他一聲,問他回不回來吃飯。 我去到歡香館,果然看見那人還在店裡,叫了一壺酒,一碟花生米一個人喝著,那老郎中不在了,但小男孩卻一個人在角落裡待著。 我走過去想和那男人說話,不曾想他又喝多了似的,一身酒氣,臉色酡紅,我連叫了幾聲叔叔,他才慢慢轉過來沒好氣道:「什麼事啊?」 我有點害怕:「我爹讓我來問您,回去吃飯不?」 「不吃了,我在這喝酒,你爹要是想喝,就過來咱一塊兒……喝。」他舌頭打了個結。 我答應一聲趕緊走開,不想再去惹他,倒是那個小男孩,讓我很感興趣,我走過去哄他:「你怎麼還在這裡?」 小男孩撇了我一眼,沒有回答。 我指著忙碌的桃三娘:「你知道她是誰嗎?」 小男孩再次撇了我一眼,但這次與昨天一樣,充滿了憤恨。 我忽然想到了什麼:「你要找的桃子,是不是昨天別人送給三娘的那一袋?都是你種的嗎?」 小男孩還是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三娘已經把一部分桃子做酒了,我昨晚就喝過。」我突然冒起個促狹的念頭,存心想要用話去激他。 小男孩果然神情一怔,但還未待他說什麼,就聽得身後那一直顧自喝酒的男人一聲大喝:「酒沒了!夥計,打酒來!」 店裡客人不少,李二正在為一桌客人點菜,走不開,那男人就自己搖搖晃晃地走到放滿酒罈子的櫃子去,紅紙上寫著「燒春」或「梨花白」的幾個大罈子,他都打開了,各聞一聞,抬頭又看見櫃子裡有一口小罈子,彷彿嘀咕了一句:「這是藏的什麼好東西……」說著就要掀開蓋子,桃三娘不知怎麼忽然出現在他身邊,一手按住蓋子:「對不起,客人,這個不能打開。」 那男人一愣,但見是桃三娘,就一下沒了脾氣,連忙放下:「好吧好吧,還你……不過,你得過來陪我喝兩杯啊?」 桃三娘笑著點頭,接過罈子:「好啊,我給你再打半斤燒春。」 那男人心滿意足地回到座位上了,桃三娘打了酒,果然過去在他旁邊坐下,倒了兩杯酒,一起喝了,那男人便又扯開話題,我聽見像是說每天店裡的客人多,桃三娘也該注意不要太累著,桃三娘不答話,繼續倒了一杯酒,與他干了,這男人還在唸唸叨叨,又說起聽聞到桃三娘已經守寡好些年,怎麼也不見她招贅個女婿幫忙?還得自己每日裡拋頭露面地出來忙活…… 桃三娘都是笑瞇瞇的,也不多說什麼。 我看小男孩就是默不作聲地盯著桃三娘,可他凝重的神情,與他圓紅麵團一樣的臉蛋實在不配,我甚至幾次想要伸手去掐他臉,不過又害怕惹火了他。 算了!我想起爹娘還等著我回家吃午飯的,沒時間理會那麼多,那男人和這小男孩愛在這呆著就呆著吧,我向三娘告辭一聲,才走了。 ※※※ 一直到晚上,這個男人都沒回來。 我爹終於有點急了,他一下午修好家裡所有壞了的桌腳、木凳、水瓢等東西,但那位朋友還不回來,看看天色將晚,「是不是睡死在那裡了?」 我知道爹和他的朋友約好了明天一早就啟程去廣陵的,爹在廣陵有事要做,而他的朋友是回家。但這位朋友向來都是名副其實的酒鬼,經常因為喝酒而誤事。 「不會妨礙了老闆娘做生意吧?」娘也有點擔心,再讓我過去瞧瞧。我只好再次跑去歡香館,但意外的是,桃三娘說那個男人雖然喝多了,但下午就已經離開飯館,不知道去什麼地方了。 我道了謝再跑回家告訴爹這個消息,爹深深皺了眉,半晌才道:「這個人……究竟想幹什麼?」 娘寬慰道:「他又不是小孩子,你還怕他走丟了……」 「你不知道!」爹打斷了娘的話:「這個傢伙……他之前在一家幫人修衣櫃子,那家人有一隻多年沒用,又壞了鎖打不開的舊木盒子,人家不在的時候,他無意間摔壞了盒子,裡面居然有一隻金鐲子……他這人最大毛病就是手腳不乾淨,最近又缺酒錢,就把那東西擅自藏起來了……他那天晚上拿給我看,我勸了他半日,他嘴巴答應我說會還給人家,可這會子不知道會不會拿去當鋪……?」爹說完,擔憂地看著外面的天色:「我還是出去找他一趟吧。」 爹出門去了,娘搖搖頭歎口氣,也沒多說什麼,重新拿起針線做起活來。 我在家裡百無聊賴,站在院子裡,往西還可以看見天邊最後一小抹晚霞,透著金絲的紫雲團,十分美麗。 歡香館門前的紅燈籠亮著,能依稀看見裡面來回走動的人影,廚房的煙囪炊煙不斷,有種能吸引人的氣息從那裡流出,不知道那個小男孩怎麼樣了?他昨天在歡香館外面那麼大聲的哭鬧,也沒見桃三娘理會他;今天讓他進了店裡,他也只是一直呆坐在那不作聲,桃三娘向來待人熱情,可這次似乎也不怎麼在意他……究竟是哪來的小孩?真的很奇怪! 我不知不覺地踱到歡香館去,店裡一片繁忙景象,客人很多,李二、何大忙得不得了,我猜桃三娘應該在廚房,因此不敢從正門進去,就折到側門,打算去後院順便還能看看她曬的那些誘人桃干……可是,後院只有何二一個人在忙碌,居然不見桃三娘的身影。 三娘去哪了?我心裡忽然一涼,那個小男孩也不見了,難道他們是一起出去了?我隱隱覺得這裡面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但是又完全摸不著頭腦,他們會去哪裡?那個小男孩,究竟是什麼人?他口口聲聲說有人偷了他的桃子,恐怕那天別人送給桃三娘的桃子就是他的吧?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在意,不過是幾個桃子嘛! 天角邊都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四周半空中莫名刮起了小旋風,吹得人身上發涼,街上已經沒什麼人了,我是不是該回家去等爹? 忽然,小秦淮的方向傳來一個異樣的聲音,聽來好像是接連有重物落入了水裡,緊接著還有一個男人發出夾雜不清的慘叫。 我嚇了一跳,站住腳,但遲疑了一下,我還是往慘叫的方向跑去。 水面半沉半浮著一個罈子,酒香四溢,離奇的是,水面上亮著一團淡淡藍綠的光,剛好能看清有一個人的上半截身子已經撲進水裡,只有一雙腳還在岸上,一動不動。 我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那個半截身子在水裡的人,難道是死人?那團光,看起來也如此詭異……我腦子裡閃過這樣的念頭,隨即就一幕空白了,眼裡只有那團光在爍動不定……也忘了想我自己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淡淡藍綠色光中,恍惚看得久了,裡面居然像是有個飄忽的人形,風不停在吹,光也在風裡隨之微微地晃:「……鬼、是……鬼?」我的腳再也不聽使喚了,喉嚨裡發不出一點聲響,下意識想要用力挪動身體,卻整個人往後一倒跌坐在地。 不知怎麼,風漸漸聚集到我身邊周圍來,呼呼地打旋,那團光向我靠近來,光裡……真的有個模糊的人形,我全身都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光靠近,透骨的寒意讓我麻木,那光就要籠罩在我頭上了—— 「桃月!」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喊我的名字,緊接著發生什麼異樣的事,我不知道,只聽見「鐺」的一聲金屬銳響,我面前那團光團募地就四散熄滅了,我還呆在原地反應不過來,直到桃三娘跑過來抓住我肩膀:「桃月!桃月……」 我醒悟過來,轉臉看清是她:「三、三娘?」 「你沒事吧?」桃三娘焦急的表情,讓我一下子無比親切,忍不住一把抱住她的頸項:「三娘!」 「好了,沒事了。」桃三娘說話的語音還是一貫的溫和,沒有一絲慌亂,她輕輕拍我後背的感覺,也能讓人安心。 這時又有一個人走過來,從距離我不遠的地面,撿起一樣東西。 我望過去,居然是那個小男孩,他手裡拿著的東西,在夜裡之中還會反射出一點微微的金光,圓形的,像是一個鐲子。 桃三娘把我從地上拉起來,給我拍拍身上的土,笑著道:「方纔和桃童去了一趟山上,所以回來遲了。」 「桃童?」我驚詫地看著那小男孩。他圓乎乎的小臉依舊板著,沒有過多表情,只是盯著手裡的金鐲子,然後遞給桃三娘。 桃三娘接過來仔細端詳:「凶死的亡靈,關在桃木盒子裡幾十年了……可憐見的。」 我想起爹說的,難道小秦淮裡那半個身子浸在水裡的人,就是他那位朋友? 「快走吧,有人來了。」桃三娘突然拽起我的衣服,還有那小男孩,我們沿著小秦淮河畔一直走,很快閃入一條小道。 抄小徑七拐八轉,快到歡香館的後門這邊了,已經能聽到街上沸沸揚揚的,很多人聽見慘叫,開始聚集到小秦淮去。 桃三娘停下來,看著那小男孩:「你回去吧,墳上我也拜祭過了,桃子是那個採藥的凡人郎中摘的,山神若是怪罪,你就讓他來找我好了。」 小男孩不作聲,看著桃三娘,半晌才略一點頭,隨後後退幾步,身影就消失在夜色裡。 桃三娘再轉向我,露出輕鬆一笑,俯身蹲下身子在我面前,捋捋我的鬢角的頭髮:「剛才嚇壞了吧?回去千萬不能告訴你爹娘啊。」 我點點頭:「可是……」 桃三娘完全知道我要說什麼,她把鐲子拿出來給我看:「方纔那個死了的男人,都是貪念太重的緣,他在別人家裡偷來了這隻金首飾,其實是幾十年前那戶人家一個死於非命的女子的遺物,這女子的魂魄附在這件東西上,那家人就請來道士把鐲子封閉在一隻專門鎮邪的桃木盒子裡,那男人不知道,把凶死的冤魂放了出來,還帶在身上,所以才招致橫死的,他還趁我不在的時候,偷走了一罈酒,真是賊性不改……至於那桃童,」她頓了頓,笑笑:「生藥鋪的譚大夫到金山一帶去採藥,卻不知怎麼誤入了一個地方……那其實是一座百年的無名老塚了,據說是一位遊方四海,在此地圓寂的高僧吧,他圓寂之前,吃了一個桃子,口裡最後含著那顆桃核……在他圓寂之後,山上的山神因為曾領受過他的講經和說法,將他奉為自己的師傅,還為他身上蓋土修塚,只是沒想到三年之後,塚上更長出一株桃樹,此後仍是三年才得開一次花、結一次果,算是凡間難得的仙果呢……距今一百多年了,那譚大夫許是迷了路,走到了那個地方的,還摘回來許多桃子……那孩子,是看守桃樹的童子,也是桃樹所結的一個桃子的化身。」 「桃子……?」桃三娘的話讓我驚訝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給我講,一些彷彿是從小聽到的那類傳說故事一樣不可思議的事情。 「是啊。」桃三娘有點無可奈何地笑:「那孩子本來是看不見歡香館的,可他聰明,知道找那譚大夫,通過他,才找到我那裡……我是實在受不了他一直在哭鬧,只好陪他去山上祭了一趟墳。」 「他看不見歡香館?」我想起他初初在我家出現的時候,的確說過聞到桃子的味道,卻找不到桃子的話:「你還去祭……祭墳?」我聽著她的話,猶如聽著天書。 「對了,」桃三娘又把手裡的鐲子朝我晃一晃:「昨晚上是不是聽見了怪響動?這個冤鬼原本昨晚就想出來要人命的,但是你家有你帶回去的家神……它才沒有得逞。」她說到這裡,又笑著摸摸我的頭:「桃月兒生來就不簡單呢,雖然是個人類的女孩兒……但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注定了最終會和我們在一起。」 桃三娘的話,讓我完全懵了:「家、家神?我帶回了什麼家神?」 「呵,就是那只烏龜,桃月兒,它可是會保護你的。」桃三娘說著,把那隻金鐲子藏入了自己衣袖之中:「好了,我們回去吧,你爹娘看不見你,要著急的。」 ※※※ 爹的那位朋友死了,官衙仵作來驗屍之後,斷定他是喝醉酒失足溺亡的,歡香館的跑堂雜役都能作證,他還偷走了一罈酒,就是在他屍首旁邊那只罈子。 這讓爹著實懊惱了好些時日,還親自把他隨身的行裝遺物帶回到廣陵,他朋友的家裡。 我每日還是一如平常那樣,幫家裡做些洗衣做飯的家務,時而也跑到歡香館逛逛;不過奇怪的倒是,那個總是抿著嘴一副不樂意表情叫桃童的小孩兒,也經常會出現在店裡,像是因為桃三娘始終不肯把桃子還給他吧,他就非盯著桃三娘不放。可桃三娘把做好的桃干還是自己收貯起來,只分過一塊給我吃。 還有她用釀製的醉仙酒……有一次她在喝的時候,桃童適時出現在面前,看見了那酒,他又在店裡大哭大鬧一番,桃三娘卻也奈何他不得。 那只附著怨鬼的金鐲子,桃三娘留下了,不知她會做什麼用,我雖然不知道那死去的女子為何幾十年來還那麼大的怨氣,恐怕她在生前,也有什麼強烈的慾望得不到滿足吧?桃三娘讓那個酒鬼男人在店裡喝那麼多酒,也是已經知道他會很快送命吧? 我都是猜的,其實我都不清楚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只是覺得能夠像現在這樣安逸地生活下去,就已經是很開心滿意的了。 六、蓮花豆 立秋時節的江都城,卻找不見一絲秋意,旱了一個多月的天,每日都是日陽昏熱的。 柳青街上的兩行柳樹,根根枝條低垂,全沒有風吹動,若不是蟬的聲聲嘶鳴,真是沒多少生氣。 這一日晌午,我蹲在柳青街角一處樹蔭底下的籬笆邊掐鳳仙花,紫的紅的花瓣被我揉來搓去,花汁染了一手,弄到衣袖上都是,就這麼蹲了半天,我額頭上、頸子裡止不住的汗往下流,後背都癢癢的,唉!這樣熱的天,人也實在提不起興頭的,我便挨著籬笆邊坐了下來,正想著乘會兒涼,就看見遠處走來一個人,原本我是不會注意路人的,但這人走著有點奇怪,我不禁仔細望了一眼,只見是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腰上還繫著一條好看的綠綾裙子,手裡抱著個包袱,可她走幾步,就扶著路邊的柳樹樹幹歇幾口氣,然後再走幾步,似乎很累的樣子,臉蛋也被曬得紅紅的,我正看著她這當兒,她忽然一個踉蹌,差點一頭栽倒,幸好倚住身邊的柳樹,身子靠到樹幹上,就順著滑坐到地。 我留意了她半晌,那女孩看來很不舒服的樣子,坐到地上後就沒站起來,只一直在那喘粗氣,雖然疲累,但她的頭髮卻梳籠得很整齊,看來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女孩,也不是住在這一帶的人,又似乎病著,仍打算要走很遠的路,我正覺得好生奇怪,盯著她看時,卻被她發現了。 那女孩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有一種倨傲和戒備,讓我心中一凜,趕緊轉開臉去,那女孩停了停,突然開口問道:「請問,出城去的路怎麼走?」 「出城?」我一愣:「出城不是這個方向啊,前面過了橋是菜市,不過如果你想出城,可以順著前面那條小秦淮河,往它的下游一直走,就能看到城門了。」 「哦,謝謝。」那女孩十分有禮地向我道謝一聲,然後繼續往前走去,我覺得她走路都十分勉強,但她的神情卻很倔強,彷彿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個地方再也不回來似的,我看著她再走出大約數十步遠時,終於身子晃了晃,撲倒在地不動了。 我嚇了一跳,連忙過去看時,那女孩已是牙關緊咬,禁閉雙眼不省人事了,我一摸她的身上,竟然是發燒那樣的滾燙,想是中暑了?我只得跑到歡香館去,正好跑堂的何大站在門口,我便喊來他一齊將那女孩暫且扶進歡香館去。 歡香館裡的後院,桃三娘正在翻曬著一些早上鮮採回的、用做菊花茶的小白菊,聽見我在前面的叫喊,遂也連忙出來看,看到女孩的臉色,再去摸她的額頭:「哎!燒得厲害,快先讓她到床上躺下吧。」轉頭去,又對尾隨她身後出來的何二道:「快去煮些綠豆湯來,記得放點甘草和菊花。」 桃三娘讓我打來清涼的井水,用乾淨的布蘸濕井水然後給那個女孩擦臉和手腳,她果然很快就醒過來了,但還是頭暈目眩得很厲害,所以剛一坐起來就重又倒下去,桃三娘在一旁寬慰她,讓她還是好好安心在這裡休息一下,可問到她是從哪裡來的,那女孩卻是緘默不語,皺緊了眉只是搖頭,末了,又流下淚來,對桃三娘說,如果有人到這裡來找她,請老闆娘行好心,好歹幫忙遮掩過去,她是絕對不肯再回去了的,桃三娘只得答應了,又給她喝下一碗綠豆湯,便帶著我出去,叫她好好休息一下。 回到院子裡,桃三娘又去爐子上倒出一碗綠豆湯來:「月兒,你也喝點,這天實在太熱。」 「謝謝三娘。」我接過碗,恰好看到地上擺著一斗水浸泡著的白糯米,旁邊又有一個大木盆,盆裡養著數十隻鮮活的大蝦,我問:「三娘,這麼多糯米要做什麼?這麼多貴重的大蝦要用糯米做菜嗎?」 桃三娘覷了一眼,搖頭不在意地說:「不是,糯米用來做醪糟的,這會兒先泡著,今晚才蒸,那蝦是一個客人剛才讓小廝送來的,他們今晚要在這裡吃飯,就給我先準備好。」 「噢。」我抬頭望向桃三娘,她穿著慣常的青藍色葛布衣衫,束著一色的包頭,領間額角卻並不見油汗,仍是一如往常的清爽模樣,我問:「三娘,你不熱嗎?」 桃三娘笑道:「這樣的天氣,怎麼會不熱呢?話說,沒幾日就是中元節了。」說著,她拉我到屋裡坐:「要去放河燈嗎?」 我點頭:「聽說金鐘寺裡還要辦法會,到時候一定很熱鬧。」 桃三娘點頭:「聽說方丈主持還要捨粥給前去上香的信眾,到時候必定是人山人海的。」 這時,店門外卻走來一人朝這裡探了探頭:「請問……」 桃三娘連忙站起來過去招呼:「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望過去,只見是一個穿著綢緞衣裙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老闆娘,我想請問一下,剛才……這裡有沒有看見一個,一個這麼高的女孩子走過去?」她用手比劃了一下,我立刻想起躺在裡屋的那生病女孩,桃三娘搖頭笑道:「我一直坐在這,剛才好像沒人從這裡走過去。」 「噢,這樣。」那女人有點失望,她有一雙修飾得十分細長漂亮的柳葉眉,臉頰長長的,敷了厚厚的白粉,顴骨也有點高,但眼角處有一顆好看的淚痣,鼻子也尖尖的,兩邊耳垂戴著翠綠的玉耳墜,一動就一晃一晃的,我看她轉身就想要走,可還沒出門就又折回頭:「對了,老闆娘。」 「什麼事?」桃三娘依舊笑吟吟地答應道。 「請問,你這兒會做蓮花豆嗎?」 「蓮花豆?就是炸的蠶豆吧?會的。」桃三娘點頭。 「對、對,就是用炸的蠶豆。」那女人笑道:「我們家鄉習慣叫蓮花豆的,你們這邊好像都不愛炸的,只是用茴香煮?」 桃三娘也笑道:「呵,就是啊,要不就鮮炒著吃。」 「勞煩老闆娘幫我做二斤吧?我明天過來取。」那女人說完,才告辭走了。 ※※※ 中暑生病的女孩子名叫玉蓮,比我大一歲,據後來桃三娘問她,才知道原來那個來要蓮花豆的女人,就是她的娘,她們母女是晉城人氏,她娘是他們那唱廟戲很有名的女伶,到當地要是說起銀魚演的竇娥,那是家喻戶曉的,而玉蓮自己,也是從小在戲班子裡長大,跟著學把式、唱梆子和大鼓,後來戲班出來跑生活,她們也就隨著一起走南闖北,這一次戲班跑到江都來,則正是趕中元節當晚這裡的戲。 可為何玉蓮要帶著病跑出來,她不肯說,桃三娘也就不追問了,只是讓她先在這裡養養身體,等著的暑燒散退了才好出門,那玉蓮似有什麼急事,起初不肯,偏偏勉強著要下床,可根本腳步輕浮,暈眩得站不住,才迫於無奈,只得答應。 這日晚間,歡香館裡來的貴客,竟是江都知府彭大人家的三公子,彭三少爺,他也是去年才中榜的新晉舉人,雖然年少卻已經才氣風流,當時就傳遍街頭巷尾,為人稱讚了很久,再加上他平素為人又十分和善,從不端拿架子,江都城裡不少人也或有受過他恩惠的,因此任誰都曉得他的聲名。 與他同車而來的,另還有二位秀才,桃三娘迎了他們進來,並引著他們落座,李二幫忙沏上茶水,桃三娘和他們寒暄幾句,就到後院做菜去了,我也連忙跟著到後院去。 何二已經準備好幾色涼菜了,尤其是一種新鮮翠綠的蕹菜,據桃三娘說,在夏天裡吃對身體很好,但就是種的人少,所以比較少見難得,把它洗淨掐出嫩莖葉,與菜油細鹽清炒一下,再拌入麻油腐干,口味會十分不錯;還有醋拌的蘿蔔、荸薺,就是將荸薺削皮,白蘿蔔切成薄片,以加糖的白米醋泡上,就能上桌吃了,荸薺清甜帶酸,蘿蔔又脆生生地微辣,很惹人胃口。 桃三娘自己親手來做蝦的主菜,倒不難,只是將她罈子裡事先糟好的五花鹹肉拿出來,切成手掌般大的薄片,鋪在一個缽子底,然後再在肉上排列地放置好九隻活蝦,便入鍋慢火蒸熟。 桃三娘說,糟香的肉帶有鹹味,再加上蝦天生的鮮味,就會十分相得益彰,這時候再配上清淡的蓴菜魚圓羹,任誰都會食指大動。 我看著何二用一根粗大的木棍用力地將一堆剔骨魚肉打成細白的肉糜,然後在手掌中捏出圓子來,再放入事先備好的清湯鍋裡燙熟,這時前面彭少爺的小廝又過來傳話:「老闆娘,我們家公子問有沒有青魚,想再加一道人參豆腐燒青魚,只放醬油和酒干燒,不能加水。」 桃三娘點頭應道:「有的,知道了。」 我便扒到門邊往屋裡偷看,彭公子此刻似乎正與客人一起談論著詩文,說些唐寅,和他的桃花、落花,還提起什麼青草骷髏塚,我聽著完全摸不著頭腦,正覺得無趣打算不聽了,卻忽然其中一個秀才說道:「新來的戲班中有個叫銀魚的旦角兒,唱得確好,她演的竇娥,唱到那第三折裡煞尾一句,浮雲為我陰,悲風為我旋,直等待雪飛六月等幾句,可真是撕心裂肺,催人腸斷啊。」 「哦?我曉得她,聽說附近鄉里的社戲不也有請他們班子去唱麼,中元節晚要在金鐘寺外邊搭台唱廟戲的,也是他們啊。」彭公子搖著手中的折扇緩緩道。 「對的,彭兄到時可有興致去看啊?」那人笑道。 彭公子「刷」地闔上扇子:「不了,那日家父已定為齋戒的日子,晚上也要舉行家祭,我就不出門了。」 「呵呵,彭兄真孝子也。」那人讚道,我詫異地想,玉蓮的娘親居然這麼有名氣?可看她生得那般年輕,卻有玉蓮這麼大的女兒了?我想到這裡,便轉身跑去小屋子裡看玉蓮。 玉蓮醒著,小屋子裡也沒有窗戶,暗暗的,我拿著一盞小燈進去,卻照見她滿臉是淚,桃三娘先前擺在床頭的米粥她也沒動,我嚇了一跳:「玉蓮姐,你怎麼了?很難受嗎?」 玉蓮用手背抹去眼淚,吸了吸鼻子:「月兒啊,我沒事。」 我坐到床沿上,伸手摸摸她的額頭:「你還沒退燒呢,這大半天你就喝了綠豆湯,餓嗎?再吃點粥吧?」 玉蓮搖搖頭:「我吃不下……月兒,」她忽然正色地拉起我的手說道,「幫我個忙好嗎?」 「玉蓮姐,你說就是了……」我被她認真的表情嚇到,連忙點頭。 「我想離開這裡,我想回晉城去,你能幫我問問,去晉城哪個方向嗎?只要知道是哪個方向,我就能一直朝著方向,走回去,我必須回去!」玉蓮斬釘截鐵地道。 「晉城……問桃三娘的話,她應該能知道啊。」我答道。 「但是,她會幫我嗎?她也是大人,她難道會幫我?」玉蓮質疑地說。 「會的!今天你娘到歡香館來問起,桃三娘不也幫你遮掩過去了?問她的話,她一定會告訴你的。」我很有信心地說。 「但是……」玉蓮還是一臉狐疑,她又壓低了聲音問:「你可千萬不能和任何人講,我要去晉城啊。」 我忽然覺得玉蓮的目光像錐子一樣尖利,她這麼直盯著我看,我全身都很不舒服,只好答應:「我不會告訴人的。」 ※※※ 夏日的早晨,我都起得很早,洗好了衣服,正在院子裡晾的時候,隔著矮牆朝外張望,正好看見玉蓮的娘——那個叫銀魚的女人站在歡香館門口,穿著一件鮮艷的橘紅衫子,手臂挎著個提籃,桃三娘從屋裡笑著走出來,手中拿一包東西遞到銀魚手上,銀魚從錢袋數出錢給她,就走了。 想來是取蓮花豆的吧,就要到中元節,很多人都會去廟裡燒香,看她的樣子好像也是這樣打算,不過……玉蓮姐不是她的女兒嗎?玉蓮不見了,她雖然來找過,但似乎竟並不十分著急的樣子,而玉蓮,在提及娘親的時候,也沒有絲毫依戀的樣子。我站在那定定地想到這,忽然腳上一陣搔癢,我低頭一看,是我養的烏龜正努力想要爬到我的腳背上,我覺得好笑,附身抓起它:「想幹嗎?」 烏龜瞪一雙小黑豆眼看著我,兩隻爪子憑空抓撓著,我問:「想游泳麼?帶你去桃三娘家的大水缸裡游吧?」 烏龜眨眨眼皮,似乎表示高興的意思,我便趕緊把剩下的衣服晾完,回屋裡跟娘說了一聲,帶著烏龜就去了歡香館。 歡香館的後院裡還瀰漫著炒豆子的香氣,我卻看見玉蓮坐在磨盤邊哭,桃三娘在一旁安慰,磨盤上還有半簸箕炒好並撒了細鹽的蠶豆子,我訝異道:「玉蓮姐,你怎麼了?」 玉蓮好像根本聽不見別人在和她說話,只是一徑地哭,哭得氣噎喉堵,連氣都要喘不過來似的,桃三娘有點無奈地對我笑笑:「今早上她看見我做蠶豆,就開始止不住地掉淚,剛才她娘來了,她又躲起來,她娘走後就哭成這樣,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玉蓮姐,」我放下烏龜去拉玉蓮抹淚的手:「玉蓮姐你有什麼難過的事情?說出來會心裡好過點。」 玉蓮抽回手,用衣袖使勁按在眼睛上,深吸了幾口氣試圖止住哭,桃三娘又到水缸邊舀來一瓢水:「洗把臉吧?」 玉蓮洗了臉,才慢慢好些,對我和桃三娘抽抽噎噎地說起來,她娘買了蓮花豆,必定是去廟裡為她爹燒香去了,她爹已經過世有七年,是個賣炒貨做小本營生的人,當年專在晉城一帶戲檯子邊拉一輛板車賣炒貨,據說他們倆人在一起時,銀魚也才十六七歲大,當時在戲班子裡,雖還遠不到正旦的地位,可已生得十分出挑,乃是姝麗明艷的可人兒,嗓子又極好,多少風流看客的一雙眼睛盯在她身上的。哪知銀魚看不上那些有錢有勢的,反倒偏偏是看中了賣炒貨的後生了,整日銀魚所在的班子在哪唱,那輛小車就會跟著推到哪,很多人還笑說他們是婦唱夫隨,但銀魚都不介意,照樣我行我素……說到這裡,玉蓮又忍不住哭道:「其實我從小也沒看見他倆怎麼好,把我生下來就扔在吳家村我奶奶的家裡,我在奶奶家長到六歲大,娘來接我時,說我爹已經死了……可我不想和她在一起!我爹死了,她自己去唱戲不就得了,還來找我做什麼?」 我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才好,桃三娘一手搭在她肩膀,忽然道:「你自己就這麼跑出來……是想回去見你奶奶了?還是有別的什麼緣故?」 玉蓮咬了咬嘴唇,點點頭,但隨即又搖搖頭,不肯再說了,我與桃三娘面面相覷,只好不再問。 ※※※ 下午的時候,娘打發我到菜市去買鹽,一路上看見不少人家在門口坐著扎紙燈、紙馬等物,到處都聞見燒香的氣味,我買到鹽出來,往回快走到小秦淮的橋下時,卻恰好看見玉蓮的娘,與一個男人有說有笑地從路的那一邊走過來,然後她獨自往橋上走,那人與她道了別才自顧折返回去了。 我不認識那個男人,短短時間裡也沒看清他的樣子,所以並不在意,只是看到銀魚她此刻一手輕輕搭著那橋欄,撩起裙子慢慢走上石階去,小秦淮兩岸這時的楊柳翠綠繁茂,穿橘紅衣衫的銀魚在青青枝條其中,被顯映得格外嬌嬈奪目,正好這時,橋下水裡幾個六七歲大的男孩子在玩水摸魚兒,她站在橋上往下望去,一個尤其長得胖乎乎的男孩為了追一條魚差點滑倒,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濺起好大水花,銀魚看見就在那掩嘴笑起來,我卻想起了白日裡,玉蓮說起身世時哭腫眼睛的模樣,但看銀魚那年輕的身段和美貌的姿態,如何也覺不像是已經有個如玉蓮這般大的女兒了,倒像是個只有二十剛出頭的大姐姐而已。 我離著銀魚大約幾丈遠的距離,慢慢走在後面,也過了橋來,循著柳青街再往前走,遠遠見那銀魚到了歡香館門前時,又站住了。 我看了看天,太陽已經斜落到西邊去了,大約到酉時了吧?不知道玉蓮今天身體是否痊癒,我還沒幫她問到去晉城該走什麼方向呢,但我爹又沒回來,我娘恐怕也不曉得這事的……或許還是問三娘吧。 我暗暗打定這主意,也走到了歡香館。 兩株核桃樹的蔭涼底下,停著一輛馬車,馬伕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樹下端一壺茶喝著,我看那馬車似乎眼熟,朝裡面一望,才知道原來就是昨晚來吃過飯的那位彭三公子,他今天帶著幾個客人又到這裡來了,銀魚這時則已經進去,站在他們桌前與他們說話。 我從歡香館的側門進到後院,桃三娘正在那裡炙響皮肉,是將帶皮的半肥瘦豬肉切小方塊,醬油、鹽、糖等醃製過後,在炭爐的陰火上炙烤,一邊還不斷在肉皮上抹麻油和蜂蜜,因此滿院子都是麻油和豬油混合的香氣,只是天氣太熱,這炭爐子再長時間這麼燒著,就感覺更熱了。我抹了一下臉上的汗,四下看看,不見玉蓮,可能是知道她娘來了,所以躲起來了吧? 桃三娘抬頭望見我,便笑道:「熱吧?去舀水洗洗臉。」她正說著,就看見銀魚從前面走進來:「老闆娘?」 「有事?抱歉我這丟不開手來。」那炭爐上的豬皮「吱吱」地冒油,桃三娘手上的活一刻不能疏忽。她抬頭望了一眼銀魚,笑道:「姑娘今天是遇到什麼喜事了?眉眼都笑成花似的。」 銀魚有點不好意思道:「老闆娘,這也被你看出來了?呵,其實也沒什麼。」她臂上仍挎著那個籃子,手裡攥住一條手絹,在指尖繞了幾繞:「我是想說,老闆娘你炒的蓮花豆子的味兒真好,好多年沒嘗到這樣手藝了……」說到這,銀魚的眉宇之間黯淡了一下,但只是一瞬,立刻又笑道:「對了,我得趕緊走了,晚上還要趕場子,老闆娘你明天再幫我炒二斤啊?」 「這還不容易,你明天來拿就是了。」桃三娘答應完,那銀魚高興地走了。 我正蹲在一個盆邊,逗裡面游著的草魚,那銀魚的背影還沒走遠,我無意間卻覷見桃三娘的臉上,她神情有些陰晦。我感到有些不對,急忙問道:「三娘?」 桃三娘瞥了我一眼,繼續低頭把爐子上炙好的響皮肉夾起,忽然略歎了口氣:「她今天去廟裡燒香來著?看來卻沾惹到不好的東西了……」 我一怔,這才回想起方才在路上看見銀魚的情景,還有當時與她一起走的那個沒看清面目的男人,似乎的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又說不出來而已。 「三娘?你說的不好的東西是什麼?」 桃三娘把炙好的響皮肉盛碟,嘴角帶著一抹深意的笑,搖搖頭沒說什麼,就端著碟子到前面去了。 我又到玉蓮的房間裡去看她,她一直站在房門後面,剛才銀魚來這裡,她必定是看到了,又想起什麼事,所以在那兒發愣。 今天她已經好很多了,身上的熱已經退下,只是還很虛,覺得頭重腳輕地犯暈而已,拉住我的手,她就問:「你打聽到去晉城怎麼走了嗎?」 我看著她蒼白的臉色擔心地問:「我聽大人說,去晉城起碼要走上半年的光景啊,什麼方向,他們也說不清,不過城裡有些販貨的人好像常去,如果能循著他們的路子走,應該就能到了……我只能打聽到這麼多,其實你問桃三娘,她一定知道的。」 玉蓮低頭想了想,眼眶又濕了:「我不是不信三娘,她收留了我,還為我治病,我無以為報才是真,只是不想再煩擾到她了。」 「玉蓮姐,你是不想再和你娘一起過戲班的日子,想回去仍跟你奶奶一起?」我不解問道。 玉蓮搖搖頭,哽咽著,終於說:「我想……回去見一個人。」 「玉蓮姐,你別哭啊。」我趕緊伸手去擦她臉上滑落的淚水。 「我的小哥哥……月兒,你不會明白的。」她不敢發出聲音,只是嚥著喉嚨啞聲道,「和我同村住的小哥哥,小時候有別的孩子欺負我,都是他去把他們打跑,村子裡年年擺戲台,他都拉著我去看,每次都不嫌重還帶一張板凳,讓我坐著……我奶奶家太窮,他就把他家裡給他吃的豆包子省下來帶給我……夏天裡,他到河裡摸小魚小蝦,或是到山上去摘回野梨子,都給了我……那年我被我娘帶著走,他追著我們一直出到村口,我當時就跟他說過,等我長大了,會回去找他的……」說到這裡的玉蓮已經泣不成聲了,從她斷斷續續的話語裡,我感到一陣難言的辛酸。 「可是你娘呢?你丟下你娘一個人……」 「我娘根本不會在意我去哪了,她只在意她自己,我想我也許根本不是她生的,她這些年與那麼多男人在一起,哪裡會在意過我?我對於她而言,就算做個跟班婢女,也嫌我力氣弱啊!」 我的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玉蓮這番話打斷,我再想不到該說什麼了。 ※※※ 第二天,娘帶我去金鐘寺裡進香。 中元節這幾天,金鐘寺的香火實在旺盛,天再熱,這裡仍是人來人往的,熱鬧喧繁的廟前街上,都瀰漫了濃濃的香味。我跟著娘一路走,看到路邊好多賣瓜果的攤子,擺滿了西瓜、葡萄、黃梨、青桃,還有新鮮糊著塘泥的脆藕、風菱,忍不住地流口水,腳步都不知不覺慢了,娘發覺,便故意說:「天太熱,回來買個瓜帶去。」 我一聽,這才踏踏實實跟著娘往廟門趕。 正走到離廟門還不到十丈遠處,那裡有一棵參天大槐樹,一對看著熟悉的人影正立在蔭涼底下說話,我東張西望之餘瞥見,驚訝地自言自語道:「那不是玉蓮她娘親麼?」 我再仔細一看,果然就是銀魚,她還穿著昨日那件橘紅衫子,所以分外扎眼,她旁邊那個男子,好像也就是昨日在石橋看見的那人,奇怪,不知是不是樹蔭裡光線太暗,我只能看清那男人約二十出頭,穿一身整潔的藍衣白褲,卻就是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大概約莫覺著那人的臉生得很白淨,眼睛黑黑的,個頭比銀魚高,所以一邊低著頭與她說話,一邊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不知是樹蔭底下的涼氣,還是那男人的眼神,我身上忽地沒來由一陣發寒,明明我離著他們也有七八步遠,但總覺那男人好像也發覺我在看他們,因此下巴略聳了聳,眼皮子翻過來一些望著我。 我心裡一驚,腳下被個東西絆了一下,打了個踉蹌差點沒摔倒,幸虧娘拽住我的手:「月兒,走路看路。」 我不敢再回頭,跟著娘進到廟裡,隨著她後面一起燒香、磕頭,站在大雄寶殿前仰望著那大殿裡披袈裟、戴寶冠的菩薩像,才算是定了神。 待到我們再出廟門的時候,就看不見銀魚和那個男人的身影了。娘帶我去買了瓜,便回家了。 歡香館門前,桃三娘也像其他人家一樣,在空地上擺了個陶土盆,盆裡燒著紙做的衣帽和金銀,旁邊又供著一碟白面饅頭和一個西瓜、幾個桃子,看見我和我娘走來,便打招呼道:「去金鐘寺燒香回來了?」 「是啊,人太多,熱。」我娘笑著答道。 「我就知道,所以我不去廟裡燒了,就在這供供。」桃三娘一徑把我們往店裡讓:「這麼熱的天,快進來坐坐,我用涼水浸了一大碗酸梅湯,你們也喝碗來解暑。」 我娘說還得回去趕活計,就讓我留在這裡玩會,自己卻回家了,我娘才走,我正要進店裡去,桃三娘突然一把拉住我:「月兒,你……剛才是不是看見什麼東西了?」 「什麼東西?」我大惑不解地奇怪道:「沒有啊。」 「不對,月兒,」桃三娘附身蹲在我面前,伸手將我額發往上撥去,仔細地打量了我一下:「剛才你只是跟你娘去寺裡燒香?沒幹過別的?」 「沒、沒有。」我被她追問的樣子嚇到了。 「那路上有沒看見什麼特別的人?」 桃三娘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了:「噢!對了,我看見玉蓮姐的娘,她和個男人站在金鐘寺門外那棵大槐樹下面說話來著,我就是多望了他們兩眼。」 「銀魚和男人?」桃三娘眉頭微皺:「難怪,來,跟三娘進來。」 我隨著她到後院,正好看見玉蓮從那屋裡穿戴整齊並抱著她的包袱走出來,我驚問道:「玉蓮姐,你這就要走?」 玉蓮面有難色,點點頭,然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三娘,玉蓮謝你救命之恩。」 「唉,你別這樣。」桃三娘連忙去扶她起來:「三娘曉得,你離開你娘,原本就是要回家鄉去的?」 玉蓮咬著下唇點點頭。 「好,三娘也不多留你,只是去晉城的路山水迢迢,你可得再想想啊?況且……」她歎息一聲:「我聽說,其實你娘她這幾日也托人到處找你的。」 玉蓮聽完,起初沒有作聲,我想到方才看見銀魚的情景,忽然問道:「明日就是七月十五,那今夜子時就得開戲了吧?玉蓮姐,你為何不能過了明日再走?我聽人說,瓜節出遠門不吉利。」 「月兒,我……」玉蓮顯出為難之色,似乎也有點動搖。 「月兒說得不錯啊,城裡或有去晉城的商隊,但他們也不會在這兩日內啟程趕路的,中元節這幾日到處都熱鬧,你跑出去不也容易被熟人看見麼?不如由我去幫你打聽過再定?」桃三娘這樣說出來,玉蓮也就只好應承了,看桃三娘的神色,其實我知道就算我沒告訴她玉蓮要去哪,她也必定一早對她的來龍去脈都清楚的。 然後,桃三娘拉我和玉蓮一起去喝酸梅湯、吃西瓜,據我所知,每年中元節吃的瓜,也是有講究的,就是要留下完整的瓜皮做瓜燈,因此吃時只能把它剜出一個口子來,用長柄勺子挖出瓤來吃,瓜皮必須保存好完整的形狀,待吃完瓜瓤後,桃三娘便用小刀把瓜皮裡刮乾淨,待晚上就點瓜燈了。末了,她還告訴我們說,老祖宗之所以流傳把中元節也叫盂蘭盆節或瓜節,是因為當年釋迦牟尼佛祖座下曾有一位弟子,這位弟子的母親死後,卻因生前罪業而墮入餓鬼道,因此佛祖便教授他為母親念《盂蘭盆經》,並在七月十五之日作特殊的盂蘭盆祭以為其母超生,這一方法在人間流傳開後,人們便也倣傚他的方法,每年這時也為自己的亡友逝親祭奠,而七月十五之時,又正好是瓜果嘗新的季候,所以人們也常將挖空的瓜來作供,也有盆祭的意思吧。 「玉蓮,你今晚何不與月兒一起去金鐘寺附近的河裡放燈?只要你不靠近戲台,那河邊又黑,是沒人看得見你的。」桃三娘這樣勸玉蓮道:「就當是為了你爹去放一盞燈吧?」 玉蓮沉吟了一下,就點頭答應了。 ※※※ 這晚上,數不清的河燈在小秦淮水面上飄飄忽忽地游曳,照得沿岸都通明起來,特有那大戶家的扎出考究的大船,上面還用紙做了人形,戴上五彩佛冠,彷彿就是持禪杖的佛子目連一般,巡視沿岸,順河而去。 我和玉蓮把兩個瓜燈小心翼翼放到水裡,看它晃晃悠悠的,又生怕它翻側掉了,又忙用雙手扶著,隨著水流輕輕推去,玉蓮只是不說話,許是在想爹吧?我從衣袋裡拿出臨行前桃三娘給的蓮花豆,拈出一顆放嘴裡「咯崩崩」嚼著,這時旁邊放完燈要走的幾個人說道:「廟那邊戲鑼敲得真熱鬧,快去看吧?這會子只能爬牆上看了。」 看那幾人急忙走了,我覷了覷玉蓮,其實我心裡很想去看戲,但玉蓮又最怕讓戲班的人看見的,所以我除了陪在她身邊,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玉蓮站在河邊出了一會神,不遠處有個婆子在那點香燭燒衣紙,不知是不是紙潮了,那燒出的煙特別大,熏人眼鼻,我拉玉蓮的衣袖:「玉蓮姐,別站這,快走快走。」 玉蓮就好像丟了魂的殼一樣任由我拽著走了,我覺得奇怪,一行走一行看她的神情:「玉蓮姐,你還不舒服呢?」 玉蓮搖搖頭,有點遲疑:「其實……我想我還是再去見我娘一面吧?就遠遠地,朝她磕個頭?」 我對這事根本沒主意,再說她臨行前去向娘親磕頭,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於是我便帶著她朝金鐘寺跑去了。 廟前街上熙熙攘攘的,我個子矮,越往前走就越是只能看到人群的背了,我再拚命踮起腳尖望,只能看見很遠處那戲台高起的桿子,上面垂一條白幡在風裡飄罷了,四下裡人聲嘈雜,我幾乎聽不見那邊唱的是什麼,只得問玉蓮:「這是唱的《竇娥冤》麼?」 玉蓮點頭:「是,我娘在唱呢……月兒,戲台下面估計裡三層外三層的了,再往前走也是難行,沒有別的地方能看得見麼?」 我指指街兩邊的樓上:「那酒樓裡都是有錢大人們喝酒看戲的地方,大凡人家也不會讓你進去,恐怕沒別的地方可看了。」 正在這時,走在我們旁邊的一人朝路邊的小攤喊一句:「哎!賣炒貨的,有蓮花豆賣麼?」 這人一句話,讓我和玉蓮下意識一愣,我們一起轉過頭去看時,那路邊一輛手推車上,果然擺滿著各色炒貨,一個年輕男子立在旁邊,正慇勤答應道:「蓮花豆?有啊!要多少?」 我們不由都定住了腳步,看著那人將一包豆子裝好,稱過、收錢,那買的人走了,玉蓮卻靠過去,她盯著那賣炒貨男子的臉看個不住,我連忙拉她:「你認得他?」 玉蓮搖搖頭,目光有點迷惑:「你們這裡管炸蠶豆也叫蓮花豆不成?……這人看著卻眼熟。」 我說:「我們這沒這個叫法。」 這時賣炒貨的人也看見我們,熱情地招呼道:「二位想買點什麼?」 玉蓮怔了怔,才又搖搖頭,那人便笑笑並不在意,轉開去望其他來往的人,兜搭生意。這時不知哪裡又走來一個年輕男子,問他道:「蓮花豆給我包半斤。」 怎麼又一個買蓮花豆的?我詫異地嘀咕一句,玉蓮也聽到了,有些驚慌地覷了我一眼:「這個人……這個人我見過……」 「啊?這人是誰?別讓他看見你……」我正想把玉蓮拉到一邊去,玉蓮卻一把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全身止不住像發抖一樣,目光一徑看著那人:「他、他好像是姓曾,去年戲班子路過開封的時候,這人是個裁縫,給我娘補過行頭,我娘還直誇他手巧……不對,他那時候因為我們戲班唱完了要走,我娘卻不肯留下嫁他,他那天夜裡就喝醉失足掉河裡了……怎麼會……」 「啊?」我對玉蓮的話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你是說?」 那人買完豆子,高高興興地揣在懷裡往前面戲台走去了。那賣炒貨的低頭整理下秤和坨,又繼續四下裡張望。 我感到什麼地方不對,拉著玉蓮道:「玉蓮姐,我們快走吧,不要待在這裡。」 「嗯。」玉蓮點頭,我們兩人便慌不擇路,在人流之中往另一個方向擠走,遠處戲台上鑼鼓的聲音敲得震天響,好像是竇娥已經被押赴刑場,正哭喪著自己的冤情,引得街上的人更加洶湧。很多人都恨不得把前面的人都推搡倒了,好趕緊靠得戲檯子更近些,有人被絆倒了,在那罵喊:「不長眼睛,你踢到我了!」整個台下亂作一堆。 玉蓮急著想見她娘最後一面,便好走了,可她的個子雖然比我高些,卻也比不過現下四周那些人去,這專程出來看戲的人,又大多是男子,我們夾雜在他們其中,不止是被汗酸氣熏得難受,更是找不著路子,我倆只能緊緊拉著手,以防相互走失,我說:「看戲的人太多,你恐怕找不到空曠地方給你娘磕頭了。」 玉蓮正想說什麼,就腳下一個不小心,被什麼東西一絆,向旁邊倒去,旁邊一人連忙扶她:「哎!小心!」 我抬頭一看,只見是個年輕白淨的男子,奇道:「咦?你不是白天那個……」 男子將玉蓮扶起,關切地問她有沒摔到,兩人並沒注意到我驚異的神情和脫口而出的話。 「謝謝,我沒事的。」玉蓮連忙向那人道謝。 「你們走得這麼急,是想去看銀魚的戲麼?」那人繼續問道:「這裡好多人都是來看她的戲的。」 「都是來看她的戲?」我不禁四下裡去張望一眼,這大晚上會出來拋頭露面的女子是絕少的,因此路上能看見的大都是男子,間或有一些小孩在人群之間穿梭奔跑…… 「我知道個地方能靠近檯子看戲,不如你們隨我來?」那人邀我們了,可玉蓮看看我,我再看看那人,不知是否夜色重了,我這麼近看這人的面目,竟也不是十分清晰,只是覺得他在低頭看著我倆,神情似乎微微帶笑。 我沒敢答應,玉蓮也遲疑,那人見我們的樣子,又解釋道:「我從蘇州玄墓山妙蟠寺來的,我也不是和尚,我叫貴青。」 我看這人梳著髮髻,衣著看來也的確不是和尚,但我還是覺得哪裡不對。 玉蓮和我一樣都拿不定主意,那人卻熱情起來:「很近的,就在這邊,再不看戲就要演完了。」不由分說,他轉身往一個方向走去,玉蓮看著那人背影,不知是鬼使神差,也就跟著去了,我只好在後面追上。 貴青帶我們去的地方真的很近,就好像變戲法一樣,明明整條廟前街這麼多人,但跟他後面走了沒幾步,就看見一個小巷口,巷裡也很窄,只夠一個人的寬鬆,看起來應該是兩幢房屋之間的間隔空隙而已,走進沒幾步,就有一道樓梯,貴青回頭說,那樓梯通往牆頭一小片空地,現在那裡肯定沒人。我腦海裡怎麼也想不起廟前街這有過這樣一條小巷,但上到牆頭的空地,發現這裡的確是個看戲的好地方,一眼望去,戲台就在約莫十餘丈開外,台下擁簇著黑壓壓一片人頭,銀魚唱一句,他們就在下面大喊叫好,銀魚一身慘白的囚服,戴著鐐銬枷鎖,痛聲唱道:「浮雲為我陰,悲風為我旋,直等待雪飛六月……」 「好!唱得好哇!」貴青突然用力拍起手來,這時「呼啦啦」半空裡旋起一股怪風,那戲台高處掛白幡的竹竿也「吱吱呀呀」地劇烈晃動起來,台下的人群裡有人喊了一句:「快看,那上面站了個人!」 這句話一出來,戲台下的人群們頓時騷動起來,我循著那人的話望,果真看見那掛白幡的竹竿頂上模模糊糊有一個人形一樣的白影子,我待眨眨眼再看清些,失聲道:「呀!那是什麼?」 我正想拉玉蓮往那看,那戲台上更讓人驚詫的情景出現了,白幡上的白影像一陣風似的飄落到戲台上,站在銀魚身邊一個扮演劊子手的人,就像著了魔魘一樣還沒等銀魚唱完詞,他就舉起大刀,一聲不響朝銀魚身上砍去,我身邊的玉蓮發出一聲驚呼:「娘……」 一串血珠像驀然拋起的紅綢一般掛在那飄落戲台的白幡上,霎那間鑼鼓拉弦的樂聲都靜止住,台上的銀魚無聲地歪倒在地…… 「殺人啦!」一個憋得失腔變調的嗓音猛地喊出來,戲台之下的人群猛地大鬧起來,幕後好些人衝出來圍住那劊子手和銀魚,我們在這邊隔著遠,因此看不清情況。 「玉蓮!怎麼辦?」我急得轉頭去問玉蓮:「你娘她……」 我一句話沒說完,就看見玉蓮已經倒在那貴青身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樣了,但那貴青雖然雙手扶著玉蓮,卻沒有一絲驚慌,只是低著頭看著玉蓮的臉。 「玉蓮姐!」我急忙伸手去幫貴青一起扶她的身體,卻聽見耳邊那叫貴青的男子用一種不耐煩的聲音道:「小妹妹,你太吵了,還怎麼看戲?」 「看戲?」我被這話搞懵了。 不知哪裡飄忽傳來小販叫賣的吆喝:「炒貨——油蹦脆酥的蓮花豆囉……」 我這時已經確定有什麼不對了,貴青的面目在這夜色裡總也看不清,那模糊的五官中唯獨一雙黑色的眼瞳,盯著我,我驚駭得不由後退幾步,那貴青見我害怕,反而更高興似的,裂開嘴笑起來,緊接著他那藍衣白褲的身子也慢慢變淡,我張著嘴發不出一點聲音,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他大笑著憑空消失,玉蓮的身子歪到一邊,但斜刺裡一股子冷風吹過,帶著那陣笑聲「咻」地飄飛向戲台而去。 那戲台上正還亂作一團,戲台下的人群也擁簇著沒有人離去,只是都在那引頸望著想要明白究竟怎麼回事,我卻見那股子怪風在那戲台上半空打轉,那些竹竿搭的背幕都搖晃起來,只是人聲太吵,恐怕近處也不會有人聽見那「咿咿呀呀」的聲音。 戲台上的人堆裡這時忽然又向四周圍散開去,有人大喊:「他瘋了!快拉住他!」 我循聲望去,還是方纔那個揮刀砍銀魚的劊子手,手裡舉著大刀在那見人就砍,也有人喊:「那刀是假的,怕什麼?快按住他啊!」 於是數個穿著戲服畫著臉的男人去抓那劊子手,沒幾下就將他擒住,劊子手的大刀也在混亂中折斷,但那人卻抵死都在拚命掙扎,其他人很勉強才能按他在地,但我卻更擔心那戲台靠後的一大排竹竿,這時也動得更厲害,戲台下看熱鬧的觀眾裡都有人發現了,一邊轉身跑並且喊道:「快躲開啊!棚子要倒了!……」若不是下面很多人這麼喊,戲台上的人都猶未察覺,但當他們抬頭發現竹排搖晃的時候,竟已經晚了,只聽「嘩啦」一聲巨響,將近數丈高的竹排全部壓倒在戲台上,掀起一蓬遮天一般的塵灰,我離著這麼遠也被那飛灰濺了一頭一臉,眼睛裡都進了砂子,好一會兒睜不開。 當我流著眼淚能夠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卻是一片火光沖天,悲呼聲此起彼伏,玉蓮把我揉眼睛的手拉開,我看見她淚流滿面,我看看那片火光又看看她,徹底呆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玉蓮沒有回答我,只是望著那片火光。 四散逃走的人,哭爹喊救命的人,聲音像翻浪一樣,我搖著玉蓮:「倒塌的戲台裡肯定壓倒了不少人,你娘也在裡面呢!」 但她還是搖搖頭:「她逃不過的……都是她自己招惹的……其實,我總聽得村子裡的人議論她,我爹是因為別的男人勾搭她,才吵起來被推到樓下摔破頭死的……我奶奶哭得幾次昏死,但也無濟於事啊,人死不能復生。」 估計那竹排底下還壓著點燈的油鍋,這時竹排中又竄起了火苗,竹排底下壓著的人更是發出尖利的慘叫。金鐘寺裡也是嘈雜起來,原本都在寶殿裡誦經的和尚們也都被驚動了,紛紛出來奔走喊著救火救人,我嚇得完全呆了,看見那些逃命的人,才醒悟過來:「玉蓮姐,起來!我們快逃吧!」 玉蓮被我拽著,一起正要循原路下回那巷子裡,哪知回頭一看,卻沒了台階,這牆頭也只是一處近乎頹倒的磚屋屋頂,我們慌不擇路的,差點踩空掉下去。 「我們見到鬼了!」我怕得直想哭出來,幸好就在我倆都驚魂不定又無計可施之際,我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喚我名字:「月兒!」 我起初以為是幻覺,但當這個聲音喊我第三次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趕緊往牆外望,藉著遠處的火光,果然看見了桃三娘的身影:「三娘?你怎麼來了?」 桃三娘站在另一堵磚牆下,身邊照舊跟著不多言語的何大,此時她正踮起腳朝我們所在的地方看:「月兒?你倆怎麼到那裡去了?快下來!」 我急得想跺腳:「我不知道怎麼下去啊!」 何大卻走過來,朝我們伸出手臂,桃三娘喊道:「跳下來,何大能接住你們!」 「跳下去?」我看看玉蓮,她面有遲疑,我說:「這裡到地恐怕也有兩層樓高,但有何大在就不怕了,他很有力氣,你要是怕就我先跳。」 於是我先跳了下去,何大一手便接住我,然後把我安安穩穩放到地上,我抬頭朝玉蓮擺手:「來吧!沒事的。」 等玉蓮也安全到地之後,桃三娘才責怪地對我們嗔道:「為何爬到上面去了?」 我和玉蓮面面相覷:「並不是爬上去的,我們上去時明明有台階,那個叫貴青的人……」 桃三娘皺眉看著我倆,我趕緊又反問道:「三娘你怎也來這?出了什麼事嗎?」 桃三娘搖頭:「只是這裡熱鬧,晚上熱得睡不著,想出來走走罷,想不到一來就看見發生這麼大的變故。」她剛說到這的時候,玉蓮突然驚呼道:「我娘!我娘還壓在棚子裡!」 說完她扭頭就跑,桃三娘立刻拉住她:「你別去,我剛從那邊過來,現在著了火,很多人都在那救人,你去了根本幫不上忙,而且亂糟糟的,恐怕你也會受傷。」 這時四面八方都有人敲鑼,喊著走水快救人,桃三娘朝何大使眼色:「你去看看什麼狀況,我帶她倆先回去。」 玉蓮還要反抗,桃三娘手扶著她肩膀:「玉蓮!」 玉蓮看著她,神情漸漸木了,隨之又昏倒過去。桃三娘讓她的頭垂在自己的肩上,將她好似孩子一樣輕巧地抱起,然後帶著我往回走了。一路上我也不敢多問,只是心裡一直怦怦亂跳。 回到歡香館後院裡,看她把玉蓮安置回小屋的床上時,我也感覺到一陣睏倦,桃三娘拉我出來坐,又叫何二給我泡一杯菊茶慢慢喝著,我的心才漸漸定下來。 「方纔你們看見個叫貴青的?」桃三娘問我。 我手裡的杯子差點掉桌上,我連忙放下杯子一把抓住桃三娘的手:「三娘,他是鬼吧?他剛才一下就變不見了,然後那戲台就倒了。」 桃三娘拍拍我的手背:「沒事了,別怕。」頓了頓,她又冷哼笑道:「貴青……情鬼才是,那個女人自找的,逃不過。」 我詫異道:「先玉蓮也這麼說呢,我們剛才還看見賣炒貨蓮花豆的販子,還有個買蓮花豆的人,玉蓮卻說她認得,但那人應該早在去年就死了的。」 「今晚是中元節啊。」桃三娘這麼接口道,我卻被她的話嚇得又是背脊一陣寒。之後桃三娘打發我回家去睡,我雖然不太情願,但眼皮已經完全不聽話,酸得只想閉上,因此我便回了家去。娘也不大知道金鐘寺廟前街那邊發生的事,仍忙著手裡的針線活計,我倒床上就睡著了。 ※※※ 中元節晚戲台倒塌著火的事第二天在江都城裡外都傳得沸沸揚揚,死傷了好幾個人,據說連官府老爺都嚇得趕緊拿出錢來請和尚做法事超度。 戲班的旦角銀魚死了,人們在廢墟之中找到她時,她的脖子已經斷了一半,於是當時目睹的人都說難怪看見那血濺起竟有那麼高,但戲班的人都說那劊子手的大刀只是刷漆的鈍木片,怎麼可能將人的脖子割開? 我在事情發生的第二日看見玉蓮時,她卻出奇地平靜,她主動回到戲班去,那些人讓她將銀魚生前的東西都整理了一下,包括銀魚積蓄的一些錢物都交還給她手裡,並且問了她的打算和去處,最後托了認識的又恰好要去運城販貨的商隊帶攜了她一起上路。 玉蓮在臨行前一天來了一趟歡香館,向桃三娘和我辭行,我看她神情木然,想是傷心壞了的,桃三娘留她吃飯她也不願意,因此在她走後,桃三娘便急忙把幾斤白皮大蠶豆用溫水泡了,待豆子被浸得白白胖胖的模樣時,我幫著她一起,用小刀細心地把豆子一端劃裂開兩下,晾乾之後才入胡油鍋裡炸,我看著那蠶豆慢慢在油裡熟了,像朵小花一樣爆裂開,不由問道:「三娘,玉蓮和你當時都說過,銀魚她是逃不脫的……你是一早就知道中元節晚會發生什麼的對吧?」 桃三娘看著我,笑了笑:「這些事,你不懂就算了,沒必要去想它,玉蓮呢,跟著她娘身邊這些年,她看得清楚,所以這樣說。人自己的情性劣根,是最難以擺脫的,就好像人們常說那藕完全切斷了,卻還粘連著那麼多理不清的絲……兩個人表面上即使決絕地分割了,其實暗裡究竟還有多少糾纏牽絆,恐怕連人自己都搞不清。」 我不能很懂桃三娘的話是什麼意思,但似乎又覺得很有道理。後來,我還跟她說起那個貴青,她卻告訴我說,這世間的人因貪情成癡,不論生死,就是做了鬼也說癡情話,卻不知道那都是鬼話了。這樣的情鬼看到多情之人,自然也要視為同類,甚至將之拉下去陪自己一道……那銀魚是個風流縱性的女子,來了江都都沒兩日,便與那貴青邂逅生情,卻不知他竟是這樣因情癡而生的鬼。兼之恰逢中元時節,幽冥與人世的間隔也會變得模糊,廟戲本來就是人鬼共賞的,她過去眾多冤親債主機緣巧合之下一起化現,因了前緣怨憤糾纏,自然就要了她的命。 我在聽桃三娘說這些時,卻想到了玉蓮,她的心裡不也是一直癡癡地記掛著同村的小哥哥嗎?情鬼專找癡情之人……所以中元節晚上貴青才會出現在我們面前吧?他或許也斟酌過是否把玉蓮也帶走?那賣蓮花豆的,不知是真的玉蓮他爹亡魂,還是幻象?這人世間種種情景,真假難辨,亦幻亦真,叫人捉摸不透。 第二天,玉蓮隨商隊起程上路,我和桃三娘一起去送的她,並且將新做好的蓮花豆給她路上吃,她捧著蓮花豆又哭了,說這豆子在她口中,卻是五味陳雜,再吃不出原來的滋味。 七、雪花酥 昨夜裡下了些小雪,現在那些屋瓦牆頭上,上都有一層白白的雪霜。 冬日裡雖然來往客人比平時少些,但歡香館每日還是熱熱鬧鬧的。 大鍋裡剛剛熬好的臘八粥冒著騰騰的熱氣,我一邊和三娘說著話,一邊挨著灶近些,暖暖和和的。 桃三娘在做點心,烙的脂油餅,裡面摻上切碎的蝦米和干蔥,油鍋裡一煎,青紅色就顯了,相間在酥黃的餅子上。 「好香!」我盯著鍋裡流著口水說。 桃三娘笑笑:「幫我去把那些茴香和干椒、芝麻鹽、洋糖一塊舂成末,就讓你吃餅。」 「好!」我趕緊過去按著她說的去做。把小茴香、干椒混著芝麻鹽、洋糖舂碎,這必定是要做椒鹽餡兒的點心,但我其實並不愛這種混雜口味的,鹹的我只喜歡芝麻餅或蔥油餅,要不就是各種香甜的糖餡餅。 有人在裡面喊:「兩碗臘八粥!」 桃三娘便趕緊盛出來,配上事先裝碟的冬芥菜讓何大一齊端出去。 突然有個人「登登登」的從屋裡走出來:「哎,三娘啊!」 我抬頭一看,是個穿一身半新不舊紅棉襖、身材高大又平板的女人,三十左右,頭上簪著絹花挽著不大莊重的鬆散斜髻,白細的長臉,嘴邊一顆黑痣,原來是住在菜市那邊悅記茶館的老闆娘。人那茶館他們夫妻合夥開了也有好幾年她丈夫名叫陳大悅,手藝不算好,但為人寬厚老實,因此鎮上同輩的人都喊他陳大哥,陳大哥愛喊他媳婦叫大姐,因此鎮上的人也就順勢地叫她陳大姐了。但桃三娘和她好像向來不大熟絡的,陳大姐為人也有點刁鑽潑辣,我有時還聽過鄰居嬸娘嚼舌根子說她風流什麼的,怎麼今日她突然來找三娘? 「陳大姐早啊!」桃三娘顯然也有些詫異,但連忙熱情放下手裡活計迎過去招呼道。 「好香啊,人都說三娘的手藝好,我還一直沒福氣嘗過,今天來這一看,才知道真的傳言不虛。」陳大姐滿臉堆著笑說道。 「哎,哪兒的話。」桃三娘用碟子盛了幾個餅,拉起她的手:「來,我們屋裡喝茶去。」 我看著她們進屋裡,有點嘴饞三娘拿走的餅,一邊手裡舂著椒鹽,一邊朝屋裡張望。 她們坐在櫃檯旁邊的一張桌子上,何大倒上熱茶來,桃三娘請陳大姐喝口茶、嘗嘗剛出鍋的熱餅,那陳大姐笑笑:「哎,三娘,平時咱們街坊鄰居的卻也很少走動,今天來有點冒昧了。」說著,拿起茶杯喝一口茶潤潤嘴,又繼續說下去:「其實我來,是有事請你桃三娘幫忙的。」 「是何事?」桃三娘笑問。 「這樣的,我想請三娘幫我做二十斤點心,面酥果子什麼的都行,只要是甜的。」陳大姐又壓低了聲:「是我妹妹要生孩子了,他們家鄉下人古怪,本來送點心只是討個意思,三斤五斤包個匣子好看點就是了。他們別的卻都不要,非得專門送這甜點心果子,三五十斤都不嫌多。」 「呵,麵點心才顯得豐實嘛。陳大哥不是也做得一手好麵點嗎?」桃三娘不在意地這麼一說,陳大姐卻好像被說著了什麼心事似的,連忙接口道:「噯,他那手藝粗啊,誰不知道你桃三娘做的好點心?那才是江都有名兒的!今年中秋節,我們家還買了你兩斤月餅呢。」 「那就謝謝了。」桃三娘只好點頭答謝,並且給陳大姐杯裡倒茶。 陳大姐又說笑了一些閒話,吃了個餅,就起身走了。 桃三娘回到後院廚房來,我把舂好的椒鹽餡兒給她看,桃三娘接著把些蝦米脂油餅烙完:「月兒,今天你可得留在這幫三娘的忙了,待會午飯你拿幾個餅回去和你娘一起吃,吃完了再過來。」 「好。」我爽快答應。 ※※※ 我手裡抱著一包餅興沖沖地從歡香館出來,正要往對面家跑去,這時候才是正午時分吧,柳青街上怎麼也沒個人影? 嗯?又下雪了? 我抬起頭望向天空,灰白色的天空滿是厚厚的鉛雲,輕巧得就像蒲公英的小片絨毛般的雪花,無聲無息地落在我的鼻子上,我讚歎地呼出一口白氣:「好漂亮!」 斜刺裡突然刮出股風,把我的額發吹得一亂,我循著風的方向下意識別過臉去,不經意間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 柳青街往小秦淮過去的那一頭,一位穿著白色上衣、黑色褶裙,懷裡抱著個嚴嚴實實襁褓的女人走了過來。 我本不會留意她,因我聞著手裡脂油餅熱乎乎的香味,心裡就迫不及待地要趕快回家和我娘一起吃午飯呢,我低下頭繼續往家跑。 「小妹妹……」這個女人卻先開口問我話了。 我只好收住腳,抬頭看看她,不認識,這女人不是這一帶的街坊,但看她一臉愁容,面色有點慘黃,雙眼中間的眉頭深深擰著,我有點害怕地問:「啊……你叫我?」 「小妹妹」那女人看著我,卻有點欲言又止的神情,低頭看看手裡的襁褓。 這麼冷的天還抱著孩子在街上逛,也不怕把孩子凍著?我疑惑地看著她。 「小妹妹,」女人侷促地看看我,又看看手裡的襁褓:「能不能……」她把襁褓朝我伸了伸,好像想讓我看她的孩子:「這孩子餓了。」 孩子餓了與我什麼相干?我一愣,難不成她是叫花子?可是看她穿那麼乾淨整齊的白衣服、黑褶裙,倒像是富戶人家媳婦的打扮!可她乞求的那種目光,看著我心裡很過意不去的。 「這是油煎的脂油餅,你的孩子太小了……恐怕咬不動吧?」我還是想推辭。 「可、可是這孩子餓了啊。」女人低頭看著襁褓,更加顯得不安地道:「他餓了,會哭……怎辦?」她乞求地望著我。 我後退了一步,這女人愁苦著一張臉卻越是湊近,我心裡發毛起來,只得從包裡抓出一個餅遞過去。 女人伸出一隻手接了餅,我回頭拔腿就跑,逕直跑回到家,關了院門進了屋裡,娘看我的樣子還很有點詫異道:「幹嘛急急忙忙火燒屁股似的?」 我支吾幾句過去了,過一會我又到院子裡隔著矮牆向外張望,那奇怪女人已沒了蹤影……問我要東西吃,真是太奇怪了。 ※※※ 把細白麵粉用洋糖、雞蛋清、脂油和水拌勻揉好,然後印出花樣,入籠屜蒸熟,桃三娘說這在北方叫甜餑餑,一籠屜就蒸了二斤,一共要做出十蒸屜來。 「陳大姐好像不是江都人吧?」我想起來問桃三娘道:「她妹妹也嫁到江都來了?好像沒聽說過。」 桃三娘正把一些糯米粉加紅糖水拌著,是打算做紅糖年糕的,聽到我問,想了想:「我也不曉得她家的人,平時也沒有交際過,只是認得罷了。其實,要說到生孩子送點心,我還聽說有的地方是必須帶一斤重的饅頭二十個呢,上回金華來一客人,還說起過他們那人要生了孩子,看生男還是生女,回娘家報喜就送公雞或者母雞去,娘家回禮些赤豆、糯米、紅糖就行了。」 「可送紅雞蛋的還是最多吧?」我一邊幫三娘幹活,一邊半懂不懂地問。我們也忙了足有兩個時辰才把所有的東西都弄完。廚房掌勺的何二不知去哪了,李二和何大在前面照看著店面,到後院來也只能幫忙一些粗重的活,細緻點做飯的事都不行。 看天擦黑了,雪花時停時落,桃三娘讓李二把做好的二十斤點心送去悅記茶館,並留我坐著喝碗臘八粥。 李二去了不到一刻鐘,就看見陳大姐隨他一起急火火地回來了,陳大姐一進門就大聲喊著桃三娘:「噯!三娘啊,真是麻煩你了。」 「哪兒的話。」桃三娘不知她什麼事,趕緊起身去拉她過來坐。 「二十斤點心還不夠!剛才我那妹妹派人捎話說啊,再要二十斤來。」陳大姐似乎有點懊喪的樣子,「那就煩請你再做二十斤吧?方才送來的我都看過了,正好讓我妹妹派來的人先帶去了!」 「這有什麼難的,我再趕著做出來就是,就算今晚做不完,明兒一早我也肯定讓夥計送到你家。」桃三娘笑道。 「哎,那就勞累你啦!」陳大姐說完,一邊放下點心錢,也來不及喝口水就起身走了,桃三娘再留也留不下。 「呵,三娘,還得忙活一晚上。」我笑道。 桃三娘也搖頭:「天色也晚了,你便快回家吧。」 ※※※ 第二天我提著籃子到菜市去買些糯米,經過悅記茶館門前,陳大姐正倚著門邊磕著瓜子,看店裡的小雜役與門口一路過賣香油的老頭在那討價還價。 小雜役許是因為陳大姐看著他,所以一直較著勁要跟老頭壓個最低價,那老頭有點不耐煩道:「買二斤香油罷咧,你就想我再少你七文?罷咧!罷咧!」 老頭擺著手挑起擔子就要走,小雜役為難地回頭望望陳大姐,她「呸」地把嘴裡瓜子殼吐出老遠:「給他吧,反正使得少,二斤也吃好久。」說完,手裡的瓜子也磕完了,她便拍拍手轉身進店裡。 就我所知,悅記茶館的生意只有夏季裡最好,日陽炎熱,街坊都願意湊熱鬧到一處,喝茶吃點小食閒話一下,或過路的客商小販也常常在店裡歇腳的,但大冬天裡冷,來菜市的人都少了,我這時望進他們店裡,都是黑暗暗的,沒半個客人的影。 我正要繼續往前走去,卻忽然發現悅記茶館對面的街角下處,站著一個似曾見過的人,是昨日碰見過的那個抱著襁褓的白衣黑裙女人! 她的打扮與昨日一模一樣,只是臉色更略顯蒼白些,緊擰著眉頭目光空洞又直勾勾地望著悅記茶館的門裡。 咦?那個女人怎麼在這?我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孩子那麼小,她怎麼還總在街上逛?而且看她一動不動的樣子,似乎已經站有一陣子了……哎,好冷!我雙手蜷在袖子裡,縮了縮脖子,這麼冷的天氣,女人卻一點不在意的樣子啊,看她穿的也不是很多。 我一邊走一邊這麼想著,差點被地上凸出的石絆了一跤,就這麼一低頭再一抬頭的工夫,我再望向那女人的地方,她竟然就不見了! 哪兒去了?我循著街角四週一圈,卻連她半個人影也沒有看到,活生生大白天就見鬼了麼?算了,和我也不相干的,趕緊去買糯米是正經。 我買完了糯米回家再到歡香館,廳裡烘起了一盆炭火,桃三娘剛點了一壺冰糖橘餅芽茶,看見我便招手讓我到她旁邊一張椅子上坐。 「三娘一大早就這麼悠閒?」我笑著道。 桃三娘給我也倒一杯茶:「才坐下歇歇,趕著做那二十斤點心,直忙到半夜。」 她正說著,李二就回來了,把一些錢交給桃三娘,都是陳大姐的點心錢,桃三娘起身接了錢並收入櫃檯裡:「說起來,最近沒看見城外的狐家姐妹來買點心了。」 桃三娘說的狐家姐妹,我知道就是住在城外荒塚裡的狐狸。據說已有幾百年了,也不知她們一家共有幾口,只曉得她們常到歡香館來買點心,她們喜歡甜食尤其油炸得酥香的那種。每隔個一月半月的,就能看見她們其中某一個提著籃子來,有時是個橘紅衣裳金絲腰帶的妖嬈女子,有時是個年方及笄的綠衣丫鬟。 向來悶不作聲的何大這時在旁搭了一句腔:「她們家有親戚來了。」 「來了親戚?」桃三娘也是一怔:「沒聽說過的,遠親吧?」 我聽著十分驚訝:「狐狸家也有親戚?」 「沒有誰是平白無故就能長出來的呀。」桃三娘對我的話也覺得好笑似的,「自然人人都有親人骨肉。」 「噢。」我還是覺得有點奇怪。 喝完了茶,我隨桃三娘到後院廚房去,院子裡有一堆新買回的冬筍,我幫著桃三娘一起剝筍皮做糟冬筍,一直忙到午飯時,店裡暫時沒客,三娘便留我一起吃了飯再回去。反正我娘也素性知我在歡香館,她和爹也放心的,我便答應了。 桃三娘用切碎的醃冬芥菜配冬筍、臘肉炒一道菜,然後豆腐、醬菜苔梗點幾滴麻油做一大碗湯,我和三娘坐一處吃飯。 店裡忽進來兩個客人,是一中年男人帶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兩個人帽子上沾了不少雪,看來走了不少路,進來也是挨炭火盆旁桌子坐下,何大給他們倒上茶,只聽那年輕的說:「真是晦氣!這大夫居然也回鄉探親去了,找不來大夫,回去可怎麼交代?」 我心忖:「鎮上明明有大夫,還要跑去很遠的地方請麼?」 那中年男人喝著熱茶:「這方圓百里,只有他專治婦人病,你空跑一趟算什麼,家裡那位姨娘的命還不知道如何呢。」 年輕人「哼」了一聲:「可不是麼,磨死個人。」 「快隨便吃點,趕回去是要緊。」中年男人說著,喊來何大吩咐他不拘是什麼,只讓廚房盡快上兩個菜。 桃三娘由著何大李二去張羅,自己仍坐著喝茶並看著我吃飯,又問我:「快過年了,你娘給你做什麼新衣裳?」 我答了,她又問:「教了你做桂花年糕,到時候在家自己做一次給你爹娘嘗嘗?」 我點頭:「待會吃完了飯,三娘是不是還要去收雪?去年做的醬油裡放了貯存的霜雪水,味道就變好了。」 「今天的雪,還不夠大。」桃三娘笑笑:「其實,要是嫌找乾淨雪太費事,也可以用臘月裡的河水代替,貯存在埕子裡,待到三伏天再拿出來做酸梅湯,也是極好的。」 「噢。」我驚歎地點頭。 那二人匆匆吃完飯,結了帳便走了。 我起初也沒在意,下午回到家裡,卻看見隔壁家的嬸娘來我家串門子,正和我娘在那閒聊天,我給嬸娘問聲好,便慣常地坐到我娘身邊替她弄些針線,那位嬸娘東家長西家短地拉扯了一通,無意間說起悅記茶館的陳大姐。 「哎!我說,最近聽別人講那陳大姐的妹妹,你不知道吧?」嬸娘逮到新鮮事情,就會特別興奮的樣子,我娘搖搖頭。 「那陳大姐啊,她家是寶應的嘛,她有個妹子比她小七八歲的,是在我們這裡的王員外家當丫鬟的,後來沒多久被王員外看上了,就開了臉做了房裡人,本來我們也沒人知道的,陳大姐好像跟這妹妹不好,我們常一處說話時,她也從來沒提過,要不是最近那姑娘得了大病,我們這裡街坊還沒人知道這事呢。」 「得了什麼大病?」我娘奇道。 「咳,懷孕小產唄。」嬸娘歎一句:「懷了個男胎呢,已經六個月左右大了,不知是受了氣還是怎地,就血崩,淋漓不斷地流,胎也下來了,可就是不見血住,把王員外氣得在家裡打雞罵猴的,他本來是有兩個兒子的,可兩個兒子裡大的那個只會吃喝玩樂不爭氣,小的那個才四歲,長得倒乖,可惜又從小身子很弱,恐怕哪一天不好就夭折了,王員外巴不得人丁多些更興旺呢,聽說也挺寵這姑娘的。」 「血崩這症可不是玩兒的。」我娘搖頭道。 咦……陳大姐不是說她妹妹要生孩子嗎?我心裡狐疑地想,還巴巴地找三娘做了四十斤的面果點心要送去的,怎麼這會子嬸娘卻說她妹妹小產了? 「我還聽說啊,她妹妹怕不是因為懷了身孕讓別的姨太太怨恨了,給她氣受,或者吃的喝的裡面動點手腳,哎,要說王員外家原本就有四房姨太太,這妹妹年紀又輕不知道穩重,難保的呢。」嬸娘撇撇嘴。 說起來王員外,我知道的,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富戶了,他田地很多,近郊的據說都有四五百畝,宅子也有好幾處,最大的一幢自己住著,其餘都放著收租,菜市那邊有一家最大的茶莊也是他開的……說來真是奇了,昨天陳大姐來找桃三娘的時候,還說她妹妹家的人古怪,生孩子的賀禮除了麵點果子其它一概不要,可按道理哪會有這樣的事? 我娘附和地感慨了幾句,她手裡一直不停地給我縫著一件紅的新棉襖,她說還好我長得慢,現身上這一件棉襖穿了兩個冬天,今年才顯得短了,所以趕著年前做完這件新的穿著過年便是,我看著娘手裡快做好的棉襖,心裡喜孜孜的,也就把嬸娘剛才說陳大姐的妹妹那些事忘了,嬸娘又扯了一會別的話,看窗戶透進來的天色暗下去,就起身告辭走了。 ※※※ 到了小秦淮橋邊時,天空又開始飄下雪花,一眼望去,石板橋上的欄杆,還停著細粉一層的白,這雪要這麼一直下,能有多厚?我走上橋,朝橋下張望,水面已經結了薄薄的冰霜,是一汪深澈澄淨的顏色。 咦?那不是陳大姐麼?遠遠就能看見她身上那半新不舊的紅襖,在街道中間往這邊走來,特別顯眼,到這裡上了橋,過去橋那邊就是柳青街了,像是要去歡香館找三娘? 陳大姐眼裡根本看不見我這個小孩子吧,她徑直在我身邊走過去了,白細的面皮今天看上去卻怎麼少了些血色?眼睛也是幹幹的沒什麼神氣,就這麼走過去,看樣子是要去找桃三娘吧……不經意一回頭,一張緊擰著眉頭的臉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小妹妹……」 我嚇了一大跳,眼前站著的是抱著襁褓、著白衣黑裙的女人! 我後退一步:「幹嗎?我、我沒帶餅……」 說著這句話,我就睜開眼醒來了,定了定神,才知道自己原來還躺在床上,天已經亮了,爹娘都在院子裡說話收拾東西呢。 我長長吁了口氣,原來是做夢! 真是奇怪的夢,怎麼就夢到陳大姐了呢? ※※※ 歡香館裡,桃三娘又忙忙碌碌地做著點心,是炙面酥。 用化開的酥油攪勻炒熟的粉面,大約不稀不稠的程度,再加洋糖,就著餘溫,在木案上攤開並且□平,最後用刀切小方塊,我走過去看著她,一刀一刀切得均勻:「三娘,一大早就趕著做這個?」 「是啊,今晨天才剛亮,陳大姐就來拍門,讓我今天內無論如何再幫她做二十斤點心,最好還有面酥,還說其實她妹妹從小就最愛吃這個,先前的點心她們親戚都分完了,還嫌不夠。」桃三娘切完了手上的,又拿起把蒲扇去扇了扇旁邊的爐子,爐子上再加上平鍋,淋上酥油,就把切好的面酥一塊塊排到平鍋上,讓爐火慢慢地炙。 「她今早真的來找過你了?她……還記得她妹妹從小就愛吃麵酥?」我疑惑不解,遂走到桃三娘身邊壓低了聲音,神秘地把昨天隔壁嬸娘在我家說的那些話大概複述了一遍,桃三娘聽著,神情漸漸地有點肅穆下來,只是默不做聲沒有答腔。 「三娘,怕不是陳大姐魔障了?」我有點擔心,眼前廚房裡堆著許多粉面和各色桂花、果料,都是要給她做那二十斤點心的。 「這……」桃三娘沉吟了一下,又繼續彎腰去用筷子去翻炙那些面酥:「不管怎麼說,把這點心做出來給她送去再說。」 炙好的面酥,因為火候掌握好,是雪白的,一寸厚,尤其酥化輕脆,用筷子一方一方夾起排放在一個食盒裡時,也得十分小心,要不很容易就夾碎了。 「這叫雪花酥,陳大姐給我說,既然先前那些點心親戚們都分完了,那這一趟做的就專門是給她妹妹的,她妹妹也最愛吃這個,小時候她們家大人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做這種面酥點心。」桃三娘給我這麼說道,做面酥花費了不少時辰,等面酥做好了,何二另外在籠屜裡蒸的豆沙大饅頭也好了,全部都裝進食盒,桃三娘看看天色,現在只是中午時分:「月兒你先回家吃飯,這會兒還早,等傍晚的時候,我們再把點心送去。」 為什麼要等到傍晚才送點心,我不知道,但桃三娘這麼說,就一定有她的道理,我答應著便先回去了。 ※※※ 冬天日頭短,暮沉沉地壓在天空,看不見雲也沒有風,地面一片泛白的清冷。 桃三娘讓何大拿著食盒,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往菜市走去,這時候早都關門了,一路望去除了各家的燈火,卻鮮少有人在街上流連。 悅記茶館沒有關門,垂著擋風的帷布,我們掀簾子進去,陳大哥不在店裡,小雜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著,看見我們趕緊起來讓座,並進去喊陳大姐,屋子裡好冷,他們怎麼也不燒個炭火盆? 突然門外有人喊道:「陳大姐在家麼?」隨著話聲,那人掀簾子進來,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小雜役認得他:「噢,是王員外家的胡大哥來了!」 我望望來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有一張細長俊秀的臉,十分笑容可掬的樣子。 陳大姐這時才從裡面急急忙忙跑出來:「哎,三娘來了!哎呀,胡小哥兒也來了,你還不趕緊倒幾杯熱茶,站著挺屍哪!」陳大姐最後一句話是罵那雜役。 桃三娘謙笑道:「不必麻煩了,我就是把點心送來放下就走。」 「哎,那我趕緊拿錢給你啊。」陳大姐一邊說著一邊到櫃檯裡去拿錢,又使喚小雜役去給王員外家的人讓座喝水。 那人卻是奇怪,居然走過來向桃三娘一揖道:「這位是歡香館的老闆娘吧?勞煩您做的點心了。」 桃三娘只是淡淡一笑:「這沒什麼。」 陳大姐拿出錢來要遞給桃三娘,那姓胡的卻連忙止住道:「其實今天來,是要請陳大姐以及做點心的師傅一起到員外家裡去坐坐,先前兩次做的年糕特別好,我們老爺也愛吃,我們姨太太這幾天雖還在坐月子,但也是高興,總想當面向二位道謝並且回贈些禮物呢!所以讓我務必要請做點心的人一起到家坐坐,外邊都已經準備好馬車了。」 我有點疑惑,先不論王員外究竟有沒有吃過三娘做的年糕,怎麼這麼巧,這員外家的人一來就立刻說要請桃三娘去家裡坐?還預先就備下馬車了?要說原本只是來接陳大姐一人才對,桃三娘不過幫他們家做點心而已……但看那人邀桃三娘說那些話的神情,卻又並不只是出於客氣。 陳大姐也有點錯愕,但嘴張了張,還是沒說什麼,便吩咐雜役道:「你看著店,待會陳大哥回來就跟他說我去王員外家了,晚點就回來。」 ※※※ 王員外家彷彿是住在仁豐裡南端的街口,我從小就聽老人說故事裡講過,仁豐裡北端西側是赫赫有名的大忠臣曾侍郎府邸,當年曾侍郎被奸臣讒害,不但人斬首,房子都抄沒了,但新皇上比老皇上英明,他一登基不久,就馬上給曾侍郎平凡昭雪、還了他清官的名聲,並且把那幢房子仍讓曾家的子孫回去居住,曾侍郎的屍身還敲鑼打鼓地送回來江都西邊的金匱山上風光大葬。 馬車一路晃晃悠悠地,顛得我有點想睡,我心裡數著馬車拐了好幾道彎,該快到了吧? 我忍不住伸手去揭開一點窗布往外看,果然遠遠地就看見一雙大紅燈籠,是一座大宅的門,兩隻石獸伏在燈籠的光下,我小聲問三娘:「三娘,前面就是王員外的家了吧?」 陳大姐也往外覷了一眼,答道:「好像是到了。」 桃三娘卻沒有做聲,方才因為我們幾個女的坐車不方便,所以她叫何大先回去了,這會子她好像有點累,一直是閉著眼似睡非睡。 我把窗布放下,準備好馬上就要下車了,但奇怪的是馬車又走出好長一段還沒有停下來,我又揭開窗布看看,馬車則已經走過了剛才那個大門,我看了看陳大姐,她似乎也不大清楚,同樣往外張望了一下,看她的樣子,莫不是也沒到過王員外的家? 馬車終於停了,姓胡的年輕人掀開簾子讓我們下車,我跟著陳大姐後面下去,卻發現這是一個小門,姓胡的抱歉道:「從這個門進去姨太太的院子比較近,從正門走人太多。」 陳大姐撇了撇嘴,嘀咕一句:「小看了人!」 我不敢做聲,這種大戶人家的排場就是不一樣吧。 門裡閃出一個人來,脆生生地問道:「接來了?」 我轉眼去望時,一個青顏色的衣服一晃,我手裡正提著食盒,就被她一把拿了過去。 「請進。」姓胡的年輕人做個手勢。 陳大姐先走進去,桃三娘一路都沒說話,這會子我看她微皺了眉頭,進到門裡,就是一個狹小的空地,分別有兩條長廊伸向不同的方向。 那青衣服的女孩子拿著食盒一溜煙就看不見了,年輕人帶著我們走,不知何時,他的手裡多了一盞燈籠,從長廊甫一轉過去,就是一幢二層小樓,樓裡燈光通明,似乎有許多人,傳出許多歡聲笑語,間中還有嬰孩的啼哭呢喃聲。 「姨太太就住這院子?」陳大姐似乎帶有疑惑地問道,她一邊環顧四周,我也循著她的目光到處看,雖然天黑得深,但藉著燈光還是能看到四下裡十分荒涼,院子裡好像沒擺什麼像樣的盆栽,我們腳下也踩著許多枯草,地面看來是許久沒人打掃收拾的了。 這裡就像個極少人來光顧的偏廳角院,難怪陳大姐會疑惑問這裡是不是她妹妹住的地方。 年輕人呵呵一笑,忙解釋道:「因為這邊安靜,不比前面人多口雜,姨太太生完了需要安養一段時日,況且產褥也是血光,宅子裡的其他人也得避諱一點不是麼。」 他似乎說得有理,陳大姐也就不好再問了。 有個下人打扮的女人從樓裡伸出腦袋張望,然後驚喜地回頭朝屋裡喊:「來了來了!請到了!」 年輕人則繼續畢恭畢敬地把我們引到那幢小樓前,樓裡就走出幾個女人,我一眼看見其中一個個頭最矮站在暗處的青衣服女孩,就是剛才接過點心盒的那個,但她總沒有露出正臉,我卻還是覺得她好像很眼熟。 「哎,可盼到貴客了!」為首一個女人說著,趕緊讓出路請我們進去,我看她也就二十來歲模樣,穿著一身鮮艷的粉色桃花長襖,頭上簪滿了珠環,眉眼十分嫵媚。 「這位是我們的二姨奶奶。」年輕人告訴我們,但明明是陳大姐走在前,我看著這二姨奶奶眼睛卻一徑望著三娘,完全不把陳大姐放在目中。 「桃娘娘,可見著您了!」另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也這麼慇勤地笑道。 屋裡便是一個待客的大廳,點著好幾盞紅蠟,照得亮堂堂的,丫鬟捧上茶果,那個二姨奶奶又對我們說:「這就叫她們抱孩子下來,今天老爺不在家,真是怠慢了。」 我看桃三娘還是沒有說話,臉上也沒了平素的微笑,只是淡淡的。陳大姐面子上也很難看,但她也沒有再說話,估計是想等她妹妹下樓來見面了才見分曉吧?可是……如果我家隔壁嬸娘說的不是假話的話,那陳大姐的妹妹究竟是小產了的呀。 這一屋子人坐著,陪著我們喝茶閒聊幾句,桃三娘不大搭理二姨奶奶她們,她們就提著話頭跟陳大姐說,又問她有沒有孩子,茶館的生意如何,丫鬟又捧來一盤鮮果,是翠生生的青梅和紅彤彤的大柿,我正驚訝於這種季節居然也能有鮮果待客,果然是富貴人家不同一般,二姨奶奶讓我們吃,我正想伸手過去,桌子底下卻被桃三娘一把拽住衣袖,我不解地看她,她皺著眉搖搖頭。 桃三娘自有道理,我便不敢再輕舉妄動,陳大姐揀起一顆青梅,我看著她放進嘴裡咬了一口,倒沒什麼異樣。 ※※※ 一個抱著襁褓從樓上走下來的女人,讓我頓時驚呆了。 她穿著蜜色的襖子,一臉喜悅、親親熱熱地對陳大姐喊一聲:「姐!早就想讓他們接你過來了!」 陳大姐似乎對她熱情的模樣有點失措,連忙站起身走過去:「哎。」 我瞪大眼睛望著那個女人,才隔了一天不見,怎麼看著卻是完全兩個人?前兩日我明明看見她在飄小雪的天裡,手抱著孩子面容憔悴地在大街上,一副淒涼無助的神情,還向我討吃的,可今日怎麼又這般滿面春風,身邊還一群妯娌丫鬟暖烘烘圍攏著了? 我看看桃三娘,她還是沒有做聲,見我看她,便朝我笑笑,我再望向那個女人,記得隔壁嬸娘說過,陳大姐的這個妹妹比她小七八歲,但與陳大姐的關係卻似乎生疏,平時街坊也沒見過她們走動,甚至陳大姐連話語間也未有過提及,可這會看那女人對陳大姐可是非比一般地親近,一邊讓陳大姐看她的孩子,一邊不間歇地說道:「早就說想接你來我這坐坐,可就是怕你店舖裡的事多,姐啊,我就說你也別太操心了,有些事就讓姐夫去忙……送來那麼些點心也真是讓你破費了,我那裡有一匹榴紅的緞子,待會裁一塊你帶回去,應該還趕得及年節前做件襖子,大年初一早上穿啊……」 陳大姐好像不知該說什麼,只得嘴上一直答應,接過襁褓來看裡面的孩子,倒是連誇孩子漂亮,我好奇也想看看那孩子,便也站起身去望,旁邊那個二姨奶奶也站起來:「對了,你們吃晚飯沒有?」說著就過來拉我,我身子一歪躲開她,就像看一眼那孩子的模樣,陳大姐也笑著將襁褓側過來,這時旁邊還有一個青衣的身影跑出來,似乎想要攔住她—— 襁褓包裹得裡三層外三層,正中露出一顆黃毛絨絨、正酣睡著的小腦袋,尖尖的小嘴,瞇著細長的眼,我還以為看錯了,閉一閉眼再看時,還是一樣,我瞠目結舌地愣在那裡,陳大姐還說:「看這孩子細皮嫩肉,真是惹人疼!」 「這……是只小狐狸吧?」我指著襁褓脫口而出。 陳大姐驟然變色,低下頭再去看時,一聲驚喊,這時旁邊那青衣的丫鬟一手把襁褓奪過去,陳大姐下意識抬眼看她,我也循著她的目光看時,恰好看清這青衣女子,正是以前見過不止一次到歡香館買點心的城外荒塚裡狐狸家的! 陳大姐再轉過眼去看她妹妹,那明明還是穿著蜜色襖子的人頸上,卻赫然變做一張長長鼻子嘴巴的狐狸臉! 「啊……」陳大姐連驚帶嚇,怔忡之中看著便臉色煞白,雙腿抖著,兩眼便直直泛白地倒插上去,慢慢身子軟了。 我站在那裡不知所措,看她坐到地上我才俯身去想要拉她,但她已經不省人事了,旁邊那二姨奶奶過來拉我:「沒事的、沒事的,她就是昏過去了。」 我也驚得彷彿手指尖都冰涼了,不由往後一閃,便往桃三娘身邊躲。 二姨奶奶還是一張笑瞇瞇的人面,她不緊不慢地道:「哎,嚇著了,怪不好意思的,這媳婦剛生完孩子,陰陽還弱著,連原型都顯出來了。」 那穿蜜色襖子的狐臉女人掩嘴笑笑:「小小的障眼法還是迷不到這小丫頭的眼睛啊,都說人的孩子眼睛乾淨,人大了才受蒙蔽了……」她笑的樣子更叫我毛骨悚然。 「哎,桃娘娘真是抱歉!」二姨奶奶真的朝桃三娘略一躬身:「不但勞駕您做點心,還來這一趟,真是不易。」 桃三娘見陳大姐真昏過去了,她才冷笑道:「在江都這地界上我們各不相干的,何必虛禮客套?不過,」她眼光一掃四周牆壁天花:「你們不該佔了人家房子,還把這家的女人弄得小產只剩下半條命!」 二姨奶奶連忙擺手:「絕沒有的事,這員外的小老婆系被他三姨太下墮胎藥給害的,兼她原有宮寒的症候,所以血光至今不散,且如今人已經不中用了,魂魄都是虛散的。」 桃三娘並不相信:「她自有她的生死命數,怎到你們霸佔進人家家裡來了?」 二姨奶奶再一躬身行禮道:「這裡雖是在王員外家宅裡,但這樓也丟空許久無人居住,他們家人平時更不常來這小院的,我們住進這裡,也實是不得已,因我表妹一家遠道而來,卻即將臨盆,城外那幢老墳裡再住不下,便佔他這一空樓暫避風雪罷,王家姨太太之間那點爭寵鬥狠之事,我等只看在眼裡,但決無插手他人之意。」 我聽著她們說話,這時已經漸漸心定不像方才害怕了,聽到這裡忍不住道:「我見過陳大姐的妹妹,她抱著個小孩……還問我要過吃的。」 其實我不確定那白衣女人是否陳大姐的妹妹,但既然那狐狸用幻術把自己變成與她一般的模樣,也是為了給陳大姐看的她妹妹的模樣吧? 「哦?」桃三娘也是一怔。 狐狸家的二姨奶奶這時才笑道:「這小妹妹的眼睛真是犀利,連生魂都能看見呢。」 「生、生魂……」我又結巴了。 「她妹妹在這一帶只有陳大姐一個親人,她的靈竅灰佚,一段生魂離了體,家鄉太遠回不去,就自然會去找她最近的血親。」二姨奶奶忙道。 桃三娘道:「這些人,左右不過都是一個慾念虛妄之心,或害人害己,再去強求一個得不到的,將真的也置若罔聞,只把假的惟恐失去,有時是看著他們實在可憐,但實際上即便幫了她一時,也不能保得住她以後。」 「桃娘娘說得是。」二姨奶奶附和道。 我看看她,又望望三娘,雖然不大懂她的話什麼意思,但看樣子是說陳大姐的妹妹要死了吧?陳大姐還歪在地上呢,那二姨奶奶就讓她身子靠在桌腳上,才不致倒地……如果她知道她妹妹要死了,會怎樣反應?即使兩人從小感情不太好,但陳大姐還是記得她妹妹自小就愛吃雪花酥呢……我油然心裡一陣酸楚,但看看桃三娘,她臉上只是漠然的神情,這樣的事情,她看得根本就不在乎了吧? 這時襁褓裡的狐狸孩子醒了,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那青衣丫鬟趕緊把襁褓交回那穿蜜色襖子的女人手裡,但她的臉還是毛茸茸的狐狸樣,我不敢看。(文-人-書-屋-W-R-S-H-U) 孩子的聲音似乎讓桃三娘想起什麼,她忽然一笑:「你說你們沒有插手這王家之事,可說到底你們還是假借了那女人的名義,找陳大姐要點心了吧?陳大姐還是花了六十斤點心的錢,按這個說法,你們卻該因此救她妹妹一命的。」 二姨奶奶也是一怔,然後臉上有點尷尬:「桃娘娘說得是啊……哎,這寒冬臘月裡,一屋子老老小小的……」 桃三娘拉起我的手站起身:「月兒,我們走吧。」 「走?那我們扶她一起回去?」我指著陳大姐。 「不必了,人是他們帶來的,他們自會把她好好送回去的。」桃三娘笑道,她好像了了一樁事情,便覺安心了。 「可是……」我還想說什麼,二姨奶奶也過來挽留:「桃娘娘,可是我們怠慢了,您這就急著走?」 「你我本就井水不與河水同,若愛吃我做的糕餅,便使世間的銀子去找我買就是,其它的我們不必交際。」桃三娘的一句話把那二姨奶奶回絕了,我看她欲言又止卻不敢再說什麼,我隨著桃三娘出門,門外領我們來的年輕人要送我們,桃三娘也擺手不必了。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對我說,不必擔心陳大姐,狐狸會送她平安到家的,剛才看見的事也會忘掉;至於狐狸他們想吃糕餅,其實也沒必要大費周折讓陳大姐幫忙買,他們是有事想找桃三娘求問些事,但什麼事卻不告訴我,看樣子她是不打算幫忙的了。 我笑說三娘既然什麼都知道,為什麼還要走這一趟? 「那女人要是死了,我做的雪花酥就沒人吃了。」桃三娘答:「讓狐狸去救她,也省得我麻煩了,陳大姐其實對她妹妹還是十分記掛的,她妹妹心底裡也仍是把她當最親的人,生魂都懂得去找她,興許陳大姐自己心裡有感觸,但無奈看不見罷了……唉,這人心,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有時候就這麼簡單道理,但人在其中就是看不清明。」 「噢。」這些話三娘即使告訴我,我聽完也似懂非懂的。 ※※※ 一方一方的雪花酥潔白地鋪陳在食盒內,桃三娘闔上蓋子遞給陳大姐手裡:「你幫襯我這麼多回了,這一盒酥就送你吧,眼看也過年了,大家街坊,你非要給錢可就是看不起我。」 陳大姐有點不好意思接過去:「哎,那我就收下了。」 「你妹妹要是愛吃啊,我下次再給她多做些,不過有你這個做姐姐的這麼貼心照顧,她也能好得更快。」桃三娘看她臨走時,還叮囑一句:「替我帶問聲好。」 陳大姐笑著答應去了。 我在一旁看著她走遠:「三娘,她妹妹沒死,真是萬幸了。」 桃三娘摸摸我的頭:「狐狸救她,也是幫他們自己的修行積德了。只不過這一次她沒死,並不代表害她的人就會甘休,她只要還活在那家人家裡,就不會有安生日子過,所以她或者這一次活了,沒準下一次還得死,總歸都還是一樣的。」 八、焦茶水 陽春三月間,新雪一般的柳絮飄滿江都城。 小秦淮畔的野桃、香蘭、春鵑都開了,嫣紅嫩黃的順著河岸延綿開去。 最近一些日子,柳青街歡香館的客人多了起來,游春走路、商旅駒車的都絡繹不絕。 這天,一個年約三十,白面微鬚的男子,帶著個斯文乾淨、背包袱的書僮進到店來,店裡已有兩桌客人在喝茶,他便擇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李二過去招呼,那書僮一擺手:「我們家先生在等人,你也不必倒茶了,就請借一風爐來一用吧。若有上等松炭,也請一併拿來。」 李二也不多言,答應一聲就去了,不一會便將他們要的捧來。 ^5^只聽那書僮對那男子說道:「公子,不若小的到門外去看看,那王員外該到了。」 ^1^男子點頭:「那便去吧。」 ^7^書僮走出門口,不曉得是不是飄過的柳絮進了鼻子,他大大地打個噴嚏。 ^z^我抓著自家養的烏龜在竹枝兒巷口地上玩,柳絮滿地打滾,我攢起一把在手心揉成一個棉團,方纔那男子和書僮進店我已經看見了,但沒在意,這會兒書僮又走出門外來,朝著柳青街兩頭張望,像是在等什麼人。 ^小^不到半刻鐘的時間,果然有一輛馬車跑到歡香館門前停下了,我看看天色,已時近正午,桃三娘肯定在後院廚房裡忙得不可開交了,不知今天做什麼好吃的? ^說^我帶著烏龜一塊溜到歡香館側門,從側門進到後院。 ^網^新下來的嫩芽筍,切一指寬的小片配木耳、火腿絲,以及麻油、鹽、醬油、酒炒,便最是新春裡該嘗鮮的小菜! 我吸著鼻子道:「好香!」 桃三娘正將菜裝碟:「呵,月兒,幫我把那邊青的、紅的莧菜都拿起來瀝干水,待會要用的。」 「好!」我爽快答應著去幫忙。 這時從屋裡出來兩個人,其中一個口裡念道:「古人云:茶之味濃香永,恰如燈下路人,萬里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王員外,你說品茗莫不是品人一般?」 「是!和公子說得才是至真道理,我雖賣茶,但與公子你相比,卻是粗俗人一個!」接話的人比先說話的看起來要年長不少,我抬眼一瞥,才發現他就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富戶王員外。 說話的人,也就是方才帶著書僮進店那男子,他這麼頓著腔調講的那些,我都聽不大懂得,想必是個讀書人吧?可他們到後院廚房來幹什麼? 桃三娘慇勤迎上去:「客官,想吃點什麼?」 那人禮貌作一揖:「久仰歡香館桃三娘之名,今日一見,果然不俗。」 桃三娘擺擺手:「哪裡哪裡,客人實在見笑了。」 那人的目光審視一番廚房,看見炒好的筍,更高興道:「筍乃是天下蔬食第一品,當年陸放翁一首《野飯》詩裡就把筍喻白玉,覺得素饌更勝葷腥魚肉。我等雖然沒有古人的風骨,但對道理卻是認通的。今日不若就請桃三娘給做一餐好素菜,我和員外清淡了口舌,才好品茶啊。」 王員外連忙附和道:「和公子說得有理,就勞煩桃三娘你做些乾淨素齋來吧。」 桃三娘笑著答應了。 既然是做素菜,桃三娘便把鐵鍋在火上燒干油膩,並且水洗了三遍,才另切筍片加木耳清炒一碟送去給王員外與那位和公子,又吩咐何二,將我洗好的青、紅二色莧菜分別切小段,過一下滾油之後,青配豆腐皮,紅配冬菇絲,醬油麻鹽拌好,盛上碟子顯得青紅相間的,清香誘人。 看著他們做好了菜,我便把烏龜放在大石磨盤上,然後幫忙把菜端出去。 風爐子上煮著一罐茶水,書僮正盛出兩杯,由王員外的一個小廝把杯子遞到桌上,王員外做個請的手勢:「和公子,嘗嘗這水,這可是我年前貯藏的一埕新雪,皆是讓府裡的丫鬟清早時從松枝上掃下來的。」 我把托盤拿到桌邊,然後輕輕端起碟子放到桌上,只見那和公子細細飲一口茶,品味一番點頭道:「嗯,水是好水,只是新水味辣,若能放置三年再用,必定味甘如飴。」 這時旁邊的書僮把水罐從風爐上移開,我忍不住伸長頸子瞥了一眼罐內,不知他們烹的是什麼茶葉,水面一泓青翠如碧的顏色,我隔著幾步遠,也能聞到一陣奇特的香氣。 但我不敢停留,對他們道了一聲請慢用,我便回到後院。 桃三娘已經又做好一道松仁燒豆腐,看見我走回來的神情,便笑道:「那人似是個茶戲的高手,說不定待會還能看見他變戲法呢。」 「變戲法?」我一聽就來了興致:「什麼是茶戲?」 「呵,我也只是聽聞過,但也不太懂得。」桃三娘搖搖頭,將豆腐也放到我手裡的托盤上。 正走出去,聽得王員外又在說道:「我那不肖的犬子脾性浮躁,最是不通禮節章法,更讀不進書,我請和公子來這一趟,也是想讓他跟你學習一二,和公子是這樣大家風範,才能使得他那頑劣之徒自慚形穢啊。」 我心忖:早就聽說王員外的大兒子不務正業,花錢散漫,原來他老子現在要請來老師教導他,不過這人看來也就三十左右,年紀並不很大。 飯菜很快就上齊了,桃三娘從裡邊出來,親自替王員外他們布菜,那姓和的男子對飯菜自然是讚不絕口,又說了許多我聽不懂的斯文話,王員外原本沒有正眼看過桃三娘的,但因為和公子一徑誇獎,才對桃三娘仔細一望,露出真正驚訝的形容來,連說妄住在江都這麼些年,這方圓一帶竟有這麼一位美貌廚娘也全不知道。 突然門外跑進來一個人:「員、員外,找見大少爺了,他昨夜喝多了幾杯酒,方纔我們才在大太太的佛堂裡發現他的,用蒲團做枕頭,地上躺著睡了一夜。小的們已經請他起來了,待梳洗一番就來。」 王員外頓足道:「這不肖的東西!讓他立刻過來!」 「是。」那人應著又跑了。 我一心想等著看變戲法,店裡還有好幾桌客人,李二和何大忙著,桃三娘還要到廚房去替王員外他們做些小點心,我去後院石磨上把烏龜拿回來,然後自己到櫃檯前找一張空桌子坐下。 那男子和王員外卻一直在聊著我聽不懂的話,我伏在桌上聽著,這時間一長,眼皮子漸漸覺得發酸,便想睡,烏龜也是沒精打采地縮著頭一動不動。店裡的其他客人們吃完飯,都接二連三結帳走了,我趴在桌上也迷迷糊糊睡著了。 ※※※ 直到一陣腳步聲把我吵醒,我睜眼看去,是幾個人急急進了店來,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氣喘吁吁站在王員外他們面前,眼睛只敢望著腳面,十足像是做錯事的模樣:「爹……」 這位王公子說話聲音很小,我聽不清他說了什麼,這位傳聞中極不中用的大公子,看起來身量削瘦,對王員外的態度也十分畏懼恭謹的,咋一看來並不如別人說的那樣頑劣不堪。 「嗯,你來見過這位,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和公子。」王員外道,又轉向姓和的:「他就是我那不肖犬子,名叫葵安。」 「和公子好。」王葵安拱手一揖。 那人略一點頭,抬手示意:「請坐。」 王葵安坐下,半耷著頭,也不說話。 王員外氣得斥道:「不是才睡醒來?大白日裡就這麼沒精打采的?」 王葵安一隻手侷促地抓了抓耳朵:「昨、昨夜做了個惡夢,被鬼追著滿屋子跑,直進了娘在生時的佛堂裡,才得安生了。」 「當著這麼多人也敢胡說八道!」王員外更加生氣:「下人說你昨夜又喝醉了?」 「爹,我沒騙您,昨晚真的邪了門,今天醒來的時候,還有更奇的事呢!明明你說過除了清明或初一、十五、忌日,平時不許燒香的,可今天供桌上不知哪來的香灰,堆起三座墳包似的形狀,還有一條黑蛇盤在那裡,尾巴是分叉的……」 「閉嘴!」王員外真的生氣了,厲聲喝道。 王葵安這才住嘴不敢再說下去,但還有點不忿的樣子,嘀咕一句:「下人們也看見了的。」 姓和的男子回頭對自己書僮說道:「把我做的那茶煮來。」 「是。」書僮答應道。 我見那書僮在包袱裡拿出一隻錫罐和三個黑色的茶碗來,把茶碗一字排在桌上後,又問何大要了個乾淨砂銚煮水,我看他手腳麻利嫻熟,一把隨身帶的扇子把風爐的火扇旺了,便守在爐子旁盯著銚子裡一動不動。 這時桃三娘手捧著托盤走出來,是她剛做好的芝麻餅,熱熱地散出誘人香味:「來,客官請再用些點心。」 王葵安的樣子好像還沒吃飯,桃三娘手裡的碟子還沒放到桌上,他就全然忘了禮節,伸手就抓起一塊餅送進嘴裡,旁邊的小廝趕緊給他倒茶,就是方才書僮先在風爐上烹的那罐青翠色茶水,王葵安拿起杯子一氣就喝個底朝天,然後嘖嘖嘴巴,繼續吃餅。 王員外一張臉漲得紫紅,似乎想罵的話到了嘴邊,卻反罵不出來了。 書僮將錫罐裡的茶末傾入銚內,蓋上銚子,側耳聽銚裡的水聲,不到半刻鐘就把蓋子掀開,拿一支自帶的木質勺子去輕輕攪一下茶水,再蓋上,少頃便離開火。 王員外露出驚訝的神情,用力吸了吸鼻子:「和公子,這是什麼茶?」 那男子微微一笑,整整衣袖:「這乃是用上壬的春芽茶、夏季池塘裡采的蓮花、焙香了的龍鳳團、白豆蔻及麝香等,一齊舂碎混合而成。」 「這裡面還有龍鳳團茶?怪道有如此蘭桂一般的香氣。」王員外驚歎一句,覷了一眼旁邊那仍顧著吃餅的王葵安,忍不住斥道:「蠢材!還不快向和公子多學著點。」 我趁著沒人注意,也挨近了他們的桌子,只望著那書僮,他正用木勺將茶水舀出,傾入黑色茶碗中,一時間說不清是茶香還是花香的馥郁四處瀰散開來,那男子從袖籠中取出一把同樣是木質的長柄小勺—— 他揚起那織著暗藍雲紋的衣袖,緩緩閉目慢慢鬆下一口氣,裊裊的茶煙在他面前似有若無,我才發現,他的指骨修長,手掌光潤,木勺是一種深沉而暗地的深赭,他正襟危坐,手腕轉動,口中娓娓道來:「茶兮餘香,霜露之茗,不奢求涼台靜室,也不必面對明窗曲江,茶人獨處,亦恍有竹月隨行,打坐行吟,輕兮醍醐……」 他說的是什麼,我其實並不很明瞭,但他語調委婉,聲音輕得像風,彷彿能拂去塵土。 小勺先在茶碗水面蜻蜓點水一般觸動幾絲漣漪,我不由得屏住呼吸,但見他腕轉輕柔,幾下勾畫,那湯紋水脈便顯出物象來,男子繼續說道:「太極渾圓,兩極四象,【wWw.wRsHu.cOm】森羅萬千……」隨著他的話,那水面躍起一顆水珠,竟是一條小小魚兒的形狀—— 「啊!」周圍諸人都發出一聲驚呼。 「冬去春來,魚燕往返,」那魚兒才落入水裡,隨著他的話音:「新雨歇,畫樓頭上燕歸遲。」水面一隻剪尾燕子,滴溜一飛轉,但波紋一散又不見了。 「到這三月初三,上巳春草花枝爭爛漫。」黑茶碗中,長勺之下,一瞬之間畫出蘭花櫻草,男子淡淡笑道:「看那游春行中,桃花人影春衫薄。」 水面一時顯出桃花一時又化作模糊女子的側面,搖曳了幾下,便又消失得只剩幾圈漣漪。 「蘇軾曾有一賦《月兔茶》云:環非環,玦非玦,中有迷離月兔兒。」水紋中立即現出一隻兔子,茶碗又是圓形的,真的就像月影裡蹲著一隻小兔,我忍不住拍起手:「真的有只小兔子!」 男子聽見我叫,回頭來對我一笑,手下卻駕輕就熟:「小妹妹,我覺得這只月裡兔子不如你來得開心快活,所以,應是:伐桂不如種桑麻。」 水面最後變出一豎豎的小樹枝幹,他甩勺點出水滴落回水面,就像雨滴打在樹梢葉上,長柄木勺在他手中一轉,復收入袖籠,看樣子這戲法也就玩完了。 男子注視著茶碗之內,我這次發現,他方才雖然那樣攪動茶水,但桌面卻一滴未漏。 「哎!和公子不愧為點茶的高手,神乎其技啊!」王員外終於發出一聲感歎。說完他又望了一眼王葵安,王葵安臉上在驚訝之餘,帶著一點呆滯神色。 「怎麼?像你這種毫無根器之人,得見和凝皖公子一面,也是造化了!」王員外恨得又罵了一句。 王葵安卻不忿道:「有句話不是說熟能生巧嗎?我若拜和公子為師,也必定會勤學苦練的。」 王員外似乎更加生氣:「和公子收你為徒?你這是痰迷心竅了,你娘生你之時難產而撒手而去,哼!早知道便不要你這孽畜!」 雖然王員外一直在叱罵王葵安,但我看那和公子卻絲毫不在意,慢慢端起面前那杯茶,遞到王葵安面前:「王公子請。」 王葵安一怔,連忙接過去:「謝、謝謝和公子。」 桃三娘忽然走到我身邊:「月兒,隨我到廚房來一下。」 「是。」我趕緊跟了她去。 到了後院,灶台上還有一碟芝麻餅,桃三娘讓我吃,並且壓低聲告訴我說:「看完戲法就好走開了,這王員外家接下來恐怕要出壞事的。」 「嗯?出什麼壞事?」我腦子裡還想著茶碗中那隻兔子。 「剛才那王家少爺說他看見佛龕前面供桌上,有香灰堆起三座墳包,還有尾巴分叉的蛇,這可都是大凶的惡兆。」桃三娘把手放到嘴邊這麼跟我說。 「啊?那位會變戲法的和公子呢?王員外是想請他來給王少爺當師傅的吧?」我有點急了,「他不會出事吧?」 「這事我怎麼知道。」桃三娘一笑,我曉得這種事情她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的。 後來王員外他們吃完飯又喝完了茶,便結帳走了,並將那位姓和的男子畢恭畢敬請回了家去。後來我又聽旁人說,那姓和的人是家住杭州的一位世家子弟,舉子身份,但不願做官,乃是稟賦才華高山流水的人物,當地一風流才子,兼之對茶道又是研究頗深的,這王員外許是想讓兒子能真正開始學著繼承家業,不會算賬管錢也就罷了,但起碼把他作風處事能調教下也好,恰恰不知怎麼與這姓和的攀上交情,便千方百計請了他來,讓王大少爺跟著他身邊熏染幾日,也有助益不定。 旁人說到此,又唏噓不已,終是可憐父母心腸了,他原配妻子又早殤,雖娶了幾房姨太太,但正妻之位卻再沒動過念頭,每每對他這孽子,也是既愛又痛恨的…… ※※※ 此後,每相隔一天兩天的,那姓和的公子就帶著王葵安到歡香館來吃飯,亦師亦友的模樣,時常拿出好幾種不同的新舊茶葉來烹調嘗試。王葵安雖然玩世不恭的秉性難改,但卻很聽從和公子的訓教。 這一日,適逢春雨連綿,午後和公子並王葵安乘馬車又來到歡香館,這時店裡沒客人,何大趕緊讓進來,李二進去拿他們常用的風爐,桃三娘著一身豆綠色的夾衫,正在櫃檯算賬,看見他們進來便過來招呼:「二位這個時候來,是用過午飯了吧?」 和公子回頭去向馬車伕吩咐幾句話,王葵安則對桃三娘笑道:「請老闆娘準備幾個點心,我們喫茶。」 我蹲在核桃樹下看螞蟻做窩,看著他們進店去,那馬車伕又駕著馬跑了,應該是去接什麼人。 我想看桃三娘做什麼點心,便從側面溜到後院去,卻發現磨盤上擺了兩竹筒,上面有紅紙寫了一個大字,我認得的,與茶莊門上的大字一樣,竹筒內的是桃三娘新買回的茶葉吧,我也沒在意。 過一會桃三娘從前面回來,我扒著磨盤問她:「三娘,要做什麼?」 桃三娘道:「我剛和了面,捲上豆沙蒸一籠卷子,另外還有野鴨子肉,做成餡炸些面酥。」 我在一旁看著她忙活,豆沙卷實際很簡單,就是把和好的面□薄,上面鋪滿一層點了玫瑰糖鹵的豆沙,然後捲起來再切成小段,上籠蒸就是了。不知道那位和公子今天會不會又耍一趟茶戲?我想到這,就覺得呆不住了,轉身往前面去,當我踏進屋裡時,店門口恰好也有兩個花枝招展的女子進來,和公子站起身去迎接她們:「就等你們來了。」 王葵安忙不迭地作揖:「桂卿姑娘!愛月姑娘!」 二名女子緩緩地坐下,其中一個上下打量王葵安:「這位公子眼生啊,好像並不曾見過。」 王葵安如同獲了珍寶似的忙答道:「兩位是楊春閣數一數二的花魁娘子,小生我早想一仰芳容,只是還遠不夠資歷啊!若不是和兄的面子,二位怎肯屈尊到此?」 兩位女子聽了他的話都以袖掩口笑起來,其中一個頭簪紅藍二色寶石花、穿一襲紫衣、系金腰帶的女子又轉向和公子:「今天喚我們來有何賜教?」 和公子一邊指點著書僮煮水,一邊笑道:「昨夜我和王公子剛接了一埕夜露,今日打算嘗嘗新茶,便請你們來了。這麼不斷下著雨,你們待在家裡也是睡覺罷了。」 楊春閣我好像聽說過,是江都一帶最有名的妓館吧?據說建得金碧輝煌的,好像街坊哪位嬸娘家裡的親戚在那裡的二門做一個門房,每月除去工錢,單單賞銀就有三五兩。 書僮給眾人奉上茶,紫衣女子拿起杯抿一口茶,笑說:「這雁蕩山上的葉芽兒才發,就被你們採來了?」 王葵安驚羨歎道:「桂卿姑娘真神人也,一試便知是哪裡的茶?」 和公子卻道:「葉芽太嫩,反清苦了點。」 桃三娘端出豆沙卷和面酥,王葵安又連忙拿起筷子問那女子想吃什麼,作勢要夾給她,紫衣女子仔細看看碟子裡:「什麼餡的?」 桃三娘答:「鴨肉。」 女子皺眉搖搖頭,又看看豆沙卷:「麵食吃著燒心,不要了。」 王葵安頓時火大了,把手裡筷子往桌面一拍,對著桃三娘大聲嚷道:「再去做別的來,就沒有精緻點的?這麼粗糙的東西給誰吃?當我們是什麼人?」 我被嚇了一跳,但桃三娘絲毫不惱,把兩碟東西收回,並對王葵安陪笑道:「抱歉了,兩位姑娘想吃點什麼?」 那女子似乎也沒料到王葵安會發這樣大的火,便對桃三娘笑答道:「若有菱藕粉就蒸些糕吧,紅豆糕也好。」 「是,這就來。」桃三娘說罷轉身回廚房去,我見那和公子手端著茶杯,別過臉去與另一女子說話,對王葵安的舉動充耳不聞。 我跟著桃三娘後面回的後院,見她不作聲地就去拿出一包粉來,再和一些糯米粉和洋糖,按份量加水攪拌,我挨過去她身邊,不敢說話只是支著頭看她做,桃三娘一如平常那樣對我說:「這是菱粉,去年四五月間的水紅菱,把長老了的菱肉曬乾研末而成的。」 「噢。」我答應道。 桃三娘把糕蒸下以後,前面李二又來回說王公子要吃杏仁酪,桃三娘點頭道:「行,這個也簡單。」 我在一旁忍不住問:「這人確是有點討人厭。」 桃三娘抿嘴笑笑沒有答我,自顧忙去了,我卻猶自覺得憤恨不平,於是又溜到前頭來,店裡又來了幾個歇腳喝茶的客人,我便幫著去倒個水什麼的。王葵安那一桌人說說笑笑,兩個女子又輪番唱了支小曲,我正無趣間,突然聽得「砰」的一聲響,兩個女子接著驚叫起來。我轉頭望去,那王葵安竟倒在地上,臉色發青、牙關緊咬,全身不住地抽搐抖顫。 煮茶的書僮去扶他:「王公子……」 但王葵安雙目倒插向上,只看得見眼白了,完全不省人事,且全身僵硬,根本拉不起他。 和公子趕緊附身去為他把脈,眉心一擰:「壞了!經脈壅滯,這是痰迷心竅,這病來得凶險,得快把他送去大夫那,施針或許才能好。」 眾人都慌了神,王家的小廝更是兩腿發軟,跪在王葵安身邊喊他,可王葵安的唇也已經白透了,口角也流出涎來,十分嚇人。 另一個小廝卻機靈點:「我去找大夫來,讓馬車回去接員外!」 和公子也點頭:「快去吧,快去吧!」 桃三娘聞聲也跑出來看了看,趕忙回去,不一會又捧出一碗濃濃的姜茶水:「剛好我烹了一點,給他灌下去試試。」 但王葵安的牙關咬得緊緊的,何大拿一把湯匙好不容易才撬開他的嘴,然後王家的小廝那勺子給他灌姜茶,灌不到半碗,他才喉間一陣作響,當下嘔出許多痰水來。 桃三娘又讓李二在後面廚房搬出一塊平時壓醃菜缸的舊門板來,讓人們把王葵安放到門板上躺下,王葵安嘔完幾口,身體便軟一些了,嘴唇也緩過來一點顏色,但臉上還是青白。 不一會兒譚大夫被請來了,掰開王葵安的眼皮看看,把過脈,便拿出幾根銀針往他的手上紮了,又寫個方子讓小廝跟他回藥鋪去抓藥,臨走拔針時,王員外也趕來了。 一看見王葵安這幅模樣,王員外忙問譚大夫情形如何,譚大夫搖頭說沒有大礙,不過也是奇怪,他這樣子像是受驚而氣機逆亂所致,原本他的脾胃就不好,造成體內水濕不化,聚而成了痰濁,所謂驚則氣亂,痰濁或隨氣逆,一時蒙蔽心竅因而發病的。 小廝一旁道:「公子剛才好好的,坐這喝茶說話根本沒受驚嚇,根本沒來由就倒地上了。」 王員外沒法,向姓和的拱手道:「累及和公子了。」 男子擺手:「先把葵安送回家中才是正事。」 於是眾人把王葵安連門板抬上了馬車,又另外找人僱車送那兩位女子回去,小廝正在交付桃三娘點心錢,王員外正邁腿上車之際,卻聽見車裡王葵安一聲大喊:「爹!」 然後就看見王葵安忽然從馬車上衝出並跳下地上,把王員外撞得個陀螺似的差點摔倒,幸好小廝扶住,我躲在桃三娘身後,卻看得清楚,只見他跺著腳朝著王員外繼續喊:「爹!供桌上的三堆香灰還在那裡!要出大事了!」 王員外被他嚇懵了,叫身邊小廝:「快去把他按住。」 王葵安卻像兔子一樣跳來跳去,躲得飛快:「我們家裡有條尾巴分叉的黑蛇!我不回去!」 我拽住桃三娘的衣角偷偷問道:「三、三娘,他中邪了?」 桃三娘低頭對我笑笑,搖搖頭。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只是王葵安的樣子太嚇人了。 幾個小廝一齊上去,終於把王葵安抓住了,他仍在嚷嚷,腳踩在地上的積水中,濺得衣褲滿是泥點子。王員外只好叫人再拿布把他嘴巴塞住,然後強行架上了車。一行人匆匆忙忙離去。 ※※※ 據說王葵安這一病倒便總是好不轉了,連日高燒低燒反覆不斷,嘴裡說不完的胡話,還時常發作下癲狂,王員外命人把他專關在一座院子裡,讓七八個年輕體壯的小廝輪番守護,十分小心在意。 那姓和的男子倒樂得照樣清閒,隔三幾日的,便到歡香館來喝茶小坐半日,約著一些新知舊友或那兩個青樓娘子,品嚐桃三娘做菜的手藝,有時點一桌雞鴨魚肉,眾人就著喝熱黃酒,吹拉唱曲;有時則只吃豆腐白菜、春韭脆芹等,喝些清茶,說一通我聽不懂的話。 春季裡乍暖還寒,快要到清明這日了,這天居然又看見王葵安與那和公子二人來了店裡吃飯。 王葵安本就生得削瘦,這一連將近一個月,面色更是蠟黃憔悴的,披著厚厚的大毛披風,坐在風爐旁邊,卻還非要自己親自抖擻著手去烹茶。 從一塊茶餅上費勁地掰下拇指般大的一塊茶,用炭火去微微地炙烤,卻很久都默不作聲。 我看他的神情好像有點不對,趕緊挨到桃三娘身邊,怕他又要像上次一樣發瘋。桃三娘卻不在意,為他們送上了杏仁酪和精緻的棗糕。 那碗杏仁酪擺在王葵安面前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神情有些變化,抬頭望著桃三娘:「這是?……」 「這是公子那天想吃的酪,公子身子終於痊癒,但也得好生保養,正好這個能滋肺化痰。」桃三娘笑答道。 和公子用筷子夾起一塊棗糕道:「三娘不但廚藝高超,且善解人意,不曾想過,這春桃也是解語花。」 「和公子莫拿我開玩笑了。」桃三娘擺擺手。 王葵安低頭吃完了一整碗,然後扔默不作響地去把烤過的茶塊研成粉末,架起銚子,小心在意地煮出一壺好茶,自己嘗過之後,才倒出一碗遞給桃三娘。 桃三娘很意外:「這……王公子,我怎禁得起?」 王葵安搖搖頭:「我自出生便沒了娘,是奶娘養大的,小時候奶娘也給我做過這酪,便是和三娘做這碗一樣的味道,我多年沒再吃過了。」 「呵,王公子真是重情義之人。」桃三娘歎道。 和公子在一旁也點點頭。 王葵安卻一拳打在桌上,恨恨地低聲道:「只恨我爹竟害了我奶娘,讓她有苦無處訴,最終懸樑自盡!」 我聽見不由一怔,王員外家還發生了這種事?王葵安素來只是一個紈褲少爺的德性,在王員外面前還算收斂有禮,但又總是擺出乖僻且頹喪的樣子,別人只說他不懂學好,偌大家業交到他手裡也白費的……可莫非,就因為他心裡卻一直深藏了這樣的憤恨? 王葵安又倒出一杯茶奉至和公子面前:「和兄,你既是我師又更像兄長,葵安沒齒難忘兄長的教誨。」 和公子雙手接過:「兄實不敢當。」 「唉!」王葵安深深歎一口氣:「我臥床多日,不分白天黑夜,總夢見自己走進那間佛堂,據說我娘在生之時禮佛虔誠,她死後我爹也一直留著並沒有換作它用,可我八歲那年,奶娘卻吊死在那屋裡,怕是奶娘至今仍冤魂不散吧?她總來引我到那屋裡去……」 「葵安,這恐怕是你思慮過深之故。」和公子寬慰他道:「你爹對你可是用心良苦,即使他別處有過錯,但為人子女,哪有為此記恨的?」 王葵安又長歎一口氣,搖著頭,目光落到茶銚上,良久才道:「我奶娘家住城外,本有幾畝良田,與我家的田地緊挨,我爹便順勢說要連她家的地一起買下。我奶娘家裡人本不同意,但我爹卻有點強買的意思,後來還在合同地契上做了手腳。我奶娘相與我爹理論,但她平素又是個賢德少話的婦道人家,幾下論理,都被我爹出言駁回,一時激憤想不開……唉!我總是夢見走進那屋子裡,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像三座墳……」 ※※※ 到了清明正日,游春踏青的人尤其多,沿著小秦淮一徑出到城外,都是車馬和遊人。 桃三娘絞了青青的艾葉做出許多青團,又掐了最嫩的草頭拌成小菜待客。 這一日的歡香館當真是門庭若市,三三兩兩的人,車馬喧囂路過。我因幫著店裡生意,不停跑出跑進地斟茶遞水,送點傳菜,忙得不可開交。 過了午後,就見王員外領著王葵安及一眾家眷竟也來了,桃三娘連忙上前招呼。和公子不在,但王葵安照舊是讓小廝轉話準備風爐,他要親手烹茶。而王員外看來情緒也頗佳,笑容可掬地對桃三娘說:「我們都逛了半日,她們平時都少出門,也吃慣了家裡廚子做的飯,今天也讓她們來嘗嘗你的手藝。有什麼現成的小菜快先上些來。」 我在一旁趕緊先把青團和草頭各揀了兩碟拿上來,桃三娘再領著我到廚房去,將現成的糟鴨蛋、春筍乾絲雞湯又各送了一大碗來。 王葵安從自帶的包袱裡拿出茶餅敲開,以爐炭輕輕烤過,沒有預備的好水,只好改用井水,旁邊一個小廝打下手,他獨自守在爐邊燒茶,王員外身邊一位隨行的女子許是口渴,見他這樣太慢便嗔道:「大少爺的烹茶功夫真是做到家啦,只可憐我們都等到要渴死了。」 王葵安頭也不抬、不冷不熱地道:「那你就喝店裡的茶水罷了,不必等我。」 那女子鼻子裡哼了一聲,又轉向王員外道:「老爺啊,你最愛吃鯉魚的,讓小二去傳廚房做道鯉魚上來如何?」 王員外點頭然後吩咐小廝:「照四姨奶奶的話去傳。」 小廝剛要走,坐在王員外桌對面的一女人卻叫住:「慢著。」 小廝站住,那女人道:「老爺和我都愛吃鴨骨熬的粥,你讓廚房做來。」 「是。」小廝應了跑去。 王員外倒不置可否,但我卻發覺方才說話的兩個女人之間卻很有點不對付的顏色,小廝們都是小心伺候,拿捏著不敢有錯。 舀出的茶分別放到王員外和幾位同行家眷面前,王員外嘗了,皺眉道:「把茶都焙焦了,有苦味。」便把杯子放下不喝了,想起什麼又問道:「和公子幾時回來?」 王葵安低頭答道:「是,和公子是回臨安老家幾日,恐怕還得五六天。」 這時方才點鯉魚的那個四姨奶奶又吩咐小廝道:「這青糰子好吃,帶幾個回去給二少爺。」 王葵安自從那次發病臥床好了之後,我再看見他時,他都是一副若有所思,一改過去放蕩行事的德行,反而心事重重的,這會兒王員外不和他說話了,他就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桌子下首,窗戶外還是淅淅瀝瀝下著小雨,煙氣濛濛的,他也不知在看什麼。 吃過了飯,那位姨太太就問桃三娘有沒有花茶,那意思就是要另泡一壺花茶來喝,而不想再喝王葵安做的茶了。桃三娘連說有的,從櫃檯裡拿出一小包東西來,卻就用王葵安剛才用的風爐子,看那煮茶的銚子裡還有茶葉,桃三娘也不倒出裡面的茶,就直接加上水,打開手裡那包東西,竟然是些干的白梅花和青竹葉,用筷子夾了撒進去後,她一邊等著水開,一邊還笑說道:「王老爺是最懂茶的人,可曉得我這茶是什麼名堂?」 王員外也覺得稀奇:「不知。」 「我這爐子裡面,燒的是松木炭,加上梅花和竹葉,正是齊全的歲寒三友呀。」桃三娘打趣道。 「哦?是了、是了!」王員外笑著點頭:「想不到老闆娘還是個文雅之人。」 「哪裡哪裡,隨口胡說著玩兒的。」桃三娘待水慢慢開了,再放幾顆冰糖進茶裡,一時間店裡清香四溢,其他桌的客人也都不住地伸脖子來看。 王員外連誇桃三娘,想不到她的烹茶手藝也這麼好。 「其實啊,還多虧了大少爺的茶葉,第一回的湯太濃就苦了,第二回才正好。我這點東西算什麼呢?若只有干花和竹葉,哪能來這樣的茶色和香氣?」桃三娘一迭聲說著,舀出幾杯捧到眾人面前。 眾人喝了,也是沒有說不好的,王葵安似乎也不在意,一行人喝完茶歇夠了腳,沒什麼特別的情狀,就走了。 哪知道,第二天就聽街上的人們議論說,王員外家裡昨夜出大事了。 天剛擦黑上燈那會兒,先是園子裡鬧蛇,一條比人胳膊還粗的黑蛇突然從花叢裡游出來,把路過的四姨太和二少爺嚇壞了,一干下人追著打半天,足鬧了一個時辰,卻什麼也打不到。 王員外和管家則一直在西廂房裡談話,外面鬧蛇時他們也沒在意,後來一個小廝給送進一杯茶,員外喝時說了一句,茶怎麼一股焦味?不香。 管家正要起身去張羅給他換一杯茶時,就聽「撲通」一聲,員外翻到地上,管家過去扶他起來,卻見他臉都黑了,嚇一大跳,連忙把他扶到榻上,再回頭去叫人,正好方才送茶來的小廝還在門外,便過去一腳把他踢了,問他端來的什麼茶,可誰知不曾想這一腳踢下去,那小廝栽在地上也不動了,扒過來一看,額頭太陽穴正好觸在地面一凸出的石尖,「突突」地往外冒血。等其他下人拿著燈趕過來時,這人已經斷氣了,管家白白氣得跺腳也沒法子。 家人只好遣人報了官府,請來醫生,王員外這時已經只有出氣的份,沒有進氣的力了,幾位姨娘頓時哭得震天響。管家也被鎖了,幸虧大少爺王葵安出來與官府來人周旋幾句,送些銀兩不叫為難管家,才被帶走的;請得離家最近的譚大夫來之後,仔細看過了,也說不清究竟是中了什麼毒,只好叫人熬些蘆根甘草水來灌下去,都沒見起效,再在內關、外關、足三里等穴位處施針,半晌人還是不醒,譚大夫急得滿頭大汗也沒辦法,便說出還有一條方子,只是不敢用。家人一再追問,他才說員外是喝下了毒茶,所以必須讓他大吐才能活命,有一條古方,三國時候郭汜大將軍就用過的,十分湊效,乃是用糞汁灌飲下去,一吐即好。而若得陳年地下貯存的糞液,其性苦、寒涼,效果亦更佳。 一眾家人聽得大駭,紛紛搖頭絕不贊同。惟有王葵安,最後還是認為活命重要,自己親自跑到茅房舀出糞汁去灌他父親,結果王員外還真的吐了一地,體內的毒也發了出來,面色終於由黑轉紅,雖然發起高燒,但還是醒了過來。 這一折騰足足鬧到天亮,因為一整夜王家的小廝就滿城跑,官府差人也是來回幾遍,早就被好事愛打聽到人知道了,一下子給傳得沸沸揚揚。 ※※※ 王員外喝茶中毒,當時雖救活過來了,但也從此再沒下過床半步。 管家誤殺了人命,後來官府徹查,竟都不知道這小廝是哪來的,似乎是個冒名頂替進府行兇的人,官府查訪好幾遍也查不出任何究竟,王家背後使了不少銀子,又幫管家暗中疏通,但官府審理並最終草草結案之後,仍然判了他個流徙罪。 這王員外家,一時間沒了多年得力的管家,王員外又生了重病,生意立刻一落千丈,不過幸好店裡還有幾個年長的老夥計十分忠心又有份量,這才把幾家分號的局面穩住,沒有太大失損。 看著王家接連遭逢壞事,江都不少人就背後談論,說這苗頭從大少爺王葵安發瘋臥病起就有了,那時候大街上就有不少人聽見他喊: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家裡有條黑蛇云云,看來是早有預兆啊,只可惜無人覺悟到而已。 時日過著,不知不覺,花落葉茂,立夏時節,天就慢慢熱起來了。 歡香館的生意照舊是紅紅火火的,桃三娘每日都忙忙碌碌。 忽然一日晌午間,那帶著書僮的和公子與王葵安二人,竟來了店裡。 進門之後,坐到他們以往慣常坐的位置,仍然是書僮招呼何大要風爐煮水,但看起來不同的是,王葵安面色淡然,似乎一改以往的神情和做派。 和公子讓桃三娘做些素齋菜,兩個人便喝著茶,低聲說話。 我隨桃三娘到廚房去,她要做一道青菜梗燒麵筋,我便幫她摘菜梗子。 「三娘,」我想起什麼,忍不住問道:「他們第一回到店裡來時,你就說過王員外家會出壞事的吧?」 「說過?」桃三娘將一把干金針泡進碗裡:「我忘了啊。」 「你說過的。」我爭辯道。 「嗯,反正他家是出壞事了。」桃三娘笑道。 我見桃三娘不想說,也就不再問了。 姓和的男子和王葵安吃完飯,臨走時,王葵安還送了桃三娘一小簍茶餅,說是答謝她的廚藝和茶藝。 後來,桃三娘有一次無意間才和我說起,王員外喝的毒茶是王葵安親手烹製的,也是那姓和的教他的。先將毒物摻到茶團裡,火焙略焦後,茶氣就能掩蓋住毒物的怪味了,那天白天他們在店裡喝的就是,但因為人多,他也不敢下很毒的,只是稍微試驗一下,到了晚上才買通人幫他端一杯劇毒的給他爹喝。 我說,那王葵安怎麼下得了手?姓和的究竟又是什麼人? 桃三娘搖頭笑笑卻不答了。 再後來,那王員外因長年離不了病榻,王葵安身為長子,便自然就承擔起了家業,卻仍是乖張放蕩,總少不了眠花宿柳的行事作派,花錢無比散漫。他爹也已經管不了他了,家裡上下全都只有討好他的份兒了。他唯一的好處,就是與那位教養高尚的和公子成了至交,也許是因為有他,王家的茶莊生意倒是一直不錯,人們都說,有這一點,他還不算十足的敗家孽子。 九、蓮心果 江都七八月間,藕風香荷鋪滿塘,水紅菱、雞頭米當新上市,街上每日都能看到推著板車賣這些生冷時鮮的小販。 聽說,菱角還是那些池中自種的味佳,野生菱肉生脆,煮熟了卻不太粉。 歡香館裡的桃三娘則善烹一道鮮菱雞湯,整只小母雞、火腿熬出白湯,再放入剝殼菱肉,極其美味。又有性補的雞頭,桃三娘說用防風熬出的藥水浸泡,就能保得經月不壞,一鬥雞頭用防風四兩即可。 近來天氣著實炎熱,但小秦淮河裡也長出不少荷葉浮蓮,附近一帶的小孩午間常去那水邊遊戲,我便也跟著一塊去,有時還能採到蓮蓬,摸到小螺。不過娘是不許我下水去游泳的,她說女孩子大了,就得有個女孩子樣,再熱也不能跟那幫野小子似的脫衣服,讓人看見很不成體統的,以後找不到婆家……可我並不太在意。 竹枝兒巷中一戶林家,有個比我小三歲的弟弟,都叫他小永的,因為他瘦小又生性怯弱,其他孩子就都不願意帶他玩,他平素也很少出門來,只愛待在家裡的,後來他娘親年初沒了,爹很快又娶了個後娘,那後娘對他倒也不錯,還常常鼓動他出門去玩,有一次我到水中摸石頭,看見他獨自坐在水邊發愣,太陽光曬得他額頭都是汗,臉膛紅彤彤的,我便摘一片荷葉讓他頂在頭上:「擋著頭,別中暑了。」 他接過葉子,見我還站在水裡,突然好像想到什麼,用荷葉捧起水來,朝我「嘩」地一潑,我反應過來也連忙用手划水潑向他,他身上都濕了,一臉的水卻很開心地笑,自此就把我當成最可親的大姐姐,若去小秦淮河邊玩就必定要叫上我。我有時摘了蓮蓬,也帶著他一塊把蓮蓬送去歡香館,桃三娘幫我們剝出蓮子並曬乾攢起來,待攢到約有半斤多了,就把它去皮、心,篩磨成粉後,和上糯米粉、冰糖,蒸出一小甑切糕來給我們吃。 小永起初對生人都感到生疏畏懼,看見桃三娘總不敢作聲,但第一次嘗到蓮子蒸糕後,對桃三娘再也不害怕,也親近起來了。 這一日,何二買回半簍子鮮雞頭,桃三娘便讓我和小永一塊坐核桃樹下剝殼,難得今天有風,這一行街道望去,滿眼都是楊柳翠綠,蔭涼絲絲拂動了生氣,我把烏龜也帶來了,頭靠在核桃樹身上,看著烏龜在身邊溫吞地爬,慢慢地想睡。 小永不會剝,拿著個雞頭在手裡跟我說:「像我家種的酸石榴。」 我把一個放到烏龜的背上,龜背隆起駝不住,又滑下來了,差點砸到它的腦袋,它伸長了脖子睜著小綠豆眼兒看著我,好像瞪著我似的,我把它抓起來放到頭頂:「你生什麼氣呀?」 這時遠處走來一個微弓著背的婆子,到歡香館歡香館門前就停下了,我抬頭看著她,只見她抬頭看了看上方的招牌,估計又不識字,低頭正好看見我,就問道:「小妹妹,這兒是歡香館麼?」 我點頭。 「哦,那就是了。」婆子自語了一句,抬腳便走進裡面去。 整個兒的雞頭要剝開不容易,桃三娘又不讓我們用刀怕割了手,只拿個小竹刀讓我們弄,小永沒幾下就煩了,拿著小竹刀去挖地上的螞蟻洞。 不一會兒,桃三娘就送那婆子出來,一邊說道:「您就放心吧,我都記下了,夫人口味清淡,須得少鹽少油、新鮮乾淨。」 婆子點著頭,走到門口低頭正好又看見了我,像是想起什麼,拍手道:「這丫頭是你家的麼?我老糊塗差點忘了最重要一節,夫人守寡多年,謹守婦道,這多年來就沒出過家門半步,家裡無論劈柴、燒水的下人,也全是女的,男人絕不許踏入招家半步,就因為知道歡香館是你老闆娘親自掌勺,她才願意給你做這個生意,要是男人做的飯菜啊,我們家夫人是必定不會碰一指頭的,你可記住了,做好飯菜送去時,不能帶你傢伙計啊,不然去了也只能在大門外候著……嗯,這丫頭看著還挺討喜,你去的時候就帶著她吧。」 桃三娘陪笑道:「多謝婆婆提醒,我曉得了。」 「那我先走啦。」婆子笑吟吟走了。 「江婆婆慢走。」 我看著那婆子慢慢走遠:「三娘,她方才說讓你帶我去哪?」 桃三娘俯下身來看小永挖土,拍拍他的頭笑著道:「別把核桃樹的根挖壞了,樹會疼的。」 「誒?真的嗎?」小永驚訝地睜大眼睛。 桃三娘點點頭,把盛雞頭的籃子和小竹刀拿著往後院去了,我起身跟進去:「三娘?又接到什麼大買賣了?」 「也不算什麼大買賣吧,住在羊巷那邊一戶姓招的人家,要款待遠道而來的親戚,所以讓我給做一些飯菜送去。」 「招家?」我想了想:「招寡婦?」 「嗯,明天晚上,所以先來跟我說定了。」桃三娘點頭。 招寡婦家我是知道的,街坊很多嬸娘在一起議論過她。說起來那招家是做綢緞莊生意的,城裡城外房屋、田地都有好多處,也算一等的殷厚富庶,但可惜一連幾代人丁單薄,上三代都是單傳又短命,才把家當交到這一代手裡,還不到兩年光景,少當家年紀不過三十歲,卻突然得了天花惡疾死了,身下半個子嗣也沒有,惟遺下個孀婦帶著一歲的獨生女兒自守家業,而這位招夫人倒是謹守婦道,料理完丈夫的喪事,此後便呆在家中再沒出過大門一步。我還記得隔壁嬸娘說起她時,搖頭感慨,那招寡婦原是位大戶人家知書達禮的小姐呢,她剛嫁進招家那年到廟裡上香,她就曾親眼見過這招寡婦,生得可真是美貌,哪知這麼年輕就守了寡,真是薄命啊。 「三娘,招寡婦待在家裡也能知道你做菜的手藝好啊?」我興奮地問。 桃三娘淡淡一笑:「說起來,這兩年收成都不好,天災不斷的,肯多花銀子吃飯的人也少了。」 小永走了進來,雙手裡合著一隻麻雀,只露出尖尖的小嘴和驚恐萬狀的眼睛:「月姐姐你快看!它剛才從核桃樹上飛下來的。」 我說:「別被它啄一口,很疼的。」 小永搖搖頭:「方纔我捉它的時候,一用力就把它的翅膀給折了一下。」 「小永想炸雀兒吃?」桃三娘也湊近來看。 小永又搖搖頭:「那些哥哥們經常捉雀兒回家吃,但我不喜歡。」 「但是你已經把它翅膀弄傷了,它飛不起來了吧?」我讓小永的手稍微打開一點,察看麻雀的翅膀,的確是折了。 「那我把它帶回家養傷。」小永有點懊喪。 這時一向不多話的何二也走了過來,桃三娘便問小永:「你還想讓它飛嗎?」 小永點點頭。 桃三娘指著何二:「這個叔叔會變戲法,你把雀兒給他。」 小永聽話地過去雙手把麻雀遞到何二手裡,何二神情淡漠也不作聲,雙手接過麻雀,他靜默了半晌,忽然雙手鬆開,只聽得「嘩」的幾下撲騰展翅聲音,麻雀徑直飛上了半空之中。 「呀!麻雀飛起來了!」小永驚訝地望天大喊。 「好厲害!」我看看何二,又望望天空的那只麻雀,只見它飛快地繞了兩圈,就停到了屋簷上頭,「嘰嘰喳喳」地叫了幾句,然後又跳來跳去,十分精神活潑的模樣。 桃三娘對此情景卻並不在意,回頭去對何二吩咐道:「明天要做燕窩菜,你先去把我叫你收起來的那點找出來,先發好備用吧。」 ※※※ 芙蓉雞燕窩羹:隔水清燉一盅燕窩,然後另取小母雞一隻,去骨刮下肉剁碎成茸,配山藥條、綠菜絲,加勾芡鹽水作稠羹;但它吃法略有講究,做好羹後且暫與燕窩分器皿盛裝,待送到客人家中上桌分羹時,才在每碗羹裡分別舀入燕窩。 蜜鴨:洗淨後去頭頸,腹內填進去皮和苦芯的白蓮子、紅糯米、雞頭米、火腿片、去核紅棗後,棉線縫嚴,整只浸入香料醬汁中一個時辰,取出後週身用薑汁調蜂蜜塗滿,便置於炭火上炙烤直至皮色金黃,再入砂鍋同海參塊同煨至熟爛。 糟蒸肉:用陳年香糟濾去渣滓,切裡脊肉片,灑陳年太雕同蒸。 我靜靜地待在一旁看桃三娘做菜,挨著身邊與我個頭一般高的水缸,聞到三娘放在缸沿上一簇青水芹所散發出的淡淡沁涼氣味,還有一尾大鯉魚在水裡游得正歡。 除了這幾道肉菜,最重要的還有點心。 桃三娘將冰糖、荸薺切小丁調入藕粉白漿中,表面淋一層糖桂花,進籠屜蒸時間不到一刻,拿出來就是一甑晶瑩的藕粉桂花糖糕,聞起來已經十分香甜,我嚥著口水看桃三娘把糕放到一旁去晾涼,又轉身去忙著舂茯苓:「三娘,我幫你吧?」 「嗯?哎,好啊。」桃三娘便走開,讓我站在她的位置:「不要太用力,保證都舂細了就行。」 「這是要蒸茯苓糕吧?」我問。 「嗯,粳米粉和糯米粉都是現成的,待會兒按份子加白糖一拌,上蒸籠就行了。」桃三娘說著,又去做最後一道鹹點心雜菜素包子。一大早她就已經和好麵團、剁好餡料了,現在包好一蒸就成。那菜餡聞著很香,是將鹽揉過的芥菜擠水,然後同配油炒過的豆腐乾、冬菇一塊兒切碎,拌的時候還加入了芝麻油。我看桃三娘包包子也是很別緻,她總將包子上的褶兒捏得像個元寶,然後再在元寶的中央撒幾顆炒得金黃的芝麻。 「已經申時二刻了?」桃三娘低頭看著日陽透到院子地面上的影子道,「酉時之前就得送到招家去,月兒,幫三娘到前面去拿米醋來,就是櫃檯旁邊架子上那個白瓷瓶子,瓶口已經用蠟封好的,待會兒要一塊兒送去的。」 「噢。」我答應著趕緊到前面去,輕易就找到了她說的醋瓶,忽然小永跑進來:「月姐姐、月姐姐,你看我摘的蓮蓬!」 我回頭看見他一頭一臉不知是汗水還是河水,衣服濕漉漉的,一隻手裡果然拿著幾枝長莖的綠蓮蓬,便問他:「哎?好大的個兒,怎麼找到的?」 「藏在葉子底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小永得意笑道。 我拿了醋瓶便帶了小永一塊兒到後院去,桃三娘已經在做茯苓糕了。正說笑間,那江婆婆從外面跑了進來,一看見桃三娘就用誇張的語氣讚道:「哎呀!好香啊,我在大街上就聞到啦!」 「呵,婆婆您怎麼來了?」桃三娘連忙笑著招呼。 「不妨事,正巧我剛到生藥鋪去抓藥回來路過,人年紀大啦,毛病多。」江婆婆拍拍手裡的一包東西。 這時何大倒了一杯茶送過來,江婆婆並不伸手接,只是讓他放在那裡,然後才過去拿起來喝著。我起初對她這一舉動沒有在意,但後來去了招家,才知道這是招家的規矩。 桃三娘提著盛菜的食盒,我尾隨其後捧著盛點心的食盒,通過兩道門,穿過招家氣派的前廳,來到後面一幢二層精緻小樓的院子裡。我發現招家上上下下竟然都是女人,干灑掃雜役的都是婆子。兩個膀大腰圓的粗使丫頭正在搬一架屏風,在院子右側搭著一座鬱鬱蔥蔥的葡萄架,架下擺了一張八仙桌和椅子,兩個收拾得十分利落的丫鬟圍攏在一個穿一身白衣裙的婦人身邊,其中一個為婦人扇著扇子,另一個則正遞上一碗茶,嘴裡還說著:「奶奶請用茶」。 江婆婆上前稟道:「奶奶,歡香館的老闆娘送菜來了,奶奶先過目吧?」 我捧著點心盒子總怕摔倒,所以眼睛一徑看著地,這時站定,才抬起頭望向那婦人,這一看不要緊,倒把我給嚇得手差點一哆嗦。倒不是那招寡婦長得像夜叉,她年紀看起來與桃三娘相仿,長著一張瘦削的瓜子臉,顯得顴骨挺高,面容十分白皙,不施胭脂只塗著白粉,雙眉細長,目光冷峻而犀利。我甫一抬頭不期然間與她對視,頓時心裡一驚,好像犯了錯似的連忙又低下頭去。 桃三娘掀開食盒,笑吟吟地道:「不知道奶奶的口味,請過目吧,若有什麼不滿意,我馬上回去重新做了來也行。」 招寡婦這人看起來也是不苟言笑,她只是略瞟了幾眼,微皺著眉頭道:「那道羹看來還不錯,蒸肉這麼油膩膩的,誰吃?」 江婆婆趕緊說:「換了這個,不要了、不要了。」 招寡婦不做聲,桃三娘又從我手裡接過點心盒打開來,招寡婦又看了看,突然指著其中一樣問:「這是什麼?」 「這是藕粉桂花糖糕。」桃三娘答。 「哦?我嘗嘗。」招寡婦吩咐道,旁邊丫頭便去拿來刀和筷子,小心切下一片來盛在小碟裡,與筷子一齊送到招寡婦手中,招寡婦夾起糕送進嘴裡,我仔細看她吃東西,只見她的口只是輕輕張開一點,那糕幸好是切得薄,才送得進去,我暗地思忖:「這就是大人們常說的大戶人口的禮數吧?」 招寡婦抿著嘴,我幾乎看不見她咀嚼,過了半晌,她才點點頭:「嗯,這糕點味道不錯,比我們家廚房裡做的好多了,歡香館老闆娘的手藝果然名不虛傳。」 桃三娘謙虛笑笑:「哪裡哪裡,這微末伎倆,餬口罷了。」 招寡婦從袖子裡拿出一方手絹,略拭了拭嘴角,我明明沒看見她嘴巴上沾了什麼,大概是她只要吃完了東西,就得拿手絹擦擦吧?話說起來,她的手好漂亮呢,尖尖長長的,又白又細……那頭上的髮飾也好漂亮!額角別了幾顆圓潤素白的珠串,頭上斜插著幾支銀花嵌玉的釵。 「奶奶,要不我到巷子口去接表少爺……」 「咳!容兒你去看看小姐的字寫好了沒有。」招寡婦眼角也不瞥地打斷了江婆婆的話,側頭去對丫鬟吩咐道。 「是。」丫鬟領命走了。 江婆婆語塞,許是當著我們這些生人面,很是丟了臉,那張長滿摺子的面上一陣紅一陣白。 這麼僵了半晌,招寡婦端起茶碗要喝茶,舉到一半,看見江婆婆還站在那,便淡淡地道:「你先忙你的去吧。」 「是。」江婆婆只得走了。 可她沒叫桃三娘和我走,所以我們都不作聲地站在那。 招寡婦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嗯,老闆娘,你還會些什麼菜色?」 「呵,不外乎那些葷素小菜。」桃三娘也不卑不亢。 「嗯,老闆娘做的點心就很好,明日你再做些送來。我愛吃些蓮子菱藕這樣的東西。」招寡婦說話的語調聲音緩慢低沉,但卻像是一種不怒自威的命令,讓我沒來由地覺得她可怕。 「對了,再過幾天就是十五,也該準備些東西,送去高郵露筋祠裡供奉。」招寡婦想起來什麼,便對身邊的丫鬟吩咐道。 「是,想必帳房會準備的,我再去吩咐他們一聲別忘了。」丫鬟答得很乖巧。 ※※※ 當桃三娘帶著我退出招家,一齊往回去的路上走時,我還十分疑惑不解:「三娘,為什麼要去供奉高郵的露筋祠?只聽說過供奉神佛的,卻沒聽過供那裡的?」 「那你知道露筋祠的故事不?」桃三娘反問我。 「聽說過的呢,那裡供奉了一位叫荷花的女子,因為恪守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數,不肯進屋裡去男人共處一室過夜,所以被蚊蟲咬死了。」我回憶道。 桃三娘點頭笑道:「招家奶奶是個寡婦,她當然要去供奉露筋女了。」 我想了想:「因為她是寡婦?嗯,對了……我聽說烈女寡婦都要立貞節牌坊的,死後就能成神仙。」 前方就是一座木橋了,一輛馬車軋著橋上木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正往我們這邊走來,這條路很窄,我們本能地往邊上靠了靠,馬車是往羊巷進去的,從我們身旁跑過,掀起一陣塵土,我摀住口鼻,不經意間抬頭望向桃三娘,她乜斜的目光投向馬車。這短短的一瞬間,我覺得她的嘴角上揚,似乎透露出一絲莫名叵測的笑…… ※※※ 桃三娘用蓮子做的一道甜點小食,叫蓮子纏,我問她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她說因為要把煮熟去皮、苦心的蓮子拌薄荷霜、洋糖,讓蓮子在其中滾過沾滿整顆,然後微火爐上滿滿烘乾,這其中糖會慢慢融化,能拉出絲絲縷縷的粘絲,這就像纏住蓮子一般,所以就取了這個名字。 煮桂花糯米糖藕時也須注意,不要用老藕,因為它一煮成泥,沒有形色了。得用白粗嫩藕,切去一頭灌糯米入藕孔,再用竹籤封口,加糖與桂花煮半個時辰,以軟熟為宜。桃三娘讓我嘗嘗,告訴我這糖藕必須以牙咬就斷但不沾牙為最好。 至於不好吃的藕節,桃三娘也告訴我一個訣竅,把藕節洗淨淤泥,曬乾攢收起來,可以加紅棗煮藕節茶,能開膈補腰腎,和血脈,尤其有止血散瘀的功效,產後婦人和吐血病症者飲用最好。 山藥糕,我也會做的,先熬出甜紅豆餡,再把山藥去皮蒸熟、搗爛,和上一點糯米粉,冰糖化水後調勻,拿糕模子印出一塊塊巴掌大的紅豆餡山藥糕,再上籠屜蒸熟即可。 我問桃三娘說,招寡婦家裡真的一個男傭人都沒有呢,寡婦守寡要守一輩子,那些大人都說,這是命,一品誥命夫人也有很多守寡的,守住到死,下葬埋了墳上都會冒青煙…… 桃三娘笑笑:「冒青煙?誰看見了?」 我搖頭說不知道。 桃三娘指著廚房屋頂的煙囪:「燒柴禾才有青煙,寡婦的墳頭為啥有青煙?寡婦心裡還有什麼放不下了?燒成這樣?」看見我驚詫的神情,又摸摸我的頭:「說笑的。月兒,貞潔性靈對於女子自然是最重要的。」 「噢……」我撇撇嘴,對這話半懂不懂,也就不以為意。 做好這幾道點心,看看天已近晌午了,我便先回家去了。 日頭炎炎,知了蟲在柳蔭間聒噪,沒有一點風,青石板的地面都曬得發白。 我走到竹枝兒巷口的家門前,無意間往巷子裡望了一眼,巷子裡很安靜,遠處的拐角一塊凸起的石板上坐著一個小個兒身影:「小永?」 小永光著上身坐在那裡,低頭看著地面,雙腳來回蹭著,我走過去喊他:「小永,自己坐在這裡幹什麼?」 小永把一顆石子兒踢得「咕嚕嚕」滾出好遠,抬頭看看是我,又低下頭去,咬著嘴唇卻不說話。 我更覺奇怪,蹲下身去看他的臉,發現他額頭都是汗:「怎了?」 小永的嘴扁著,搖搖頭,眼淚卻突然滾了下來:「弟弟沒了。」 「什麼弟弟?」我更驚訝,據我所知,小永並沒有兄弟姊妹啊。 小永抽噎著,用手背擦了眼淚:「二娘肚子裡的小弟弟沒了,剛、剛才她在院子裡曬衣服,摔了一跤,就流好多血……嗚嗚嗚,二婆婆說是我貪玩把水潑地上的……」 「啊?」我呆了一呆,小永叫二婆婆的,是他二娘的娘親,那些老太婆的嘴巴說話肯定十分難聽,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小永才好。 小永吸幾下鼻子,就不肯再哭了,仍是咬著嘴唇低著頭,雙腳胡亂地踢著地面。 這時娘從院子開門走出來喊我:「月兒、月兒!」 「哎!」我趕緊答應了一句,然後拍拍小永的肩膀說:「下午再找你玩兒啊,別亂跑,碰到人牙子!」 跑回家,我娘拉著我進屋,我正納悶娘幹嘛突然叫我,娘小聲說:「小永他二娘剛掉了孩子,那是血光之災,你這兩天先別近他了,怕會沾上穢氣的。」 「噢……」我被娘那種神秘兮兮的語調和神情嚇到了,只能點頭。 飯桌擺著早上吃剩的稀粥和小菜,我和娘倆人坐下喝粥,但我心裡還是有點擔心小永:「娘,小永他二娘……真可憐。」 我娘點頭:「她才嫁進來半年吧?人挺好的,對小永也不錯,唉,怎麼這般不小心?她老娘氣急了剛才一個勁兒罵小永,我們家都能聽見。」 「哦。」我想怎麼在歡香館沒聽見,又或許因為我和桃三娘一直在後院做點心吧,鍋瓦盆叮噹響,所以聽不見了。 我跟娘說,下午還得陪桃三娘去羊巷招寡婦家,娘又問了我今天學做了什麼,我便告訴她,現在我爹娘已經把我當桃三娘的學徒看待了,常念叨說歡香館的老闆娘不但人好,手藝更好,我跟在她身邊幹點事,總比到外面瘋跑瞎玩的強。 午後,老天突然變了臉,不知從哪飄來一大團陰雲,「轟隆隆」滾過一聲悶雷的震響,稀稀拉拉的水滴就掉下來了。 我站在屋簷下看著天,起初以為雨會下得很大,然後很快便止歇,但等了足有半刻鐘,那雨珠子只是不緊不慢地往下落,連不成線。 「來,打傘走吧。」桃三娘找出兩把油紙傘,一把是新的,印著淡淡的黃色花紋,一把則是舊的,傘紙一處邊沿都被撕開了小口,但卻是漂亮的淡藍色。桃三娘讓我用新傘,她自己打那把舊的。 「嗯。」我接過傘並拿起一個食盒,這裡面盛著四隻黃酒清蒸鴿子雛,我不曉得桃三娘怎麼突然想起做這道菜來,但也沒多問。 我跟著桃三娘身後,我倆各撐著傘走過柳青街,過了小秦淮,轉過兩條巷,再穿過二道街口,我忽然疑惑道:「咦?三娘,這條路繞遠了?」 桃三娘站住腳,回頭看看我,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撐著的舊傘上,傘被雨水打濕了,顏色就變深了,反而與她身上那身素潔的青藍色小碎花葛布衣衫很配。只聽她淡淡地說:「這裡可以到羊巷的後頭,我們從那邊進去,我聽說那邊野生著很多好看的蔦蘿,還有紫紅、大紅的牽牛花,所以想去看看。」 「哦?蔦蘿?就是爬籐開小紅花的蔦蘿嗎?還有大紅色的牽牛花?」我驚訝問道。 「是啊。」桃三娘點頭,又無奈地看看天:「可惜下雨,牽牛花肯定都蔫了。」 「如果花都蔫了也不怕啊,那我們還可以改天一早過來看。」我笑道。 我其實從未走到過羊巷的巷尾,這一代似乎原來有過個宅子,但已經坍塌破敗得十分厲害了,只剩下幾面矮牆根還立著,三五株高大的梧桐樹被雨水打濕了,看起來更顯得綠葉蔥鬱。果然有好多牽牛花爬滿了這裡,樹幹和泥牆上到處都是,但花的確都蔫了,看起來都是髒髒的紫顏色。 我張望一下,沒看見桃三娘說的蔦蘿,便打算走到泥牆那一面去看看,但地上都被牽牛的綠葉籐蔓鋪滿了,我要走過去的話就得踩在它們之中。 桃三娘連忙喊住我:「別進去,小心踩到蛇。」 「有蛇也是草花蛇吧?我爹說草花蛇不咬人。」我不在意地說道,抬起腳小心地往裡走。 雨已經漸漸小了,輕輕的風吹得樹葉子沙沙地響,我不想把牽牛的籐蔓都踩爛,所以每一步都先用鞋子挑開一些才把腳跟下地,其實地上很滑,泥都成了漿,我有點後悔往裡走了,這鞋子是娘親手給我做的呢,專門揀出爹做活兒用剩的木片削好磨平做底子,這樣下雨走路也不怕的,但鞋面要弄髒了回去洗還是麻煩。 桃三娘笑著說:「回來吧,那邊好像有條小路可以繞過去。」 「噢。」我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撐傘,又怕被籐蔓絆倒摔跤,因此十分手忙腳亂的,桃三娘在前面走:「這邊、這邊,這條小路應該是通往羊巷裡面的。」 「三娘,等等我。」我喊道。 一陣風吹過,把梧桐樹上的雨水都吹得掉下來,飄到我臉上,差點濺入我的眼睛,我下意識閉了閉眼,卻聽見耳後的「沙沙」聲更加急促起來,不像是風,我抬起提食盒的手擦了擦臉,才回過頭去…… 地面的野草和花葉籐蔓被一個黑影帶著揚起,我定睛一看,卻被眼前的情景嚇懵了! 一根碗口粗、立起有一尺多高的長頸子上,撐著一顆笆斗大的黑腦袋,一對足有鴿蛋大的黃色眼睛瞪住我! 我頓時一片空白,只能呆在那裡怔怔地盯住它,手裡的食盒「光當」一下掉在地上,我才回過神來,大喊:「蛇……有蛇!」我想邁開步逃,腳卻軟得跑不動了,想邁開步逃,不由得跌坐在地。 這是一條大得離奇的黑蛇,不知道是從哪竄出來的,吐著血紅的信子,張口欲噬的樣子,我顧不得手上身上都是泥水,硬撐著趕緊再爬起來,一邊往後跑一邊大喊:「啊!三娘!三……有蛇!」 沒跑兩步,我腳下一軟又摔倒了。我驚恐地回頭望向那蛇,但還好那蛇並沒有追著我來,反而是低下了頭去拱我掉到地上的食盒,食盒傾倒著,那裡面裝的幾隻鴿子雛滾了出來,大蛇張開大口咬住其中一隻,津津有味地吞嚥起來,完全也不理會我了。 「月兒!怎……」桃三娘似乎聞聲趕了回來,但一句話說出一半就止住了,一把拽起我就往後退。 我慌亂之中,手裡還拿著那把傘,桃三娘拉著我走,我就順手朝那蛇頭上用力擲過去,然後跟著桃三娘頭也不敢回就跑了。 一直跑出了好遠,進了羊巷,我們才停下腳步。桃三娘放下手中的東西,俯下身仔細摸摸我的臉和手:「月兒,你沒受傷吧?」 「沒、沒事。」我驚魂未定,但跟桃三娘在一起,我就安心多了,回頭往來路看看:「還好,那蛇沒追來啊。」 桃三娘嗔怪地道:「讓你別走進去,你偏不聽,你看這身衣服都髒成什麼樣子了。」 我低頭看自己身上,再次發覺手上少了東西:「三娘,那鴿子被蛇吃掉了……傘也丟了。」 我很不好意思,但桃三娘沒怪我,只是說算了,不值什麼。說著話,我們就走到招家門口了,我說我這副樣子,就不進去了,桃三娘說也好,便讓我在門前等她。 看門的是個身形魁梧的大娘,她給了我一張小板凳,讓我坐在大門口一隻石獅子的後面,她的樣子有點凶巴巴的,我一句話不敢問,完全聽她的話坐在那兒,可我身上髒兮兮的泥水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那大娘似乎看在眼裡很不舒服,但又不好趕我到別處去,只是扁著嘴用鄙夷的目光來回掃過我幾次。我只好低頭去擰我的衣褲,假裝沒看見,可不曾想這更觸到她的霉頭,她終於大聲說道:「哎!哎!小丫頭,這裡我中午才沖洗了一遍,你看你鞋子上都是泥,踩的這些黑腳印喲,還把髒水都擰到這兒,待會還得我再沖洗一遍……」 她嘮嘮叨叨地說教著,不比罵好聽多少,我沒辦法,只好攤開手哪兒也不敢動了。 這時由遠而近駛來一輛馬車,車上蓋著油布,馬蹄子和車輪碰地發出的聲響使得那守門大娘立刻從門裡探出頭,馬車果然在招家門口停住了,守門大娘拿出一把傘上去迎接:「表少爺來了。」 車門簾子掀開,走出一個戴著斗篷男人,我一眼就認出他,他是江都這一代有名的富戶茶莊王員外家請來的點茶高手,之前也常到歡香館吃飯的和凝皖和公子。 原來他就是招寡婦的表弟啊。我心裡暗忖道,也難怪啊,招寡婦的娘家是大戶人家,跟和公子家裡是親戚也不奇怪啊。 和公子目不斜視,逕直走入大門裡去,桃三娘還未出來,我只好坐那繼續等。 不一會兒,桃三娘出來,這時雨也停了,她提著空食盒帶我往回走,我想問她要不要回去撿那被我扔在牽牛花叢裡盛鴿子的食盒,但我想起那蛇還是後怕,就沒敢說出口,桃三娘好像也完全忘了這回事,我便問她有沒看見和公子,我剛才看見他進了招家。 桃三娘怪道:「沒有啊,我也沒看見招寡婦,就看見她的丫鬟,聽她說招夫人不舒服,整日都待在樓上房間裡沒下來,我只是去了趟廚房,在那順便和江婆婆聊了兩句而已。」 「噢……」 ※※※ 自從那天我在巷子裡看見小永並知道他二娘小產的事之後,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沒看見他,因為娘告誡我這段時間別太去親近他,所以我心裡雖想起不免擔心,卻也真的不敢去找他玩了。 第四天的傍晚,我正在自己家院子裡收衣服,突然聽見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有人喊:「不好了,快去喊林家小永他爹,他家小永溺水了……」 「啊?」我也嚇了一跳,手裡的衣服差點掉到地上,也來不及多想,把手裡的衣服扔回屋去,我就出了家門往小秦淮跑去。 小永已經被人救起來了,河邊圍著好幾個大人,都是這附近認識的街坊,一個大叔正在拍他的背,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吐出幾口水醒來了,正「哇哇」哭著。 「我說小永,天都快黑了,是不能到水邊玩兒的。」一位嬸娘在一邊絮叨:「水裡陰氣重,天黑了小孩子就不要自己到水邊玩……」 小永抽抽噎噎地說:「我看見有個比我小的弟弟在水裡玩,我就……嗚嗚嗚……那個弟弟一轉過來,他居然沒有臉!嗚嗚嗚,我嚇一大跳,就掉水裡頭上不來了……」 「沒臉的弟弟?」我只覺得背脊一陣發冷,周圍的幾個大人也都面面相覷,一時反而住了口不知該說什麼,恰好這時小永的爹趕到了,他連連謝了大夥兒,就把小永抱起往家走。有個嬸娘還提醒他,最好帶小永去找生藥鋪的譚大夫看看,開個壓驚的方子吃吃,再要不找個卦姑、師婆看看,小永的爹一邊答應著一邊走遠了,我見其他大人都散了,但我又不好跟著小永他爹走,但更不敢繼續留在這裡,便習慣性地就朝歡香館跑去了。 歡香館裡客人不多,桃三娘在櫃檯打著算盤算賬,一眼就看出我的神情有異:「月兒,又怎麼了?」 我便把小永方才溺水的事跟桃三娘講了一遍,桃三娘點頭:「難怪剛才聽見外面鬧哄哄的。」 「小永是看見鬼了嗎?」我問,說到這個字眼,我就心裡不由地一陣寒毛聳:「為什麼是個沒有臉的小孩子模樣?」 「那河裡……」桃三娘繼續打著算盤,漫不經意地道:「什麼東西沒有?哪些人家裡吃打胎藥把孩子打下來的,因為胎兒和胞衣都還小,不至於像那些已經下地的孩子那樣,死了也得拿到野地去埋,但就在自己家院子埋了,又不舒服,所以啊,都扔到河裡啦……沒長成的孩子,哪有臉?」 「啊?」我聽傻了。 「老闆娘!來兩碗陽春麵!」有兩個個客人進來,一邊坐下一邊嚷。 「哎!」桃三娘連忙過去招呼。 我猶在發怔,難道說,小永他二娘的孩子也是扔進河裡去了?但我只聽說過打胎打下死孩子,但沒有見過,只知道很小很小……小秦淮裡偶爾能看見飄過淹死的雞,但絕沒見飄過死孩子……我又打了個寒顫。 剛才叫陽春麵的兩個客人是兩個腳夫模樣的男人,說話聲音都很大,桃三娘到後院去給他們張羅吃的,他們倆人喝著茶,就說起來:「你聽說沒有,羊巷後面那片荒地裡鬧妖怪?」 另一人說:「聽說了,那後面原來不是有一幢祠堂麼,上百年的房子早就破敗了,現在也沒人去收拾,地契更是找不到了,不過上月就有人晚上經過那兒,莫名其妙就被打昏了,第二天家人找到他,弄醒來看,身上什麼也沒丟,人也好好的,但就是一臉黑氣,回家以後就病了,現在還躺著呢。」 「他們有人說是女蛇作祟。」挑起話頭的人壓低了一點聲音神秘兮兮說道。 「什麼是女蛇?」另一人果然感興趣。 「女人呀,心裡面存著念頭唄!就是那種……」這人說到這就笑起來,笑得很難聽,兩個男人湊到一起,說話聲音更小了,我雖然聽不見,但也覺得那人很噁心。 何大端著面出來,桃三娘過來拍拍我:「來,幫我去剝點菱角肉,待會兒做湯要用。」 「好。」我便跟她到後院去,方纔那二人說的話桃三娘估計也是聽見了,所以她才把我支到後面來的,但她沒有說什麼,我也就不問了。 ※※※ 招寡婦病倒了,聽說病得不輕,吃不下什麼油膩葷腥東西。有時候想吃桃三娘做的點心了,便會叫江婆婆來歡香館傳話讓她做好了送去。有一次我在後院幫桃三娘剝蓮子,聽她站在磨盤邊和桃三娘閒話:「請過好幾位大夫來看過病了,說是心腎不交,所以噦逆不止,什麼傷中,乃至心虛赤濁,十二經絡血氣不暢……唉,我都忘了還說啥了,數了一大堆病兆,總之都是心病難治,就開了方子,吃了好多服藥都不見起效,銀子還花了不少!嘖嘖,我家小姐也擔心得什麼似的,整日陪在夫人身邊傷心難過……」 桃三娘也唏噓道:「小姐今年才七八歲吧?希望夫人病體盡快痊癒啊,雖說人命天定,但夫人是個貞潔守禮的好人,也不能就扔下年幼的小姐啊。」 「可不是麼!」江婆婆咂著嘴皮子搖著頭:「咳,我走了,先回去,下午你做好就送來吧。」 「行,您先回吧!」桃三娘爽快答應送了她走,待她折返回來,我問:「三娘,招寡婦是得的什麼病?很難治好麼?」 桃三娘俯下身看著我剝蓮子,笑了笑道:「她是心病,心病難治。」 「是什麼心病?」我還追著問。 「她的心病自然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桃三娘用手撥了撥簸箕裡我已經剝好的蓮子:「這兒該有半斤了,足夠用的,你先歇歇吧。」 「沒事兒,我不累。」我伸了伸懶腰,然後看著桃三娘把這些蓮子拿去倒進一隻砂罐裡,加入水和幾勺白糖,便封固罐口,放到慢火上去熬。 我曉得她這樣煨熟蓮子,是要煨出整顆不散的粉甜蓮子,必定是做點心要用到的了,但她沒有去掉蓮子裡的苦芯,我覺得奇怪:「三娘,不去芯嗎?」 桃三娘笑笑搖頭:「治心病,就要留芯啊。」 我沒明白什麼意思,只有愣在那裡,桃三娘忙完了,便拉我到前面去:「來,陪我坐坐喝茶去。」 我跟她到前面去,桃三娘剛點了一壺梅鹵茶,我就看見有一個男人拉著小永,一邊低頭和他說話,一邊在歡香館門前的街上走過去,但那個男人不是住在這一帶的人,我完全不認識他,他怎麼會拉著小永走?是他家遠道而來的親戚? 我走到歡香館門口去,喊了一聲:「小永!」 小永完全都沒聽見我叫他,跟著那人繼續往前走,我又更大聲喊:「小永!」他還是聽不見,桃三娘也走出來:「怎麼了?」 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顧不得對她說清楚,就喊著小永的名字跑過去,帶著小永走的人聽到我的聲音回過頭來,似乎一驚,然後一手抱起小永也跑起來,我更加大喊道:「小永!別跟他去,小永……」 那男人跑得比我快,但我這一喊就引來街上其他人的注意,在生藥鋪做學徒的譚承正好走過,看見這個陣勢便上前去一手擋住那抱著小永的人:「出什麼事了?」 那個人把小永往肩上一扛,奇怪的是小永竟一動不動、毫無反應:「走開!關你什麼事?」 譚承也不管他,就伸手去摸小永:「小永怎麼啦?」 那人抬腳就要踹譚承,這時旁邊又有別的街坊喊:「哎哎!怎麼回事?」 這人終究還是心虛,突然就把小永像扔個麻袋子似的朝譚承身上一推,自己撒丫子就跑了,譚承被推得踉蹌了幾步,還好總算接住了小永,我跑到面前,氣喘吁吁地道:「小譚哥哥,小、小永他……」 譚承把小永放到地上扳過來一看,只見他牙關咬得死死的,口角流著涎,眼睛翻白半閉著,譚承驚道:「呀!剛才那是拍花子的,小永讓他下了藥了。」 這時已經驚動了好多人,周圍街坊都圍攏了過來,看見小永這副形狀都說:「趕快送他去藥鋪找你家譚大夫。」 「噢噢!」譚承答應了趕緊抱起小永就往藥鋪跑,好幾個大叔和嬸娘也跟著一道走了,但我沒跟去,想來那麼多大人都在,我去也必定沒什麼用的,桃三娘走過來拍拍我肩膀:「月兒,回去喝杯茶吧。」 桃三娘倒是氣定神閒的樣子,方纔那事她根本沒有看見似的,也不在意,我曉得她向來如此的,也不覺得怪異,坐下來後,她又拿出一塊早上蒸的鬆糕讓我吃,我一邊吃著一邊問:「三娘,小永不會有事吧?」 桃三娘搖搖頭:「會有什麼事?」 「我不知道啊。」我擔憂地說。 「沒事的。」桃三娘笑道:「小孩子出生到長大,總有一些磨折,但過去了就好了。」 「真的?」 「三娘何時騙過你?」 ※※※ 五成的稻米舂磨為粉,加四成的糯米粉、一成的茯苓粉,溫水調勻和出軟面,再用□面杖攤出巴掌大的薄皮;熬好的整顆粉甜蓮子舀出一勺,包入薄皮中,薄皮再紮成一個小肚子口袋形狀,袋口處捏出好看而平整的褶子,就如縮進繩子般模樣,十分可愛,整整做出一籠屜來,約數十個一齊上鍋蒸。 「三娘這叫什麼?」我流著口水問。 「點心果子,名字也是隨意取的罷了,就叫蓮心果吧?」桃三娘笑著說。 「蓮心果,好聽!」我點頭,在鍋邊巴巴地等著看蓮心果何時做好。 還有一道鮮菱雞湯,桃三娘也盛好一蠱放到食盒裡。這湯和點心,待會兒都是送去給招寡婦吃的,何二在一旁默不做聲地揉著白面,他是在做晚飯要賣的餛飩,桃三娘跟他交代了幾句,就帶著我出門了。 招家今天靜悄悄的,進門的時候那位身形魁梧的大娘也是沒精打采的樣子。給我們開了門,也不做聲就回去繼續坐到她門房的椅子上。我隨著桃三娘走進去,修葺地井井有條的院子裡看不見什麼人,也聽不見人聲,那些婆子丫鬟都去午睡了? 江婆婆不知從哪兒突然拐出來,上來招呼我們:「咦,三娘你來了,我正想到大門去迎接你呢。」 「來了。」桃三娘笑著簡短答應道。 「我們奶奶今天難得精神好了點,剛搬了桌椅在院子裡坐著呢,跟我來。」江婆婆邊說邊引著我們到了上次那片有葡萄架的院裡。招寡婦還是穿著一身白,頭戴著抹額,但額角卻包著一小塊紗布,端著杯子正在喝茶,我們來了,只是冷冷地覷了一眼,沒有做聲。 「奶奶,歡香館的老闆娘把點心送來了。」江婆婆回話道。 「好,放著吧。」招寡婦懶懶地答。 我不禁盯著她的額頭看,想是她不小心自己摔跤磕破的? 丫鬟把食盒接過去,小心翼翼地打開,然後把一碟形象漂亮的蓮心果端出來放到招寡婦面前。招寡婦沒有去看,只是半閉著眼養神,幽幽道:「給她們錢讓她們走吧。」 一個丫鬟就去屋裡拿銀子,桃三娘笑容可掬地對她謝過,接過丫鬟的錢,便告辭走了。臨走時,我還在看招寡婦,她額頭的傷……總讓我覺得有點奇怪,但又說不出來究竟什麼感覺。 桃三娘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慮,一手提著空食盒一手牽起我往外走。就在我們跟著江婆婆後面,要轉出這片院子時,突然聽見葡萄架那邊傳來一聲像是瓷碗類砸碎的響,然後聽到有丫鬟在驚呼:「奶奶!奶奶你怎麼樣了?」 江婆婆頓時一驚,轉身往回跑,口裡說著:「哎呀,奶奶怎麼了?」 桃三娘也帶著我一塊兒折返回去看,遠遠就看見招寡婦面前的地上一地茶水,先前她手中的茶蓋碗也四分五裂散在那裡,她本人則捂著額頭往地上栽倒下去,幸好身邊的丫鬟扶住了她,正嚇得大叫。 江婆婆也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去攙住她:「奶奶怎麼了?」 招寡婦似乎眩暈得厲害,臉白如紙,一隻手盲無目的地舉起亂擺著:「和、和……」 我嚇了一跳,趕緊躲到桃三娘身後。 江婆婆急忙道:「奶奶的毛病又犯了吧?」 一個丫鬟道:「是啊,奶奶最近頭疼得厲害,自從那天一個不留神自己摔一跤撞傷了,就疼得更不得了。」 招寡婦大呼一聲,一手推開身邊的人,江婆婆沒站穩一個四仰八叉倒地,別的丫鬟還要近身去拉,可招寡婦卻像瘋了一樣拚命去推搡這些人,桌椅都被她「呼啦啦」地推翻了。 我驚得還沒回過神,身邊的桃三娘卻忽然把空食盒放在地上,朝招寡婦走了過去。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只見她慢條斯理地走到那張倒塌的桌子旁,翻在地上的那碟蓮心果恐怕都沾了泥了,她撿起一個托在掌心,她的舉動似乎也讓招寡婦愣住了。只見桃三娘抬頭笑吟吟地望著招寡婦,然後把手掌中的蓮心果遞到招寡婦面前,笑著問道:「招夫人,你怎麼了?是心裡不舒服?」 招寡婦一時間似乎著了魔似的不做聲,也不鬧了,目光定定地看著桃三娘,半晌,目光又移到她手上,最後,更讓人驚訝的是,她突然把桃三娘手中的蓮心果奪過來,狠狠地送進嘴裡,腮幫子頓時漲得鼓鼓的,但仍恍然無知地咀嚼起來。吃完之後,她看見地上那碟蓮心果,立刻又瘋了似的撲上去,蹲在地上就拿起一個個點心狼吞虎嚥起來。 周圍的人都看傻了,她們肯定都沒見過招寡婦這般模樣。但桃三娘此刻的臉上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唇角卻帶著一絲若有即無的笑。然後她還不忘提醒丫鬟:「快給你們奶奶倒水吧,別噎著了……待會兒就扶她上樓去歇息吧,她必定心裡有事不爽快才這樣的……」 看她們七手八腳終於把招寡婦攙上樓去了,桃三娘把江婆婆扶著坐下,寬慰兩句,這時樓上又傳來「嘩啦啦」的東西倒塌摔碎聲,還有招寡婦厲聲的叫喊:「出去!你們都給我出去!」 丫鬟們張皇失措地急急被趕下樓來,個個都不明所以,面面相覷。 只有桃三娘看著她們的樣子,神情漠然,帶著我轉身退出了招家。 ※※※ 一路上,我都在問招寡婦究竟怎麼了,桃三娘似乎本不想說,但拗不過我,才道:「你那天不是看見了姓和的那人麼,其實那人怎麼會是她表弟?」 「不是表弟?」我彷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桃三娘點頭:「守寡的女人,其實真是可憐呢,可是有什麼辦法?她們的慾望又有誰能知道?就算大家心裡都曉得,但也沒人肯承認。最基本最小的慾望得不到滿足,就會慢慢變得越來越大,最終無法遏制……不過,」桃三娘又冷冷地笑了笑,「但一邊要幹出格的事,一邊又自己騙自己,矛盾之下,就難免不出意外。慾望永遠只會越來越大,這個心病治好了,但另一個更大的心病又來,如果沉浸在裡面不能自拔,那最終只會把自己逼瘋。」 我忍不住問:「招寡婦會瘋掉?」 桃三娘搖頭道:「那天,其實我是特意拐到羊巷後面去看的,我聽到店裡不止一次有客人說,在羊巷後面有一條大蛇盤桓出沒。本來人多密集的城裡,哪會有蛇能長得這麼大?分明是招寡婦心病衍生而出的怪物……那些人傳的話沒錯,就是女蛇……你盯著她頭上的傷看覺得奇怪吧?那就是被你的傘砸到的。是那姓和的把這女人的心變得像蛇一樣。」 「那姓和的為什麼要這麼做?」 「就像蛇愛吃青蛙、田鼠,你說它為什麼要這麼做?」桃三娘反問,我便答不上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姓和的男子竟是條修煉數百年的黑蛇精,最喜噬人靈氣,且蛇性最淫……招寡婦由心中生出的慾望,再沾染了蛇精的邪氣,便化現成真蛇的模樣,但即使她明知如此,卻仍不能夠改變自己,心中積聚的痛苦可想而知……在這種痛苦讓她不能自己的時候,就會化為女蛇。 不過,招寡婦吃了桃三娘的蓮心果後,不知是否有所好轉了,後來我見她常派江婆婆來請桃三娘做蓮心果等點心。還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得生藥鋪的譚大夫說,蓮子主治心虛不寧、噦逆不止、十二經脈血氣不暢、煩熱等等病症,我疑惑桃三娘難道是因為深知招寡婦的病症,才專門做出這點心為她治病的?但若她真想幫她,就應該不只做這些,況且她又曉得招寡婦與那和公子的事……又或許,她覺得這樣的事情,除了招寡婦自己以外,是沒有人能夠真正幫她吧。 十、芙蓉肺 沒幾天就要到立秋了,可天氣還是如此悶熱。我看到歡香館門前兩棵核桃樹上,結出了一個個小巧的綠色果實,果然是秋天就要來到了。 歡香館裡每日照樣是客如流水,迎來送往;這日我到歡香館,湊巧看見桃三娘讓何二去買回了二十斤的生薑,說起來,目下確是該到生薑交新的時節了。 所有的生薑,桃三娘都必須仔細挑選過的,首先要做的是姜霜,這東西是專門以備秋天吃蟹所用的;就是把偏老的姜塊擦洗乾淨後,帶濕就將它磨碎,放在絹布上濾過,日陽下曬乾成霜狀就是了,把它一小瓷瓶地裝好,有時還可以賣給一些長途走遠路,又有脾胃虛寒症的客人,讓他們平時飲食之中加進去,便還能省卻掉不少養生保養的繁瑣。 把老薑都做了姜霜,剩下嫩姜,就可以做蜜姜和糟姜了。 蜜姜很簡單,就是餐前的小吃,嫩姜切小片,燙過水去部分辣味,蜜糖浸就成;而糟姜,則得仔細,小心不能傷了皮,也不能碰生水,用乾布擦乾淨之後,晾半干,準備了姜五斤,就得有五斤的陳糟,鹽二斤,拌好了入甕封存,而如果想要姜入色鮮紅好看,那還的加入當天早晨開放的紫紅色牽牛花,去蒂拌糖再與姜一同封存,七天之後就可以開甕來吃了,風味尤其特別。 我幫著三娘打下手,把糟姜的甕放置好,看時候已經是中午了,我還得回家做飯,我和三娘一起走出前面大堂,恰好看見兩輛氣派的馬車停在店門口,分別下來了幾位衣著相貌都十分不凡的官紳模樣男人。 桃三娘趕緊上前去招呼,而我則連忙靠邊走避,往家走去。 正午的天氣實在熱得讓人難受,娘近來身子也總不太舒服,沒什麼精神,爹出外忙活去了,家裡只剩下我和娘倆人。 我熬下粥,然後摘了一把自家院子裡種的韭菜,切碎做一盆韭菜炒雞蛋,另外還有醃製的小黃瓜醬菜,吃起來還是蠻開胃的。 可是做好了,娘卻伏在案上睡著了。 我不敢驚擾她,只好自己去隨便吃了些,然後呆在院子陰涼裡和烏龜玩。 烏龜也沒精打采的,我對它說什麼,它最多也只是看著我眨眨眼,我用菜葉子去搔它的頭,像是終於惹得它也煩了,索性縮進去徹底再不理睬我。 「哎,好悶。」我靠在牆角,牆壁和地上都是涼涼的,我望向頭頂上的屋簷和天空,那朵朵白雲飛過,它們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呢?說起來雖然歡香館裡天天都能看見來自五湖四海的商旅客人,聽到他們說話奇怪的口音,但是究竟他們來自的那些地方究竟是什麼樣子?我卻一點都不清楚。比如曾經有一位自稱四川來販賣藥材的客人,他嫌南方的飯菜口味寡淡,三娘就專門為他做了一道麻辣牛肉的火鍋,菜面上鋪滿了那麼多的花椒顆粒,一汪重重的紅椒油,聞到那樣刺鼻的辛辣,就已經讓人受不了了,那那位客人卻吃得無比高興……還有幾位據說來自北方草原的客人,讓桃三娘專門去買來整隻羊羔,在後院子裡直接升起火堆,當場剝皮燒烤的情景,也真是夠讓人驚訝的。 「烏龜……你從哪兒來?你也真是頑強啊,曾經被埋在泥土裡都有半年多時間,還能活著……」我摸著烏龜的背,對它嘀咕幾句,卻漸漸感覺到困了,牆外一棵高大的梧桐伸進來繁茂的枝幹,時而飄落的葉子似乎帶著一點風的清涼…… ※※※ 突然,不知從哪傳來一聲大鳥的尖叫,把我一下子驚醒了。我懵然睜開眼睛,好半晌才看清眼前,還是在我家院落這窄小的一角,烏龜乖乖地待在我的手邊,不知過多久時辰了?梧桐樹的葉隙透出斑斑的陽光,照在我面前的一小塊空地上。 方才在夢裡——好像是什麼很奇特的景象……有眾多錯落有致、筆直高高豎立的樹木,其中有一條蜿蜒的林間小溪,水光在透進森林的陽光下,顯得碧綠明亮,兩邊還有很多長滿青苔的黑色石頭,好像是很熟悉的地方…… 可是,好像江都沒有過這樣的地方吧?我眼睛還有點酸酸的,腦袋裡只能想到這裡,愣了一下神,我才慢慢爬起來,回到屋裡。 娘早就已經吃完了午飯,碗筷放在桌上,繼續回去忙她的活計去了。 我好像睡著了足有一個多時辰,眼看太陽都往西邊偏去了,可不能這樣癡懶,我趕緊把屋子裡裡外外重新好好打掃一遍,又倒了杯水去送給娘。 娘喝了一口,卻微微皺起眉頭:「桃月兒,幫我在水裡放點鹽……最近口裡總是淡淡的。」 「娘哪裡不舒服?」我看她的神情,只好給她把水拿到廚房去,放了鹽再拿回來:「我去向三娘要一點蜜姜來給娘吃吧。」 「算了,別去麻煩老闆娘。」 「沒事的。」我知道她會反對,轉身就跑出門去。 ※※※ 歡香館裡,今晚似乎來了地位尊貴的客人。 我興沖沖地跑過去,卻看見三輛馬車停著,其中兩輛還是中午就來了的,飯館大堂內靠一側圍欄處的雅座,雖然只有四位客人坐在那裡,但桌子還是加拼多了一張,幾個小廝圍著他們,忙不迭地佈置張羅。 我只是掃了一眼,但卻被當中的一人的排場震懾住了。 只見他面前的桌上擺著幾套精巧別緻的杯盞,我不懂看那是什麼質地,但可以肯定一定都很貴;他的一個小廝把桃三娘院子裡燒水的風爐直接拿到了屋裡來,在那燒著水,然後那人還正和列座的朋友介紹:「那是我從惠山帶來的惠山泉水,用它泡武夷茶,才是不負了這好茶……」 我不敢站在那,見李二他們也都在忙,我就自己走到後院去。 桃三娘和何二果然在廚房忙著,還有一個像是那些人帶來的小廝,他正在那指指點點地說道:「我們家老爺最喜歡吃的就是這道魚翅炒蘿蔔絲,但這個蘿蔔絲必須在雞湯裡出水兩次,魚翅只能用上半根,而且粗細必須與蘿蔔絲相仿……可別怪我沒告訴你們。」 桃三娘則正在挑揀豆芽,看見我走過來,便笑道:「桃月兒你來了正好,幫忙三娘挑乾淨這個。」 「噢。」我答應著忙去洗手。 「把豆芽的兩頭掐掉,太細太長的都不要。」她說完,就走開去做別的菜。 我一邊挑著豆芽,一邊拿眼去仔細觀望四周的這些備菜,好些都不認識,像剛才那個小廝說的,我也才知道何二在做的東西是魚翅……幾個大海碗裡面,有泡發的像是海參、冬菇一類的乾貨。這樣高貴的食物材料,我是極少見過的,不要說我們這樣的人家,就算是歡香館裡,平時也是鮮少運用。 我看桃三娘去挑揀一碗同樣是泡發的白色細絲條狀東西,也不知道是什麼,等我的豆芽就已經挑完,她便又讓我去洗莧菜。 一口大鍋裡面,飄出誘人的火腿野雞湯香氣,我洗好了莧菜,何二就接過去把菜剁碎和了肉糜,然後再用泡發的腐竹皮去包裹出一個個小荷包形。 我抬頭看看天色,不知不覺,又忙去了一個多時辰的功夫了,天色漸暗,桃三娘和何二正忙得熱火朝天的,整個院子裡瀰漫的食物香氣,簡直是從未有過的。 第一道菜是何二做好的魚翅炒蘿蔔絲,然後終於桃三娘也起了油鍋,她做的是燕窩炒豆芽,我才知道燕窩原來是就是她挑出那一碗細條子半透明的東西,看起來並不顯眼。 炒的時候,調料也並不能放多,濃白的野雞湯將燕窩先略煨,待湯汁快要收盡了,再另外用雞湯勾一點芡,入豆芽翻炒,炒出來也是一碟清爽白色的東西,盛盤之後,上面才滴幾滴香油。 我站得遠遠地看著,猜測著那是什麼味道。 燕窩炒豆芽、湯煨甲魚和腐竹包莧菜肉糜,桃三娘帶著何二親自端出去了。 只見那幾位客人都似乎對燕窩炒豆芽感到極大興趣,各人夾了一箸細細品嚐之後,隨即無不露出驚羨的神情,但他們在說什麼,我是聽不大清楚的,但他們頻頻點頭的模樣,想來是十分滿意的了。 桃三娘回到後院來,我興奮地跟在她後面:「三娘,今天做的菜我是第一次見啊!那桌客人吃的東西都好名貴,連那些杯子碗筷,都好漂亮……真太厲害了!」 桃三娘微微一笑,把一個缽子裡早已和好的麵團拿出來,在砧板上一邊揉搓一邊低聲和我說道:「那中間坐的是朝廷的官老爺,其他也是金陵來的侯府大爺,當然吃得特別講究啊……那些杯子,是喝茶和分別喝不同酒用的,都是些上等名瓷、犀牛角、白玉、玻璃一類,還有銀的、象牙的筷子。」 「哇!」這些東西我都似懂非懂,但我知道一定都是很珍貴的東西:「三娘,那你做的東西他們都覺得好吃吧?犀牛角和玻璃的杯子……還有象牙筷子?會讓食物的味道變得更好嗎?」 「這個……」桃三娘想了想:「我也沒試過,不知道呢。」 「噢……那你現在是要做什麼麵食?」我盯著她手上的麵團,繼續追問。 桃三娘有點無奈笑笑:「其實他們也吃不下很多東西,我這是做蝴蝶酥和芝麻餅……對了,天都黑了,你還不回去嗎?」她一邊揉著面一邊問。 「呀!」我才想起來,我是來向三娘討蜜姜的,怎麼就忘了? 我只好向她說出來由,桃三娘搖搖頭笑,喊過何二來,給我裝了一碗蜜姜,我不敢再絲毫耽擱,跑回家去。 娘卻沒有責罵我,或許是因為她知道我只會呆在歡香館的緣故,吃了幾片我拿回的蜜姜,笑笑說味道很好,便讓我趕快去做飯。 爹忙到很晚才回來,我已經快睡著了,豆油燈裡,映出爹疲憊的身影,我爬起來去給他熱飯,娘則去打水給他洗臉。 但爹在吃晚飯的時候,娘卻哄了我回屋,但我看她不自在的神情,像是有什麼事急著要和爹說。 我關上門,卻忍不住好奇伏在門上偷聽,一開始他們說話很小聲,但忽然爹很大反應地「啊」了一聲,緊接著說話聲音就大了一些,爹問娘:「多久了?」 娘說:「恐怕有兩個月了……」 「若這一胎是男孩,就好了!」爹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 原來是娘懷了孩子了。我倒沒覺得有什麼特別好興奮的,轉身回到床上躺下,還是睡覺吧…… ※※※ 第二天我提著菜籃子去菜市,半路又碰見了桃三娘,她也提著個籃子,彷彿早就看見我了,站在那笑吟吟地。 「三娘早!」我向她問好。 「嗯,桃月兒真是勤快呢,這麼早就出來了。」桃三娘習慣性地誇我幾句。 「三娘想要買什麼?」我問,因為歡香館裡買菜的事,一般都是何二做的,桃三娘自己很少專門出來菜市買東西。 「昨天的客人訂了明天還會來呢,好像還要多請幾位客人,哎,他們都是獵奇嘗新的想法……所以我得出來看看,還有什麼特別的菜。」 「好厲害!」我想起了昨晚的情形,一下子來了精神:「三娘,那你想好做什麼菜沒有?」 「沒有啊,看來看去不過是這些東西。」 經過米鋪的時候,桃三娘想起什麼:「是了,差點忘記,桃月兒待會跟我回去,我剛做好一罈子醪糟,你拿點回去給你娘吃吧,她有身孕的人,得多吃點補身體的東西。」 「啊……?」我怔住了:「三娘怎麼會知道我娘懷孕了?」 桃三娘擺擺手:「呵,猜到的……」 「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是猜到的?」我狐疑地盯著她,她不在意地笑笑,正好看見張屠戶的豬肉攤檔,就連忙過去打個招呼。 「噢,是桃三娘啊!」張屠戶「砰」地一聲把手裡的刀砍在砧板上:「你要的六副豬肺可是我今早活活開膛破肚拿出來,就立刻讓夥計送去給你的,怎麼樣?夠新鮮吧?」 「好,謝謝了。」桃三娘笑笑:「你辦事我肯定信得過。」 「豬肺?」我詫異地看著張屠戶的案板上,血淋淋的豬心、豬肝、豬腸都擺在那兒,就是沒有豬肺,看樣子他今天的豬肺讓歡香館全包了。 往回走的路上,我好奇地問:「三娘,豬肺要來做什麼菜?」 「呵呵,你要這麼好奇,待會來看看不就知道了。」桃三娘一手提著籃子,今天看來心情不錯。雖然時近正午,太陽越來越毒,但她素潔的蓮青色包頭下露出的鬢角卻絲毫沒有汗水。 「桃月兒來店裡喝杯梅鹵茶再走。」到了歡香館門前時,桃三娘不由分說就拉了我進去。 三娘點了一壺梅鹵茶,和我一起坐下喝著,讓李二拿一海碗給我裝了醪糟,何二則過來說豬肺已經灌洗幾遍了,現在仍泡在盆裡。 我覺得離奇,連忙跟著桃三娘到後院去,只見幾對整只肥大的豬肺,在一盆水裡:「三娘,要做豬肺湯嗎?」 「不是那麼簡單,而是要做一道有點複雜的菜。」 我看著已經洗盡所有血水,一團粉白在水裡半沉半浮的豬肺,桃三娘要說是有點複雜的菜,那就一定是很精細複雜的做法了。 告辭了三娘,我回到家,做了午飯,可娘只是沒有胃口,我只好又給娘做了一碗醪糟端去。 烏龜很悠閒地呆在院子一角的陰涼裡,旁邊就是薔薇花架,現在這時節怕是太熱,花也沒幾朵開著,顯得蕭條。我過去坐在地上,看烏龜在那嚼著一根青草葉子,它嘴巴嚼著,卻時而又停一下,側起兩顆黑豆似的小眼看看我,我用指尖去輕輕觸一下它額頭,它也只是把眼睛略閉一閉,並不縮回頭去。 「每天和你這樣待在一起,倒也是滿舒服的呢。」我這樣對它說:「……我的爹娘都很想再生個弟弟呢,你到時候也一定要跟他玩啊。」 它好像能聽懂,看著我半晌,眨眨眼,才又去專心嚼它的草葉子。 ※※※ 我傍晚再看見桃三娘的時候,她還在不斷把水用管子灌進豬肺裡,每個肺幾乎都要用一小桶水,灌了又瀝出,瀝出再灌入,反反覆覆。 我看她接下來還要拿小刀,更小心地去剔豬肺的包衣,把豬肺來回的輕輕扑打、拍敲、倒掛,放到摻了白酒的滾水裡泡滾。 我實在是想像不出,豬肺竟然還有這樣精細的做法。 反覆的鹽抓、酒水滾,據她說,只有經過這樣不厭其煩的製作工序,最後才能使這整塊豬肺逐漸越縮越小,所以必須提前一天準備,待到明天才能達到肉質細膩潔淨,色澤白嫩且形質如花的效果。 「三娘,這樣做不是太麻煩了嗎?就沒有更加方便的法子?」我看著她做,都忍不住想要抱怨:「你今天一整天都花在做這道菜的功夫上啦?」 桃三娘甩乾淨手上的水,又忙著去看那口熬湯的大鍋,一邊說道:「古人不是有一句話叫『食不厭精,燴不厭細』麼。」 「噢。」這句話我聽著也是似懂非懂。 「他們對食物,有一種特別偏執的慾望……色、香、味、形,幾乎都到了苛刻的地步,對待他們,我當然得更加當心在意了,去滿足他們的想法啊。」桃三娘在湯鍋裡攪拌著,裡面有整只的野雞和炙烤過皮肉的水鴨、豬大腿骨,據說熬湯的水,還得有一半是郊外山野附近舀回的河水,這樣熬製出來的肉骨湯色才能清澈,氣味才會不濁。 「好了,進去休息一下吧。」桃三娘拉著我回到前面大堂來,今天沒什麼客人,我在櫃檯前的桌子坐下,桃三娘一邊給我倒梅鹵茶,一邊問道:「怎麼了?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我一怔:「沒有啊。」 桃三娘把我額前一縷頭髮捋開,笑著說:「是不是熱壞了?」 ※※※ 我又搖搖頭,剛想說什麼,就有客人進門了:「三娘!」 我們同時轉過頭去看時,只見陳長柳穿一身清逸的葛青長衫,手裡搖著一把折扇,岳榴仙一襲紅衣白紗裙,身後跟著那個抱琵琶的丫鬟,儀態翩翩。 「好些日子不見了,怎麼今天突然大駕光臨?」桃三娘一邊給他們安置座位,一邊說道。 「就是因為好些日子不見了,今天才過來的。剛拜訪過附近一位長輩,想不到異地任職十幾年,才剛剛告老還鄉不到一個月的元老爺,都知道歡香館老闆娘,不得不說三娘你實在是芳名遠播啊。」陳長柳歎一句笑道。 「元老爺?」桃三娘想了想:「就是昨晚來吃過飯的那位元老爺?」 「是啊,他與我爹生前乃莫逆之交,也是江都人,只是之前十幾年他調任到京城為官之後,與我爹就再不曾見面,這次他回來,就讓人送信給我,邀我見面以敘與我爹之舊情吧。」陳長柳自己拿起杯子,斟一杯茶喝了:「渴死我也。」 岳榴仙掩袖一笑:「方纔長柳在他家可是水都不敢多喝。」 「嗨!別提了!」陳長柳擺手。 「那又是為什麼?」桃三娘疑惑問。 岳榴仙只是笑,陳長柳忿忿地道:「說什麼一杯茶慢慢飲下,才是品茗,但若一口氣喝乾一杯接著一杯的,則是牛飲的粗鄙蠢人的話,簡直是偏執老儒!」 「那位元老爺著實嚴肅講究呢。」岳榴仙也歎道:「不過他卻說起嘗過桃三娘的廚藝,就連京城裡一等的御廚,也不是不能拿來相提並論的。三娘烹調的用心,就能從菜品的口味中充分感觸到。」 「呵,那實在是過獎了。」桃三娘笑笑:「不過,今天兩位想吃點什麼?」 「聽你安排啊,只要是經桃三娘手做出來的,必定都是人間美味無疑。我肚子裡的饞蟲都在往外爬了。」陳長柳笑著道。 不知為什麼,我聽到「饞蟲」的時候,卻心裡一震。 「好吧。」桃三娘答應著轉身忙去了,可我就在她甫一轉過臉去的時候,卻看見她原本一副笑臉盈盈的神情,頓時就十分凝重下來。 我下意識便也跟著三娘到後院去。 天幾乎全部黑暗下來了。有一點風,比白日裡涼快許多。 桃三娘做菜,她的埕子裡有事先蒸好的鹹魚肉餅、瓷罐燜肉,糟醋蘿蔔也都是現成的,她再做個蝦米拌白菜絲,青綠鮮脆的菜葉子在水裡焯過,淋上熟油,紅紅的蝦米配上,散發著有一種誘人的光澤——食物這樣的光澤,絕對能一下子吸引起任何人的口腹之慾。 但不知為什麼,在我眼裡,看得那一條條小小的蝦米久了,卻彷彿看見它們動起來,就像一條條小蟲子。 「三娘,」我看著桃三娘的神情,有點不大敢問她:「看見有好吃的東西,就會很想吃到,是因為肚子裡有饞蟲嗎?」 「饞蟲?你怎麼想起這個來了?」桃三娘有點詫異地回答道:「這是沒有的事。」 「只是因為肚子餓了嗎?還是本來就很想要吃到好吃的東西,恨不得把能找到的所有好吃的,都吃進自己的肚子裡?」我還是不明白。 「桃月兒,今天真有點奇怪呢。」桃三娘看著我笑:「如果真的有饞蟲,其實也可能是餓鬼吧。」 「餓鬼?」我一驚,感到全身的寒毛一豎,頓時後悔不該問起這個話題。 「是啊。身在餓鬼道的餓鬼,只要活著一天,都得忍受餓肚子,它們能聞見世間所有美食佳餚的香味,但因為它們口中會不斷噴出火焰,把送到嘴邊的食物全部燒成焦炭,所以它們從來都沒有一次能真正把食物吃進自己肚子裡的。」桃三娘說著這些令人膽顫的話,卻還是那麼一副淡淡的語調。 「而且,餓鬼也分不同級別的,雖然大多都得承受諸如冷、熱、饑、渴、疲累不堪等苦楚,但在餓鬼道中,其中一些餓鬼也是頗有福德,天生具有神通力量,喜歡欺壓別的同類,甚至跑到人間,依附在一些與它們有相似特徵的人類身邊,利用那些人類的陰暗心理,激發他們的各種各樣的慾望,從中伺機侵害更多人類……最終好讓他們,也變成和它們一樣的餓鬼為止。」 「太、太可怕了。」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 桃三娘忽然停下手裡的活,轉過來看著我,半晌:「你剛才也看見什麼了?」 「我……我什麼也沒看見啊。」我被她的樣子又是嚇了一跳,連忙搖頭擺手。 「是嗎?」桃三娘依然不信的樣子,但看我的樣子,隨即才又笑道:「那看來是桃月兒感覺到什麼了吧?誰叫他們倆跑到元老爺家去了,沾回來那東西。」 「什、什麼?」我結結巴巴地問。 「沒什麼。過來幫我一塊把菜端出去吧。」桃三娘又恢復了一貫的笑顏。 陳長柳看來真的餓壞了,雖然向來一派書生斯文相貌,但這會子吃相可以說是狼吞虎嚥,完全沒了平素的條理。 岳榴仙一旁看著,也不由得有點尷尬笑道:「好久也沒見你這般餓了,好歹吃慢一點,當心噎著。」 「就算是再普通的飯菜,但經過三娘的手藝,不知怎麼就變得那麼好吃。」陳長柳把剛吃乾淨的碗又遞給桃三娘:「麻煩再來一碗米飯。」 「胃口真不錯呢。」桃三娘示意李二接過碗去盛飯,一邊說著話,好似不經意地走到他倆人的身邊,忽然大呼一句:「好大一隻蟲子!」接著一巴掌拍在陳長柳肩膀上。 「什麼蟲子?」所有人都被她的舉動一愣。 「哎,跑掉了。」她微皺起眉頭遺憾地說。 我在一旁完全看不見有什麼蟲子,空中地上都沒有,但既然桃三娘說看見了,那必然是有的。 吃完了飯,他們還要趕回家去,桃三娘送他們上了馬車,也催促我回了家。 ※※※ 其實我並不明白,那天晚上元老爺一行來店裡吃飯,我也沒看見什麼異樣,怎麼反而陳長柳他們來了,就說我感覺到了什麼呢?我只是問了她關於饞蟲的問題而已啊。 今天菜市上有新鮮青綠的蘋果,我買回來幾個,因為娘向來喜歡吃蘋果,最近又嗜酸。 午間就開始下雨,天上先是一股勁兒地霹靂閃電,大塊的鉛雲看似緩慢,但氣勢洶湧地越積越厚。 我趕緊把烏龜抱回屋裡,果然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大雨就「嘩啦嘩啦」地落下來了。 我原以為這夏日裡平常的雷陣雨一會就過去,卻不曾想它竟一直下到日沒時分,才逐漸停歇下來。 我家院子裡種的瓜菜,都被風雨打得亂七八糟,薔薇架子的花葉更是七零八落,地上全是一汪一汪的泥水,沒辦法,我只好把它們一一扶正,重新收拾齊整。無意中透過我家的矮牆覷了一眼對面的歡香館,看來那些尊貴的食客並沒有因為暴雨的天氣而改變來行程,四輛馬車已經依次停在那裡。 今晚來的人好像比前天晚上更多了,不知道三娘會忙成什麼樣。 我很想要看看她還會做出什麼精美絕倫的菜色,於是迅速把院子裡歸整幾下,趁娘不注意的功夫,便開門溜到歡香館去了。 原來今天的歡香館已經是被貴客們整個包下來了,正門前或坐或站了好幾個小廝,我不敢從正門進去,只好繞到側門去後院。 我在想著,也許桃三娘想著對待那些刁鑽的客人,就得用刁鑽的菜式吧。 但去到之後,正好看見做好一盤涼菜的何二,是以黃瓜絲、炒芝麻、香油拌煎香的蝦仁,表面還撒一撮姜霜。我進來的時候,他正把菜端出去。 我不作聲就站在一旁,繼續看往後由桃三娘做的熱菜;第一道是用打成細膩白茸的雞肉燉燕窩;第二道是醉鯉魚腦;就是取四個重八兩的大鯉魚腦殼,入酒釀調料中煮熟而成;第三道是煨三鴨;就是把江寧產的肥鴨、野外打的野鴨、普通家養的家鴨三種鴨肉去骨切塊,薑蔥起鍋,然後加以自制的醬油、醪糟、鹽、椒粒煨熟;第四道則是叫鮮筍菌子煨雞皮的小炒菜;但這雞皮卻是事先糟制過的,配上鮮筍菌子旺火油炒出來,色香氣味都特別誘人。 我在一旁看著桃三娘做好這幾道菜,一一裝盤,整個院子裡都瀰漫著香氣,不過這些菜,倒沒我原本想像的,會特別繁瑣和奇特。 桃三娘一早就已經看見我來了,這時她一個人端這麼多菜有點吃力,便叫我幫著她一塊拿托盤端菜出去。 我答應一聲趕緊過去。 我端六個盅子分別盛著的雞茸燕窩跟著三娘出去,原來今天來的客人,除了前晚那四位官老爺模樣的男人以外,還多了一位衣妝鮮艷、風情嫵媚的女子,和一個坐在那元老爺身邊,年紀看來比我只稍大一點的白淨少年。 李二幫桃三娘擺好三碟熱菜,桃三娘則轉身將我捧的一盅盅燕窩分別奉給每一位食客。 我在這麼多大人面前,緊張得氣也不敢出,生怕出什麼差錯。 但那元老爺今天彷彿心情很好,在桃三娘上菜時,他還注意到我:「老闆娘,你這裡還有這麼一個清俊俏麗的小丫頭啊。」 桃三娘笑道:「回大人,這丫頭也是我們這條街上的鄰居罷了。」 「噢!」元大人點點頭,問我:「幾歲啦?叫什麼名字?」 我不安地看了看三娘,才學著她的話答道:「回、回大人,我叫桃月,十歲……」我的聲音越到後面就越小,連我自己都要聽不清了。 「呵,這孩子還很生澀呢。」我聽見那元大人這樣說道,忍不住抬眼看他,他的話是對他身旁那個少年說的。「春陽,她比你還小兩歲。」 「是的,大人。」那叫春陽的少年儀態恭謹地回答一句。 我起初以為那少年是元老爺的兒子,但現在離著近看,那元老爺體貌黑瘦,精神幹練目光炯炯,而那叫春陽的少年……有一張冰稜一樣蒼白而俊秀的臉,松鶴綸巾一絲不苟地束著額,神態帶有不可輕易靠近似的冷淡,只是那雙眼睛,卻隱約閃爍著與年齡全不相稱的一絲嫵媚。 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少年,他與平素在街頭巷尾都能看見的那些孩子全然不一樣。 「呀!老闆娘,這一道鴨子的味道,確實不盡相同啊。」忽然一個人的說話打斷了我的思忖,是在座的客人嘗了鴨肉後發出的驚歎。 元老爺一邊掀開燕窩盅蓋一邊笑道:「你們幾位也是京城裡那麼多年的了,這次卻也算見了世面了吧?」 「元大人果然見識不凡,想不到江都這裡一家不甚起眼的小飯館子,竟也會有如此手藝,烹出如此美味佳餚!」那個大人有點誇張地點頭附和道。 「對了,要說有如此美味佳餚,又怎可沒有美女琴歌呢?金雲兒,你也來唱兩曲助興如何?」那元大人這樣對同席吃飯的那女子說,我站在一旁看得呆了,原來那個女子是妓女,就在我還在發愣的時候,桃三娘牽起我的手,低聲道:「走吧。」 我才醒悟過來,跟了她回到後院去,只聽見屋裡響起歌聲和陣陣笑語。 何二已經在處理豬肺的最後工序,只見在接連一天一夜繁複的拍打、滾泡之後,豬肺終於縮小成巴掌大一點的白片,桃三娘小心翼翼用鍋勺將六塊細膩白嫩的肺塊放入香濃的野雞湯裡,那看起來的確就如一大朵綻放的白花浮出水面。 然後,她端了進去給那些客人,我扒在門邊朝裡張望,只聽桃三娘恭謹地向那幾位貴客介紹:「諸位客官,這便是我起先與諸位說的芙蓉肺。」 「芙蓉肺?」我吃驚得睜大眼睛。 桃三娘用六個瓷碗盛了,分給眾人一邊說給大家製作它的功夫,元大人仔細看著碗裡:「這是整個豬肺?灌洗揉搓一天一夜縮至這麼小?」 「是的,各位大人請品嚐。」桃三娘笑道。 我也很想嘗嘗那芙蓉肺是什麼味道,單說那個雞湯,聞著就夠香的了…… 還有幾道菜沒上呢,不過都得等桃三娘來操持,我見何二在那裡默不作聲地做鴿蛋膏,是把去黃的鴿蛋打稠加入冰糖和脂油,然後上鍋燉的,估計是後面才上的甜點。 我一徑在門外朝裡面偷看,屋裡雖然伺候的小廝不少,但又不能離飯席太近,所以都是四散開的,他們看來都十分倨傲,我生怕他們瞅見我,只聽見那個叫金雲兒的女子又唱了一支曲子,不過歌詞我一句也聽不懂,我遠遠看著他們一邊大加讚賞地吃著那碗芙蓉肺,一邊高談闊論;一霎間我覺得他們那一張張臉上那種滿意的笑容、相互顧盼說話的模樣,怎就那麼討厭?那元大人正襟危坐在當中,衣飾華貴,桌面五光十色的杯盞陳列,周圍人似乎都在對他說一些奉承的話,但他都並不十分在意,那個叫春陽的少年,一直在旁邊為他斟酒,元老爺會高興地一飲而盡,他們無論怎麼看,都不像一對父子,甚至有時,元老爺還把自己的酒杯遞到少年面前,讓他就著他手中杯子喝酒—— 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就在那少年略低下頭去喝酒的時候,他的目光竟然瞥向了我所在的方向,恰與我的視線撞上,難道他知道我在這裡窺看他們?我一時間懵了……而他那種若有深意,又帶有一絲玩味輕蔑的眼神,只一瞬間,就讓我渾身一涼! 「桃月兒?」 「啊?」我嚇了一驚,連忙回頭。 桃三娘一手拿著鍋勺一手叉著腰:「天黑了,你該回家去了。」 「啊……是!」我猛然醒悟過來:「我忘記時間了!三娘你忙,我這就回去了!」 桃三娘低頭看著我的表情,不知為什麼,沒有了平素的笑容:「快回去!」 「是!」我趕緊腳底抹油就要跑,但她突然又叫住我:「等等。」 「啊?」我站住,她走過來,附身看著我,這時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四周,院子裡只有風燈和爐火在發出光芒,跳動的光的影子映在桃三娘的臉上,半晌才道:「沒事了,你回去吧。」 我心裡「咚咚」地有些不安,回到家裡,娘已經把飯菜做好了,她責備了幾句,說我不該總在外面瘋玩到這麼晚才回來,我不敢作聲,吃完飯,在院子裡繼續收拾那些吹倒了的蔬果架子,烏龜呆在一灘泥水邊玩水,弄得一頭的泥沙,看見我來了,還試圖躲到一叢冬瓜葉子下面,我過去一把抓起它,逕直到井邊打上來水,將烏龜整個浸到水裡—— 一個語調慵懶的聲音響起:「嗨!你叫桃月嗎?」 我先是一怔,隨即抬起頭,我家的牆上,一團飄散朦朧白霧般的影子,而且夜幕之中,什麼也看不清,我驚訝得用力閉一閉眼睛,再睜開的時候,明明就是一個垂下長長裳裾的少年站在那裡,松鶴綸巾一絲不亂地束在額上。 「啊!」我吃驚不小,就是元老爺身邊那個叫春陽的少年,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但他此刻的神情,與方才在元老爺身邊時所表現的樣子,完全不同,仿若換了另一個人。 他的身周依舊環繞著那股白霧般慘白模糊的光華,他饒有興味地上下打量著我:「你啞巴了嗎?我在和你說話呢。」 「什、什麼?」我已經感覺到什麼不對了,他不是一直和元老爺在一起吃飯的麼,這個叫春陽的不可能走得開,更不可能會出現在我家牆頭! 「哎,我說,你好像跟那些人不太一樣,要不,我叫元老爺把你買回家去,咱們倆呆一塊兒吧?」那少年看著我驚疑不定的樣子,似乎覺得很好笑。 聽到說叫元老爺把我買回家去,我真的害怕了:「誰、誰要和你呆一塊兒去……」 「呵!元老爺的家裡很好玩噢……歌舞伎和小戲子就有幾十人,還有數不盡讓人眼花繚亂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大家在一起又熱鬧又開心,如何?」 「我不要!」我雖然不是很懂他說的那些是什麼,但是他本人就是讓我越來越感到心中發怵。 「呵呵,小丫頭,你的肉看起來比較好吃的樣子,比起那些臊臭的老頭,肯定強多了。」他似乎以逗我害怕為樂,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更顯出一絲垂涎的猙獰,不像是只是單純要嚇唬我的。 「你……」我已經駭異得說不出話來,他一定不是普通的小孩。 「怎麼?害怕了?」少年露出一抹微妙的笑容,一瞬間我好像看見他咧開的嘴角一直拉長到兩邊臉頰上。 「咕嚕咕嚕——」就在這個時候,我腳下的水桶裡冒出一串氣泡,水面像是沸騰起來一樣。 我下意識低頭去看,但水桶裡只是我的那只烏龜正緩慢艱難地從桶沿爬上來,我甚至有點不敢再抬頭去看那少年的臉了,但我嘴上還是不想承認:「誰害怕了,你擅自跑出來,就不怕元老爺責罵?」 那少年的神情怠惰地笑著,我的話絲毫對他起不了任何的反應,俯視著我半晌,似乎終於還是意興闌珊了,道:「其實你也就是一普通的人類小丫頭,沒意思……再說這裡也終歸是別人的地盤,我不會逾越規矩的。」他話音剛落,就完全沒有徵兆地,整個人在我眼前憑空消失了,連方才牆頭上一直有如一團瀰漫霧氣的白光,也完全不見了……就像任何東西都沒有出現過,只剩下我一個人傻了的站在那裡。 當我醒悟過來,再去隔著矮牆往歡香館張望的時候,元老爺一行吃完了飯,由一群小廝簇擁著,正魚貫從飯館裡出來,桃三娘把他們送上馬車,八匹馬拉著四輛馬車在馬伕的吆喝聲中絕塵而去……但即使看見他們走遠了,這一晚我卻再不敢踏出家門一步。 ※※※ 直到第二天一大早—— 我接著買菜的時候趕緊跑到歡香館去找桃三娘,不知道為什麼,昨晚到現在,我心裡都一直忐忑不安的。 桃三娘看來也是剛剛起身,梳洗好了走下樓來,看見我略微顯出詫異,但在聽完我的話之後,她沉吟了半晌,忽然歎了口氣:「昨天晚上我就擔心這個事來著,我明明一直盯著他的……哼,真難纏!」 「三娘……?」桃三娘一定知道這裡面的究竟的,但她從來不會對我說這些,我看著她,只見她眉頭蹙起,一副十分為難的樣子。 「唉,這麼說吧,」她終於開口道:「那個男孩,其實是餓鬼。」 「餓鬼?」我吃了一驚,想起那天陳長柳和岳榴仙來吃飯的時候,桃三娘說過的話。 「但他現在的身份,是元老爺的……孌童。」 「孌童?」這個稱謂讓我疑惑不解,我完全不明白什麼是孌童。桃三娘很清楚我對這些的無知,她笑了笑:「這個你以後就知道了,總之,元老爺在京城做官那麼多年,那裡是天底下最繁華,也充滿最多聲色慾念、奢迷艷毒的地方,那裡夜晚的燈火,都能把天照亮。」 「有那樣的地方……?」我睜大了眼睛。 「嗯,不過就因為是那樣的地方,精魅魍魎才會特別大量地聚集起來,被人們成百上千倍的慾念熱情所吸引。」桃三娘淡淡說道:「那裡,自然也是餓鬼尋找食物最好的地方,它們可以直接明目張膽就出現在人們面前……反正,沒有人會去分辨。」 三娘的話讓我很難受,其實她的話我只是似懂非懂,就如孌童,我雖然不能明白它的意思,但我能感覺到它隱含的東西,讓我心裡很難受! 「我為這些人做出來的飯菜,可以說就是和這些人的慾望是相等的一樣,他心裡對食物是如何的慾望,我就會做出與之一樣的食物來。」桃三娘看著默不作聲的我,忽然伸手摸摸我的頭:「懂嗎?」 我看著她,點了點頭,不由自主就聯想到,做工如此複雜的「芙蓉肺」,原來就是因為如此複雜的慾望吧…… 十一、金絲粉 秋蟬的鳴叫聲已經漸漸虛弱下去,午間篩落院子裡的陽光,也和煦了許多,少了火氣。 爹在運河邊接了新活,據來找我爹的人說,是那位退休回故里頤養天年的元老爺有一位在京城同朝為官的同僚,因為丁憂回鄉,將坐船路過江都,於是元老爺便買了一艘遊船,就停在運河邊上,好像又嫌著遊船內外過於簡陋,連忙召集了一群工匠,要在短時期內把船身內外都重新修葺一遍。 開出的報酬倒還算不錯,除了每天包吃喝,還給三百文錢,爹便興然應允去了。 話說回來江都一帶富庶人家倒是不少,他們也常是平頭百姓、街坊鄰里之間的談論話頭,所以對於那位剛回到這裡的元老爺,我這些天在附近幾家嬸娘那裡,就聽來許多;不外乎就是他家宅子有多少間房,一共幾位家眷、多少兒女,平日性情喜好、花費用度之類,只有我每次一聽到關於他家的事,就心裡一陣惴惴不安——元老爺身邊那個叫春陽的孌童,竟是會吃人的餓鬼,他還曾經化成一團白霧似的在我眼前忽然消失……太可怕了! 而娘近來卻害喜得厲害,總是嘔酸水又吃不下什麼東西,我沒辦法,只能去菜市經常買回些青橄欖讓她含著,或者桃三娘有時給我一些她自己醃製的梅鹵,讓我拿回給娘泡水。 可娘自己更擔心的是爹,總是念叨說現在雖然天氣有了點秋涼意,但那船整日間曬在日頭下,船上做活的人肯定熱,兼之還得禁受著船周圍水面蒸上來的水氣,那樣很容易生病,再說工期緊迫,工匠們日日夜夜地呆在船上,晚上還有風露……唉,要病了怎生是好? 娘說這些,我也只能默默聽著,看她做針線活熬凹了的眼眶,臉色萎黃又天天晚上睡不著,我能幫她的惟有盡量承擔家務活而已。 想起有一次聽桃三娘說起過,蓮子可以養心益氣,於是這天我專門去買回蓮子和桂圓,煮了點蓮子桂圓甜湯,給娘補身。 娘先是問我吃了沒有,我答說吃過了,她才低頭只吃了半碗,卻又想起我爹,說要是我爹這時候能回來一趟,也吃點蓮子甜湯就好了。 「娘,你如果不好好保養自己,爹也會因為惦記你的身體而不好過的。」我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催促她吃完一整碗甜湯,然後勸她躺下休息一會,睡個午覺。 柳青街上很安靜,歡香館裡好像客人不多,但廚房的上空還在持續不斷地飄出炊煙。 我徑直走到歡香館的側門進了後院,桃三娘正在燉湯和做糕點。 桃三娘告訴我,原來這都是給元老爺做的,他今上午就到了運河邊巡視那艘船的工程進度,不曾想曬了日陽,引得有點老毛病復發,於是暫時安置在了河邊的客棧,之後因為就近,府上人便送來了上等天麻和活鯽魚,要桃三娘給做一鍋燉湯,另外還要幾色鹹甜點心,晚飯前一齊送去。 「那位元老爺身體陽虛呢,而且上了年紀,恐怕偶爾也會感覺眩暈和手腳麻木,還有風濕和偏頭痛。」桃三娘這麼對我說道。 我很驚訝:「三娘怎麼知道的?元老爺這都跟你說過?」 「他當然不會說啊,不過他一犯老毛病就要吃天麻,而天麻這味藥材又專門是治療這類病症的,我就知道啦。」桃三娘笑著道。 「嗯!三娘好厲害!」我佩服得不行,趕忙央求她:「三娘也教教我吧。」 「嗯,等閒的時候。」桃三娘一邊說著話,一邊手上停不下來,不斷揉搓著麵團,旁邊何二則將剛剛搗碎的一些粘稠生山藥加進她手中的粉團裡,這是準備包紅豆餡的山藥包子;後來我也試著幫她一起,做出一道需配辣醋吃的油煎卷,就是把雞肉、香菇、木耳剁碎,然後灑在攤薄雞蛋麵餅上,卷作一條,兩頭包好後,再略煎焦黃,出鍋只要切成小段卷子的,就成了,不算複雜,只是需要拿捏火候份量。 間中,我還對桃三娘說起我娘擔心我爹的事,桃三娘想了想:「不若你待會就與我一道去運河邊好了,你給你爹送點蓮子甜湯,只要你別跟著我進客棧看見元老爺就是了。」 「那太好了,那我回去和我娘說。」我高興著就雀躍地跑回家去了。 娘聽說是跟著桃三娘一起,自然沒阻撓,讓我洗乾淨家裡一個帶耳的小陶罐,盛好剩下的蓮子甜湯,便急急出門了。 等我們到了運河邊時,已經日頭偏西,水面殘紅了。 元老爺所在的客棧,其實是本地較大的一家名為「逍遙客棧」的,裡面據說寬敞的中庭還搭有戲檯子,專供來往富商游貴打尖落腳、宿寢歇息。 遠遠看見,那就是一座高大的金螭紅瓦、琉璃屋面,彷彿宮殿一般。我從不曾進去過,此時更不敢靠近,便與桃三娘約定,她帶著李二去送東西,我則自己到河邊船上找我爹,待會在河邊最大一棵柳樹下碰面就是。 我沿著河邊走過去,那艘船就停在距離客棧不遠的小碼頭那,不少像是監工和工匠的人在走動,我不敢問人,只站在岸邊看著船上,幸好不到半刻鐘的功夫,我爹就正好從船艙裡走出來,手上還拿著工具,和人說著話,我連忙喊他,爹看見我,有些詫異,趕緊上岸來。 我把陶罐給他:「爹,這是娘讓我給您送來的蓮子甜湯,她念著您辛苦,怕您生病了。」 爹接過去:「嗯,還有三天就能完工了。」 「好大的一艘船啊!」我感歎道,「爹負責做什麼?」 「船裡面的傢俱啊,船艙口太窄,在外面做好再搬進去的話,會比較困難,我們只能都在裡面做,都是桌子椅子啊,還有床,說起來,還真是熱呢。」爹說著話,聲音有點沙啞,像是渴得厲害,隨即就把陶罐蓋子打開,捧起罐子就「咕嘟咕嘟」地喝起來。 我看著爹痛快地喝完甜湯,驚訝道:「爹真厲害!喝完這麼多,都不用吃晚飯了吧?」 爹用袖子抹抹嘴,把罐子遞回我手上笑道:「幹活累嘛!何況你大老遠送來,對了,你自己一個人來的?」 「不是,還有桃三娘。」我指指逍遙客棧:「她去給元老爺送點心。」 「噢,一塊回去嗎?路上可要小心。」爹還有點不放心,看看把運河一徑映照得通紅的斜陽:「天就要黑了。」 「知道了,還有李二,我們三個人,路又不是很遠。」我提著空罐子準備走了:「爹回去工作吧。」 「嗯。」爹點點頭,朝我擺擺手。 三娘給元老爺送東西應該已經送到了,不過她還沒出來,不知道還要在裡面耽擱多久,我往回走的路上還特地朝逍遙客棧望了一眼,走到我和三娘約定的那棵柳樹去,也得經過逍遙客棧的正門。 那裡出出進進的人真多,好幾輛馬車也停在路旁,有些丫鬟婆子或小廝模樣的人,一邊車上車下的收拾東西,一邊嘻哈說笑。 夕陽的光籠罩在這幢富貴堂皇的樓身上,把它原本就耀眼的紅色飛簷更加上一層金燦燦的外衣,讓人既看不清晰,卻更生畏懼。 但一想到那個餓鬼……我低下頭只想盡快走過去,可不曾想,偏偏就是越躲越來事,忽然一個什麼東西從天而降,「啪」地一聲砸到我身上,我嚇一跳,回過神來看,落在我身邊的卻是一個人們蹴鞠玩的那種皮球。 球是從客棧裡面飛出來的,我循著方向望去,只見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孩跑出來,他一身金黃的綾綢衣衫,彷彿與他身後那幢流溢金紅琉璃寶色光芒的房屋是一體的。 他俯身撿起球,覷了我一眼,我才看清他的模樣:纖細的肩膀顯得偏於瘦削,河面上吹來的微風拂開他的額發,比一般女孩還要白細清秀的臉蛋,但眼神有些木然,沒什麼表情,也不說話,抱著球就自顧回頭跑回客棧去了。 富家小公子都是這樣傲慢任性的吧,把個皮球在人家客棧裡面亂踢,也不管會不會砸壞人家的東西,或者砸到人……我平素就很怕碰到那些同齡的男孩子,雖然都是竹枝兒巷裡的街坊鄰居小孩,但那些男孩子最大的樂趣就是嚇唬女孩,大有不把別人嚇哭了就不罷休的,因此我向來躲得他們遠遠的。 我這麼一邊想著,一邊仍然走我自己的路,卻不曾想,忽然再次又一個東西「啪」地砸到我身上,我有點火了,回頭看時,還是那個皮球,但仍球的人,把我驚得呆住—— 只見那個身著飄逸白衣,名叫春陽但其實身份詭譎的少年,就站在客棧門前的台階上,不懷好意地笑著看著我,旁邊還有方纔那個神情淡漠的黃衣少年。 我感覺自己的頭皮一硬,早知道不回頭,趕快走掉就好了……看樣子他是故意把球扔過來的。 「噯,小丫頭,怎麼又是你?」他抬起手:「把那個球給我們送回來。」 我心裡害怕,但他的樣子更讓我生氣,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不敢說什麼,繼續趕快走。 哪知道就因為我心急快走,沒仔細看前面路,竟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我也沒看清楚是什麼人,就緊接著被一把推到了地上,一個潑辣的女人聲音罵到:「沒長眼睛的東西!」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陶罐也隨著一塊摔在地上,「乓」一聲脆響,我的身下好像還有小石子兒,硌得我生疼,等我回過神來,才看清眼前是個個子高挑的年輕女子,著翠綠色衣裳,丫鬟模樣,眉宇還帶有幾分凶狠勁兒,罵完我一句,就拍拍身上走開了。 我愣了愣,臉霎時間發燙,趕緊爬起身,但低頭看手上的陶罐的罐口處,被摔崩了一大塊,我傻眼了,怎麼辦? 「哼!你要是聽話,給我乖乖地撿球,就不至於摔這一跤了。」耳邊傳來那個少年的冷笑和話語,他走過來撿起球。 是看到我的笑話高興了?他到底想幹什麼!我這麼想到,只覺得心裡一陣難以言喻的難受,今天真不該到這來……我鼻子有點酸,也不理他,提著我的陶罐爬起來,顧不得疼,繼續往前走。 「呵,還挺強。」我聽到身後,那個少年這麼說了一句,然後就是皮球拍在地上又彈起來的聲音。 我不由自主就加快了腳步,只想快點離開這裡。 「桃月兒!」 我一愣,是桃三娘的聲音,我回過頭去,只見她和李二從逍遙客棧門裡出來,正下台階,我這才站住腳。 那兩個在路中央玩球的少年見到她,卻並沒有特別的改變,互相踢著球,從她身邊跑過去,照舊興高采烈的樣子。 桃三娘走過來,看見我狼狽的模樣,無奈笑笑:「摔跤了呀?看你這一身土。」她給我仔細拍打了一下衣服:「來,趁天沒黑之前,我們回去吧。」 「嗯。」看見了三娘,我的心裡終於稍稍安定下來。 她牽著我的手,走了一路,我看著手裡殘破的陶罐,又看看她:「三娘,那個黃衣服的男孩,也是……」我甚至有點說不出那個「鬼」字。因為這在我看來,仍然是很難以理解的,我也只能問三娘:「他們看起來和我是一樣的呀!」 「你說那個男孩子啊,他和你一樣的,是人。」桃三娘低頭笑吟吟看著我。 「他是元老爺的孩子嗎?」我不解。 「不是啊,元老爺這把年紀,他的兒子也該和你爹一樣歲數了。」桃三娘似乎在笑我的天真。 「咦,那他也是孌童囉?在元老爺身邊幹什麼呢?」其實到現在我還是不懂孌童是什麼意思,看他們漂亮的衣著,就知道肯定不是普通的小書僮或者下人。 「唉,是啊,不過,怎麼和你解釋呢?」桃三娘有點作難的樣子:「你以後慢慢就知道啦。」但看我實在是如墜雲裡霧裡的樣子,似乎明白我的疑惑:「人的外表下面,可以是人自己,但也可能是鬼,又哪是容易分清的?但這孩子是人……」 「那三娘就能分清啊。」我還是覺得這一點很欣慰。 「呵,應該是吧。」 因為桃三娘和李二出去了,店裡只剩下何大、何二兩人張羅,看樣子著實忙得夠嗆。大約四五桌客人,要茶要酒、點菜吆喝不絕。他兩人又是悶葫蘆一樣的人,只會做事不會說話應酬,因此一些客人這個嫌菜慢了,那個叫人來不及答應了,眼看就要亂起來。 我本想這就回家去的,但桃三娘非拉著我說讓我再等等,我只好跟她一起進了店。 果然,桃三娘甫一進屋,就聽有人喊:「老闆娘終於回來了。」 「哎,桃三娘,難得今天我又經過你這,來吃頓飯,你怎麼才露面啊?」有一個樣子風塵僕僕的男人朝桃三娘這麼嚷道。 「唉,沒辦法,有事耽誤了。」桃三娘連忙走過去給他倒茶:「今天要吃什麼?還是老規矩?茄子炒五花肉、燒豆腐還是蒸魚?」 「都上!老子可餓癟了。」那男人拍拍肚子豪爽一笑。 「好。」桃三娘點頭記下了,一邊吩咐李二:「去後面把菜名告訴何二。」一邊繼續招呼好幾桌客人,我自走到靠櫃檯的空桌子坐下等她。 靠窗戶的一張桌子,獨坐著一個客人。 我注意到他,是因為他坐在那裡,腰桿挺得筆直,穿了一身黑色的光綢面衣裳,四十多歲年紀,端起茶杯飲一口茶時,能看見袖子裡手腕上纏著一串顆顆都有鵪鶉蛋大的珠串,儀態和神情都與在場的其他客人略有不同。 好像又是個有錢人,不過奇怪的是,他又沒帶跟班。 「這位客官,吃點什麼?」桃三娘走到他面前問道。 那人也朝桃三娘微微一笑:「老闆娘好,久聞大名了。」 「哦?這位客官看來倒是眼生,卻不知從何處聽說過我這小店?」 「呵,我是長沙人,曾聽不止一位朋友提起過,江都有家歡香館,不但老闆娘聰明漂亮,而且菜色俱美。」 「哎,實在過獎了。」桃三娘擺擺手:「那麼客官想吃點什麼?小店會盡量為您做到。」 「那就請做一道骨頭肉吧?就是豬身上,長在一起的骨頭和肉,能一齊咬碎吃下去的,做法隨你。然後,還有一道如意圓子,不過可不是那種剁碎了再捏出來的豬肉圓子,而是要把肉切了方塊,裡面挖空再放入餡的。」 我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很討厭,他說那兩道菜名的時候,我卻覺得他在故意為難人,菜名和方法都說得含糊,也刁鑽。 桃三娘卻毫不在意,笑笑:「好的,請您稍等。」 就到後院廚房去了,臨走還示意我也跟她進去。 「三娘,那兩道菜你知道怎麼做嗎?那人是什麼人啊?」我有點憤憤不平。 「不難的。」桃三娘把我手裡的陶罐拿過去,用水沖沖乾淨:「我剛想起有醃的鹹鴨蛋,給你拿幾個回去吃。」 「謝謝三娘了。」桃三娘總是送我好吃的,也拒絕不了她,因此每每我都更不好意思。 「三娘,方纔那人點的菜……好像很難啊。」我還在想剛才的事。 桃三娘一邊給我揀鴨蛋,一邊搖頭笑笑,喊何二:「帶肉的豬脆骨還有吧?炸一碟,配醬拿出去就行了。」 「就這麼簡單?」我驚訝道。 「是啊。」桃三娘笑我大驚小怪:「不過如意圓子有點麻煩,天黑了,你還是快回家吧?」 「噢。」我只好點頭:「我先回去了。」 其實我很想看她做那道如意圓子,但天的確黑了,娘一個人在家,我是得快點回去。 屋子裡娘的一盞油燈亮著,娘做好了飯菜但一直在等我回來,我拿出桃三娘給的鴨蛋,然後一起一邊吃飯,一邊給娘講去看到爹的情形。 我說爹渴得那樣,把甜湯一口氣都喝完了。娘就笑,說你爹就是這副蠻牛勁兒。我也笑說,弟弟可不要像爹一樣,太淘氣了我可管不住他。 吃完了飯,我到井邊洗碗,烏龜伏在牆角,看見我就慢慢爬過來,我故意逗著它玩,把它翻過來,急得它四肢和腦袋都伸出好長,可就是碰不到地面,半圓的龜殼像不倒翁一樣左右搖擺,我看著覺得很好笑,過了一會才重新把它正過來。 ……不知道弟弟會是什麼樣的,會像爹還是娘?會不會淘氣不聽我的話? 其實我寧願天天在歡香館看桃三娘做菜,也不喜歡和街坊鄰居的那些小孩玩,男孩子們都那麼惡作劇,好了不起的樣子,女孩們要不就是做針線女工,要不就湊在一塊兒說一些無聊透頂的悄悄話……怪沒意思的。 「桃月!出去跑了半天,還不快洗澡……」娘在屋裡催我了,我趕緊答應去。 ※※※ 第二天下午,我閒晃到歡香館的時候,看見了元老爺! 想是天氣晴朗,他的身體也好多了,這會子正悠閒地坐在圍欄邊那最好的位置上,面前擺出一整套翠綠色晶瑩剔透的茶杯子,和幾色茶點,手裡揮著一柄羽扇,在他對面坐著的,竟然是昨晚那個自稱長沙人的中年男人。 照舊是著一身白衣的春陽,在風爐上烹著茶,還有昨天看見那個玩球的金黃色衣服男孩子,在默不作聲地剝著栗子,還有那些隨身小廝,在周圍或站或坐。 我不敢從正門進去,連忙繞到側門進後院。 桃三娘正在把一些新鮮剛下來的青橘子剝皮,見我來了,便把手上剝好的一個橘子肉給我:「怕酸嗎?」 「三娘這是做什麼?」我接過來橘子問。 「青橘皮切絲、焯水,晚上拌涼菜啊。」 「三娘,那元老爺又來了……」我訥訥地說。 「是啊。」她倒是不以為意:「來看東西的。」 「看什麼東西?」我更奇怪。 「那個長沙人,有不少骨董玩意兒。」桃三娘自己也拈了一片橘肉進嘴,隨即酸得瞇起眼睛:「他手上戴的那串玉石珠子,據說是以前長沙國王棺材裡拿出來的呢。」 「噢,是賣骨董玩意兒的……」我知道骨董是什麼,江都一帶自古繁榮興盛,常年能看見那些走街串巷,專門收人家裡玩意兒的人,街上也有專賣這一類物件的地攤或店面,「他有很多寶貝囉?」 「可能是吧。」桃三娘對這個似乎沒一點興趣,手裡不停地收拾青橘皮。 「生橘皮苦苦的,能做菜吃?」 「嗯,焯水之後,還得泡一兩個時辰,做菜之前還得再燙一次水,用蜂蜜浸上,才能保證去掉苦味,然後把蜂蜜和花彫、鹽、醬油醃製牛肉條,炒熟出鍋以後,配上蜜浸的青橘皮絲,撒上炒白芝麻,味道就好了,還能清氣化痰。」桃三娘一邊把橘皮切絲,一邊跟我說。 「哦,改天我也給爹娘試試。」我雀躍道。 「桃月兒真孝順。」桃三娘誇我。 這時屋裡的小廝過來傳話:「老闆娘,我們老爺有請。」 「來了。」桃三娘答應一聲,洗乾淨手去了。 我好奇,便又像上次那樣扒在門邊偷看裡面人舉動。 只聽那元老爺對桃三娘說道:「今晚在你這吃頓便飯,就不要像上次那樣大費周折了,就揀你幾樣拿手菜來嘗嘗,這位朋友從長沙來,楚人嗜辣,你也做兩個辣菜吧。」 「是,大人。」桃三娘笑著點頭。 那長沙人卻笑道:「老闆娘的手藝了得,昨晚已經領教過了,雖做的手法都不是地道辣菜,但滋味火候都沒說的。」 「哦?是什麼菜?」元老爺來了興致。 「骨頭肉和如意圓子。」 「那今晚再做來試試。」元老爺吩咐道,然後回頭問旁邊那不作聲的黃衣少年:「吾月,第一次帶你來著,你想吃什麼?點個菜名。」 黃衣少年抬眼看了桃三娘一下:「鯉魚。」 「嗯,」元老爺略點頭,隨手端起面前的茶杯飲一口茶,忽然想起什麼:「老闆娘辛苦了,坐下喝一杯茶?……春陽,上茶。」 「是,老爺。」 元老爺不由桃三娘分說,就命春陽倒茶,桃三娘不坐,那春陽從旁邊另拿了一(文~)只店裡的瓷杯,給倒上茶並(人~)奉至桃三娘手中,元老(書~)爺抬手作請:「老闆(屋~)娘請嘗嘗,這是運來惠山泉水所泡的六安瓜片。」 桃三娘細細飲過,又端詳杯中,笑道:「果然是湯色寶綠、香氣清高,不帶梗、芽,雨前上品。」 我不是很聽的懂桃三娘的話,但元老爺一臉驚訝:「想不到老闆娘不但廚藝精通,還很懂茶味,實在是失敬!」 桃三娘謙虛笑笑,沒說什麼。 「元大人,」那長沙人輕咳一聲,像是把話拉回正題:「這普通的金銀器皿、琉璃瑪瑙都是俗器,您自然是看不入眼的了,不過我手上倒還有一件東西,可請大人過目。」 他這麼說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原來他面前的桌上,擺著一些大大小小的物件,遠遠望去,有的發出金銅光澤的,有的五顏六色,但看不清都是什麼。 桃三娘這時便托辭往後院來了,見我躲在那看,她也沒制阻我。 「噢?趙先生過謙了,先生見識不凡,手上骨董件件皆是珍品,請不吝賜教才對。」元老爺說話時,語調是不緊不慢的。 「好,東西就在我所住的客棧房間裡,因為精緻纖巧,不敢隨意帶在身上,大人在這略等一等。」那長沙人說完,便起身走了。 元老爺還提醒他收好桌上那幾件寶貝,但他只是笑笑說,元大人何等身份之人,這幾件東西就算擺在這裡,相信也絕不會出任何紕漏的,就給大人暫且把玩也好。 待他走了,只見那春陽坐到桌子上,手裡拿起一個五顏六色的碗說道:「這種樣子的琉璃碗,吾月前幾日不是才失手打碎了一個。」 元老爺笑笑:「此人削頜鷹眼,前額微凹,豬嘴獠牙,卻打扮一副仙風道骨之貌,能言善辯,絕非善輩呀。」 「那大人為何還與他結交?」 「呵,你這小兒當然不懂,我在京城為官多年,什麼樣人沒見過,又如何怕他什麼?這人倒賣骨董玩器,已是此中行家,手裡必有奇貨,我不過擇我所需之物罷,他能與我何干?」 我不敢再偷看,他們說的話我幾乎都聽不很明白,只是覺得背脊陣陣發寒。 一回頭,就看見桃三娘已經又開始忙碌著開始做菜了,正在砧板上切著一塊豬肉。 我在旁邊看著,只見她把肉切成大小相等的小方塊:「三娘,這是做什麼?紅燒肉?」 「當然不是,紅燒肉得是花肉啊。」桃三娘切完了肉,又轉身到廚櫃子裡找出幾個小罐子,用勺分別舀出松仁、椒鹽、豆醬等料,腐干切丁,再剁碎一大把紅辣椒,最後一起調勻。 「這是如意圓子。」桃三娘一邊說道,一邊拿來一把極其鋒利的尖頭小刀,這刀平時很少見她用的,卻見她一手拿刀一手拿起一塊肉,十分熟練地在肉上劃開一極深的小口,然後小刀迅速在調好的辣醬中挖出一點,填入肉口子中,我明明看到小刀只是劃開小口,可隨著那刀尖在其中再一剜,就能填入約一指頭大的辣醬。 我看得羨慕不已:「三娘好厲害!」 「桃月。」桃三娘忽然停下手。 我一怔,她的語氣極少會如此低沉嚴肅:「嗯?」 桃三娘卻也是怔怔地看著我半晌,可能是我驚呆了的樣子,讓她終於覺到自己這樣很奇怪,才「撲哧」地啞然失笑,繼續低頭做手上的事,卻什麼也沒說。 我更覺得離奇,吃驚地問道:「三娘……怎麼了?」 桃三娘有些無奈似的搖搖頭,反輕歎一口氣:「沒什麼,只是,剛才突然有點不舒服的預感,桃月……」她頓了頓,好像又想了想,才又問道:「你不害怕嗎?」 「害怕?」我更加詫異起來。 「是啊,你總到我這兒來……你看,沒有哪個街坊鄰居,會像你這樣愛到我這兒來的。」 三娘這是怎麼了?怎麼忽然說出這麼奇怪的話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可是,三娘沒有害過好人啊……」我說到這裡,就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算了,不說這個了。」桃三娘打斷了我的話,轉身又進廚房裡去拿什麼東西,我傻子一樣站在那。 ※※※ 鹵雞,用囫圇整只的小母雞,腹內塞蔥二十根、茴香二錢、甜豆醬二兩、薔薇花醬一兩、花椒七八粒、姜二片,然後肚子縫上,油鍋炸微黃,砂鍋裡倒入酒半斤、醬油一杯半、水半斤鹵煮至熟即可;如意圓子,把釀入調料的豬瘦肉方塊入溫油鍋炸黃,另起一鍋裡放入剩下的松仁紅辣椒調料,以旺油燒滾,倒入肉塊回鍋掛芡,出鍋裝盤後,撒上幾顆綠蔥花即可;此外還有上次做過的醉鯉魚腦、湯煨甲魚、蘸醬脆骨頭肉…… 依然是熱熱鬧鬧、滿滿當當一大桌子菜,這一次我不敢去給傳菜,只是留在廚房裡幫著打下手,間隙覷見那長沙人拿回的骨董,卻是一盞據說是出自滇南古國的「料絲燈」,通身材質用瑪瑙石英諸種寶石,搗碎為屑,煮腐如粉,點北方天花菜汁才可凝固,而後再以特殊工藝繅之為絲,把寶絲織如絹狀,上繪一副棠花黃雀,日陽光下,燈身通體晶瑩澈亮,寶光刺目,待到夜間,燈內放入燭火,燈身則更是能把光芒放大映出數倍,並且紅滋四射,彩麗斐然,甚至毫不怕風吹雨淋。 這時的時辰已是傍晚,屋內漸漸昏暗,元老爺立刻命人點來蠟燭放入燈內,一時間果然照得屋內天花都光彩熠熠的,我也更加是看得驚羨呆了。 「好、好!果然是件寶貝,原本若說什麼水晶風燈、冰蠶紗燈,相比之下也不過如是了。趙先生,你開個價吧。」元大人直截了當地說。 「這……趙某有心與大人交個朋友,錢財之事,何必急在一時,大人可再細看看,有無瑕疵或不實之處?」那長沙人十分大方闊綽地雙手捧燈到元大人面前,又對一旁的春陽道:「這位小哥兒雖然年紀稚幼,但眉宇清奇,寬額廣頤,相貌言談舉止皆不同凡人,如此沉著在胸之氣度,想來也必有高見吧?」 我覺得這些人說話都好深,他們用辭許多都不與我們平素人那樣隨意,有的我都不能完全明瞭,只曉得個大概而已。 這時何大、李二陸續把菜端上桌去了,幾個小廝也在忙於佈置碗筷,我也得趕緊回家了,這邊向桃三娘告辭一聲,我仍然繞側門出去。 娘正走出院子裡來,察看那些瓜蔬籐蔓,正好我進門,她就說道:「眼看就要到中秋了,這些瓜菜該摘的也摘了,這麼些青黃的籐子還爬得到處都是,明天得收拾一下。」 我答應道:「好。」就準備去廚房做飯,忽然有人敲門。 一打開,卻是個小廝打扮的年輕男子,手裡提一個食盒,我一眼就認出他是元老爺身邊服侍的人,怎麼突然到我家來了? 「誰呀?」娘走過門前,她自然並不認識,上下打量來人。 那人彬彬有禮問了好,指著歡香館道:「我們府上元老爺常來歡香館用飯,今晚也是來宴請一位客人,可是兩位公子素來讓大人驕縱慣了,鬧著回去說沒有玩伴,方才見到府上姑娘走過,就說想請姑娘去陪我們府上兩位少爺踢球……」說到這,這人還有點尷尬不好意思道:「我們老爺也說了,這個請求十分唐突無禮的,只是禁不住又兩位少爺哭鬧,所以,還讓小的送來幾樣飯菜點心,請夫人笑納。」 「這……」娘果然有些為難起來,但我知道,那停在歡香館門前的,有掛著「元」字旗號的兩輛馬車,這附近一帶人便都知道是元府老爺來了,而且自從元老爺卸任回鄉養老後,行事道義、富貴作風都常為江都人中樂道的,爹目下不也正在為他修船,恐怕娘也不好拿主意,更不好推辭的,我不敢插話,但手心裡著實捏一把汗:「是元府的元老爺,小婦人不敢違逆,況且也是小孩子家家一塊玩耍一下的小事,只是……我這閨女自小就只在眼前長大,粗野孩子沒什麼見識,只怕不知道輕重,反而得罪了公子,那就罪過大了啊。」 「夫人不必擔憂,小公子也只是執拗的脾氣,但絕不會欺勢凌人,若夫人不肯應承,回去我卻不好交差啊,老爺說我個小事也辦不利,以後我卻難了……就請夫人通融。」那人說著,還作下揖去,娘連忙只好應允了,又推辭幾回才收下那食盒,回頭叫我去洗把臉,換件乾淨衣裳再出門。 我雖然心裡七上八下忐忐忑忑的,但還是照做了,回頭那人領著我又回到歡香館。 不知是不是因為元府的馬車和家丁看來都太過張揚的緣故,歡香館今晚沒什麼別的客人,元老爺索性就叫人把附近幾張桌子搬離遠一點,這樣看起來較寬敞。 我去到一看,果然那黃裳的男孩子手裡拿著個球,坐在那裡默不作聲,春陽則整幫元老爺和那長沙人倒酒,看神色他們已經喝得有幾分醺醺然了。 一看見我,元老爺便和藹笑笑招手道:「來,先坐下,還沒吃飯吧?」 我心裡怯怯的,依言坐下,但也只是挨著凳邊,凳子帶著我整個像是要往後倒了,我趕忙雙手扶住凳沿。 「呵,別怕。」元老爺笑著寬慰我,示意小廝給我擺上碗筷,我連頭都不敢抬,這個時候桃三娘怎麼也不在跟前?還在廚房裡忙著做什麼?我心裡不停嘀咕。 「來,先吃點菜。」元老爺讓人把鹵雞和點心放到我面前,又叫人給我盛飯。 「謝謝……」我小聲道了謝,拿起筷子,卻聽那春陽問道:「這位妹妹也喝點酒嗎?」 我一驚筷子差點沒掉了,連忙搖頭兼擺手:「不、不用了,我不會喝酒。」 元老爺抬手止住他:「春陽你還故意嚇唬人家。」 春陽笑答道:「大人,這位妹妹我曾見過的,再次見面,也不必過於生疏。」 「呵,也是。」元老爺舉起手裡空了的酒杯,春陽又順勢給他斟滿:「趙先生,這料絲燈一千兩銀子我買下如何?」 「這……」長沙人似乎低頭思慮了一下,他身旁站著的小廝一徑為他杯裡倒滿酒,終於他下決心一般用力一點頭:「好吧!一千兩就一千兩,大人快人快語,我也不磨磨蹭蹭。」然後舉杯:「就當與大人交下這個朋友了!」 元老爺也舉杯與他相碰:「好!」 他們剛乾了一杯酒,就見桃三娘捧著個托盤從後面出來了:「二位都好酒量啊。」 我好似見到了救星:「三娘!」 桃三娘看見我,卻似乎不以為怪異:「咦?桃月兒你來了正好,嘗嘗我這蟹黃湯包子如何?」說著,就把一碟灑了姜霜的醋和一個大蒸籠擺放到桌上。 「老闆娘!你來了正好,你也忙了半天了。」那長沙人不知是生意做成了,還是喝酒喝的,特別高興,起身親手拉來一張椅子,按桃三娘坐下,又叫小廝趕緊拿來一個酒杯:「來、來、來!這是元大人府上窖藏的上好菊花酒。」 桃三娘只好陪笑著接過來,與那長沙人和元老爺乾了一杯,見我一徑看著她,便拿筷子給我夾來包子:「快!趁熱吃。」 我點頭,拿著筷子,這時聽見那元老爺也在叫那黃裳男孩子:「吾月,先過來再吃點東西。」 那男孩子開始不動,春陽就拿起筷子夾了一個包子放到他面前的碗裡,那男孩子雖還抱著球,但也順從地把包子吃了。 那盞料絲燈一直亮著,照得歡香館內流光溢彩,煞是好看,那長沙人這時不知是喝多了兩杯還是怎地,忽然大聲感慨起來,滔滔不絕說起了自己兒時故鄉的事,聽來是十六七歲時,便離鄉背井出來,只覺得天下之大,看之不盡數之不完,因此多年來足跡也可算是走遍五湖四海,但人到了中年,靜下來想想,也經歷過多少困病生死了,到今日卻仍漂泊不定,由不得不生感傷之類。我看著他一邊說話,一邊自己倒酒,又連喝了數杯,嗓音也越來越放粗。 我忍不住偷眼望去在座其他人的神情,元老爺面帶微笑,時而輕微點頭附和,而那春陽,那眼睛裡在我看來卻是帶著點似笑非笑,那黃裳男孩子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漣漪。 他又來敬桃三娘喝酒的時候,桃三娘勸他:「客人你要喝醉了,再吃點菜吧。」 那人不依,好說歹說非得把桃三娘的酒杯滿了,兩人再乾一杯。 春陽站起身對我說道:「你吃飽了嗎?我們去玩球吧?」看我還愣在那裡,他又指著黃裳男孩子說:「他叫秋吾月,比我小,但也比你年紀大。」 他說話的語調溫和,目光與神情此刻清朗得就如泉水一般,我若不是那天晚上親眼看見他那如鬼魅一樣浮現在我家牆頭半空,說那種吃人恐嚇的話,那種讓人打心裡不寒而慄的詭異猙獰表情……不然實在不能相信,就是眼前這個少年。 元老爺拈鬚點頭:「好,去吧,小心別摔跤。」 元老爺的話甚至都讓我感到一絲寒意,他對待兩個少年,就像自己最心愛的孩子一般,但明明他們是他的孌童啊…… 桃三娘被那個喝多了酒的長沙人牽住衣袖,總不能掙脫,春陽竟過來拉起我的手:「走吧。」 我眼睛一直瞅著三娘,腳不得已地跟著春陽走出店門口,接著店裡發出的燈光,正好有一小塊空地照亮。 我站在那裡,畏懼地看著春陽,不敢動。 春陽從秋吾月的手裡拿過球,果然臉上又換回那種帶點慵懶的邪魅冷笑:「你放心,我只是想讓你陪吾月玩球而已。」 「只是玩球?」我看著他手裡那個球,那個叫秋吾月的黃裳少年,桃三娘說過他和我一樣是人,但他為什麼看來卻是冷冰冰的,幾乎就沒聽他說過幾句話,而且那春陽好像還很照顧他……這時好像看那秋吾月頸項上戴的金項圈有點歪了,他還伸手幫他正了正,並整整衣領,那秋吾月的臉上這才顯露出一點感激的笑意。 「好了,你站在那個位置上,球踢過去你就接著再踢回來。」春陽這樣吩咐我道。 其實我根本沒玩兒過球,只見過那些男孩子踢石子兒,怎辦?我看著他們分開兩邊站好,然後球放在秋吾月腳下,他抬腳,球滾向了春陽,春陽再一腳,踢向了我,球滾得飛快,我雙腳好像釘在地上,竟無力抬起來,於是球直接撞在我身上。 「你怎麼不接住?」春陽喊道:「快踢回來!」 「真是呆子。」 是秋吾月口中說出來的,語氣淡淡的,但從沒有人那樣說過我,何況我實在受不了他也那麼一副連表達鄙夷都不屑的樣子,一咬牙,腳下用力把球踢出去:「你才是呆子!」 他用抬起膝蓋就把球擋下了,然後再一腳踢回來,我這一次終於接住,再用力踢回他那,在逍遙客棧的時候,我被這球踢中兩次了……憑什麼這麼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 我又把球接住,奮力一腳,球朝秋吾月的面門飛過去,我卻一時失了腳下重心,身子往後一仰,結結實實倒在了地上,那秋吾月好像也被我的樣子嚇了一怔,那球眼看就要直接打他臉上了,我顧不得身上疼,眼睛死死盯著那球。 「吾月!」就在那球與秋吾月的臉只差幾分的時候,只聽那春陽喊一句,那個球就忽然停在半空中不動了。 我一瞬間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那球就撞在一堵硬生生的東西上一樣,連反彈都沒有,就那麼垂直洩氣地輕輕落在了地上。 壞了……我腦子裡下意識就想到,我肯定激怒那個餓鬼了,他生氣了……會不會想要殺了我? 「呵,說你這小丫頭,還真是強。」春陽走過去撿起球,臉上掛著那抹邪魅冷笑,看著地上的我。 與此同時,從歡香館裡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碎響,然後就聽見有人慌張喊道:「趙先生暈倒了!快扶起來!」 秋吾月抿著嘴,並沒有什麼特殊表情,只是從春陽手裡拿回球:「沒意思,不玩了。」 「怎麼才剛開始就不玩了?」春陽好像也有一絲意外。 這時店裡緊接著又是「光當」一聲,比剛才那一下還響。只聽那長沙人說著醉話:「你、你再陪我乾了這一杯,我是手下留情了,不然叫你腸子都吐出來!」 「哼,聒噪的醉鬼」我聽春陽嘀咕了一句,然後他的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我心中一凜,趕緊爬起身,我不甘就這樣對他們示弱,雖然心裡怕,但我攥緊拳頭:「你、你這壞蛋吃人鬼!你……」 春陽不耐煩的樣子從我身邊走過去:「吵死了,你給我閉嘴。」 他的手好像動了一下,我就感覺喉嚨一下子像被扼住一樣,嘴巴能動,喉嚨裡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我伸手摸摸喉嚨,卻什麼都摸不到,可是喉嚨裡好難受……這時店裡好像很多人跑出來,但他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都聽不大清楚了,我連呼吸都有困難,我退了好幾步靠到店門口的核桃樹幹上,重重呼吸著,就連元府的車馬最後從我面前過去,我也茫然不知,直到……車馬走遠了,扼住我喉嚨的無形束縛,才忽然舒散開來。 我跌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時桃三娘才從店裡走出來,發現坐在核桃樹下的我:「桃月兒!」 「三娘?」其實我還有點懵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桃三娘上上下下看看我:「嗯,沒事了。」 「剛才……?」 「那個姓趙的喝醉了,在裡面鬧,砸碎了幾個杯子,元老爺不高興就走了。喏,他現在還睡在地上呢,待會我讓李二背他回客棧。」 「噢……他怎麼就敢喝醉了惹元老爺不高興?」我不自覺地又伸手摸摸脖子,現在已經一點不適的感覺都沒有了,但剛剛真的很難受,現在想起來猶心有餘悸。 「他十分思戀故鄉吧,據說多年未回去過,就越來越想念故鄉的老婆,還有他從小愛吃的金絲粉。」桃三娘笑笑說道。 ※※※ 第二天一早,運河那邊卻傳來了可怕的消息,為元府修葺遊船的一位工匠,因為連夜趕工,在大約寅初時刻突然失足落水,直到天完全大亮以後,才撈上來,卻已經死去多時了。 「呵,那只遊船……」桃三娘說著這話的時候,語氣照樣是平常那樣輕描淡寫的:「這是『他』為『他』的兄弟姊妹們造來棲身送行的船,表面上是元老爺為招待朋友買的,但其實也是他在背後私心安排的,死了的人,算是先送的祭。」 我卻不自禁喉嚨好像又有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用力嚥了一下口水:「三娘,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桃三娘歎了一口氣,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忙著,正在把淘洗好的大米磨漿:「這些話不應該告訴你的,而且你也不一定都能明白,」她頓了頓,手裡倒是沒停下:「其實我也不知道得很清楚,據說因為那餓鬼道的餓鬼,天生負著前世深重的罪責,而且與人一樣,能生兒育女,但餓鬼一胎,少則生幾十,多則生數百……鬼母自己耗盡了體力,即使愛子如命,但對那麼些鬼嬰也無力一一撫慰,而鬼嬰們出生便飢渴焦灼,往往出現的狀況就是,那些嬰孩們在母親面前,開始互相啃噬就近身邊的兄弟姊妹的血肉,直到啃噬到最後一個為止。」 石磨的一圈淋漓地流出雪白的米漿,桃三娘一隻手轉磨,一隻手規律地把大米舀進磨口,我只覺得全身冰涼。 「但其實餓鬼道眾生,與人相比,還有更不同之處,就是他們的智慧與壽量都很高,尤其當中極少地,會降生出天生具有大『威德福報』的餓鬼,他們生下來就具備神通鬼力,甚至能成為陰陽界諸鬼之王,高高在上。」桃三娘又歎了一口氣:「那春陽尚年幼,但他就是天生具有大『威德福報』的,他出生的時候,也有幾百個兄弟姊妹,他目睹了自己兄弟姊妹間的撕咬啃食,還有母親的哀嚎……後來,那場悲劇終於被他制止了,那幾百個餓鬼的孩子,卻也只剩下一百個都不到,恐怕他就是因為而發了狠心,獨自一人到人間來,尋找足夠的血食供應他的兄弟姊妹們,而那艘船,我想必定是要送給他的兄弟姊妹們容身的……餓鬼道之中,山川湖泊都是刀山劍海,平地之上也是顆粒不長的蠻荒砂礫,餓鬼們衣不覆體,也是可憐呢。」 我已經完全懵了,好像聽不懂桃三娘的話一樣,明明是大白天裡站著,卻全身都好像凍得木了似的:「你是說,那春陽的兄弟姊妹都死了大半?生為餓鬼,那麼可憐……」 「是啊。」桃三娘答了一句,手裡的勺子在石磨上刮了幾下,讓那濃稠的米漿流得更快一些:「這都是他們前世的報應,投生餓鬼道的人,與打進地獄去沒什麼分別。」 我全身打了個冷顫,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這時何大從外面回來,是專門到宰牛屠戶那去買回的一大塊上等牛腩肉。 「三娘,這是要做什麼?」我很少見歡香館賣牛腩肉,看她今日大費周折在磨米漿,又買回牛腩肉,不知道她又在琢磨什麼新菜。 「金絲粉啊。」桃三娘笑道:「是那長沙人念想多年的家鄉小吃。」 「噢……你也知道怎麼做法?」我說完這句話,又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廢話,這天下恐怕就沒有桃三娘不會做的菜。 「對了,三娘,」我忽然又想起剛才的話題:「你說運河上那船裡,還會死人嗎?我爹、我爹還在那兒……」我想到這裡,又一陣害怕。 「這個可是難說的。」桃三娘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那傢伙打的什麼主意。」 「啊?那我爹不是有危險了?我得去把爹叫回來!」我轉身就要往外跑。 「你別去!」桃三娘一看我急了,連忙叫住我,「桃月兒!你去了也沒用,難道你說出來,你爹就會相信?」 我站住了,是啊,爹和娘都不會信我的話的:「那怎麼辦啊?三娘!」 「唉,你別擔心,你爹不會有事的。」桃三娘笑笑摸摸我的頭,拉我回屋裡去坐:「我告訴你的話,你也千萬不能告訴給別人,他不會犯到我的頭上,但我也不能妨礙了他的事,你懂嗎?」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 金絲粉的做法講究起來,也是挺煩冗的。 桃三娘是用今年新打下的上好稻米,以金山運來的泉水濾清和浸泡好,然後磨漿,蒸粉,蒸好後再壓片和切條,我幫著做,只見那出來的細粉條十分柔軟潔白、輕滑膠韌,浸在一缸清冽的泉水裡載沉載浮,舒散好看。 另外兩隻大鍋裡,自下午就開始分別熬下了數斤豬大骨,和那上等的牛腩肉,時間也已經有兩個時辰了,掀開蓋看,豬骨湯正乳白地翻滾,牛腩肉則滿鍋紅辣辣的,干紅小辣椒配著金黃的牛脂油浮在湯麵上一層,辛香撲鼻。 桃三娘拿來一個竹編的漏勺,抓一把米粉放進漏勺,然後整個漏勺浸入豬骨湯鍋中間,就著滾燙的白浪中待米粉略滾幾下,粉即可燙熟,然後倒入一個瓷碗內,再舀一勺豬骨湯,一勺帶紅湯的牛腩肉,待細看那牛肉,筋與肉層次分明,因為烹煮的火候,那一根根筋都呈半透明的金黃色,十分誘人的樣子。 「來嘗一碗試試味道如何?」桃三娘遞給我。 「好香。」我接過碗筷,吃了一口:「好辣!怎麼放這麼多辣椒?」我辣得舌頭都火燒似的。 「是啊,這金絲粉,是長沙當地的美食。」桃三娘笑道。 「哦!你是做給那個賣骨董的趙先生吃的。」我恍然大悟:「但是他今天會來店裡吃飯嗎?你去請他了?」 「我當然知道他今晚會來吃飯啊。」桃三娘也不解釋那麼多,仍只是笑吟吟道。 ※※※ 那長沙人看來是酗酒成性的,晚間他一個人果真又來了歡香館,腰桿挺得筆直地進門,但架子卻不像第一天見時那麼端正,而是拿出幾弔錢往桌上「嘩啦」一扔再坐下,先點了一壺梨花白,叫上兩個小菜,就開始喝起來。 桃三娘端出了紅旺旺的金絲粉,我看他立刻變了臉色,大驚失色道:「這氣味聞著,就和小時候家裡對著的那條巷子口賣粉那家飄出來的味道一樣!」 「真的?趙先生不是逗我開心吧?怎麼可能會有一樣的味道?」桃三娘謙虛笑道,「請趁熱嘗嘗,趙先生那麼多年沒回過家鄉,恐怕早就忘記是什麼味了。」 那長沙人連連擺手:「不會忘,不會忘!」 他筷子夾起一塊牛腩肉,仔細端詳道:「嗯,煮夠了火候的牛肉就是這種深紅的色澤,筋肉有韌性咬起來卻不費牙。」他一邊吃著一邊大加讚歎,時不時再乾一杯酒。 桃三娘笑勸道:「您還是少喝一點吧,昨晚不是才喝多了?」 那人大搖起頭:「喝酒的時候,才能是我最輕鬆開心的事,」他拍拍心口:「再有什麼不高興的事,也就忘了。」 「您還能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啊?昨兒不是才賺了一千兩銀子麼!」桃三娘故意這樣順著他的話恭維他。 「一千兩?一千兩算什麼?」那人沒好氣地白了桃三娘一眼:「我手上隨便一件東西就可以賣個幾千不在話下,那一千兩銀子算什麼?」 「噢,趙先生那當然是大買賣大生意了,哪像我這小店經營,沒見識到。」桃三娘依然順著他的話恭維他。 我看著他痛快地吃著那碗粉,覺得這人實在沒什麼意思,一開始見到時,倒是挺有點內斂謹慎的模樣,怎麼這兩天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緣故,說話口氣讓人總不太舒服。我還是早點回家陪娘好了。 想到這裡,我便給桃三娘做個手勢,告訴她我先走了,然後便跑回家去。 我做好了晚飯,娘推說不餓,吃喝了兩口湯,我自己隨便吃了點,就到院子裡和烏龜玩兒。 晚上的空氣很清爽涼快呢,我用一片草葉子去撩烏龜的臉:「不知道我爹現在怎樣了,那船還要多久才能修好?」這些話我也只能對烏龜說。 烏龜眨眨眼看著我,烏溜溜的眼珠似乎能聽懂我的話似的:「烏龜,你睡覺的時候,也會做夢嗎?」 我把它拿起來托在掌上,四目相對,它竟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雙眼,我忽然覺得好笑:「烏龜你也不說話,整天悶著自己想事兒?」 忽然這時院子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只聽有人說:「不好了,船上又死人了!」 娘從屋裡驚魂失措地跑出來:「桃月!你爹……」 我趕緊過去扶住她,娘卻身子一歪,暈倒在地。 我嚇壞了,大聲喊道:「娘!你怎麼了?你醒醒啊娘!」 隔壁的嬸娘興許是聽到我喊,過來拍門:「桃月!你娘怎麼啦?」 我這時沒辦法分開手去開門,只能答道:「我娘暈倒了。」 「那你快來開門!」 「可是、可是我得扶住她……」娘看著瘦,可我想托起她,還是很吃力。 「沒事,你先讓她坐下來!直接坐地上也行。」嬸娘急了。 「好!」我慢慢把娘放下來,讓她坐在地上,正好背靠門檻,然後過去開了門,嬸娘正在數落剛才外面傳話那人,他是住竹枝兒巷尾的,姓譚,與生藥鋪那位譚大夫是叔侄親戚,年紀尚輕,有時好像也到生藥鋪去幫忙跑個腿什麼的。 「跟個燙屁股猴兒似的,喊什麼?整條巷子都聽到你聲音了!」嬸娘一邊說一邊進來,扶著我娘道:「月兒她娘呀,感覺怎麼樣了?別動了胎氣啊!」 我娘已經慢慢醒轉過來,虛弱睜眼道:「沒、沒事,就是眼前忽然發黑,腳沒站穩……」 「來,進屋躺一下吧。」嬸娘要攙她起來,她卻擺手道:「不、不!快問問他,誰死了?」 「哦、哦!」我答應了趕緊去問,那嬸娘則又大聲罵道:「臭小子快說啊!誰死了?」 「不、不是桃月兒她爹……」那人嚇壞了,斯斯艾艾地答道。 「聽見沒?不是你相公!」嬸娘也放了心,扶著娘進屋去了,但我站在那裡,還是感覺背脊陣陣發涼,又死人了,一天之內死了兩個人?怎麼會這樣?是春陽干的麼?……我轉頭望去歡香館,夜幕裡歡香館門前的紅燈籠亮著,映出裡面人影幢幢。 我在井邊打了水,煲開了送去給娘,嬸娘正在陪著我娘說話,我又退了出來,烏龜在牆角下一動不動看著我,我總覺得心裡一塊重重的擔憂,假如再有人死呢?假如下一個是我爹呢?不行…… 我想也沒想,就衝出門去,可是剛跑到歡香館門前時,卻恰好桃三娘送那長沙人出來,一看見我正跑過去,就喊住我:「桃月?」 我一怔,看見三娘,我也本能就停下腳步。 那長沙人面紅脖子粗的,也沒把我當回事,只是跟桃三娘喋喋不休說:「你待會給元大人送點心……我現在就去找他,我愛吃的金絲粉啊,你得帶來,我晚點還宵夜!別忘了!」 桃三娘陪笑道:「忘不了。」 「你給我做的金絲粉很好,難得你有心,回頭我再給你個紅包封你幾兩銀子,我說得出做得到,幾兩銀子不算什麼……」他拍拍腰間:「我還有好東西給元大人看呢!」 桃三娘一徑笑著送走了他,轉而看我,臉色卻立刻沉了下來,拉我到一旁低聲道:「你要去河邊?」 我點頭:「我擔心我爹。」 桃三娘略歎一口氣,雙手抓住我的雙肩:「我知道你擔心,我也知道現在這樣很難讓你相信他絕對沒事……死了的人,都是為那船做的血祭,一是祭祀那河裡的蛟龍,二是為船開了血光,今晚那船就能全部完工了,子時還會死一個人。」 「死那麼多人的船,那元大人還敢要?」我難以置信道。 「沒辦法,也許元大人不會再用這船招待他朋友了,但這船春陽必定會帶回餓鬼道去。必須死三個人,船到時才能順利啟航,死的第三個人,是用來喂幫他開船行道的鬼的。」 「太可怕了。」我抓住桃三娘的衣袖:「三娘,你帶我起看爹好嗎?我想要看見他真的沒事,我娘剛才都暈倒了……我爹他不能有事的!」 「哎,你這丫頭。」桃三娘無可奈何笑笑:「好吧,方才元府的人來傳話,又讓我待會送元大人愛吃的幾樣點心去逍遙客棧呢,你跟我再去一趟吧」…… 元大人愛吃的點心,是之前桃三娘做過的紅豆餡山藥包子和配辣醋的油煎卷,以及蜂蜜鬆糕幾樣,我先回家又陪娘一會兒,趁她不注意再偷溜出門到歡香館,她便已經做好了並且裝盒,由李二提著,我們三人便往運河方向走去。 ※※※ 記得第一回跟著三娘去運河邊,也是夜裡,當時李二他們背著幾十袋肉餡饅頭,特意去餵河裡的蛟龍和魚群,那段時候還是夏天,雨下得很多,河水漲滿,天色陰晦;而今日,還是三娘牽著我的手,我跟著她的腳步,走得很快而毫不費力,秋風颯爽中,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更夫的敲梆聲響,好像已是亥時。 但就要到河邊的時候,我們的腳步卻慢了下來,前方遠遠能看見一片燈火通明,是逍遙客棧和那艘船,許多人來人往和喧嘩聲。 「待會你和我一起上逍遙客棧裡,除了那春陽,你還得注意,會有一個穿青綠色衣服的少年,他是春陽的親弟弟,也是來自餓鬼道的餓鬼。」桃三娘這樣囑咐我道:「他表面上也是元老爺的孌童,但你千萬不要去看他或者讓他發現你有留意他……他不比春陽,他是真正十足殘暴的餓鬼。若不是春陽在,元老爺府上的人,恐怕早就被他吃光了。」 我一驚:「他們真的會吃人?」 「當然!」桃三娘很肯定地說道,「春陽來人間,主要是為他母親以及兄弟姊妹得到長期的供養,並不為吃人,但他這個弟弟,出生之時就是那幾百個孩子之中啃噬自己同胞血肉最多的一個。他們的母親根本沒有辦法,是春陽最後制服了他,之後卻也並沒有捨得殺他,唯有把他帶在身邊。」 「原來是這樣。」我心裡頭湧起一種不知道什麼樣的感覺,我腦子裡浮現娘微微隆起的肚子,我沒有像春陽那樣多的同胞手足,我更不瞭解他對那一切會是怎樣的感受……我只是深深地覺得可怕,世間居然會有如此沉重的可怕,可怕到我的心裡已經沒有任何知覺可以說出來…… 逍遙客棧就在眼前了,只見那夜幕半空間,淡淡香煙繚繞,那石階的門前車馬林立,門上數串大紅紗蒙的燈籠,懸于飛簷樓閣的各角,眾多樂器歡歌樂語聲從門裡飄出,而更遠處,大約那艘遊船所靠的岸邊,好似有人點起火把,又好似有人點起蠟燭、燒起紙錢,彷彿還有嚶嚶哭聲,只是聽不真切,火把的光照得船上新刷的漆,在這夜裡都如此光亮,伴著運河裡潺潺的水流響…… 「三娘,元老爺身邊究竟有幾個孌童?……究竟什麼是孌童?」 桃三娘沉默了好久,直至我們快要走上逍遙客棧的台階,她才低聲答我:「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幾個孌童。」 她接下去似乎還說了一句話,應該是給我解釋什麼是孌童,但此時面對的那屋裡傳出撕金裂石一般的聲樂音響,一時之間刺入我的耳朵,也完全蓋過了桃三娘的語言,我只是傻了一樣還在仰頭望向桃三娘的臉,這一瞬間,我看見她的臉上表情清晰而迅速地上揚,變成了容光煥發的如花笑靨。 有一個笑容可掬的跑堂上前來招呼:「請問客官……」 他還未說完,後面就立刻上來兩個元府家丁,直接越過跑堂的朝桃三娘一拱手,聲音冷硬道:「上這邊二樓。」 桃三娘點頭笑答聲有勞帶路,便隨著他們從旁邊一條樓梯走上樓去,我第一次走進這樣寬敞高大的房屋,這裡到處掛著精美的垂簾,到處擺著顏色各異的盆花,香氣瀰漫,現在這個時候大堂裡雖然沒什麼客人了,但拿著雞毛撣子或抹布的雜役,還是不少;二樓上,還有那麼多的琴樂歌聲,從不同的房間裡傳出,我緊緊跟在桃三娘身邊,在二樓長廊上轉一個彎,再走到盡頭,就是一個寬大的半月門,裡面傳出女子的歌聲,有人掀開長串碎珠子的門簾,歌聲便嘎然而止,裡面就是一張大圓桌,桌上坐滿了人,我的視線根本不敢望向前方,只覺得唱歌的就是曾到過歡香館的那個叫金雲的妓女,我站在桃三娘身後,只看著腳下紅色方磚的地面。 「咦?歡香館的老闆娘來了!」聽聲音,是長沙人趙先生。 桃三娘對眾人欠身一福,然後回頭吩咐我道:「把帶來的點心端出來。」 我見過幾次元老爺的場面,也知趣了,便答一聲「是」,回身去把李二手裡的食盒掀開,食盒分兩層,上層是元老爺要的幾樣點心,但下一層隱隱散發著辣椒熱油的辛香氣,想來是給那長沙人送的金絲粉,我便也打開一一呈上。 屋子的一角,坐著一位彈琴的女子,圓桌之上,擺下的都是時令瓜果和炒貨的碟,照舊還有元老爺的高貴茶器,我不敢抬眼看任何人,只是小心謹慎地擺好手裡的碗碟。 一天之內死了兩個人,想來元老爺的心情也不會怎麼好吧,我大氣都不敢出。只希望這船趕緊完工,爹能夠平安回家。 「呵,這小姑娘總是這麼害羞內向的。」我聽那妓女金雲這麼說,桌上的人們似乎都在看著我笑。 我眼角恍惚瞥見正中央的元老爺左邊,是白衣的春陽,右邊則是一著青衣的,立時頭皮發麻,不敢再看。 這時元老爺淡漠聲音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春陽答:「回大人,是亥時一刻。」 桌上另一人道:「眼看就要完工了……」但他下半句話卻停住了,這房間的窗戶外面,似乎就能看見那船,若不是那女子一直彈琴,這裡恐怕也能很清晰地聽見船邊岸上的哭泣聲。 「好了,別彈了。」元老爺有點煩躁地突然打斷那琴聲,但隨即似乎也覺得自己語氣不好,在場的人皆一窒,靜默下來。 彈琴的女子出去了,掩上門悄無聲息。 窗外飄入遠處船上敲敲打打以及嘈雜的人聲,十分清楚。 元老爺站起身,走到窗邊朝外張望,歎了口氣。 我看站在身邊的桃三娘垂手恭立,並不作聲。 「這船,竟有什麼不詳嗎?」只聽元老爺自言自語一句。 桌上有人接話道:「聽聞昨夜有人在船上看見水鬼。」 元老爺轉過身來,說話的是那長沙人:「趙先生你也有耳聞?」 長沙人點頭,也站起身走到窗邊:「不是說,昨夜死去那位工匠,曾在落水前,說見到水鬼麼?當時船上卻無人信他。元大人為何不請來道士?」 「這……」元老爺皺眉:「原本擬定是待船完工之後,才去請齋公的。」 「我這有一塊隨身佩戴的太極古玉,乃是昔時大漢武皇帝未央宮中之物,能辟邪靈晦氣,不如就送給大人懸於船上,或許能起到震懾之用呢。」長沙人說著,果真從衣襟中摸出一件東西,遞到元老爺手裡。 我看見元老爺把那東西在手掌心,仔細看了一下:「這確是一塊羊脂古玉,先生怎能把如此貴重物件……」 「這皆是身外之物,不值什麼。」長沙人擺手。 我忍不住覷了一眼對面的春陽,他臉上卻是一如平時的冷漠,沒有一絲特異神情。 屋外有人敲門,進來一個小廝:「稟告大人,衙門那邊人來報,仵作已經驗明張五的屍身,確係由倒塌木樑砸碎頭顱蓋骨身亡,並無異樣。船內工程亦全部完成,工匠們已經撤離船上,大人是否親去視察?」 「好,知道了。」元老爺點頭:「」 「諸位,元某失陪一會。」那元老爺說完就往外走,春陽也站起身,元老爺卻按住他肩頭:「你們都留在這裡,不要亂走。」 「是,大人。」春陽並不贅言,復坐下。 「噢,歡香館的老闆娘還在哪?」元老爺似乎這時才發現我們還站在這:「實在怠慢了,快請坐,看茶!」 桃三娘不緊不慢答道:「叨擾了,不用坐,我這就該回去了。」 「快給老闆娘拿銀子來。」元老爺呵斥一句旁邊伺候的下人,恰恰在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驚慌的喧嘩。 「又發生了什麼事?」元老爺有點像驚弓之鳥一樣。 小廝衝到窗邊朝下面張望,似乎也看見奇怪的景象,大喊道:「究竟怎麼回事?」 有人答:「船晃得厲害!剛才一陣風,船就自己晃起來了……」 元老爺轉身下樓去了,那長沙人以及桌上其他幾個男子、小廝也下去了,妓女金雲也走到窗邊,手裡拿著手帕子掩住胸口朝外張望:「這麼多人在這……也會鬧鬼?」 我不禁攥住桃三娘的衣袖,心裡陣陣寒意:「三娘……」 「老闆娘還不回去嗎?」桌上有人忽然開口道。 我下意識望去,就是那青衣服的男孩,他坐在那,年紀看來與秋吾月相仿,兩鬢用綠色絲絛結了及肩的小辮,面如敷粉地白嫩,唇色紅若胭脂,頸項上也與秋吾月一樣戴著金項圈,略不同的是,上面顯眼地鑲嵌一塊翠綠色玉石,他說話聲音稚氣,眉眼微笑吟吟的,口中還露出兩顆尖尖小虎牙——我打了一個寒顫,不敢再看他。 「大人還未給錢,我怎麼能就走了呢?」桃三娘微笑答道,此時屋裡還有一個小廝留守,金雲也在。 「呵,看來味道不錯的樣子。」他真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似的趴在桌上,伸手到這邊,勉強才夠到一塊蜂蜜鬆糕,就吃了起來,還氣哼哼地說:「春陽哥哥壞透了,每次去歡香館吃飯,都不讓老爺帶我,只帶吾月去。」 春陽只是瞥了他一眼,沒說什麼,秋吾月不在,我感覺到他對這個親弟弟,卻似乎並不太照顧。 站在窗邊的金雲突然驚叫一聲:「哎呀,小心啊!」 春陽也起身朝另一扇窗外看,還有那個小廝,幸好這屋裡不止一扇窗戶,我忍不住走過去,在金雲身邊循著她的目光望去,岸邊黑壓壓站著許多人,整條河面泛著浪,「啪啪」地拍著船身,而水裡那艘船,左右不定地劇烈搖晃,甲板上還有幾個人,但許是因為搖晃,船上掛著一盞風燈,也是隨著船身半明半滅的。 「啊!那是我爹!」我驚呼出聲,來不及多想,我轉身朝樓下跑去,桃三娘叫我一聲,我也來不及搭理她了。 元老爺帶著人站在岸邊,明明岸上平靜如常,但河面卻刮著古怪的大風,繫在岸上的纜繩不知怎麼鬆了,船已經在離開岸邊足有一丈多遠,但船又沒有順流而去,就只像一匹受驚的馬,在原地前伏後仰地打著轉,船上的人連站都不能站穩,有人想拋過去繩子,但試了幾次仍滑脫了。 「爹!」我大聲喊道,爹就在船上,此刻正與其他人一起勉強扶著欄杆站起來,完全顧不上聽到我。 岸上扔繩子的人也在高喊:「我再拋過去,你們盡量接啊!」那人在繩子上拴上一個鐵錘:「你們小心,別被砸到!」 我爹伸出手:「拋過來吧!」 繩子終於接住了,爹趕緊把它纏到欄杆上,但岸上「呼——」地也開始刮起大風來,捲了許多沙塵徑直衝入人的眼睛裡,我見爹他們幾個人一同好不容易才把繩子纏繞好:「好了!快把船往回拉!」 太好了,繩子的一端是固定好在木樁上的,岸上的人只要把船拉回靠岸就好了,眾人顧不得風大沙子入眼,便開始一齊用力把船往回扯,我也想要過去幫忙,但卻被一個人用力推開,大聲呵斥:「小孩子不要過來添亂了!」 我跌在地上,沙子吹入眼睛很疼,我用手背揉了揉,卻是更疼,眼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突然船上發出一聲木質的脆裂聲,人們喊:「不好了!欄杆要斷了!」 元大人大罵:「怎麼可能新裝上去的欄杆就斷了?你們買的什麼木頭?」 旁邊小廝則勸他:「大人先回屋裡去吧!這裡風太大……」 我只覺得自己置身在無比混亂的境地裡,滿耳充斥的是呼呼的風聲和人們喊叫的話音。大船上面還有一座二層小樓,都拚命搖晃起來。只聽「嘩——」的一聲,船上的風燈終於掉到地上,摔碎了又發出聲響。 我眼看那欄杆被繩子扯得斷裂,船上的人也滑倒在地:「爹!」我下意識地就想過去,卻忘了我與船之間還隔著河水,只覺得失去重心,直到我一頭栽入黑暗的河水裡,冰冷的河水徑直灌入我的嘴巴和鼻子,我才明白過來。 「爹……」我手腳拚命亂劃,想要把頭伸出水面,但張開口卻什麼也喊不出,只嘗到河水的味道。 「桃月兒……」我的頭露出水面一瞬間,聽見桃三娘在喊我的名字,但我還什麼都看不清,一個浪頭蓋下,我重又沒入了水裡……腳下不到底,我僅存的意識是,雖然我掉進河裡,但這明明還挨著岸邊,我伸手亂摸,希望摸到上岸的石壁,但我用手抓、用腳蹬,都碰不到任何東西……這裡好黑,耳朵裡也灌進了水,聽不見別的,只有「咕咚咕咚」的水聲,我越來越慌,越來越怕,吸不了氣,好難受…… 直到我感覺頭髮被人揪著,好幾隻手抓住我,將我重新放到堅硬的岸上,我都還有依稀的記憶,有人不斷用力拍著我的背,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看見很多張神情擔憂的臉,有人說:「醒了!醒了!」 「爹……」我在這些臉中尋找我爹的模樣,但怎麼都沒有?難道爹還在船上?三娘呢? 「爹!」我猛地用力撐起身,抬眼卻看見元老爺就站在我的面前,他身兩邊站著一青衣和一白衣的少年,白衣的面容冷漠,青衣的神情若笑。 「呵,好了,小丫頭醒了。」元老爺看著我,和藹地笑笑。 「桃月兒!」是我爹的聲音。 爹原來就在我的身後,我掙扎著起身,他便扶住我的肩,他全身我和一樣,都是濕漉漉的。 「啊?爹!你沒事吧?」我看見他,終於心裡一塊石頭落地。 「傻丫頭,你怎麼能亂跑到這來了?」 只聽元老爺吩咐旁邊的人道:「把他們帶到屋裡去休息一下。」 「謝、謝謝大人。」我爹在向元老爺道謝。 「咦?風……停了?船也沒事?」我的腦子逐漸想起剛才的畫面:「三娘呢?」 爹拉著我站起來,跟著那元府家丁走向逍遙客棧大門:「桃三娘?你是說歡香館的老闆娘?你是跟她一塊兒到這來的嗎?」 「啊……三娘不在這?」 「還是自己先回去了?」爹奇怪道。 「剛才是爹跳到水裡救我的嗎?」我看著他身上的衣服,水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是啊,當然了,我聽見你喊我,但我剛看清是你的時候,你接著就掉進水裡了,可是嚇到爹了,你怎能這麼全都不顧就跑過來?」 爹的笑容很溫暖,他雖然在責怪我,但我一點也不會覺得不開心,只是……為什麼不見了三娘? 我的衣服全都濕透了,我低頭看自己身上,腳下走過一路,都是水印,我被救上岸來過了多久?風怎麼說停就停下了?還有就是我身上都濕透了,為什麼卻一點也不覺得冷? 我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快走啊,我們快到屋裡去。」爹催促我道。 我回頭望向河岸,還有那艘船,船上此刻燈火通明的,很多人在那忙忙碌碌,元老爺的背影看來,正在那裡對手下的工人們指點,卻只有那一襲白衣,在夜色與火光之間,反而顯得那麼不清晰……好像察覺到我在看他,他忽然側過臉來,他在看我,他那種眼神—— 我突然驚覺,不對!這裡不是……霎那間水「咕嚕咕嚕」地直灌入我的口裡,我想大叫,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四周還是一樣地黑,我還在水裡,剛才那都是餓鬼的幻術! 但我能感覺到頭頂的方向有一片火光,應該是人們舉的火把,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向我頭頂的方向掙去,終於冒出了水面。 「桃月兒!」是桃三娘的聲音,但我一頭一臉的水,什麼也看不見。 「快,抓住這根繩子!」我聽見桃三娘這樣說的時候,有個東西正好落在我的頭上,我連忙一把緊緊抓住。 「拽緊別鬆手!」桃三娘這樣說,繩子已經帶著我往岸上靠,風還是那麼大,浪一個接一個,像還想把我往水底打去,好幾個大人伸手一起將我拉上了岸。 「桃月!沒事吧?」桃三娘用手給我抹開粘在臉上的頭髮和水,我拚命咳嗽著,她向下按著我的頭用力拍我的背。 「三、三娘……」我緊緊抓住桃三娘的手,我害怕這一次仍是假的:「我爹、我爹呢?」 「船剛才被沖走了好遠,不過現在好了,趁著剛才有陣子風小很多,他們已經綁好了繩子,現在已經快拉靠岸了。」桃三娘柔聲安慰我道。 我又咳嗽又拚命大口喘粗氣,實在難受得很,待緩過來一點,才發覺周圍圍了好些人,有的是元府家丁,也有的是逍遙客棧裡的雜役,有男有女,唧唧喳喳,七嘴八舌的。有人催促三娘道:「把這女孩帶進屋裡去休息一下吧?」也有人說:「要不要請大夫?」 忽然人們向兩邊閃開,元老爺走到我面前來,他身邊跟著那個長沙人:「嗯?醒了?沒事?」 「哼!這風刮得邪氣啊!」那長沙人朝地上啐了一口,大聲罵道:「莫不是惡蛟作孽?」 「噢?趙先生的意思是?」元老爺奇道。 我這時已經清楚過來,留心聽他們說話。 「我自小在湘水邊上長大,一直聽老人的故事裡,常說到水裡住著蛟龍,時常興風作浪,甚至伺機吞噬人畜,其實蛟不如龍,龍乃是天地間的聖靈神物,而蛟實則是頑劣水怪……元大人,這水中,莫不是有蛟?」 「啊?」元老爺嚇了一跳:「可是蛟獸食人,方纔這丫頭掉進水裡,卻並沒有發生意外啊。」 「這……」那長沙人也一時語塞。 我與桃三娘對視一眼。 不知是不是覺得面子上掛不住,那長沙人倒背著手,皺著眉頭煞有介事地走到水邊,盯著水裡沉吟半晌。 桃三娘扶著我站起來,我還是很擔心爹的安危,朝船上張望,果然船已經綁好幾根大繩子,眾人用力正將船拉回來了。 「你爹不會有事的。」桃三娘低聲對我說。 「三娘,已經快到子時了……」我擔憂地問道:「春陽他們不是還得殺一個人麼?」 「嗯,其實方才真是嚇到我了,我以為他們真想把你淹死。」 我心裡一驚,腦子裡回想方纔的一幕:「那麼說,方纔我在水裡看見的,都是真的?不過……」 「不過春陽好像並不想殺你,或許剛才他弟弟想對你下手的,不過他還是制止他了。」桃三娘接了一句,冷笑一聲:「他們早就有看中的人了。」 「誰?」 「噓——」 風募地又強盛起來了,在河面上打著旋兒,天空上隱隱能感覺到層雲堆積,還有沉悶的彷彿是雷聲在滾。船終於靠岸了,爹下了船來。 「爹!」我喊一聲,跑過去。 「桃月兒?」爹看見我臉上充滿疑惑:「你怎麼到這來了?」 「我和娘都好擔心你,這裡死了兩個人……」我抓住爹的衣服,才有了心裡石頭落地的感覺。 「是你娘叫你來到?」 「不、不是,我拜託三娘帶我來的。」我仰望著爹的臉,他一臉疲憊憔悴,也是驚魂未定。 風呼呼地在我耳邊過,我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 「快把船固定好,回到屋裡去!」我聽見那長沙人喊。 人們手忙腳亂地吆喝著收拾,爹也拉著我和三娘說:「先去避避風吧!」 這時有人喊:「趙先生,站在邊上太危險!」 我一邊往回走,一邊回頭去望,可很多人都火把都已經被大風吹得熄滅了,只覺得黑糊糊一片,看不清誰是誰。 「可能還要下雨,快走!」爹扯著我,容不得我再看仔細,果然沒多久,天上落下滂沱大雨,我們好多人都擠在逍遙客棧的大堂裡。逍遙客棧本來是只接待貴客的地方,可這會兒事出非常,也是看在元府的面子上,沒有辦法阻止。 我冷得陣陣發抖,桃三娘拿出銀子讓廚房給我煮薑糖水,我爹推辭半天,絕對不肯收,這時忽然有人問:「趙先生?趙先生在哪兒?元大人有請!」 大堂裡的人都面面相覷,這裡沒有那長沙人的影子,我驚恐地望向三娘,她對我搖搖頭,意思是不許我作聲。 「難道還在外面?或者上茅房了?」有人說了了一句,其他人也在紛紛揣測,也有人說,要不找幾個人出去找找他,其他人立刻反駁道,這麼大的風雨,去哪兒找人?有人指著我說:「剛才這小丫頭是命大,掉進水裡還能自己冒出來抓住繩子。」 桃三娘攬著我的肩,一邊撥我的濕頭髮,並沒理會那些人的話,看樣子,是絕對沒人肯出去找那長沙人的了,我抬頭看著三娘的臉,她的神情肅穆,也不說話。 我們就這樣一直等了一個時辰,屋外的風雨才慢慢停住了,元老爺沒再露面,估計已經在樓上的客房休息去了,只有元府的家丁仍在守著打點。那個長沙人也一直沒有露面。 我很睏倦了,但是硬撐著不肯閉眼,爹卻還不能回去,因為工錢還得等到明日才發,再說折騰了半夜,船也有損傷,明日還得修整。桃三娘讓李二背著我,爹對三娘再三道謝,拜託他們送我回去。 回家的路似乎很遠、很黑,路上空空蕩蕩的,兩邊的樹在輕輕搖晃,也很靜。 「三娘,那個人死了嗎?」我忍不住問道。 「應該是。」桃三娘沒有看我,淡淡回答,她對這事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但我心裡好怕。 「為什麼他們能夠輕易就殺掉一個人?人為什麼這麼容易就被殺死?」我說這話的時候,心裡很難過,但我試圖不表露出來,不想被三娘發現:「餓鬼很可憐……但他們為什麼可以隨便就殺人?」 桃三娘這一次沒有回答我,她只是望著前方。 我伏在李二背上,側著臉就能一直看著她,夜裡她的身影也是一團模糊,我很困很想睡了,今夜春陽已經如願以償了吧,他會怎麼把船帶走?他那個說話聲音稚氣,一副微笑吟吟帶著虎牙的弟弟,真的一點都不像是會是殺人吃肉的鬼怪……為什麼都看不出來呢?我好累了,但我更想知道為什麼…… ※※※ 桃三娘為那個長沙人做的金絲粉,他沒有吃完,就再也不見了。雖然我並不喜歡他,但一個人憑空就不見了蹤影,聽到很多人在那裡頻頻猜測他的去向,甚至後來很多人去河裡打撈,但卻連屍身都找不到。 我覺得,他那麼戀著家鄉,死後會不會順著河流回去呢?不過桃三娘說,子時死的這個人,是春陽餵給到時幫他開船的鬼,那就是說,會連身體也被吃掉嗎?好殘忍…… 那艘船並沒有受到什麼毀壞,但後來元老爺也沒有用它去招待客人,就那麼停在運河邊。沒幾日就快到中秋節的前夕,那艘船在一天夜裡悄無聲息地就消失了,江都的人們都議論紛紛,它果然是不詳的,船上恐怕是藏著鬼怪也未可知! 可在我看來,最低限度,爹能平安無事地回來了,我就很滿足了。 回來之後,因為落水著涼,我病了一場,但之後回想起來,我掉進水裡春陽卻沒有要了我的命,也還是萬幸!當時在幻象之中,差一點就進了那屋裡去……也許進去就沒命了,但我發覺是假的,是因為他當時回過頭來看我時那微皺眉頭那種目光,似乎在叫我快點離開這裡。我撿回一條命,其實都是托三娘的福吧。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春陽的眼神裡竟有種悲哀,隨意就能奪走人類性命的餓鬼,如此可恨……卻又如此悲哀,我實在是想不明白。 十二、紙花蜜 中秋佳節將至,菜市飯館裡桂花蜜酒、酥飴小餅飄香,栗子、紅棗交新,一派香甜熱鬧。 娘姨捎來書信,因重慶節前要趕到夫家鄉下鹽城去祭祖,因此途中經過江都,數年不見,到時必定要來家小聚等話。 爹掐指算過日程,大約就在八月十二、十三日這兩天就能到了,但他手裡還有活計要忙,就讓娘好好把家裡打掃一番,沒有多餘房間,只有進屋左手邊一間小房,本來是堆放木料什物的,爹就把那些雜物都搬出來,裡面原有一張舊木榻床,也讓我擦拭乾淨,鋪上乾淨被褥。他也沒太多時間陪著招待,也不知他們會留住幾天,所以囑咐娘不要太省銀子,多買點糖果回來才是。 爹出門忙活去了,我陪著娘,娘滿心憂喜參半,給我說起小姨,是從小兒一塊吃一塊睡感情最好的親姊妹,長大後卻都各自嫁人,娘嫁到江都,而小姨夫家是賣茶葉的,開一家店舖在金陵,這些年各自忙於家庭生計,就少了往來;兼之娘家人又少,我的外公外婆在我五、六歲那兩年相繼病逝後,我娘就連娘家也鮮少再回去了,只是過年節時候,會捎封書信或者一點土產與娘舅互道問候一下罷了。 「你那表姐李珠兒,還記得嗎?比你大三歲,那時候比你就高大半個頭,很細挑兒個頭的,那年你六歲她九歲,你老黏著她,她卻嫌你小不肯跟你玩,但是晚上你們倆又抱著一塊睡覺,真逗!我和你小姨看著你們兩個就好笑。」娘摸摸我的頭,我因為之前那次晚上去河邊找爹而掉進水裡,回來發了好幾日的燒,吃了幾服苦藥才好了的,娘心疼得什麼似的,還習慣了似的,總沒事就摸摸我的頭,好像怕我燒還沒退乾淨一樣。 「我記得的,珠兒表姐那時候喜歡掐鳳仙花染手指,我也學著她做她就嫌棄我。」我想起來還覺得好玩,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我就再也不喜歡掐鳳仙花玩兒了,甚至不太喜歡和同年齡的女孩子在一起,甚至看見她們跳皮筋,我也從來不去參加。 「可惜後來聽說你小姨和表姐的身體都不好,也不知是什麼緣故,珠兒小小年紀,還得了哮喘症……他們這一趟回去祭祖,旅途勞頓,身體恐怕都吃不消呢。」娘忽然搖搖頭歎息一句。[TXT小說下載:www.wrshu.com] 八月十三這日午間,姨父小姨一家果然到了。一家三口人加上一個傭人張媽,坐著雇的一輛馬車,姨父在給車錢,娘和我就忙著幫把卸下的行李拿進屋,小姨只比我娘小一歲,但性子比我娘爽朗許多,又是在金陵開店舖做生意的緣故吧,穿著顏色光鮮許多,深紅的衣裙,頭上插著一支金釵,看起來比我娘也年輕不少。 小姨看我娘要幫她提包袱,趕緊制止住,說她還有個肚子,搬東西不怕傷了腰,我卻拿眼看表姐李珠兒,小時候她就比我個頭高,現在更是比我足足高一個頭去,很素淨斯文的模樣,只是瘦削,臉色不大好的樣子,不時用手背擋著嘴輕輕幾聲咳嗽,往屋裡走去,她也正好轉過臉來看我,目光甫一對視,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倒大方地微微一笑笑。 屋子裡早已擺好了桌椅,一邊安置他們坐下我一邊趕緊去泡茶。見我拿茶壺小姨又連連叫住我,讓表姐去拿包袱裡帶來的茶,說是姨父才托人去雲南帶回的茶團,還有一包干菊花,兩樣一塊烹煮放一點冰糖,滋味才好。 我不太會烹煮這樣的茶團,表姐笑笑看我的樣子就說:「爐子在哪兒?我來做吧。」 我和她在廚房門口的風爐邊煮茶,她手裡忙著,卻靜靜的不多話,我故意抓起我的烏龜給她看,她笑說她在家裡也養了兩條小魚,我忽然覺得我自己真像個沒長大的黃毛丫頭,表姐笑起來都那麼溫柔可人,我卻還是毛毛躁躁的,才留起的頭髮也懶得梳幾根辮子,仍是分成兩股盤結成雙角髻罷了。 突然表姐又俯下身去劇烈咳嗽起來,伴隨有點急促地喘,我嚇了一跳,手足無措:「你、你沒事吧?」 屋裡張媽聽見聲音出來,拉了她進屋去,我守著爐子,聽見屋裡他們在找藥,低頭看看烏龜,烏龜也在抬頭看我,一雙黑溜溜的小豆子眼睛,我指著它說:「姐姐病了,你說怎麼辦?」 烏龜眨眨眼,這時不知哪裡飛來一隻小粉蝶,輕輕飄在烏龜上方,烏龜忽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脖子一伸,一口咬住了粉蝶,我驚訝地看著它,它卻若無其事,嘴巴開合幾下,把粉蝶吞吃進去了。 我急得抓起它來:「你怎麼亂吃東西啊?快給我吐出來!」烏龜不理我,翻了翻眼皮,還一副吃完了很愜意的樣子。 這時水滾了,我還得煮茶,只好放下它。 姨父小姨都是典型的生意人,說話圓滑世故,送給我娘幾塊衣料,送給我一包豬肉脯,又給我們說起金陵的眾多風土人情,以及喧囂繁華市道,實在不如江都這裡水靈清秀,這麼安靜,更適宜養人。 表姐又咳嗽起來,看她的樣子似乎很難受,額角都滲出汗珠來,我娘擔心道:「這是怎麼回事?珠兒的病好像也拖很久了?」 小姨皺眉道:「已經兩年了,藥吃了不少,就是不見好,有時這個醫生說是冷症,要吃人參,後來換一個醫生,又說熱症,得吃玉竹甘草……總之沒把人治好,反把人折騰得夠嗆。」 「什麼病症怎麼會一時診出熱、一時又是冷的?」我娘奇怪問道,但小姨也只是搖頭,娘過去摸摸珠兒的頭,才想起什麼,拿出一把錢給我:「去歡香館買些點心來,月餅蒸糕什麼的。」 「好。」我巴不得這一聲,看表姐的咳嗽已經緩過來很多了,便拉著她問:「表姐跟我一塊去嗎?表姐去看看喜歡吃什麼?」 娘笑道:「是啊,一塊去看看!」 ※※※ 「桃三娘,請給我把菊花糕、茯苓餅、棗泥月餅、油炸糕各稱三斤吧!」一個窈窕身姿、橘紅衣裳金絲腰帶的女子提著竹籃子來買糕餅,看她的衣著很是富貴,頭上挽著堆雲般的髮髻,斜插幾支鑲大紅寶石的金簪子,眼角下還有一顆嫵媚異常的淚痣,手裡拿著一把繡花團扇輕輕扇著,露出手腕上一串鋃鐺作響的金鐲子,倚在門邊說話,聲音柔軟得可以讓人骨頭都酥掉,只是不知道她為什麼不進店裡去。 桃三娘答應著,在給她一一打包,我帶著表姐走進店去:「三娘!我來買糕!」 「噢?」桃三娘抬頭看是我,露出笑顏:「今天來客人了?這位姑娘是誰呀?生得好標誌!」 表姐羞澀地笑笑。 「這是我表姐。」我連忙介紹,這時幾包糕餅已經裝好,李二送到門口那女子的籃裡,那女子隨手拿出一錠銀子來:「小李二哥,謝啦!」然後也不等找錢,擺擺手就走了。 從那女子身旁走過,我就聞到一股特別的香味,會讓人心神一怔的那種馥郁勾人,絕不是普通的桂花油或者薔薇露,但她必定不是本地人,因為我從未在附近見過她,可她卻隻身一人提著籃子來買糕,再說足足一錠銀子,不要說買幾斤糕,置辦一整桌魚肉宴席都夠了!我有點疑惑地看看三娘,桃三娘倒是若無其事一如平常的樣子,從李二手裡接過那一錠銀子放回櫃檯裡,忽然她有點詫異地指著門口:「誒?哪裡飛來那些蛾子?掉進糕裡就糟蹋了,李二快去趕走。」 我循著她指的方向,就在我們進來的門口,有幾隻與方才烏龜吃下的那種粉蝶在團團繞繞地飛著,李二拿著蒲扇連忙到門口揮著趕走了它們,我覺得幾隻粉蝶而已,桃三娘的反應未免有點過度了。 「桃月,你想買什麼糕?」桃三娘完全沒在意我的奇怪,說來日子將近中秋節這段時候,歡香館裡每天都擺出各種糕餅售賣,她這些天就是忙忙碌碌地做這些糕餅點心。 「噢,表姐,你看想吃什麼?」我拉著李珠兒讓她看桃三娘擺在桌面盤子上的各種糕餅。可表姐的眼睛卻在望著門外,李二去趕走粉蝶不見了的地方,我拉她衣袖搖搖:「表姐?」 李珠兒收回目光,見我擔憂狐疑的神色,淡淡一笑:「沒什麼。」然後轉臉去看那各色糕點,桃三娘則拿一茶壺過來,笑道:「快先坐下喝杯茶。」 給我們兩人面前一人一茶杯並倒上清茶,表姐道聲謝然後拿起喝了一口:「這是金陵的雨花茶。」 我十分驚訝:「你怎麼一喝就能知道?好厲害!」 桃三娘用碟子給我們揀了幾樣糕點:「這位姑娘真是不簡單呢,湊巧昨天一位金陵的客人送了我幾兩,來,」她把筷子也遞到我們手裡:「先嘗嘗看再買也不遲。」 「謝三娘!」我用筷子夾起已經刀切成小方塊的薔薇糕:「表姐,嘗嘗這個,是薔薇糕。」 「嗯,謝謝。」李珠兒接過去聞了聞,也笑著說:「真香,薔薇糕我還是第一次見。」 我不經意間抬頭看桃三娘,卻發現她正仔細端詳著表姐,我心中一凜,桃三娘很少這樣看人的,每日面對五湖四海來往的客人,她一般對任何人都是一副不大在意的樣子。難道表姐身上有什麼不對?我不由地又望表姐,她正吃完一塊薔薇糕,見我看她,便露出笑容:「很好吃啊。」 「是啊,三娘的手藝可好了。」我連忙附和,但說著這話時,我卻有點緊張又看看桃三娘。 忽然這時又有人進店來:「桃三娘,你要的蜂蜜我給你送來了。」 是住在竹枝兒巷尾的譚承,和生藥鋪的譚大夫是叔侄親戚的,只見他捧著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大陶罐進來,李二過去幫他接過放到地上。 「噢!謝謝譚小哥兒了!快坐下喝杯茶。」桃三娘在櫃檯裡拿了錢來給他,又給他倒茶,他歇下來看到我:「小月妹妹也在啊。」 他自從因為那次在巷子裡喊元府的船上死人,把我娘驚嚇到暈過去的事之後,每次看見我娘或我就臉色都有點訕訕的,有時嬉皮笑臉地打聲招呼,也是不自在的。我也笑答:「是啊,小譚哥哥。」 譚承很自然的就看見李珠兒,她正雙手捧起茶杯慢慢送到唇邊,不知是不是她側面神情的清淨,還是看她的儀態嫻靜,譚承的眼珠子一瞬間定住了。 表姐這時卻忽然又咳嗽起來,別過身去手背掩著嘴邊,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桃三娘指著門口喊:「那幾隻蛾子怎麼又飛回來了?李二快去把它們拍死!」 「別!等等!」李珠兒顧不得自己咳嗽不停,居然連忙起身去阻止李二道:「別……咳咳……把它們趕走就好了,別弄死它們……」 我驚訝地看著她,李二站住回過頭來,望著桃三娘等她的指示,我望向門口,果然方纔那幾隻粉蝶又在那裡裊裊地飛著。 桃三娘笑道:「姑娘真是菩薩心腸呢,好吧,那就讓它們飛吧,別飛進來髒了吃的就行。」 我總覺得三娘的舉止說話很怪,她平時都不會這樣,對幾隻小粉蝶就如此大驚小怪。表姐還在咳嗽不止,我趕緊拉她坐下:「你怎麼樣了?很難受嗎?」 「這位姑娘是什麼病?可曾看過大夫?素來吃什麼藥?要不我這就去藥鋪給姑娘抓藥?」譚承一疊聲十分關切地問。 李珠兒咳嗽慢慢緩定下來,微微喘著笑道:「我沒事,不用擔心,千萬別麻煩了。」最後一句是對譚承說的,她臉色蒼白,但笑容依然溫和,話語柔軟。我看譚承的樣子,又是看著我表姐看呆了。 「來,茶裡放點姜會好一點。」桃三娘拿來裝姜霜的小瓶子,給李珠兒的茶杯裡倒一點:「待會買點茯苓餅回去吃吧,茯苓性平,你吃著也能有點好處。」 喝完茶,又坐了一下,我們把茯苓餅、薔薇糕、棗泥月餅都各包了一包,也不理會那個譚承,就回家去了。 晚上爹回來,我們一家子吃晚飯,因為爹和姨父要喝酒,所以我和表姐吃完就離開桌子,到院子裡休息。 烏龜待在井邊,嘴巴不停嚼著,嘴角還沾著一片粉蝶的翅膀。這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我家院子裡竟飛來不少粉蝶,在薔薇架周圍上下飄旋,表姐走過去,伸出手來,就有一兩隻粉蝶乖乖落在她手上,我心裡一動,想到下午桃三娘大驚小怪的樣子,俯身拿起烏龜,便故意道:「你怎麼又亂吃東西?」 李珠兒回頭來看,見到烏龜嘴邊的粉蝶翅膀,臉色一變,但沒說什麼,又低頭咳嗽起來。 我更覺得她肯定有什麼不對,就靠過去笑道:「表姐,你平時都愛玩兒什麼?在這多住兩日吧?過了中秋再走?」 「住兩日,但不知道中秋是不是趕回去,其實離著重陽還有好些日子。」李珠兒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手上的粉蝶,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她眼裡有一抹哀愁。她只比我大著三歲,但她已是很有心事的姑娘了,我完全不能瞭解她的心情……吹來一陣風,花架上半枯萎的薔薇搖晃,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觸,低頭看著手裡的烏龜,它也正伸長著脖子,看著我。 忽然牆外有人說話:「小月妹妹!吃過飯啦?」聽聲音就是譚承,我踮腳隔著矮牆朝外望:「是小譚哥哥啊,吃過了,你呢?」 「沒哪!剛才從藥鋪回來。」他也踮著腳朝我們張望,看見我就不好意思搔搔後腦笑,手裡拿著一小包東西舉給我看:「吃嗎?炒杏仁!」 「不用了,你留著自己吃吧。」我謝絕了,原本以為他只是客氣一下,沒想到他神情閃過一絲失望,但還不死心:「杏仁止咳平喘哪,我叔叔說的……」話出口一半,他又停住了,更加尷尬地撓著頭。 我這才明白過來,看看身邊的表姐,她仍舊面向著薔薇架,好像沒聽見一樣,但可能也是裝的……我第一次遇見這種事,有點不知該怎麼辦:「可、可是……」 譚承臉上掛不住了,訕訕笑著:「那就算了,我走了啊。」說著就快步往巷子裡逃也似的快步跑掉了。 我看著他跑遠,忽然覺得好笑,把烏龜放回腳下地面,見李珠兒正看著手上的粉蝶出神,我伸手拈起其中一隻粉蝶的翅膀:「表姐在想什麼呢?」 不曾想李珠兒見我拈走粉蝶,就急了:「誒!你幹什麼?」她的反應強烈,我一時茫然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快放開它啊!」 「噢……」我嚇得鬆開手,那粉蝶輕飄飄一片小小枯葉似地落下去,不知是翅膀傷了還是也被嚇到了沒回過神來,輕輕巧巧地就要往烏龜頭上落去,那烏龜睜著一雙黑豆子的小眼看著,還未等李珠兒意識到,它抬頭就是一口,那只粉蝶就這樣進了它的嘴裡。 李珠兒呆了,睜著眼睛好像難以置信地盯著地上的烏龜,我更加是嚇了一跳,連忙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彎腰撿起烏龜,拍著烏龜的硬殼背:「烏龜也不是故意的!」 李珠兒半晌不作聲,我心裡忐忑地看她臉色,但她木然到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我想我真的深深得罪她了:「表姐……表姐對不起!你別生氣啊?」 不知是不是我道歉的樣子特別誠懇,李珠兒也沒法,終於深深歎了口氣:「其實,這也不能怪你。」 「怪……烏龜?」我試探地接話。 李珠兒看著我,她的目光很澄澈,我閉嘴了,這時週遭的粉蝶四散地飛舞著,晚霞紫紅的暮色映照之下,那麼多的粉蝶,忽上忽下姿態如此輕靈,我不由得歎道:「好美!」 李珠兒點頭笑笑:「嗯。」 我見表姐笑了,才暗暗鬆一口氣,仲秋時節,晚間風清氣爽,我與表姐陪著娘和小姨,談笑至一更方睡。 ※※※ 第二天,姨父教我們去菜市買回兩個大大的青柚子,我和表姐兩人花了半天的時間,在只割開蒂上一塊皮地方把柚子肉掏空,又用小刀在青皮上摳出花樣子來,姨父再把柚子穿上繩子,用一根長竹棍挑著,裡面點上蠟燭,就成了一盞漂亮的柚子燈籠了。據說是姨父到南方去販茶時恰逢中秋節,便看到學來的。 而江都這裡,平素過中秋節,人們都只用竹枝和各種花紙,做許多五顏六色的紙紮燈籠應景,我從沒有見過有用柚子做的,不但漂亮而且有股柚子香氣,我拿著愛不釋手。 而娘和小姨,又幫著我們一塊用紙折出小船,說讓我們到時候在小船裡點上蠟燭,然後放到水裡順水流走,許個願望就是能把表姐的病根也一起帶走。 明日就是中秋節了,聽說小秦淮上游一處較寬敞的河邊,元府與其他幾家鹽商富戶一齊,花錢準備要放一場焰火,到時就肯定更加熱鬧了,爹娘也興致勃勃地說要偕同小姨一家到時去河邊看焰火。 只有我……卻頓時間從頭涼到腳,元府要去放焰火……那也就是說元老爺和春陽那幾個餓鬼孌童到時也會在咯……怎麼辦?萬一又碰面了怎麼辦?他們這一次又要吃人怎麼辦? 我一想到這裡,就全身發怵,不過明晚的人也會很多吧?我們一家人混雜在人群裡,和那些官府富家離開很遠的,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就看得見的,但願中秋節他們不要作亂才好,讓江都人都好好過個節吧! 我心裡一徑這麼惴惴不安的,既不敢向任何人說,只得一個人憋在心裡。 傍晚我帶表姐到小秦淮邊散步,還湊巧碰見了譚承,他也問起我們明晚要不要去河邊看焰火,我見他一邊說話一邊目光卻不住的往表姐身上瞟,就覺得好笑,他的年紀看起來其實也就比表姐再大個兩三歲罷了,所以他才會第一眼看見表姐就怔住了吧?我想到這裡,就故意說道:「小譚哥哥,明晚我們一塊兒玩吧?我們要在水裡點蠟燭放小船,送走表姐的病根,到時候天上又有焰火,水裡還有燭光,一定很好看!」 「好啊!」譚承一口答應:「明天晚上,在河灘邊見!」 可在他走後,李珠兒也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笑笑,好像在傍晚的時候,飛來的粉蝶就會特別多,她站在小橋頭,仰望橋上飛來飛去眾多的粉蝶,看當看著它們,好像那才是讓她最開心的事,可我也不好再問她了,也許這就是比我大的女孩子的心境吧,並不是我現在能瞭解的。 ※※※ 街上比起往日格外地熱鬧,許多人天黑以前就已經聚集到河邊,楊柳樹堤間,束上了長長一行的大紅燈籠,歡歌笑語不斷。一眼望去,賣煮芋頭、炒栗子、紙紮花燈的小攤,也尤其多。 自從小姨來家以後,娘這幾日的心情也明顯地大好,一直有說有笑,小姨雖然總說金陵遠比江都繁華,但此刻也是一路新奇地賞玩不已。 看了公告,大約戌時二刻焰火才會開始,爹和姨父拿著那包紙船和蠟燭,娘和小姨則提著食籃,我和表姐提著柚子燈走在最前,這兩盞刻了花的柚子燈,特別引人注意,我有點得意,拉著表姐的手走,聽見有小孩嘖嘖稱奇,我也故意裝作聽不到。 天上那一輪中秋圓月,已經越來越現光亮,我簡直覺得它看起來就像個金黃大月餅,只是不知道裡面包什麼餡的,偶爾幾片雲掠過,也像盛餅的布絨,我這樣跟表姐說,表姐卻笑我就是嘴饞。 河邊有人設檯子供了香燭瓜果,還有不少書院裡成群結隊出來的學生,遠遠地就聽見有人議論說他們那些讀書人在作詩,要賽文,可我們都是聽不懂,只有李珠兒因為有時看家裡收支賬本,認得不少字,她告訴我說聽聞金陵不少妓女還都是認得字的,據說還常和那些學生文人寫歌作詩,我腦袋裡就想起那元老爺身邊見過兩次的金雲,還有那陳長柳和岳榴仙夫婦,他們都懂識字作詩的吧? 我正在東想西想,迎面就看見譚大夫和譚承走過來。 那譚大夫在我們鎮上一帶可是最德高望重的人,爹娘趕緊上前去和譚大夫打了招呼問好,那譚承就看著我們笑:「小月妹妹的燈真別緻,是柚子皮做的?」 我笑著答是,那譚大夫拈鬚笑道:「今夜月明風清,在水邊看焰火,火花映照到水面,就更加好看。那些讀書人佔了最好的位置,我們不如也找一塊地方等著?」 「是啊,我們還要放船呢。」我跟爹說,但娘大著肚子容易疲乏,只好他們和譚大夫先找地方坐下休息,只讓譚承與我和表姐在離他們不遠的水邊放船。 幾隻硬紙船上放一小截點著的白蠟,就放到河面上,每放一隻我就說一句:「表姐的病根飄走囉!」這是小姨和娘教的,我就覺著好玩才這麼說,那譚承衣兜裡還裝著炒杏仁,拿出來給我們吃,我倚著一棵柳樹根坐著,炒杏仁已經去了殼,鹽炒得很干很香,但仍然有一股清苦味,我看表姐吃了幾顆,眼睛卻望著水面那幾隻打轉的小船發呆,也是奇怪,河水一徑是流的,又吹著微風,怎麼這幾隻小船半天還在這裡沒有飄走? 這是有人一陣歡呼,幾聲「砰砰」的悶響,天空炸開了五彩斑斕的花! 「放焰火了!」譚承指著天上興奮地喊。 「砰砰——」又是幾聲,幾朵金黃帶紅的菊花一般火光照亮了夜色:「好漂亮!」我驚呼道:「表姐!你快看!」 李珠兒卻突然又咳嗽起來,我起初沒在意,譚承在一旁關切問道:「怎麼樣?很難受嗎?我明天拿些膏藥來給你熱敷一下後背試試?」 「不用了,這兩年吃過很多藥,試過好多方子都沒治好,你別費心……咳咳……」 河面上一直有數只粉蝶在飛來飛去,紙船在水面打繞,它們就紛紛在小船上落下,卻可惜紙船太小,蠟燭燃著的火苗竟把它們的翅膀一下子就給燎焦了。 「哎呀!」李珠兒一邊咳嗽一邊看見了,顧不得想就要伸手到水裡去把粉蝶救下,譚承喊一句:「小心!」卻不敢去拉她,我連忙拽住她的手臂:「別滑到水裡了。」 幾隻紙船雖說就在我們眼前的河面上,但離著岸邊也有兩尺多遠,起碼我和表姐倆人的胳膊接到一塊,才有可能夠得到,我勸她說:「紙船放進水裡就不要再去撈了,不然你的病好不了。」 李珠兒卻還是著急了,這時天空的焰火「嗶嗶叭叭」地炸響,我看她卻是根本沒有一點觀賞焰火的心思,不知哪來又一陣風,紙船不再原地打轉,開始慢慢順著水流而去,她就一直望著河面,那些粉蝶逐光,跟著紙船一直飛,她也就跟著紙船一直走,我還想看焰火呢!可發現她跟著紙船就要走遠了,譚承也跟了過去,懊惱也沒用,我一跺腳只好也跟了過去。 ……不知道是我合該倒霉,還是別的什麼緣故,我跟著表姐譚承、跟著紙船,走了一段沒多遠,就見河邊依水有一座簡陋開闊的茶棚,裡面燈火通明坐著一些人,茶棚門口的水邊也有幾個人,我一邊走一邊只顧看天上的焰火,全然沒有注意,但突然表姐他們停下來了,我差一點撞到譚承身上,才回過神來—— 只見一個戴著金項圈的青衣少年從水裡撿起一隻紙船,好像一臉好奇,就在我看見他的時候,他也正朝我們望過來,我頭皮一緊! 譚承開口喝道:「那是我們放的紙船,你不許動!」 譚承這一聲喊,水邊那幾個人也回過頭來,那個一襲寬袖白衣,頭上綰髻,額上齊眉勒著抹額的人,天啊!是春陽! 我徹底傻了!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元府的人怎麼會在這裡出現?他們不是只會待在茶館酒樓那樣的地方嗎?這麼簡陋到連泥磚牆都沒有的茶棚子附近,怎麼會看見他們? 青衣少年手裡拿著紙船,船上有燒死的粉蝶,他臉上是促狹的笑,朝手裡輕輕一吹,紙船上那蠟燭火苗熄了,幾片粉蝶的殘骸像碎葉子般飛起來,又緩緩飄落地面。 「你……」譚承有點生氣了,走上前去兩步,聲音更大:「我說這是我們的紙船,你沒聽見?」 一個皮球在地上不遲不徐地滾了過來,金黃色衣裳,容貌姣秀的少年走過來,他足足比譚承的個子低一個頭,但他完全沒看見眼前有人似的,走到譚承面前撿起球再轉回去,然後把球一腳踢了,對面一個穿深紅色寬袖衣服的少年接了,再一腳踢向此時仍面對我們站著的青衣少年:「燃犀!你在磨蹭什麼?」 我手有點發抖,從後面拉住譚承和表姐的衣服,低聲道:「別、別惹他們,我們回去吧。」 「有錢人就了不起啊!」譚承的聲音還是沒減弱,不知是不是因為李珠兒在旁邊,他才不肯示弱。 數只小紙船流到這裡,就被凸出水面的石頭羈留在那裡不動了,那些粉蝶好像也感覺到了某種恐懼或威脅,慢慢也四散著飛開了,李珠兒望著它們飛走的身姿卻不說話。 青衣少年並沒有理會別人踢給他的球,仍然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們,這時後面那人再喊一聲:「夏燃犀!」 青衣少年還是沒理會,反笑指著我道:「小丫頭是你?總能看見你?」又指著地上那些粉蝶對我表姐說:「你是跟著這些妖蛾子過來的?剛才我看見它們飛到前面林子裡去了。」 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聽著卻是一驚:「你說什麼?」 李珠兒忽然急切地問道:「你真的看見它們飛過去了?」 「是啊。」青衣少年臉上掛著一慣的笑,但那笑裡我直覺得充滿奸邪…… 李珠兒也不理會我們,就往他指著的方向跑去,我來不及反應,譚承也已追過去:「哎!你去哪?」 我雖然很怕,但我更想知道這餓鬼的話是什麼意思,表姐的行徑很古怪,但他好像一眼就完全看穿了我表姐的心思,還說起什麼妖蛾子,她卻二話不說就朝他指的地方跑過去了:「你、你對我表姐說什麼?你、你別想害她……」 青衣少年挑眉睥睨著我:「小丫頭說什麼大話?我想做什麼你管得著麼?」 這時茶棚子裡走過來兩個元府的家丁:「老爺請少爺們回去喝杯茶再玩。」 黃裳的秋吾月那幾個便走回茶棚去,青衣少年還站著不動,從剛才就一直沒作聲的春陽喊了他一句:「走吧!」 青衣少年又瞥了我一眼,冷哼一笑,這才跟著走了。 他們完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那種狂傲的樣子,簡直能把人氣瘋! 但我不敢再說什麼,而且可以斷定表姐身上肯定是有什麼異常不對的地方了,那青衣餓鬼說什麼妖蛾子,難道那些粉蝶真有什麼問題?表姐跑到前面樹林子裡去找它們,豈不是很危險? 我也循著那方向跑過去,這一路雖然三三兩兩的遊人很多,但夜很黑,若不是天上的焰火,我什麼也看不清,他們再往那邊跑,只怕人會更少。 ※※※ 「砰砰」的焰火持續炸響,照得天空忽明忽暗,越往前走,柳蔭和雜草就越是茂密,我都辨不清這是哪兒了,但表姐他們就在前面,還能聽見譚承在喚表姐別跑,小心摔跤什麼的,突然前面隱隱出現了一團光暈。 不會是林子裡著火了吧?還是那個餓鬼故意引我們到這來然後放的火? 「表姐!」我大喊著跑過去——直到看清了眼前的情景,我卻驚呆了,一大片發出熒熒淡黃光芒的粉蝶,半空中漂浮著似乎是因它們翅膀不停扇動而飛散的粉末,它們聚集在水畔的兩棵柳樹之間,像是盡力想要緊緊擁簇在一起,又像是它們吸收著今晚月亮的光芒,數之不盡地在月光下樹叢間飛舞,並且聚集得越多,就越是兀自發出和月亮一樣的黃光,原本只是比人的指甲蓋大一點的小粉蝶,這麼密密麻麻地集合到一起,都快要有一個人高了。 譚承和表姐就那麼站在粉蝶形成的光團前,一動不動:「表姐!小譚哥哥!」我跑過去,越是接近,空氣中就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不香也不臭,就是鼻子癢癢的,我拚命搖著他們:「你們怎麼啦?」 譚承這才醒悟過來:「小月妹妹,這是什麼?」 「我怎麼知道!」我急了,抓住表姐的衣服大喊:「表姐!我們快回去吧!爹娘他們還在等我們哪!」 「我不回去!」李珠兒忽然一把甩開我的手,緊接著她又劇烈咳嗽起來,我鼻子很癢,味道越來越濃,一說話好像也有很多毛絨絨的東西飛進嘴裡,喉嚨也癢起來,譚承忽然後退幾步,指著前面驚恐地說:「什、什麼東西出來了?」 我回頭望去,只見粉蝶形成的巨大光團之中,竟然顯現出一個人形!沒有眼耳口鼻,但頭、脖子、身體都十分清晰,密密麻麻的粉蝶不斷揮舞翅膀,撒出淡淡黃光的微粉,這個人的形象就在光與瀰漫的粉末裡,很快雙手也顯現出來,光越來越亮,慢慢到腰,一直往下延伸…… 「這是?」我看傻了,李珠兒忍著咳嗽,看著這人形,卻掩飾不住欣喜的表情:「終於……回來了……」 「表姐……?」我望向李珠兒,原來她早就在等著眼前這一幕情景的出現嗎?難怪她身邊總是出現這樣的粉蝶,難道是什麼鬼怪?我腦子裡甚至想起昨天桃三娘看見這些粉蝶的情形,恐怕三娘早就看出來了,剛才那個餓鬼也是,他明明看出了端倪,卻還故意指點表姐到這來,他是存的什麼壞心眼啊? 「妖、有妖怪!」譚承發出驚恐的喊叫,我醒悟過來,繼續拽著表姐的衣服:「快、快走!」 李珠兒的雙腳好像在地上生根了一樣,她就是不肯挪動一步:「我不走!我等了這麼久終於再見到他!我不走!」 「小譚哥哥快來幫我一起拉她走啊!」我只能喊譚承幫忙了,並且下意識想到什麼,就附身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粉蝶光團中間的人形扔過去,「嘩」地一聲,石頭的確打散了幾隻粉蝶,那人形的腦袋似乎歪了歪,但石頭還是徑直穿過了光團,落到後面的水裡,激起一聲響。 「你幹什麼?」李珠兒突然瘋了一樣回頭一把推開我,我沒站穩就坐到了地上,但我迅速爬起來,繼續用力拽著她衣服:「快跟我走!」 譚承也過來幫我,一塊把她拉著往回路走,她拚命想要掙開我們,哭喊起來:「我不走,我終於再見到他了,我不走!」 李珠兒平時病殃殃的,想不到力氣這麼大,若不是譚承在,我根本拉不住她,譚承這時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李珠兒索性坐在地上,他也索性就想要把她整個人扛起來,兩個人就在地上撕扯,這時那團光,忽然大亮,我抬頭望去,沒有看錯的話,那個「人」睜開了眼睛,而且對我們是怒目圓瞪。我嚇了一跳,空氣裡的黃色粉末好像更厚了,像揚起一陣煙塵,我眼睛都快給迷住睜不開了,只能摀住嘴繼續去拉表姐,可與此同時那個人形也伸出了手,他的手比任何一個普通人都要長,一伸出來足足有三尺多,抓住了譚承的肩膀,輕而易舉就把他甩到一邊去。李珠兒擺脫了譚承,便又回頭再一次用力把我推開,我張口想喊她,卻吸進一口充滿那奇怪粉末的空氣,頓時嗆得咳嗽起來。 我下意識想到,必須離開這些包圍的粉末才行,於是一邊咳嗽著一邊往身後的方向挪去,挪出大約都有兩丈遠,我拚命揉眼睛,流出的淚水總算是把粉末沖掉了,我才能勉強看清,但當我看清後,那情景又是嚇得我驚叫:「表姐!」 金黃的光煙瀰漫中,那粉蝶聚集而成的光團裡的「人」,朝李珠兒伸出的長長手臂,李珠兒的雙手緊緊握著它,我因為在她身後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我卻覺得她很開心,她也許在笑…… 「唉……」我忽然好像聽見一聲長長的歎息,從我身後幽幽地發出來,我又嚇得猛回頭,看見的卻是桃三娘和提著食盒的李二! 「三、三娘!」我一時間有一種不知道什麼樣的感覺湧出。 桃三娘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拍拍我衣服上的土:「沒摔著?」 我搖頭:「三娘,你怎麼會來到這裡?」 「還不是元老爺讓我做幾個菜還有月餅點心的送來,我剛來的時候,就看見你急急忙忙跑了,那夏燃犀還笑,我想你必定出什麼事,所以過來看看。」桃三娘說話間,皺起眉頭用手摀住口鼻。 那團光越來越亮,李珠兒旁若無人地只是癡對著那光裡的「人」,我拉住桃三娘的手:「三娘,救救我表姐,她、她……」但我卻說不出她是怎麼了,旁邊譚承也從地上滾爬過來:「桃三娘!」 看他嚇得驚慌失措的樣子,桃三娘一手扶住他道:「沒事的,別擔心。」可她說著話,譚承卻忽然無聲無息就往身子一歪,不省人事了,後邊李二適時過來接住他,我這個時候也顧不得對這些再感到訝異了,空氣裡漂浮著發光的厚重塵末,那個光團之中的人形的雙腿也完整顯現了,眼睛、鼻子、嘴巴的輪廓也出來了,李珠兒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碰「他」的臉,我驚叫:「他要出現了?三娘,怎辦?」 桃三娘擺手止住我的話,她望向李珠兒的表情是淡淡的笑,讓我很意外,桃三娘指指李珠兒:「你表姐不是告訴過你,她等著見這個『人』,已經等很久了?」 我怔了怔,才點頭。 桃三娘搖頭笑道:「也真是奇怪呢,這蛾子也活了百年道行,他倆卻是怎麼認識到一塊兒去的?」桃三娘的話聽來,好像只是好奇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別的倒一點不擔心,我又急了:「可表姐不會有危險嗎?他們……」 「她已病入膏肓了。」桃三娘接口:「可他們互相都不願放棄對方,旁人又如何去救她?……這蛾妖的修行太低,他想要以人身出現,就得借助聚集大量同類的能力,實在是太勉強了,而且這麼多的粉末遲早會把人給嗆死的。」 天空一個特別巨大響亮的焰火爆開,天地彷彿一瞬籠罩在萬道霞光之中,那團黃光中的「人」伸出雙臂,將李珠兒抱在懷裡,桃三娘往前走出一步,那「人」似乎一驚,立刻警覺望向我們,他懷中的李珠兒也察覺,循著他目光的方向終於也回頭看著我們,那「人」有所忌憚地用力將李珠兒抱得更緊。 桃三娘有點無可奈何道:「你們也適可而止,不要太任性妄為了。今晚是月圓之夜,你藉著月光才把那點微薄的妖力發揮到這個程度,你連個人身都還未修成,如何就敢與這人類的孩子產生感情?」 桃三娘這句話說完,我就聽傻了,定定地看著蛾妖和表姐,表姐的神情很驚慌,看來她也很清楚桃三娘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蛾妖的臉,現在我能清楚地看到,他那發出黃色光芒的臉上,是一種人類神情中的悲傷,原來蛾妖也有人的感情?即使修行仍然十分淺薄的蛾妖? 「可惜你的妖力也支撐不了多久吧?過不了一個時辰,就還不是得打回原形,變回一隻普通的蛾子?」桃三娘繼續說道,她對蛾妖說這些話的語氣甚至有點鄙夷,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我知道我在你面前,是你甚至不屑抬手就能拍死的蟲子,微不足道。」蛾妖突然開口說話了,之前我還以為他是啞巴:「但是,我沒有過多的奢求,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蛾妖低頭看著懷中的李珠兒:「每天都能看見對方,這樣就好……」 「身為妖怪,卻說想要和人在一起,這難道不是最大的奢求?」桃三娘的話語卻更加犀利:「這女孩的癆病,也是你造成的吧?你們認識多久?一年?兩年?我看再用不了一年……」 「夠了,你住口!」蛾妖大聲打斷她的話,但桃三娘頓了頓,仍然繼續說道:「你自己也應該很清楚。」 「我自己甘願的!」李珠兒這時也大聲道。 「你這狠心的丫頭,完全也沒想過你還有父母?」桃三娘有點生氣了似的,她的話也讓李珠兒又劇烈咳嗽起來,蛾妖緊緊抱著她:「珠兒!」 好像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桃三娘大聲說道:「把這個丫頭留給我吧,我把她的病治好,你就不要再在這繼續添亂了。」 「你……我怎麼能相信你?你是……」蛾妖說到這,聲音有些畏懼。 「我不會隨便害人,況且這丫頭對我也沒任何用處。」桃三娘冷哼說道:「倒是你!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驚動了這附近的吃人妖怪,引來他們,你連保護她的能力都沒有。還不如省點力氣,好好繼續修行。」 蛾妖終於沒有任何話再反駁了,他長長歎息一口氣,低頭看著李珠兒,李珠兒忍住咳嗽說道:「你又要走了麼?我又要看不見你了!」 我在一旁看著,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雖然我並不是很瞭解表姐和這個蛾妖之間究竟是怎麼了,但此時此刻,我看著他們就是覺得很讓人難過。 蛾妖沒再說話了,也許以它的能力,做到開口像人那樣說話,也不容易,他只是一直抱著她,低頭望著她在笑,我看見她哭了,她低聲說著什麼,但我聽不清,天上仍有焰火在放,我忽然希望這焰火能夠放得更久一點就好了,不要那麼快停下……粉蝶聚集而成的那團黃色的光,漸漸暗淡了,許多只粉蝶已經在開始四散飛離開去,我驚訝地脫口而出:「開始散了!」 李珠兒哭得更厲害,一邊咳嗽著一邊急切地說:「別走!再等等,等一會兒……」 蛾妖的笑容依然還在,但他的眼耳口鼻又像剛開始出現的時候一樣,慢慢模糊了,手腳也看不清了,他整個人形與那團黃光重新融為一起,迅速淡化掉……天空最後一朵焰火散落,蛾妖也消失不見了。 表姐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和哭泣,氣也就要喘不上來似的,甚至乾嘔起來:「表姐!」我過去想要扶起她,空氣中那煙幕一般的粉末也已散去了不少,但還是引得人鼻子喉嚨都癢癢的:「表姐、表姐,別哭了。」我為她拂著背想要勸她,但這些話說出來,我自己聽著都覺得沒用。 桃三娘走過來,扶著她雙肩將她拉起來,柔聲道:「來,回去吧,等治好病,你會再見到他的。」 「真的?」這一句話讓李珠兒立刻就像抓住救命草一樣。 「嗯。」桃三娘點頭。 但起身走了沒兩步,表姐還是身子一歪昏過去了,她的樣子實在太虛弱。幸好有三娘在,幫我扶著她往回走了一路,也不費力,而那倒在李二手裡的譚承,在我們還沒見到我爹娘他們之前的半路上,便醒過來了,只是有點迷糊,方纔的事一點記不得了,只想起在水裡放船,然後三娘就告訴他方才和李珠兒兩個人走著不小心,一齊摔了一跤,她和李二路過看見,幫我才把他們倆人扶起來的,李珠兒現在還沒醒呢,譚承將信將疑:「我摔一跤就昏了?我從小到大摔過那麼多回也沒昏過……」 我說:「你真囉嗦,方才差點沒掉進河裡,還讓我一個個子最小的來扶你們兩個人!」 譚承就不說話了,路過茶棚的時候,元府的人也散了,茶棚裡空空如也沒幾個人,我這時才想起來,我和表姐兩人做了一下午的柚子燈,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弄丟了,我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手……總之,今晚這中秋佳節,我什麼都沒玩成,就因為表姐和那蛾妖,可好像也不能怪他們,唉! 回去見到爹娘和小姨姨父他們,免不了又是一場驚慌,多虧了譚大夫還在,便趕緊把李珠兒帶回家去,譚大夫回藥鋪拿來銀針和藥,後來診斷說是什麼胸膈窒悶,自汗迫促兼有風熱表症,給她開了方子,又讓譚承回去抓藥來,一邊施針通穴,一邊熬湯煎藥,我們一家也足足忙了大半夜。 ※※※ 「桃三娘,給我把菊花糕、棗泥月餅、油炸糕各稱三斤吧!」橘紅衣裳金絲腰帶的女子提著竹籃子又來買糕餅了,她仍是倚著門邊沒有進店裡去,桃三娘麻利地替她稱好,她又照樣是扔下一錠銀子不等找錢就走了。 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充滿疑惑,桃三娘看我的樣子似乎覺得好笑,坐到我身邊低聲道:「有什麼好奇怪的?她是住在城外荒塚裡幾百年的狐狸,所以大白天也能隨便化成人形出來走動,不像你表姐的那蛾妖,連個人身都沒有。」 「可是……」那買糕餅的居然是狐狸,我頭皮一緊……其實表姐後來跟我說了,兩年前也是中秋節月圓之夜,表姐偶然看見的這只蛾妖,那一次,似乎是蛾妖首次嘗試幻化人形,在月光之下,他變做一個十多歲的少年模樣,卻被李珠兒窺見,那場景,如何說呢?表姐說,一輪圓月之下,四周粉蝶飛舞,那個全身發著光的少年看見她也並不驚慌,只是說,我們一起玩吧?他的笑容如此天真,她就不覺得害怕了,後來,還約定說,第二年的中秋夜還要再見面! 桃三娘似乎對表姐和那蛾妖的事,很有點氣憤的,我也就不敢往下說了,但她氣歸氣,卻還是為表姐做了藥。 故紙花,據說是木蝴蝶樹的種籽,其實生得就像一片片輕巧的碟翼,三娘說也有人叫它玉蝴蝶或白玉紙,加桔梗、款冬花、桑白皮、甘草煎汁,然後一齊封入一盛滿蜂蜜的小罈子中,每日隔一個時辰便吃一勺,將此紙花蜜連吃七天,李珠兒的病就可無礙了。 桃三娘一邊將蜜罐和一包茯苓餅交到小姨的手裡,一邊囑咐著方法,並說這紙花蜜,可是十分秘驗的方子,有奇效。 小姨和姨父都連連道謝。我在一旁看著,不敢吱聲,原來桃三娘還要做小姨和姨父的生意,的確,他們對表姐擔心死了。 今日是八月十九,表姐在床上躺了三天,今天已經能下地,看來暫時恢復了很多,偶爾還有幾聲咳嗽,我這幾天仔細看過我家周圍,竟沒看見過有粉蝶了,小姨一家又要啟程往鹽城走,我和娘送他們上車去,臨走時,譚承還跑了來,氣喘吁吁的叫住我表姐,從身上拿出一包鹽炒杏仁,搔著後腦不好意思地說,這是他剛剛親手炒制好的,給她帶在路上吃,又說他會正式跟他叔父學醫,以後也要當一個大夫,表姐感激接過,沒說什麼只是道了謝。 譚承也同我們一起,目送他們一家上路,車子遠去,我心裡卻有一種悵然若失又說不清什麼感覺。 直至晚間,元府老爺不知怎地那麼好興致,又到歡香館來吃晚飯,我在我家矮牆這邊望出去,卻正好看到他們的馬車在歡香館門口停下,車裡的人魚貫而出,當那穿青衣好像名叫夏燃犀的春陽的餓鬼弟弟下車的時候,我竟然看見他的手中,卻正拿著我那盞青皮柚子燈! 那燈究竟什麼時候到他手上,我不太清楚,但那燈絕對就是我不見了的那一個,難怪那天晚上總覺得哪裡不對,他就是喜歡我那柚子燈了? 我胡思亂想,可雖然再不服氣,也不敢去向他要回來啊,自認倒霉吧! 十三、明珠羹 眼下已經是入冬時節,天冷下來,青黃都凋零了,晨早起來,看院子裡浸濕的泥都結了白霜,瑟瑟的風直鑽入人的衣領裡。 烏龜也總是慵懶地睏倦了,躲在屋裡的水缸後面睡覺,隔幾天才會出來喝點水吃兩口東西,最近的白天都越來越短,晚上我經常幫著娘做做活計,縫製一些棉鞋或者棉襖。菜油燈點到二更天才熄。 可這日子過得實在有些沉悶,我時常呆呆地望著天,寒冷的灰雲,沒有日陽的光影。 這天我替娘送一包東西到小樹巷的張家去,我出門的時候,看天色就特別陰,我獨自走在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一眼望去,沒一個人,路兩邊的院牆顯得那麼高聳,生硬的黑塊上,附著一層深沉的死綠,那是在寒風中已然死去的苔蘚。 我雙手蜷成一團藏在袖子裡,直覺得巷子裡穿行的風特別冷,發出「嗚嗚」的哨聲,像有無數只看不見的手迎面推著我,不讓我輕易前行,我只能把手上的東西抵在胸前,多少能夠抵擋一點冷風也好。 好不容易到了張家的門前,正伸手待要去敲,卻聽得裡面「光當」一聲,什麼東西摔到地上的脆響,然後就有男人、女人很大的說話聲,像是在吵架,我一怔,不知道到底還要不要敲門。 但是站在巷子裡,卻實在太冷了,我跺了跺腳,還是趕快把東西送到人手裡,就回家吧! 屋裡吵架的聲音很快就平息下去,看樣子也只是兩口子拌幾句嘴吧? 我靜聽了一下,便伸手在門環上敲了幾下,門很快「吱呀」一聲開了,露出來一個中年男人很多褶皺的半張臉,不耐煩道:「誰啊?」 「我、我是竹枝兒巷桃家的,來給你家送這個。」我把手裡的東西舉到他眼前。 「噢,是我們家送去補的棉褲子和小寶的棉鞋。」屋子裡的女人答應一句,那男人才臉色好看了一點,從我手裡接過東西,扔下一句話:「等等吧,我去拿錢給你。」 「好。」我只得點頭,這男人轉身走開後,我順勢看見了門裡面的情景。 門裡面進去和我家一樣,是一塊空地院子,有兩棵小樹,然後就是屋子,那男人進屋去了一會,卻忽又聽見裡面「光當」一聲,好像是瓷碗摔在地上碎了,然後一個男孩子聲音哭喊道:「大狗、大狗撲過來了!小鳥的脖子被它放進嘴裡被咬斷了……嗚!不要,不要來咬我!」 然後剛才說話的那個女人的聲音又響起來:「小寶乖!大狗不會咬小寶的,啊?乖!別哭了,娘在這兒!」 男人半天才從屋裡出來,臉上神情比先更是煩躁,手裡另拿了個包袱,對我道:「這裡有一件棉襖子,撕破了的,請幫忙把裡面補一兩棉花再縫好,工錢也在這裡面了。」 我答謝一句,拿著包袱連忙走了。 ※※※ 時辰已經快到日入時分,但天已漸漸擦黑,風更冷了。 我惦記著早起時,看見歡香館何二買回一隻剛宰好的全羊,不知道桃三娘今天又忙著做什麼好吃的?我回家放下東西,便又出門溜到歡香館去。 桃三娘今天穿著一身豆綠色的裌襖夾褲,繫著白色的包頭和圍裙,站在一口熱氣滾滾的鍋邊,拿一個小碗盛出一點嘗味,看見我進來:「桃月兒!正好你來了,來嘗嘗這羊肉羹味道如何?」 「噢。」整個院子裡都是帶點膻膻的香濃羊肉氣味,我走過去,桃三娘用勺子慢慢攪拌鍋內,告訴我說這裡面都是切丁的羊肉配上藥材黃□和暖身的花椒,還有蕈子、白蘿蔔丁等,一起煮出來的,我喝了兩口,頓時覺得一道暖流直衝入肚子裡,很舒服。「好喝!」我笑答道。 我見何二正忙著在砧板上切肉絲,旁邊一張桌上擺著還是新鮮的羊腿、羊排骨、羊頭等,以及筍片、姜絲、蒜瓣等各種調料的碗碟,我好奇道:「今天只做羊肉菜麼?」 「是啊。」桃三娘點頭笑道:「昨天元府派人送來銀子,今晚元老爺已經包下歡香館了呀。傳話的人還說,老爺專要吃羊肉,但是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所以今晚也只有羊肉咯。」 「噢……」我又看見一小口罈子被架在爐上,罈子蓋下還壓著箬葉,我問:「三娘,這也是羊肉?」 「嗯,這是用茴香之類的調料和羊肉一起,用最小火燜在罈子裡,得兩個時辰。」桃三娘答道:「而且,煮羊肉的秘訣是,最好放三、五枚胡桃,或者一撮雲南茶葉,可以去膻氣。」 另外還有一道栗子紅燒羊肉圓已經做好,只在籠屜裡熱著;一大盤醃製了辣椒粉以及鹽、酒、醬的羊排骨,也在待入鍋油炸了,還有煮熟的羊肚,桃三娘將它再油炸一下,然後切絲,配炒熟韭菜、椒鹽、油蒜汁一起拌勻做一道涼菜,讓我嘗了嘗味道,竟然很有嚼勁味道很香,我睜大了眼睛:「三娘你把這些都教給我吧?」 「其實都不難做,」桃三娘抬頭看看天色:「元府的人快到了,你還是先回去吧?」 我一驚:「春陽要來?那我得趕緊走了。」 桃三娘點頭:「倒不是因為他來你就得避開,倒是他弟弟……」桃三娘說到這,神情有點陰霾起來:「那個不安分的小傢伙,淨想要惹是生非!」 「他弟弟?」我腦子裡總有爹在為元府修船那最後一晚的情景,尤其是我掉進河裡看見那兩個餓鬼的樣子,那青衣少年笑容可掬的模樣背後,卻是暗藏那樣的殺機,每每想起我都會不寒而慄:「那我趕緊回去了。」 我有點慌不擇路地跑回家,卻見娘挺著個肚子正淘米準備做飯,我忙接了過來,讓她回屋裡去,烏龜不知怎麼醒了,正呆在廚房門的爐子邊上,睡眼惺忪地半睜著看我,我做著飯菜,聽著灶堂裡的火辟啪作響,心裡想著歡香館裡現在是什麼狀況。那元老爺好像自從嘗過三娘的廚藝後,就離不開了,一個月之中總要來吃兩回晚飯,或者在自己府上以及其它外面宴請賓客,也常讓三娘做些什麼湯水點心之類的送去,的確是歡香館現在的最大主顧呢!桃三娘因此的名氣也更大了。 我端著飯菜經過院子走進屋裡去的時候,還不自禁地踮起腳朝矮牆外望了一眼,果然又是懸了「元」字燈籠的兩乘馬車停在那門口,依稀能看見歡香館門內人影來往的喧雜。 爹今天又不在家,我和娘兩個人一起吃完晚飯,門外有人敲門,我心裡一驚忙問道:「誰啊?」 「是我!」隔壁嬸娘的聲音響起。 我心裡才暗暗鬆一口氣,過去開門,娘趕緊讓進屋座。嬸娘笑笑地道:「就是過來問你借點紅線,我家裡的都用完了。」又指指外面:「對面歡香館好熱鬧的啊,那位元大人又來吃飯了,嗨,既然這麼喜歡桃三娘的手藝,乾脆把她找到府上做廚娘不就好了。」 「噢。」我娘顧著去找線,並不多搭這類閒話。 嬸娘又低頭看看我娘的針線簍子,恰好娘把我下午拿回來的張家那件撕破的棉襖放在那,看衣服大小必是小孩穿的,娘已經開始補了:「誒?誰家孩子這麼淘氣把衣服撕成這個樣子?」 娘隨口答:「小樹巷的張家。」 「張家?」嬸娘突然反應極大,一把將衣服扔開:「他家孩子的衣服?」 「是啊,怎麼?」我娘也被她嚇了一跳。 「他家孩子啊……」嬸娘說到這,還跑到門口看了一眼,我娘著急了:「他家孩子怎麼了?」 嬸娘有點神秘地壓低聲音道:「他家的孩子聽說得了□病啊。」 「□病?」我和娘同時驚呼。我立刻也想起了下午到張家的時候,裡面傳出的那些砸碎東西的聲音,以及那個小男孩的哭喊聲。 「可是小小的孩子怎麼會……」我娘還有點難以置信。 「噓!可不能說出去啊,其實就這幾天才發的病,他們鄰居聽到響聲,好心去探問,卻反招人罵了一頓……嘖、嘖,想不到你還幫他家補衣服。」嬸娘的語氣有點憤憤的,也不知是同情還是什麼。 「唉,可憐孩子。」娘歎了一句。 「是為什麼得病?」我追問,其實我還不是很懂什麼是□病。 「誰曉得咧!」嬸娘撇撇嘴:「他家大小子不是在元府還當個差事麼,都十四歲那麼大個人了,前些年才又得了這個ど兒,疼得什麼似的,那天就是跟他娘去元府找他哥,回來那天晚上就聽見他家裡鬧騰了,哭著嚷得跟殺豬似的。」 娘找出紅線團截出長長一根捲好交給嬸娘,嬸娘謝一聲就要走,我送她出門。 出了門口我和嬸娘都自然而然地朝歡香館望去,竟然就看見了四個分別穿著白、青、黃、紅幾色衣衫的少年,飯館門前正踢球踢得起勁,我沒敢說什麼,倒是嬸娘「嘁」了一聲,嘟噥一句:「幾個小毛孩子。」就轉身走了。 我正趕緊待要關上門的之際,忽然一個細弱的聲音幽幽飄入我的耳朵:「姐姐……」 我一怔,就在我正轉身的眼角餘光中,直對著我家對面,一堵罩在一棵樹下的矮牆前,站著一個人。 「嗯?」我眨眨眼,再仔細看,以為是我自己眼花,但真的果然有個人站在那裡,是個小孩的身影,但此時夜已深黑了,從我家透出來的燈光完全不足以看清任何東西,我只能勉強從比我還矮小的個頭,剛才飄來的聲音,覺得是個孩子。 我想看得更仔細一點,便走出一兩步,的確是個人站在那裡,他頭上就是那棵樹的樹冠,不過現在葉子全都落了,只有一些枯瘦的枝條在風裡輕輕晃。 看不清他的臉,他站在那也一動不動的,我又走近兩步,他卻有點退縮地動了動。 「小弟弟?」我試探小聲問一句。 其實我心裡有點害怕,這麼冷的天怎麼會有小孩子呆在街上?也許是哪來的小乞丐吧? 一股寒風竄入我的脖領子裡,我打了個冷顫,那個小小的人影還站著那牆根下,怕是早就要凍壞了吧? 「小弟弟,你怎麼一個人在這?」我又問了一句。 「小少爺們,風大太冷,老爺叫你們回屋去呢!」遠處攸忽間傳來好像是元府家丁的聲音。 「不要!一點不冷。」聽來像是夏燃犀那尤其脆亮的聲音。 我循聲望去,正好看見他狠狠一腳,把球踢向秋吾月,可這一腳把球踢得太高,秋吾月沒接住,球落地再滾一陣,在離我家矮牆十餘步的遠處才停住了。 「你真笨!這都接不住,快去把球撿回來!」夏燃犀指著秋吾月大聲道。 我印象中秋吾月向來是不多話的,但他也站在那裡也並沒有去撿球,倒是春陽支使那個家丁:「你去把球撿回來。」 「壞了!會被發現的!」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把身子縮回門裡,也幸好,只有飯館透出的光把門口那一塊地照得極亮,而我這邊整條竹枝兒巷,除了人們家裡的一點燈光外,都是極黑極暗的,他們應該沒看見我。 躲進來我又再望向方纔那個小小人影站著的地方,卻除了搖晃的枯枝以外,什麼也沒有了,剛才那個小乞丐走了?我這麼思忖著,也就算了,沒再細想,關門回了屋裡。 ※※※ 第二天閒來無事,吃完午飯我就跑到歡香館,側門停著一輛馬車,我起初不以為意,但甫一進門,就看見平素元老爺常坐著的雅座上,坐了兩位珠光寶氣的貴婦人,還有幾個丫鬟和小廝在慇勤服侍。只聽其中一個正說道:「我總聽說老爺愛到這兒來吃飯,還以為歡香館什麼地方,原來就是這麼一家小館子。」 我偷眼望去,兩個貴婦人年紀也就和三娘差不多上下,但看起來有點凶巴巴的。這時李二提著壺過去,就要給她們倒水,旁邊一個丫鬟就大聲呵斥道:「大膽!你是什麼人,夫人也是你能近得身的?」說著就把壺奪過去讓李二走開遠點:「一點規矩都不懂!我們夫人只喝現泡的芽茶!還有,上菜遞東西就交給我們,知道嗎?你們老闆娘呢?怎麼還不出來?」 說話間桃三娘就從後面走了出來,手裡端著一托盤盛兩碟小點心:「來了來了!怠慢二位夫人,真對不起。」 我閃到不顯眼的旁邊一張桌子坐下,不敢出聲去打擾。 那二位夫人見到桃三娘,眼睛就直勾勾地上上下下打量她起來,其中一個手裡拿起茶蓋碗,翹起幾根指拈起蓋子,輕輕朝杯裡吹了吹:「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歡香館美艷的老闆娘。」 另一個也點頭笑道:「是啊,難怪我們家老爺就愛吃歡香館的飯菜點心。」 我聽著這話,好像有點酸不溜丟的,只是又沒聽很明白。 桃三娘神情驚詫道:「敢問貴府上老爺是?」 「我們是元府的人,這兩位是元府的三太太和四太太。」旁邊那個丫鬟答道。 「哎呀,原來是元府的二位太太,失敬失敬!」桃三娘笑著道:「二位太太想吃點什麼?」 那個丫頭看來像是太太身邊最得力又最牙齒伶俐的:「今天十五,我們太太去金鐘寺上香,回來恰巧路過歡香館,所以進來歇歇腳,你這裡有什麼拿手的羹湯上一道,其它菜色不定,但必須做得乾淨細緻。」 桃三娘點頭答道:「是,我這就去廚房為二位太太做。」 桃三娘轉身走了,我見那兩個夫人喝著茶,那丫鬟又在那裡小聲和她們說著什麼,我便跑到後面廚房去看看三娘會給她們做些什麼好吃的。 昨天的羊肉還有,桃三娘正在做一道小炒羊肉絲,是將一斤的精羊肉切絲,然後用醬五錢、椒末一錢、鹽少許拌勻,熱了油鍋下韭菜段炒,臨好再加半勺黃酒,頓時噴香四溢。 盛好碟,讓何大端了出去,三娘見我在旁邊看著,便笑問:「幫三娘把那裡洗好的芥菜切小段好嗎?」 「好啊。」我到水缸邊舀水洗手:「三娘,外面那兩位是元府的太太?」 「是啊,元老爺的三姨太和四姨太吧。」桃三娘不以為意的口氣說道。 「金鐘寺又不在這附近,她們上完香還特地過來吃飯的吧?」我又問道。 「嗯。」桃三娘面帶著笑,絲毫不在意的低聲道:「這二位想是在家太閒了,而且吃春陽他們的乾醋,有火沒地方發去。」 「噢……」不知怎麼,三娘這話聽起來怪不自在的,讓我腦子裡更無法想像元府裡是什麼樣的情景,而且我也漸漸隱隱地瞭解「孌童」究竟是什麼意思了。 桃三娘把我切好的芥菜放入滾水略焯,然後加入雞油炒的蕈丁和雞丁,麻油、鹽花一拌,就又是一道漂亮的小菜,我順便就幫忙端出去,到了那桌前,丫鬟從我手裡接過碟子,瞥了我一眼,就對兩位姨太太說:「太太您看,這裡原來還有這麼個齊整的小丫頭。」 我有點茫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那兩個貴婦人皆轉臉來看我,那目光一瞬間好似銳利地在我臉上一晃,我嚇得低了頭。 「喲!你這丫頭,叫什麼名字呀?」其中一個問道。 「回、回太太,我叫桃月。」我小聲回道。 「哦?」那太太的目光又在我身上掃了一轉,鼻子裡出氣似的哼出一個「嗯」,旁邊那丫鬟又指著廚房:「快去催老闆娘動作快點,菜上得那麼慢!」 「好。」我只得答應了回到後面去。 桃三娘正在做一道紅燒鯉魚,見我回來的樣子,好像就已知道我心裡想的什麼:「別理會她們。」 我點點頭。 她們一頓飯菜快吃完的時候,突然從外面火急火燎地跑進來一個人,進門就喊:「太太不好了!二少爺從假山上摔下來了!」 「什麼?你再說一遍!」兩個貴婦人都大吃一驚,其中一個更是臉色煞白。 「二少爺和秋、秋少爺玩,從假山上摔下來了。」那人更詳細地說了一遍。 「什麼秋少爺?他是哪門子的少爺!」另一個貴婦人大聲呵斥道。 「快、快回府!」 一個小廝來櫃檯結了飯錢,其他一眾人則手忙腳亂地出門上了馬車。 桃三娘恭送他們走了,站在那裡,嘴角彎彎地帶著慣有的笑意,我感到一絲寒意:「三娘,元府出什麼事了?」 「我也不知道。」桃三娘轉身回了店裡。 ※※※ 聽說元府大人那位今年才九歲的二公子,因為玩耍而從園子裡的假山上摔下來,當場頭破血流,醫治兩天就夭亡了;還據說,元老爺雖然一生功名利祿事事順利,但門丁卻不很興旺,娶了一共四房妻妾,大太太生的兩個女兒,惟有三太太生養了一個兒子,元老爺一直愛若珍寶,卻沒想到—— 我聽著街坊嬸娘們閒來無事磨牙,心裡惴惴地又有點難過,秋吾月不知道會怎樣,元老爺平素對他們幾個似乎很好,但畢竟這次死去是自己惟一的親生兒子,秋吾月也不像春陽和夏燃犀那樣,是神通廣大能隨心所欲殺人的餓鬼,他和我一樣,是普通的人類小孩。 時又近黃昏了,天已是深沉的藍灰色,風「呼呼」的捲過街巷,我正打算關門進屋去了,忽然耳邊又聽到一聲:「姐姐……」 好熟悉的聲音,我下意識回頭去望,果然又在昨天那個地方,看見了那個小小的身影。 「姐姐……」像是壓抑著哀泣的聲音,在風裡那麼不清晰,好像風再大一點就能吹散了。 「是你?小弟弟?」我走過去:「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不回去?不冷麼?」不知是不是天色太暗的緣故,我還是看不清他的臉,於是我靠近過去。 「我回不去……」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細弱。 「你是不是生病了?」我伸出手想要去拉他。 他卻又後退一步:「姐姐我冷……我的衣服……」他指著我的身後。 「你的衣服?」我疑惑地回頭去望,身後什麼也沒有,就是我家大門:「你的衣服在哪?」 他還是一動不動地指著我家門。 「來告訴姐姐好嗎?」我去拉他那只伸出的手,但是緊接著讓我驚懼的是,明明小男孩的手在那裡,我想去拉他的手卻什麼也沒碰到,什麼也沒有!我的手什麼也沒碰到,就那樣從他的手中穿了過去。 「啊!」我一時間呆了,愣在那裡。 「姐姐……」那個小小的人影聲音更加可憐,卻靠近了過來,我向後退了兩步差點沒倒栽過去。 我的腦子裡卻下意識在想,該逃吧?逃回家?不行,看來他總是站在這裡,去、去找三娘! 我拔腿就往歡香館跑,客人不少,但何大、李二他們就可以應付,桃三娘正在後院醃芥菜,看見我的樣子,吃了一驚。 我喘著粗氣,結結巴巴又飛快地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三娘!怎麼辦?是不是鬼?」 「別急、你別急!」桃三娘洗了洗手用抹布擦乾,把我拉到一邊:「你說,他指著你家要他的衣服?」 「應該是吧。」我也不確定:「他、他就是指著我家。」 「你家還有別人的衣服麼?」 我想了想:「有啊,娘替人做針線,也有幫人補衣服。」 「你知不知道你家現在還有誰的衣服?」桃三娘仍緊追著問。 「有街坊劉大叔家的,還有小樹巷張家的……」我突然想起來了:「衣服是小樹巷張家的孩子的!」但隨即又想到:「不對,張家的小弟弟聽說是得了□病,在家裡養著病呢。」 「得了□病?」桃三娘也有點疑惑。 「嗯,隔壁的嬸娘說,張家的小哥哥在元府上當差,之前張家娘帶了小弟弟去過一趟元府,回來就……」 「月兒,快帶我去看看那孩子還在不在。」桃三娘一把將身上圍裙扯下,拉著我就往外走,連店裡的事也不管了。 跑到我家門口,除了風吹著枯枝搖晃,我什麼也看不見:「誒?剛剛還在這裡的。」 桃三娘微皺著眉頭:「沒事,你去屋裡看看你娘把那件衣服補好了沒有?好了的話,就拿出來。」 「哦。」我不曉得桃三娘是什麼主意,便依照她的話回屋去,娘正在伏案休息,我看著她身邊正放著那件小棉襖,看樣子是剛剛做好了的,我腦袋裡一轉,順勢編了通話道:「娘,歡香館的三娘讓我去小樹巷幫她跑趟腿,要不、要不張家這件衣服我也一起送去?」 「噢,好啊。」娘不疑有它,隨口答應了,我臨出門她還叮囑一句:「早點回來,晚上太黑看不見路。」 「好。」我心裡發虛,抱著棉襖都忘了要拿東西包一下,桃三娘並不碰我手裡的衣服,這時候街上偶有一些人走動,所以她也不動聲色,只是笑笑道:「走吧。」 「去哪?」 「元府。」 ※※※ 元府距離柳青街不算遠,三娘好像前面有一個看不見的嚮導在帶路一樣,她牽著我的手,逕直穿街過巷,走得很快,但我卻還能跟得上。 今天是十五,但天上的月色卻是半明半昧,不斷飄來的絮狀雲朵在月上掠過去,勉強能看清地面上的方磚格子輪廓,但張開嘴巴呼吸,卻是一口口讓人難受的冰涼寒風。 路的盡頭就是一團巨大的深黑模糊,桃三娘略一站住:「到了。」 「元府?」我問。 「是啊!」桃三娘低頭看看我:「前面就是房牆了,我們走到盡頭再拐右過去,會有一個小門,待會你就跟著我,不要輕易出聲。」 「嗯。」我雖然不明所以,但我沒細想就應允了。 「嗷、嗷、嗷嗚——」遠處傳來幾聲拖長尖銳的狗吠。 「你把這件衣服拿好,別丟了。」桃三娘繼續囑咐道:「張家的孩子恐怕是被人嚇掉了生魂,所以回到家裡就像得了失心瘋或者撒□症一樣,他穿的衣服恐怕就是被狗撕咬的,元府側門管家住的院子裡,養了幾隻兇惡狼犬,平時必定是拴著的,可夏燃犀那小鬼總故意把它們放出來。」 「元府的人難道看不見他這麼做嗎?」我詫異道,但說完這句話我就後悔了,完全多此一問。 「他們可以做到讓別人看不見啊。」桃三娘還是答了我一句。 「可是,」我還是有一點不明白:「既然春陽和他弟弟的能耐那麼大,為什麼他們還要留在元老爺身邊?」 桃三娘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讓我微微一怔,但她還是笑了笑:「法力再大,但是想要得到長期生存所需的東西,還是需要付出還能換回啊。」 我頓時明白了,就如桃三娘也一直在做各種人間美味的飯菜去滿足人們的胃口和慾望是一樣道理。 「春陽……雖然年紀還小,但他天生個性卻也是餓鬼裡面萬年難得見到的,不願意過多無謂的殺戮,要知道餓鬼一出世就會感受到五內俱焚一般的飢餓,也嗜血……他天生的能力就很強大,但出娘胎的時候看見兄弟姊妹相殘,他卻很痛苦難過,這一點就特別奇怪,或許也因為他本身就稟賦威德福報的緣故,所以才與一般餓鬼的想法不一樣吧。可雖然他不願意去靠燒殺搶奪,但換這種方式……哎,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他這樣的餓鬼。」桃三娘微微瞇起來,她似乎突然有點感慨,也許春陽真的讓她感到如此驚異?我腦子裡對餓鬼道的情景完全來自於桃三娘之前說過的話,其實也可以說沒有任何理解,所以她現在說的這些,我仍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一扇小小不起眼的側門禁閉著,桃三娘說這裡進去是穿堂,但穿堂去側院,還有門也是鎖著的,這孩子的魂不齊,還有一個許是留在了這附近,另一個離開軀體,但也跟著回家去了,只是生魂太弱,根本進不了門去,後來你去拿了這衣服走,他才下意識跟了你到了你家,可同樣進不了門。 「噢。」我想起之前看見過那個來歡香館買甜食糕餅的狐狸,也是只站在門口沒進去,可她又不是魂,我還來不及多問,那小門就「吱呀」一聲打開了,沒有人。 「我們進去吧。」桃三娘說道:「側院就有上夜的人,不過他們不是打牌就是打瞌睡,走路輕點就不用擔心了。」 窄小狹長的穿堂裡風聲呼嘯,特別地冷,我縮著脖子跟在三娘身後,走進穿堂中間,又看見左右各有一個小門,桃三娘過去輕輕一推其中一個,就開了。 我們走進去,有一間小屋亮著燈,好幾個人在裡面說話,還有打牌的聲音,桃三娘做個手勢,我大氣不敢出,繼續跟著她走,卻聽得屋裡一個人說:「別打了,小少爺才剛……老爺難過得什麼似的,要是被人發現我們還在這打牌取樂,不把皮給我們剝咯?」 「哎,巡更的還有一個時辰才過來,你怕什麼?」一個人駁了一句。 「就是!他們不是都去南邊柴房看守著那個秋、秋什麼的小子,嗨,老爺取的名真拗口!」 「老爺是滿腹經綸的學士,哪像你這種草包!」屋裡的人互相說著閒話,一時又發出笑聲,聽到秋吾月被關起來了,我暗暗吃驚。 桃三娘淨拉著我挨牆角走,穿過了這個小院子,通過一條長廊又拐到另一個院子,我很冷,但好多疑問憋著,還不知道怎麼樣呢,而且這麼走下去,會不會讓人發現啊? 「汪、汪、汪」,又有幾聲狗吠好像就隔著牆的那一邊響起。 「三娘,是管家住的院子嗎?」我低聲問。 「應該是,但今晚好像沒什麼人在,可能都去了南邊柴房了?」桃三娘站住腳:「而且聽起來,好像少了幾隻,都管家被帶走了吧。這樣更好,方便我們找那孩子。」 「噢。」我答應一聲,但心裡卻有點擔心秋吾月,不知道元老爺會怎樣懲罰他?正要繼續往裡走,桃三娘又拉住我:「應該就在這幾個院子,那孩子的哥哥既然在府上當差,他娘來看他,肯定不會進到老爺太太們生活起居的地方,這條路再往裡走,就到府裡的花園了。」 「三娘你來過?」我奇道。 桃三娘卻沒答我,突然一指:「你聽!」 我住了口,仔細聽來,耳邊都是「嗚嗚」的風聲,但再仔細一點,好像又不完全是風聲……我疑惑地看看三娘,三娘做出「噓」的口型,我聽了半天,卻還是什麼也沒聽見。 「過來這邊。」桃三娘拉著我七拐八拐地走,不知怎麼又繞回那條穿堂裡,弄堂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微微發光—— 終於看清楚了,是三隻身形高大,顏色漆黑的狼狗! 「老闆娘,都這麼晚了,你到這來幹什麼?」一個稚氣的聲音帶著一種威脅的口吻問道。 我循聲望去,就在三隻狗頭上方約兩丈高的半空,一個人形身影浮在那裡,藉著一點月光,終於看清了,是夏燃犀! 「自然是來找我要找的東西,小鬼,別擋道。」桃三娘卻似乎並不很把他看在眼裡。 「老闆娘,這裡不是你的地方。」夏燃犀的口氣也越來越冷:「不管你想幹什麼,可我都勸你最好不要多管閒事。」 「你?就憑你?」桃三娘不屑地笑道:「小鬼就不要說這種大話。」 夏燃犀不知是不是被激怒了,默了一下,又冷笑道:「這裡是元府……」他說到這的時候,那幾隻狼狗喉嚨裡發出低沉的悶吼聲,數只眼睛熒熒綠綠的閃著凶光,夏燃犀的話慢條斯理地接著道:「既然你不守規矩,那也就不要怪我太過分!」他同時伸手一揮,嫩聽見寬擺的袖子「呼」地一聲,整條穿堂裡猛然亮起好幾團顏色青白的火焰—— 我看清了,那幾隻狗猙獰地齜著牙,露出獠牙的口流著白沫,這同時間,齊聲發出吠叫,縱身撲了過來,我嚇得大喊起來。 就在我因為前方幾隻狼狗撲過來而驚恐萬狀的時候,突然腦後一陣寒意,好像鐵鉤一樣的東西一把鉗住我的後頸,我一點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一股力扯走了。 「燃犀大人,我遵照您吩咐抓到這個小丫頭了。」我雙腳懸空著,好像已經離開了地面很高,耳後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 原來那狗只是虛張聲勢,而我霎那間卻被人從後帶離了桃三娘足有幾丈遠,她似乎也出乎意料,回過頭來想要拉住我,但已經晚了一步。(文-人-書-屋-W-R-S-H-U) 我離地面恐怕有一丈多高……勉強藉著穿堂裡那鬼火一樣的青白光才看清了我自己現在的情形,脖子好痛!我全身都吊在半空,只有脖子被那生冷鐵硬的東西箍住了,我要喘不上氣了,……我身後抓住我的是元府家丁麼? 「細鬼,做得好!」夏燃犀讚了一句,頓了頓又道:「老闆娘,那個小丫頭上次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沒有殺了她,如何?」 「小鬼,你要挾我?」桃三娘說話的聲音不大,但語調已經變得不是我平素所聽過的……我好怕,抓住我的不是人麼?夏燃犀叫他「細鬼」……頸子好痛,連帶著耳朵痛得要被撕掉似的,都快聽不清他們說話了,反而是越來越大的嗡鳴聲響,但我身後那「細鬼」好像還急著要表現,一個更加堅硬冰冷的東西杵到我的喉嚨上:「燃犀大人,讓我喝點這丫頭的血吧?肯定很甜!咯咯咯咯……」他發出不知是垂涎欲滴的吞口水聲,還是笑聲。 「呼」地沒來由刮起一陣大風,好像穿堂子裡那幾團青白色火焰也被風吹得熄了,我眼前已經漸漸發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住手!」有人一聲喊。 我突然只覺得脖子上一鬆,然後身子控制不住地墮下去,重重摔在地面上,我頓時眼冒金星,一時間反而沒感覺到疼,拚命抬起頭想看究竟是怎麼回事,黑茫茫之中,只有一個白色的身影一晃,但是我的喉嚨冷颼颼地又乾又疼,用手摀住脖子,可手也都凍得僵了,沒有一點知覺。 「啪——」緊接著一聲清脆的耳光響,驚得我也睜眼望去,卻見夏燃犀正以難以置信的神情瞠視著春陽,他的鬢髮也有幾絲散亂了,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一邊臉頰:「你打我?」 春陽寒沉如冰的一張臉,眼中還抑著更大的盛怒,我甚至好像能聽見他咬響的牙關,但他沒有回答夏燃犀的話,而是回過身來,他那身在夜色中泛著微微銀色光芒的白衣,衣襟顯得如此一絲不苟地肅正,且他接下來的舉動更讓我吃驚,他伸出自己緊攥住拳頭的左手道:「老闆娘,你要的東西就在我這裡。夏燃犀有所誤會,因此十分無禮,還請老闆娘不要見怪。」 穿堂裡的大風立刻止息下來了,桃三娘站在我的前方。她背對著我,因此我看不見她是什麼表情,但夏燃犀不服,爭辯道:「這裡原本就不是她的地界,憑什麼還要看她臉色?」 「你閉嘴!」春陽的樣子已經完全被激怒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那些都是你做的?把那小孩推下去的也是你指使細鬼它們幹的,一直以來秋吾月就總是失手打爛那些名貴的東西,什麼水晶碟、琉璃碗、骨董花瓶……都是你故意弄出來,卻讓人以為是秋吾月踢球打碎的……我警告過你,到人間來就給我安份些,你不聽,難道是當真以為我不會殺了你麼?」 他們說話之際,桃三娘過來把我扶起,給我拍拍衣服的土,又理理我的頭髮,有點歉意地道:「哪兒疼?」 我搖搖頭,現在感覺已經好多了,張家小孩的棉襖我剛才失手掉到地上,現在我才去又把它撿起來。 春陽那只一直攥住的左手,繼續對夏燃犀道:「門房姓張那人的母親帶著他弟弟來府上,也是你故意放狗嚇的那小孩吧?那小孩的魂都嚇掉了!」又一指我們:「老闆娘是來找那小孩的魂,你自己心虛,卻以為別人會來管你的閒事?」 夏燃犀終於語塞了,但他的樣子卻像是要吃人。 春陽不再看他,落到地面,朝我們走了過來,而且徑直走到我面前,我心驚膽戰地盯著他,大氣不敢出,但他面無一絲表情,只是伸出了那只拳頭,慢慢放開,但我從他的手中什麼也沒看到,然後他後退兩步,垂手恭立對桃三娘道:「您請回吧。」 我抬頭看桃三娘,她正好低頭對我一笑:「我們回去吧。」 「嗯。」我點頭。 仍從方纔的原路,我們走出元府,但是奇怪的是,方纔那麼大的響動,居然也沒有驚動到那些守夜的家丁。 然後我們又去了一趟小樹巷,站在張家門外,就聽見裡面傳出男孩子失腔變調的哭喊聲,還是像在元府一樣,張家的大門自然無聲地打開了,桃三娘示意我拿著棉襖進去,然後輕手輕腳放到他家半開著的窗台上,就趕快離開了。 ※※※ 聽街坊嬸娘們說,小樹巷張家那小ど兒已經病好了,話說那病來得突然,但去得更快,聽他家隔壁的說,那天晚上聽著孩子鬧著鬧著,聲音就突然沒有了,別人還怕是孩子不中用了,哪知道第二天一早,就看見他爹提著籃子出門,說是去屠戶家買肉去了,他孩子的病也好了。 我聽著議論,心裡竟也覺得暖和寬慰,到了歡香館,桃三娘剛做好一爐子芝麻餅,老遠就聞到一股焦黃酥香,三娘又把剛剛醃好的一罈子冬芥菜打開,夾出一碟脆響鹽鮮的葉桿子,拉我坐下一塊吃些,我便和她講起方才在外邊聽到的,但我還有些疑惑地問:「三娘,你向來不愛管別人閒事,這次卻還專程到元府去?」 桃三娘臉色一如往常帶著淡淡笑意:「你忘了那天是你火燒眉毛地跑來找我?他雖然無害,可若我不救那孩子,他丟失在外的生魂,過不了幾日勢必就會被冬寒銳氣消蝕殆盡的……我就當作是行善積一件功德吧,說到底也舉手之勞罷了。」 我們正說著話,門外進來一人,是常來傳話的元府家丁,原來明日就是元府小公子的頭七,一時間府上各項事務繁雜,元老爺兼之痛失獨子,悲慟欲絕,因此接連幾日都幾乎水米不進了,所以今天才讓人傳話來請歡香館老闆娘做一些拿手的羹湯水飯送去。 桃三娘連連應允了,又說了些請轉告節哀之類的客氣話,打發那人走了。 「三娘打算做什麼送去?」我好奇問道。 桃三娘略有深意笑笑:「你待會兒就知道了。」 從先前好幾日,歡香館一直在賣羊肉類的飯菜,我也記不得何二買回過幾隻全羊了,院子裡巨大的鍋還熬著羊骨湯,桃三娘把另一隻煮著沸水的大鍋蓋掀開,讓我往裡看時,我才驚悚地看到鍋裡白水煮著三個整隻羊頭,被煮熟了的羊臉上,眼皮子還半翻不翻地睜著,裡面的眼珠子黑白上更有一層灰翳,我嚇了一大跳,逃離了鍋子老遠。 桃三娘把大鍋移開了火上,然後用勺子把幾隻羊頭分別盛出來,放置砧板上晾。 「三、三娘,這是做什麼?」我背貼著牆角,再不敢靠近過去,更不敢目視羊頭。 桃三娘選出一把尖尖的小刀,讓何二去把幾隻羊眼仔細挖出來,然後要切薄厚相等的片,然後把一塊帶皮的肥鴨肉同樣切絲,蔥薑末一起也在鍋裡炸熟,再加上切絲的冬筍、火腿,拿一隻小瓦罐中加入羊骨濃湯,幾色材料一同滾煮,待那湯色更濃時,最後放入切片的羊眼和鹽,臨出鍋前還拿一撮豆粉勾稀薄水芡,這道羹就大功告成了。 桃三娘一邊把羹盛好,芝麻餅和醃冬芥也各裝了一碟,看我還是呆若木雞的樣子,忍不住好笑:「這叫明珠羹,那位大人嘗了必然覺得美味的,羊眼可以明目呢……誰叫他有眼無珠,耽於色慾乃至把鬼怪養在身邊竟不自知,現在他兒子遭受連累喪了命,恐怕都還不能讓他明瞭此中道理的。」 桃三娘的話,讓我從頭涼到腳底,但我更想起還有一個人:「三娘……那、那秋吾月呢?元老爺不知道是餓鬼殺的他孩子,會不會反而要殺了秋吾月?」 「這我就不知道了。這事我也管不著。」桃三娘提起裝好的食盒:「好了,李二!」 李二毫不作聲地走到院子裡,從桃三娘手裡接過食盒,桃三娘摸摸我的頭說:「我先出門一趟了。」 「三娘慢走……」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 十四、菊花骨 東北風吹著,天色昏晚,李二點起一盆炭火在屋中央,火盆邊熱著幾錫壺的老黃酒,桃三娘正在把她用炒鹽醃的帶皮花肉用鐵釬子穿了,在炭火上慢慢地烤著,不時還灑上幾滴酒和油醬,待熟了入碟的時候,還放上切碎的蔥絲或椒末。 歡香館裡到處瀰漫著肉香,客人們都紛紛側過頭來,爭著要點上一盤。 「哇!好香!」循聲望去,已經是老熟客了的陳長柳和岳榴仙夫婦,正走進門來,深吸著一口氣然後大聲讚道。 「喲!是你們二位呀!」桃三娘無暇丟開手去應酬,便連忙示意李二去逢迎。 「三娘又在做什麼好吃的?出來這半日,我可是餓壞了。」岳榴仙一邊脫下素黑色外氅一邊笑著道。 「客官請用茶。」李二拿茶壺給他們倒水。 「嗨,謝了!不過,今天在元府一下午,我就喝夠了一肚子茶了。」陳長柳皺眉道:「好酒好菜有什麼趕快上來吧!」 「說起來,元府上下也是有夠亂的了。元大人身體欠佳,那位姨太太又整日瘋瘋癲癲尋死覓活的。」岳榴仙也接口道。 「何大,去叫何二炒把新鮮的冬芥菜,少放油;再要一碟麻油拌豆腐,還有雞炒個糟冬筍。」桃三娘一邊吩咐著,一邊把手上鐵釬子烤好的肉撥到碟子上給他倆人端過去:「元府少爺的頭七不是早就過了麼?」 「但府上的人商議過。好像要做到『三七』才能完,唉!那孩子我們上次還見過,機靈可愛的,怎麼就沒了。」岳榴仙道。 「來,吃這肉還得喝上熱熱的黃酒才好。」桃三娘又拿錫壺給他們倒酒。 我蹲在炭火邊,用鐵釬子去撥一下燒紅的炭,濺起幾點小火星,好像有點睏了,想睡。 「三娘的手藝太絕了,每次來還都有不一樣的新菜!」陳長柳拿起筷子夾肉送進嘴裡:「聽說元大人還特別喜歡吃三娘你做的飯菜呢!」 桃三娘的臉上帶著毫不在意的淡笑,又忙著去招呼另一桌客人,我覺得無趣,天氣又太冷,還是早點回家的好。 正想向桃三娘道辭,忽無意中聽得陳長柳和岳榴仙二人說話,陳長柳似有些感概:「元大人一生在朝為官多年,也是顯赫有名,結交天下,可惜如今,確是晚景未免淒涼。」 岳榴仙掩嘴笑道:「今日我看那白衣少年,小小年紀倒還是謙恭知禮,與著元管家一起,迎會周到,聰明靈透,不是據說也深得大人所愛麼,也許大人就將他收為義子了……」 「你小聲點!別亂說。」陳長柳連忙止住她。 岳榴仙只是笑,我看她對元老爺似乎並不十分恭維,話中彷彿還有別的意思,但我沒聽很懂,不過她口中的白衣少年,應該就是春陽吧。那位元少爺死去到現在已經過了九天了,但他的喪事似乎還沒辦完,也是,像元府那麼聲名顯要的官家,必定是這樣行事作派的。 不知是不是旁的客人也聽見陳長柳二人的談話,便也在那裡低聲聊起來,一個男子道:「聽聞元府向來是最寬厚待下的,丫鬟奴才也不輕易打罵,可這次小少爺跟元大人那個貼身的小童兒玩耍竟摔死了,好像那童兒還關著呢,元大人現在恐怕還騰不開手,卻不知道元大人會如何發落?」 另一個人笑答:「其實早打死了埋了,你都不知道呢。」 「不可能!我一堂弟跟元府上採辦很熟,他們常一塊吃酒,什麼事他們不知道?」那人冷哼道。 「嘁!」那人發出一聲不屑的笑,正好李二來給他們上菜,兩人就低頭去專心吃菜了。 我覺得心裡有點難受,說不出的滋味,桃三娘正好走過來,我就跟她說一聲我先回家了,就走了。 竹枝兒巷裡風呼呼地吹,巷子深處看起來黑憧憧的。我不自禁打了個冷顫,趕緊跑回家去。 ※※※ 「聽說了嗎?元府昨晚又死了個丫頭!」 「聽說了,怪嚇人的!是三姨太身邊的丫鬟吧?一大早被發現飄在池子裡的。」 「哎,也太邪門兒了!莫不是那三姨太發了瘋病把丫鬟推下去的。」 「別瞎猜,三姨太身邊不是好幾個人看著嘛,夜裡還那麼多上夜的家丁,推個人到水裡,也能聽到啊。」 「也是……」 我正要出門去給人送一對棉鞋去,不經意卻聽到街上人這麼說,怕是應了那句老話,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春陽和夏燃犀一天還在元府,那府裡恐怕就一天也不得安寧的,怎麼又死一個人了? 我抱著包袱獨自順著柳青街走過去,這個方向也是去元府的,不過我是到生藥鋪去,給譚大夫送的鞋子。 不曾想,藥鋪裡竟有人哭天喊地亂成一團;只見一個穿著藍灰襖子的女人在那嚎啕大哭著:「娟兒!娟兒啊!你怎麼就死得不明不白啊……」旁邊好幾個男男女女對她不住勸,卻也勸不住,但我看她只喊了沒幾聲,倒抽著幾口氣,居然翻著白眼就昏過去了,譚大夫手上還拿著針,我站在藥鋪門口看著他們,像是這女人來的時候就是昏著的,也是這些人抬她來的,譚大夫施針剛把她治醒,她又大哭大喊,結果又昏過去了。 做生藥鋪跑腿,又與譚大夫是叔侄親戚的後生譚承這時從外面回來,看見我站在這裡:「咦,小月妹妹怎麼來了?」 「噢,我給譚爺爺送補好的棉鞋。」我讓他看我手裡的包袱。 「哎,那你先進來坐吧,這裡風口冷,待我叔忙完了這會子。」譚承帶著我進去。 我小聲問他:「這是怎麼回事?」 「娟兒她娘啊,哎,娟兒不是才進府沒幾個月麼,派到三姨太房裡,本來這是個肥差,好不容易才進去的,哪知道竟出了這種事,好像倒巴巴的進去送死似的了。」譚承歎口氣,七七八八一下子就說明白了,我再看娟兒她娘的樣子,心裡酸酸的,也自覺得難過。 譚大夫忙活了一陣,才終於抽出空兒過來,他向來仔細,以往看他抓藥寫方什麼的,都是來回斟酌,慢慢量度,每回托我娘縫做的衣物,我送來給他,也都得要看過針腳什麼的。雖然我娘干的活從來挑不出毛病,但他就是這樣的性子。 「好,你等等,我去拿錢來給你。」譚大夫說著,就拿著包袱進去櫃檯裡,他的確年紀大了,我看他手腳越來越慢。 突然有幾個壯漢氣勢洶洶地闖進生藥鋪來,看見娟兒她娘及那幾個陪著她的人,為首一個指著罵道:「你們帶她到這來幹什麼?府上難道沒有休息的地方?你們是故意要把府上的臉面丟到外面來?」 那幾個人中一個答道:「不是怕她真出什麼意外麼,府上過來這又不遠……」 「還強嘴,還不快把人帶回去!大人恩典,要給她幾十兩銀子呢!」那人說著,一邊催著他們趕快把娟兒她娘帶走,娟兒她娘好像已經哭得沒力氣了,癱在那只是掉淚,他們扶她起來慢慢走了。 「譚爺爺,那我回去了。」我向譚大夫告辭,又跟譚承擺擺手,譚大夫卻叫住我:「誒,小月啊,去跟桃三娘說一聲,晚上我想去歡香館喝一盅,請她替我把酒溫好啊。」 「好!」我點頭應道:「您老愛喝竹葉青,而且燙熱的壺裡還要加上幾朵菊花,我都知道了。」 「呵,叔叔貪杯,連小月妹妹都知道了。」譚承在一旁擦嘴笑道。 譚大夫只是笑笑點頭讓我走了。 柳青街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大抵是因為這一路的兩旁,都是數十年的柳樹吧。春夏日裡,條條垂滿柳葉青青,風拂著蔭涼,可現在冬天,只是根根蕭條,禿光的黃灰,即使是白日裡,看著也是這麼枯萎衰落。 那個叫娟兒的女孩子,不知道是遭遇到什麼才死的,又是因為夏燃犀那個餓鬼嗎?他好像還故意嫁禍害了秋吾月?為什麼? 歡香館裡桃三娘在忙著做菜,但奇怪的是清一色都是豆腐;有芙蓉豆腐,是把豆腐都用模子印出花型來,然後菇丁筍片湯煨熟,我看見那幾個花型的銅製模子:「三娘,這是哪來的?好漂亮!」 「噢,是元府早上派人送來的,要我做幾道豆腐菜給送去。」桃三娘答道。 「元府那樣大的官家,自己應該都有磨房可以磨豆腐吧?卻還巴巴的來找三娘做這幾盤。」我笑道,順便也替譚大夫傳了話。 桃三娘手上正把一張蒸軟的干荷葉展開在碟子上,然後在油鍋裡把麵筋、素海參和豆腐略煎黃又配上調料勾好芡,才倒在荷葉上,說這道是荷葉豆腐;何二則把一罈子糟的腐皮,捲上熬沙了的紅豆、香菇、糯米,像包的粽子似的,名為如意卷;另外還有松仁燒豆腐、素菜煨麵筋、豆腐白菜餡餃子等好幾樣形狀風味各異的豆腐菜,雖然材料仍然是稀鬆常見的,但經過桃三娘的手藝烹製出來,就是特別的美味獨特。 「元府好像今日是請了有道行的人來,許是近來禍事連連,所以請來看風水或是驅邪的吧。」桃三娘這麼低聲告訴我:「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制住春陽他們。」 「三娘你也不知道嗎?」我有點疑惑。 「呵,所以待會正好去看看啊。」桃三娘有點促狹地道:「你去不去看看?反正送到了就回來,不耽擱。」 「好、好啊……」我總覺得現在去元府,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事情發生,但還是不由地答應了。 ※※※ 我後來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這次桃三娘會主動叫我跟她一起到元府去湊那個熱鬧。明明元府上下已經亂成那個樣子,有兩個殺人不眨眼的餓鬼,還有咬人的狼狗…… 一路上,我惴惴不安的,有點後悔跟三娘來了,腦子裡一下子湧起的都是上一次到元府去的情形和畫面,這些日子我連想都不敢想,夜裡甚至都會做惡夢:「三娘,上次、上次那個叫抓住我,他們管它叫什麼鬼的?也是餓鬼妖怪?」 桃三娘手上挎著一個籃子,今日她著了那身冬天裡常穿的白底紅邊棉襖棉褲,一色的包頭,耳鬢側和衣領口,都繡有兩朵對稱的紅梅,轉過身去還能看見她腦後別一把雕花象牙櫛的,十分明艷光彩,聽見我問,她毫不在意地笑道:「你曉得元府吧?那宅子從元家祖上發跡到元老爺這一代,已經是第四代人了,算得上是根深的書香門第,宅子也百年有餘,裡面有些東西年長日久了,都成了精魅,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呀,可現在倒好,兩個小鬼一去了那府上,什麼亂七八糟的,就都成了他們的嘍囉了。」 「啊?」我全身打一個冷戰。 「那個細鬼,原本是元府廚房裡的一根燒火棒,在人們手上用了幾十年,後又被扔在柴房角落裡,既沾了人的精氣,後再慢慢通了一點性靈罷了。你不用在意它。」桃三娘的話輕輕淡淡的描述出,我卻聽得一陣陣地心驚肉跳。 因為元老爺特別看重桃三娘吧,所以我們沒有在元府門口交下東西就走,而是被小廝直接引至元府的一個偏廳,現在已經過了午飯的時候,但元大人和一個瘦長個子、皮膚粗黑的男人在那坐著喝茶,男人穿一身紫色的道袍,身邊還跟一個梳個朝天小辮的小童,年紀好像還沒我大。 桃三娘向元老爺問了安,他的神情看來疲乏沒有神采,拄著枴杖,略點頭,便與那男人說:「道長忙了半日,請先用飯吧?」 那人唱一聲喏,然後看著我把食盒裡的東西一一擺在桌上,又有小廝端上似乎是元府廚房裡備下的豆粥和米飯。 這一回,我從進府以來,都沒看見春陽或夏燃犀,府裡到處掛著白條,還有燒香的氣味,沒什麼人說話,家丁們的腳步都好像有意放得很輕。漂亮的雕樑和紅漆的大柱,長長的迴廊,井然有序的富貴官家架勢,讓人甚至都不敢大聲喘氣。 元老爺一邊嘗著那幾道豆腐菜,一邊和桃三娘閒話了幾句,說起這幾日仍是胃口不佳,惟獨只有吃桃三娘做的飯菜,才合適一些,桃三娘笑答:「冬季裡人的身子原本就會乏力感覺虧虛,大人已經連著這麼些天吃素,恐怕身子會更加有損,待我明日煲一鍋丹參當歸的牛腱肉來如何?牛腱肉不會油膩,大人權且當藥,一次不必吃多,隔一個時辰吃一小塊肉喝一口湯,統共一日也就一到兩碗,但這樣吃兩日,看或許對大人有所助益?」 「噢?那就權且試試。」元老爺點頭應允了。 這邊那道士和童兒吃著飯,我忍不住偷眼看那童兒,只見他長得尖尖瘦瘦的,頭髮有點稀稀拉拉黃黃的,眉心長一顆鮮艷紅痣,眼睛也是小小的,只顧低著頭狼吞虎嚥,身上穿的舊棉襖磨得發亮,但腰上卻很威武地綁著一張小弓和一個短小的箭筒,我暗暗在覺得,他們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不知道會不會捉住夏燃犀,或者最起碼是捉住那個細鬼? 那男人和童兒居然同時扒完碗裡的最後一口飯,然後同時放下碗筷,再一齊向元老爺雙手合什唱一喏。旁邊伺候的丫鬟小廝連忙收拾了碗筷,又重新倒上茶。 「大人,沒什麼事,我就先告退了。」桃三娘垂手恭立地向元老爺道辭。 「好、好。」元老爺點頭,這時恰好管家來回話:「老爺,道長列出單子上的東西,小的們都已經買齊了。」 元老爺和那道士同時點點頭,然後道士便吩咐他的童兒:「你去指點他們把法壇架好,我和大人還有話說。」 那童兒就隨管家走了,桃三娘也帶著我跟他們後面一起出門去,偏廳外沿著長廊走一段,就是一個分岔的口,左邊是個半月門,我們原該轉右而去,就是出府的路了,管家正抬手示意我們往右去,卻突然半月門中走出一人:「咦,歡香館的老闆娘來了?」 說話的聲音帶幾分慵懶而沉穩的語調,絕不像出自一個少年之口,我第一反應過來,是春陽! 他倒背著雙手在身後,如往常般一絲不苟地束著素白刺繡的綸巾和袍衫,慢慢走過來,桃三娘站住:「原來是春陽少爺,多日不見了。」 管家對春陽,看來還真有將他看作府上的少爺似的恭敬,他正要轉過去半月門的,看見他便站住恭立著,讓他先走。 春陽微微一笑點頭道:「老闆娘什麼時候再來?最近我正想起許久沒吃到老闆娘做的紅豆餡山藥包子了。」 「噯,難得有少爺想吃的,不過今天恐怕來不及了,明兒一早我做好了就送來。」桃三娘慇勤地應道。 「還得等到明天啊?」春陽笑笑,又顯出有點為難的神色。 管家在旁邊搭話:「不如請老闆娘回去做了,等過兩個時辰,我派人過去取?」 我心中有點疑惑,蒸一籠山藥包子並不是很費事,為什麼桃三娘竟說今天來不及了,明天做了才送來。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老闆娘既然今天不得空閒,就等明天吧。」春陽這次卻出乎人意料地很好說話,他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語氣緩慢溫和。 管家便又向他稟告了一聲,說是要帶那童兒去園子裡擺法壇,然後才告辭先走了,春陽點頭:「知道了。」但管家離去後,我卻看見春陽的目光隨著他們移過去,桃三娘若無其事地也朝春陽道:「那麼我就告辭了,少爺但凡有什麼想吃點,就打發人去歡香館說一聲就是。」 我半低著頭,跟在桃三娘後面,桃三娘說完這句話,就轉身往右邊的長廊走去,沒走幾步,春陽突然又叫住:「老闆娘。」 桃三娘站住,我也站住,桃三娘回過頭來,面帶微笑道:「少爺還有什麼事?」我也忍不住好奇地回過頭看著他。 長廊中好似有一股不易察覺的穿行著的風,春陽站在那裡,垂下的衣袂在輕輕地擺動,他的臉上沒有了笑容,換上了以往慣常看見的那種倨傲和冷淡,他盯著桃三娘半晌,才道:「老闆娘,今晚不到元府來看看熱鬧?那道士要開壇作法呢。」 「看熱鬧?歡香館裡每天都很熱鬧,天南海北的人每天都有,道士的熱鬧,也不必看了。」桃三娘不動聲色地回答。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還拉我陪她去了一趟蜜餞乾果鋪子,要去買兩斤榧子,我一徑走著,心裡卻不由有點擔心:「三娘,春陽說的什麼意思啊?」 「你說剛才啊?」桃三娘笑了笑搖搖頭:「哎,也不知是因為什麼,到元府匯聚來的,沒有一個是善類……月兒,今夜如果電閃雷鳴,你呆在家裡可不要出門,知道嗎?」話說著已經走到乾果鋪子門前,我還追著問:「為何?三娘?」 桃三娘卻不理會我,自顧著進店裡去了。 傍晚間,歡香館裡炭火烤著肉,溫著酒,可冬天裡客人不會太多,我看桃三娘在店裡來來回回的身影,她好像真的沒把白天春陽的話當一回事。但我心裡卻有點不是滋味,雖說春陽和夏燃犀是吃人的餓鬼,也害死過不止一條人命,但如果那個道士真的很厲害,今晚就把他倆捉住呢?不知道又會是怎麼情形,也會把他們殺死嗎?可……又萬一那道士不是他兩兄弟的對手,又死在他們手裡呢? 譚承陪著譚大夫一道喝酒,兩人不時碰一碰杯飲一口,碰三次杯就空了,譚承再趕緊給他滿上,我伏在一張桌子上,看著他倆人的方向出了一會神,外頭天已經很黑了,也很冷,還是回家吧,再晚一點爹也該回來了,這麼坐著都開始犯困了,唉,回家吧…… 我走出店外,兩棵光禿禿的核桃樹在「呼呼」的風裡擺著枝幹,柳青街兩端望去都是一團漆黑,沒有一個人影子,只偶爾街角或對面的房屋發出一點光亮,我慢慢深吸了一口寒氣,喉嚨裡澀澀的卻差點想咳嗽,抬頭看天,天也是那麼快就黑透了,連月亮也沒有,那弱弱的幾點淡黃色星星,我突然又想起秋吾月來,這麼多天沒有聽到關於他的消息,今天去到元府也一樣,不知道他的安危如何?他們幾個人裡,似乎只有春陽是惟一讓元老爺最看重的,岳榴仙還半開玩笑說他也許說不定會成為元老爺的義子……可是開什麼玩笑,他是會害人的餓鬼,元府現在這個樣子,不就是因為他和夏燃犀造成的麼……可桃三娘又說,是元老爺自己有眼無珠之過…… 我就走到家門前了,正欲推門進去,忽然就在這時,頭頂上「轟隆」一聲巨響! 我一驚,下意識抬頭望去,恰好天空劃破一道閃電,一霎那照得像白晝一樣亮!——跟桃三娘說的一樣,天上完全沒有下雨的徵兆,卻出現電閃雷鳴了! 「嚇!」我呆在那裡半晌,緊接著又一道更長的閃電,如張牙舞爪的白龍一般在天幕爬過。我趕緊退後好幾步到柳青街中間望去,那閃電的一端正延至元府所在的方位。 一陣黑沉一陣白亮的半空中有「隆隆」的悶雷滾過,這樣的景像以往只有在暑熱的仲夏才看得見……桃三娘告誡過我要回家好好待著,難道這霹靂雷電,就是春陽所說的「熱鬧」? 就在我還沒回過神來之間,原本空無一人的柳青街上突然迎面而來一股怪風,好像風裡還有個什麼東西,黑暗中我也看不清,只覺得什麼在我眼前一晃而沒,然後我聽見歡香館門前的兩棵核桃樹也發出「嘩啦啦」的奇特搖晃聲—— 歡香館裡有人扔出一個東西,「嘩啦」一下在門口處摔碎了。 我循聲望去,一開始什麼都看不見,只不過那兩個紅燈籠搖晃得厲害而已,門外的地上幾塊瓷碎片,但我再仔細看看,卻有個異樣的東西立在核桃樹前的陰影裡,<5-1-7-z.c-o-m>是什麼東西?我下意識走過去幾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歡香館裡傳出譚大夫的聲音,問桃三娘說幹嘛突然把碗扔出去,桃三娘則大聲答道:「我剛晃眼間好像看見門外跑來只野狗,我一急就把碗砸過去了,大冬天裡打雷,真是少見,怕是把那些畜生都嚇得出來亂竄!」 我終於看清了,絕不是什麼貓狗,而是一個碗口粗,和我個頭那麼高的怪東西,像一根木棍一樣杵立在核桃樹幹倒映下的暗處中,而且它是活的! 就在我看清它的時候,那棍子上面好像也顯出一隻像人一樣怒目圓瞪的眼睛! 我心裡「咯登」一沉,卻未來得及反應,隨即又是一股怪風打著旋刮起,我一下被吹迷了眼睛,頭頂卻一陣襲人的寒意罩下來,然後我就讓什麼生冷鐵硬的東西箍住肩膀,一瞬間這種感覺很熟悉,但我還沒來得及叫喊出聲,整個人就被猛勁兒一甩,登時頭一暈,什麼都不知道了。 ※※※ 「辟啪——」一道閃電募地白剌剌刺入我的眼簾,我的眼睛一花,隨即那震耳欲聾的雷聲又震得我耳朵直響。 「……我這是在哪?」我第一反應就在想,我現在仰面向上,正對著天上那一道緊接著一道的橫雷閃電,好冷!我原來一直睡在地上?趕緊一骨碌爬起來,卻又發現這個地方是斜的,我差點站不住,又連忙彎下身扶著地,綻亮的白光把四下裡照得一下明一下暗,我環顧四周,我怎麼會躺在這裡?……腳下都是一塊一塊相連的瓦片,這裡好像是一幢房子的屋頂! 我手腳冷得都要僵了,這是哪兒?……剛才,我看見了那個好像長有眼睛並且像一根長棍子的怪東西,然後就暈過去了?究竟怎麼回事我實在想不明白了……壞了!難道是個妖怪?我想到這裡,全身更加一顫,這裡周圍,沒有一個人影的樣子,這是哪裡?爹和娘也不知道我在這吧?他們就算想找也找不到我啊……我突然害怕得很想哭。 不行!得趕緊下去,我摸索著想要從這個屋頂下去,這屋頂看來也年久失修,不少瓦片都已經碎裂,我一動它們就發出不穩固的響聲,小碎片還一直往下滾,我也顧不得手要被劃破,沿著這屋頂下去好像有一道牆的牆頭,我雖然又冷又害怕得發抖,可還是小心翼翼地試著往下爬去——「辟啪」一聲,一道閃電在上方炸亮,一個聽來很熟悉又奇怪的聲音響起:「小丫頭,你要跑哪去?」 我一驚,就在這時,身下的瓦片幾處同時「嘩啦」一聲,穿出幾隻堅硬如鐵的……像是手一樣的東西,一把箍住我的手腕和腳踝,我嚇得大叫,但完全掙不脫它,說話的聲音也就是在我面前的這些瓦片下面傳來的! 「放、放開我!」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拚命扭動手腳,一個接一個震得人心驚肉跳的雷電在頭頂上翻滾暴躁,我好害怕:「……快、快放開我!」 「咯咯咯」毛骨悚然的不知是笑聲,還是什麼東西互相磕碰著,從瓦片底下發出來,我頭腦裡惟一能反應過來的……是鬼怪,肯定是鬼怪!我跑不了了—— 就在我全身打著顫六神無主之際,不遠處突然一道白雷「砰」地炸開了,好像是一棵大樹的樹幹,起初只是火星四濺,可那火星沒有熄滅,反而迅速就燃起紅紅的火苗來,我駭異地望過去,卻看見了更加難以置信的情景,但我起初並沒看清,好像是兩個人影,遠處有些房屋,可能因為雷電,屋裡的人都關緊窗門熄了燈,而那兩個人影在那些屋子上面,時隱時現,兼之還有雷電的霹靂巨響,所以我看那兩個影子速度飛快,卻沒有任何聲息地移動著……鬼,又是鬼來了麼? 我更加用力地想要掙脫箍住我手腳的東西,一邊盯著那兩個影子,千萬別過來、別過來! 「咯咯咯」瓦片下面那奇怪的聲音,但這次又有一點不一樣,似乎還有人在低聲說話,但我只能聽見一點含混不清、希希索索地響,我俯低身子下意識想要聽一聽究竟怎麼回事,可那些箍住我手腳的東西猛地一緊。 「啊——」我一聲大叫,我身下這一片屋頂的所有瓦片正同時自動碎裂,露出一個大洞,瓦片徑直向洞中洩落下去,我的整個人也被那個箍住我手腳的東西一起扯著往裡墮去。可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我以為自己已經掉下洞裡去的時候,一晃神,卻發現自己還兩腳懸空在原處,我的手臂被抓住了,我茫然抬頭望去,是我萬萬不能預料到的,一個白色衣衫的身影:「春陽?」 一直緊緊箍住我手腳的東西鬆了,春陽一隻手就輕而易舉地把我提起來了,然後放到一邊,我驚訝地望著他,其實我第一眼就知道面前這個人就是春陽,多半卻是因自他身著的這一身白衣,白天我隨三娘在元府裡看見他時是穿著一樣的,他把我放開的時候,我就看見他移開的那隻手,是長著黑色尖長指甲的、蒼白骨節的利爪,他的臉,只在閃電照亮的一瞬,我就看見他那張比以往都要煞白的臉,噙了血般鮮紅的唇邊,還露出一點森然的牙尖。 我失去任何知覺地癱坐在那,春陽就站在我面前,但他立刻就轉過身去,颯颯的白衣在風裡,我整個都凍透了,反而暫且沒了寒冷的知覺,這時只聽頭頂突傳來一聲嬌叱:「孽障,哪裡跑!」 半空中數道耀眼白光一閃,只聽「嗙」地巨響,我抬頭望去,半空中那白日見過的道童兒,雙手舉一把形狀怪異的大刀迎頭砍下,春陽竟然徒手正面接住了,我驚得看呆了,他兩人看來勢均力敵,也有點僵持不下,道童索性把刀鋒一偏,身子一個倒翻彈了開去。 不遠處那棵著了火的樹幹上,火勢越來越烈,這時已經燒成一個熊熊的大火團,道童單腳便落在對面一堵牆頭上,一手橫刀在胸,他那雙小小的眼睛,不知是映著火光,還是別的什麼緣故,我看見居然是泛著紅色的,連他眉心那顆痣也是一樣,因此遠遠看著就像長了三隻眼似的。 「咯咯咯——」方纔我差點掉進去的那個洞裡,又傳出那奇怪的聲音,有什麼東西正從裡面探出頭來,我藉著火光,終於看清了,就是剛才在歡香館前陰影裡看見的那個怪東西,一個長有一隻雞蛋大的眼睛的粗大木棍! 「春、春陽大人!」那個木棍忽然開口說話了。 這說話的聲音我頓時知道了,是細鬼!桃三娘所說的元府一根燒火棍變的妖怪! 「那女孩是你抓來的嗎?用她擋雷?倒是挺會想的。」春陽頭也不回,冷笑著說道。 細鬼連忙答道:「是、是的,春陽大人。」但它只是把頭露出來一下子,那個道童正從腰間的箭筒裡拿出幾支箭,箭尖似乎都挑著黃紙的符咒,他口中唸唸有詞,箭搭弓弦上,箭尖立刻燃著,細鬼一眼看見,就迅速縮回洞裡去,大叫一聲:「不好!」 春陽的身影正好擋住了我的視線,細鬼這樣大叫,我還未反應過來,才側目去看,卻眼睜睜地前面有三團火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著這邊飛過來,我都來不及喊出聲—— 春陽沒有躲避,仍是立在原地,我在他身後所以看不見他做了什麼,那火團發出的刺眼的紅光,讓人不能正視,待我眼睛勉強適應那光,才看清他竟然伸出雙臂接住了火團。暴突著的火舌和「剌剌」四濺的火星,春陽連武器都沒有,卻能就這麼擋住火團,但他的衣袖很快都燒著了,我差點嚇得大叫,連忙掩住口,卻不經意覷見對面那道童又從箭筒中抽出三支箭,預備搭弓再射,洞裡的細鬼又探出一點來,正好也看見這一情景,立刻大聲叫道:「不好了!大人!火、火……我把這丫頭扔去砸他好了!」說著,一隻像是鐵枝黑杈一樣的手就從洞裡伸出來,那顆大得異乎尋常的眼睛望向我。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摸爬著就站起身,下意識往屋頂的另一端去靠,天空又是一顆巨雷炸響,近得就像緊挨著我頭皮一樣,我一個踉蹌又跌倒坐在瓦片上,斜坡一般的屋頂讓人很難站得住,我耳朵都被震得木了,聽不見別的,身體不自禁就要順勢往下滾去了,忽見得那道童身形矯健,躍至半空大喝一聲:「孽障!休再頑抗!」 眼看著三支燃著的火箭離弦飛來,我一著急,整個人失去重心,就往屋簷下滾去了,就在我掉下屋頂去一瞬間,只聽「光——」的一下巨大撞響,屋頂的瓦片被落下的火球砸得紛飛四散。 從屋頂摔下來並不是很疼,但我的肩膀被掉落的東西砸中了,卻是生疼,幸好還穿了棉襖……呼呼的冷風貼著臉皮吹過,這裡真黑,還有很重的塵土味,掉落的磚頭瓦片比我想像的要少,但我這會子肯定灰頭土臉的了。我嘗試動了動腳,雖然有點麻,但沒受傷。 正想爬起來,突然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後響起:「別動!」 我頭皮一僵,第一反應過來就是:「春陽?」聽說話聲,好像就在我身後很近的地方,但我怎麼沒聽到他的呼氣聲?餓鬼不需要喘氣嗎?……我一想到這裡,就不敢動了。 但我這愈是不敢動,心裡卻愈是開始害怕起來,不知道那個細鬼會不會也在我身邊附近,看春陽和那道童打,似乎不佔上風啊,不會這下子一生氣起來,就先一口把我咬死吧? 我慢慢地深吸一口氣,側耳傾聽,外面依然是隆隆的雷聲滾動。一個閃電劃過,我才看清原來我的上方已經被塌下的一排房梁給蓋住了,閃電的白光從木頭的縫隙間透進來,這雷電已經橫七豎八鬧了快有一個時辰了吧?卻仍是這麼干打雷不下雨的。 我身子不敢動,只悄悄扭頭往後面看,眼角瞥見那個白色身影,他一動沒動,是在躲避那個道童吧?剛才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可惜我什麼也沒看見。 過去了快有半刻鐘了吧,我不敢動但是全身已經冷得不自禁地發起抖來,好像外面聽不見那個道童的聲音了,他走了嗎?我轉動著眼睛在木頭的縫隙間看外面,但是這麼久了卻什麼都看不到,也沒有任何人的走動或者發出別的什麼聲響。 春陽的身子似乎向後靠了靠,我趁這時機轉過頭去看著他,房梁木頭透下來的那點依稀微弱光,讓我恰好看到了他的黑色尖甲的手,不知是不是他的手受了傷,深色的應該是血樣的東西,從手背到衣袖濕了很大一片。 我實在冷得太難受了,手腳凍得也很痛,牙齒打著架,但我終於還是忍不住極小聲地問一句:「他……已經走了吧?」 春陽突然全身一震,猛地抬頭盯住我,雙目露出一股精銳的凶光,整個人就向我撲過來,我嚇得頓時大叫,但還未有所反應,就感到一邊手臂被用力鉗住,然後耳邊響起風聲,緊接著眼前刺目的白光一閃,「轟隆」一聲霹靂的炸響,身體就隨著一股強盛的大風甩出好遠,再重重摔在地上,不過還算幸運的,我的頭沒有直接撞在地上。 方纔我們藏身地方的那一堆房梁木頭瓦片,已經被一道雷劈得一片狼藉,冒著煙塵,那個道童半懸於空中,滾滾的煙塵就在他腳下四散開去:「孽障,乖乖就範吧。」 春陽把我推開一邊,站起身來,還拍拍衣服上的灰塵:「你們為了抓我,也鬧得太大了吧?竟不怕驚動雷部?」 道童又抽出三支箭搭弓弦上:「所以要盡快解決你!」 隨著話音,三支火箭再度射出,春陽一擺寬袖:「你就沒有別的招數了?」 眼前的地面上忽然變得恍惚起來,我還以為眼花,閉一閉眼再睜開,卻驀然被一幕混沌一樣的情景佈滿了,不知從哪就伸出一隻蛤蟆一樣黑糊糊長有瘤子、比蒲扇還大的大手:「餓——」 一支火箭正好刺中那隻手上,發出「絲絲」燒灼的焦煙:「餓啊!給我吃的……」緊接著數個大大小小黑糊糊的東西,喊著餓地發出各樣低吼咆哮,憑空就這樣在半空間擠出來:「餓啊!吃的……」 我嚇得完全呆了,眼睜睜看著那些黑糊糊的身影在那裡蠕行爬出,其中有的體型尤其巨大,看不清頭臉。 三支火箭插在這些憑空出現的怪物身上,便紛紛熄滅了,但彷彿半空中被打開了一道無形的門,那些怪物就這麼一邊喊著餓一邊源源不斷地從中爬出來。 「啊?孽障,你還有隨意打開人間與餓鬼道通路的能力?」那道童似乎一驚:「看來今日不把你擒了,日後你必定是三界的大患!雷鬼!」只見他舉刀大喊一聲,天空一道霹靂橫過,黑暗的夜空中出現一個發紅的東西,很快飛近了,才看清竟是一個人,身周盤桓著紅光。 「啊?那是什麼?」我驚呼出聲。 春陽回頭對我道:「你呆在這別動,千萬別亂跑!」 「哦……」我雖然疑惑他居然會救我,但這時也來不及多想別的了,連忙答應。 道童喊的雷鬼的這個從天而降的東西,是妖怪吧?就他的身形遠遠望去,也比普通人高一倍以上啊,特別地高大魁梧,而且長著五六尺長的角,在閃電照亮的瞬間,我還看清了他額頭凸出很高一大塊,臉色卻是青綠,身體也幾乎是精赤,只在腰間圍著像是麻織的布,然身後還有一對蝙蝠一般展開的翅膀,竟足有一丈長寬,手中還執著一把巨大的短柄石斧。 看不見的門中,形象可怖、大大小小的餓鬼眾仍在往外爬,他們都朝著道童所在的方向去,一邊伸出手喊著餓,道童急得連連射出火箭,也只能把它們其中的三兩個燒死,但無奈他們的數量實在太多,像我見過那種水邊一群擠著上岸的癩蛤蟆似的,就算你拿石頭砸死了一兩隻,也絲毫不會讓它們退縮。 「雷鬼,快把它們都解決掉!」道童指著餓鬼眾對雷鬼喊道。 「好!」雷鬼舉起手裡的巨斧大吼一聲,頓時在他四周電閃雷鳴,他以居高臨下之勢朝餓鬼眾猛揮一斧,立刻「轟」地一聲雷鳴,一道白光閃電向餓鬼眾狠狠劈來,眾鬼立即血肉橫飛,紛紛倒斃。 「啊!」我嚇得摀住耳朵大叫,春陽就站在我前面,但他始終背對著我,不知道他此刻什麼表情,我直覺就想從地上爬起來逃跑,但是手腳都根本不聽使喚。空氣中瀰散了奇怪而濃烈的氣味,熏得人胸口翻騰,想要作嘔……嗯?春陽去哪了? 就在我剛才一愣神的功夫,春陽卻不見了! 「餓——」被攻擊的餓鬼眾死傷過半,七倒八歪地發出嘶啞低沉的吼聲,我擦著地向後挪,不知道是撲面而來的那股難聞的氣味,還是因為實在心裡太害怕,我不自禁就俯下身去不住地乾嘔起來,地上有很重的塵土氣,我吸入喉嚨裡,又乾又疼。 忽又聽得道童驚呼一聲:「雷鬼!」隨即半空中一道響雷震耳欲聾,我耳朵被震得「嗡嗡」的,一時間什麼都聽不清了,我連忙抬頭望去,雖然橫七豎八的光影明暗不定,但那個仍一手高高舉著大斧的雷鬼,動作卻僵住了,再看他的頭,卻被結實地扣上了一個看起來很熟悉的東西—— 馬桶? 我又被驚呆了,只見污濁骯髒之極的東西順著他的頸肩往下淌……怎麼回事?我把目光轉向道童,只見他臉上的驚詫的神情更甚,但他似乎更沒有發覺到他的身後,一道白影鬼魅般飄然出現。道童猶在盯著雷鬼,卻有一雙尖利黑甲的蒼白骨節瘦手輕輕從他腦後伸出,折斷了他的頭。 被扣上了污穢馬桶的雷鬼,突然拚命慘叫掙扎起來,手裡斧頭始終沒有鬆手,可一把就甩去了頭上的馬桶後,那頭到身上竟冒出青煙來,然後我就看著他在半空中不停扭動著彷彿被燒灼著的身體,細鬼不知從哪跑出來大聲嚷道:「春陽大人,這傢伙已經解決了!」 「餓——餓——啊!」餓鬼眾無意識地仍朝著他們的方向前行,眼看著那雷鬼漸漸不支,從半空掉下來了,恰好被餓鬼眾圍上去……而我藉著雷電的白光中,看著春陽一手拎著道童軟軟耷拉的身體,他一身的白衣破損不堪,燒焦一大半還染了血的袖子和衣擺,但他另一手托起道童的頭,那雙眼睛還睜著,眉心的紅痣依然顯眼—— 「桃月兒……」一隻手突然搭在我的肩上,我整個人被嚇得跳起來:「啊!」猛回過頭去,才看清:「三娘!」 桃三娘面色和煦,穿著繡有梅花、紅白明艷的棉襖,頭上挽著整齊的髮髻,笑吟吟地對我說:「月兒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我找了你半天。」 「三娘!」我什麼也想不到也答不出,只一頭撞到三娘的懷裡,環著她的腰直想大哭一場。 桃三娘淡淡笑意低頭撫著我的肩:「好了好了,沒事了。」 電閃雷鳴都一時間止歇了,四下裡突然安靜了,只剩下餓鬼們蠕行的細碎聲和喊餓低吼聲,這樣的夜深人靜處,聽起來更加可怕!我雖然眼眶裡淚水熱滾滾的,就想往下掉,但又不敢真哭出來,死死抱住桃三娘,再回過去看時,卻見何大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裡,那群餓鬼沒有繼續往前擠了,都停留在原地。 「老闆娘,多謝了。」春陽從半空中落到地面來,道童的頭在他手中不停滴著血,那雙眼睛還睜著,死時恐怕連痛都不曉得。 「不客氣。」桃三娘對他這幅模樣絲毫不意外,仍笑著答道:「也謝謝你救了這孩子。」 ……三娘說的是我吧,但我卻一直盯著春陽的手,他一路走過來,那血就滴了一路,道童的身子還拽在他手裡,那下半截軟軟地拖在地上,被拉出一條血道。我還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再看春陽,他把道童的身體像一件破衣服一樣往身後一扔,正好丟到那一群餓鬼身上,那群餓鬼立刻聚集起來爭搶屍體,發出一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 我畏懼地望了一眼春陽,恰好他的眼光正瞥到我身上,又嚇得我全身一震。 細鬼一跳一跳地跑過來:「春、春陽大人,快去找燃犀大人吧?不知道他解決那老道沒有……」 春陽沒有說話,反而抬起頭看看天,我也循著他的目光望上去,停了霹靂閃電,恢復寧寂的夜空中,重現出了那幾點微弱的淡黃星光,寒風瑟瑟。 「你們如何招來的道士?」桃三娘忽接口問道:「這樣召來雷鬼的旁門左道,想抓你們兩個回去煉丹不成?」 春陽抬起手,他那尖長黑色利甲的拇指順勢杵進道童頭顱的耳孔中,頭顱的鮮血染滿了他的手掌和衣袖,他看著頭顱半晌:「這小的才是真正的道士,那老的是他做出來跟班裝樣子的罷了,還是第一次見到修出這麼一副童顏的人。」春陽冷哼一聲,才把這頭顱也往身後一扔。 後來,桃三娘告訴我,才知道這道童是專門靠煉鍛妖鬼的精魂靈體做補藥以延年益壽的道士……和我一樣是人,但他少說也有幾百歲了,修行的法術就跟那些傳聞中吸取人精氣的妖精一樣,他則是靠汲取妖鬼的靈力為食……說來也是斬妖除魔的,但其實又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反而經常做出捉人在荒郊野地裡作誘餌,引妖鬼上鉤的把戲,他們雖然不吃人、不殺人,但也從來都不救人。 「這麼說,你也不擔心你弟弟咯?」桃三娘若有深意地看著春陽,不知怎麼的,她那種目光讓我心底湧起一陣不好的感覺。 春陽正拉開衣袖驗看自己手上的傷勢,桃三娘的話讓他微一怔:「擔心什麼?」 桃三娘只是笑笑:「小鬼,你是知道這道士的道行,惟恐稍有不慎兩個一齊死在他手裡,所以才故意把道士引開,孤自與他周旋,讓你弟弟也可以有個逃生的間隙吧?」 春陽臉色一沉,但我看他緊抿著嘴轉過去卻沒搭話。 「而且你還讓元府的管家私下趁亂放了秋吾月,脫離了元府的掌控他才能活命,只可惜……」桃三娘說到這,就停住了。 「可惜什麼?」春陽神情驚疑望向桃三娘,但這一問也是多餘的,接著他好像已經想到什麼,回身就走,細鬼也懵然不知究竟,跟在後面一疊聲喊:「春陽大人,您這是去哪?」 春陽跑出兩步卻又站住,朝細鬼吼道:「燃犀、燃犀在哪?」 細鬼嚇了一大跳,頓時慌了:「我、我不知道啊,燃犀大人不在府上,方纔那道士將要作法之時,燃犀大人就叫我等離開府上了,還、還說到哪家去抓個小孩兒來頂在頭上,好防雷劈……但大人他去了哪,我可就不清楚了。」 「哎,小鬼,你總不能放著它們不管就走啊。」桃三娘無視春陽此時的急躁,反慢條斯理地提道。 那聚集在一堆黑糊糊模樣的餓鬼眾,滿地淌著他們口中嘔出的粘稠臭水,桃三娘輕輕掩住鼻子:「這些餓鬼根本吃不進東西,食物送到他們口裡也沒用。」 這話說得聲音不大,但春陽卻全身一震,猛轉過頭來,那原本深黑的瞳眸甚至流出詭魅的紅光,凶狠地盯著桃三娘。 「怎麼?小鬼?忌恨別人說起這些生為餓鬼的痛苦嗎?」 桃三娘今天怎麼看來與以往完全不同……她為什麼對春陽說出這麼刻薄刺人的話?我驚訝地看著她,再看看春陽。 「只不過你生有威德,因此雖然身為餓鬼,卻相貌、稟賦都比他們那樣無德無能的低級餓鬼強大許多罷了。」桃三娘繼續說道,她的口氣帶著輕蔑和傲慢。 我看見春陽的拳頭都緊緊擰著,不知是他手上原本沾有的血,還是他的指甲已經掐入掌心的肉裡,我看到一滴黑血默默掉落地面。 「……哼,也是,在你這樣身份的眼裡,三惡道中卑賤的眾生比人間螻蟻尚且不如。我不需要你的提醒!」春陽不怒反笑,覷了一眼旁邊不作聲的何大,何大有所戒備地盯住他,春陽冷笑:「你的真身就是飯館門口那兩棵核桃樹其中之一吧,怎麼?也想要交手試試?」 「你錯了小鬼,我並不為說你這個。」桃三娘打斷了他的話,但目光卻直望向遠處:「你到人間尋供養血食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既然你有足夠能力,何必在此屈居人下,你讓自己到了這步田地,還對三惡道對人類蒼生有憐憫心?」說到這,桃三娘突然好像看見了什麼:「哎?你還是快去看看你弟弟吧!」 春陽鐵青了臉,不作聲朝餓鬼眾所在的地方用力一揮手,便再不耽擱轉頭就朝來時的方向跑去,那細鬼也一蹦一蹦跟了走了。 「咦?」我看著他的背影倏忽間消失,而那堆黑糊糊的數不清數目的餓鬼,也一下子也不見了,只有地面一灘灘污濁的痕跡,我還是沒明白,方才是怎麼一回事,桃三娘和春陽說的那些話,都是什麼意思? 「三娘?他怎麼……」我急得想跺腳,拽著她的衣袖問:「出了什麼大事了嗎?三娘?」 桃三娘眉頭微皺:「夏燃犀他要——哎,就怕春陽看見他,氣極了真鬧出什麼事來,別再殃及了附近的人才好。我們要去看看吧!夏燃犀有心避開他,春陽要找他弟弟,也許還沒我們快。」說著,她拉起我的手:「走吧。」 ※※※ 悠遠傳來熟悉的敲梆子聲,已經三更了。 整座鎮子不知是不是被先前那怪異不絕的驚雷閃電給嚇怕了,那雷電停歇這麼久,鎮上除了那敲梆聲外,全是一片死寂。夜很冷,人們都睡沉了吧? 這段路是通向哪兒?黑□□的前面什麼都看不清,但是又直又長。 跟著桃三娘的腳步,我也走得飛快而不費絲毫力,也不覺得冷,只是頂著呼呼的風,刮得臉上木木的。 「嗷嗚——」遠處突然傳來一聲狼犬拖長的嘯聲。 我心裡一驚,腳步有些遲疑便不自覺地停了停,抬頭望向桃三娘,她眼睛一徑望著前方。我在疑惑她究竟望見了什麼,再往前走,就是小秦淮的一處河畔了,那裡沒有橋,也沒有路。 「嗷嗷——」又一聲狼犬叫聲,聽聲音相隔著還有數十丈遠呢,但這次能清楚聽到一隻狼犬被什麼打著了發出吃痛的聲音。接著我隱約聽到一聲音喝罵道:「……跑?你跑不了的!」 這聲音十分耳熟,我頓時知道是誰:夏燃犀! 緊接著,憑空傳來「喀嚓」一聲骨頭折斷的脆響,「嗷嗷——」好幾隻狼犬一齊發出狠狠的吠叫,掩蓋了人聲的慘叫。 我好像已經能想像到,那些狼犬齜出森然的尖牙,隨時就要撲噬過去了:「秋吾月!是秋吾月吧?」我心裡湧起很不好的感覺,情急之下更忘了害怕,不自覺就甩開了三娘的手,住前跑去—— 狼犬嘴巴撕扯著什麼,發出悶聲低哼咀嚼,夾雜著斷斷續續、淒厲得不像人發出的慘叫。 「秋吾月!」我大喊一句。這時耳後一陣狂風呼嘯而來,我抬頭就看見一道白影晃過去,桃三娘卻在我身後再一次抓住我的肩膀:「來,趕緊!」 她話音未落,我一腳就踩空了,整個人被帶著驀地飛起來,瞬間我就看見前方,剛剛從我身邊掠過去那道風一樣的白影,春陽! 「啊!」我摀住口忍不住還是叫了出來,幾隻狼犬同時四分五裂的甩開去。夏燃犀就站在那離地一丈高的半空中,還未反應過來,春陽甫一現形在他面前,「啪」一掌,只見夏燃犀整個人被他扇的重重彈開,身子撞倒旁邊一墩土石上。 春陽的神情暴怒之極,他的臉色已經蒼白得很難看,此刻更是猙獰可怕,尖長的利爪又一把抓起夏燃犀再用力狠狠地扔到數米以外,摔在一棵柳樹的樹幹上,那樹幹「卡嚓」一聲被撞斷了。 「秋吾月!」我想要衝過去看看他傷的怎麼樣了,不曾想桃三娘卻緊緊拉住我不許我過去。 「春……陽哥哥……」秋吾月顫巍巍的抬起手來。我喉嚨裡湧出難以壓抑的嘔吐感,辛辣辣的酸楚直湧上來,急忙掩住口,我蜷緊了雙臂仍止不住地全身發抖。 寒風將幾絲撕成碎片的金黃色衣帶吹起,飄落到遠處,那隻手無力的垂下了。 秋吾月整個人鮮血淋漓,已經看不清原來的摸樣了,衣服變成一堆金黃色碎片—— 春陽站在那兒不動,他瞠視了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走過去,雙膝一軟「撲通」跪在地上:「吾……吾月……」 已經沒有了任何聲息。 「吾月!」春陽伸出雙手想要扶起他的身體,但是卻遲疑地停在那兒。 「哥哥」夏燃犀從地上爬起來,抖了抖身上的衣袍,冷笑哼道:「秋吾月已經嚥氣了!」 春陽成了泥塑般一動不動。 夏燃犀的臉,在夜色裡青白的可怕,他的週身散發熒熒綠光,一雙眼眸卻是血紅的,嘴角還掛著長長地血痕,陰森地笑著道:「那道士的身子是假的,肉就跟嚼蠟一樣難吃……不像這孩子,好久沒嘗過這麼嫩的肉了。」他猶在發出得意地笑,神情卻是異常猙獰。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慘景,寒冷的風裡都是血味,夏燃犀的笑聲如此刺耳讓人懼怕,可他還在喋喋不休的說著:「我又想起第一次吃肉的味道呢,從娘的肚子裡爬出來時,就那麼餓,第一眼就看見比我先出出世的姐姐的腿,雖然瘦得快剩下一把骨頭,可咬下去,骨頭還是軟的,血的味道,很好喝……」 「閉嘴!」春陽狂吼著撲過去將他按倒在地,尖長的利爪一把鉗住他的咽喉,眼看就要扭下他的頭顱,可意外的是,夏燃犀的雙臂攤開,完全沒有反抗的意思。 「想吃,你就把我也吃掉,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你。」春陽咬牙切齒一字一字的說道,能聽見夏燃犀喉嚨發出「咯咯」的聲響。 夏燃犀還想笑,但他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他的眼睛還彎著在笑,一行黑色的血,慢慢從他眼眶中劃出—— 春陽將他整個人舉起,然後再一次舉起扔的遠遠地,夏燃犀的身體「噗」的一聲重重摔在那裡,但他好像不知道疼痛似的,掙扎著又站起來,他劇烈促喘著,但他望著春陽,那神情卻仍想做出笑容,可他的笑竟變得如此悲涼,半晌,才用勉強著嘶啞的嗓音說:「哥……你永遠狠不下心腸殺我的。」 春陽用黑色利爪的手指向夏燃犀,半空之中好像有一股透明的繩索立刻又拴住了夏燃犀,他再次被拖到春陽面前,春陽的利爪好像五支黑色的利劍一般刺入他的肩膀,胸膛。夏燃犀的嘴裡湧出一大口黑血,他低頭看看自己,在慢慢抬起目光,盯著春陽,啞然道:「你……殺了我吧。」 我嚇得把臉轉到桃三娘的手臂後面,不忍再看。 我以為春陽會真的殺了夏燃犀,但是沒有預想的骨頭崩裂聲,耳邊除了風聲掠過,一切都靜默。我抑制著狂跳的心口,壯著膽子睜眼看去,卻見春陽掉了魂魄似地跌坐在地,夏燃犀站在原地,低垂著目光望著地上的春陽,他的身上血肉淋漓,但他好似沒有一絲痛覺。 春陽戴的綸巾早就掉了,此時「嗖嗖」的冷風把他及肩的長髮吹得蓬亂,遮住額頭和眼睛。黑夜之中我看不清他是什麼表情,但他還是沒有殺夏燃犀,就如夏燃犀說的,他絕下不了這個狠心。 夏燃犀看著他的目光,卻都是深切的痛:「你、你總說我改不掉卑劣的本性,你說我任性妄為……其實,最任性妄為的是你!是你!你殺了我吧!只要能要你清醒點,殺了我……」他說這時,你是難以自抑的發狂大吼,向所有孩子最傷心的時候那樣撲在地上,拳頭捶著地面嚎啕大哭起來。 春陽卻沒有去看夏燃犀,他眼中好像再也看不見他,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幾步走到秋吾月的身邊,雙手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的屍體,抱在懷中,沉默,四下的風聲卻像在替他哭泣。〔WWW。WRSHU。COM〕 他這一舉動反而愈加地刺激到夏燃犀,他那雙溢血的眼眶瞠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就要迸出燃燒的火來,激怒交加之下,夏燃犀嘴裡吐出一大口血,青筋在他額角和手背如籐枝一般賁張虯起,不禁一手抓住自己心口的衣襟,指著春陽吼道:「你為他的死可惜?他只是個人!你自己是什麼?是餓鬼!你和我一樣都是下三惡道裡螻蟻不如的雜穢餓鬼!無衣無食,業深罪重,即使有數萬人間年壽卻也是為承受更多劫難果報!你身為餓鬼,連羨慕人間的資格都不配!你卻還要對一個人類心生憐憫?」 不管夏燃犀怎麼樣瘋了一樣對自己大罵,春陽都不吭一聲,只是更加抱緊懷中殘缺的屍骸。他的臉用力貼著秋吾月的頭,我卻看見他臂彎裡露出的秋吾月那半邊面上,耳朵連著大片皮肉都被撕掉,風把他的亂髮和身上的碎衣吹得飄飛起來,他的鮮血漸漸濡染擴散到春陽身上的衣服。春陽想要用手去撫平他的發,卻摸到滿手的血污,他再低頭去看秋吾月的臉,終於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崩潰狂吼—— 平地升起蒸騰黑霧,半空中的風霎時扭轉方向,刮起淒厲的迴旋,就見頭頂的黑風攪做重重的鉛雲一般的凝結。我身旁的桃三娘一聲:「不好!」 只見她挺身揮袖往前邁出一步,大喝道:「小鬼!你不要命了?施展這樣的神通,若驚動到五方揭帝和四值功曹,你就完了!」 黑風中間的春陽對她的話卻充耳不聞,我再看向一旁離著不遠的夏燃犀,他似乎也被春陽的氣勢嚇到了,愣在那裡。但一聽到桃三娘的話,他立刻就醒悟過來,露出驚恐神色,轉而朝春陽大喊:「哥!」 春陽一手摟著秋吾月的屍骸慢慢站起來,此時他的面目變得比之先前更猙獰,一雙如鉤獠牙突出唇外,白裡透現青光的鬼臉上雙目血紅。他睥睨著桃三娘:「我降生一刻起,已厭棄此身,你上三界神魔皆可將我隨手碾死,不若索性取我命去,下至阿鼻地獄,永世不必超生……」他說這話時,頭頂一團旋狀黑雲中隱隱顯出靛藍的光芒,半空中刺耳呼嘯的已不是風聲,而是彷彿有無數孤魂怖鬼在齊聲尖嚎,夏燃犀連滾帶爬從地上起來,想要靠近春陽卻一下又被旋風的勁力掀翻在地。 桃三娘終於發怒,我第一次看見她如此聲色俱厲道:「小鬼!三界六道自有因果法道,即便是上屆天仙也要遵法天地,無力扭轉任何命數,你稟賦威德已是累世造化,莫要再怨天尤人,冥頑不靈!」 就在這時,原本黑寂的天空之中,驟然隱隱顯出一股紅光來,我起初沒有注意,但是鼻子忽聞到微微香氣,正疑惑是不是錯覺,卻見遠處站立的夏燃犀抬頭望向天空,臉上現出從未見過的驚恐之色,我再遁他的目光看去,耳旁已聽的陣陣悶雷似地聲響,夏燃犀回頭即朝春陽大喊:「哥!」 但春陽對他充耳不聞,只見他昂首對天,絲毫沒有畏懼,反倒像是再期盼什麼出現,我急拉住桃三娘的手:「三娘!春陽,春陽是想死嗎?秋吾月已經死了,你要救救他……」 桃三娘用眼神止住我不許再說話,然後轉過臉看著天,喃喃道:「來的這麼快?是值日功曹報告的玄壇哪位神君吧?這倒不妨……」她忽然轉向春陽朗聲道:「小鬼!不若我們打個賭吧?」 桃三娘的話讓春陽有些意外:「打什麼賭?」 桃三娘笑笑,嘴角出現一貫的那抹捉摸不定:「我賭你今番死不了,如果我贏了,我就拿你弟弟的命,你不是恨他嗎?我可以幫你殺了他……如果我輸了,我就幫你找回秋吾月的命。怎麼樣?無論怎樣來看,都對你有利。」 春陽身周的旋風減慢了些,看來是桃三娘的話一時之間把他搞懵了,桃三娘說完這話,便好整以暇的雙手交纏在胸前,似乎胸有成竹的樣子。 春陽怔了怔,忽然怒喝一聲:「你別想戲弄我!」 這句話一出口,他揮起利劍的尖利鬼爪,身體像一支挾著勁風的箭一般朝桃三娘飛來,我來不及驚呼出口,他一爪已經逼迫到桃三娘的頭頂。桃三娘似乎只來得及把頭微微一側,我看不清桃三娘究竟有沒有動手,但春陽卻突然被一股無形的力道硬生生彈飛出去,落在七八步遠處的地上—— 或許是方才春陽的爪尖勾到她包發的頭巾,三娘的頭巾散開飄落一邊,別髻的長簪也應聲落地。迎面而來的風把桃三娘披散的發吹得揚起,她慢慢走向春陽。春陽這一跤看來摔得很重,但他卻仍然沒有放開秋吾月的屍身。桃三娘走到她面前,絲毫不留情的一腳踏在他手上:「臭小鬼,不知天高地厚。」 春陽抬頭望向桃三娘,咬牙切齒道:「你殺了我吧。」 「小鬼,你就這麼想死?」桃三娘冷笑道,「還是說,你一心求死,是想用你的命換他的命?」桃三娘說到這裡,目光瞟向夏燃犀,夏燃犀起初還愣在那裡,聽到桃三娘的話才好像終於醒悟過來,這時天已經罩下來一幕紅光,雲中遠遠傳來一聲金鑼敲響:「何方妖孽在此猖狂!」 夏燃犀猛地一震,連忙朝桃三娘和春陽所在的地方跑過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在桃三娘面前一頭匍匐到地,急切的說:「老闆娘!求你放過我哥,要吃我也可以,那我交給他們也可以,只求你救他……」 我一時也嚇糊塗了,當真以為桃三娘想要餓鬼兄弟的命,趕緊過去拽住她的裙子:「三娘!你別殺他們啊!」 「你別來添亂。」桃三娘一手把我用力推開,這時候天空中紅光大盛,似乎天神隨時就要出手了。桃三娘一咬牙:「快來不及了!」說著放開春陽,隨手從自己頭上扯下三根頭髮,略一虛晃,頭髮立刻變成三支點燃的檀香,緊接著她便平地消失,一道白光直上雲霄。 春陽身上發出的氣焰全部平息掉了,鬼臉上原本無比憎怒的表情也被錯愕代替,頹然的坐在地上。我與他相隔最近,但我不敢做聲,反倒是他抬起頭看看我,又低頭看看秋吳月的屍身,我越過他的肩看到他身後那個仍跪在那裡的夏燃犀,夏燃犀此刻正憂心忡忡的仰頭望天。 我忽然覺得很生氣,對春陽說:「你太自私了!你不要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夏燃犀難道不是你的弟弟?一直以來,都是你對夏燃犀太凶了,他才會恨秋吾月……」說到這裡,我住了嘴,因為春陽血紅的眼睛瞪著我,那樣子好像想要把我一口吃掉似的。 天空裡發出紅光的雲團還在積聚,雲裡雷聲不斷,春陽突然起身,過去把夏燃犀一把從地上拽起來:「你快走!回餓鬼道!」 他說著便用力一揮手,旁邊的一塊地面上景象頓時變得搖晃不定,就如方纔他與道童激鬥時做的那樣,一扇無形的門打開,春陽把夏燃犀往門裡推:「快!」 夏燃犀卻緊緊抵著身子不肯進去,反手一把抓住春陽道:「不!要走就一起走!」 「這次你一定要聽我的話,我們一起是逃不掉的,那些神將照樣可以追到餓鬼道去,他們是我引來的,與你無關。」春陽急道。 「人是我殺的,我才是罪魁禍首!不管你的事,不要替我頂這個罪孽!」夏燃犀大聲反駁,「你說過,生為餓鬼,還不如死了下地獄!反正……」說到這卻流下淚來,「反正你也恨我,出生的時候不該吃了他們……但是……我哪裡知道那麼多,我只覺得很餓……」 春陽一把把夏燃犀攬進懷裡:「別說了!我不該怪你,是我的錯!」 但天空的陣陣雷聲容不得人多想,春陽又趕緊推開夏燃犀:「快走吧!如果我回不去,你不要對母親和弟弟妹妹說,也不要再來找我。」 夏燃犀還要爭辯什麼,春陽已經用力一把將他推進那道門去,然後一揮手,門立刻消失,地面又恢復了原樣。春陽看著門完全消失,才鬆了一口氣,我驚問道:「你想去送死?三娘一定會救你的……」 春陽轉過頭來看著我,雖然鬼臉猙獰,但是他的目光並不凶狠,打斷我的話問道:「你叫桃月兒是吧?」 「是。」我點點頭。 春陽似乎輕歎一口氣:「這一世都不會再見了吧,小丫頭,謝謝你。」 說完這句話,他全身再次迸發出方纔那樣龐大的氣焰,刮起的黑風迷了我的眼睛,待我睜開眼時,春陽的身影看不見了。 這片空曠的地面只剩我一個人站著,我才發現自己對冬夜的寒冷失去知覺已經很久了。 不,面前的地上還有一個人靜靜的躺在那,是秋吾月。 我不敢正視他那副殘缺的屍骸,但他身上破碎染血的黃衣布條還在飄動。我不由想起他平素的模樣,第一次在逍遙客棧看見他時,他穿著一身綾綢衣衫抱著皮球臉上卻看不到絲毫笑容,讓我以為他是多麼養尊處優又傲慢的貴族小公子,卻不知道他不但身世飄零,下場又如此可憐。 春陽對夏燃犀一直心存怨恨吧?他親眼目睹夏燃犀殘殺手足,所以對夏燃犀無法原諒,更因此有意無意間便把秋吾月像親弟弟一般的愛護,只是彌補他心底那想珍惜手足之情的缺憾罷了,不曾想竟讓夏燃犀起了殺心……可秋吾月死了,春陽到最後,也還是無法割捨夏燃犀,他只能自己痛不欲生。 而夏燃犀呢,他在最危急關頭卻原意用自己的命去救春陽,他何嘗又是十惡不赦的惡鬼? 空氣裡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血味,那破碎的黃衣看起來卻像菊花的瓣,金黃帶血的菊花包裹著一具幼小的屍骨。也許是我太累,所以有這樣的錯覺吧,悄不做聲的何大不知從哪裡走出來,對我說:「我帶你回去吧。」 我搖搖頭說:「我想等三娘和春陽回來。」 我坐到地上,腦子裡在想,她肯定很快會回來的,春陽也會平安無事的,我就在這裡等。 ※※※ ……過了不知多久,當我醒來睜開眼,才發現我此刻正睡在桃三娘的懷裡。我一動,她就發現了,低頭看著我一笑:「醒了?我們現在回家。」 「回家?」我還迷糊著,半晌才發現原來桃三娘正抱著我走著,我不好意思起來:「三娘,我可以自己走。」 桃三娘仍是笑著:「沒關係,月兒不重。」 「可是……」我連忙又問,「春陽呢?」 「他回家去了。」 「回家?」我疑惑道,「回哪個家?」 「當然是回到他母親還有弟弟妹妹一起的那個家去。」 「他沒事了?神將放過他了?」我驚喜問道。 「嗯。」桃三娘點點頭。 「太好了。」我一把摟住三娘的脖頸,但忽然又想起了什麼,急忙問道「三娘,那秋吾月呢?」 桃三娘歎了一口氣:「我讓何大把他帶回去,埋到核桃樹下,總不能讓他拋屍荒野。」 「噢……」我聽到這句話,雖然還是感覺酸楚難過,卻意外地心裡安定下來,終於可以放心了。 十五、鬼豆腐 炎炎夏日,地面烤得乾裂,草木都無精打采萎黃在路邊。 聽說大人們說,今年的年景不好,天逢大旱,半年以來都滴雨不下,再加去年北方鬧過蝗災,顆粒無收,就看江都這兒的米鋪裡,那一石米的價錢比起往年都高了幾成。 有時在街上看見些乞丐,全是風塵僕僕模樣,說話口音也聽不懂,還記得就上月,菜市那邊大清早有人發現路邊死了個女人,也許是餓死的,他們說面黃肌瘦,只剩下一把骨頭,但我沒敢去看。 就連這陣子到歡香館吃飯的客人,比往時也明顯少了好些,挾著行囊貨物的路過客商,個個看來都神情深鎖、行色匆匆的,有時還聽見他們低聲議論說,北方不敢去了,餓死人了。 這一日早晨,我做好早飯,等爹娘一起吃完收拾了,發現家裡鹽醬沒了,便提菜籃子到菜市去買,出門正好看見桃三娘,她穿著慣常的一身蓮青色衣衫,手裡也拿著個籃子,看見我照舊是笑容可掬的模樣。 「三娘,去菜市走走麼?」因我知道歡香館裡平時買辦柴米蔬菜什物的都是廚子何二,桃三娘自己倒很少到菜市去。 「悶得慌,去走走。」桃三娘說著,便攜了我的手,一道走去。 菜市裡人來人往,賣菜的攤子擺的不過都是些茭瓜筍芋之類,一路走進來,這街中間一小岔口上,也不知何時新開了一家小小豆腐店,還沒釘招牌,低低的屋簷下一個二十餘歲的消瘦女人站在一鍋豆腐旁邊,另外一個黑糊糊的小爐上還煮著熱騰騰像是鹵子的東西,她一手擎著鍋勺,不時看一眼的人群,卻沒見有人停下來要買她的豆腐。 我注意到她,是因為她看來面生,決不是本地人,怎麼這會子就一個人料理生意?難道也是從北方下來的? 我買了鹽,桃三娘說起她早醃了一大缸醬,讓我不必買醬了,她回頭給我半斤就是,夠吃很多日子的,正說著話,前面一陣敲鑼響。 路邊一棵大梧桐樹邊的空地上,一精瘦的漢子一邊賣力敲著鑼,旁邊一個七八歲梳著兩個角螺小辮的小孩子,向著眾行人叩頭,我拽著三娘的衣袖:「三娘,前面是耍戲法的吧?」 「是啊,耍戲的。」桃三娘張望了一下,答道。 我看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不由自主就拉著三娘的手往那擠去。 小孩子叩完頭,又在地上來回翻了好幾個觔斗,等人人都拍手叫好時,敲鑼的漢子才停下手,去將他們事先放在一邊的五六張長板凳拿過來,一一遞給小孩子,小孩子接過去,一張張鋪開間隙排好,活動一下腿腳,突然嬌叱一聲,一口氣在板凳上翻出一串觔斗去,正是他身形伶俐、輕盈沒有重量一般,細長板凳絲毫沒有晃動或被碰倒,小孩子又虛晃幾個花招,打一路飛腿,把地上塵土都揚起不少,圍觀的人又都拍手。接著,小孩子向眾人恭拳一揖,漢子抬腳用腳尖挑起一張板凳,「呼」地踢出,小孩子靈巧一個漂亮的翻身雙手接住,眾人又稱好之際,他把板凳安放地上,漢子再踢過一張,他又接住,如是者六張板凳疊起來,看著都搖搖欲墜的模樣了,漢子大聲吆喝幾句聽不懂的話,然後從衣袖裡拿出一張小紙點火焚了朝天一甩,再念幾句,小孩子在板凳周圍搖頭擺腦打幾個觔斗,等他念完了,朝眾人露齒一笑,便雙手攀著板凳像爬梯子一般地往上爬去,有人喊:「嚇!不會摔下來?」 漢子抿嘴微笑不語。 那板凳的凳腳看著也就不到一尺長,六張疊起來,也就一人多高,小孩子穩穩當當地爬到頂上,就蹦來蹦去地跳起舞來,幾張板凳雖然有點晃動,但就是不倒。 漢子從地上的行囊裡又取出一捆麻繩,口中唸唸有詞,小孩子站在半空中伸出手,他便將繩子一端拋了上去,小孩子接了,回頭又往自己頭頂拋去,原本都以為那半空中什麼都沒有,繩子仍要掉下來了,但奇異的是,繩子拋上去就那麼豎直著空中了,眾人驚訝一呼,小孩子卻順著繩子就往上爬去,將要到頂時,便雙腿夾著繩子,雙手鬆開朝地面眾人亂舞。 漢子喊:「你可上天去折王母娘娘的花下來,向眾位大叔大娘討賞啊!」 小孩子點頭,便繼續往上爬幾步,到了繩子盡頭,手中便捻訣式朝空虛畫幾下,漢子又在下面敲鑼,那孩子就伸長了手向天做出折花狀,少頃一朵連枝的白花應手而落,他放到口中咬著,再探手去摘,又有了一支,他便回頭扔向地面,漢子接住,拿到近前去給眾人驗看,竟是一朵盛開的白茶,嬌艷欲滴,花萼便還襯著一片綠葉。 有人驚問:「這時節也有茶花?」 、文、漢子微微一笑,那孩子也從板凳上翻躍而下,落回地面時,口裡仍咬著先折下的那支白茶。 、人、眾人掌聲頓時如雷響動,紛紛從身上摸出三兩文錢扔給他們,小孩子再朝眾人叩頭,然後附身撿錢,有的人再三問那漢子,花是哪兒得來的,漢子都只搖頭不語,旁邊有位嬸娘還拉過小孩子去,拿過他手裡的白茶反覆看著,再拿出幾文錢給他手裡:「好爽利的孩子,你娘呢?」小孩子搖搖頭,回頭看那漢子。 、書、漢子臉色一暗,正好旁邊又有幾個起哄喊問:「我說老哥,你們耍的什麼把戲啊?天上玉皇大帝的蟠桃能摘下來不?」 、屋、漢子又轉身過去對他們陪笑道:「這是古靺耛國傳下來的棘鞨技,並不是真的能上天宮。」 一人還笑道:「要是能把仙女拽一個下來就好啦!」 另一人刻薄他:「告訴你家母老虎去。」 眾人笑著慢慢散了。 我也拚命拍手,可無奈我身上一點買鹽醬剩下的錢,是不敢給出去做賞錢的,看見他們耍完把戲,就不自覺往桃三娘身後靠,桃三娘低頭撫著我肩膀一笑:「走吧?」 「嗯。」我點頭,任由桃三娘牽著我的手走,但又有點捨不得,回頭去望,只見那小孩子用衣服接了一捧的錢,正交予給那漢子收起來。 「哎,天熱,人胃口也不好了。」桃三娘嘀咕了一句,正巧遇到一個人推小車賣梅子,桃三娘便連忙過去:「回去做點酸梅湯吧。」 ※※※ 天氣熱得實在難以忍受,明明已經到下午了,可呆在屋子裡,還是熱得汗水直順著額頭、臉頰往下滴。 桃三娘皺著眉頭從廚房裡捧出一碗東西:「早上買的白豆腐,泡在水裡才幾個時辰就有餿味了,哎,晚上不能吃了。可惜!」 我湊近去聞聞,的確有一股夾著很重豆腥的酸餿氣:「那晚上不賣豆腐了?」 桃三娘搖搖頭:「有豆皮,有客人點豆腐菜就給他做一道煮乾絲好了,或者跟薺菜切碎了做菜羹,這嫩豆腐是決不能要了,只能倒掉,他們做豆腐的都是半夜裡磨豆子,點好鹵等涼了結塊,就正好天亮拿出來賣,可現在時氣不好,夜裡的露水也帶著霉氣濕毒,這豆腐難免會粘到一點,然後再放上大半天,就漚壞了。」 正說著話,門口進來兩個人:「請問……」 我和桃三娘一起回頭望去,意外地發現站在門口的人,就是早上菜市看見賣藝的那漢子與那孩子,門外還停著一輛小手推車,上面放著板凳、麻繩什麼的,他們則一臉塵土和疲累,臉都曬得通紅。 「這兒還有飯嗎?……剛才一路走過來,店都關門了。」那漢子問道,聲音乾啞的。 「噢,客官裡面請。」桃三娘立刻放下手裡的碗過去招呼道:「飯菜都有的,兩位先喝口水。」說著,又給他們拿杯倒水。 「謝、謝謝老闆娘。」漢子似乎對桃三娘的熱情招待有點意料之外。 「大熱天的,也難得你們爺倆在外面跑了,兩位的技藝精湛,今早在菜市那邊還看見兩位的表演呢。」桃三娘笑道。 「噢,原來如此。」那漢子點頭憨笑,兩人坐下。 「兩位想吃點什麼?」桃三娘繼續問。 「呵,不講究,有剩飯就來兩碗。」漢子答,頓了頓,目光落到方才桃三娘放下的那碗壞豆腐上:「那豆腐……」 「豆腐?」桃三娘還不明白他的意思。 漢子指了指那碗豆腐:「剛才聽見你說要倒,覺得怪可惜的,要不麻煩你給換上熱水泡一泡,再有兩碗飯就行了。」 「這……好吧,我去給你加點佐料。」桃三娘略一遲疑,還是很爽快就答應了,端起豆腐進了後面,不一時再拿出來,果然已經換了個乾淨碗,豆腐燙過,上面還鋪了一層香氣誘人的豆面醬、醋、芝麻油、椒末、醃筍、蔥花等諸料,還有一小碟子裡盛幾片鹹肉,兩碗米飯。 桃三娘有點不好意思地訕訕道:「加些佐料這豆腐味道會好點,肉不要錢,是給孩子吃的,看他小小年紀身手這麼好,平時練功很辛苦的吧?」 漢子愣了愣,連忙道了謝,兩人便低頭默不作聲吃起來,我在一旁偷覷那孩子,看起來個子真小,比我起碼矮半個頭,小臉灰塗塗的,小我兩三歲,又瘦……但翻觔斗真好看呢。 小孩子拚命吞下一大口飯,對漢子說:「爹,這豆腐好吃,像娘做的味道。」 漢子「嗯」了一聲,沒搭話,正好桃三娘又端來一碗切碎的醃菜乾豆角湯,聽到小孩子的話便問道:「聽客官口音,不是本地人氏啊,父子倆出來生活,把嫂夫人留在家?」 漢子點點頭:「我們是一家三口從廬州來,荊人身體不好,恰好鹽城有親戚,便留在那家養病。」 「噢。」桃三娘不置可否,又摸摸小孩子的頭,讓他吃慢點別噎著,裡面還有飯,吃完了可以再盛。 ※※※ 我回到家裡,娘在燒火要熬粥,我連忙過去幫忙,恰好看見我養的烏龜沒精打采縮在水缸旁邊,便把它抓出來,餵它點兒水。 娘剛給人補好了一件長袍,是住在菜市那邊一戶人家的東西,叫我趕緊送去天黑之前回來。 我只得拿了東西跑出門,日近黃昏了,天上的雲彩鑲著一層金邊,地面還是蒸熱的,我的額發都被汗粘得貼在頭上癢癢的。 小秦淮的水也乾涸了大半,橋下還有好幾個滿面菜色、好像乞丐一樣的人坐在那乘涼,我走過之際,還恍惚聽其中一個操著我勉強能聽懂的口音,在說自己是從鳳陽來的,另外一個說:「你們那可好,稅租子少多了。」 這人反駁道:「這幾年早加上去了,翻了幾倍,日子沒法過了……」 我抱著包袱朝菜市緊走,這一行過去的石板路,兩旁的屋簷在斜陽下拉得老長,家家戶戶都在屋裡做飯,還有打孩子罵男人的聲音,只有我一個人在街上。 要送東西的那家人,就住在今早那對父子賣藝的大梧桐樹附近的一幢二層小樓上,我今天來迴繞了幾遍,怎麼卻找不到他家門了?二層的小樓……這裡怎麼看上去都是低矮的平房?被雨水風吹得煞白的屋簷,顯得那麼陳舊而破敗,這會子竟連一隻鳥雀都看不見。 我正站著發怔,恰好看見一個屋簷下走出一個端著水盆的女人,眼睛直看著我,可我並不認識她,她那種眼神讓我不知怎麼心裡發怵,轉頭朝另一邊走,我再往那邊找找看好了。 「噯,小妹妹!」 後面一聲叫住我,我只得回頭。 那女人笑容和煦,但那張消瘦菜色的面龐,反讓人看著難受,只見她手中的水盆裡飄著一大塊白兮兮的豆腐:「小妹妹。」 「啊?您叫我?」 「嗯,小妹妹。」女人看見我答應她了,更欣喜點頭地道:「你……是不是看見奴家男人了?」 「你家男人?」我疑惑道,腦子裡轉了一圈也沒想起是誰,我再仔細望著這女人和她手裡的豆腐,才想起早上見過她的,在一家豆腐店裡,她好像是掌勺的老闆娘。 「我沒見過你家男人。」我搖搖頭。 女人並不在意我的話,只是說:「哎,他爺倆總在外面跑生活,多累呀,奴真是放心不下。」 我愣了愣,還是沒明白這女人在說誰,但是想起以往在這種情形下,若碰見莫名其妙的人說這種聽不懂的話時,總不會有好事,我不想再搭腔了,趕緊回頭就走,那女人趕緊喊我:「噯?小妹妹別走,若再看見他,煩帶句話,奴家已經投奔了來,鹽城那家人不安好心,要拐了奴家去賣,奴家、奴家現就在這兒等他……」 我嚇得瘋了似的跑,前面正好一人從路口走出來,我差點撞到那人身上,站住腳一緩過神來,眼前的情景就不一樣了,好幾個人推著班車口裡叼著草根走過,有女人抱著孩子走出來和鄰居家說話,我再一抬頭,眼前這不就是我找了半天的二層小樓! 送到了東西,我立刻往歡香館跑,從側門進了廚房,桃三娘正忙著做飯,看見我便道:「月兒,幫三娘把那邊的韭菜切一下。」 我急得跺腳:「三、三娘,我剛才看見一個女人,她跟我說她就在那等她家男人,還讓我轉告一聲。」 桃三娘不以為意:「你又看見什麼不好的東西了,嗯,沒事,月兒,幫三娘把韭菜切了。」 ※※※ 那對耍棘鞨技的父子一連三天都在江都的大街小巷間流連,他們懂得的戲法還不止那一套攀天梯折花,還有走刀山、吞火,每天一個樣子,一天換著不同地方,最少也要演三、四場,有時候碰到大戶人家宴請,還被帶進府裡表演,倒是忙得不亦樂乎。 但凡到晚上演完了,他們便會來歡香館吃飯,想許是歡香館的飯菜便宜,而桃三娘的烹調又很對胃口的緣故。每次進來坐下,漢子都會點與第一天來時一樣的拌豆腐、一碗湯配米飯,偶爾他還會點幾兩酒,獨自悶聲不響地喝著。 時間一長,我就和那小孩子混熟了,他爹喝酒而他百無聊賴的時候,我就帶他去歡香館門口的核桃樹下摳螞蟻洞玩,桃三娘有時給我個煎餅或包子,我也分一半給他吃,然後讓他翻觔斗給我看。 這一天我看見他手上破了皮、結了鮮紅的血痂,腿上又磕紫了一大塊,便問他疼不疼,他搖搖頭,小聲告訴我,他爹說他是男人,所以不許哭也不許喊疼,他娘又病倒了,所以得挺著,等賺了多多的錢回去好給娘治病,末了,還說娘親不在眼前,不然她會幫他找藥敷。 我想了想,家裡好像還有以前爹用過的創藥,他做木工活也容易傷手,便拉著小孩子回我家,問我娘要了藥來,我娘卻說這藥得用熱酒化開了敷,才能出藥效,於是我又拉著他跑到歡香館後院,向桃三娘要一點熱酒,桃三娘幫忙熱好並給小孩子正敷著,那漢子卻突然走來,一句話沒說朝著小孩子就踢了一腳。 小孩子扁了嘴不敢作聲,桃三娘急忙攔住:「客官有話好說,孩子小。」 漢子喝得眼睛紅紅的,看來很凶的神情,魁偉的身形讓人懼怕,我縮到一邊去不敢說話,何大則走過來戒備地盯著他。 「我跟你說過什麼來著?」漢子指著小孩子:「出門在外,你何時就學得這般矜貴起來?」 小孩子哭起來:「我哪有!」 漢子更加火了,四周看看,恰好桃三娘有一根□面杖在那裡放著,他隨手就抄起來要打:「還強嘴!」 小孩子倒是靈活,趕緊往旁邊躲閃:「爹!別打,孩兒知錯了!」說完轉身就跑,漢子要追,就被何大一手攬住了,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何大的手勁,漢子又是一怔,看了一眼何大,桃三娘過來奪了□面杖:「客官別生氣!孩子還小,罵兩句就罷了,何苦來的?」 漢子怔了半晌,突然歎一口氣,轉身走回前面去,小孩子還是害怕,沒敢跟著,可過了一會兒等他再到前面去時,那漢子卻已經不見了,只剩下行李在那兒。問李二,他說那男人從後面出來就一聲不響地往外走了,那麼多行當還放著,以為他反正不會走遠,所以他也沒問。 小孩子跑出門口去四下裡張望,可夜色茫茫裡街兩頭一個人影也沒有:「爹!」他大喊了幾聲,同樣沒人答應。 小孩子站在那裡不知所措,終於嚎啕大哭起來,桃三娘趕緊出來把他往屋里拉:「別哭了、別哭了,你爹就是出去散散,待會兒就回來的。」 我也不知該怎麼辦好,只能過去和桃三娘一塊拉那小孩子的手,帶他進屋裡去,但他坐那仍是止不住地掉淚,衣服袖子又髒了,他還一邊抬手蹭了幾下,臉上幾下就被淚水和袖子的塵土暈出一道道黑來。我又不曉得該怎麼勸他,只得陪著他坐在那兒。 可乾等了快有一個時辰,那漢子都沒回來,小孩子哭著哭著,許是白天太累,居然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我也有點打瞌睡,挨在桌邊一手撐著頭,差點沒坐穩把下巴磕到桌沿,迷迷糊糊睜開眼,冷不丁卻看見一個人站在店門外。 我還以為是小孩子的爹回來了,可再仔細一瞧,卻是個女人,並且眼熟,竟然就是那天我在菜市街見過的那個開豆腐店的女人! 只見夜色之中,她的身影更顯削長,瘦骨嶙嶙的手中還是端著那水盆,凹陷的眼眶望著店裡,我連忙去看李二、何大他們,可這會子不知是不是到後面去了,都沒了人,我突然一陣寒顫湧起,坐在那不敢出聲。 那女人的神色有點焦急,但她就是沒有走進店裡來,等了半晌,才終於開口問道:「請問……老闆娘在嗎?」 我不敢回答,也不敢作聲。 那女人似乎也看不見店裡的情景,她只是站在那,桃三娘這才從裡面走出來,好像早已知道那女人在門口等著似的,問:「誰在外面?」 那女人趕緊答道:「多承老闆娘照顧,奴家來謝謝老闆娘,只是奴家的男人喝醉了酒,奴家便帶他去休息一宿,孩子還煩請照料一下。」 「若是你家孩子,你便帶回去吧。」桃三娘不冷不熱地道。 「呵……奴家有奴家的難處,還煩請老闆娘……奴家來世做牛做馬也不忘您的恩德啊。」那女人說得情真意切,有點悲悲切切的,但我還沒完全明白她的意思,這麼一點小事,她怎麼就說到要來世也要報恩那麼嚴重的話?不過,她說她家男人喝醉了?我突然嚇了一跳,覷了一眼仍趴在桌上睡著的孩子,那外面的是他娘親不成?他娘不是病了,寄住在鹽城的親戚家裡麼? 「好吧,你放心去就是。」桃三娘只得應了一句,那女人稱謝地走了。 我一把抱住桃三娘:「三、三娘,她是鬼吧?」 桃三娘低頭看看我又看看那熟睡的孩子,撫著我的肩膀:「沒事的,很晚了,你先回家吧。」 我看了一眼門外黑暗的街道,雖然家就在對面不遠,可我卻不大敢踏出這店門,桃三娘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便讓何大送我回去。 我進了家門,娘有點埋怨我回來得太晚,我胡亂答應了幾句,猶心有餘悸,那孩子留在歡香館是不會有事的,不過他爹呢? ……我蜷縮在娘的身邊,娘拿著針線仍忙著縫縫補補,今夜爹在外忙活也回不來,案子上那盞燈快沒油了吧?我也困了,拽住娘的衣服,我才能安心睡著。 ※※※ 太陽熱辣辣地照著地面,蟬躲在樹蔭裡都沒力氣叫喊了。那些連日都聚集在小秦淮橋邊的逃荒乞丐中,都有不少因感染了時氣生病,沒錢醫治就死了幾個,因此這一上午都聽見那邊有人淒淒慘慘地哭喊。 小孩子的爹中午才從外面跑回來,一進店裡看見小孩子就急著問:「你看見你娘了嗎?」 小孩子雲裡霧裡完全不曉得怎麼回事,搖搖頭:「沒有。」 桃三娘走過來道:「客官您也真是的,這大半日是到哪了?」 漢子記得跺腳,完全不理會桃三娘的數落,對小孩子喊:「我看見你娘了!她說鹽城那家人起了壞心,竟將她捆了上車賣給人牙子,她連夜跑了出來也到了江都的!啊……你娘肯定遭到什麼不測了!」 我從我家院子裡都能聽見那漢子在叫喊,他好像要瘋了似的,來回地抓著自己的頭髮跺腳,桃三娘和何大都在一旁勸慰。 我不敢過去,娘說現在街上到處都有人得時疫,幾乎每天都能看見有板車拉著蓋了破席的屍身出城去,可城外還有源源不斷逃荒的人進來,官府都禁令也是越來越嚴,每日都有官兵在街上巡視。 我想,那漢子昨晚跑出去,定是真的看見了他家娘子,就是那個昨晚送來豆腐又跟桃三娘說話的女人吧?她究竟是什麼意思? 後來,那漢子拿好行當,便帶著那小孩子走了,看他的意思是要去附近仔細查問一下,假如她真的在江都,那總會有人見過的。 又過了幾日,外來逃荒的人中不斷有人死去,每日總有三兩個躺倒路邊,也都無人認領,只有待官府出面著人收了屍,才一齊運到城外去埋了。 有人漸漸開始議論,說近日常在小秦淮河邊或菜市一帶的街上,見一個奇怪的女人在賣豆腐,起初看她似乎是個好心人,常端個水盆盛一塊豆腐送給路邊那些逃荒而來、飢腸轆轆的人們,但後來很快就有人發覺,那些前一天吃過她給的豆腐的人,第二天都無一例外會發作疫病死掉,而且這個女人的行蹤神秘,只在傍晚黃昏以後才會出現,於是有人開始懷疑這女人別有用心,於是去尋訪她的豆腐店,很多人明明說看見過在哪個巷子岔口的,可按照指點和印象去找,把個菜市街巷來回走好幾遍,都再也找不見。 「荒年逢疫鬼,唉,劫數……天地之異氣穢氣所感而生啊。」有老人這樣念叨,人們都害怕起來,家家戶戶趕緊在自家門前掛上菖蒲、焚起艾香,短短時間裡生藥鋪的硃砂、雄黃、檀香都一下子被搶著買完了。官府也沒有法子,只能是加派官兵臨街把守,一有異常好及時通報。 歡香館裡這幾天生意都不好,加上天氣又熱,買回的蔬果放一兩日就要變壞,桃三娘很有點懊惱,我只能幫著她一起將那些快壞的瓜茄剖去蔫黑之處,洗淨水燙過後,一天裡用炒鹽擦三次,然後用拌姜的黃豆醬蓋壇封固,這樣存七日後打開,就成了耐放不易腐壞的醬瓜姜茄了,倒正好是下粥拌面的絕佳小食。 那對父子卻是有幾天看不見蹤影了,不過江都那麼大,他們要找一個人,肯定不那麼容易的,更何況……我總覺得那個古怪的賣豆腐女人與他們父子有什麼關係,而且最近人人都在傳言那個女人是疫鬼,來江都散瘟的,我問過桃三娘,但她對此事毫不在意,也不置可否,引得我疑惑叢生,又不敢再問了。 ※※※ 這天晚上,意外地,那對父子又來了歡香館。兩人都是疲憊不堪,十分骯髒憔悴的模樣。 他們仍舊只問桃三娘要一碗湯和兩碗飯,小鹹菜拌了吃著。我恰好走出店門打算回家去,卻一眼瞥見街對面有個人影站著,仔細一看正是那個端水盆的女人,嚇得我一驚趕緊跑回歡香館裡拽著桃三娘說:「三娘!外面……那個女人站在外面!」 「誰?」桃三娘被我也嚇了一跳,被我拉著跑出門去看,卻什麼也看不見,就看見核桃樹前面的地上放著一隻水盆,盆裡泡著一塊豆腐。 屋裡那漢子本在吃著飯,一聽這話也「噌」地跑出來,一眼看見那只水盆,趕緊過去低頭端詳半晌,猛地想到什麼似地回頭來一把拉住我:「你剛才看見一個女人了?」 我點點頭。 那漢子瞪圓了雙眼,立刻四下裡去尋找:「眉姐、眉姐!是你吧?」 我怕他又要發火,忙躲到桃三娘身後。 無人答應,漢子繼續喊:「我到鹽城一趟,已經知道了,那家人把你賣了,但你又逃了出來,我曉得你肯定來了江都,但你為何不出來相見?我認得這是你做的豆腐,眉姐!」 還是沒人答應,倒是引得對面竹枝兒巷裡的人都探出頭來張望,我抬頭看桃三娘,她卻是面色如常,也不過去勸解那漢子。 小孩子也跑出來,但他只是一臉驚惶不定地看著那漢子,沒有作聲,但看見地上那水盆時,他走過去默默端起來,忽然伸手抓起豆腐送進嘴裡,便「嗚嗚」地哭起來了。 巷子裡看熱鬧的人看見小孩子在吃豆腐,有的就在那說道:「快叫孩子別吃吧,那是疫鬼做的鬼豆腐,要人命的。」 漢子回頭看著小孩子,走過去從他手裡拿過水盆,也抓起一塊豆腐送進嘴裡嚼著,附身抱著小孩子也哭著道:「這是你娘做的……剩下咱爺倆,哎!咱也隨她去罷了……」 我聽著他們的話,不由得鼻子陣陣發酸,這時周圍聚集了越來越多看熱鬧的人,有人低聲議論有人唏噓,忽又一個人從中走出來:「哎,我說,官府最近將些疫病死的都集中到城外西邊樹林子裡埋著,你們不如去有沒有?」 這話一說出來,很多人都直罵他晦氣,淨出些餿主意,再說現在天熱,死人都爛了,萬一這爺倆也染上病可如何是好? 那漢子聽了,卻真的去問那人往城外樹林子的路怎麼走,那人被旁人數落得有點訕訕的,便也勸他還是算了,興許他娘子未死,雖說夫妻情重,但孩子更可憐,桃三娘走到孩子身邊,用出一塊帕子給孩子臉上擦眼淚,再接過他手裡的水盆:「好了好了,莫哭了,小孩子真可憐見的,你娘要真的在,看見你這樣可不心疼死?」 眾人也在規勸那漢子,正在這不可開交之時,從柳青街的一頭小秦淮的方向,走來幾個差役,他們用鎖鏈牽著一個鼻青臉腫的男人在走,待走得近了,那其中的差役便喝令眾人無事不要出來聚集走動,注意門戶,但那個被鎖鏈牽著的男人突然暴跳起來:「啊!那個女鬼!又是那個女鬼!」 眾人都嚇呆了,一個差役用手裡的刀鞘狠命砸他:「又犯什麼神經!嚷嚷了半日,哪來的鬼?你裝瘋就不治你的罪不成?」 哪知那人愈發癲狂,在地上來回滾著大喊道:「是那家人把你賣的我,要索命就索他們……我不過做門生意餬口……」 差役一邊打著還一邊喝令他趕快起來,可那男人直著喉嚨沒喊幾聲,就倒噎了一口氣,眼睛翻白不動了,再踢幾腳也沒有動靜,另一個沒打人的差役說:「嚇,你不是把他打死了吧?」 那個打人的趕緊去探他鼻息,才知道真的沒了氣,在場眾人都傻了,當著眾人面把人打死的差役無可抵賴,哭喪了臉說道一番,還是被同行的差役帶上鏈子押回衙門去了,這麼一鬧,才把那漢子要去尋屍首的心思擱下,桃三娘已經把小孩子帶進屋裡去,給他舀水洗臉,剛才的飯沒吃完又幫他重新熱了吃。漢子回來神情悵然若失的,看著孩子吃完飯,又看著那水盆及裡面的豆腐,終於歎息一聲,拿上水盆並帶著孩子走了。 此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們,也不知道他們那晚是不是去了樹林子找屍體,不過我卻知道,那對父子與所有圍觀的人走後,那個女人又出現了,站在歡香館門口,但手裡沒了那個水盆,只是垂著雙手朝桃三娘略一躬身,便如淡淡的煙幕般消失了身影。 桃三娘告訴我,這女人就是上月感染時疫並餓死在菜市那邊的那個,她死前是被人賣給了人牙子,然後又千辛萬苦從那裡跑出來的,所以心裡懷著巨大的怨氣,死後也不得瞑目遂成了專門索命的疫鬼,但又因為死後仍然記掛丈夫兒子,想要與他們相認,所以便還是以生前做豆腐的營生模樣出現,但那些豆腐除了給她丈夫孩子吃是沒事外,別的人吃了都必得疫病死掉。 我也想起,難怪江南江北的人每年都會祭一回「豆腐菩薩」。大多人口中不說,但實際祖輩口中傳下的,那豆腐菩薩便是疫神,供品除香燭之外設三茶六酒,豆腐與鹽各一碟,三牲也均要整只,還用五斤以上的豬頭一個,熟而薦之,上插竹筷數雙,又雞血一碗,亦要蒸熟供上。 不過現在好了,機緣巧合那賣她的人牙子還在江都,她故意候著差役帶那人走過,才當著丈夫的面殺了他,雖然她丈夫也未必能知道她的心思,但她心願這樣也算已了吧?不知道能不能去投生了? 我覺得心裡很難過,那女人死得這麼慘,她也因此害死了很多和她一樣悲慘的人,那些逃荒來江都的人,不過……這樣的疫鬼在這樣的世道裡絕不止一個吧?我心裡這麼想,卻沒有再問桃三娘。 桃三娘這一次在這對父子以及疫鬼女人身上,好像什麼也沒得到,她更不可能幫助他們人鬼殊途的一家人再次團聚的,她一開始就很清楚,所以才一直冷眼旁觀的吧?在目下這樣災荒的年代,人心的慾望有時候也渺小得這麼一無是處,她也就無法與之換取了。 十六、蛇木耳 從山東販糧遠道而來的客商到柳青街的歡香館吃飯,臨行時送了桃三娘一袋今年新下來的小米,據說這是當年第一茬的黃熟,所以叫「趕麥黃」。 桃三娘便把這米磨成了粉,另外再將黃豆泡去了皮,磨出豆漿煮開然後才和面,面和得稍稀一點,然後待它發酵半日,晚飯前就在籠屜上攤好一塊蒸布,小米麵攤在蒸布上,面上還印入八九顆蜜棗,大火蒸半刻鐘,掀開蓋,一大盤黃澄澄、熱騰騰的,且還有一種特殊的米香四溢。 我看著鍋裡一個勁兒地流口水,桃三娘連布把整個糕拿出來放在平板上,用刀把它切出大小相等的塊,一邊對我說道:「幫三娘去把風爐子裡的炭點著,點好了給你一塊糕吃。」 我一聽,二話不說趕緊去給爐子點火。 桃三娘看著我一徑笑,我把紙折子點著了扔到炭裡,再用扇子輕輕扇著:「三娘,用風爐做什麼?」 桃三娘隨口道:「待會有客人來,正好要用。」 「什麼客人……」我這句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前面跑進來一個小廝:「老闆娘原來在後面忙,我們家少爺來了。」 桃三娘點頭笑道:「我洗洗手,就來!」 我朝裡面偷望一眼,原來是江都有名的王員外家大公子,王葵安來了。看見他來,就知道必定還有一位他的至交好友,茶道高手和凝皖和公子也在,難怪桃三娘讓我先點好風爐子,原來是未卜先知他們要來,所以事先準備好給他們烹茶用的。 我點好爐子,何大就過來把它搬出去了,桃三娘也忙著到前面招呼,我看四下裡沒人,就過去抓起一塊糕,在手裡吹了吹就送進嘴裡,忽然聽見不知哪裡傳來「噗哧」一下的笑聲。 我口裡咬著糕,睨視了四下裡一圈,何二不在,這個院子裡除我之外,沒有別人。 聽錯了吧。我心安理得地繼續吃著糕,這時何二從側門進來,他背後馱著一大袋木炭,手上還抱著一大捆木柴,我看見他便打招呼:「何二叔回來啦!」 何二向來比何大還要寡言少語,我從未見過他臉上有過什麼特別驚異的表情,但他突然看見我,卻頓時一雙眼睛瞪圓了,我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還以為我臉上有什麼髒東西,連忙用衣袖蹭了蹭,然後再看何二,他的神情依舊沒變,但他的目光好像不完全是看著我,我疑心驟起,他好像在看著我後面—— 我回過頭去,我身後是一口大水缸,桃三娘常在水缸裡養一二尾活魚、種幾片浮蓮的,然而這一刻,我卻看見一個淘氣的男孩子正蹲在水缸的邊沿上,用一種得意的神情也正看著我。我嚇了一跳,懷疑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傢伙:黑黑的皮膚和曬得粗糙又隱隱帶青苔色的齊眉短髮,好像沒有眉毛,只有一雙傲氣的大眼睛正微微帶著一絲像是嘲弄的笑,身穿一件土色的褂子,光著髒兮兮的腳丫,卻那麼穩穩當當地蹲在水缸邊沿,好像完全沒有失去平衡掉下來的危險。 這人看起來就是一副喜歡欺負人的德性,剛才笑的也是他吧?我嘴裡的糕還沒嚥下去,但已經從剛剛的驚訝裡回過味來,他看來和我一樣大罷了,是剛才從前面趁我沒注意的時候溜進來的吧? 誒?我想起什麼,我的烏龜呢?方纔我帶著我養的烏龜一起來歡香館,並把它放在水缸裡的浮蓮葉子上的,這會兒怎麼不見了?平時它就算不在葉子上,也會游到水缸沿邊扒著邊慢慢浮游在那的……不會是沉進水底去了吧? 我顧不得許多,連忙跑過去朝水缸裡看,翻起葉子下不見,水底也只有那黑鯉魚在默默地一動不動。 「喲!在找什麼?還是要照照自己的樣子?本來就不是什麼美人。」男孩子口吻誇張的話語在我耳邊響起。 我不由心裡一陣無名火起,抬頭直望向眼前這男孩,他還那麼蹲在水缸沿上,看到我怒瞪著他,卻好像忍俊不住似的,反而爆發出更響亮的笑聲:「饞貓一樣的醜八怪丫頭,別盯著我看呀!」 他好像成心要氣我,一邊這樣說著,一邊還站了起來,嬉皮笑臉做出趕緊避開我的樣子,惟有一點奇怪的是,他好像雜耍高手一樣,不需要扶助任何東西,腳下就是能站得那麼穩,然後他又輕巧地一跳,從水缸沿上落到地面。 我真的生氣了,衝著他喊:「要你管!你才是!髒小孩!討厭鬼!」 那男孩一手摸摸自己粗硬的頭髮,不懷好意地笑道:「喲!醜八怪罵人了。」 我氣得差點捏碎了手裡的糕,但我還想找我的烏龜,便不理他,低下頭去看水缸周圍一圈的地上,也許烏龜剛才爬出來掉到地上也未可知。 可看了一圈,地上也沒有。 一定是那個討厭鬼把我的小烏龜藏起來了!所以他才故意說話激我!我平素都躲著這些男孩子遠遠的,就是知道他們愛惡作劇欺負女孩,壞透了的! 轉頭去望那男孩,他已經蹦到何二面前,何二臉上的驚詫神情已經褪去,恢復以往的冷淡,正彎腰把手裡的柴放下,然後解開捆柴的繩子,開始把粗的和細的挑揀開來,男孩興致勃勃地搓手頓腳:「哎!終於換了過來,果然輕鬆不少。」 何二覷了他一眼,默不作聲。 一陣悠揚的琴聲飄來,是前面的客人中有人帶了樂器吧? 桃三娘急匆匆走來:「何二,上次沒用完的干荷葉你放在……」桃三娘說了一半的話突然停住了,她看見了那個男孩。 男孩也轉過頭去,嘴角上翹地望著桃三娘。 桃三娘只是一愣,但隨即恢復常態:「哎,變成這樣子,差點沒認出來。」說罷,就自顧著忙去了。 男孩子好像本想著桃三娘會說點什麼,但桃三娘的反應似乎讓他失望了,他撇撇嘴。 我抱定烏龜必定是被他拿了的,揀了處乾淨的地方,把手中的糕放下,然後氣勢洶洶地走到男孩面前:「討厭鬼!是不是你把我的烏龜藏起來了?」 男孩子雙手叉著腰上,挺著胸脯:「什麼烏龜?哪有啊?」 我盯著他身上看了兩圈,的確,他穿著那麼薄又沒袖的褂子,怎麼看也沒地方能藏住我的烏龜:「那你是把它捉了藏什麼地方去了?你、你肯定是把它藏到哪個旮旯裡了!你快還我!」我氣急了,我從來不敢和男孩子吵架,但我的烏龜就這麼不見了,這裡除了他之外,不可能還有別人會動它。 桃三娘找出了干荷葉,拿到水邊去沖洗,見我在這嚷嚷居然也沒在意,就跟何二說道:「把糟的花肉拿出點來,還有那曬的茄子干,對了,趕緊泡上蝦米,待會要用……還有,他們要吃雞爪子,你配上醬瓜、生薑,拿菜油給他們炒一碟去。」 男孩子不安分地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嘴裡念道:「我可沒藏,有本事你自己找啊!我沒拿你的,怎麼還你?」 「別抵賴了,肯定是你拿了,還我的烏龜!」我氣哼哼地追著他後面喊。 忽然,男孩子站住,我跟著他後面走差點一頭撞在他背後,連忙也止住步,只見男孩豎起一個指頭做側耳傾聽狀:「慢著!」 我一愣:「什麼?」 男孩子回過頭來,他豎著的手突然在我額上大大地彈了一個暴栗:「聽!響吧?」 我的頭「登」一下,眼前差點一昏,待回過神來,那男孩子又跑遠了,還不忘朝我做個鬼臉:「哈!好響!」 我氣得差點想哭,摸摸額頭,碰到這種男孩子,我果然還是只能躲得越遠越好,想到這,我不作聲,訕訕地去拿回我咬了幾口的米糕,然後坐到一邊吃著,並留意一下地上到處哪裡有烏龜的蹤影。 又有個小廝跑到後面來:「老闆娘,我們少爺喊你來一下。」 「好。」桃三娘應聲出去了,我怕那男孩再跑來捉弄我,便也跟著桃三娘一起往前面去,在靠櫃檯的一張空桌子前坐下。 只見那和公子與王葵安正在圍欄邊的桌子坐著,一起還有兩個花枝招展的姑娘,以前曾見過的,是江都有名的楊春閣裡數一數二的娘子,叫桂卿和愛月,和公子隨身帶的童兒在一旁風爐子前扇火烹茶,那穿黃衣裙的愛月在彈琴,桂卿則嘴裡嚼著什麼,一邊聽琴一邊唇角帶著微微笑意。 桃三娘走過去,桂卿便對桃三娘說了兩樣她想吃的點心,問桃三娘會不會做,桃三娘答會的,王葵安就趕緊催促桃三娘快去給桂卿做來,桃三娘走了,王葵安就問桂卿嘴裡吃的什麼,桂卿說是鹽餞的橄欖,王葵安就非要她拿出來幾個給他吃,桂卿開玩笑地說不給,王葵安就非要搶,還起身走去搜她的身上,弄得桂卿一徑地笑,一邊躲閃開去。 愛月忽然發起脾氣,把琴弦用手一撥,道:「你們太吵了!我不彈了!」 和公子笑著招呼她:「茶烹好了,過來喝一杯吧。」 愛月便坐到和公子的身邊:「這兩人總跟小孩子似的,那麼鬧。」 和公子不以為意,笑著安撫她,並讓童兒先給她倒茶。 我吃完了米糕,覺得口渴,就到放酒和茶壺的架子去找水喝,卻不知怎麼和公子轉過頭來正好看見我,就對我招招手:「誒?小妹妹,你在這兒啊?過來、過來。」 他向來給人感覺溫和,他此刻對我笑的樣子,也十分善意沒有害,我有點怯,但還是走過去:「你叫我?」 和公子點頭,旁邊的愛月卻掩嘴笑:「你招惹這孩子幹什麼?」 桂卿在旁邊搭腔:「你沒看見這孩子生得可標緻了?你看她那臉皮子嫩得!」 和公子不理她們,只是示意童兒把自己面前一隻空杯子倒上茶,然後端杯子遞給我:「小妹妹,你也嘗嘗?」 「啊?」我沒反應過來。 「呵,這是武夷熬片。」和公子說了一個我不懂的詞。 我不知是接還是不接好,那愛月便走來,從和公子的手裡接過杯子,然後俯下身把杯子送到我眼前:「嘗嘗吧,小妹妹。」 我覺得要是再不接受,就有點太沒禮貌了,但我向來只喝過三娘點的梅鹵茶、花茶,卻從未喝過這種烹製過的茶,只得接了過來,這碗茶湯顏色很深,黑中透著朱紅,聞起來氣味也沒有花茶那種清香,我只得喝了一口,哪知入口頓時苦澀得皺緊眉頭。 愛月笑起來:「怎麼?」 「苦……」我勉強嚥下去,只覺得舌頭到喉嚨裡,像是喝了煎藥的味道,趕緊把杯子還她。 旁邊的桂卿和王葵安看著我的樣子大笑起來,愛月起身把茶杯還給和公子,和公子的神情沒變,還是與方才一樣,溫和善意地看著我,但那杯讓我喝過的茶,我起初以為他換倒掉或者換個杯子,但他卻毫不在意地自己端起來喝了。 愛月則一直以袖掩嘴微笑著,看看我再看看和公子,重走到我身邊,一手搭在我肩上,輕輕捋了捋我的額發:「喲,這孩子還長著個美人尖尖,要是好好打扮一下,真是小美人呢。」 我被她弄得很不自在,往後縮了縮,忽然就在這時,從圍欄外飛進一個東西,「砰鐺」一聲,煮水的童兒「哎呀」一聲喊,只見那風爐上的砂罐被一塊飛進來的石頭砸得一歪,差點沒整個翻到地上,裡面茶水也濺出不少,我與屋裡其他人一齊望出去,只見剛才還在後院逗我的那個淘氣男孩手裡拿了幾根長長的柳枝,末梢各綁著一塊拳頭大的石頭,然後他就在那把石塊甩來甩去,柳條吃不住石塊,就順著慣性飛出去了,剛才一塊就正好砸中風爐。 「哪兒來的野毛孩!」王葵安罵了一句,他的小廝則作勢要衝出去把那男孩拽住打一頓。 和公子擺擺手:「算了、算了。」 我正想趁機跑開,不曾想愛月一把拉住我:「小妹妹別走啊。來,陪姐姐坐這兒吃點心。」 不由分說,就將我拉到他們的桌子前按下,我推辭說剛吃過了,王葵安就不耐煩道:「這孩子怕生,你讓她在這幹什麼?」 愛月也只是和我開玩笑,便放開我:「我是看和公子喜歡她,才留她在這。」 「愛月真大方……」桂卿和王葵安故意打個眼色,兩人又笑。 我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話,但他們笑得我渾身不自在,趕緊溜掉了。 桃三娘正在炸肉圓子,就是剁碎成醬的半肥瘦肉加香蕈、荸薺一起調好味道,然後捏出的圓子再油炸作金黃色,見我走來的模樣,便笑問:「怎麼?」 我指指外邊:「剛才和公子要我喝他們的茶,好苦!」 「呵,他們那些茶喝多了會醉的。」桃三娘答道。 我又想起我的烏龜來了:「對了,三娘,有沒看見我的烏龜?剛才我把它放水缸裡了,後來怎麼看不見了?」 「你的烏龜?」桃三娘奇怪道:「它剛才還在這裡的,不過好像又出去了?」 「出去了?爬去哪了?」我詫異道。 「喏,從側門出去了。」桃三娘繼續低頭炸她的圓子。 「啊?它能爬那麼快?」我聽說趕緊追了出去。 出了側門,就是柳青街,街上有幾個人來回地走過,但石板路面上光溜溜的,沒看見有烏龜的蹤影。這麼一小會,它能爬多遠? 我往草叢裡找,也沒有,不會是被人撿走了吧? 我一路找回竹枝兒巷口,卻意外地看見烏龜就在我家門口趴著一動不動。 「誒?怎麼跑回家來了?」我立刻欣喜地過去捉起它,它半昧著眼睛,好像在打盹,我把它舉到眼前:「你自己跑回家來幹嘛?」 烏龜的眼皮子翻了翻,卻沒理我。 我抱著它推門進家:「現在會知道亂跑了,把你關家裡面。」 娘聽見我的聲音,便喊我進去,拿了一包包好的衣物,讓我送別人家去,我便答應著走了。 我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殘暑昏昏沉沉的熱似乎每一天都在消退,大街小巷都有了點秋意,走過一家小小的祠堂,那燻黑了的門庭裡飄出裊裊的線香氣味,有一些白薄的簾子在微風裡輕輕拂動。 好些天沒有下雨了,路邊幾棵桂樹上的葉子都蒙了塵土,我也沒心思留意它是否開了花。 包袱送到保揚河畔的一戶張家,我就回來了,這一段路不算近,但我一邊看著路邊景致一邊走,也不覺得累。 路過一家門前,還正好看見個婆婆給一個和我年歲差不多的女孩子在修面,我認得那婆婆,是這一帶有名的梳頭婆,上午總能看見她梳籠著光潔的髮髻,背著家什在街上急匆匆地走,原來她家住這,此刻那婆婆是用嘴咬住一根細線,兩手使長線交叉,在女孩臉上來回拉扯,聽娘說很疼的,所以我還從未修過。 回到柳青街,恰好看見羊巷招家的下人江婆子,她也已經看見我了,我連忙對她打聲招呼:「江婆婆好!」 「呵,小丫頭是你啊。」她咧開嘴皮子對我一笑。 「招家夫人又來請桃三娘做點心麼?」我問道。 江婆婆舉起手裡的一個包著盒子的包袱給我看:「是啊,喏!我們家出了個稀罕事兒。」 「什麼稀罕事?」我好奇心起。 「就在我們家奶奶住的那樓後面,今早上我們家一下人在那掃地,卻看見圍牆根下居然長出這麼大一朵木耳,你說奇不奇?」江婆婆誇張地把手比作個水盆那麼大。 「啊?這麼大的木耳?」我驚異道。 「是啊,生得又黑又嫩的,別說我們奶奶看著稀罕,就是我長這麼大年紀,也沒看見過這麼大的。唉,不過麼,」江婆婆又笑笑:「奶奶說,咱們女人沒福氣吃這樣好東西,表少爺今天正好說跟朋友來歡香館吃飯麼,奶奶就讓我送過來讓桃三娘給表少爺做了吃吧。」 「表少爺?」我腦子裡顯出方才和公子、愛月的臉:「對了,是和公子吧?他與王員外家的少爺都在歡香館喝茶呢,剛才還看見他。」 「呵,是了,是了。我們家奶奶說過,與他是姑表親的。」江婆婆和我一行走一行說,這時已經到了歡香館門前了,我先從側門跑到後院廚房去,她則去給和公子請了安,說明來意。 桃三娘的肉圓都炸好了,現在又在收拾青魚,何二在收拾鵪鶉,何二的一道茶油炒鵪鶉是最讓客人叫好的菜。我興沖沖地說:「三娘,江婆婆來了,在前面跟和公子說話呢,她帶來個稀罕的東西,招家的牆根今早上長出了個大木耳,招寡婦讓江婆婆帶來,給和公子吃。」 「她家牆根長木耳?」桃三娘也有點詫異道。 正說著,江婆婆就進來了,她一邊和桃三娘寒暄著一邊把手裡的包袱放在磨盤上,解開結子掀開裡面的木盒,果然是盛著有洗臉水盆般大的一片鮮木耳:「三娘你看看!嘖嘖,這木耳長得漂亮哪!」 桃三娘驚訝點頭:「真沒見過,用雞湯、麵筋去煨熟了好,要不就燜鴨子肉裡。」 「嗯,隨三娘你處置吧,我還有事,唉,想在這閒聊多會兒都沒功夫,先走啦!」江婆婆說著話就走了。 我想看她接下來會做什麼特別好吃的,就跟在後面也進廚房,桃三娘把那木耳放到砧板上,卻不急著弄它,而是轉身去看灶台上滾著的一鍋羹湯,我湊過去看,是用菇絲、筍絲、金針菜等材料做的素羹。 這時,前面傳來王葵安大聲吩咐小廝的聲音:「你們快去茶莊帳房那裡支五十兩銀子,就說我要的。」 一個小廝可憐巴巴地說:「可是,老爺吩咐過……」 「你讓帳房隨便挪個數把帳填了就是啦!五十兩銀子而已,又不是什麼大數目!快去!」說著一疊聲把那小廝趕出門。 桂卿的笑聲則在一旁響起:「王大少爺不怕回去挨員外的板子?」 愛月的聲音又道:「話說王少爺身子不好,之前府上還因為鬧蛇,給鬧出了人命,現在可好了?」 「那蛇啊,說來也是奇怪,你們沒見過呢!不然肯定嚇死!」 桂卿揶揄他:「說得這麼大口氣,就你不害怕?你敢把它打死不成?」 「我看見過它不止一回了!」王葵安氣哼哼道:「我當然不怕!」 桃三娘聽得不由抿嘴一笑,低聲道:「蛇一口就能把他給吃掉。」 我小聲問:「三娘,真有那蛇嗎?」 「當然有。」桃三娘正說著,忽然前面王葵安大喊:「老闆娘!」 桃三娘應聲出去,我扒在門外往裡看,只見一個好像是王家的小廝,手裡捧著個東西,我仔細一看,竟嚇了一跳,那也是個盒子,裡面同樣盛著一朵大木耳,王葵安得意洋洋地說:「還以為只有和公子的表姐家那富牆貴宅裡能長大木耳,不曾想我們家今天也長了一朵,我爹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吃不得太多這涼滑食物,倒便宜了我!老闆娘,你今晚索性給我們做一頓木耳大菜好了。」 我再去看那和公子,卻意外發現他的臉色很不好看,陰沉凝重著,也不說話只是端著茶杯喝茶。 我心裡油然升起一種不安,為什麼與和公子有關的兩家人家裡都長出這樣奇怪的大木耳?看和公子的神情,莫不是有什麼緣故? 桃三娘一疊聲答應著,去接過那一盒木耳回到後面,看見我愣在那裡,便笑道:「怎麼?」 我搖搖頭。 桃三娘把盒子舉到眼前仔細端詳著,好像自言自語地說道:「你說這木耳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呢?這東西怕不會有毒吧?」 正說著,和公子忽然走了進來,桃三娘忙對他笑道:「誒?和公子別到這兒來,仔細油污弄髒了衣服。」 那和公子陰沉著臉,走到面前低聲道:「把這兩個扔掉,換別的木耳做菜。」 「這是為何?」桃三娘的語調我聽著卻像是明知故問。 「你就按我說的做好了,反正你是開門做生意的,問那麼多沒用。」和公子冷冰冰答道,這與他平素待人的淡定完全不同。我在一旁看著,心不由得懸了起來。 桃三娘把盛木耳的盒子放下,遠處忙著活的何二忽然也停了手,望向這邊,但桃三娘面上並沒有慍怒神色,還是微笑著道:「我開這店做生意,這店裡的事情自然還得按照我自己的意思做就對了。客人是來吃飯的,我就做客人想吃的東西罷了。」 和公子想再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一甩衣袖轉身而去,我看他走進前面,趕緊扒到門邊往裡偷望,只見他也不坐了,跟王葵安道:「王兄,我剛想起今日還約了從臨安來的一位知交,就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那位現正在臨安府衙供職的好友,他申時左右應該就能到邗渠畔的逍遙客棧了,都怪愚兄健忘,我們現在啟程吧?」 「噢,那趕緊走吧!」王葵安也立刻站起身,讓小廝快備馬車,然後又喊桃三娘,要拿回那兩個珍奇木耳,和公子阻止道:「不若這樣,讓老闆娘烹調好之後,把做得了的木耳菜直接送到逍遙客棧去好了?」 「也好,逍遙客棧的廚子手藝也未必就比這兒的老闆娘好。」旁邊桂卿接口道。 於是一行人便急急忙忙上車走了。 我十分詫異:「三娘,和公子怎麼這就急忙走了?」 桃三娘搖頭笑笑:「怕他的尾巴被夾著了。」 「他的尾巴?」我完全不懂桃三娘在說什麼。 傍晚我在家裡廚房做晚飯,炒的我們自家種的黃芽菜,涼拌一碗蓬篙,我娘念叨說:「你爹說今天天黑之前就回來,這會子也不見人。」 正說著,爹就推門進來了,娘趕緊迎出來,我爹放下褡褳,我把熱菜端到桌上,爹想起什麼,道:「方纔我路過運河邊上,在逍遙客棧門口正好碰見了歡香館的老闆娘,她和夥計是去送飯菜給客人,我和她正打個招呼,不曾想就看見個怪事,你們說有多稀罕?」 「什麼怪事?」我娘見我爹賣關子,便拍了一下他肩頭。 「那逍遙客棧裡,吃飯睡覺的都是那些有錢人,那門口也總是停著不少馬車,河裡也聽著那麼多船,今天不知哪裡吹來的邪風,竟從水裡冒出好多條蛇來,大大小小都往岸上爬,個個都是烏黑的身子,嚇得那些人亂喊亂叫,把不少馬都驚了。」 「啊?鬧蛇?」我娘頓時嚇了一跳:「沒咬著你吧?」 「沒有,我到那的時候,蛇都被打死了,那些家丁雜役個個都夠狠的,把打死的都扔到一堆去,我看足有七八條,歡香館的老闆娘還說,可能是哪條船上帶來的,我說哪有人會在船上帶蛇呢?而且我只聽過耍猴戲的,卻沒聽過耍蛇的呀!」我爹哈哈大笑。 「歡香館的老闆娘可比你見多識廣呢。」我娘笑道,只要爹沒事,她就不擔心了。 「瞎說!我覺得是現在入秋了,蛇都出來找食吃呢,養肥了好過冬睡覺不是。」 我隱隱覺得沒有這麼簡單,不知道桃三娘是不是真的把那兩個大木耳做成了菜餚送去給和公子、王葵安他們吃了,那和公子似乎很不想讓他們吃那木耳的,桃三娘也說過那木耳可能有毒。 與爹娘一起吃過晚飯,我收拾好碗筷,天還沒全黑下來,隔著我家矮牆望過去歡香館,桃三娘應該早就回來了,那煙囪一如平日地青煙裊裊,飯館裡人影憧憧。 我推門出去,忽然頭上被個小東西打中,我一驚,回頭一看,卻看見我家矮牆上蹲著個人。 我嚇了一跳,待仔細一看,卻是白天看見過的那個淘氣男孩。 淘氣男孩頂著一頭硬得有點倒豎的頭髮,手裡還拿著一根長樹枝,正嬉皮笑臉地看著我。 「怎麼又是你?」我撇嘴道:「討厭鬼!」 那男孩也不生氣,從牆頭輕巧地跳落到地上:「小丫頭,這麼晚了去哪?」 「你這麼晚了幹嘛還不回家?」我反問道,其實不想理他,所以我繼續往歡香館走去。 他跟在我後面:「在家裡呆著有什麼意思,你不也跑出來了。」 我當沒聽到,繼續往前走,忽然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臂:「站住!」 我嚇了一跳,回頭望他:「幹嘛?」卻見他瞪圓了眼睛看著我前面的地上,我循著他的目光看去,就在我方纔還差兩步就要踩到的地面上,竟然有一條一尺長的黑蛇在那游過。「呀!」我頓時全身的寒毛一聳:「蛇!」然後連退幾步。 「嘿,走路不看路,還知道怕。」男孩子嘲笑我道,又用手裡的樹枝去故意撩起蛇,回頭看著我道:「蛇有什麼可怕的?」 那蛇的身子很滑,被他的樹枝挑起,但略一掙扎,就又掉回到地上,繼續往前爬去。 蛇的前方就是歡香館,這時候飯館裡的客人正多著,飯香酒氣不斷飄出,難道蛇是朝著那光亮去的?男孩子見蛇掙脫了,就又用樹枝去挑它的身子,又打它的頭,攔住它的去路。 我對蛇很害怕:「有毒的吧?小心它咬你。」 「我不怕它咬我。」小男孩似乎玩兒得正高興,這時他終於把蛇惹火了,蛇便不再繼續往前行,反而回頭朝這男孩吐信子,並且還把身子漸漸盤起來,男孩子笑哈哈地繼續用樹枝把它盤起的身子撥開:「想盤身子竄上來咬人?門兒也沒有!」 我雖然不喜歡這男孩子,但我也不想看到他被蛇咬傷:「不要惹它了!它真要咬你的,這蛇怎麼是黑色的,不是菜花蛇吧?我爹說只有菜花蛇是沒毒,呀……」我見他把蛇挑起來,然後扔出幾尺遠—— 當那條蛇「啪」一聲摔在地上,我還沒來得及大叫出聲的時候,更讓人驚異的事發生了,只見那蛇一落地,就好像跌散了似的,一條身子竟分散出三四條來,我眼睜睜就看著一條蛇當場變成了四條! 它們並沒有比現在一條的時候瘦小多少,但是齊刷刷地,這四條一同昂起頭朝著那男孩發出「絲絲」的聲音,假如我沒看錯的話,那蛇的眼睛都在漸漸變成血紅色。 男孩子看見蛇分成幾條,一點不驚訝,反倒好像很高興的樣子,跺了跺腳,喝了一聲,然後又向前跳了一步,四條蛇的脖子也往後退了退,又挑釁地往前探了探。 男孩子把手裡的樹枝橫著扔過去,那幾個蛇頭就好像訓練好了一樣,同時一低頭避開,樹枝飛到它們後面的地上,接著四條蛇更威脅式地吐出舌信,眼睛已經變得滴血一樣的深紅,我已經覺得很不對了,剛想叫喊,但男孩子好像已經知道我要幹什麼,連忙朝我一擺手,笑瞇瞇地指著蛇叫我:「別急!你快看!」 我把手摀住嘴巴,再去看那些形象可怕的蛇,卻見那地上的樹枝,就好像有了生命一樣,忽然自動變長並柔軟起來,就好像一股有生命的繩子……或者就像也變成了一條蛇,而那四條蛇作勢就要撲上來之際,那樹枝一下子就跳起來,自動圍成一個繩圈,然後自動收緊,把四條蛇都捆成一束。 四條蛇頓時著慌了,四個身子沒有章法地掙扎起來,蛇尾拍在地上發出「啪啪」的聲響,男孩子看著笑得直拍手:「哈哈!綁住就分不開咯!」 我徹底嚇住了:「你、你使的什麼障眼法?樹枝怎麼變成繩子了?」 「這不是障眼法,這是變戲法。」男孩得意地搖搖頭,蛇在地上扭成一團,他好像特別開心,我卻不敢再和他說話,拔腿就往歡香館跑去。 桃三娘不在前面招呼,必定還在後面廚房忙著,我從側門進去,桃三娘正倚在磨盤邊看何二做涼拌蝦米茭兒菜,看見我來,便道:「吃了晚飯了?」 我看見三娘這麼一如往常的樣子,心裡才定了定,點頭答:「吃了。」 這時前面恰又有人喊桃三娘,她朗聲答應著去了,我剛想說話的嘴張開一半,只好閉上。不經意間一回頭,卻發現剛才那男孩子竟一直跟在我身後,好像是捉迷藏似的,腳踩著我的影子,跟在我身後一步左右的距離,也不作聲,我又嚇了一跳:「你、你在幹嘛?」 男孩子笑嘻嘻地:「來看這裡有沒有蛇。」 「這裡怎麼會有蛇。」我反駁道,但忽然又想起爹說逍遙客棧鬧蛇的事,對了,我來本是想看看桃三娘到底有沒把那大木耳做成菜送去逍遙客棧呢,逍遙客棧鬧蛇……怎麼柳青街也會鬧蛇?平素我只在小秦淮裡偶爾看見過水蛇或菜花蛇,但還從未見過像方纔那樣黑色有一尺多長的大蛇。 桃三娘走回來,大聲吩咐何二道:「要一份筍油鱔絲、雞油炒蓬篙!」然後就把剛做好的兩碟涼菜端出去了。 我洩了氣,看來桃三娘還得忙好一陣子,我想跟她說話還要等,瞥了一眼旁邊那男孩子,他在院子裡東張西望的,一會看看這裡堆滿醃菜缸的牆角,一會又翻那邊蓋菜的罩笠,好像真的在找蛇一樣,我覺得他太古怪了,既不是這一帶的街坊鄰居的孩子,怎麼還一整天都在這附近閒逛不回家? 我挨到磨盤邊坐下來,何二的筍油鱔絲已經下鍋了,發出「吱啦」一聲,我看那男孩子也進了廚房去,我正尋思著,怎麼何二沒有趕他出來?就聽得廚房裡傳出「嘩啦」一下,有東西摔在地上的聲音,我趕緊跑過去看,只見一個木盒子在地上摔裂了,估計是原本放在架子上的,男孩子個子不夠高,勉強去拿,就掉下來了,裂開的盒蓋露出了裡面黑亮的木耳,何二隻是看了看我,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東西,扔自顧著炒他的菜。 我急道:「你弄壞東西了!我去告訴三娘!」 不曾想一回頭就看見桃三娘正笑吟吟站在我身後,看見我氣急敗壞的樣子,便摸摸我的頭:「不打緊,不打緊,盒子壞了也不怕。」說著她過去把東西撿起來,那男孩子絲毫也不畏懼她的樣子,只是望著她。 桃三娘問他:「你叫什麼名字?我該叫你什麼?」 「名字?」男孩子略一愣,覷了我一眼,答道:「沒有人給我取名字,不過你可以叫我小武。」 「小武,」桃三娘重複了一遍,然後把盒子端起來,又問:「你想要這個?」 小武搖搖頭:「不想,只是想看看。」 「好。」桃三娘說著就把盒子遞給他,他又搖頭:「已經看到了。」 我在一旁覺得桃三娘和這男孩子怎麼好像認識,而且說話都在繞圈子打啞謎似的? 男孩子又蹦蹦跳跳地出了廚房,在院子裡抻了抻胳膊和腿,我對桃三娘道:「三娘,剛才我看見蛇了,你剛才沒有把大木耳燒菜送去逍遙客棧嗎?我爹說那裡鬧蛇來著,三娘……」 桃三娘好像被我慌叨叨的樣子逗笑了:「你急什麼?慢慢說。」 我看了看那男孩,忽然又不知該怎麼說才好,指了指他:「他剛才變戲法來著,把樹枝變成繩子把蛇捆住了。」 「噢?」桃三娘聽了,不由抿嘴一笑,卻不多說什麼。 我看看桃三娘,又看看那個自稱叫小武的男孩,才發現似乎他們認識,所以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而桃三娘對於小武變戲法的事也一點不覺得奇怪……我頓時有點沮喪。 桃三娘看出了我的心思,便附身對我笑道:「天晚了,月兒回家早點睡覺吧,明天我還要送好多東西去逍遙客棧,不如你一早就過來幫幫我?」 我一聽又來了精神:「好啊,那我先回去了。」 桃三娘點頭:「小武送月兒回去?」 我連忙擺手:「不用不用。」就趕緊跑了,幸好街上再沒看見蛇,方纔那被樹枝繩捆住的蛇也不見了,我回到家中,娘還在忙活計,我對他們說桃三娘明日叫我過去幫忙,就睡下了。 桃三娘說,鱖魚性味皆不適宜香糟或醃製,冬天時,可以把它切塊加豆豉、醬油、鹽巴、酒釀一起煨熟然後做魚凍,而夏秋兩季,除了蒸、膾的烹調方式外,還可以做拌魚丁,就是把鱖魚起肉切丁油炸,然後另用雞油把甜醬瓜、醬茄丁、姜絲、豆腐乾子等炒熟,再一共拌入魚丁,並還需調好一碗姜霜和醬油的味料,待吃時淋到魚丁上便可。 紅煨鴨掌,是把鴨掌去甲後,用鹽水稍煮,再入火腿片和炸排骨、筍片、薑片、料酒一起煨近半個時辰就成了。 我幫桃三娘砸銀杏果的殼,銀杏果是焯熟後用來配涼菜的,何二將辣酸筍和芫荽、白菜葉、蝦仁等拌成鹹酸味,再撒上銀杏果和青蔥,倒是一盤好看誘人的小菜。 那個叫小武的男孩子在水缸邊沿上站著,我總覺得他為什麼還不摔下來?在那種地方居然也能站得穩,太奇怪了。他似乎也發覺了我在看他,轉過臉來朝我做個怪樣,我看到他那副德性就討厭。 幫著桃三娘做完幾樣菜色,可奇怪的是都沒有木耳菜,我明明記得昨晚小武把盛木耳的盒子搞壞了,裡面還有木耳的,難道桃三娘真的按照和公子的話,不做木耳菜了? 桃三娘在把食物裝盒的時候,對小武說道:「今天你就陪我走一趟吧,何大就不要跟去了。」 「好!」小武爽利地答應一句。 最後,桃三娘還拿出一碟事先已經做好的、數十個表面印出雞鴨模樣好看的糖餅子來,以硬紙包好,讓我拿著,我們一行三人便出發了。 逍遙客棧是座落在運河邊上,是江都本地專供來往富商游貴打尖落腳、宿寢歇息的所在,因此修建得金瓦紅牆,十分氣勢。 我因隨桃三娘送飯菜來給這裡的客人,曾來過這裡一次,這一回才是第二次,看這門前停著的馬車、河裡泊著的船舫、來往穿梭的家丁傭人,我想起爹說昨日這裡鬧蛇的情景,可想而知會引起多大的響動。 有一條大黃狗似乎聞到了我們提的食盒裡飄出來的香味,吐著舌頭一直跟著我們後面走,我跺腳去嚇它,它卻也不怕,桃三娘笑我:「它許是知道你拿著糖餅呢,別惹急了撲你身上。」 和公子一行人似乎剛剛才睡醒起身,在逍遙客棧二樓一間開窗對水的包間裡,點著香,童兒烹著茶,桂卿、愛月只是薄施了點脂粉,樣子看起來倒是比往常清秀且容易親近些。 逍遙客棧的夥計已經為他們擺上清粥和幾碟精緻的小菜,我有時候著實不明白像他們那樣富貴有錢的人,為什麼這裡吃著這家的飯菜,那邊還要另叫別的飯館送東西來,他們的肚子居然也能裝得下? 王葵安看見替桃三娘拿食盒的小武,便打趣道:「老闆娘,你的兒子嗎?都這麼大啦?」 小武聽見,做了個鬼臉。 桃三娘笑道:「我哪有這樣的福氣啊,王公子真會說笑。」 「哎,這麼標緻的老闆娘,還怕沒福氣?」王葵安冷哼笑著說,正好桃三娘為他們端上紅煨鴨掌去,他的眼睛盯在桃三娘的手上:「嘖嘖,這雙手居然還這麼白嫩,老闆娘怎麼保養的?張兄,你說是不是?」 他問的是旁邊一個穿黑衣的男子,應該就是昨天和公子說的那個從臨安來的朋友吧,他聽王葵安這麼說笑,又看看桃三娘,卻臉上有點不自在,勉強幹笑了笑,轉去看和公子的臉色,和公子面無表情,似乎故意地望向別處,王葵安覺得無趣,只有桂卿可能是怕他面子掛不住,連忙打圓場道:「老闆娘的風情綽約,還不是早就看見了的,你今天才誇這話,真是後知後覺了。」 愛月挨近和公子身邊:「你大早的,怎麼不高興了?」 和公子搖搖頭:「沒有。」但他的神情明明就是很不悅,臉板著。 我見桃三娘把食盒裡的菜都端出去了,正想把手裡的糖餅包遞給她,但她卻好像視而不見一般,根本不接,我有點詫異,突然這時樓下有人喊:「哎!哎!蛇……」 又鬧蛇? 屋子裡靠近窗戶的人,都循聲去看,我也正想到窗邊去看怎麼回事,桃三娘轉身一把從我懷裡拿過糖餅包,然後走到另一扇窗邊,低頭朝下望去,我還未反應過來,她的手好像一個不小心,一包東西飛了出去—— 樓底下一陣「唧唧呱呱」活雞活鴨的直著嗓子的叫喊,有人喊:「誰把雞鴨從樓上扔下來?把大爺的衣服都弄髒了……」 我趕緊也跑到窗邊往下看,只見下面已經亂成一團,十多隻雞鴨受到驚嚇,拍著翅膀在那又跳又飛,好幾個不知是哪家的下人在那趕,地上還有數條黑色的蛇,好像是從運河裡爬上來的。 愛月這時也伸出去看見了下面的情形,頓時花容失色,尖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她似乎沒看見桃三娘方才把糖餅扔下去的動作?我去望愛月,卻正好觸到和公子投到桃三娘身上的目光,那一瞬我覺得那目光冰冷異常,不像是一個人慣常會有的……桃三娘真的得罪他了?我不明所以,心底油然生出害怕來。 王葵安正看熱鬧看得高興:「喲!誰家的雞鴨籠子壞了?」他旁邊那個黑衣的人霍地起身,大跨步走出門去,王葵安一愣:「誒?張兄去哪?」可他頭也不回就走了,但我卻瞥見一直不作聲的小武跟在那人後面也出去了。 我繼續扒在窗台看樓下,只見那些受驚的雞鴨不知怎麼的,一徑靈活地躲避人們的追趕,一邊還用嘴和腳爪去啄那些黑蛇,黑蛇也很怕那些雞鴨,五六條分別四散著逃竄,那些追趕雞鴨的人們,也被搞得團團轉,不是互相撞到一塊,就是被雞鴨飛起用翅膀扇了眼睛,我看著反覺得挺滑稽可笑的,旁邊同樣在引頸觀望的桂卿更是哈哈大笑起來,我聽著有些刺耳,再看桃三娘,她則面帶著慣常的那樣微笑,看著下面,知道我看她,便轉過臉來對我寬慰點點頭,低聲說:「放心,沒事的。」 剛說完,這邊和公子「呯」地一掌拍桌,把旁邊的愛月嚇了一跳:「怎麼?」 和公子站起身,面凝重霜盯著桃三娘半晌,愛月不知他究竟怎麼了,也起身拉他:「菜做得不合胃口麼?幹嘛這麼看著老闆娘?」 和公子也許想說什麼,但最終沒有把話出口,又或者礙於愛月、王葵安他們在場,這時王葵安也覺出異樣來,放下了手裡筷子:「和兄,你這是?」 樓外忽然響起比先前更強烈的喧嘩,有人大喊:「蛇……好大、大……」聲音失腔怪調,接著還有「嘩嘩」的好像什麼東西拍在水面發出的聲音,屋裡所有人都一起聚集到窗邊往外看,我一看不要緊,嚇得差點腿軟,只見運河水中,浮出一個巨大的怪物,不、不是怪物,是巨大的蛇! 一條頭像笆斗般大、身子如木桶粗的大黑蛇,從水中探出頭來,一雙黑瞳的紅眼睛,身上的鱗片在陽光下映得珵亮。此刻它好像被惹急了似的,一根大尾巴拚命甩,我們站在樓上,才能看清,它那尾巴上竟還有個東西—— 「啊!小武!」我指著驚喊。只見小武整個小小的身子正緊緊蜷住抱著蛇尾,大蛇似乎是為了擺脫他,因此不斷將尾巴亂甩的。 「蛇……」岸上所有人都唯恐不及地逃跑了,那些雞鴨還在「呱呱喳喳」地亂飛亂跑,逍遙客棧裡也是人聲鼎沸起來,可能都在往什麼地方躲去了吧。 「三娘,那蛇是……?」我急得去拉身邊桃三娘,但抓了個空,我才發現桃三娘已經走開了,我再去看其他人,只有愛月和桂卿兩個還在,但都是被嚇呆了的神情,跌坐在椅子上,王葵安與和公子也不見了蹤影。 我趕緊追出門去,客棧裡的客人都被驚動了,走廊裡小廝丫鬟們慌慌張張地出來進去,都在嚷嚷說外面有蛇怪,快找地方躲躲,我從二樓下去,大廳裡也沒看見他們。 我跑出客棧的門口,河面一時間看不見那蛇了,但水紋漣漪還是蕩漾得很大,停船都撞得「咯登咯登」地撞著岸邊,應該是沉進水裡去了?小武呢?也被蛇拖進去了?這裡的水究竟有多深啊?我急了,望向四周圍想求助,卻發現大人都跑光了,只有那些雞鴨在,有兩三條黑蛇都被它們啄死了,癱在那裡一動不動,有只鴨子還用腳掌去踏其中一條蛇的頭,我看那蛇都快被它踩扁了。 不行,還是得去找桃三娘,讓她想法子救小武!我正想到著,打算回頭去找人時,水面又「嘩」地一聲分開,我望過去,頓時頭髮又一陣發麻,只見一截粗黑的身子露出了水面,我連連後退,然而身子又下去了,再甩出一段尾巴,尾巴上卻沒有了小武,我忍不住大喊了兩聲小武的名字,可答應我的卻是更大一個水花,蛇頭從水裡冒出來了。 蛇頭距離我大約只有二三丈遠,笆斗一樣大的頭,水桶般粗的脖子和身子,蛇的雙眼已經紅得溢血……是真的溢出血來,小武的一條手臂正死死地箍住它的頸子,大蛇看樣子已經掙扎了很久,但就是不能把小武甩開,反倒是被他箍得舌頭都耷拉了出來,我驚慌地喊他:「小武!你沒事吧?」 小武滿臉滿身都濕透了,那一頭隱隱帶青苔色的齊眉短髮因為濕了水,幾乎根根倒豎起來,但見他咧開嘴大笑:「什麼事也沒……」一句話沒說完,蛇頭又一個猛子扎進水裡去了,濺起大大的水花,我趕緊後退幾步,這大蛇是想把小武溺死吧,怎辦?我得去找三娘! 我沒頭蒼蠅一樣圍著逍遙客棧找了一圈,都沒看見他們的蹤影,倒是看見後院那邊集結了一幫人,都拿著繩索、棍棒要去打大蛇呢,亂哄哄的,我去拉他們其中一個說:「大蛇把個男孩子帶下水了,你們快去救他啊!」其他也有人附和說剛才看見個男孩子在水裡拽住了蛇尾,眾人聽說趕緊往那邊走,我自己仍繼續去找桃三娘。 從逍遙客棧的後院有個小門出去,是一條荒僻的小巷,通往一小片林子,我只是伸出頭去張望了一下,本以為他們不會在那,哪知正好看見遠處穿著一襲白衣袍的和公子,還有桃三娘的背影,我跑過去,卻發現和公子此時正一手扣著王葵安的喉嚨,王葵安整個人被他輕而易舉地雙腳離地提著,並且雙眼翻白,似乎已經厥過去了。 我不敢喊出聲了,只遠遠在一旁看著,桃三娘此時正抬起左手,捋了捋左鬢的發,沒有說什麼,反而那和公子氣急敗壞道:「莫逼我,我與你井水不犯河水,況且我也照顧過你的生意。」 桃三娘的聲音聽來不緊不慢:「住在城郊荒塚的狐狸曾拜託過我幫她們調停和你的事情,你不該來了江都之後,仗著道行比它們高些,便去佔了人家的地方。」 「我已經讓她們搬到王家的院子去了,還不夠麼?」和公子惡狠狠道。 「那荒塚是數百年前貴人的埋骨之處,也算是有天地風水的地穴,你隨便找來個人家的房子,又怎能相比?況且狐狸一家住那也有百年,你來了未免壞了這裡的規矩……我本不想管你們的事,只是你也未免太過於囂張,還張勢惑亂這裡的人,那寡婦如果死了,恐怕你都要招來雷劫,只怕你牽連到這裡其它無辜,我在這一方土地上,也不得安生。」桃三娘斯斯然地說著,語氣並不重,但那和公子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但我覺得那王葵安的樣子更可怕,和公子再不鬆手,他就得死掉了吧? 我腳底發軟,差點就想坐到地上去。 和公子終於一甩手,那王葵安像一個破口袋一樣扔到腳邊地上,他全身蜷縮著像是在抽搐,也緩不過勁來:「好吧,我走就是。」他似乎隱忍著巨大的怒火,咬牙切齒地對桃三娘說這句話,忽然他又想起什麼:「還有,你叫那個小鬼放了我的朋友!」 桃三娘又搖搖頭笑道:「你的朋友?我可沒有想對他怎麼樣,那小鬼要做什麼,我也攔不住啊。」 和公子聽到這,臉色頓時變黑——是整張臉頓時浮現出一片片黑色鱗甲狀的東西,以至於看起來變成那種可怕的青黑,同時他的身體也在發生奇特的扭曲,我嚇得抑制不住地大叫起來,只見他的手腳縮進衣服裡,但身子卻無限拉長,他的腦袋也漲起輪子大,桃三娘回頭看見我,喊了我一聲:「月兒!」並且連忙返身到我身邊來,搖著我的肩:「別站在這,你快回客棧裡去。」 「噢……」我如夢初醒,這時只見那和公子已經完全變成一條和外面河裡一樣粗大的黑蛇,我不敢再多問,聽桃三娘的話轉頭沒命地逃回客棧的門裡。耳邊只聽見一陣「淅瀝沙拉」的樹和草被翻動的聲音,我臨進門裡回頭瞅了一眼,那大蛇似乎朝著這邊過來了,我嚇得拚命跑,逕直跑到客棧的後面廚房,那還有好幾個人在忙活,他們倒沒在意我,但隨即只聽見幾丈開完的一堵牆「轟隆」一聲倒塌,那蛇似乎就朝著運河岸邊去了,我連忙也通過院門過了迴廊到前面大廳去,那邊沒有傳來水花翻騰的聲音,反倒是人聲沸騰,屋子裡的人似乎都聚集到客棧大門口去看熱鬧了,我根本擠不出去,沒辦法,就往上跑到二樓去,方才和公子、王葵安他們吃飯的房間還開著門,我進去一看,愛月和桂卿也不知去哪躲起來了,我趕緊扒到窗戶上一望,只見下面岸上躺著半截黑皮大蟒,另外一半身子還垂到水裡,此刻它不知怎麼,癱在那裡根本不動彈了,一群人原本圍在那,但這時不曉得哪裡刮起一陣怪風,我在二樓,那風也把窗戶吹得「砰」一下闔上,我用了好大力氣才推開一點,往下看去,怪風吹起一股沙塵,我勉強能看清是和公子變成的那一條大蛇竄了出來,伸長的尾巴把路面的馬車一掃,馬匹也都驚慌起來,拉起車拚命撩蹄子,人群又嚇得四散逃命起來。 小武呢?我腦子裡轉念就想到,大風吹著那蛇,也不見它動了,難道死了?可小武去哪了?掉進水裡沒爬上來? 我正胡思亂想之際,就見和公子變成的那條大蛇用頭將那不動的蛇往水裡拱,兩條相比起來,竟然和公子變的蛇比水裡那蛇還要大,只見他幾下就把那蛇的身體推進了水裡,這時風又「砰」地把我面前的窗戶給吹關上了,我再用力去推開,卻一下子灌進了一股風沙,我只覺到不少沙粒撞到我的眼珠子上,我的眼睛一疼,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只好俯下身子去雙手摀住眼,眼淚水止不住地就湧出來,我又不敢用手去用力搓,只能不斷眨著眼皮好讓沙子隨眼淚一起流出來,好半天眼睛才緩過來,我再起身去推開窗子,外面的風卻已經停了,樓下一片狼藉,幾輛馬車也因為馬受驚而相互撞到一起,有的簾子也被大風掀翻了,雜七雜八的什物散落得到處都是,更重要的是,那兩條蛇也不見蹤影了! 我仔細到處張望了一下,好像也沒人敢走到外面去,估計都躲進樓裡面了吧?我這才轉身下樓去,果然下面大廳裡聚集了很多人,客棧的門也被關上了,不少人隔著門縫在朝外面看,所有人都在議論紛紛,其中我還聽見有人嚷嚷說,方纔那水裡的蛇好像被一個小孩子弄死了,那孩子在水裡箍著蛇的脖子,蛇掙扎了沒幾下,他把這蛇的脖子扭斷了,還在蛇的頸子裡抽出一條白白的東西來,怕是蛇筋咧;旁人則也有反駁的,說那蛇水桶那般粗,一個小孩子哪有那樣的力氣?但又有不少人附和說,的確是看見了,那小孩以前從未見過,絕不是這附近人家的小孩……這時有大膽的人開門出去了,我踮起腳尖想在人堆裡找找見不見桃三娘,但一想桃三娘應該不會在這裡,還是去後院看看,哪知一回頭,就看見桃三娘站在我面前笑吟吟地低頭看著我,我高興地過去抱住她的腰:「三娘!」 桃三娘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們回去吧。」 「好。」我趕緊答應,但立刻想起:「不對啊,三娘,小武呢?」 桃三娘笑道:「不必擔心他,他一早就先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實在纏不過我問的一堆問題,終於鬆口告訴了我關於和公子的事,其實他是杭州西湖附近山上的一條黑蛇,憑依在一株數百年的老茶樹底下,已經活了好幾百年的時候,又得了那瑞山梵鐘的靈氣和教化,修成了人形,只是蛇性最淫,他曉得了些人間世道,就不甘寂寞跑出來行走,又不知怎麼扮成個貴族公子模樣,專去與年輕男女交結,談論風月,品茶論道,這樣其實倒也不過分,可他來了江都後,愈發大膽起來,把城外荒塚住的狐狸們給擾了,硬是要別人搬了家,自己又住到王員外家去攪風攪雨,弄得人家不得安寧,以及迷惑那招家寡婦,所以這兩家人家中,才都生出了那黑木耳來的。 我最感到奇怪的,就是這麼大的黑木耳,究竟是怎麼長出來的,桃三娘神秘笑笑:「蛇性最淫,也是最毒,這畜生是卵胎裡就帶出來毒氣,況且他已有了幾百年的身子,那毒性就更是厲害的,只要他的蛇涎或蛇精若落到哪,哪裡就會生出這種毒物來,只是它生得像木耳菜罷了,人若是吃了這東西,必定化為膿水而死的,除非是天上的瓊漿仙水,不然是絕對救不活命的。」 「啊……」我連連咂舌,桃三娘看著我的樣子笑道:「跟你說這個,你可不能告訴人去。」 「懂得了。」我點點頭:「三娘,那和公子,不那蛇精他現在去哪了?木耳你怎麼處置呢?」 「他回去了吧,怕是不會再來江都的了,至於木耳,你就別問啦。」桃三娘拍拍我的頭。 我們回到歡香館,果然看見小武在歡香館門前的台階上坐著,低頭手裡專注地搓著什麼東西,我們走近前去,我才看清是一根細長的黃黃白白的東西,聽見我們的腳步聲,他抬起頭朝我們咧嘴一笑,我好奇地過去:「你在幹什麼?」 小武趕緊把手裡的東西護起來,朝我撇嘴:「臭丫頭,看什麼看!」 「嘁!」我對他嗤之以鼻,同時一走近他,也立刻聞到了一股子刺鼻的腥臭味,我趕緊避開,跟著桃三娘進了歡香館。 傍晚我從歡香館回家,都一直沒看見小武的蹤影,我還想問他白天那大蛇是不是他一個人打死的,我問桃三娘,桃三娘卻只是抿嘴笑笑不回答我。 家裡娘已經做好了晚飯,爹還沒回來,我坐在院子裡發呆,烏龜慢騰騰地從菜地裡爬出來,我不經意瞥了一眼,總覺得烏龜哪裡有點不對勁,一把抓起它,再仔細看了看,是錯覺嗎?烏龜好像長大了一圈,而且烏龜背上的紋理似乎變了,出現了一條打旋兒的白圈,是弄髒了?我用衣袖去蹭了蹭,弄不掉,又摸了摸,好像是龜殼上自己生出來的,我再看看烏龜的腦袋,眼珠子眨巴眨巴地看著我,倒是很精神的樣子,我用手指去彈了一下它的額間:「你幹嘛去了?」烏龜伸出爪子拚命想要抓我的手指,似乎在抗議我彈它的頭,無奈龜殼限制著,它的爪子只有那麼短,我看它這麼著急的樣子,不禁又去彈了一下它額頭,笑著道:「乖乖的,別再到處亂跑啦。」 歲寒記 一、歲歲糖 臨近度歲,江都城裡家家戶戶都忙著漿洗、裱糊,也難得這幾日天晴,小秦淮畔一行臨水的窗戶都撐開著,晾出紅布或臘肉,還有一個個荸薺形的蓋籃,也不知各家那籃子裡面備的都是什麼好吃食。 傍晚時分的柳青街歡香館裡,桃三娘總要熬好一鍋桂花赤豆粥,端到大堂中央取暖的黃銅炭爐邊溫著,淡淡的甜香味有種讓人安寧喜悅的感受,引得店外路過的人也不自覺地往裡面張望。 準備年節糕點的雜事是我最願意做的,桃三娘讓我幫她磨糯米粉,小小的一盤石墨,順著一個方向轉,預先泡好的糯米發得很鼓,拿勺舀米進磨眼時,切記要半勺米加半勺水,出來的米漿白膩,之後再摻入一點秈米的干粉,再拌入桂花和紅糖攪拌好,蒸出來便是紅香軟甜的桂花年糕了。 江都人尤其喜歡拿桂花年糕在十二月廿三這日祭送灶君的,因傳說灶君司管人間飲食,且身邊隨侍有二神,一捧「善罐」一捧「惡罐」,用以考察民間每家的種種善惡行徑,年終時便上天庭報告,人們都希望灶君在上天時多說自家的好話,別說壞話,於是都準備些又甜又黏的東西想去塞灶君的嘴巴。桃三娘對這個說法只是笑,街坊的嬸娘來買糕時跟她說起祭灶這事,她便故意壓低了聲說:「其實依我看,不如索性做一缸醪糟給灶君爺,讓他喝個醉眼昏花,頭腦不清,自然就不記得你家還有什麼壞事了。」 街坊嬸娘聽得半信半疑:「還有這可能?」 桃三娘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嗯,你倒是不妨試試,我這裡剛好有新釀的,發得正好。」 我在旁邊聽得不由好笑,不過也覺得好奇。過了一會兒,桃三娘送走了幾位嬸娘,我便問她:「三娘,如果被灶君說了壞話,天庭會怎樣懲罰凡間的人?」 桃三娘想了想:「我也是聽說,有大過者將減一紀的壽,一紀也就是三百日,而就算有小過,那也得減個一百日的,所以可不敢得罪灶君爺爺的。」她笑著就回到後面去了,我聽著卻覺有點害怕,心想以後可不敢做錯事了。 正在我發愣之時,一個提籃的女子身影走進店門來:「請問桃三娘在麼?」 我抬頭望去,是個年不過二十左右,容貌清秀的挽髻小婦人,看著倒眼熟,但一時想不起是哪家的。我連忙起身答道:「三娘在後面呢,我幫你去叫她一聲。」 正說著桃三娘就拿著一盒松子仁走出來,看見那小婦人便笑著迎過去:「梅香你來了啊!」 我聽到這個名字,才想起這女子原來就是在本地一帶小有名氣的一位姓姜的廩膳秀才家的通房大丫頭。老早前就曾聽來店裡吃飯閒聊的一些客人議論過他家的事。要說廩膳秀才這一名頭,可是秀才裡面頭甲第一名的地位,而得了這個廩生名義後,每月也就可以得到朝廷發給的廩米六斗,可是極光耀門楣的身份。而這姜廩生,據說雖是才學滿腹,但為人性情卻有些軟弱,娶了高郵李家的一位小姐。李家本也是乾淨的殷實門戶,但無奈那位小姐卻是出奇的潑辣厲害人物,進了姜家門後,就把姜廩生一家上下攪管得叫苦不迭。去年姜廩生的那位六旬老母因病過世,很多人就在背後議論說姜家的老大人難說不是被兒子房裡的河東獅給氣死的,因為姜廩生身邊跟隨多年的丫鬟梅香,就是老夫人看不過媳婦欺負兒子,才力主讓他正式收房的。起初李氏也不敢大鬧,但時間漸長,不少尖酸挑唆的話語和言行也就越來越放肆,連家裡家外的下人都看不過呢,還好那梅香聰慧有分寸,時時還能幫著擔待分解些,讓家主不至於丟盡臉面。 梅香拉著桃三娘的手笑著說:「那回在你這兒買的玫瑰松子糖,我家相公和娘子嘗過,都贊說味道與尋常買的甚是不同,所以今天差我來再買些,而且務必要跟你這兒仔細學一遭呢!」 「呵,這歲歲平安歲歲吃糖,還能有什麼不同的做法?倒是多謝你家姜相公照顧我這小店生意。」桃三娘說著客氣話,拉梅香坐下:「我正剛好又砸了一盒松子仁,做松子糖還不容易?你先喝口茶歇歇腳」她說著一邊又給梅香倒上熱茶。 玫瑰松子糖的做法其實不難,最考究的就是掌握時間和火候,先是把舂碎的黑芝麻粉末、松子仁在鍋裡炒香,然後備下硬糖、麥芽糖,少量玫瑰花醬,另拿一口鍋滴幾點油把糖炒化,切記炒糖的火不能太大,先下硬糖後再下麥芽糖和花醬,待糖漿金黃滴化的時候,就把芝麻粉、松子仁倒入鍋中,之後迅速混攪拌勻好,立刻倒出在一個抹香油的平盤裡,拿木勺壓平整,趁著熱氣未散之際,就把整塊漸硬的糖翻倒出來,在乾燥潔淨的砧板上用刀切出碼齊的小方塊,切完糖塊也幾乎已經全涼,桃三娘拿一塊給梅香:「你嘗嘗!」 梅香接過糖塊咬了一口,有點疑惑地道:「要說這做糖的工序,我家也是差不多,只是出來的味道究竟是與三娘你做的不同啊!」 桃三娘微微一笑:「這花醬是我自己親手採的花做的,這麥芽糖也是自己熬的,興許自家做的味道總比買的不一樣?」 梅香點點頭:「是了,向來聽聞桃三娘對一飲一食皆十分了考究,從這松子糖也可看出,這人做事是不論鉅細都得認真刁鑽些才對的。」 桃三娘替她把糖放入食盒,梅香站在灶旁,無意中身子退了一下,碰到了灶沿上的一柄鐵勺,鐵勺「乒當」一聲落了地。這倒沒什麼出奇的,梅香趕緊抱歉地低身去撿,卻才發現鐵勺竟斷成兩截,長長的鐵柄中間就這麼齊齊分開了。 「呀?」梅香驚呼了一聲,拿起鐵勺一臉詫異:「三娘,這……」 桃三娘也是一怔,但隨即就擺著手接過勺子說:「不礙事、不礙事。」 梅香趕緊從身上拿出錢袋:「真是不好意思,我這賠給你。」 桃三娘麻利地把糖都裝好盒遞給她:「這家什也用好些年了,原本就是壞的,換掉也是遲早,只是一味心想姑且、可惜,就下不了決心換。其實呀,有好的、新的,為什麼不快換來?我倒覺得該感謝梅香姑娘你呢!」 梅香還是一迭聲地道歉,一定要把鐵勺的錢放下,桃三娘拉著她的手送出門,回來時拿起那個斷了的鐵勺端詳了一下,我在旁邊有點奇怪:「三娘,這東西怎麼會無端斷了?」 桃三娘笑了笑,便隨手丟到一邊,低聲嘀咕了一句:「她身上的兆示恐不好呢!」 第二日是臘月廿二,我娘一早打發我到譚大夫的生藥鋪去買些桂皮、甘草。我到了藥店,卻只見譚承一個人蜷著雙手在店中央地上來回走著。我看見他的樣子,不由笑說:「你冷就去炭爐邊坐著嘛!在這裡繞圈作甚?」 譚承抬頭看見我:「原來是小月妹妹,咳!」 我說我來買桂皮甘草,他就到藥櫥裡給我稱,我站在櫃檯前:「怎麼不見譚大夫?」 譚承嘖嘖嘴:「昨兒夜裡剛躺下,就被姜廩生家的人叫走了,好像說他家娘子昨夜小產了,急得人不得了。」 「嚇?還有這等事?」我想起昨天他們家的梅香才來過歡香館買松子糖。 譚承苦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方才寅時我叔又回來了一趟,除了配幾帖女人藥,還拿了棒創藥,我說這婦人小產,怎麼還有人跌倒受傷麼?你猜怎麼著?說是姜廩生家有祖先顯靈了!姜老爺昨晚飯後挨在暖爐邊打盹,不知不覺就夢見個白鬍子老頭拄著枴杖氣哼哼地走來,二話不說就先拿手裡的枴杖追著他打了一身,然後再說自己是他姜家祖爺,姜老爺還不待說什麼,那老頭對他又緊跟著一通臭罵,姜老爺這一頭嚇得驚醒了,滿身滿腦袋疼,仔細一看都是棒打的紫痕。可他這邊還沒明白過來,外面又聽見養娘在殺豬似的喊不好,娘子摔倒流血了……你說這不是大大的邪門事?」 「祖先顯靈?」譚承嘰裡呱啦地說一堆,我還是聽得一知半解:「這事姜老爺自己知道罷了,譚大夫怎麼還能曉得這麼詳細?」 「你不知道,我叔叔原也不是那包打聽的人,但他去到以後就看見姜家的老狗瘋了,在他們家供祖先牌位的桌子前轉來轉去,誰敢靠近都毫不留情撲上去一頓咬,姜家幾個下人都傷的傷、怕的怕,鬧得一宿雞飛狗跳的。」譚承說得板上釘釘那麼真,我看他的樣子也不像胡編,不過這事雖然蹊蹺,但也與我無關啊,我接過他稱好的桂皮甘草,付了錢便回家了。 歡香館裡桃三娘也正在熬甘草茶,這臘月三九的寒天,不少街坊沒地方去,就有幾個也跑到歡香館裡喝茶吃果。桃三娘跟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我正走進門去,看見路那邊由三四個官差走來,每人手上還拿著鐐銬枷鎖,都是一副急凶凶要去拿人的架勢。店裡的人不知誰先覷見了,也紛紛伸長脖子出來張望。 有人說道:「這歲末寒天的,如何縣太爺還要升堂審案子麼?只不知這狗喚的是誰人?」 我看他們去的方向,想起方才譚承說的話,心忖他們莫不是去的姜家吧?我正發呆呢,桃三娘過來一拍我肩膀:「月兒,你快來幫我磨些糕粉,張員外家方才差人來訂了十斤上貢的紅糕呢。」 「哦哦。」我趕緊答應了去做,看見官差的事也就拋到腦後了。不曾想這一會兒約過了半個時辰,就見那些官差拘著幾個人回來,為首的一個竟然就是梅香,其他還有一個男小廝,額頭青了一大塊的也跟著走,還有個嚇得半死、哭哭啼啼的丫鬟隨在最末。我驚得張大嘴巴看著他們走過去,這一帶有不少人都認得梅香的,因此店裡其他客人也頓時炸了鍋似的,紛紛跑到門首去看:「那不是姜廩生家的大丫頭梅香麼?這是怎麼說的?官差拘的怎會是她?」 眾目睽睽之下官差一行人走過去,梅香都是緊抿著嘴、目望前方地走著,神情裡強忍著悲慟,完全不去看週遭人的指指點點與說法。他們一行走過去後,人們還沒散去,就又看見意態有點頹唐的譚大夫同樣從那邊走過來,進店門時何大招呼他入座,他累得甩甩手:「快去給我燙壺熱酒來罷了。」 相熟的街坊跟他打招呼道:「譚大夫早啊!這是剛出夜診回來麼?也不帶上譚承給你跑腿?」 譚大夫挑了挑眼皮,懶說話地道:「莫提了、莫提了!老夫給自己灌飽黃湯便回去好歇了。也不曾見過比那姜家還倒霉的事……罷了、罷了!」 眾人一聽譚大夫知道姜家的事,立刻全都圍攏上來,開始七嘴八舌地詢問起來。但譚大夫再不肯吐一個字,何大給他上酒後他就自斟自飲開,桃三娘從後院出來給他上了點小菜,他也只是多聲謝,喝完整一滿壺酒,就醺醺地回生藥鋪去了。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很快,幾乎半個江都城的街頭巷尾都有人在議論姜家發生的事。原來在前兩個月,這正方的娘子李氏得知懷了身孕,李氏家的娘便攜大妗子、小姨子帶著活雞活鴨來探望,梅香自然不敢怠慢,把好酒菜飯都拿出來好生招待著。但可巧這時候就發生了這樣蹊蹺的事,在親家來的第三天早上,廚房裡德雞籠子被發現鎖頭開了,裡面的母雞一下丟了兩隻,籠子外面地上還有幾把散落的雞毛,看樣子像是來了愛叼雞吃的狐狸或者黃鼠狼;廚子仔細辨認了一下,說那丟的雞正是李氏娘家人送來的,並且在院子裡到處找了一遍也沒找到兩隻雞的蹤影,各人嘀咕了一會兒也就作罷了。不曾想第四天一早李氏的大妗子早上睡醒從屋裡出來打水,一出門就被腳下一滑摔坐在地上,待定睛一看,地上都是雞毛和一些黏糊糊的血塊,大妗子嚇得了不得,顧不上衣服髒,爬起來就嚷嚷開來,把姜家上上下下都叫來看。所有人也都傻眼了,大妗子覺得自己受了大大的晦氣,便坐在門首地上撒起潑,首當其衝就指著梅香大罵,說她心裡妒恨主婦懷了身孕,這是要做妖法整治主家娘子呢!梅香也嚇得跪地連連賭咒發誓,一時間鬧得不可開交,最後還是在姜秀才左賠禮、右服罪,給大妗子買一匹上等絲綢做衣裳,才算完事。但這怨由終歸還是種下了,此後不管梅香再如何小心謹慎地伺候,也再難得到李氏半張好臉,姜秀才又是不管這些小事的,每日只是關在書房背書寫字,所以這家裡也沒人調和。 直到昨晚,李氏吃完飯時走過院子,一個叫杏紅的丫鬟在指使一個小廝從雜物房裡搬幾箱舊東西送出去,那個小廝失手把其中一個箱子落在地上,蓋子打開,裡面居然是一些值點錢的舊衣和瓷器家什,這些東西不大不小,也不常用,所以偶爾不見了一兩樣也不會引起太多注意。李氏頓時生了大氣,覺得拿到賊窩了,這杏紅和小廝肯定就是串通好了的,而且杏紅平素跟梅香倆人很好,保不準梅香在這其中也有份,於是李氏立刻吩咐自己養娘去叫人把這倆人捆起來,她自己轉身去書房找姜秀才,打算這回要大大地發落這幫下人。可誰知那青磚地在先一個時辰曾讓人打水洗刷過,天又冷,水就結成冰,李氏走得快,一個不留神摔一大跤,養娘過來扶時,她已經開始作痛得不行,還沒回房就發現血順著褲腳流出來了。姜秀才在那邊房裡夢到被祖爺爺毆打,醒來又聽見娘子小產的消息,自然是驚怒非常,又追問是誰讓洗的地,都說是梅香,一頓雷霆遷怒又是加了幾層,這邊派人找大夫、那邊要吊起人來拷打,哪知道後院的老狗突然躥進姜家供奉祖先牌位的屋裡,誰敢靠近就發瘋地亂咬。姜秀才本是個守孝道的人,見狗這樣行徑,想是家裡必定有大禍亂了,而不論怎麼看,那禍首也像是梅香,雖說向來梅香都分寸得體,沒有一絲錯處,但怎知她心底是否窩藏禍心呢?況且姜秀才膝下一直無子,好不容易李氏肚裡有了喜事,這還沒過個安生好年呢,孩子就輕易沒了,禍由還是梅香看似無心做下的……再加上失盜一事,最後姜秀才忍痛含悲親自寫下一呈訴狀,天不亮就差人送去衙門,於是人們才看到後來官差去鎖了梅香等人回衙門的一幕。 歡香館內客人們一下去呷茶嗑著瓜子,說起姜家近來發生的事時,個個好像都是親眼所見一般,口手劃描得形真情切。桃三娘忙碌著迎來送往,添果加水,聽著這些話只是笑笑,也不搭腔。 哪知,世事有時就這麼巧的,這時忽然有個小廝模樣的人進來歡香館找桃三娘,我認得他是平時常來的富家主顧綢緞莊趙家的下人。那人傳話說,他們家主晚上要請幾位客人來這兒吃晚飯,讓老闆娘將臨窗的大桌收拾乾淨,多燒一個炭盆,並準備幾樣拿手好菜云云。桃三娘便順帶問他另外幾位都是何人,那小廝說了幾個名字,其中就有姜廩生薑秀才。這話一出,四下鄰座的街坊不禁面面相覷一眼,都不做聲言語了。 那人走後,身邊就有訕笑的說那姜秀才也有心情出來喝酒吃飯?旁人搭腔說,他是出來走走散心吧?桃三娘要準備些什麼好菜? 桃三娘笑笑道:「我那幾下子大家不是早都吃膩了麼?還有什麼好菜?」說完就進後院去忙活了。 據桃三娘說,綢緞莊的趙家大爺,早年曾在極南之地的嶺南一帶行商,因此有吃山檳榔的嗜好,山檳榔也叫「洗瘴丹」,傳說南方潮濕山多瘴癘,人們吃它以疏通脾胃時氣。恰好前些日子有個常往來湘楚地方販竹蓆的客人送給桃三娘一包干制的檳榔,她自己又不愛吃,今天趙大爺來,便正好拿它款待。桃三娘一邊說著,還倒出一小把山檳榔來給我看,並把它拿到石磨裡反覆壓成粉末,支起一口小鍋,把白糖和檳榔粉以及一些專配做糖用的白細粉一起煮化調和,最後做出顏色偏深喝的糖塊,說這是檳榔糖,讓我嘗嘗,我卻覺得那甜之中帶著一種古怪的味道,一點都不喜歡。 桃三娘準備的涼菜,先是一道冷糟肉,是她早先就用整塊連皮煮熟的大方花肉浸入黃酒調稀的香糟裡,拿罈子貯存約兩三晝夜,這時取出切薄片排在白瓷碟上即可,顏色紅白分明,入口即化。 另一道醬風雞,也是先上的臘菜,是用桃三娘自己初冬時就制好晾乾的肥雞,蒸前以甜醬少許均勻塗抹,再在雞腹內裝花椒、蔥把蒸熟即可。 正經的熱菜套鴨,是有點考究手法的,把一整只板鴨以好刀工去骨而保留鴨身原形,再另宰一隻肥家鴨,鴨身的脊骨去掉,腹內洗淨去盡內臟,最後把整只板鴨塞入家鴨肚內,並填以蔥頭、薑片、少許桂皮、紅棗,用棉線將鴨肚重新縫好後入鍋整蒸,時間掌握要得宜,肉爛湯香但菜形不塌才是。 做拆燴鰱魚頭,必須是選用至少四五斤以上的大花鰱魚,魚頭去鱗鰓後,砍為兩爿,入大鍋內,水淹魚頭約一半左右,餘下再倒入黃酒蓋過魚頭之上,一把蔥結和兩塊拇指大的拍爛姜塊,大火燒開,再換小火燜約一小會兒,就用漏勺把魚頭撈出放入冷井水略浸,就可以用手輕輕把魚面朝下托起,把魚骨小心拆去,拆完後放竹墊上備用;再燒一口砂鍋,化脂油至五成熟,下蔥、姜和筍尖煸香,再將魚頭放入,以黃酒與事先熬好的肉骨白湯燒滾,加鹽、醬油、少量糖後移換小火再燴至湯汁收濃,撒一點椒末與青蒜葉便可出鍋。我在一旁看著,只覺這道菜的拆魚骨法,是最難得的,且要使魚面不碎,灶膛裡火勢更要小心,過旺則滾爛了魚肉,菜相也就不好看了。 此外,桃三娘還用豆腐與蛋白做了假蟹羹,時鮮的冬筍燒火腿,茴香大料與黃豆烹的削碎肉豆,刨絲蘿蔔紮成的圓子托粉炸了再加木耳、肉糜燜的砂鍋菜等,那客人來到,幾色菜餚或剛下鍋或出出鍋,正好熱氣騰騰地上桌。 一桌客人裡,趙大爺坐中間首位,他旁邊那著白襟棉袍的便是姜秀才。只見他年紀不過三十上下,個頭不高,身量清瘦,枯坐在那裡眉頭緊鎖。滿心煩鬱的樣子。同行幾個人都說些寒暄客氣的話,他也不多理睬,唯有那趙大爺似與他特別熟絡,不時向他提起話頭,又叫貼身小廝拿出一把琴,讓桃三娘上好酒,叫在座一個人彈琴,大家行酒令取樂。 滿桌人吃喝玩了一陣,那姜秀才仍是興致不高,遇到他行令說辭時,他還是只悶頭喝酒,別人追問他了,他便自稱想不出辭令,強行奪過別人手裡的酒壺連續滿斟滿飲,趙大爺看不過眼,桃三娘正好端盤上菜來,他就一把拉住姜秀才倒酒的手,大聲問:「老闆娘,你這道菜又是什麼名堂?」 桃三娘上的正是刨絲蘿蔔的砂鍋菜,她笑著放下鍋子掀開鍋蓋,拿湯勺舀起裡頭的蘿蔔絲團說:「你們都是讀書人,我這粗使活計的人又哪能像你們那樣舌綻蓮花?說得出什麼登名大雅之堂的話?這不過是扎絲的蒲草,」又舀起連湯的黑木耳和肉糜:「這就是偶爾遮日的黑雲,我們這種小家人,春時忙割菜子,夏時趕種秋苗,擰一把草苫就蓋一蓬簇蠶……可說不出道理。」她一邊搖頭笑,一邊為眾人碗裡都加一勺湯菜。 趙大爺看了看身邊的姜秀才,笑道:「這歡香館的老闆娘就是伶牙俐齒,不過做菜的手藝也是一等,姜兄可嘗嘗?」 姜秀才面上勉強擠出一點比哭還難看的笑,一手端起碗一手拿筷子,夾起一片木耳正要送到嘴邊,忽然外面遠處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一陣「汪汪」的狗叫聲,他頓時驚得全身一顫,手裡的筷子也「嘩啦」一下脫手掉到地上,碗一傾側,湯都灑到他衣服上,桃三娘連忙拿起桌上的抹布走過去:「哎,客官當心!」 趙大爺也站起身,指著身邊小廝:「還愣著幹什麼?去倒些暖水來給姜相公洗手啊!」 那小廝找不到水盆,還是李二到後院去拿來盛了水送去給姜秀才,桃三娘則走到窗邊推開往外張望了一下:「哪兒來的野狗?」 姜秀才的臉色卻一陣白一陣青的,趙大爺擔憂地問他:「姜兄是否身上不適?」 大冷天的,姜秀才卻一額頭冷津津的細汗,他抬手用袖子抹了抹:「昨夜家中那狗瘋吠了一夜,我……」 趙大爺拍他肩頭安慰道:「姜兄昨夜受驚了,驚魂不定在所難免,今日請你出來就是讓你喝點定魂酒的。」他說著又給姜秀才的杯裡倒上:「來!愚兄敬你一杯!」 姜秀才苦笑了笑,仰脖喝乾了。 外面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隔著厚厚的棉套布簾,也能聽見外面「呼呼」的北風。我一直坐在櫃檯邊角上的炭爐邊看著燒水壺,磨著糯米粉,明天廿三,就是家家戶戶擺供送灶君的日子,所以歡香館的紅年糕賣得特別快。 打更的聲音傳來,是戌時二刻。時不時各處的幾聲狗叫,像是遠近每家養的狗都蹲在家門簷內恪守著庭戶。我微微打了個呵欠,盆裡原本泡得滿滿的米總算見底了,我揉揉發酸的胳膊,桃三娘拿給我一包剛烙號熱氣騰騰的火腿蔥餅:「月兒累了吧?天這麼晚你先回家吧,別耽擱了。」 我向桃三娘道了謝,走出歡香館時,一股冷氣吹得我鼻子裡一刺,不禁打了個噴嚏。竹枝兒巷口處黑洞洞的,只有我家那爿矮牆內依稀看到屋裡透出的光。我懷裡抱著暖呼呼的餅朝那個光走,將到竹枝兒巷口當兒,突然,右近一處暗裡有熒綠的光略一閃動,我猛地一驚,然後卻聽到像是狗喉嚨裡發出的「嚶嚶哼哼」聲,大人們都說狗這麼叫是在哭呢!我站住腳步往那暗裡看,熒綠的兩個光又亮了,我有點害怕,那狗不會撲過來吧?我下意識後退幾步,正要避回家門裡,那狗就蹭著腳底「沙沙」地走過來了,喉嚨裡不時仍發出可憐巴巴的哭聲。我藉著微弱的光,看清這是一隻個頭不小的大黃狗,尾巴一邊搖腦袋一邊半聳拉著,倒絲毫沒有要撲我的意思,我才鬆了口氣。黃狗到我腳邊繞,又抬起爪子在我褲子上輕輕撓幾下,我還是怕它咬我,又退了一步,它好像也看出來了,就不再挨近我,只是坐在那兒擺尾吐舌頭。 懷裡的熱餅猶在散出香氣,我遲疑了一下:「你是不是餓了?」 黃狗喉嚨裡「哼哼」幾聲,也不知道它是什麼意思,我只好在包裡撕下一塊餅扔到它面前:「吃吧。」 黃狗向我點幾下頭,但低下去嗅了嗅餅,又很快抬起頭來繼續朝我「哼哼」。我心疼那塊餅:「你不吃我就回家去了。」我轉身要走,那狗卻連忙緊跟幾步,用頭用力在我腿上朝一個方向蹭。我有點不耐煩了,靠邊繞開它,它還不依不饒,用牙咬我的褲子,要把我往一邊拽似的。我急了,正要強行掙開它時,對面歡香館裡就有人掀簾子魚貫走出來,是趙大爺和幾個人送姜秀才出來,還聽得趙大爺說:「姜賢弟為何急著要走?這飯菜才吃一半……」 大黃狗這時猛地就像被抽了鞭子一樣,立刻鬆開我就朝歡香館飛也奔過去,我看它氣勢洶洶的樣子,不禁大叫:「哎呀!當心……」 就在這當兒,何大突然大踏步從店裡閃身出來,徒手一把抓住已躍上半空的大狗,一人一狗失去重心一齊就勢滾倒在地。那姜秀才和趙大爺都一時驚得呆立在那兒,還是趙家的一個小廝不知從旁邊哪裡找到一根木棒,可又怕錯打到何大,站在一邊看怎麼伺機幫他一把。我不敢太靠近,緊追幾步又站住,何大生得個頭魁偉、腕子力氣特別大,這一回也不含糊,看他正一手掐住狗的脖子,一手又制住狗的兩隻不停抓搔的前爪,狗大張著口露出尖牙,滿口唾沫,仍在奮力掙扎。 突然姜秀才驚呼道:「這不是我家那條狗麼?」 趙大爺奇道:「就是昨晚你家裡那條瘋狗?沒叫人打死?」 姜秀才跺足急道:「逮不到它,讓下人攆著趕出去了,報我說跳牆逃了……如何會知我在此?」 黃狗全身開始抽搐,眼看就要斷氣的樣子,何大翻身將它按在地上,卻鬆開了它的脖子。黃狗不掙扎了,只是發出哭似的「嚶嚶」聲,眼眶裡也是濕亮濕亮的。何大臉色陰沉地盯著它,看它老實了,才慢慢放開自己站起身,姜秀才害怕得不自覺就往趙大爺身後躲,桃三娘這時手拿著一方食盒匆匆從店裡出來,好像對適才一幕並不知情:「哎?這是怎麼一回事?我還說叫姜相公慢點走,還有一盒相公愛吃的糖……」說著就看見一行人都站在那兒,那個拿著木棒的小廝還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何大則滿身土,地上又躺著那狗,她便更詫異道:「哎?大冷天的,你們這是做什麼?……何大你杵在這兒愣著幹什麼?既然送客就去幫忙張羅馬車來才是。」 趙大爺似乎怕桃三娘要責怪何大,連忙擺手道:「不妨事、不妨事的,因姜兄急著要走,那狗突然衝出來作怪,倒多虧你家何大機靈手快。」他又轉向姜秀才,那姜秀才也不知是被北風吹的還是狗嚇怕的,臉和嘴都煞白,看那狗眼淚汪汪的樣子不由得出神,連趙大爺跟他說話也沒聽到一般;而更奇的是那狗這時也在望他,鼻子「吸溜吸溜」的,好像哭得更厲害。姜秀才盯著狗好一會兒,看它沒有再爬起來撲人的勢頭,才大了膽子挪過去,口裡喃喃地說道:「你在我家也十年有餘了,怎的偏在我家多事作亂時發癲狂?你莫不是年老生癡麼?」 那狗不知是不是聽懂了他的話,望著他更加一味拖長著聲「嗷嗷」地哭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並且哽著喉嚨乾嘔起來,嘔著嘔著,嘴裡就「咳咳」地吐出一些東西。趙大爺覺得異樣,就招手叫旁邊提燈籠照路的小廝過來,待燈籠仔細照看一下,趙大爺奇道:「這狗吐的都是雞毛,它還偷吃你家的雞了?」 「雞毛?」姜秀才湊過去看,臉色凝重起來,若有所思地端詳那隻狗,那狗用一雙爪子在地上刨著,有點急躁,但仍然乖乖地伏在那裡沒有再亂吠亂動。 一幀呼哨的北風陡然吹過,趙大爺打了個噴嚏,終於有點不耐煩,拍拍姜秀才的肩膀:「賢弟,外間太冷……若不急著回去,不如讓老闆娘先熬碗薑糖水祛祛寒氣?有什麼事再好相商?」 姜秀才也冷得夠嗆,但他看著地上的狗,猶在遲疑。趙大爺拿眼去示意站著沒做聲的桃三娘,桃三娘便識趣地與趙大爺一起將姜秀才半推半拽地拉回到店裡。我望著桃三娘轉身進去,再看看狗,那狗見姜秀才又不理自己了,就立刻站起來,掉頭朝我這邊,我整個人已經凍得發木,見它朝我衝來,腳下也生了根似的抬不動,來不及大叫,那狗一下子把我撲倒在地上—— 狗鼻子噴出「呼哧呼哧」的熱氣掃在我的臉上,它大張著口在我眼前齜出尖利的犬牙,我只能下意識地把手裡抱著的東西擋在它和我之間,但它的爪子已經把我棉衣的袖子都抓出「絲啦」的聲音,恐怕裡面的棉絮都要露出來了,我想我這趟肯定要被黃狗咬斷脖子了……老早以前就聽大人說過,某家的某某小孩在家裡睡覺時,被家養的大狗咬掉臉上的肉!這個念頭一在腦子裡閃過,我心裡就「咯登」一下開始想哭,就在這時,耳邊猛地響起我爹熟悉的聲音:「月兒!」 就聽一陣「啪」的鈍響,撲在我身上的黃狗就斜剌裡地彈飛了出去,我頭腦裡立時就懵了。 然後就聽到我娘的聲音在我耳畔喊:「月兒?月兒你傷著哪兒了?」 我眼前一晃,看見我爹嚴陣以待地拿著一根木棒子站在那兒,我娘急切地摸摸我身上、脖子和臉:「傷到哪兒了?」 但我好像迷迷糊糊有點將醒未醒似的感覺,只看著我爹拿著木棒徑直又去追趕,還有我娘的尖叫:「你當心點……」 然後好些人又從歡香館裡衝了出來,憧憧的人影間只有桃三娘的身影是清晰的,我還能聽到她的聲音喚我:「月兒?月兒……」 我想張嘴答應,但身體完全沒有反應,就像身子被什麼抽掉了,眼前看到的東西全部晃來晃去,晃到我的腦袋昏得也愈發厲害……一會兒我看到幾乎貼近臉般近的方磚地面,夜色裡上面的青苔都熒熒發綠,又過了一下,突然一堵高大的黑牆擋在前面,可一會兒我好像又翻過了牆的另一邊,只是落不到地面。 我腦子裡迷迷昏昏的,只覺得頸背像是被什麼東西鉗住,整個人懸在空中,沒有一點踏實感,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到了哪裡。方纔,我爹和我娘不是都在我身邊麼?還有桃三娘,她喚我名字來著?怎麼一下子都不見了? 一爿院落裡,有兩扇窗戶亮著,裡面依稀傳出人聲,我想開口叫他們,問一問這裡是哪兒,可眼前又一晃,四下裡頓時再陷入黑暗。 路階之下結了薄薄一層冰,幽幽發出銀色的光,歲末時分的夜應該很冷吧?但我感覺不到一絲寒意,始終渾渾噩噩的找不到方向。 「沙沙」地穿過一叢草和成山的柴垛,我耳邊聽到「呼哧呼哧」的氣喘聲,接著我被拽著凌空躍上台階,走幾步又有一道門,我的鼻子幾乎碰到門檻,終於,我模糊地意識到自己頸後的確被什麼東西牽著,一切都看著那麼高,我卻失去了身體,只有一點神識還在。 進了門檻裡,屋子都是黑糊糊的,唯一能看清的是兩口灶膛中快燃盡的柴灰上幾星閃動的火苗……這裡是廚房吧?我疑惑怎麼會來到這兒。正想著,就看到灶膛口越來越近,我被徑直帶到火苗跟前,還以為要被投入那堆灰燼,害怕得想喊又喊不出時,卻又停住了。然後看到一隻毛茸茸的爪子伸進灶膛裡面,不顧灰燼的炙熱,顫巍巍地在其中扒來扒去,像是在找什麼。難道灶灰底下還藏著什麼寶貝不成? 突然不知從哪兒「咻」地冒出一股怪異的風,在灶邊四周打了幾個旋,那只爪子遲疑了一下,從灶膛裡扒處一把一把灰渣,然後又用爪子在灰渣裡仔細挑揀幾下,我依稀剛看清那些灰渣裡有不少灰白色的東西,像是些細小的家禽骨頭,還有爪子—— 我還沒反應過來,灶膛裡「呼」地躥起殷藍的火束,狗嚇得連連後退,我也身不由主地跟著它縮到門邊。那藍火像是活的一般,越燒越旺,很快就蔓延到整個灶台上,可那熊熊的藍火愈發詭異的地方,是連灶邊地上的一捆干蔥也沒有燒著。 狗想逃出門外,但那藍火和旋風好似串通好一樣,故意將火勢的苗頭吹向門首,狗畏懼得「汪汪」大吠,急得在原地不停打轉。 幸好就在這時,屋外由遠而近傳來人聲,雖然聽不清說了什麼,但灶裡的藍火就像被潑了一盆冷水,登時熄滅德無影無蹤。 我被狗銜著轉得暈頭轉向,已經找不見北了,隨著狗出到屋外,看那些人還沒來到,狗就熟門熟路地順著一堵牆邊,往另一個方向跑,四下裡除了狗鼻子呼出的氣聲,又陷入一片黑暗。 在這黑暗之中,好似過了很久,就在我幾乎失去只覺想要迷糊睡去的時候,就聽見不知從哪兒飄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月兒……桃月兒……」聲音很細,離著很遠,但字字清晰,還有一股好聞的味道,我下意識張開口,聽到一聲叫我名字時,便答應道:「哎?——」 迅速整個人像是被猛勁提起,我一下子睜開眼,眼前好幾盞油燈照得屋裡透亮,我的面前擺著一碗剛焚燒殆盡的草藥和一柱殘香。我爹、我娘以及桃三娘都圍攏在我身邊,低頭關切地看著我,我一睜眼,桃三娘就高興地道:「醒了!月兒她娘,你看月兒她醒了!」 我娘口裡一直在念佛,看見我醒來,趕緊揉揉我的臉:「月兒?你真醒了?認得娘麼?」 我困惑地看著她點點頭。 我爹在旁邊長舒一口氣,向桃三娘作揖謝道:「我家這孩子總是多得你照顧,不然這回可又抓瞎了,我可只曉得灌鹽水,也不頂你這法子管用。」 桃三娘連連擺手:「這不過是我們老家的土辦法罷了,小孩子受了驚嚇,一時丟了魂兒,或被路過的畜生銜走魂魄,也是有的。鄉下都這樣找孩子,不然時間一長,要真迷了路可就糟糕的。」 他們說話的時候,旁邊還有兩個人在等著似的,像是趙家的小廝。他們見我醒了,就過來跟桃三娘說既然這閨女醒來,我們也好回去跟大爺回話交差云云。 我的腦子裡則漸漸想起方纔的一幕幕,著急起來:「狗呢?那隻狗去哪兒了?」 我娘嚇得用手摀住我的頭:「狗不在這兒了,沒事、沒事,乖囡。」 我抬起身四下張望,發現自己好好地躺在歡香館裡的一張長桌上,我搖搖頭:「方纔那狗去了一個地方……不知是哪家的廚房,狗還爬到灶膛裡找東西,好像找到一些小骨頭……然後那灶上就著火了!」 我娘口裡不住念佛,跟我爹說:「這孩子被嚇著不輕,她爹,怎麼辦?」 那兩個正待要走的小廝聽見我說的話,其中一個就問:「剛才那狗就是姜相公家的吧?昨晚作亂被攆出來的?」 「姜相公方才說是的。」另一個道,還回頭看看我說:「我們家大爺正陪姜相公回姜家,我們也可以把這丫頭的話一起回報去。」說著兩人就走了。 我們一家在歡香館也沒耽擱,娘還有孕在身,桃三娘也催促她早點回去歇息,我爹再三跟桃三娘道過謝,領著我回了家。 聽桃三娘說,灶神的全銜是東廚司命九靈元王定福神君,桃三娘家鄉北方那邊的人,則慣稱他為灶王爺。雖說祭祀灶神有講究,所謂的「官三」、「民四」,也就是官家十二月廿三祭灶神,老百姓得在廿四這日才祭,不過大多數人也願沾個貴氣、官氣,因此我看到柳青街、竹枝兒巷的許多戶人家,也在廿三這日擺好了供桌。 我爹在灶神面前恭敬地依次倒了三杯酒,然後將舊有的灶君像撕下,連同事先準備好的金銀紙帛、一個篾扎紙糊的馬、一把黃豆和乾草一股腦兒焚燒完後,便代表送了灶君上天,儀式算是完成。我問爹為啥還要燒黃豆和乾草,爹說是給馱灶君的那匹馬吃的乾糧草料呢。 下午我到歡香館去,看見譚大夫坐在暖爐邊,正就著兩碟小菜拿著酒壺在自斟自飲,旁邊喝茶的街坊也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話。有人自然就提起姜廩生家的案子,說衙門裡或許最近擇日就要升堂審理,有人又說這沒幾日就要過年了,衙門還管什麼案子? 譚大夫撚鬚聽著他們說話,就搖搖頭:「姜家這趟不知撞什麼邪了,我看這事蹊蹺!蹊蹺!」 「這事怎麼個蹊蹺?」眾人立刻齊齊轉過來望著他。 譚大夫抿了一口酒:「這話說起來,我也並不深知什麼,那夜他家娘子小產,我去到時就見那家裡燈火通明的,人都拿著棍子出來了,那陣勢我當要去打架呢!咳……姜秀才這頭給我封開箱錢,那邊屋裡他娘子就在那兒哼哼唧唧罵呢,我聽那話直要把他姜家祖宗都罵遍了也不解恨,我說她那小娘子怎麼這時候了,有口氣也留著養身子吧?那嘴真是不修德的!」 旁人就接話笑道:「所以說姜秀才在家放個屁都得關門躲起來,吃飯要待打嗝,也還要先看人臉色是紅呀,還是白。這才暗自琢磨一番,這嗝是該打呀,還是不該打的好!」這人的話一出口,眾人都笑了。 譚大夫把剩下半杯酒又灌了下去:「後來我把藥給他下面人煎去了,就聽得外面越來越鬧,本來姜秀才還陪著我這廂喝茶,後來就進來人慌慌張張地把他請出去,我半盞茶還沒喝完,那後邊就『辟里啪啦』地打起來,還有砸東西的聲,我以為他們要動家法呢!可聽了會兒又不像,倒像是趕鴨子上架呢!咳!我就納悶了,出去看,又不在這邊院子,我不好在人家裡亂走,正想回屋繼續坐著去,就看見那邊一屋頂著火了……開始是聞到焦味,後來就看見紅紅的光透上來,那些人都炸了鍋似的,又開始嚷嚷抬水救火,」譚大夫說到這兒,卻撇起嘴唇:「別人家的事我也不好多說了,屋裡那位奶奶還真不虧是管家的好媳婦,身子都這樣不好了,還不忘叫養娘出來進去地給她告訴外間的事,讓養娘去傳她話,指揮這個、那個,咳……連夜逼姜秀才寫狀再讓人去衙門叫皂隸來鎖梅香幾個,她也真是費心了,咳!」 「嚇?原來不是姜秀才他自己痛恨梅香所以寫狀?譚老您說他們家還走水了?這燒的是哪間屋子啊?這祭灶神爺的日子裡,走水那真是不吉利呀!」有人這麼搭腔道,其他人也紛紛點頭贊同。 眾人這正說道得火熱的時候,店外突然急匆匆跑進一人,我仔細一看,卻是昨晚見過的趙家小廝。他徑直走到譚大夫桌前:「譚大夫,果然您老在這兒,我去藥鋪找您不在,店裡夥計跟我說您喝酒去了,我這沿街找了幾處酒館,那夥計也真是,不跟我說清您在哪兒,讓我好找!」 譚大夫笑著端起酒杯道:「怕是你走太急,也沒問個明白。」 「您先別喝了,速跟我走一趟吧!」那小廝急得就想拉譚大夫的袖子。 譚大夫怕他弄灑了酒,連忙一手攔住杯子:「有事慢著說,究竟是誰病了?你是誰家的?咳!我這酒勁兒還沒到呢!」 那小廝只好壓低了聲音道:「我是綢緞莊趙家的,姜廩生得了點急症……都在那兒辰勾盼月一般地等著您哪,您要酒還不容易,我們那廂多的是好酒。」 譚大夫沒法,只好把杯裡的一口吸乾,又晃了晃酒壺,站起身:「桃三娘,這壺裡的你替我留好,回頭我再來喝乾了才是。」 桃三娘笑著過來送他出了門,正轉身進門之際,就有一位拄拐棍的白鬍子老頭顫巍巍走來,叫住桃三娘跟她說了幾句話就走了。我正疑惑這附近從未見過這樣一位老者,桃三娘便喚我跟她到後院廚房去做事。 桃三娘要做拉糖。就是把一大包黃糖塊和一大勺麥芽糖一齊在鍋裡煮化,倒出後趁著糖還熱的當兒,把手蘸一點水和油,將糖拿在手裡反覆拉扯好幾遍,待糖色發金髮亮以後,再捏出各種形狀。桃三娘的手特別巧,一塊糖在她手裡就像變戲法,幾下就捏出花蕊重瓣的一朵朵花樣,再用切好的紅果絲貼在花蕊裡,簡直仿若真花無異。又或是做成魚兒的模樣,在魚身處拿小刀介出鱗片,魚兩顆眼睛上貼瓜子仁,也是活靈活現的。 我一邊學著桃三娘捏糖花,把手燙得又紅又痛,桃三娘笑說我的手還嫩著呢,要做活做到像她的手那般粗了,也就不怕燙了。我困惑道:「三娘,你做這麼好看的糖幹什麼用?」 桃三娘不答我的話,卻反問道:「如果有人生氣了,你覺得拿什麼吃的哄他高興最好?」 我想了想:「吃點心?」再看桃三娘做的糖花:「噢!我知道了!吃糖?是誰生氣了要吃糖?是剛才那個白鬍子老爺爺麼?」 桃三娘笑笑不置可否,繼續低頭做糖。不一會兒,各種蔬果瓜菜式樣的糖也做好了,桃三娘將染綠的蜜餞果子剪成瓜葉和籐絲的模樣,貼在瓜蒂上,與紅的糖花、<盛放在一處,大冬日裡看著彷彿真如夏日裡紅艷艷、翠生生、水湃過的新鮮瓜果一般,讓人心生喜歡得了不得。 這時外面有人找桃三娘,出去一看,還是方纔的那位趙家小廝,他笑著跟桃三娘說:「我來替姜家跑腿的,姜家有兩位都身體不舒服,尤其主家娘子,口淡了好些天,唯獨記掛歡香館的糖食有滋味,方才請了譚大夫去,問過他說可以吃糖,而且這歲末年初,家裡吃糖供糖才吉利,我家大爺就差我再來跟老闆娘說一聲,請老闆娘做些好糖食送去。」 「哦,我也聽說了姜家娘子身上不好,請她稍等,我待會兒就送去。」桃三娘留小廝喝杯茶,他便索性坐下來等桃三娘做好了一起走。 廚房裡有事先就做好的玫瑰松子糖,桃三娘盛好一盒子,一邊又叫何二刨些芋艿,蒸熟了就拌桂花糖鹵和炒芝麻,還有川蜜制的牛皮糖,是用川蜜放銅鍋裡熬老了,略加洋塘放露天裡凍過而成的。 用兩層食盒盛好這些,最後桃三娘把那一碟魚花瓜果糖花小心翼翼另拿個盒子蓋好,用布打個小包裹,讓我抱著,給何大、李二等交代幾句,便帶著我跟趙家小廝往姜家去了。 冬日裡的天,黑得特別早。凌厲的北風一遍一遍地迎著面像刀子一樣刮,我縮緊了領脖子,留神腳下的路,生怕一不小心摔跤弄壞了懷裡的糖花。 巷子的另一頭,不知什麼地方,傳出「嗷——嗷——」拖長的狗叫,聽得我渾身打一個顫,連忙挨近桃三娘身邊。 姜家的宅子在蕃嫠觀附近,原來據說觀裡曾長有一株千年的瓊花樹,但蒙古人來時,那樹就莫名地自行凋零了,老人都說那老樹有靈,不忍看人間塗炭,遂傷心自絕,我也不知真假,只是在暮春時候來觀裡看過後栽的一些瓊花,倒是十分瑩白可愛……「咻」的一陣風裡帶著幾顆冰碴兒似的雨水打在我的臉上,我打了個噴嚏,趙家小廝回過頭跟我們說:「喏!到了,前面那對燈籠就是姜家。」 姜家的大門裡靜悄悄的,有個應門的老漢,借了我們一盞燈籠看路,還不忘叮囑我們說:「我家夫人這兩天不舒服將養著,因此脾性會有些不好,雖然是她要喚你們來的,但也說話更謹慎小心點才是。」 桃三娘笑著應諾了。我聽這人說的脾性有些不好,起初覺得可能她也只是待人有些不耐煩罷了,哪知去到她住的院子門口,就聽到裡面「乓當」一聲碎響,緊接著一連串罵聲:「賤人你是要作死麼?這是誰慣得你這般下作?整日在這兒瞎神搗鬼、占風使帆,作弄這個整治那個,溺醋攪屎玩的麼?這輩子不做好事就等著下世給人當牛為馬嗎?」那話罵得惡毒,更怪的是聲音聽起來還一時像女一時又像男聲,然後就看見個婆娘從裡面拿著掃帚簸萁,簸萁裡盛著一些碎碗瓷片,跌跌碰碰地退了出來。 趙家小廝也立住腳步吐了吐舌頭,伸手招那婆娘過來,小聲道:「養娘,奶奶又砸東西了?」 那婆娘點點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就一臉驚惶端著碎片走了。 趙家小廝撓撓頭,轉來跟桃三娘說:「沒法子的,是她叫你來,就勞你給送進去吧?」 桃三娘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聽得「嘩啦」一下門響,一個披著大氅、蓬著一頭亂髮的女人從屋裡衝出來,厲聲喊問:「誰在哪兒鬼鬼祟祟的?」 趙家小廝嚇得連忙過去:「我……趙家大爺方才請譚大夫去書房給姜相公診治去了,奶奶您不是要吃好糖食麼?歡香館的老闆娘親自給您送來了。」趙家小廝說話都有點前後不搭對了,我也不自禁就往桃三娘身後退。 「歡香館?」那女人乜斜著眼朝我們看了看,有些茫然,似乎在回想什麼。這時那養娘放好掃帚簸萁,空著手回來了,看見那女人的樣子,嚇得趕緊過去拉她:「奶奶,您身上不好,剛大消了元氣,就別出來吹風了。」 那女人狠狠甩開她:「這裡輪不著你來管我!」她又往前疾走幾步,那養娘正好低頭一看,怪叫道:「奶奶您怎麼不穿鞋就出來了?」我循著她的話去看,果然那女人腳上只纏著腳布,趙家小廝臉色更尷尬,女人豎起兩道眉瞪著養娘,突然身子一軟就坐到地上,養娘去攙她,她才如夢初醒地抬頭四下張望,養娘試探著問她:「奶奶別坐在地上,涼!」 她看著養娘的臉,猛地喊道:「相公呢?相公呢?」 養娘一愣:「在、在書房。」 「快!快去請他來,」女人想了想,臉哭喪起來:「不、不,我得去跟他說,這事、這事非同小可……」說著她就往外跑,養娘嚇得大叫:「奶奶您還沒穿鞋!再說相公正跟趙大爺和譚大夫在一處,你去了不成體統呀!」 趙家小廝這時趕緊搭話道:「我去!我去幫您請他來就是!」說罷一溜煙跑了。 那女人仍坐在地上,但神情一瞬間就和方纔的不一樣了,全身篩糠似的發抖,轉頭看見桃三娘和我站在那兒,就驚嚇得大叫:「啊!你們是要來抓我的麼?」 養娘無奈在旁邊道:「奶奶方才說要吃歡香館老闆娘做的糖食,老闆娘就親自給您送來了。」 「糖?」女人聽到這個字就雙目愣著出神,忽然想起什麼,就掙扎著起身走近前來:「送來的是供糖麼?」 桃三娘笑笑讓她看手中食盒:「讓您久等了。」 養娘催促那女人進屋穿鞋別凍著,那女人猶猶豫豫地看著食盒,又不放心地四下裡張望幾遍,緊緊捏住養娘的手:「真的沒有要來抓我的?」 養娘被她搞得哭笑不得:「這是您家,外人輕易進得來的?……相公受風寒上吐下瀉了半日,正煎藥呢。」 女人聽了又是一驚一乍不肯進屋,一會兒罵姜家祖宗,一會兒說有人來抓她,養娘拉不住,桃三娘見狀只好把食盒給我拿著,上前去幫忙。女人正鬧得混攪不清之際,姜秀才披著衣服由趙家小廝攙著來了,看見女人這副樣子,起得手腳和嘴唇直發抖:「你、你,你這是成何體統?」 女人見姜秀才來了,神情猛地一怔,也不吵鬧了,那麼站住定定的,養娘驚詫莫名,拍拍她:「奶奶,我們先回屋去吧?」 姜秀才也過來想推她回去,女人突然一抬手,臉上的表情和聲音一瞬間無比嚴厲:「都什麼時辰了?你還磨磨蹭蹭作甚?」 姜秀才一愣,女人就一把拽住他的手往外走,姜秀才想掙脫,但那女人的手勁似乎很大,他一點反抗不得,就這麼被扯著走,養娘和趙家小廝幫忙去勸解也無濟於事,姜秀才一邊慌裡慌張一徑地問:「娘子,你這是要去哪兒?……你這是作甚?」 女人拖著姜秀才出了院子就朝一個方向走,完全不管不顧他的追問,這時就連趙大爺和譚大夫帶著幾個提燈小廝也從那邊趕來,可他們看到女人衣衫不整的樣子,幾個大男人就都不好去攔她的路,只有桃三娘幫著養娘邊攔邊勸,一行人就這麼拖拖搡搡、鬧哄哄地去拐出這條路,到了一爿院子,那裡原來就是姜家廚房!我昨夜被狗撲倒昏迷了以後,糊里糊塗之中神識曾隨它來過這裡! 我驟然想起昨晚的一幕,還有灶膛裡冒出詭異藍火的情景,這姜家娘子究竟為何要來這兒? 廚房裡一如昨夜的灰燈冷灶,姜宅裡相連的幾處院子不多也不甚大,且到處靜悄悄的,想是梅香那幾人被帶走後,家裡除了養娘和看門老漢,也就沒別的下人了。姜家娘子把她相公一直帶到廚房門口,便自己一頭衝進裡面,整個人伏在灶前的地上,趙大爺一手奪過身邊小廝手裡的燈去照她,與呆若木雞的姜秀才面面相覷,都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只見那女人的頭都快伸進灶膛裡去了,勉強用一隻手在灶膛裡不斷扒拉,她的動作讓我想起昨夜那隻狗,可這會兒再沒看見它,只有這女人在重複它昨夜的行徑。我不禁驚呼道:「這裡面有雞骨頭!昨晚那隻狗也刨過這裡!」 眾人聽了我的話,但女人不顧周圍人的驚訝和阻攔,赤著手先是一把一把撥出灶裡的柴灰炭屑,直到黑糊糊地堆在地面一灘,然後她又在這一堆灰渣滓裡翻找,果然揀出不少瑣碎的小骨頭,似乎因為被燒過,這些骨頭有的發白,也很脆,輕輕用手一捻就散開了。 姜秀才驚呼:「誰放的雞骨頭?」 那女人雙手髒兮兮地拿起這些骨頭,說話卻是個老者的嗓音:「這些都是被她們埋在灶膛灰裡的……兩隻雞生殺取血後連毛也不拔就藏在這裡!」 姜秀才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兒,旁邊趙大爺把燈籠湊近了仔細看:「為何要把雞藏在這兒?」 養娘則好像恍然大悟一般嘀咕起來:「就是自從上回丟了雞以後,這爐灶裡生火就總也不旺,大家都以為是柴濕……現在我們煮什麼東西能用小爐的都不使這大灶。」 養娘的話還未說完,那女人又像方才一樣,全身一軟歪到一邊去,然後隨即再像抽了風似的全身一震醒轉,看著眼前情景,臉上神情立刻換成一副哭喪相,一邊轉過去慌慌張張的朝灶台跪著磕頭,一邊哭著說些諸神仙恕罪、祖宗恕罪,再不敢拿血腥污穢神明之類的話,哭了一陣,又開始大叫,身上左躲右閃,連連告饒別打了,我們旁邊的人都看得驚詫莫名時,她突然過去抱住姜秀才的雙腿:「相公、相公,我都說吧……娘是被我加了藥……但我不是存心讓她死的,她得歷節病要服烏頭湯,我在為她熬藥時另把烏頭加了量……只加過三次,可不曾想她就……原本只是我一時之氣糊塗迷心,想讓她多在床上躺臥些日子罷了。相公!我真沒有殺人的心哪!這白鬍子老鬼日夜跟著我,要我把這事說出來不然就把我打死……相公,我都說給你了,救我!」 姜秀才臉色青白,若不是趙大爺和他的小廝在身邊扶著,早就癱倒在地,聽了女人的一番話,他的雙目都僵直了,半張的口什麼也說不出來。趙大爺也急得在那兒跺腳說:「姜兄,怎麼辦?」 女人猶在地上左躲右閃苦苦呼疼,似乎她口中那個白鬍子老頭還在那兒打她,我正被這女人的癲狂模樣嚇壞了,腳下不由己地一直往後退,也不知怎麼就引得女人注意到我,她一手抱著姜秀才的腿一手指著我:「歲供糖?……你拿著的是給灶神的歲供糖!相公!祖宗爺說要你我拿那盒子裡的東西給灶神,誠心誠意祈求神明饒恕……」 趙大爺也疑惑地看著我道:「你拿著是什麼?」 我看看桃三娘,結結巴巴地說:「是、是三娘做的糖食。」 趙家小廝也搭腔:「下午少奶奶說想吃歡香館的糖食,讓我去叫老闆娘做來的。」 那女人在地上連跪帶爬地過來,從我手裡接過兩個包袱,將裡面一份一份的糖食小心翼翼地端出來,口裡念叨說:「是了,是了,給灶神的歲供糖就是這……」 那一直沒有回過神的姜秀才,這時終於醒味來,他想起了什麼,過去一把抓住那女人的雙肩:「你在娘的藥裡做手腳了?那雞也是你讓人殺的,然後找緣由載到梅香身上?你怎能這麼做?你怎能這麼做?」 那女人猶在仔細地查看一份份糖食祭品,對姜秀才的話置若罔聞,被他抓住搖得厲害了,就才把目光轉回他臉上,只是訥訥地問道:「相公,要供給灶神了……祖宗爺說,我把剛宰的死雞污穢埋進灶膛裡,是對灶神的大不敬,灶神大怒,上天庭要減你我一紀的壽……所以他要你和我一塊去磕頭,給灶神磕頭,請他老人家饒恕。」女人絮絮叨叨地說著這話,姜秀才卻仍在追問她為什麼要害死娘親、栽贓梅香,兩個人都跟對方各說著各話,完全是死擰著糾結不開。 趙大爺實在看不過眼,走過去朝兩人大吼一聲:「別吵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然後一把拽住姜秀才的衣領:「姜兄,這事蹊蹺,你先前不也說夢見自稱祖宗太爺的白鬍子老頭拿枴杖打你麼?現在嫂子同樣碰到了這樣的怪事,而且折磨得她說出這些實情,或許冥冥之中神鬼有知,真的不能置之不理呀!」 姜秀才被他的話嚇住了,低頭看女人手端著一碟糖食正用祈求的目光看著自己,沉吟了一下,他起身又走進廚房,看著地上那堆摻雜了雞骨頭的灶灰,再看看灶台旁邊的牆上所貼的那張灶神像,那張紙還是舊的,看樣子他們家今年還沒祭過,姜秀才歎了口氣:「娘生病的時候,你幾乎不會去替她煲藥,都是梅香在做……那回你和娘慪氣,之後卻爭著要替她老人家煲藥,還說是你後悔頂撞了她,所以親手煲藥贖罪,我想你是良心發現了,卻不曾想你竟如此不知悔悟!娘死後,你又一直把梅香視如眼中釘,我敬你是妻,小事也都不與你計較,可你……」說到這兒,姜秀才雙膝跪下,朝灶神像磕了三個響頭,又叫趙家小廝去給他拿筆和紙,女人也抖抖索索地過來,把幾碟糖食擺在灶台上,跪下一併磕了三個響頭,養娘去廚房的櫃裡找來酒和杯子,姜秀才給三個杯子倒滿,然後一一向灶神祝禱,灑完最後一杯酒時,說來也神奇,就在這三杯酒灑完,那灶裡倏忽一下迸發出一股淡藍煙幕似的火焰,牆上貼的灶神像也頓時化為紙灰飄散殆盡。 那跪著的女人一瞬間才終於完全清醒過來,抬頭四下裡張望:「這是哪兒?我怎麼會在這兒?」然後看看姜秀才,一臉迷惑道:「你這是做什麼?」 姜秀才不做聲,這時趙家小廝拿來了筆墨和紙,姜秀才突然一手拉起她:「跟我走!」說著,就像方纔那女人強行拉他來廚房一樣,這回輪到他拉著女人往外走。 那女人又驚又怒,尖聲喊道:「你要去哪兒?你想做什麼?放開我!」 姜秀才一反平素溫文內向的樣子,死死抓住女人的手,聲色俱厲道:「跟我到祖宗的牌位去!你做的這些傷天害理的事,竟不知道祖宗有眼麼?」 女人一時語塞,但隨即又掙扎罵道:「方纔是有鬼怪魘著我了,那些都是胡說的!你死人麼,這也信?」 但姜秀才任憑她怎麼說,就是鐵了心地拽著她往前走,趙大爺和養娘在一邊跟著勸解,也無濟於事,我和譚大夫、桃三娘都是局外人,什麼都不好說,只能跟在後面看著。 姜秀才把女人帶到面前一間正屋,廳堂正中竟是擺著畫像和牌位,屋樑吊【文】著長明燈,只是一眼就能【人】看見屋樑、門檻等處都【書】有許多被火焚燒過的【屋】痕跡。姜秀才硬是將女人拉進屋,然後叫趙家小廝把筆、紙拿來,鋪在牌位前的桌上,飛快把筆頭蘸了墨水就開始寫。我站在屋外,看不清他在做什麼,一會兒卻聽到那女人尖聲慘叫:「你寫休書?你要休了我?」 姜秀才什麼也不說,只是一直低頭寫著。那女人朝他身上又撕又打,幾番想搶筆,但姜秀才都決絕地把她推來,並且叫養娘把女人攔住,養娘是向著女人的,便也幫著連連哀求。 看局面鬧成這樣,趙大爺還算冷靜,從衣服裡拿出錢來回頭分別交給譚大夫與桃三娘,說姜家鬧的這些是非,外人在此多有不便,於是打發我們快走,我也巴不得一聲,跟著譚大夫和桃三娘趕緊離了姜家。 天時已晚,經過在姜家這一番鬧哄哄的場面,我的腦子都犯暈發脹,而且三個人都沒吃晚飯,譚大夫就隨我們一起回到歡香館,草草在歡香館拿冷飯泡湯吃過便各自回家不提。 後來,有關姜廩生家那離奇恩怨的官司,被整個江都城裡的人傳至過了新年也未止歇。姜秀才的正方李氏被姜秀才以「七出」之中數條為由休棄,然後再以謀害家婆,犯下人倫之大逆不道罪被官府收押,定罪後即按律受刑。 關於李氏是如何肯說出害人實情的來龍去脈,也被人們傳說得神乎其神,有說是姜家祖宗顯靈,先是附身於其家黃狗身上對其警示,又正好李氏小產後身體虛弱,才又魘在她身上,借她自己的口說出實話的;可又有人說,她發瘋那日恰好為廿三,是送灶神上天的日子。灶神原本就是專司人間家宅善惡的神明,你這家人若真有惡事,那就算拿再多的好糖供給神祇的嘴巴也是無用,善惡到頭終有報,所以這趟未必就是姜家祖宗顯靈,而是李氏拿血腥污穢褻瀆觸怒了灶神,灶神於是幻化玄妙,懲奸除惡的。 我想,那天預先來歡香館請桃三娘做糖的,必是姜家那位祖爺吧?他知道不孝的孫媳李氏得罪灶神,按照習俗姜家自然要給灶神上供糖希求減輕罪過的,桃三娘幫他做好這個糖滿他的願,只是灶神是否領這個情就未必可知了。 這樁官司了了之後,聽人們說,姜家那位通房丫頭梅香,經歷這番牢獄之災後回到姜家,姜秀才拿她如正房般看待,臘月三十還特地請歡香館的桃三娘為她做了一大盒新年的大紅供糖花,祭祀祖宗牌位時攜著她正兒八經跪過,就開始讓全家上下都對她稱少奶奶,只擬等年節過後便擇日為她做名分,扶正為妻房呢,眾人都說這才是天理不虧。 二、金谷酒 這一年開春,江都一連下了不知多少日子的冷雨,不論黑天白晝都是刮著入骨的寒風,柳青街上兩行柳樹這個時節原本也該發芽飄絮了,但看那長垂枝條上,硬是被風雨吹凍得有點萎黃的樣子,比不得往年時候綻發的生機。 歡香館裡照舊每日炊煙騰騰,過路行腳、街坊四鄰到館子裡來吃飯或閒坐,竟比以往還多。想是因為桃三娘總在屋子裡燒那避寒驅濕的炭爐子的關係,她從不嫌費那炭錢,可但凡只要爐炭紅著,外頭走過的人就能感到屋子裡散出去的熱氣,若是走遠路的人,那腳下鞋子早就被泥水沁透了,春雨的寒氣能直刺入人心裡去,鼻子上再一聞到飯館裡的飯菜香氣,那就鐵定是不捨得不進去了。而那些來喫茶聊天的街坊,不外乎也是家裡或捨不得日夜燒炭,或只是想挨個人多氣旺的去處,解解清早、晌午的春困,個個時不時都咒那鬼天氣,那淒風苦雨究竟還要下到什麼時候? ※※※ 交春前最鮮下的小白菜,桃三娘用來做五香醃熟菜,必須選高棵而根株細,不經過冬雪的,十斤菜便要十斤鹽,甘草數莖,蒔蘿茴香一把,白菜加鹽揉干並絞緊,入小罈子捺實,然後再加甘草蒔蘿等蓋菜面直至封口,罈子上壓重石,三日後打開一次,倒出裡面的菜水,然後再另準備乾淨砂缸,缸內不得有半滴水,倒些鹽鹵襯底,然後把白菜擺入,過了七日又再倒菜水一次,仍用石壓,直至交春以後,就可以隨時用吃了。桃三娘熬粥,便用它切細了炒木耳肉絲,佐飯時則把它與菇絲、肉乾蒸,還有煨肉塊或者燒豆腐,配蝦米、筍片做湯,都是十分美味。 這一日午間,飯館裡來了位客人,身量臉頰俱是削長,穿一身灰夾袍,簪著油光整齊的髻,有認得他的街坊向他打招呼:「哎?不是孔先生麼?」 我才曉得原來他就是附近學裡新請來的一位先生,姓孔,自稱山東曲阜人士,家籍與聖人孔家是連宗,傳承儒雅,是個飽學之士,這一帶不少人家一聽說來了這樣一位好先生,不論貧富,就是東挪西借一筆銀子,也都把男孩子送去上學了。 李二招呼那先生坐下,倒上茶,那人正襟危坐,一邊微笑與周圍人寒暄,一邊拿目光打量這裡:「來到江都,就聽聞柳青街的歡香館很有名氣,可是個古之淳風未遠,陶淑綦深的地方,今日特來一見。」 桃三娘從廚房出來看見,聽見那先生的話,「撲哧」一笑,連忙過來應承道:「這位客官第一次見,小店鄙陋,不知客官想吃點什麼?」 「你就是老闆娘咯?」那先生抬頭乍一看到桃三娘,不無一點驚詫:「人說歡香館的老闆娘人美如夭桃蕊杏,今日一見果不是誇張。」 我在一旁看看桃三娘的一身上下,她不過穿著平日的一件豆綠裌襖,木梳別著一色的包頭,繫著圍裙罷了,沒什麼特異的地方。 旁邊的人已經跟桃三娘搭腔,告訴她這人便是新來的學裡先生,桃三娘連忙笑著應承道:「難怪難怪,我就看這位先生氣度不凡,果然竟是個讀聖賢書的人。」她趕緊吩咐李二道:「去拿兩碟小菜,熱壺黃酒,給先生祛祛寒。」 小瓷罐燜肉、紅燒肉糜腐皮卷、五香醃白菜燒豆腐陸續擺到桌上,孔先生面帶笑意審視著讚道:「難登大雅之堂的小菜也能燒出如此的色、香、味,真是手藝不凡啊。」 桃三娘執壺給他杯裡倒酒:「孔先生過譽了,先生是讀過萬卷書、行過萬里路的,我這小店賣的東西,先生要是看得上眼,那就權且吃吃,若看不上眼,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哎,老闆娘真是會說話。」孔先生說著拿起酒杯,搖頭晃腦吟道:「莫辭盞酒十分勸,只恐風花一片飛。」說罷,一口喝盡。 旁邊的人起哄道:「桃三娘,你的酒要把孔先生灌醉了,才一杯他就想飛。」 桃三娘又轉過去作勢要給他們倒酒:「只有孔先生醉有什麼勁兒的?索性你們也陪著一塊醉好了。」 我在靠近炭爐的櫃檯旁小桌子趴著,溫暖的炭火烤得人昏昏欲睡,這時幾個人跑進店裡來,聽腳步聲十分急促,我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望過去時發現原來是幾個年紀和我相仿的男孩子,手裡各都拿著書本,為首一個看見那孔先生就喊道:「先生先生,您讓我帶著他們幾個背書,但他們偏偏不服我管。」 孔先生放下筷子,正色對後面幾個男孩子道:「你們幾個為什麼不服他管?」 那幾個男孩子我是認得的,都是住在附近的人家,年紀與我也相仿,尤其當中那個叫吳梆梆的,是出了名的淘氣,那孔先生問,他就舉著手裡的書大聲說:「他根本不曉得字,我問他什麼他都答不上來。」 「哦?你問他什麼?」那孔先生一本正經地從吳梆梆手裡拿過書,吳梆梆指著其中一個地方道:「先生剛才教我們背這裡,明明是貧而無餡吧?我問他,貧為何會無餡?難道貧窮人家蒸包子就不放餡?他卻說貧而蒸包子無餡,那就做饅頭好了。」 孔先生看清書裡的句子,突然大怒道:「呔!一派胡言!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不驕。你們無知小兒,竟扯到什麼蒸包子饅頭?真是褻瀆聖賢書!你們幾個回去都把這句話抄五百遍!」 幾個男孩子懊喪地去了,周圍的人都嘖嘖稱讚孔先生嚴厲,有的還說,只要有了孔先生這樣的嚴師,不怕孩子們往後不中秀才。那孔先生倒很謙虛,聽著人們的談論卻並不多說什麼。 桃三娘應承完一圈,又回到後面廚房去,我便也跟著她後面,到了廚房裡,廚子何二正收拾好兩條大□魚,「乓乓」兩下砍下它們胖大的魚頭,然後魚嘴朝天血糊糊地擺在檯面上,桃三娘皺眉道:「這□魚的肉太綿,不好吃,拿油豆腐紅燒了賣便宜些吧。」 地上有一堆新掘回來的筍,桃三娘讓我幫著一塊剝筍衣,我和她說:「那個孔先生很有學問的樣子,聽說有七八個小子到他學裡做學生。」 桃三娘笑道:「讀書人有幾種,除了真正能領悟聖賢道理的那一種以外,剩下的就是酸腐之物,比我醋罈子裡泡的魚胙還要難聞。」 她這話我沒聽懂,但也沒追問,剝完了筍衣,她就把筍切薄片,配切細的滷肉一起炒,鹽、醬油、酒調味,出鍋時還撒上幾滴麻油,我看那孔先生有句話倒是說得沒錯,即使是這樣簡單的小菜,但經過桃三娘的手藝出來,卻偏偏就有特別誘人的美味,桃三娘把筍肉片分盛出幾碟端出去,只見那孔先生已經把飯菜都掃個乾淨,酒壺也見底了,站起來叫桃三娘算賬,桃三娘連忙止住他:「難得先生光臨我這小店,這頓是我請先生的,若有招待不周還請包涵呢。」 那孔先生一邊把錢袋揣回衣服裡,一邊埋怨桃三娘太客氣,他這個無功不受祿,下回可是決不肯吃白食的,說完,便念叨著什麼詩句,晃晃悠悠走了。 ※※※ 吳梆梆被孔先生打了手心,原因是他捉弄先生:起先,他娘做了一籃豆包和煮雞蛋,讓他送給先生,但他居然把東西都分給幾個同窗夥伴一起吃了,之後趁著先生午睡的時候,拿幾條毛蟲藏在先生的帽子裡,先生睡醒覺來戴上帽子,不一會兒就頭癢得難受,於是一邊講課一邊去撓頭,又不好脫下帽子撓,怕在學生面前失了體統,吳梆梆直在那裡偷笑,後來有另一個同學到先生那裡告了他,先生聽完惱羞成怒,於是當著眾人的面把吳梆梆拉出來狠狠打了三下手掌心,再罰他掃地,掃完地再抄書,但吳梆梆也很倔強,他掃地的時候,故意用掃帚揚起灰,搞得屋子裡掃完之後還沒掃之前乾淨,孔先生氣不過,拎著他的耳朵到他家去,對吳梆梆的爹娘數落了足有半個時辰,他爹娘好說歹說,又留吃了一頓好飯,才把他打發走,吳梆梆更是被他爹打了一頓,一晚上不准吃飯。 第二天那位孔先生又到歡香館來吃晚飯,他喝著酒,對桃三娘不斷抱怨自己學生的頑劣,說若不是還有一顆勸化世人向善的仁心,不然真想就此甩手不管那些男孩子了。 桃三娘一徑給他倒酒:「先生是宅心仁厚的大人,怎好和那些野孩子一般見識。」 「對!桃三娘說得是,不愧是有見識的!」孔先生似有三分醉意了,一把抓住桃三娘拿酒壺的手,也不放開,就這麼拉過來給自己杯裡倒酒,然後又吟了幾句:「只把那浮名兒,換了淺樽低唱罷了!」 我在旁邊看著,覺得那孔先生卻越來越面目可憎起來,他喝了七八杯下去,又叫桃三娘給他煮一碗綠豆水飯,還問有沒有新做好的雪白連漿小豆腐,有的話撒把芝麻鹽吃吃,桃三娘抱歉說只有油豆腐和豆乾子,春天一般不做鮮豆腐,因為春天霧潮,豆漿沾到容易壞。 孔先生打了個酒嗝:「好吧,你這是小店,自然不能齊備很多東西,話說那年我在洛陽,吃過一頓宴席,那可真是見識了什麼叫珍饈百味,山海奇珍。」 旁邊坐著喝茶的好事人伸過脖子來問:「先生都吃了什麼?」 孔先生翻翻白眼:「你們可知,西晉時期洛陽有一代巨富名叫石崇?他有一座金谷園,可是修得清溪縈迴,亭台樓閣,鑲金貼銀,雖然過了這些百年,多有損毀,但如今當朝的王尚書把園子圈出一塊重新修葺,我當時就是他的座上賓,呵,你們都想不到,當時金谷園裡那一場飯擺得……」他說到這,故意停頓一下,搖頭晃腦地又呷一口酒。 旁人便讚歎道:「孔先生你既吃了王尚書的飯,那可是非比尋常的榮耀啦!」 孔先生搖搖頭:「可惜呀!我無心做官,只想四海為家,先不說這個,就說那天晚上的飯菜,你們可見過,那碗勺都是純黃銅的?盛燕窩甜湯的可都用白玉碗,牛乳鴿子蛋燒的鹿筋,海參也不過是用來拌一道涼菜罷了。」 旁人都聽得連連驚歎。 他說得高興,把雙袖子一捲起來,露出兩條乾瘦的胳膊,將筷子「啪」地用力拍在桌上:「每人都有這麼大一碗的魚肚燜牛髓,還有酥雞煨魚翅、蟹肉蓋魚翅、八寶肘子燉魚翅、羔羊湯魚翅……」 旁人又不解道:「怎麼王尚書酷愛魚翅麼?一席之中就有這麼多道不同名目的魚翅?」 孔先生皺眉道:「這就是官家愛搞的排場,你懂什麼!」 我聽著新奇,便望著他出神,不曾想他忽然指著我:「當時伺候飯桌的童女,都是她這番模樣,個個粉雕玉琢,能歌善舞,那個恭敬畏懼,要知道哪個客人稍有不如意,她們都是要被殺頭的!」 「嚇!還有王法麼?」周圍人都驚道。 孔先生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得過分,便輕咳一聲:「想來不過是主人家嚇唬她們的話,讓她們不敢出紕漏麼。」 桃三娘嘴角含著笑,不作聲地退進後面去,我覺得無趣,也跟著她後面,後院支著那口大鍋裡正翻滾著雞湯,桃三娘一邊叫何二做綠豆水飯,一邊拿碗舀了一勺熱雞湯給我喝,我謝了接過來,耳邊卻聽得屋裡傳出一陣陣那孔先生與眾人的說笑聲,我好奇問道:「三娘,他說的都是真的麼?」 桃三娘冷笑低聲道:「不知在哪本艷史外傳裡看到菜譜,自己編出來解自己饞的吧……當朝王尚書若請他吃飯,也至多是個幫閒角色。」 我很少聽桃三娘背後這樣損客人的,但又覺得很好笑,喝完湯我又幫忙洗乾淨碗,卻聽見外面那孔先生又在喊桃三娘,她連忙答應出去了,我抹乾手也跟出來,只見那孔先生正問:「聽聞桃三娘的手藝是南北中西都齊活的,我倒是想問問你可會釀金谷酒麼?」 金谷酒?我聞所未聞過這酒名。 桃三娘擰眉想了想:「莫不就是剛才先生說的,石崇當年喝的『金谷酒』麼?」 孔先生「呵呵」一笑:「你實有幾分見識,不錯,就是那金谷酒。」 桃三娘似有幾分作難:「這酒……著實沒見過酒方為何。」 孔先生站起來一手拍拍桃三娘的肩膀一手又摸著自己的衣襟:「這樣吧,先結帳……」說到這,他忽然又低頭摸摸自己的腰間,然後道:「哎,今日出門竟忘記帶錢袋了,回頭我讓小子給你送來,你先想想怎麼做這酒,呵,我這一生不好那身外的黃白之物,惟獨只好這杯中之酒,你要是能做出金谷酒來,銀子我必定不會吝惜的。」 桃三娘只得笑笑應承下來,將他送出門去,待她回頭收拾桌子時,我不禁問她:「三娘,金谷酒你真的不會做?」 桃三娘反問我道:「他難道喝過真正的金谷酒?」 我搖搖頭,並不知道。 桃三娘又笑了笑:「但我能做出來的。」 ※※※ 桃三娘拿出她去年做下的紅酒麴,據她說這做曲的麥,最好用嵊縣產的,麥子的顆粒不需要最上乘粗圓的,那樣的麥子貴不說,還粉氣過重,酒做出來也多渾腳;然後又買回二斗嵊縣所出的米,據她說江南一帶只有那裡的米粒最光圓飽滿,色白潔淨,而且其性的特點竟與糯米有點相似,但又不像糯米那般純糯的口感,所以香粘適中,蒸飯的時候,白米裡要加入二成的糯米,蒸的過程裡,鍋旁邊也要擺上小小的酒神牌位,擺上紅燒豬蹄膀祭祀,飯好了也就祭祀完了,然後把飯倒入乾淨竹器裡晾涼,然後下酒麴,桃仁二兩搗漿,一併下之攪拌,入缸封蓋,外面須有稻草圍繞,這樣就算是基本做好了,接下來就是每隔八九個時辰就察看一下,注意它發酵不變酸便可。 桃三娘還琢磨著想陽春三月時到城外采松花,據說拿一斤松花拿絹袋裝著投入做熟的酒中,浸三日後,酒味會更加甘美而滋補,但我卻疑惑道:「三娘,這不是金谷酒了吧?」 桃三娘冷笑:「這世間哪有金谷酒?石崇畢生奢富逼人,後人或有艷羨他的,也不過是眼紅那滔天財勢,酒不醉人,是人自討醉,想喝石崇的金谷酒,不過就是追捧那種財勢的妄念罷了。」 「噢。」我想像不出那石崇所謂的滔天財勢究竟是何風光,但那孔先生,是個私塾裡教書先生,他也妄想要石崇那樣的富貴?我忽然想起什麼:「三娘,那天晚上孔先生吃完飯回去以後,不是說叫人來送飯錢麼?怎麼一直沒來?」 桃三娘拉著我進屋:「隨他願意,這沒什麼。」 ※※※ 柳青街籠罩在濛濛的毛雨裡,那些柳枝上已經泌出了微微的細芽,這時遠遠望去就像一層嫩黃帶青的煙,店裡這個時候沒客人,我把雙手放到炭爐邊暖暖,桃三娘在櫃檯裡打著算盤珠算帳,忽然聽見外面「登登登」一陣奔跑的腳步聲—— 我伸出頭去望,是吳梆梆正從遠處跑過來。 他是個生得矮而壯實的男孩,頭頂的發剃掉,露出烏青的一片,只在腦後翹起一根紅繩綁的小辮子,一雙大眼睛總是爍爍的很有精神,可他這會子一個人很急匆匆的樣子,這個時間應該也下學了,他是急著去哪玩?我看他徑直跑過歡香館門口,是往菜市的方向去的,起初我也沒在意,但過了一會,又有幾個男孩子跑過去,我認得他們都是吳梆梆平時最要好的幾個人,也是一起上學的,莫不是鬧彆扭了?這些男孩子總是吵吵鬧鬧的,所以我從來不愛和他們玩。 晚上吃飯的時候,孔先生又來了。 要了五香醃菜炒肉和米飯,隨便吃著,又叫桃三娘趕著做幾個豆沙包子和菜肉包子,他要包好拿走的,桃三娘也沒多問,就照著他的話做好了,他隨手扔下一小塊碎銀,很大度地說不需要找贖,就連忙走了,但桃三娘拿起那塊銀子在手上,面色卻若有所思,我過去幫她收盤子和碗筷,覺得她臉色不對:「三娘,怎麼了?」 桃三娘把手裡的銀子在我眼前晃晃:「你看這是什麼?」 我不解道:「銀子啊。」 桃三娘笑笑,手晃了晃:「你看清楚。」 我定睛再一看:「呀!」差點沒大聲說出來。桃三娘把手指放到唇邊示意我不要聲張,讓周圍人聽見,但我還是嚇得瞪圓了眼睛,從她手裡拿過來仔細看看,低聲問:「瓦片?」 桃三娘微微笑點頭,不說什麼收拾東西進去了。 我預感到什麼不對,跟著她後面進去追著問:「三娘,怎會這樣?」 桃三娘悄聲告訴我:「那孔先生要倒霉了。」 ※※※ 隨著寒春陰雨漸退,陽光也漸漸照得明媚起來,江都城裡的陽春三月間,萬物生發,小秦淮畔的桃李也萌出花骨朵來,連河水流出的聲音都悅耳響亮了。 我每次到菜市都能經過孔先生講課的學堂外面,都能聽見裡面傳出朗朗的讀書聲,都是一些聽不懂的之乎者也,那吳梆梆近來也似乎老實很多,再沒有聽聞他被老師打手心,而且據說孔先生對他特別照顧,因為吳梆梆背書總是記不牢,吳梆梆的爹娘又大字不識,於是先生就對他爹娘說,晚上讓他住在學堂裡,與先生作伴,由先生每天親自督促他背書寫字,反正他家離學堂也很近,他們隨時可以來看顧,因此吳梆梆的爹娘便高高興興答應了。 不知道吳梆梆這一個多月來是不是進步很多?我有時候在路上碰見他,他都是耷拉著腦袋沒什麼精神,人也瘦了一圈,我覺得奇怪,這才短短時間,他怎麼卻像變了個人?莫不是讀書太辛苦了?人人都說讀書人讀書是十年寒窗苦讀,雞鳴就起床,夜深了才能睡覺,看來真是所言不虛的。而且吳梆梆也不大跟其他男孩子玩了,其他人不上學的時間裡,不是上樹掏鳥蛋就是捉蟲子、玩水,他卻都一個人躲在學堂或者屋子裡不出來。 今天我又去菜市買黃豆,桃三娘教我用茴香大料加鹽水煮黃豆給我娘吃,我娘的肚子已經挺出來老大,約莫還有一個月便要臨盆,桃三娘說吃豆子好,如果黃豆吃膩了,就拿紅豆混白米煮水飯也很好吃,若有大棗的話,還可以放幾個到飯裡,但不要吃綠豆,還有讓她多吃也多走動,晚上不要出門,到時辰了就早點上床休息,我都一一記住了。 我提著一升黃豆往回走,經過學堂,習慣地朝裡面張望了一眼,只見孔先生讓一個學生站著背書,那學生背得斷斷續續的,孔先生便指著他鼻子訓斥,我看那學生被罵得慘兮兮的樣子,正覺得好笑,但那孔先生卻是越罵越起勁,鬢角的青筋都凸出來了,他一手攥著拳頭揮舞著臂,我幾次以為他就要掄在那學生身上了,只聽他反覆說得最多的就是:「你這樣通是做著夢吧?子曰的話,你曉得個半分不得?你這腸子肝花裡除了稀屎還有甚?秦漢的《左》、《史》你知道是甚?打量你這輩子也就是泥地裡拱的貨!你背書背個驢唇?對得上馬嘴不……」 我看他罵得滿嘴唾沫星子都濺到那學生臉上,那學生只能眨巴幾下眼,又不敢迴避,我再看其他人,也都個個噤若寒蟬似的,還有那個吳梆梆,不知怎麼的,我覺得吳梆梆看起來有點不對,他的臉色很差,眼眶下面都是烏青的,眼睛裡也沒神,很睏倦的神態,好像隨時一歪就能睡著過去,我想起之前那孔先生來歡香館吃飯留下假銀子的事,桃三娘說他要倒霉了,但是現在看起來,他倒暫且沒什麼特別不同之處。 我回到家放下豆子,看天時還早,陪娘說了一會話,又到我家水缸後面找我養的那只烏龜,發現它似乎剛睡醒的樣子,看見我還是懶洋洋慢吞吞的,只是把頭從殼裡伸出來一些,抬眼望了望我,我便去拿小碗裝水給它喝,還有早上我們吃剩的米粥,也給他盛來一點,反正它向來從不挑食,吃米粥或者院子裡的草葉、菜梗,小蟲子或蝸牛等等都可以,喂完了它,我才抓著它到家對面的歡香館去,桃三娘正在後院剁薺菜餡做包子,我跟她講起方纔我在學堂看見孔先生罵學生的情景,她笑道:「可他自己就算真看過子曰了什麼話,知道《左》、《史》都是什麼,但仍舊滿肚子除了酸水還是酸水罷了,他又有別的什麼貨?」 我並不懂《左》和《史》裡都是什麼,不過大人早就說過,女孩子不需要懂這些,讀書都是男子們出仕途當官用的,女子若能略識幾個字也就得了,我把烏龜放在磨石上,然後去洗淨手幫桃三娘包包子,春三月間到處都野生了許多薺菜,用來做包子、餛飩都頂好吃的,桃三娘又想起什麼:「今早我去採薺菜的時候,順便採了松花,放進酒缸裡三天就得,到時候給你爹你娘拿一點嘗嘗,用松花釀的酒可是很益人的。」 我對桃三娘道了謝,幫她包好一籠屜包子,這時天又開始陰沉下來,我們趕緊把活計都搬進廚房裡去,午間果真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這一日客人不多,晚間孔先生來店裡吃了飯,桃三娘和他說那金谷酒快要做得,他謝過,臨走時照例又叫桃三娘幫他蒸了些菜肉包和豆包帶走,只是他交下的碎銀在他走後仍變做石子兒,桃三娘扔到一邊,同樣沒動聲色。 ※※※ 大雨之中一個矮個兒的人撐著傘走進店裡,我轉頭一看竟是吳梆梆,他依然面色烏青,手裡拿著一些錢遞給桃三娘說:「孔先生算好日子,今天他訂的金谷酒該做出來了,他請老闆娘另外再幫他做一籠豆包、一籠肉包,還要一壺酒和兩碗水飯,幾樣下飯菜,做好了晚飯時請夥計送去。」 桃三娘笑著接過錢數也沒數就答應了,並有意無意地問道:「你們先生真好,留你們這些學生夜讀,還請你們吃包子?」 吳梆梆面無表情地點頭道:「是啊,先生對我們很好。」 說罷,他就走了。 這才是未時過不了二刻鐘,我看著吳梆梆打傘在雨中柳青街走去的背影,卻顯得那麼灰暗帶點模糊。 金谷酒做出來了,因是新酒,所以甫一開缸之際不免聞著有些米腥和酒氣的刺烈,但略散散風,那酒中襯入松花的氣息就能感觸出來了,倒又獨有一些別樣的清冽。 桃三娘灌了一瓷瓶讓我帶回家給爹娘,又打了一壺放到炭爐邊溫著,再自去做出綠豆水飯和豆豉肉醬燒的茄子干、一碗臘肉,何二和面蒸下包子,等做好這些並分裝好食盒,看看天便已經是日暮西沉了。 傍晚時分,江都罩在一片寒雨裡,遠遠看那小秦淮上的石橋,竟彷彿像只弓背伏地的深黑怪物,桃三娘吩咐幾句店裡的事讓何大他們好生看顧,就打起傘帶著我出門了,我一行走一行提著食盒,緊挨她身邊,但手還是被凍得發木。 過了石橋,按著這條路筆直走,很快就到學堂了,那紙窗正透出燈光,我心裡有點害怕,那孔先生不知是著了什麼魔障還是鬼魘,吳梆梆也被他弄成那副模樣,我不禁抬頭看桃三娘,她示意我不要作聲,先走到窗戶前,就讓我趴在縫隙往裡瞧瞧,我起初不知道她的用意,裡面不過就是包括吳梆梆在內的三四個男孩子,全都一動不動坐著聽孔先生講書,孔先生來來去去車□轆似的念著幾句子曰,我正想說沒什麼好看的啊,卻突然發現那孔先生身後暗影處的房門似乎有什麼不對,再仔細看去,暗影的門內伸出了半張披髮的臉,看不清五官,只有一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屋內的幾個學生—— 我緊緊盯著那個女人,她的動作十分奇特,我看了半晌才發現她似乎在躲避屋裡的燈光,因此只是靠著地走,從孔先生身子的陰影裡挪動到靠近學生的桌子下面之後,她就用手扶著桌腳往最近的一個學生靠近,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但肯定不會是什麼好事,只見她從桌子底下,那學生的兩腿之間仰起頭來,那男孩猶未知覺,但那女人已經朝他張開口,開始深呼吸氣起來,我不禁拉住身邊的桃三娘,低聲問:「她、她在幹嗎?」 桃三娘搖搖頭,用手搭在我的肩上表示安撫,我再看那男孩,明顯地他的面色、嘴唇都發白起來,而那奇怪的女人,吸了幾下之後,原本蒼白的模樣反倒微微粉潤了一點,不像一開始嚇人了,然後她又縮回桌底,往另一個男孩的腳下爬去,這時桃三娘便把我遠遠地拉到一邊去,問我:「看見了吧?」 我點頭:「那人是誰?」 桃三娘答:「應是只啖精氣鬼,它化身女子形象,或許是勾搭到孔秀才,但孔秀才瘦骨伶仃沒什麼吃的,她就讓他幫忙想法把學生留下來讓它吃精氣,也難怪為何近來時不時那孔秀才就留學生晚讀呢。」 —5—「嚇?吳梆梆他們會死吧?」我急了:「三娘,要救救他們?」 —1—桃三娘搖搖頭:「一時半會倒也死不了,但是折壽,你想救他們麼?那你敢不敢自己一個人把這些吃的送進去?」 —7—「我自己……」我有點遲疑,想到那個女人的樣子,背脊一陣發寒。 —z—「那幾個男孩子是被迷了心竅,所以遲鈍了,你到那就掀開食盒,把酒拿出來的時候灑出一些,這熱酒氣應該能讓他們清醒一下,那鬼也會躲起來的,若你出來時看見門檻下有只發白的壁虎,你就踩它的頭。」 —小—「噢……好。」我雖然害怕,但是想到吳梆梆他們的樣子,還是把心一橫,提著食盒便拐到學堂的門去,這學堂其實是孔先生臨時賃下的一個帶影壁的小院,院門虛掩著,進去正對影壁的屋子則是先生的寢室,左邊臨街的一間房就是講書的地方,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除了學堂裡有光,整個小院也是黑憧憧的,我強抑著心裡「通通」亂跳,走到學堂門邊,門半開著,我敲了三下,孔先生停了,問:「是誰在外面?」 —說—我小心翼翼答道:「我從歡香館來,給孔先生送晚飯。」 —網—「噢,進來吧。」得到孔先生允許,我便推門走進去,我盡量不看那個藏在學生桌底的啖精氣鬼,朝孔先生略一行禮。 「哎,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來,大家先放下書,吃點東西。」孔先生把手裡的書放下,指著一張空桌面告訴我說:「把包子先拿出來,大家估計也都餓了。」 那些學生便按照他的話,齊齊放下書本,又齊齊地轉過臉來定定地看著我,我心裡發怵,手也有點抖,掀開食盒,最上面放的就是包子,我把兩碟包子端出來,偷偷覷了一眼孔先生,看他沒什麼異樣的神色,才又打開第二層,裡面放著那壺溫酒,酒壺有個小塞子,我把酒拿出來,手更加發抖,但顧不得那麼多了,我一手拔掉壺塞,一下子用力太猛,酒壺竟脫了手「噹」一聲倒在桌面上,酒水濺得四下到處都是,溫熱的酒氣頓時充斥了屋子,我只感到腳底下「咻」地快速掠過一小股涼風,想是那鬼已經如桃三娘所言,躲匿到門檻下去了,我趕緊連聲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把酒壺扶起來。 孔先生皺著眉頭:「你這丫頭!剛出來做事麼?」然後就招呼學生們都來拿包子,我一邊陪著不是,一邊將所有飯菜都端出來,便急忙往外退出去,腳越過門檻時,我低頭看去,起初並沒有發現,但再仔細看時,才發現木板下露出一小截尖尖的白尾巴,我便一腳踩上去,奇怪的是腳下並沒有動靜,我抬起腳,便見那壁虎已經不知哪去了,只剩那小截尾巴在地上動,我心裡害怕,趕緊腳底抹油飛奔出小院。 桃三娘站在路口等著我,看見我出來立刻迎上來,笑著從我手裡接過食盒:「辛苦了,冷麼?」 我搓著手點點頭,看見三娘我就不害怕了,再回過頭去看那院子,卻忽然聽見裡面傳來罵聲:「好你個吳梆梆!我好心好意留你們晚讀,不過是想你們這幫頑劣之徒好好修改下性子!你胡謗我名聲麼?我是存著私心騙你們家錢?告訴你等,錢我有得是……」 桃三娘笑著拉我走:「我們回去吧,話說來,那孔先生倒的確沒心想要騙錢,那鬼物隨便拿些碎石頭變做錢給他,他就當真了,哪有這麼容易人財兩得的好事……」 ※※※ 桃三娘說,那只啖精氣鬼雖然被我踩掉了尾巴,但可惜沒死,因此我這幾天除了在家或到歡香館,其它地方都最好別去,幸得我娘也即將臨盆,就不接外面的活計了,每日只在家縫些預備給我那即將出世的小弟弟或小妹妹穿的衣服鞋被,我爹接到桃三娘送的酒,還說要放到孩子滿月時候才喝。 那天晚上之後的第二天,我便聽說吳梆梆又被孔先生打了手板,據說又是吳梆梆跟先生頂嘴來著,可先生打了他幾下,他就臉憋得煞白,走沒幾步就昏倒了,鬧得學堂裡頓時亂成一團,孔先生只得趕緊把他送到附近有名的譚大夫那去,譚大夫為人向來耿直,看見吳梆梆以及其他幾個學生的模樣,替他們都一一診視過後,便對找來的幾對父母一頓數落,說為何孩子身子個個虧虛得這般厲害?莫非為了讀書就要逼迫成癆病才罷休麼?尤其吳梆梆,他昏倒之後就開始一陣熱一陣冷,吳梆梆的父母也被嚇得不輕,只求譚大夫多開幾服好藥救命。 這天晚間,我在歡香館裡靠櫃檯的桌子坐著,正拿菜葉子餵我的烏龜,就看見孔先生神情不無懊喪地走進來,店裡的客人不多,只有兩桌過路的在急匆匆吃飯,他一進來,李二就過去迎著引到一張桌子坐下,他一擺袖子喊:「桃三娘呢?我的酒呢?」 桃三娘端著一碟菜走出來:「原來是孔先生來啦!請稍等!」她把手上的菜送到客人桌上,就轉來笑道:「我也不曉得我那酒做出來合不合你胃口,昨晚送去那壺,先生喝了如何?」 「昨晚?」孔先生乜斜了眼睛看桃三娘,他似乎聽提到昨晚就很不高興起來:「不怎樣!與我在金谷園時喝的就差遠了!若說起來,那金谷園裡的是才真是瓊漿玉液呢,金谷酒、金谷酒!這名字也不是渾亂叫的,不過,」他又頓了頓,許是想起自己還得在這吃飯吧,便把聲量收小一些:「你做的酒呢,也不錯了,凡酒之中尚算佳品!給我打一壺來喝著,另外上些飯菜。」 「是。」桃三娘答應著去了,不一時就捧著酒和飯菜出來,我看那孔先生嘴上不說酒好,卻也不少喝,一壺酒很快就下了肚,他才開始吃飯,吃完了飯又叫一壺,一杯接一杯,直喝得醺醺醉意的模樣,才起身,喊完結帳後,他從衣服裡面拿出錢袋,打開拿出一顆,卻分明是石子兒,他以為是自己醉眼看錯了,又定了定神再看手裡,分明就是石子兒,他再把錢袋裡其它東西都掏出來,也全是土渣子和一些石子兒,他才驚了,一時站在那裡臉色紅一陣白一陣。 桃三娘故作疑惑地問道:「孔先生,你怎了?」 他一手拍拍後腦,勉強打個哈哈道:「出來急了,銀子忘了拿,我這就回去,酒飯錢明日給你送來。」 「行!先生儘管回去休息吧,都是街坊,不必在意這個。」桃三娘說著便送他出門去,孔先生急急走了。 過了一會,我看天很晚了,便跟桃三娘告辭,抱著烏龜回家去了。 剛走到我家門口的時候,我懷裡的烏龜忽然手腳一齊伸出來劇烈掙扎,我沒抓穩因此讓它掉到了地上,我正想說它淘氣俯身下去撿,卻見它比平時快許多地往前爬了幾步,低頭一口咬住個東西,我驚道:「你又在吃什麼?」趕忙把烏龜抓起來,藉著我家屋裡透出來的一點光,我看見烏龜嘴邊還露出一截沒有尾巴的白壁虎身子,正在拚命掙扎,烏龜直著嗓子一頓大嚼,我驚出一身冷汗,莫不是那只啖精氣鬼麼?……它變做壁虎跑到我家門口來了? 烏龜仰了仰脖,便將整只壁虎吞進去了,它翻翻綠豆眼兒看看我,就把頭縮緊殼裡不理我,打算睡覺去了。 ※※※ 孔先生辭了學堂的差事走了,許多人說他念叨著一個女人的名字,似乎那女人不辭而別了,所以他很難過的樣子;但也有人說是因為他對學生不好,常找名目去學生家裡要錢要米,後來把吳梆梆那麼一個活潑的小子都打壞了,他自然沒有面目繼續留下來,不過他走的時候,幾對孩子的父母還是湊錢請他在歡香館吃了一頓飯,他在席間又發了一通「金玉在懷,可惜無人不識」的論調,端著酒壺痛飲,說這金谷酒非金谷酒,金谷酒乃是一人間大夢云云。 之後桃三娘還和我說笑過:「你可知道那種人的慾望是怎樣?那些酸腐日日看書,大多因為前人有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你看那些戲文裡通通都是些窮白讀書人遇到情深意重的富貴女子,對他們百般恩愛癡纏,其實那都是他們一廂情願的慾望罷了,個個自負才高八斗,其實不過只有八斗想入非非!」 我想起那孔先生一邊說酒不好一邊又接連痛飲的模樣,竟從心底有種失望…… 三、阿官鴨 竹枝兒巷裡有戶姓周的人,因為他家門前有一株老榆樹,所以街坊都戲稱他家的男人為「周榆」,可能又因為他年紀都三十好幾了,所以不少人也喊他「周老榆」。 周老榆的第一個女人據說病死好久了,留有一個女兒,和我一樣大,喚作香姐的,但我很少看見,聽說在外婆家住著;到去年,周老榆才又續娶了個媳婦,是個紹興人,大家都叫她興兒姐,年紀不到三十的樣子,生得高大白淨,說話溫聲細氣的。 今天晌午,我家隔壁嬸娘來找我娘閒聊說道,看著我娘隆起的大肚子問:「這幾天就要出來了吧?巷子裡的周老榆家那興兒姐也要生了,她老娘還巴巴地從紹興趕了來,我昨晚正好看見她坐的車子停在那棵大榆樹下,把大包小包不斷地往下搬,看樣子真是帶了不少東西來看女兒。」 我娘正在為我爹縫製一件新的葛布夏衣,她笑道:「肯定抱來兩罈子紹興的老酒吧?煮姜紅糖雞蛋。」 我在一旁看著娘的肚子,娘太瘦,但肚子隆起又高又尖,爹跟我說這必定是弟弟沒錯。 「呵,還有一隻公雞,一隻肥鴨子。」嬸娘笑道:「生孩子之前,吃了公雞肉好保佑生個男娃娃。」 「他們那兒的風俗吧?聽說還要拿陶罐子燜鴨子肉,然後站在女婿家門口喊『阿官來哉』?」 我在一旁聽著新奇:「要拿著鴨罐喊『阿官』?」 嬸娘點頭:「是啊,他們講究可多了。」 我又坐著聽她們閒話了一會,再過幾日就是清明,但怪的是今年不像往年那樣多雨,日頭幹幹地照著,竟彷彿有一絲秋意模樣的清爽,這大中午的,我靠著門檻對著院子坐,不知不覺有點犯困起來,便把頭往旁邊一靠閉上眼睛打盹。迷迷糊糊間,感覺有徐徐的風從小小的弄堂口吹進來,掠過我的鬢角耳邊,帶著些許涼意,讓人覺得很舒適愜意。 家門外的竹枝兒巷口有人拐進來,好像是個女人,因為我聽見「篤篤」的木頭鞋底子敲在青磚石面的響聲,是誰呢?往巷子裡走進去了,這附近很少有人愛穿木底鞋子的,穿木底鞋多半只在雨天,而今天乾爽晴朗得幾乎看不見雲彩……我恍惚這麼想著,就睡沉了。 這一覺睡了半個時辰才醒,嬸娘還在,和我娘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話,我到水缸舀出一勺水到院子裡洗了洗臉,看見烏龜縮在一叢新長高的韭菜裡不動,便把它捉出來:「你要偷吃韭菜啊?」 烏龜沒理會我,腦袋也不伸出來。 我覺得無趣,只好把它放回原地,然後出了門跑到歡香館去。 桃三娘在收拾鴨子,整只大肥鴨洗淨切成塊,然後下鍋炸出鴨油,再撈出來,另起熱鍋,將火腿與筍切片,加黃酒、醬油、鹽、冰糖一起,混入鴨肉燜成一大鍋,桃三娘一邊還問我,家裡今天有沒有熬鯽魚湯?但記得不能燒得太油膩。 忽然門外有人喊桃三娘,我跟著一塊走出去看,是個操著紹興口音的婆子站在那,桃三娘熱情地迎過去:「婆婆有事?」 那婆子有點不好意思:「我是住那邊巷子裡周榆家的,真是晦氣,家裡帶來的砂罐兒早上失手砸了,去問那賣店裡,卻說這貨剛賣完的,下剩兩個都賣給你們店裡了,所以我就想來問問,老闆娘要是不等著急用,就賣一個給我。」 「噢,我當什麼事,您老是興兒姐的娘吧?大家都是街坊,興兒姐快生了,我也正等著吃紅蛋呢。」桃三娘一邊笑道一邊引她坐,又叫何大倒茶,自己到裡面去拿罐子。 我在一旁看著那婆子,她還算和藹的模樣,背有點彎佝,目光精神,可能是人逢喜事吧! 桃三娘剛找出砂罐來,只聽「呼啦啦」一陣馬蹄和馬車□轆的響,一輛馬車駛到歡香館門前停下了。李二拿著一張腳踏凳立即迎出去,趕車的馬伕掀開車簾,將裡面的人扶著下來,婆子看見這樣情景接過罐子把一些錢往桃三娘手裡一邊塞一邊說:「老闆娘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好,婆婆不送了。」桃三娘有禮地送走那婆子,才又轉過笑臉去招呼那人,我則在一旁看著那婆子離去,心裡卻想,她專程帶來做鴨子的砂罐失手砸壞了,莫不是大人們常說的不吉利麼? ※※※ 我回到家中,娘已經忙完了手上的活計,那位嬸娘卻還沒走,反倒又多了一位,她是住在周老榆家旁邊的,姓王,我過來時正好聽見她在說,周榆他家興兒姐的肚子有動靜了,方纔她正幫她老娘在院子裡收拾鴨子的,忽然就肚子疼,她老娘卻出去了,是香姐把她攙進屋去的。 「是要生了吧,她可是頭一胎。」我娘笑道:「香姐也真懂事呢,聽說二娘要生了,就從外婆家回來幫忙照顧,別看她人小,可確實懂事,跟她二娘兩人相處和睦,不簡單哪!」 「好不好,外人哪知道。」住我家隔壁的嬸娘冷笑一聲道:「我可從沒聽說過二娘能對那前妻孩子真正好的。」 王家嬸娘的面容有一種黃黃的倦氣,還有不少斑點,眼睛裡沒什麼神氣,她聽到這便搖頭道:「還好還好,興兒姐對香姐也不刻薄,之前周老榆燉只老母雞給興兒姐補身子,她還分了湯給香姐呢。」 「就喝湯不給肉吃也叫好?」隔壁嬸娘仍在冷笑:「我要是香姐她娘,可真是放心不下這丫頭呢,香姐她娘又死得那麼冤屈。」 聽到這話,王家嬸娘的臉色猛地一沉:「你別胡說,嚇唬人麼!」 隔壁嬸娘滿不在乎:「你怕啥?」 王家嬸娘瞪了她一眼,然後竟起身氣哼哼走了。 隔壁嬸娘撇撇嘴:「這些人當初只知道落井下石,終於香姐她娘死了,他們才知道害怕,嘁!我是看不上這些人。」說罷,也站起身跟我娘擺擺手:「時候也不早了,我家死鬼男人該回來了,我也得回去燒飯。」 「慢走。」我娘送她們出門去。 回頭我不禁疑惑地問我娘:「嬸娘說香姐她娘死得冤屈?」 我娘微皺眉頭:「小孩子問那麼多大人的事幹什麼。」便堵住了我的嘴,我也不敢問了。 我幫娘一起洗菜做飯,等爹回來吃,已經是天擦黑的時辰了。 站在我家院子,能聽見巷子裡遠遠地傳來一個女人拖長的聲音:「鴨罐(阿官)來哉——!鴨罐(阿官)來哉——咯!……」 我一邊洗著碗筷忽然打了個冷戰,因為我又彷彿聽見了白天聽到過的那個木鞋底子走路的聲音,「篤——篤——」,已經經過了我家門口,朝巷子裡走去,但聽那聲音,卻怎麼走得一步一停,彷彿是有氣無力似地挪過去似的? 巷子裡不知誰家的狗突然吠了起來,把我嚇得手裡的一隻碗差點打掉,我一時間恍惚覺得,那腳步就是循著那喊「阿官」的方向走去的,但那腳步走得如此地慢,若有若無。 我不由得直起身子,朝圍牆外張望,但巷子裡黑黑的,什麼都看不見。我又下意識朝另一頭歡香館的那邊望去,那雙高懸的大紅色燈籠一如平常在那輕輕搖晃,我心裡才定了定。 收拾完家什,娘因為腰沉就先躺下了,家裡因有兩張搖晃的板凳和一個摔漏的水瓢,爹便趁著空閒在家,把它們好好補修一下。 我捉著我養的小烏龜在院子裡玩,忽然巷子裡傳出一聲砸碎的砂瓷器皿的脆響,接著還是那個一直喊著「鴨罐來哉」的老婦厲聲驚呼:「不好了!不好了!產鬼!」 接著就是一陣用勁敲鐵鍋的響聲,聲音頓時驚動了四下的街坊鄰里,我爹和我娘也急忙跑出來:「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只聽見那老婦的聲音帶著哭腔隨著鍋響聲,繼續喊:「我個囡啊!你可得挺過去啊!……」 我娘害怕道:「是周老榆家的興兒姐不行了?難產?」 我爹皺眉道:「怎麼鬧出這麼大動靜,我去看看吧。」 巷子裡其他人家也有人推門走出去的聲音,住我們家隔壁的嬸娘也走到院子裡,隔著圍牆跟我爹說話:「月兒她爹,周老榆家媳婦生孩子,你一個大男人不要去,去了也幫不上忙。」 「是啊。」我娘也拉著我爹。 「哎,我糊塗了。」爹搔搔後腦笑道。 這時又有人從巷子裡跑出來,聽說話聲音是周老榆,我爹打開門喊住他:「周榆,去哪兒?」 周老榆急得跺腳:「找穩婆!這一個不頂事!」說著就跑走了。 巷子裡一徑傳來那婆子忽大忽小、紹興話腔調的喊聲,一會罵產鬼都快出去,一會又喊阿官快回來,鬧得整條巷子裡的人都不得安生。 何大從歡香館裡跑出來,在我們家門口看見我爹就問:「我們老闆娘問這裡出什麼事了?」 「哎,老榆的媳婦子難產。」我爹搖頭答道:「那女人的老娘在罵鬼呢!」 「噢。」何大聽完就不再多說什麼,若有所思的神色望著巷子裡,略站了站他就轉身回去了。 過了一會,就看見周老榆幾乎是半拖半拽著個穩婆回來,但紹興婆子的咒罵聲卻越來越刺耳起來,隔壁的嬸娘已經往巷子裡跑去了,我爹躊躇了一下,也跟著周老榆後面去看個究竟。 我有點不放心爹,趁娘沒注意,便也出了門。 ※※※ 巷子裡黑憧憧的,那棵上百年的老榆樹壯實地倚在周家的矮牆外面,虯結的樹幹粗壯,此時興兒姐的娘正在那跪著,面前是一灘打撒了的砂罐,燜熟的鴨子肉和湯水也濺了一地,旁邊還有點燃了的香燭,她帶著哭腔喊了幾句「鴨罐呀(阿官呀)!」,然後又站起來跺腳用髒話大罵產鬼,我遠遠看見,覺得她的樣子十分嚇人。 有好幾個街坊已經走到附近看著她,卻不敢說話,新來的穩婆看見她這副模樣,也嚇了一跳,旁邊有人試探地喊她:「興兒姐她娘……」 但紹興婆子好像根本沒聽到,閉著眼,嘴裡嘀嘀咕咕了幾句,接著又突然拖長了腔喊:「鴨罐呀——!」 「這、這……」那人站在那裡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跟在他們後面,不敢走上前去,周家裡也斷斷續續傳出產婦的慘呼聲,還有一個女人的說話聲,估摸是先前在裡面接生的穩婆吧,周老榆趕緊把這一個也拉進屋裡。 這時人群裡走出王家嬸娘,她也在張望著,並和旁邊的人說:「誒?沒看見香姐,她一個黃花閨女兒家,怎麼也要在產房裡幫忙不成?」 另一個人道:「噓!方才老太太說看見鬼了,怕是產鬼呢,興兒姐和孩子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她老娘不是帶了只公雞來嗎?殺公雞的血都滴到圍牆一圈了吧?還怕鬼來?」王家嬸娘冷哼著道。 我聽不懂這些大人們的牢騷話,只是覺得這陣仗讓人害怕,爹站在那,都不知所措的樣子,就在這時,屋裡頭又傳出「乒當」一聲,接著聽見穩婆的聲音「哎喲」地喊了一句,興兒姐的娘一驚,連忙回身推門進屋去,好事的王家嬸娘和另外幾個女人,也便跟了過去。 接著,就聽見裡面穩婆殺豬一般的喊:「鬼!有鬼……快拿公雞血來!」 興兒娘則慌張張地問:「在哪裡?在哪裡?公雞血沒了!」其她跟進去的女人也在七嘴八舌地說:「要不誰家有公雞?去借一隻來……哎!香姐!你們快拉住她!」 緊跟著,我就看見香姐從門裡衝了出來,手裡抱著個什麼東西,迎著我的方向就過來了,我依稀看見她懷裡攥住的好像是一小扎麻繩,但她就這麼直愣著眼睛往我這跑,我聽見人喊快拉住她,便下意識伸手想拽住她,但無奈她跑得很快,我一把抓空了,只好跟在她後面一起跑,一邊喊她:「香姐!香姐!你幹嗎去?」 可香姐好像什麼都聽不到似的,越跑越快,眼看就到竹枝兒巷口了,遠處就能看見歡香館的一對紅燈籠,我繼續大喊著:「香姐……」 忽然「撲通」一聲,我眼看著香姐腳下被東西一絆,順勢撲到地上,我連忙過去扶她:「香姐,摔到哪了?沒事吧?」 香姐好像茫然不知自己摔倒了似的,也不顧我在旁邊拉她,只是慢慢抬起頭,圓瞪著眼定定地望著前方,她的雙手中還緊緊攥住那扎麻繩,即使摔倒把自己的手都磨破了,也沒有鬆開,我被她的樣子嚇到了,扶著她的肩:「香姐,你別嚇我,你怎麼了?」 香姐還是眼望著前方完全不理會我的話,從地上爬起身,我恍惚又聽見那個木鞋底子走路的聲音,緩慢又拖著一條似乎不太靈便的腿,我循著香姐的目光看過去,不遠處依稀有個人的影子像飄忽的風一般掠過,我一驚,這時香姐已經掙脫了我的手,繼續往前跑去。 我一時愣了神,眼睜睜看著香姐的背影出了竹枝兒巷口,朝旁邊一拐就不見了。 有幾位叔叔和嬸娘追了上來,其中一人拉住我急切地問:「香姐呢?」 我指著香姐跑走的方向說:「她、她跑到那邊去了,我、我抓不住她……」 「哎。」他們聽了我的話,朝那邊跑去,剩下我一人仍站在原地。 大人們跑遠了,一時間巷子裡就剩下我一個人站著,不知哪來一股怪風「咻」地把四下裡的草和樹吹得一陣亂擺,我朝左右瞄了一眼,頓時毛骨悚然,便沒命地也朝巷子口跑去,巷口就是我家,不遠處還有歡香館,我卻覺得耳後總有那個木鞋子走路的聲音在一直跟著我,這個時候若回家縮進被子裡,躲進娘的被窩,才能不那麼害怕吧?但是香姐的樣子真的很不對勁,剛才那個婆子大罵產鬼,難道是產鬼魘住香姐了? 我正在發怔,忽然一個什麼東西打中我的後腦,「崩」一下我嚇了一大跳,回過頭看,身後是一堵矮牆,再順勢抬頭,牆頭上站著一個人,我差點嚇得大叫,卻聽得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大聲道:「笨丫頭!三更半夜你一個人幹嗎呢?」 夜色中看不清人的五官,但從他那個頭,還有齊眉短髮的輪廓、身量,我突然想起來,是那個很讓人討厭的男孩子:「小武?」 天氣還有些涼,但小武就穿那一件土色的褂子和短褲,光著髒兮兮的腳丫站在牆頭上,雙手叉著腰得意地看著我:「嘿!笨丫頭,我說你哪,三更半夜一個人幹嘛?不怕鬼把你抓去吃掉?」 「呸呸,你不就是鬼?你是討厭鬼!」我看見他那副模樣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便啐道。 「喲!又醜又笨的丫頭倒是牙口變利索了!」小武笑著輕巧地從牆頭跳到地面上,我不想理會他,就轉身往方才香姐跑掉的方向走去,小武卻跟在我後面,一口一個「笨丫頭」地叫,問我去哪,我走快他也跟著走快,我拐出竹枝兒巷口,柳青街兩邊都是黑乎乎的,不知道香姐和那幾個大人怎麼都走得這麼快,我一時有點拿不定主意該不該跟去,小武跳到我跟前:「怎麼?你想去追剛才那個丫頭?」 我白了他一眼:「嗯。」 「嘖嘖,可不得了。」小武誇張地搖搖頭指著我:「笨丫頭,你不怕鬼麼?」 「鬼?香姐是人。」我更沒好氣。 「嘁!不信算了。」小武擺擺手。 我繼續往柳青街裡走,街道的那一頭遠遠地傳來不知哪家人的狗幾聲吠叫,應該他們就在那邊,我加緊了腳步,可還沒走出多遠,就看見剛才去追香姐的一位嬸娘,我連忙問:「嬸娘,香姐呢?」 她搖搖頭:「不曉得,那囡子力氣大得很,他們兩個大男人也抓不住她,我也幫不上忙,回去看看興兒姐怎麼樣,你也別過去了,回家呆著去吧。」 「噢……」我只好答應著,跟她一起往回走,走到我家門口時站住,看著她走遠了,我覷了一眼旁邊那個跳來跳去踢石頭子兒玩的小武,突然覺得奇怪,他究竟是哪家的孩子?這麼久以來我只見過他兩三次,每次都是突然出現突然又不見,而且這會子黑燈瞎火的,他在人家牆頭上出現,真是可疑! 我打算再不理他了,便推開我家院門進去,卻猛地聽見屋裡什麼東西「嘩啦」一聲掉地,然後就是我娘「哎喲」一聲,我嚇得衝進屋去:「娘!你怎麼了?」 只見我娘半邊身子幾乎要掉出床外,她一手扳住床邊的桌子,桌上的針線盒子灑了一地,我過去扶住她驚問:「娘!你怎麼啦?」 油燈映在我娘的臉上,臉色和嘴唇都是煞白的:「快!快去喊你爹……好像要生了……」 「啊!」我把她扶著靠回床上,她卻捂著肚子呻吟,似乎很痛的樣子,我急忙去找我爹,我爹還在周老榆他家門外和一圈人站著說話,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一把拽住我爹的手臂:「爹!娘肚子、肚子疼得厲害……怕是要生了!」 「嚇?」我爹也慌了,正要趕回家,旁邊的人提醒道:「快找穩婆吧,老榆家不是有兩個?」 一句話提醒了我爹,他又轉向周家,可那屋裡仍是不斷傳出產婦的大聲慘叫以及紹興婆子的罵鬼,我爹又遲疑了一下,住我家隔壁的嬸娘便跟我們說:「我先去你們家做下熱水,你跟周老榆商量一下讓他屋裡穩婆過來一個。」 「好!有勞了!」我爹連忙道謝,便去找周老榆,我也跟著嬸娘往家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就看見斜對面歡香館桃三娘正在那指使何大滅那門首掛的紅燈籠,看見我便問道:「月兒!怎麼了?」 我急道:「三娘!我弟弟要出來了!」 「噢?」桃三娘聽說便把手頭的事都放給何大他們,自己趕緊過來,隔壁嬸娘去燒水,她就進屋去看我娘,但又不許我進屋去,說我只能在外屋搭把手,小女孩不能進產房,屋裡娘的呻吟聲越來越大,我只能在屋外亂轉,爹終於把個穩婆拉來了,但那女人卻像是受到很大驚嚇,頭髮也是蓬亂著,衣服、袖子上還沾著血跡,眼神仍然難掩驚恐之色,我爹一個勁兒跟她說話,她只是不斷點頭,嬸娘倒了一碗水給她喝,她喝了幾口才算定了定神,嬸娘就問她怎麼了,她把頭搖得撥浪鼓一樣:「見、見鬼了……那家女人怕是保不住……」 「嚇?」嬸娘嚇一跳:「你看見什麼了?」 「咳,我也沒看清,就餘光見一個人走進來,床上這個又疼得那樣殺豬似地喊,我就沒在意,可她走路像個瘸子,我就突然覺得那屋子一陣寒氣,我再扭頭看她,我個娘咧!那白衣服的女人一下子就不見了,我、我就喊啊,當時拿起剪刀扔、扔過去……咳!我個倒霉啐的!可幹我們這行的,不把孩子接出來也不好交代哇……」這個穩婆好像已經全然忘記來我家要幹嘛的了,就一個勁兒在那拉著嬸娘說話,嬸娘聽到這,也嚇得不輕:「你別不是看錯了吧?」 「搞不清了、搞不清了!幸虧他又找了別人來,我可不想再呆在那屋裡。」那穩婆擺著手,我爹急了,催促她:「你快進去看看呀!我家這個也要生啦!」 「好、好。」穩婆進去了,桃三娘笑吟吟走出來:「我看月兒她娘沒事,這又不是頭胎。」 我爹趕緊拉板凳讓她坐,隔壁嬸娘則進了屋去看我娘,我爹在那搓著手踱步,我一低頭,正好看見我養的烏龜兩隻爪子用力扒拉著,很吃力地想爬過門檻來,我過去抓起它,桃三娘笑問道:「烏龜怎麼到外面去了?」 我搖搖頭,桃三娘走到廚房去:「給你娘煮碗紅糖雞蛋吧?」 我抱著烏龜,卻想起了方才沒有追到的香姐,那幾位叔叔似乎也還沒回來,香姐怎能跑得那麼快?她拿著麻繩想去幹什麼? 烏龜伸長了脖子仰頭看著我,我看著它低聲道:「我擔心香姐呢,她不知道怎麼樣了?」說到這,我便附身把烏龜放到地面,拍拍它的背:「找個地方躲起來,別讓人踩到你啊。」 今天晚上索性也是睡不了覺了,我便和爹坐在外屋,看著嬸娘和三娘來來去去,等了足有一個多時辰,娘似乎疼得也越來越厲害,終於聽見穩婆在裡面喊:「孩子的頭已經出來了,用力……」 我爹緊張得站起來又坐下去,我不斷安慰他道:「弟弟很快就出來的,爹你別急。」 嬸娘聽見我這麼說,就笑:「傻丫頭,就知道一定是弟弟?有了弟弟你爹娘就不疼你了。」 桃三娘則在一旁笑。 我撇嘴,抱住爹的手臂:「才不會咧!」 我爹只是勉強笑笑,很明顯他的心思都不在聽我們說話。 遠處時不時還能隱隱聽見那紹興婆子在哭喊「阿官」,我揉揉眼睛打了個呵欠:「不知道香姐找回來沒有?」 ※※※ 約寅時二刻時分,屋裡猛地傳出「哇哇」的哭聲,我爹立刻兩眼冒光衝到房門口朝裡面喊:「生了?男孩女孩?」 桃三娘在屋裡答道:「好個小子呢!」 我爹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 不一會兒,穩婆抱著襁褓出來,我爹趕緊過去接在手中,我也湊上去看,弟弟像個皺巴巴小貓兒似的,額上稀稀拉拉幾撮胎發下的眼睛,也是瞇縫著睜不開……我才知道小孩子剛生出來竟是這副模樣。 屋外的竹枝兒巷裡一陣雜亂的腳步,聽見有人喊:「出事了、出事了!快來人……」 我跑出去看,是那幾位叔叔找到香姐了,據說起初一直追不上人,後來就跟不見了,等到再發現她時,她卻在一棵樹下昏倒著,脖子上有繩子的勒痕,但樹上又沒掛著繩子,不像是上吊,再摸摸鼻息還有氣,於是就帶回來了。 「嚇!那孩子著了什麼魔障了?」隔壁嬸娘驚疑道。 我看看桃三娘,桃三娘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我爹這時已經「茲溜」一下鑽到屋裡去看我娘了,我便跟著他進去,正聽見娘問爹:「這孩子該叫什麼好?」 我爹只一個勁傻笑:「改天找位先生問問,這崽子挺沉,比月兒剛出來的時候沉。」 我好奇地看著娘,她蒼白著臉,但是神情安寧,我扶她坐起來吃了兩口紅糖雞蛋,弟弟就哭起來,她趕緊抱過來餵奶。 我爹又讓大家都吃了紅糖雞蛋,給錢穩婆把她打發走,隔壁嬸娘和桃三娘也告辭走了,爹把她們送出門去並說回頭再備禮答謝,我把家裡收拾了一下,東方天色發白,我才上床去睡了。 ※※※ 興兒姐難產,已經一天一夜了,還是沒見孩子出來,穩婆、大夫都請來過幾位,但都束手無策,據說興兒姐現在連叫喊的力氣也沒了,周老榆的女兒香姐也著了魘昏迷不醒,周老榆一下子就瘦了一大圈,人急得撞牆。 我們家卻沉浸在歡欣喜悅裡,我爹一整天都不出去了,呆在家裡來回忙活,一大早就拿出銀子讓我去菜市買回兩對蹄膀、一隻肥鴨、一隻老雞、一籃雞蛋,要拿老雞煲蹄膀給我娘吃,又把鴨子煨熟了一半送給隔壁嬸娘,另一半給桃三娘。還有煮了一大鍋的紅蛋,把竹枝兒巷裡每家每戶人都送到,我便按照爹的指示一一去做,屋裡時不時傳出弟弟的哭聲,還有娘抱著他哄呵的聲音,爹又拿出木頭要專給弟弟造一個小板凳,連隔壁嬸娘都笑說我們家這下子熱鬧得不得了。 今天的天氣終於恢復了清明時節的灰淡,半空的鉛雲看起來很厚,雨還沒下來,我到周家送紅蛋的時候,絲毫不敢露出高興的神色,那大榆樹下還有一堆燒完的紙錢灰燼,紹興婆子在院子裡的架著一口鍋不知又在煮什麼,我向他們問了好,把紅蛋放下,然後問紹興婆子香姐怎麼樣了?那婆子搖搖頭,指著屋裡,告訴我她剛醒來了,但就是躺在床上發愣。 我便進屋去看香姐,果然她一個人躺在床上,脖上一道勒痕紫紅紫紅的,我走到床邊,輕聲喚她:「香姐?」 香姐的眼皮子動了動,看樣子是醒著的,但她卻沒睜眼看我,我把一個紅蛋放到她枕邊,正轉身要走,她卻突然坐起來,把枕邊的紅蛋拿起就往門外用力擲去,我驚呆了,聽見紅蛋「撲啦」一聲落地破裂,她原本直愣愣的眼中卻滾下兩顆淚來,然後她又倒身拿被子蒙住頭,我趕緊退出來。 紹興婆子和周榆都沒過多理會我,我便自己走了。但香姐的樣子讓我很揪心,想到先前王家嬸娘說香姐的娘死得冤屈,莫非是這個緣故? 傍晚時分,飄起了毛毛細雨,我在院子裡洗碗,被那雨飄進衣領,覺得一陣寒涼,遠處歡香館門首的紅燈籠亮起來了,這個時候行人極少,估計客人也不多吧?竹枝兒巷裡有一陣踩水的腳步,我有意無意望出去,竟看見香姐一個人在急匆匆走過去,我頓時一驚:怎麼香姐又一個人跑出去了?看樣子還沒人發現她。 我洗完碗並抹乾淨手,看家裡已經沒什麼事要做了,便開門循著香姐剛剛走掉的方向跟去。 從柳青街的另一頭走過去,能直通運河邗溝,這一路民居就會越來越少,我不知道香姐為什麼專往那偏僻的地方去,昨晚那些叔叔是說是在一棵大樹下找到她的,說不定她今天還會去那個地方? 我打著傘一路走,經過幾個巷子口,終於看見遠處一處坍塌的舊牆邊一棵老柳樹下站了一個人影,從那和我相仿的身量來看,應是香姐無疑。 她必定有什麼不妥,我沒敢聲張,放輕了腳步靠近,約距還有數十步遠時,我依稀看清香姐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像是在哭,我靠得更近時,天空忽然劃出一道白刺的閃電,我驟然看見那老柳樹底下,香姐的面前,有另一個白色的人形。 「嚇!」我一時立住了腳,待仔細看真些,彷彿是個披髮的女人模樣,我不禁全身激起一股寒意,那香姐卻一行哭一行在說著什麼,我不知該不該繼續走過去。 雨漸漸下得大了,滴滴答答的水滴打在我的傘上,油紙發出「噠噠」的細碎聲,我下意識就想往後退,卻一腳踏進了一灘泥水裡,香姐頓時驚覺,她回過頭來望向我的方向,一瞬間我卻看見一片白霧從老柳樹下迅速擴散起來,只覺一股徹骨的冷風迎面刮來——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一個人影從我面前掠過,我的胳膊被人一把拽住:「愣著幹什麼?快跑!」 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被拉著跑了起來,傘也失手掉了,我定睛才看清我前面的人是誰:「小武?」 小武的腳步飛快,他回頭看著我笑著道:「笨丫頭!你跑到這來找死麼?」 「找死?」我疑惑道,但這時候已經感覺頸後一股冷風,我回過頭去看時,赫然一個脖束麻繩、凸眼吐舌的披髮青面女鬼朝我撲來! 我驚得腳底一個踉蹌,腦子裡一片空白,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整個人已經倒身跌坐在地,小武則也停下腳步,立在我身邊,青面女鬼一口一口噴著白色的寒氣,我能感覺到刺骨的冰冷和特異的腥臭,小武卻俯下身一手摀住我的口鼻:「別吸氣!」 他說這話的時候已經遲了,我只覺全身一陣凍木,女鬼此刻伸出一雙利爪朝我和小武的頭頂抓來,小武猛一抬頭大喊一聲:「去!」 女鬼的利爪立刻好像冰柱遇到火球一樣,被齊腕消融掉了,女鬼頓時被駭退了幾步,我想趁這機會爬起身逃跑,卻發現手腳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根本抬不起一指頭,小武將我的一條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來!背你!」 這個時候我也沒餘力多想了,小武把我從地上拖起來,我卻感到額頭一陣暈眩,卻忽然聽見旁邊的香姐驚呼一聲:「娘!」 「娘?」我剩下不多的一點意識裡還是一怔。 雨水「嘩嘩」地打在我們身上,我的眼睛被模糊了,只能看見那女鬼全身像一片白霧,香姐的聲音帶著哭腔喊道:「娘,你若非要取人的性命,你就取了我的命吧!不要再去傷害其他人了,二娘也不是壞人……爹當年冤枉了你、你跟別人……但他已經知道錯了,對你的死一直十分內疚,這些年也一直未娶,每天、每天在家裡供你的牌位啊!」 女鬼那猙獰的模樣絲毫看不出她是否有聽見香姐說的話,她用剩下的一隻手從自己脖子上取下麻繩,望了香姐一眼,就「呼」地刮起一股陰風不見了。 「不好,她往竹枝兒巷去了!」小武說道,香姐一聽,急得跺腳道:「娘!你別去!」說著就要追去。 小武卻喊住她:「你等等!」 香姐詫異地站住,回頭望著我倆,小武道:「你不要直接回家,你去歡香館找桃三娘,她能幫你。」 「桃三娘?」香姐半信半疑,但這個時候也來不及問那麼多了,她一咬牙回頭就跑走了。 小武回過臉來看看我,我一頭一臉都是雨水,全身冷得打顫,他仍是一貫打趣我地說:「怎樣?笨丫頭,這回可要生病了。」 我沒力氣和他鬥嘴皮子,白了他一眼,小武笑了笑沒再說什麼,便把我背在背上往回走,我說:「等等……」 他沒好氣地問:「又幹嘛?」 我指指掉在遠處地上掉了的傘:「幫我……撿下。」 「嘁!」小武嘴巴上雖然這麼說,但還是過去幫我撿了起來,他力氣挺大的,身上背著我好像完全不費力氣,一手打著傘,一邊走路也並不避忌腳下的水坑,反倒像是玩兒似的,用力踩著水,從這裡一步跳到那裡,十分輕巧。 直到把我帶回竹枝兒巷口,到了我家門前,我沒敢進去,就讓小武把我先帶到歡香館。 桃三娘不在,何大指了指周老榆家的方向,看來是跟著香姐過去了,店裡這時正好沒客人,李二去給我端來炭火盆,撥旺了讓我烤著,何二則去廚房裡給我煮薑湯,何大則拿來仔細看了看我的臉色,問小武:「你們剛去哪了?」 小武翻了個跟頭跳到一張何大剛擦乾淨的桌子上:「去看那吊死鬼了。」 何大的臉色陰沉下來,但他沒再多說什麼,不多一會兒,何二就端著薑湯出來,他從何二手裡接過碗,走到飯館門外,從那剛剛長出新葉的核桃樹上摘下兩片葉子放進碗內,回來之後遞給我:「全部喝下去吧。」 我全身抖得厲害,差點連碗都接不住,雙手捧著,小心翼翼地放到嘴邊,看著那兩片葉子在湯麵上漂浮,來回打轉,便閉上眼一口氣全部喝了下去。 隨著肚子裡不知哪來一股熱氣,一下子散到全身手腳,我感到臉也發紅髮燙起來,身上也不冷了,「嗶嗶啪啪」的炭火烤得衣服鞋子發出陣陣水氣,我用手撥了撥頭髮,剛才也是淋了雨,娘說這樣以後容易頭疼。 全身緩過來了,我忽然才發現店裡竟然瀰漫著一股很香的肉味,我用力吸吸鼻子,問何二:「何二叔,廚房裡煮著什麼?」 何二淡淡道:「鴨子,方才老闆娘裝了一罐送去周家了。」 我心裡壓不住地感到好奇,桃三娘居然這個時候去送鴨肉?我站起身,手腳這時已經恢復力氣了,身上烤乾得差不多,再不感覺到冷,我看看屋外面,大雨在不知不覺間已消停下來,只剩下淅淅瀝瀝幾點落在地上的水窪,顯出小小的漣漪。 小武看出我的心思,跳到我眼前:「怎麼?還想去看熱鬧?」 我被他戳穿了想法,不禁大大白了他一眼:「要你管!」便拿起我的傘跑出門去。 ※※※ 當我走到周家門外時,就聽見那屋裡傳出一陣響亮的孩兒哭聲,屋裡頓時有人大喊:「生了!生了!是個男娃娃,總算母子平安!」 住周家隔壁的王家嬸娘也從自家院子裡跑出來,急匆匆地問:「呀!生啦?生啦?」 我走到周家門口,只見香姐站在門首外但背過臉去,我卻已經看見她淚流滿面,紹興婆子則送了桃三娘走出來,喜氣洋洋地說:「那小崽子怕是嘴饞咧!聞見你的鴨子肉香,他才肯跑出來的,話說你老闆娘的手藝可真是名不虛傳啊。」 桃三娘笑著擺手,說一些客套話。正好一抬頭看見我:「誒?月兒你怎麼也來啦?」 我笑嘻嘻道:「來問香姐要紅蛋吃呢。」 香姐聽見我說話,不由轉過來看著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桃三娘和我一起走出巷子,她告訴我,那吊死鬼便是香姐的娘,她死去也有七八年了,據說那時候周榆有一次看見她去菜市雜貨鋪子裡買東西,進去半天沒出來,那家店老闆是個出了名的愛送別人小媳婦東西,用以來勾搭人的,於是回來就與香姐她娘大吵了一架,不但把話說得又難聽又重了,還掄棒子把香姐的娘一條腿打得幾乎要折掉,香姐的娘性子很烈,當晚想不開,便拖著一條瘸腿硬是跑到那偏僻處找一棵樹吊死了……想不到事隔這些年,她的怨氣都沒消,在興兒姐要生產的時候她回來現身作祟,把她上吊死的麻繩放到產婦的床下,幾乎就要害他們兩條命,是香姐察覺了,第一天晚上她就拿了麻繩跑出去,是到她娘吊死的那棵樹下去,原本想用自己的命抵給她娘,可那吊死的厲鬼縱然再大冤屈,也不會殺死自己的孩子,所以就收回了那繩子,也因此香姐在被人找到的時候,脖子有勒痕,卻沒看見繩子……桃三娘明的是拿了一砂罐裝了鴨肉給周家送去,但暗的,她一去到,那吊死鬼便不能再作祟了,似乎也多虧了香姐一徑對她的苦苦哀求,她最終才放棄了殺人的惡念,回到她該去的地方…… 走到我家門口時,屋裡又是我弟弟的一片哭聲,我爹好像都要被他吵得沒轍了,一個勁兒在那喊:「小祖宗!」 我不由得覺得好笑,桃三娘摸摸我的額頭:「晚了,快回家去吧。」 「嗯。」我點點頭,臨進門的時候,我想起了小武,但是朝歡香館張望了一下,卻好像沒看見他那個愛動愛跳的身影了。 烏龜就趴在我家的屋簷下邊,正抬著頭半瞇著眼睛看著我進院子,看它那樣子,連龜殼上都濺滿了泥漿,不知道是不是到菜地裡打滾去了,我把它抓進屋裡,恐嚇它道:「再把自己弄得這麼髒兮兮,我就把你燉一鍋湯給我娘喝。」 四、青柳芽 脆生生的蘆蒿用素油清炒就很好吃,野芹則滾鹽水略焯配姜、醋、麻油拌,香椿到了暮春時節已末,但取那半老椿頭陰乾切碎,微炒磨末裝瓶罐,倒滿小磨麻油封固了二十日,做椿頭油調味使用,仍是香氣絕好。 四月當新的蓴菜,加入肉絲、香蕈、魚肋、豆粉做羹,才是美妙,不過大多數客人寧願點一碗蛋花湯便了事。 歡香館一如常日地客流來去,平和安定。 說起來,在柳青街靠近小秦淮橋畔的一處地方,有一幢閒置了二、三年的門戶,從外面圍牆看院子並不大,但有一幢二層高的小樓,聽說屋主人早已全家搬到高郵去了,只留給本地的親戚打理,可惜一直也沒賃租出去,這清明才過兩日,這天忽然看見一輛騾車拉來了許多東西,幾個丫鬟婆子在那門裡進進出出,似乎有人搬進去了。 乾爽的日子,傍晚雲霞滿天飛,兩隻黑頭黃羽的雀兒在核桃樹一根高枝上築了新巢,我抓了一小把黃米,在樹下攤開手掌高高舉起,想讓它們來吃,但我站了半天,它們都視若無睹。 「鳥兒天性怕人。」一個聲音柔柔地在響起,一陣清涼的晚風拂面,我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我循聲望去,竟有一位好像畫上的女子站在我面前—— 一根木簪挽著輕雲似的發,身穿柳煙絮色的襦衣,腰繫玉環珞節,著荷葉形色的裙,她的唇色略有點白,素淨的面上帶著一抹淺笑看著我,我卻呆了。 她走到我面前,從我手中拿起一小撮黃米,只見她抬起的手臂上袖子滑落一些,雪白之上生出一顆殷紅滴血般的砂痣,風把頭頂的葉子吹得「沙沙」地響,小鳥低下頭來,似乎這才看見樹下的人給它們食物,發出幾聲悅耳的「啾啾」叫聲,拍起翅膀便落到女子的掌上,毫無戒備之色地開始啄食米粒。 「啊?」我更加驚異地瞪大眼睛。 女子待小鳥吃完了手上的米粒,才動了動手指,小鳥重新飛回枝頭上去了。 「姑娘,進去吧?」 我這才發現女子身邊還跟著一個丫頭,她的模樣比我也就略大兩歲,個頭比我高些,粉色的緞帶束著烏青雙鬟,俊秀的瓜子臉上,神情也一如她侍奉的主人那樣恬淡而沉靜。 女子抬頭看看店門首的招牌:「這裡便是歡香館?與我想的有些不同。」說著,她便舉步跨過門檻走進店去。 女子身上的香味似乎在我鼻間久久不散,我怔住好一會兒,只見店裡吃飯的人們看見那女子進入,面上也都無不顯出同樣的錯愕,桃三娘迎了出來:「這位姑娘裡面請?」 紫衣丫頭道:「可有僻靜的位置?」 桃三娘點頭笑答:「有的,這邊請。」 歡香館裡惟一一處僻靜點的飯桌,設在靠圍欄窗台下,桌子較大,是從前那位特別講究排場的元老爺來歡香館時吃飯愛坐的地方,我跟進來,故意搶著去幫忙擺碗筷,卻一邊還在偷眼看那女子。 女子對桃三娘說,她與一位客人約好了要在這裡見面,她對吃的並不講究,一壺暖茶、一碗蓴羹、一碟青團,紫衣丫頭名叫菱兒,手提一個食盒,裡面不知道裝著什麼,又拿出一盞像是一彎船型的風燈,點著了擺在窗台前,燈裡燃的燈油與一般的似乎也並不一樣,微微的會冒出一絲溫熱的香氣。 桃三娘在乍一看見這盞燈時,臉色有些異樣,但很快又沒事一樣忙別的去了。 我回了家一趟,剛滿月的弟弟正在睡,娘在給他縫肚兜,爹不在家,因此我又折回歡香館來,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其他客人吃完飯就陸陸續續走光了,惟有那女子還在,她等的人也一直沒來。 桃三娘頓了壺梅茶拉我坐下閒聊,我卻有點心不在焉,心裡總在猜度著那位美麗女子究竟在等著什麼人。 就在這個時候天公不作美,屋外忽然響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聲,我望出門外,街上似乎瀰漫起淡淡的夜露,夜色一下子變得更深了,我剛想為那位等人的女子感到惋惜,卻不經意聽見桃三娘嘀咕了一句:「客人要到了。」 遠處有一點燈火,是有人正提燈往這邊過來,何大和李二走到店門口擺出迎接的架勢,待燈慢慢靠得近了,我才看清,是個提著與菱兒手裡一樣船型風燈的白衣少年,他為一位身穿白色緞衣的華服男子引路,雖然天下著這樣細密的小雨,男子卻並沒有打傘,我愣愣地又像剛才那樣看呆了,因為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男子,他不過二十餘歲的模樣,神態卻如此安定而從容,面帶溫和可親的笑意,走進店來,我下意識看到他的腳步,他穿著一雙繡著金絲的皂靴,明明走過外面濕漉漉的街道,卻絲毫沒有沾上一點髒污泥水,甚至走過的地面,沒有濕腳印…… 女子從座位上站起身來迎接他,對他欠身作福:「柳公……」男子連忙雙手將她扶起:「你我何須多禮?」 桃三娘走過去招呼:「請問客人想要點什麼?」 男子又彬彬有禮地朝桃三娘點頭一笑道:「請老闆娘為我們燙一壺好酒來。」 「好,這就去。」桃三娘也不多說什麼,轉身去拿酒了。 只見菱兒這時才將她們帶來的食盒打開,從裡面一一端出四碟顏色、花樣無比精美的點心,一邊說道:「柳大人,這是我們青姑娘為您親手做的,您最愛吃的花糕和露餅。」 男子看著女子笑道:「莫要勞累了。」 桃三娘不知從哪裡端出一個陳舊未開封的酒埕,將泥封刮掉,蓋子甫一掀開,頓時有一股甜郁的酒香瀰散出來,她用八兩的酒壺乘了,便放到炭爐燒的熱水中燙,那熏人欲醉的氣味愈發地濃。 男子笑對女子道:「我就是知道這家的老闆娘藏有好酒,才約你來此的。」 那男子這麼說,好像和桃三娘是老主顧似的,但我從沒見過他啊?我這麼思忖著,看桃三娘端著酒過去,那女子起身接過,然後朝桃三娘微微一福:「小女名青山桂,昨日剛搬到前面小秦淮畔舊周宅居住,以後與老闆娘便是街坊了。」 「呵,原來搬進去的是你。」桃三娘覷了一眼那男子:「姑娘的姿容真是美若出世仙子。」 那女子卻蹙起一絲苦笑:「小女本是泥沼蒙塵之人,若不是柳公拯救,現在也不過是別人酒桌玩物罷了,老闆娘休要謬讚了我。」 「呵,柳公是善人。」桃三娘這麼笑著又望了一眼那男子,男子毫不在意,正要伸手拿酒壺,那名叫青山桂的女子連忙接過,並為他的杯中倒酒:「還請柳公喝我倒的這第一杯。」 「你也喝一杯吧。」男子道。 桃三娘知趣地走開了,看她轉身到後院去,我便也跟著進去,後院裡何二已經把髒碗炊具都洗乾淨收拾好了,桃三娘只是各處察看一下,我小聲問她:「三娘,那個姑娘好美。」 桃三娘點頭:「嗯。」 「三娘,你認識那個柳公?我怎麼沒見過他?」 桃三娘「撲哧」一聲笑道:「我這裡的客人月兒哪能個個都看見?」 「啊?」我一時還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她卻催促我道:「夜了,你也該回去了。」 ※※※ 自那天後,我好多日沒再見過那位名叫青山桂的女子,她在小秦淮畔那幢宅子裡深居簡出,我常常經過也只偶爾看見一個婆子提著菜籃出入。 街頭巷尾很快就流傳開一些話,據說那幢位於秦淮河畔的屋子裡住進了一位貌美無雙的女子,據說她是北方官府家的千金,因為滿門抄家獲罪,因此逃離南下至此隱居;又據說她是來自金陵秦淮河畔的青樓名妓,已被贖身,但才貌過於美艷,在家中不容於妻妾,每每遭妒,只得搬出來另住;還據說她不過是個得了失心瘋的大戶人家小姐,在家中與僕人私通出了醜事,因此不得不把她搬到外頭居住…… 總之各種好話、怪話,不盡相同,卻都振振有詞。 我在歡香館裡每當聽見這樣那樣的議論,就不禁會去望望桃三娘,她對這些倒沒有絲毫驚異,有人和她說起,她就會故意很詫異地反問道:「竟有這事?可真是奇聞呢。」 這些天江都城裡大雨、小雨不斷,下得人心裡膩煩。這日晚間,夜色朦重,我從歡香館出來打算回家,卻忽然看見她與菱兒兩個共打著一把傘,從遠處走來。 我便朝她們略彎一彎腰點頭笑笑,青山桂叫住我:「小妹妹。」 「啊?」我有些意外:「請問有什麼事?」 待她們走得近了,我看見菱兒手裡提著一盞普通的燈籠,還有一個空竹籃,青山桂一邊點頭一邊問我道:「這附近可有百年以上的柳樹?你能帶我去那麼?」 我想了想:「有的,離這不遠,順著柳青街往那邊走過去,拐一個彎就是,我帶你去吧。」 「謝謝你,小妹妹。」那女子說話的聲音柔柔的,讓人有種無法不按照她的話去做的感覺。 老柳樹據說有將近兩百歲了,但它生得並不很高,樹身足有四五個人合抱那麼粗,平素附近住的小孩子也喜歡爬到它上面掏鳥蛋,也有折它的長枝去玩的,但它依然這麼繁茂,尤其在這夜色朦朧的細雨之中,樹冠顯得那麼濃密。 「就是這棵。」我指給青山桂看。 「好。」她點點頭,撩起一隻袖子,走到樹下,菱兒把燈籠靠近她的身邊照著,她在每一根枝條上看看,然後摘下個什麼東西放進菱兒手裡的竹籃。 「你在幹什麼?」我疑惑地湊近去看。 「摘柳芽。」菱兒告訴我。 「噢,做菜吃的?」我想起桃三娘每年在初春時節,也會摘一些柳芽做成小菜。 「嗯。」青山桂笑了笑。 「我也幫你吧。」我說完,也藉著燈籠的光開始找柳芽,青山桂笑道:「謝謝你,小妹妹。」 這個時候吃柳芽,恐怕已有點苦澀味,所以用水焯時要略焯透一些,然後用涼水要多泡一會兒,間隙還得換兩次水。青山桂一邊摘時還這麼跟我說。我幫她一起盯著這棵柳樹足有半個多時辰,能吃的嫩芽幾乎已被我們摘得差不多了,看看也有半籃子,我們便往回走。 青山桂的身上總有一股說不出的幽香,只要站在她身邊就能讓人感覺很安靜舒服,但我曾偷偷問過桃三娘,三娘卻告訴我青山桂是人,可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美人啊…… 已經到竹枝兒巷口了,我向她告辭,然後站著看她的身影遠去,直到看不見為止。 回到家裡,娘看見我全身都被雨澆濕,便數落了我一頓,弟弟尿了褲子,所以「哇哇」大哭,爹問我可吃飯了沒,我點頭答已經吃過了,他便笑說讓我到歡香館給桃三娘幫忙,雖然沒什麼銀子,但給自己家裡倒是省了不少口糧。 我娘則說我該多學學針黹線活,女孩都那麼大了,這些也早該會了。 我免得再聽他們嘮叨,換下濕衣服就趕緊跑到屋子外頭的屋簷和烏龜玩。烏龜倒是一如往常那樣趴在地上動也不動,我把它抓起來盯著它的小綠豆眼兒說:「你見過青山桂姐姐沒有呢?她長得真是好漂亮的。」 這一日我從菜市回來,從小秦淮的石橋往下走時,看見不遠處一個年輕男子鬼鬼祟祟地正在青山桂所住的宅子門縫裡張望,我有點奇怪,不過恐怕是好事愛打聽的那類人吧?我也沒在意,不過正好此時那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那個年輕男子嚇了一跳,連忙退出好幾步,樣子很狼狽,我不禁覺得好笑,便慢下腳步看,卻見門裡出來一個拿著掃帚的婆子,叉著腰大聲罵道:「跟你說了多少遍,你這人真不要臉麼!我要是你老娘看不拿大鞋底子抽你?起你一身皮罷了,日日跑到人家門口轉悠啥?」 那男子雖然臊得頭都快抬不起來,但看樣子還是有點不死心,腳還是沒抬,看婆子罵了一通,才訥訥地道:「大、大娘,我真的是想來找桂姐的……我、我與她也是相識,勞煩您老代我再去問、問一句!」 「姑娘都說了不認得你麼!你這人賤骨頭麼?撒騷放屁的會麼?還不滾!」婆子拿起掃帚就來拍那男子,嚇得他抱著頭就跑,我本來站在那沒動,他卻好像沒長眼睛地就往我這邊跑,一邊跑只顧得回頭看那婆子是否追來,眼看就要撞過來了我連忙躲閃叫道:「看路麼!」 婆子其實並沒有追來,她看把男子趕遠了,就啐一口唾沫回到門裡,「彭」一聲將門關上了。 男子收住腳,吁了一口氣,但又很不甘心地狠狠盯著那門看了一眼,我覺得他有點古怪,就不再多說什麼,自己往回走,卻不曾想那男子隨後就跟過來:「這位、這位妹妹,請慢行一步。」 我怪道:「叫我麼?」 他攔在我前面,點點頭。 我這才正面看清這人的長相,倒是個白淨斯文的後生,並不像無賴:「請問有什麼事?」 男子朝我作一揖,然後道:「看你該是住在附近的吧?小生想打聽個事。」 「打聽什麼?」我望了一眼那幢宅子,想必他肯定問的是關於那裡的是。 「那屋裡的人搬來可是不滿一月?」男子果然這般問。 我想了想:「沒錯,是搬來不到一月。」 「你可見過那屋裡的主人是何模樣?」 我有點起疑,但仍然點點頭:「見過的。」 「可是一位美貌的女子,身邊帶著個丫頭?」他用手在我身邊比了比,意思是他說的丫頭比我個子略高一些。 「你打聽這個做什麼?」我看他雖然不像歹人,但如果是好事之徒,那也未免過份了。 男子看出我的戒備,連忙擺著手:「我與那位女子是相識,真的,我、我和她自小兒一起長大……我來是想找到她……」 我還是不能信服:「如果你真認得她,就徑直去找她便了。」說完,我就往家的方向裡走,男子又攔住我,有點急了:「不、不是,她不肯見我,她肯定出了什麼事,肯定、肯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我是太擔心了。小妹妹……」他的樣子像是想要一把抓住我搖晃似的,我嚇得後退一步,恰好在這個時候,身後響起一個吊兒郎當的熟悉聲音:「喲!怎麼又看見你了?笨丫頭!」 我每次聽見這個叫法就會氣不打一處來,不必看就知道是誰,小武! 小武手裡拿著一根柳枝東甩西甩走過來,穿著黑色的短坎肩和短褲,光著兩個髒兮兮的腳丫,我白了他一眼,趁著那年輕男子也一愣的當兒,我便繞過他繼續走,年輕男子不知是不是看見有旁人,也就不繼續拉著我了,只是還跟在我後面,我心裡開始覺得這人討厭起來,於是先不回家,而是進了歡香館。 這時還未到中午,飯館裡沒什麼客人,桃三娘正把一大盤煎好的芝麻酥油餅端出來,是專門放在店門口桌上,要賣給那些沒時間停留吃飯的行腳過客的乾糧。 不過桃三娘做的芝麻餅可是很香的,要給我可是寧願不吃飯,單吃這餅也願意。 我吸著鼻子垂涎說:「三娘做的餅真香。」 小武立刻在旁邊搭腔道:「又醜又笨的丫頭,就知道吃!」 我正要發作,卻見那年輕男子也跟了進來,桃三娘上前招呼道:「客官裡面請!」 「誒?」我看著那人進店裡找了一張桌子坐下。 「客官想要點什麼?」桃三娘給他倒上茶。 那人一邊將自己衣袖挽起,一邊道:「麻煩老闆娘,蒸點臘肉、再炒個小菜來,黃酒也給我溫一壺。」 「好的,客官稍等。」桃三娘答應著去拿酒了,李二則到後面去傳話給廚房。 我看那男子來歡香館必是想找桃三娘打聽吧?他真的是青山桂姐姐的相識?我怎麼看也覺得不太像,桂姐姐看起來甚至不像凡人,這男子卻說自己與她是青梅竹馬? 這時有人來買餅,正好那小武就坐在桌子邊上,買餅的人就問:「小哥兒,這餅一個要幾文?」 小武眨眨眼看著他:「不要錢,老闆娘白送的。」 「當真?」那人怪道。 小武回頭覷了一眼櫃檯邊忙碌的桃三娘,再轉過頭笑道:「當然真。」 我有點生氣了,走過去道:「你別渾騙人,這餅二文錢一個。」 小武毫不在意地撇撇嘴,我拿紙給那人包餅然後收了錢,便拿著錢去找三娘告小武的狀,三娘聽了只是笑了笑,瞅了小武一眼沒說什麼,這時酒燙好了,她便給那男子把酒送去。 果不其然,男子趁著桃三娘拿酒來的時機,便問起她關於青山桂的事。桃三娘托腮想了想,才恍然大悟似的:「噢!你說的那位姑娘我確是見過的。」 「是!是!而且她愛穿青色衣服,她那丫頭菱兒今年十三了。」男子興奮地描述著她們的模樣,又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沒錯,她果然搬到這兒來了,她必是有什麼苦衷不敢告訴我……」男子突然又緊擰起眉頭:「她怎會不肯見我?難道是受到什麼人威脅了?」 桃三娘看他在那自顧自嘀嘀咕咕,十分哭笑不得,便故意用驚詫的表情插話問:「客官你說青姑娘受人威脅?還有天理麼?什麼人敢這麼明目張膽藐視王法?」 這時李二把炒好的兩碟菜送上來,桃三娘又寬慰他道:「客官先吃飯吧,吃飽了才好想辦法呀。」 男子苦著一張臉一邊歎著氣,一邊拿起筷子,但是又沒了食慾,放下筷子去拿起酒杯,開始自斟自飲,桃三娘就自己走開了。 我心中萬分好奇起來,暗忖難道這男子真的與青山桂姐姐是相識的?看他這麼難過的樣子,不像是假的…… 核桃樹上那個雀窩裡,雌鳥已經開始孵蛋了,雄鳥則來回忙碌地找食物,小武利落地爬上樹去,伸長了脖子去望那窩裡的情形,雌鳥急得驚恐地「喳喳」大叫,我跑過去一把拽住小武的腿將他往下拉:「你嚇到它們了!你快下來!」 小武似乎還想到我會拽他,因此一個不留神就從樹上掉了下來。 「嚇!」我更是嚇了一跳,連忙過去扶他:「你沒事吧?摔到哪了?」 小武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白了我一眼:「嘁!這麼矮的樹。」 何大在旁邊,聽到這話瞪了他一眼,桃三娘卻在裡面「哈哈」大笑,我嘀咕了一句:「討厭鬼!沒見過這麼讓人討厭的人了……」說完我就往家走,再不理會小武。 到了下午的時分,我在院子裡晾曬弟弟的尿布,卻看見那個嚷嚷著要找青山桂的男子在竹枝兒巷口走過,看樣子他還在這附近遛達,也許見不到青山桂他是不會罷休的。我不由得想到,即使他倆真是相識,但青山桂不願意見他,一定有什麼原因,而且相比起來,那天夜裡到歡香館來的姓柳的男子,和青山桂才更是相配呢。 ※※※ 這天晚間,天又開始下小雨,外面濕重重的。 我家院子裡又積了幾個小泥窪,我在屋子裡找烏龜不見,估計它又自己跑到外面去了,便走出院子,隔著矮牆卻恰好看見一個白光在黑暗中飄過去,我嚇了一大跳,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夜霧太大,那白光其實是人手裡的風燈——船形風燈! 就是那位姓柳的男子與他那位提燈引路的白衣少年,正悄無聲息地從街上緩緩走過,看樣子是往歡香館去的,這個時候歡香館也打烊了,門前那對紅燈籠都已經熄滅,難道他又約了青山桂在歡香館喝酒? 我踮起腳不住張望,只見他們進了歡香館裡,又過了一會兒,白天看見的那個四處打聽青山桂的男子也出現了,他還是那麼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藉著街道旁的柳樹隱蔽身子,然後不斷往歡香館裡探視。 莫非青山桂已經在歡香館裡了?可他為什麼不第一時間過去和她相見? 我好奇心起,看看屋子裡,我娘已經哄睡了弟弟,正在燈下做活計,爹出去幹活了,今晚不回來,我便躡手躡腳出了門。 哪知,剛出門就冷不丁被從陰影裡跳出來的小武嚇了一大跳! 「嘩!下雨了!下雨了!」他高興地嚷嚷道。 我撇撇嘴:「下雨有什麼好的。」 但是被他這麼一鬧,那邊那男子也肯定看見我們了吧,沒意思!我洩氣地想,不過反正已經出來了。我大大咧咧地走向歡香館,卻在這時,看見方才替柳公提燈的那位白衣少年走到店門口。 他仰頭望出屋簷外,可天上除了黑漆漆的雲和雨,還有什麼呢?我有點疑惑地第一次仔細打量他,才發現這少年的臉白得像瓷,眉心有一點紅,身上的衣飾質地華貴,但是眼神卻有點黯淡,就像是蒙了一層霧水。我從他身邊走過,他都好似完全沒有看見一樣,我不禁在他旁邊的時候放慢腳步,也循著他的目光抬頭去望天—— 一道細長的白光從低矮的黑雲中像繩索一樣扭轉著飛過,閃電?我腦子裡這麼想,但白光沒有立刻消失,而是往更高的天空中飛去,環繞成一個半圓,然後才隱入一團黑雲中。 「嚇!」我驚訝地望著天,白衣少年好像這時才注意到我,但他只是略微把臉側過來一點,用眼角覷了我一下,然後又不動聲色地轉回過去。 我覺得這人的眼神讓人有點毛毛的,便不敢再理會他,走進店裡。 我的腳甫一踏進店裡,就聽見柳公在說話:「……有人彌縫其說,鬼乃兔字之誤,南山兔子預知將來要拔它們的毛做紫毫筆,所以哭的。」 桃三娘和青山桂都笑起來,可我沒聽懂那話是什麼意思,空氣裡有很清新的水味,還有淡淡的不知名幽香、酒香。 青山桂看見我,便笑道:「小妹妹,你來了?過來坐。」 我對那個柳公感到陌生,所以有點不想過去坐,桃三娘也笑道:「月兒,嘗嘗三娘剛拌的柳芽?」 桌上果然擺著一碟鮮綠的柳芽,裡面有些紅色的小碎,約莫是蝦米,還有極細的蔥絲和香芝麻。不過其實我對另外幾樣漂亮的小點心更感興趣,一碟是雪白和青綠的粉團模樣,一碟則是用模子印出花形的小紅餅,還有一碟是捏成圓滾滾兔子的小包子,不知道是什麼餡的……我暗吞了吞口水,這時卻聽見店外傳來一個人的慘呼聲:「哎喲!」 「出什麼事了?」桃三娘轉過頭去,示意何大出去看看,還沒等何大走到門口,就見那個四處打聽青山桂的人,一手捂著半邊臉正追著小武,一邊罵道:「你是哪家的野孩子?哎!別跑!」 小武腿腳比他快多了,他笑著回頭看那人,跑進店來,還把站門口看天的白衣少年撞了一下,但小武也不在意,嘻嘻哈哈地徑直蹦上一張桌面。 「你還跑!」那人追了進來,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半邊臉上都是泥巴,衣服也全濕的。 我們都愣在那望著他,那人頓時窘得滿臉漲紅。 桃三娘走過去:「您不是白天來過的客人嘛?」她上上下下看他的衣服:「怎麼出門也忘了帶傘?這是摔跤了?何大,快給客人拿個炭盆來烤烤衣服。」 「不、不必了。」那人擺擺手,卻不住地拿眼看這邊坐著的青山桂,根本沒在聽三娘說話,而青山桂這時也看見他了,那人忘情地走過來幾步,驚喜地道:「桂姐,原來真的是你!」 看青山桂的神色,也已經認出他來了,不過她並沒有流露出驚訝,卻只是朝他略一點頭,淡淡一笑:「原來是陳家的二哥哥,幾年不見了。」 青山桂的一句話像是一盆冷水澆在男子的頭上,他急切地走過來:「桂、桂姐,我找了你好久了,你怎麼……」說到這裡,他已經看見與青山桂同坐在一張桌上的那位白衣男子,他手中正端著酒杯,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這位是同鄉?」 青山桂笑道:「嗯,是小時住隔壁家的。」說著,她端起酒壺:「陳家哥哥,不如你也來喝一杯?」 看著青山桂拿來杯子倒滿酒,然後雙手遞到自己面前,那男子的面色一陣清一陣紅,他卻不伸手去接,只是盯著青山桂的臉,眼眶中漸漸竟蒙上了水霧,聲音也哽咽了:「桂姐……到現在你在我心裡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還是那個秦桂姐,不管你經歷了什麼,改變了多少……」說到這裡,男子已經說不出話來。 我茫然地看著他,原來青山桂的本名叫秦桂姐?看來她真的只是凡人……我又看看青山桂,再看那位柳公。柳公只是嘴角帶著淡淡笑意,似乎並不在意,照舊喝自己的酒。 青山桂搖搖頭,露出一絲苦笑,剛想說什麼,這時門口的白衣少年走進來,對柳公稟告道:「柳公,雨下夠,荼燾已經回去了。」 「好。」柳公聽完,點頭一笑。 桃三娘也笑道:「明日就晴了?我的菜好拿出來曬曬。」 白衣少年接口道:「明後日的太陽都好。」 柳公站起身,朝青山桂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青山桂點頭:「我送你。」 然後,她放下酒壺,菱兒拿起那盞風燈,白衣少年在前面引著柳公,走到門口時,柳公又想起什麼,轉身對桃三娘說:「三日之後……呵,那件事就麻煩你了。」 桃三娘笑道:「你就放心吧!」 我看著青山桂隨柳公就這麼走出店去,再看剛才說話說到哽咽的男子,他此刻一臉的錯愕地站在那裡,半晌才回過神來,跟出去大喊道:「桂姐!桂姐!」 我看沒人注意,便拿起桌上一個小紅餅放進嘴裡吃著,並伸長脖子看他們如何,那柳公對這男子是完全不放在眼裡,他與青山桂依依話別幾句,便走了。 天雨已停,青山桂目送柳公的身影遠去,才轉過身來,卻與這男子直面地不期而遇,男子背對著我這邊,因此我不知道他是什麼表情,但青山桂望著他的樣子,似乎歎了一口氣。 桃三娘在旁邊道:「姑娘不如再進來坐坐?」 青山桂便點點頭,挽著衣袖走進來,男子緊跟著她,臉色陰沉,眼睛也一直盯在她身上。 青山桂回到桌子邊坐下,請桃三娘幫她重新頓一壺茶來,我吃完了餅,又抓起一個兔子包,咬了一口,原來裡面是蜜餞果子餡的,我咬第二口,看見旁邊的菱兒在盯著我看,我覷了她一眼,有點不好意思,想了想,只得舉起包子問:「你想吃麼?」 菱兒的神情有點嚴肅,對我搖搖頭,然後目光又轉到那個男子身上,我循著她的目光也望向那個男子,竟發現他此刻滿臉漲紅,胸膛起伏不平,像是壓抑著滿腔的怒氣,只盯著青山桂看。 「陳家哥哥,」青山桂終於開口,語氣很沉靜:「小時候的事,都過去了。秦家都已經家破人亡,該死的也死了,該散的也散了,我也早不是秦桂姐了。」 「你是!你就是!」姓陳的男子嗚咽起來,執拗地說道:「在我眼裡你還是一樣的!我找了那麼久,你就是不肯見我,難道怕我嫌棄你曾經做過倌人?那個男人是誰?是他買了你?他花了多少銀子?我就算傾家蕩產也還給他!你跟我走……」說到這,男子就一把拉住青山桂的手臂,拽著她就往外走。 「陳家哥哥,你別……你放手……」青山桂掙扎著,但男子的力道比她大,恰好這時桃三娘端著放著幾隻茶蓋碗的托盤走過來了,她驚訝地大聲道:「怎麼?就要走?我說姑娘,你先喝口茶。」——說著,她一手搭在男子抓住青山桂的手上,男子的手立刻好像碰到針一樣自動躲開了,桃三娘笑吟吟地扶住青山桂的肩:「來,嘗嘗這雁蕩山的新芽茶。」 青山桂有點不知所措,便隨著桃三娘的擺弄,那男的愣了愣,回過神來,怒目瞪著桃三娘:「你想阻攔我麼?你跟那個男人是一氣的?」 桃三娘忙著把蓋碗一一放到桌上,笑著道:「客人消消氣,坐下喝碗茶潤潤嗓子。」 我看大家的臉色,反正也沒人注意我,我又拿起一顆青綠的糰子,一回頭,就看見小武坐在一張桌子上,兩條腿一甩一甩地,朝我擠眉弄眼。 菱兒戒備地看著那男子,似乎想說什麼,但張了張嘴又把話嚥回去了。還是青山桂自己開口道:「陳家哥哥,你坐。」 男子僵硬地站在那:「我只問你要不要跟我走?還是留在這裡當人家金屋私藏的,見不得人的妾?」 青山桂雙手拿起了桃三娘放到面前的茶碗,聽到他的話,卻嘴角浮現一絲冷笑:「五年前,我家被籍沒,我和菱兒一起被人轉了好幾道地賣到這,菱兒那時還不滿十歲,途中差點病死……『揚州瘦馬』……想來也是可笑,後來我卻被當作奇貨,到了聞香閣,那媽媽給我改了名,點上守宮砂,教我琴棋字畫……」 「我不是說我對此絕不介意嗎?」男子急切地打斷她的話。 青山桂搖搖頭:「我若自輕自賤,早不是現在這般模樣,你介意與否,與我何干?」 「桂姐!」男子痛呼一聲:「小時候,我爹就與你爹說過,你我同歲,不如訂個娃娃親,後來雖不了了之,但我心裡真的就一直把你當作我的未婚妻子一樣對待,我倆打小一塊玩兒,我上樹給你捉知了……難道你都忘了過去那些事了?」 「我沒忘,」似乎說到這些,青山桂臉上有了笑意:「但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陳家哥哥。」 「你……」男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吃完糰子,有點噎著了,趕緊去找茶喝,但我不敢作聲,看看青山桂,我才慢慢挪著身子下凳子,溜到旁邊的桌子,只見小武整個人躺在那張桌上,翹著一條腿,在那晃晃的,桃三娘走過去,好像拎一隻小雞似的把小武拎起來:「那麼髒的腳還踩在我的桌子上!」 「所以你現在寧願沒名份當個外房的妾也不願跟我回去?」姓陳的男子突然暴怒地大吼:「我真是瞎眼了!居然還巴巴地來找你,我明知道、明知道的……」他雙手揮舞著過來一把將桌上的茶碗和點心都撥到地上,然後雙拳捶著桌面,對青山桂大聲喊道:「你不單身子髒,心也髒!所以這些日子你明知道我在找你,你都不肯出來見我一面!你是不敢!你最後那點良知……」 「哎,青姑娘,你看我都忙糊塗了,彩餅五百個,蓮子、百合、糯米、紅豆各十五石,織錦綾緞各二十匹、紫檀妝奩一套……還缺哪一項?」桃三娘忽然走過來,手裡拿著張寫滿字的紅紙問道。 青山桂一愣,然後答道:「豬牛羊三牲啊。」 「呵,最要緊的我竟忘了。」桃三娘笑道:「柳府送來的那套嫁衣,姑娘可試過了?」 菱兒立刻旁邊插話道:「姑娘嫌太沉,單那頂冠子就壓得人頸子酸。」 「呵,柳公府裡這些日必是忙得人仰馬翻,柳公還得忙公務,真是難為他還想得這般周到,不過這嫁娶,可是人生頭件大事,柳公這些年,身邊也沒一個貼心的人,我們直道是緣分未到呢,終於有了你青姑娘……」桃三娘若無其事地絮叨著,但我想她是故意說給那男子聽的,果然那男子的臉上青一陣紅一塊。 我一口氣喝下整杯茶,小武在旁邊看來百無聊賴的樣子,我回頭再看那地上,點心、柳芽和茶碗都撒了一地,心裡覺得可惜,幸好剛剛還吃了幾個。小武打了個呵欠,有點瞌睡狀的神情看著那男子:「說完了沒?」 半晌,那男子都沒說話,菱兒彎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輕輕歎了口氣,遠處聽見傳來了敲梆聲,桃三娘嘀咕了一句:「亥時二刻了。」 青山桂站起身:「菱兒,我們回去罷。」 青山桂從男子身邊走過時,男子才終於開口,他的嘴唇有點顫抖,啞著聲問道:「你已決定嫁他?」 青山桂點頭:「是。」 「你三日後就過門?」男子似乎還不太相信:「他究竟是何人?姓柳麼?」 「你知道又有何用?」青山桂搖搖頭,菱兒提著燈籠,兩人便走出店去。 那男子這一次倒沒有追出去,只是站在那愣愣地出神。桃三娘沒理他,自顧著在櫃檯裡打著算盤算賬,何大過來收拾地上的東西,我跟桃三娘說:「三娘,我走了!」 「快回去吧。」桃三娘應道。我便也不再看那男子,回了家,小武好像也跟在我後面出來了,但一眨眼就不見了他,我推開自家院門的時候,看見我的烏龜在屋簷下角落裡伏著,手腳腦袋都已經縮進殼裡去了。 ※※※ 第二日我到歡香館後院裡,看見桃三娘著實忙著,數百個漂亮的紅漆盒堆在一個小屋裡,院子裡則架著幾個臨時的土灶,燒得熱氣騰騰的。 那餅名為神仙富貴餅,做法不難,就是把數十斤生脂肥肉切小骰子大的方塊,入鍋裡小火熬出油來,待油氣和油色微焦香,再倒出來晾涼些,就用這油和面,用餅模子壓出一個個圓來,上面再用紅紙印上桃花或牡丹的花紋,火上放一淺底的寬口大砂鍋,砂鍋裡鋪草柴灰,灰上再鋪紙一層,便把瓶均勻放紙上,待那灶裡的熱氣慢慢將餅烘熟。 桃三娘說,這種餅要裝二百盒,得做兩千個。另外,何大和何二在廚房裡和面,他們做的是豆沙饅頭,據說也要裝一百盒。 快到午間了,還有客人會來吃飯呢,我趕緊幫桃三娘去洗菜,想起昨晚那個男子,便問桃三娘,後來他怎麼樣了,桃三娘笑了笑,神色之間有點諱莫如深:「你們都走了以後他還在我這又喝了酒,喝完才走的,不知道上哪去了。」 我把韭菜、蓬篙、筍子都洗好切好,再去燒飯,直忙到晌午飯時過去了,才得以歇一口氣。桃三娘拉我坐下喝茶,正吃著飯,就看見那姓陳的男子從外面走進來。 「呵,陳小哥,請坐。」桃三娘對他招呼道。 那男子看來蓬頭垢面,身上的衣服還是昨天那樣,濕了又干了,皺皺巴巴的,還有一股霉味,臉也凹進去了,眼眶深陷,像是跑了不少地方。 那人渴壞了,什麼不說先拿起杯子連灌進幾杯,才吁了口氣:「老闆娘,隨便炒個什麼菜,有熱飯給我盛兩碗,快。」 「好。」桃三娘轉身到後面去,手裡拿著剛烘好的一個神仙富貴餅給我:「嘗嘗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餅上印的紅花和紅字刺激到那男子了,他一眼看見這餅,就大踏步走到我們桌前,指著我手裡的餅:「老闆娘,你昨晚說的話,都是真的?」 桃三娘還疑惑道:「什麼?」 「就是說做喜餅的事!」男子大聲道。 「噢,你說那事,當然真啊,我一大早忙活到現在,才做出這八百個,還差得遠呢。」桃三娘懊惱地搖搖頭。 「那姓柳的……到底是什麼人?」男子一把抓住桃三娘的手臂,凶巴巴地問:「我跑遍了城裡,也不打聽不到哪家官家是姓柳的!你說!他是誰?」 「喲,客人,你太無禮了。」桃三娘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臂,男子才有點自知理虧地鬆手。 桃三娘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客官,您就這麼在意青姑娘?」 「當然!她與我青梅竹馬從小長大……」男子的話說到一半,又住了口,接著煩躁地一甩手:「這個不關你的事!你只告訴我,那姓柳的究竟是什麼人?我看你應該很清楚。」 「呵,客官,我又為何要告訴您呢?」桃三娘坐下來,在自己杯裡倒上茶,好整以暇。 「我、我給你銀子!」男子伸手到腰間摸錢袋,果然取出個「嘩嘩」作響的錢袋,往桌上一丟:「你說!」 桃三娘覷了一眼:「難道青姑娘只值這麼一點?」 「什麼一點?」那男子頓時暴怒了:「這些銀子足夠買下你這家店了!別廢話,姓柳的住哪?」 桃三娘「哈哈」大笑,用小指挑起那個錢袋,然後當著男子的面打開,然後把整個袋子一翻過來,「辟里啪啦」一把小石子兒和沙子灑了一桌,桃三娘冷笑道:「客人,這就是能買下我店的銀子?您未免太小氣了吧?」 男子立刻傻了怔在那,半天沒回過神來,這時何大已經端著炒好的菜和熱飯出來:「客人,請問坐哪吃?」 那人才如夢初醒,指著桃三娘大吼:「你、你、你……」 桃三娘笑道:「客人,先吃飯吧?菜要涼了。」 那人卻用一種陌生而戒備的目光盯著桃三娘,桃三娘依舊笑吟吟地:「怎麼?」 那人一咬牙,眼眶卻忽然掉下一顆淚來:「不管怎麼樣,桂姐是我這輩子惟一想娶的女人!我是真的想與她在一起,這麼多年了,這個心意沒有變過……你們為什麼都阻撓我?為什麼不讓我和她在一起?」他越說越傷心,終於跌坐在身後一張凳子上。 「噢?真的如此麼?」桃三娘的臉上顯露出一絲別有用心的笑意。 「當然!」男子帶著哭腔吼道。 「那你到保揚河邊找一下好了。」桃三娘不經意地說了這麼一句。 「保揚河……?」那男子想了想:「保揚河……」 何大在一旁仍端著托盤,又問了一句:「客人,請問坐哪吃?」 男子回頭看了他一眼,躊躇了一下,卻悶不作聲就忽然轉頭往外走了。 我詫異地看著他的背影:「三娘……就這麼告訴他了?柳公家在保揚河畔麼?」但我腦子裡想了半天:「保揚河畔有住著那樣人家嗎?」 桃三娘乜斜著眼看我:「你覺得柳公府上是什麼光景?」 我搖搖頭:「不知道。」不經意間,我的目光落到方纔那錢袋裡掉出來的沙石上,卻更加驚異地發現,那地上、桌上明明都是些散碎銀子和銅錢,我驚得目瞪口呆:「這……」 桃三娘卻接口道:「與他開個玩笑罷……既然給了我銀子,所以我得告訴他柳公的住處不是?」 我有點無言以對,桃三娘讓我吃的那個餅,沒什麼甜味,咬起來也有點硬,只是有一股濃郁的油香,桃三娘說這樣做的餅沒餡,因此不是特別好吃的,但能放得久些,做完這個再做些好吃的芝麻酥皮和玫瑰酥糖。 到了晚間,菱兒獨自來了店裡,跟我說花轎來接的時候,讓我和小武去幫忙,只需要跟著花轎在門口接上新娘,然後到柳府去走一路,到了府上大門口,等新娘下轎就行了。 我不曉得該不該答應好,但桃三娘卻幫著一口應承了,我思來想去覺得奇怪,才問桃三娘道:「那小武?我並不知道他是哪家的男孩,好生少見的,一時又不知從哪裡冒出來?」 桃三娘抿嘴笑,只說:「遲些你就知道了。」 之後那個姓陳的男子也沒有露面,我幫著桃三娘做餅,足足忙了兩日,也就忘記了。 ※※※ 戌時黃昏,天色將黑未黑,下著細碎的小雨。 有兩個形貌修飾得乾淨整齊的婆子到了歡香館後院,分別拉著我和小武到小房間裡打扮,小武竟也不搗蛋了,出奇地安靜配合。 婆子向桃三娘要了洗米水,給我洗了頭,換上一身湖水綠色的漂亮衣裳,待頭髮干了以後,又給我梳了丫髻,綁上緞帶,別上幾顆白珠花,把我額前的劉海撩起來,把我的眉毛剃掉一部分,然後在我的臉上均勻地塗上白粉,用眉筆再細細地把眉毛描了一遍,之後略微在嘴上抹上一點唇紅……我對著鏡子大氣不敢出,任她擺佈,待收拾齊整,我幾乎對著鏡子都認不出自己來,婆子拉著我出去見桃三娘,她拉著我「嘖嘖」稱讚不已。 小武比我先收拾好的,他好不自在地站在院子裡,身上也穿著和我差不多的衣服,那一頭亂髮也被梳平了,用緞帶綁了一個髻,他看見我,便吐舌做了個鬼臉。 帶水的夜色就像一塊幕帳,鼻子裡聞到的都是濕涼。 街道很安靜,沒有路過的行人,連貓狗也不叫了,我和小武隨著那婆子走到那幢宅子門前,才看見一對高高的大紅燈籠掛著,上面兩個喜字分外惹眼。 好幾個梳妝打扮好的婆子和丫鬟在門裡出出入入,看見我們,便歡喜地拍手道:「好好,金童玉女來了。」 一個婆子帶我們進去,我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院子不算大,新植著幾排矮小的桂樹,小樓裡燈火通明,門首的紅帳子分外醒目。聽她們說,青姑娘已經梳扮好,在房裡等著轎子了,菱兒走下來看見我們,便給我和小武手裡塞了松子糖。 坐了大約半個時辰,有人喊:「轎子來了。」 接著就聽見屋外遠處隱隱傳來喜樂之聲,但是一時又好似並不真切,這邊婆子便跑上樓去通知,不一會兒菱兒便扶著蒙了蓋頭的新娘子小心翼翼走下來,我和小武的任務就是跟在新娘子身後走,把她送上轎子後,再隨轎子跟在轎子兩邊走。 門外的儀仗除了抬轎子的轎夫,還有一二十人,他們都穿著大紅的衣裳,打著大紅喜字的燈籠,緩緩一路走來,靜悄悄的,轎子前走的兩個人,各提一個冒著裊裊紫煙的銅香爐,有一股奇特的焚香氣。[TXT小說下載:www.wrshu.com] 我不敢說話,只是望望旁邊的小武,小武也看了看我,他的神情遠不像我這樣緊張,兩個機靈的眼睛對我眨巴幾下。 新娘子上了轎,我們便隨著儀仗一路走。 儀仗走得慢,我跟隨在這一行隊裡,感到腳下步子輕飄飄的,似乎鞋底壓根踩不到硬實的地面,走著倒也不費力氣,兩隻腳動動就只是做個樣子罷了。轉過幾條街巷,我認得路,這是去江都城的北邊,保揚河的方向,我忽然想起那天桃三娘告訴那姓陳的男子,讓他去保揚河找柳府,不知他找到沒? 保揚河畔沿岸燈影綽約,一路看去,那二人合抱般粗的樹身上都用彩紗紮著,樹枝上吊著燈,方才走過城裡時是那樣寂寥,可到這卻一下子換了天地一般,頓時到處都熱鬧起來;看那水面上,飄著好多花草編製的籃子,籃裡載著點燃的紅燭,又有三五艘雕鏤精緻的花船,船上坐著或站著幾個正在撥弦吹奏的華服女子,還有一些穿著金色、銀色衣裳,個子十分矮小的頑童,在岸邊拿著焰火在點,五顏六色的香煙火屑照紅了整條河面。 我抬頭望望天,那一彎淡淡的新月有一半都沒在烏絲雲裡了,小雨細細密密像無數針尖落下來,我身上卻也不濕,看著周圍的景致,真恍惚是到了仙境,再看前方遠處,倚著水畔有一座石牌坊,只是上面的字我不認得,待走得近些,聽見有人說:「揚河柳君府到。」 一行儀仗便在牌坊下站住了,早有兩行僕人恭立著,我朝牌坊門裡張望,彷彿看見一幢巍然的亭台樓閣在,一條長長的石階上正走來幾個人,為首的就是改作了新郎官打扮的柳公—— 有人喊道:「新郎迎新娘下轎!」 婆子把轎簾掀起,菱兒攙著新娘子出來,我想起桃三娘臨行前的囑咐,只要隨轎到河邊,看柳公接到青山桂,我和小武就不好再跟下去了,這時候有人就會給喜賞之物,收了東西就立刻回來,切不可進牌坊到那府裡去……我看看小武,他正東張西望看得高興,似乎並沒有多想什麼。 有人遞給一段大紅綢,讓新郎新娘一人手裡拿著一邊,便要往那牌坊裡走去,就在這時,人群之外突然衝進來一個揮舞著丈高木棒的凶神惡煞—— 他一路用棒子攆打,將那放焰火的小孩都嚇得四散逃跑,儀仗前頭的人也被他幾棒子打得東倒西歪,我定睛看那人,只見他全身濕淋淋的,頭髮和臉都沾滿水草和泥苔,根本看不清面目,我唬得一跳:「嚇?水鬼麼?」 只見那人並沒有朝新郎新娘衝去,而是三步兩步衝到牌坊下,不由分說掄起棒子朝牌坊的大石柱砸過去,我原想那木棒不可能比石柱還硬的,哪知「嗙」一聲巨響,那石柱子竟就被他打折了,柳公身旁一高個子的人站出來大喝:「何方妖孽?在此猖狂?」 那凶神惡煞還不住手,繼續高高舉起木棒又向另一根柱子打去,高個子便大跨步走過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住手!」 那凶神猛一回頭,大棒子就朝高個子頭上敲下來,高個子頭一偏躲開,然後緊接一腳,就把凶神踹倒在地,可這時那根柱子已經崩斷開來,一大塊落在地上,我仔細一看,那石柱分明是一大段朽木而已,我再抬頭,也看不見那牌坊了,霎時間就好像眼前的情景像一幕雲煙似的消散,只看見一所僅一人多高,十分狹窄破舊的小廟堂立在那裡,廟門前有一塊鏤刻花紋的木頭立的字牌,一條支立的木柱子正是被那凶神用棒子打斷掉的—— 我認得了,這裡似乎是江都人常來拜祭的保揚河神廟,大約一二年前我娘帶我去蜀岡上的大明寺燒香時,就曾路過這裡,當時還看見過幾個老人在擺供果。 那凶神惡煞倒在地上,痛呼起來,看來那一腳很重,蒙著蓋頭的新娘子也忍不住掀起蓋頭的一角張看,發出一聲驚呼:「陳家哥哥?」 「哎?」我這才認出地上那個竟然就是姓陳的男子! 四下裡這時都亂了,河面上那些船裡的女子也停下吹奏,紛紛朝這邊看,一直緊緊跟隨柳公身邊的那位白衣少年不知從哪忽然走出來,指揮著周圍人:「把這個攪事的捆起來!」 周圍那些人立刻一疊聲地喊:「把他給我們吃了吧……」 我這才驟然發現,周圍那些河裡岸上站著走著的人,卻都有一副魚蝦的頭面,方才踹倒陳姓男子的高個子,現在變得滿臉黑麟,就連那船上穿著華服吹奏樂器的女子,目下也一個個都頂著個厚唇有腮的鯉魚頭,十分嚇人! 我嚇得差點腿腳發軟站不穩,再看那柳公和白衣少年,還好他們雖都是滿臉怒容,但相貌沒有改變。 滿臉黑鱗的高個子把陳姓男子一腳踏住,讓他動彈不得,向柳公問道:「公如何處置此人?」 柳公望向青山桂:「由你決定罷了,他是為你而來。」 周圍的魚蝦臉妖怪們七嘴八舌地聒噪道:「給我們吃掉吧、給我們吃……」 那男子絲毫不畏懼,只在那掙扎地喊罵:「我當你是什麼人物,卻是強搶民女的鬼怪麼!桂姐、桂姐你別怕他,我一定救你走!帶你回去……」 青山桂走到他面前,面容神情之間有些淒然地看著他,半晌才道:「我是自願嫁給柳公的……」 「你胡說!必是他強迫的你!」男子掙扎得更加厲害。 「我……」青山桂的十分犯難,欲言又止,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誒?這是怎麼了?」四周圍觀的妖怪們頓時一陣騷動,它們自動朝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路,我循聲望去,只見手提著食盒的桃三娘微笑吟吟地走來。 她看著眼前情景,似乎並不驚訝,逕直走到青山桂面前:「我想青姑娘或許想吃柳芽,所以特地做了送來,本以為這時候你們該拜過天地了,怎麼還站在這裡?」說完,她又低頭看著那地上的男子:「你與青姑娘的緣分已盡,為何還胡攪蠻纏?」 男子恨罵道:「不是你告訴我到保揚河來的麼?你卻說我胡攪蠻纏……我辛辛苦苦只是為了要和桂姐在一起,你們為什麼都要來阻止我們?」 桃三娘語重心長地道:「我叫你到保揚河來,是讓你來做什麼的?」 男子一時不明白桃三娘的意思,語塞地望著她。 青山桂也一臉錯愕地看著桃三娘,但漸漸地,她的臉色陰暗起來:「你、你……什麼意思?」 我看那一旁的柳公,他只是面容凝重,卻並不說話。 桃三娘將手中的食盒舉到她眼前:「入柳公府之前,青姑娘不打算將這柳芽最後再送給這位麼?」 我對桃三娘的舉動十分納悶,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但看青山桂,甚至她身邊一直默不作聲的菱兒,卻都齊齊變了臉色,菱兒從桃三娘手裡接過食盒,掀開盒蓋,青山桂親手端出那碟涼拌精緻的柳芽菜,桃三娘緩緩道:「青姑娘,你已經忘記你為何要摘柳芽麼?」 「為何?」青山桂的眉心蹙起,努力回想著什麼:「有些事我不大記得了……」 陳姓男子大喊道:「桂姐,你別聽她胡說鬼話!只要你答應跟我一起回去,我什麼都不怕……」 桃三娘接口道:「你是只要她跟你回去,你就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敢做得出來。」 青山桂被桃三娘的話猛然醒悟過來似的,看看手裡的柳芽,再看那地上的男子,竟露出決絕的神色,她對滿臉黑鱗的高個子道:「你放開他。」 高個子依言抬起腳,姓陳的男子立刻從地上爬起來,就要伸手去拉青山桂:「桂姐……」 青山桂望著他:「我只記得,從小與你為鄰,小時候曾與你做伴玩耍,後來我家遭逢變故,我被輾轉賣到聞香閣為倌人……那天你到聞香閣來,我與你碰面,你當時候並沒說什麼,只是我彈琴,你給了賞銀。之後沒幾天官府的人就來聞香閣滋事,其實卻是我被那官頭看中,想給我『梳頭』卻捨不得那麼多銀子,老鴇跟他談條件,談妥的便是要我陪他一宿,我抵死不願從命,便遭到那人的戲弄,大半夜裡讓我到這河邊來采柳芽……現在想起來,就是兩個多月前的事,」說到這,她看著菱兒:「早春時節,天寒露重,凍得人手腳麻木,也無計可施,更想不到的,你竟跟來了……」 男子急切地打斷她道:「沒錯,我找了你很久,聽說你被人賣到江都來,正好我爹有同僚在這裡的衙門做事,我便托辭找他,實際就是來找你的……我也很後悔當時認出你時,沒敢立刻就帶你走,所以我只好挑唆我爹的朋友帶人去聞香閣尋隙找刺,可我本想的是趁亂找時機帶你走的,卻不曾想……不曾想那老狐狸早看中了你,竟就趁這個機會跟老鴇談成這個條件……」 青山桂搖搖頭,咬了咬下唇沒有說話,菱兒卻切齒地迸出一句:「卑鄙小人!」 男子全身一震,大聲道:「桂姐,我從小就打定主意,非你不娶的!那晚,我來找你,也是想要帶你走的,但是你卻不跟我走……我、我……」 「所以你寧願青姑娘死了,也不願她被別人奪去。」菱兒憤恨地接話道,她的眉心緊擰,面色比平素更加蒼白,雙目好似一對恨不得戳在男子身上的尖刀:「姑娘絕不會丟下我在聞香閣不管,自己一個人跟你逃走的……這些日子姑娘都想不起落水之前發生的事了,哼!若不是被柳公所救,姑娘恐怕只能成個孤魂野鬼罷。」 「不!我、我只是失手……」男子辯解道,他驚慌得雙手亂舞:「桂姐,你要相信我的話!你說你要走也得回聞香閣找菱兒,可回去明明要受那廝打侮辱,你不願跟我走,那時又有人過來了,我、我以為是派來帶你回去的人,所以情急之下,才把你推下水去的……後來我一直在水裡找,可怎麼也找不見你……」 青山桂看著手中這碟柳芽:「我總在想為何要采這柳芽,現在記起,原是那天晚間那人跟老鴇談妥了條件後,老鴇為他擺花酒,讓他把識得的人都請來,他卻說你是讀書人,愛吃柳芽、槐花等清素飲食,見我忤逆他的意思,便故意叫了我來采這……我與你的恩怨,也該在入這門前了結的。」青山桂看著眼前那幢破損的牌坊,平靜地道:「這柳芽,就該是給你吃的。吃過它,你我便從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見。」說著,青山桂雙手將那碟子捧到男子面前。 「不!桂姐!」男子吼著就要過來拉她,立刻又被那滿臉黑鱗的高個子按住肩膀,他掙脫不得,便回頭去瘋了一般踢打那人,但那高個子對他的擊打好像全不在意,他只一手就將男子拎了起來,朝柳公道:「公,現當如何處置?」 「乒當」一聲,盛滿柳芽的碟子掉在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青山桂自己重新將蓋頭蒙上,菱兒扶著她回到柳公身邊,頓時四下裡鼓樂齊奏,我的眼前霎時又恢復了方纔那高聳的石牌坊和燈火通明的亭台樓閣,一人高聲喊道:「前面開路,新郎新娘進府!」 柳公和青山桂為首,看著那一行人魚貫走入那牌坊裡,我完全傻在那了,沿岸以及水裡的燈火,一盞接著一盞熄滅,河面上似乎又恢復到以往的寧靜模樣。直到小武彈了我一個暴栗:「嗨!笨丫頭醒醒!」我才省悟過來,摀住額頭:「幹嘛彈我,好疼的!」 姓陳的男子一直在痛呼狂喊著青山桂的名字,但他無論如何也掙扎不脫高個子的手,高個子把他再一次扔在腳下,他的下巴正好磕在柳芽碟子破碎的瓦片上,他用手抓起面前的柳芽,再去望那遠去的人群的背影:「桂姐!桂姐……」 桃三娘走到男子的面前,男子抬頭看著她:「你為什麼要拆散我們?你是何居心?我與你素不相識……」 桃三娘笑道:「你到死也要糾纏青姑娘,我受人所托,只好幫你們了斷。」 「死?」男子一愣,他忽然悲從中來:「桂姐沒死,桂姐嫁給那個妖怪了!一定是那妖怪騙的她!」 「你怎麼死了還這麼頑固?」桃三娘語重心長地歎了歎氣:「青姑娘也死了,柳公救了她的魂魄,她的屍骨已經葬水底,你難道忘了?菱兒知道青姑娘死後,也來投的河,而你,幾次三番非要下河去找她,最後也沒上來。」 「我也死了?」男子懵了,喃喃地道:「我只記得我推了桂姐下去,然後水裡再找她不到,我猜度她必不會走遠,就在整個江都找……我也死了?我怎記不起來……」 桃三娘看著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隻可憐的蟲子:「你也忘記秦家為何會家破人亡了吧?就因為秦桂姐的爹將她許配了別人,你氣憤不過,便買通人到她那未過門的夫家,夜裡勒死一個丫鬟,便訛說是那家公子逼姦下人未遂,將人殺害的,鬧得官司很大,你以為這樣秦家就能斷了這門親,可沒想到秦家本是書香門第,秦老爺是個秀才,雖無官無職,卻很重信義,他絕不相信那公子是這樣歹人,所以不惜散盡了銀錢幫其打場官司,後來你趁機又著人去秦家提琴,秦老爺不允,你懷恨在心,便將他家馬車輪軸鋸壞,秦老爺一日出門途中便墜車一命歸天了。」 我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若不是桃三娘說出,我怎也想像不到世間還有這樣心狠手毒之人,但這男子面上無論怎麼看來,他也只是苦苦追著青山桂,只嚷嚷著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可憐男人罷了……我頭髮裡都感到一陣發木。 男子自己好似也不相信:「不、不,你胡說的……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要找桂姐,我非她不娶……」 那滿臉黑鱗的高個子這時也唏噓地搖搖頭,放開這男人,問桃三娘道:「該如何處置他?」 桃三娘笑道:「他是進不去柳君水府的,只是……放他在這瘋瘋癲癲的也不是辦法。」 就在這個時候,河面遠處忽然傳來一個飄飄忽忽的聲音:「將他交給我吧……」 「嚇!」那聲音像是透著絲絲的寒氣,我登時一驚,循聲望去,只見數丈寬遠的河對面,黑暗裡彷彿有個細高約數尺的長影子,只是河面的霧氣很重,燈又熄了,我看不清那是什麼,卻聽桃三娘朗聲答道:「原來是黑攝魂使,怎麼恰好路過?」 對方半晌沒有回聲,只聽見一陣陣異樣的風「簌簌」刮過,猛地半空中一聲「叮叮啷啷」的鐵鏈子脆響,我還什麼都沒看清,就見一個東西迅速地在陳姓男子身上一卷,將他整個人扯到半空的黑暗中便不見了。 ※※※ 回到歡香館,我換回自己的衣服,桃三娘告訴我,這身陪嫁時的衣服不是凡間之物,是要還的,還有說起方才河對岸那用鐵鏈鎖走陳姓男子的,就是傳說中那位專收惡鬼和迷路亡魂的黑無常,他不似白無常那般笑臉迎人,而總是陰沉乖僻,但十分恪守職任。 我驚得瞠目結舌,但是想來,若按桃三娘說的,這男子即使做了鬼,還是一如生前那般固執,苦苦追著青山桂不放,卻不知還會做出怎樣事情…… 而今夜河神柳君府的一場婚嫁,卻真是辦得格外地隆重好看啊。 「三娘,桂姐姐是因為柳公救了她,所以才嫁給他的麼?」我問道。 桃三娘笑道:「她既然已對生前死後的事全都憶來了,還自己蓋上紅蓋頭,自然是願意嫁給柳公的吧?」 …… 我回到家中已經是半夜了,但家裡人好似都不曉得我沒回來,連弟弟都睡得正酣。 我睡到床上,無意間一摸枕頭底下,竟摸出一隻用銀線刺繡著水紋的錦囊,我打開來看時,裡面有一顆拇指大白色噴香的丸子,後來問桃三娘,她告訴說這是河神府上給我的謝禮,讓我好生戴在身上,以後必有用處。 五、五色餃 這一日恰逢六月六,因是姑姑節,大清早起來,娘起了香案,對著天地默默禱告一番,也是我兩位外祖都去世得早,不然這日子是必定要回娘家的。 娘禱告完了,又從屋裡拿出一小包東西,裡面有一把香樟木梳子、一對小紅梅式的絹花、一小扎甘草,一邊催促我快去淘米洗頭,說今天就送我這木梳和絹花,甘草則是煮茶給全家人喝的,另外娘近日還特地攢下一塊尺頭,並趕做了幾對僧鞋,待會要帶著我和幾個月大的弟弟,拿著這些一起去城郊的澄衣庵捨與那裡的姑子做功德。 說起澄衣庵,那裡的主持蕙贈師太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據說很懂得治婦人病,因此這方圓一帶的婦女都願時常去庵裡找她,她這人也樂善,身邊原只收了一位二十餘歲法名淨玉的女徒弟,淨玉生得粗黑笨拙,大嘴凸額十分難看,所以平素也只是幹些庵裡的力氣活,管理著庵後面幾畝菜地,最近才聽聞蕙贈師父又新收了一個女子,是城裡嚴大戶家專門伺候老夫人的丫鬟,才十八歲上下,因為幾個月前嚴老夫人過世,她便剪了發立志要入空門,為老夫人超渡,蕙贈師父念她心誠,便收納為徒,取名玉葉。我家隔壁嬸娘跟我們說過,這位玉葉尼姑生得那是俊俏,雖然年輕卻性情十分矜持老成,加上以前在嚴老夫人身邊,老夫人常年茹素,因此她早學得一手好齋菜,尤其是蒸一道五色餃,現在庵裡都拿它供佛或盛盒子饋送香客的。 我洗好頭梳好辮子,娘抱著弟弟,我拿著尺頭和僧鞋,就出門了。 這時正好桃三娘站在歡香館門前,看見我們便打了聲招呼,一邊叫何大進去拿些糕屑一邊走過來拍拍手逗我弟弟玩,我娘連忙道:「你怎麼總是這麼客氣?」 桃三娘笑道:「俗話說:六月六,吃了糕屑長了肉,這是我剛才做好了的,摻了豬油糖和炒芝麻,香香的。」 何大拿出糕屑的紙包來,我娘就答謝著收下了,我們接著繼續趕路。 從家到澄衣庵,大約有七八里路,我們在大毒日頭底下走著,很快都汗流浹背的,弟弟很快就哭了起來,娘只好一直哄著他,等到了澄衣庵,已是中午時分,庵裡香煙裊裊,今日到這兒的香客真不少。 娘與蕙贈師太還算熟絡,因此徑直去到她的淨室,她這時正和幾位女客在裡面喝茶閒聊,我娘只好帶我們坐在屋外一棵大樹下的石墩上等。弟弟還是哭個不住,娘便解開懷給他餵奶,不一會兒屋裡的人就出來了,是一位帶著丫鬟和婆子的年輕夫人,我一眼看見丫鬟手裡抱著一隻奇特的紅毛大貓,真是稀奇得緊,但那貓只是半昧著眼睛,似乎在人懷裡正打盹,全不屑去搭理周圍。 師太送走了她們,才笑著過來請我們進去坐,我還一直伸著脖子去看那紅貓,師太就笑道:「也不是什麼稀奇物,不過是京城的人愛玩的,把貓用茜草染的紅罷了。」 我娘讓我把尺頭和僧鞋交給師太,她連連謝了,要留我們吃齋飯,我娘又拿出一些錢,請她給我弟弟在佛堂裡點盞平安燈,她都一一允了。 在佛堂燒完香,那蕙贈師太又自顧招呼旁的香客去了,我娘意志虔誠,讓我抱著弟弟到附近去走走,她自己仍跪在蒲團那唸經。 因為前院人多,我便抱著弟弟從小門走到庵後,那都是淨玉師父管理的菜園子,繞著園子半圈挖了一條小水溝,不知從哪引來一道清泠泠的溪水,一眼望去那瓜果菜綠,煞是好看。 一個頭皮烏青的尼姑正蹲在地邊摘茄子,我走過去看,那小茄子才剛剛發紫,比拇指頭粗大些罷了,她小心在意地連蒂一齊摘下來,裝得滿滿一籃子,正待起身,一抬頭便看見了我,果然不是淨玉,她穿著一口鐘的僧袍,顯得肩胸平順,身子瘦長,眉目也很清秀,想來就是新來的玉葉師父吧?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朝她點頭笑笑,她也笑笑,便提著籃子走了,這時我娘找過來:「以為你跑哪去了,蕙贈師父要給你弟弟祈福做法呢。」 我趕緊隨我娘去,到了蕙贈師父平素自己修行的小佛堂裡,已經等著好幾個帶著孩子的女人,蕙贈師父坐在佛龕前,手持念珠,其她女人圍著她「嘰嘰喳喳」,無非就是孩子夜啼、不知吃壞了什麼瀉肚子、孩子的爺爺剛過世……說個不了。 蕙贈師太看我們也來齊了,便唸一聲佛,眾人都噤了聲,她開始口中唸唸有詞,接著在佛龕前拿起一碗米,用手捏起一小撮,然後灑在每個孩子頭上,我懷裡的弟弟這時也乖乖的,不哭不鬧,用一雙滴溜溜的眼睛四處看。 灑完米,師太又從佛龕裡拿出幾張寫滿字跡又折成三角的紙,告訴女人們這都是經文,回去就給孩子縫在枕頭裡,可保平安吉祥,我娘也恭恭敬敬接過一張,趕緊小心在意地收好。 蕙贈師太才帶我們從屋裡出來,忽然一個男小廝跑來:「師父,我們家少爺來了。」 「噢?嚴少爺來了?」蕙贈一愣,然後對我們說:「你們先到齋堂去用齋,我隨後就來。」 齋堂裡並不寬敞,只是廚房外一間草頂的簡陋屋子,不過收拾得整齊潔淨,空氣裡有誘人的菜餚香氣,玉葉尼姑請我們落座,端出沁涼的煮竹葉水讓我們喝,然後又在每個人面前擺上一碗熱米飯和一小碟菜,我仔細看那碟菜,是鹽豆豉燜煮的連蒂小茄子,小茄子看樣子囫圇地過過滾油,萎黃的模樣散發出特有的焦香。 這頓齋飯雖然簡單,但是味道卻出奇地好。我們都吃完了,蕙贈師太還沒來,玉葉又從廚房裡端出幾個熱氣騰騰的籠屜,我伸頸一看,裡面是一個個圓鼓鼓的餃子,每個都有我的拳頭那般大,但與一般的餃子不同,這餃子的口上敞開著,露出花一樣五種顏色,我再仔細看去,似乎分別是塞入綠的碎韭菜、黃的熟雞蛋、白的剁瓜瓤、黑的木耳絲、赭的醬腐干。 玉葉尼姑笑著道:「這是剛蒸得的餃子,待晾涼些,大家各帶點回去,也是我們感謝施主的功德。」 蕙贈師太這時走了來,她身邊跟著一位三十歲上下,相貌堂堂的華衣男子,玉葉便朝兩人合什一揖,口稱:「師父,大少爺。」 蕙贈師太跟她說道:「小琥少爺昨夜又驚風病著了,大少爺過來拿藥。」 玉葉皺眉擔憂道:「這可如何是好?總吃藥也還是好一陣又不好一陣。」 蕙贈師太寬慰她道:「小少爺想吃你做的點心了。」 「好,我這就去做。」玉葉說完又轉身進廚房去了。 那男子又對蕙贈道:「師太這還有客人,我就不便在此久留了,我還是到外面去等。」 蕙贈微笑地點點頭,這時我懷裡抱著的弟弟「咿咿呀呀」地伸手摸我的臉,眾人看我弟弟可愛,都笑起來,引得那大少爺也回頭來望了我們一眼。 吃完飯,我們每家人都分得了五個餃子,便各自回家了。 到家時,我娘說因要答謝早上桃三娘送的糕屑,便將餃子分出兩個,讓我送去歡香館。 歡香館裡這個時候沒客人,屋子裡靜悄悄的,只有門前的核桃樹上幾隻蟬在拖長聲地叫個不停。 我拐到後院去,桃三娘在蒸紅綠鬆糕,就是磨細的米面和糖,用老酵發透,分別拌入紅曲末或青草汁蒸熟即成,想是今天六月六,不曬紅綠也要做紅綠糕才應節。 我跑過去:「三娘,天氣這麼熱也不歇著?我娘讓我給你送餃子來,是澄衣庵的小師父做的。」 桃三娘接過我遞過來裝餃子的布包,便讓何二看著蒸籠,一邊打開了布包看,忽然「噗哧」笑起來,我詫異地望著她:「三娘,你笑什麼?」 「想來這小師父倒是不俗。」桃三娘把餃子給我看:「這五色,不就表象如佛家所講的『五毒』麼?」 「三娘,什麼是五毒?」我不懂。 「呵,貪、嗔、癡、慢、疑……」桃三娘說著,把餃子重新包好,然後帶著我走到歡香館門前,將布包鄭重地放在其中一株核桃樹下,我雖然不知道她是什麼用意,但也就沒問,然後桃三娘又留我喝茶,但我還要回家給弟弟洗尿布。 「那好,幫我謝謝你娘。」桃三娘送我出門,卻正好看到一人騎著菊花青的大走騾,帶著幾個跑路的小廝停在門前,我一抬頭看時,竟是方才就在庵裡碰過面的那位嚴家大少爺。 一小廝上前來看門首招牌:「果然是歡香館?那陳姨婆便是說在這等了。」 桃三娘便上前招呼道:「這裡便是歡香館,客官用飯?」 那嚴家大少爺從騾子上下來,逕直進了店裡,我則自顧回家去了。 ※※※ 傍晚時分,一個不認識的中年女人竟來敲我家門,我為她開了門,她進來打量我一番,問我:「幾歲了?」 我答她十二,她點點頭,說要見我爹娘。 我爹正好在家,便讓了她進屋去做,我則抱著弟弟在院子裡和烏龜玩,不曾想沒過半刻鐘,就聽見屋裡爹趕那女人走:「你個死迷了心的虔婆!滾出去!」 我從未聽過爹這樣罵人的,嚇了一跳,懷裡的弟弟也忽然「哇」一聲哭起來,然後就看見那女人笑著一張臉走出來,嘴裡還在說道:「莫急莫氣!你們再好好想想罷,我改天再來……」 「滾!我們不賣的!」屋裡飛出一個茶壺,砸在女人身上,女人「哎喲」一聲,但沒受傷,她只好趕緊逃出門去,出了門外,又在那恨恨罵一句:「這等好事,你還莫以為一定落你們家頭上哪!好幾家人家都排著隊等著,不過是多算上你家罷!」 我爹氣沖沖地從屋裡出來,那女人嚇得老鼠見貓似的趕緊跑走,我一邊搖著懷裡的弟弟一邊疑惑不解問:「爹?她說什麼?」 我爹沉著臉一言不發,把院門關上,便回屋裡去,我預感到一種不祥,心裡油然升起一陣害怕。 ※※※ 當天晚上,江都城便下起了滂沱大雨。 這黃梅天時本是多雨水,並沒有什麼好在意的,可不曾想,這大雨卻一連下了好些日子,小秦淮裡的水也漲到與路面一般高,時常淹上柳青街,那水攪得泥漿似的顏色。有時風還特別大,聽一些街坊說,那鄉下田里大片大片的稻禾、菜畦都被風雨打得稀爛,往後的日子恐怕要開始不好過了。 歡香館裡桃三娘這些日也同樣不舒心了,原因自然是因為飯館的生意差,說來也是因為天候不好,惹得菜市裡也買不到好貨,菜瓜被雨水泡得爛芯葉黃不新鮮,但這就罷了,甚至有那人昧了良心,把雨水氾濫而淹死的雞鴨撈起來收拾乾淨,拿到菜市上當好禽肉賣,而那真正好的活禽,不但少而且價錢比以往更貴兩倍都不止。 我聽一些晚間來歡香館喝酒喝茶的街坊議論,說起以前有那年成很壞的時候,大家都知道糧食價要漲,居心不良的人為降低本錢,賺多一點是一點,便去把一種城外哪個山上挖來的白土塊用火培干了,摻入麵粉裡買,有人買回去吃了,不管大人小孩,全都結澀了腸胃,大解不下,活活憋死的都有;若還有那更凶荒的,沒吃的人刮樹皮、煮樹葉、掃草籽也都不算什麼,老天爺還要降下時疫,病死的躺倒路上到處都是,而那餓瘋的人還跟野狗似的圍上去割肉,吃了染病接著死…… 「嚇!」我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桃三娘對這話頭也從來不搭話。 這一日上午,好不容易雨略停了,我去菜市買鹽醬,遠遠就聽見一陣響鑼「噹噹噹」,原來是一個人在敲鑼嚷嚷著耍戲,待走到近前去看,卻被這人的長相著實嚇了一跳,只見他赤著的上身精瘦,皮膚很黑,左邊耳朵以下乃至到肩膀、胸脯上,竟長著個大如竹簍的肉癭,若是乍眼一看,會以為他肩上搭著個鼓囊囊的麻袋子呢。 路邊賣肉的人嫌他醜陋,揮著手裡的砍肉刀對他喊:「去去去!莫擋著我的檔!長個毒瘡還不知道去哪挺屍……」 那人走路一蹦一跳的,對賣肉的話並不在意,反而嬉皮笑臉地大聲道:「我這可不是毒瘡!列位可仔細挺好咯!」他扔下鑼,一手用力拍拍自己身上的癭:「這裡面還藏著靈猴咧!靈猴會吹個笛子喲!」 果然,他話一說完,就聽見一陣悅耳悠揚的笛聲想起,只是聲音發悶,似乎就是那大癭裡面發出的,那人很得意地纏著雙手,在地上搖頭晃腦地來回踱步,時而又朝眾人點點頭瞇著眼睛笑或做鬼臉,眾人都被那個神奇的笛聲唬住了,紛紛圍作一圈看著他。耍戲的人見圍攏的人漸漸多了,便裝腔作勢地手舞足蹈道:「小的名叫麻刁利,家住黔西鬼愁潭,在那個三月前,小人半夜睡夢撒夜尿時,竟見到個猴子,醒來便由感而悟,身上生了這麼個癭!」他用手比了個大圓圈,很多人被他說話的樣子逗得笑起來。 這麻刁利卻皺起眉頭來:「我起初只當臭蟲咬了,起來時就覺得發癢,可手賤哪,我一摸……你猜怎麼著?」他一手響亮地打了自己另一隻手一下:「不摸還好,一摸就出事了!這癭子裡有人說話!」 就在這時,那大癭「噗」一聲裂開來,從裡面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個黑東西躍上半空,所有人都驚呼起來,再定睛一看,那黑東西在半空翻一個身穩穩當當落在地上,真的是一隻瘦干的小猴! 那小猴甫一落地,就舉著一條手臂喊著人話:「吾乃鬼愁潭靈猴!未卜先知天下事,爾等有何疑惑,儘管道來,吾可指點一二!」 看著小猴的滑稽樣,所有人都忍俊不住大笑起來,有人逗趣道:「這是使的什麼障眼法?你若是靈猴,可說說這雨何時會停麼?」 旁邊那賣肉的也道:「若你能說出我今天賣肉賺得多少,我便送你個豬鼻子何妨?」 「呔!大膽!吾乃靈猴上仙,你給我說什麼豬鼻?」那猴子氣得在地上跳來跳去,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那耍戲的麻刁利故意戰戰兢兢地問道:「敢問靈猴上仙,您可說說今日是晴是雨?」 小猴子的手不知從那一晃,拿出一根竹笛子,便煞有介事地道:「待我問問。」說完,把笛子放到嘴邊,有板有眼地吹出一串好聽的樂聲,圍觀的眾人忍不住拍起手來,那猴子吹了一段,又嘴裡「嘀嘀咕咕」一陣,忽然大喊一聲:「不下!今日這一方施水的白龍因與太湖龍王下棋輸了三子,便要替太湖龍王去行他那份下雨的差事,趕不及來江都了。江都此地今日下雨的時辰,必得待到今晚亥時一刻正。」 「哎呀呀!原來如此!」麻刁利用誇張的語氣大聲喊完,又撿起響鑼開始敲,猴子便在地上打滾撒歡,一時又撓撓頭腳,一時又翻騰到半空齜牙咧嘴。有人起哄道:「靈猴再吹一支笛子曲吧!」 那猴子聽到這話,卻老道似的閉上眼,把笛子當棍子一樣杵著地,嘴裡像剛才那樣「嘀嘀咕咕」一陣,猛一睜眼,大喝一聲道:「六月六後百蟲生,爾等若不盡早以厚禮進獻劉猛將軍、蝗蝻太尉,便等著討苦來受吧!」 「嚇?」眾人先是一愣,不過接著又大笑起來:「小猴子懂得真多。」 我也被猴子的樣子逗得發笑,要說六月六,本來就是要祭祀蟲王的,這小猴子是提醒大家呢! 哪知猴子看見眾人都在笑,竟生氣了,瘦小的腳跺著地:「今年天道不順,百蟲應氣勢大,尋常祭祀已無有大用,需備三牲血食,滿城遍插五色旗,請我靈猴開壇做法,才可避得浩劫!」 眾人更被他引得笑得前仰後哈起來,有說:「原來要請你這小猴子做靈官麼?桃木劍可有一尺多長,恐怕你還搬不得動吧?」 「呔!出言不遜!」猴子氣得蹦蹦跳跳,麻刁利則在一旁哀求勸解他莫要生氣,我正看得入神,忽然身後被人一搭肩膀,我回頭一看,卻是澄衣庵的玉葉尼。 我正想合十手掌問聲好,玉葉尼姑卻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拉著我的衣服低聲道:「走、走。」 我疑惑不解,便跟了她走,拐過一條街來,她才站住,不知是否天氣太熱,她那光頭上都是汗,我正想問她就正色對我道:「我認得你是那日來過庵裡的小施主,施主你可離那猴遠些,它有古怪。」 「有古怪?」我一怔。 玉葉眉頭深皺:「那麻刁利七天前那一夜來到我們庵裡求宿,我師父看他可憐,又生著瘡病,便讓他住在菜地那頭的茅屋去,哪知第二日他卻賴著不走了,還說要師父收留他做工吃飯,我師父不允,他便說耍戲,就從瘡裡出來那猴,幾句話說不合,那猴便撒潑混叫,師父沒法,才讓淨玉師姐將他們趕走,當晚我們才睡下不久,就聽得外面嘈雜,我們一出來,就看見那猴子躥上屋頂,罵著跑走的,再看院子裡的柴禾全被倒上水,廚房裡更是狼藉,那猴到茅廁裡舀來污穢,潑得四處都是,就連我們晾在外面的衣服都全被撕碎。」 「嚇?」我驚得掩住口。 「嗯,你看那猴子會說人話,這本就是古怪至極的事。」玉葉尼姑拍拍我的肩:「你也避開遠些,方才人多,那些人也只當看個熱鬧,我不好當面嚷嚷出來,引得那猴更怨恨,我師父說它怕不是什麼邪物的。」 「好、好。」我連忙答應道。 「我也不能耽擱了,師父讓我午正之前回去的。」玉葉尼說完便走了,我買了鹽醬,往回走時也不敢再看那猴戲,急急回了家,把鹽醬放下,便去歡香館找桃三娘。 桃三娘正在廚房裡做她最拿手的一道瓷罐燜肉,就是將肥瘦均勻的花肉切小方塊,油炸一炸,然後就入小瓷罐中,一罐約能放入五六塊肉,然後入摻水的醬油淹八成滿,再入少許黃酒和糖、鹽、小茴,便蓋好,黃泥塗口封固,入鍋燜時必須要到肉塊酥爛為止,有時若有梅乾菜,也可切碎放入,味道更香。 我沒敢打攪她,便在一旁看著,待到她將要把手頭的事忙完時,我才去外面倒了一杯茶來遞給她:「三娘,喝口茶歇歇。」 桃三娘在圍裙上抹乾淨手接過杯子笑道:「來,還是出去說話,廚房裡實在悶人。」 我想起方纔那猴子說的話,便忍不住問道:「三娘,方才菜市那邊有個猴子說,今日江都城不會下雨了,因為施雨的白龍去和太湖龍王下棋輸了,有這回事嗎?」 桃三娘一怔:「這是哪門子怪話?」 我抬頭看天,天空連日來堆積的層雲略有消散,已有幾分陽光透下來:「那猴子會說人話,而且它還預測說施雨的白龍要去替太湖龍王做事,因此今日沒得空閒來江都下雨了。」 「呵,哪來的歪魔邪道?」桃三娘搖搖頭笑道,一邊拉著我到前面去,我著急地拉住她的袖子小聲道:「是真的呢,剛才澄衣庵的玉葉師父悄悄跟我說的,她們因為得罪了那猴子,因此猴子夜裡還跑到她們庵中搗亂,還罵人罵得可凶了。」 「哦?竟有這事?」桃三娘有點意外,不過我知道她向來不愛管閒事的,果然她又笑笑,不說什麼了。 午間來店裡吃飯的客人不多,只有兩桌行色匆忙的腳夫,他們只點了兩樣簡單的下飯菜和湯飯,吃完就走了,和以往比起來,現在的生意著實顯得冷清。不過,午飯時過後,那位先前曾在澄衣庵裡見過的嚴大戶家的大少爺卻忽然來到店裡。 「哎?這位不是嚴大爺?」桃三娘認得他,趕緊走過去招呼。 嚴大爺進來點點頭時,恰好看見我,臉上露出一絲意外之色,坐下來後,桃三娘替他倒茶,他則望著我笑問她:「這小丫頭怎麼在你這兒?」 桃三娘覷了我一眼:「噢,她呀,都是街坊,有時來幫我這做事。大爺想用點什麼?」 嚴大爺卻沒有接三娘的話,仍拿眼睛上下打量我幾下,又道:「若換上綾、綢的衣裳收拾一下,模樣想是可人疼的。」 我被他盯得有點怯,站在那不敢動,桃三娘道:「她呀,從小便是野丫頭罷,到處瘋跑的,只是幹活還行,手腳麻利的。」 嚴大爺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聽桃三娘的話,便笑:「身子強壯些好,我那小弟多年臥病在床,就缺個能好好服侍他的人。他那孩子脾氣又倔強,家裡的丫鬟沒有一個是他中意的,我娘走時,千萬般叮囑我要好生照顧他。」 「呵,嚴大爺確是有擔當呢,外頭的事、家裡的事都上心。嚴大爺可是吃過飯了?用些點心麼?我那有剛做好的豆沙卷子。」 「吃過的,點心上幾樣來罷。」嚴大少點頭,然後卻轉而問我:「我聽說你十二了?」 我點點頭。 「家裡兄弟姊妹幾個?」 我有點慌,舌頭好像打結了似的:「有、有個弟弟。」 「呵,別害怕,我就隨便問問。」那嚴大爺笑著說完,這時外面進來一個小廝,他就轉頭去和那小廝說話了,我趁機逃也似的離開歡香館。 竹枝兒巷口那棵大柳樹上附著一個人,我乍一看嚇一跳,仔細看才看清是小武,他正手腳並用地抱著樹幹,似乎在捉蟬。 我因為方才嚴大爺說的話,心裡忐忑不安的,也沒功夫理他,只是垂頭走過去,不曾想他卻叫住我:「嗨!笨丫頭!這只蟬叫得最大聲,一整日都要被它吵得心煩。」 我抬頭看看他,便「嗯」了一句,繼續往家門走。 他「噌」地從樹上跳下來,手裡捏著那只蟬:「你要不要?」 我搖搖頭,那蟬在他手裡更拚命嘶叫著,我覺得可憐,便說:「放了它罷,它會躲得遠遠的,不敢再吵你了。」 「真的嗎?」小武將信將疑的樣子,我從他手裡拿過蟬,一鬆手,那蟬果然揮著翅膀「唰」地飛跑掉了,我說:「你看,它立刻躲你遠遠的了。」 「噢……」小武望著那蟬飛走的方向有點茫然,我也懶得和他廢話,轉身就要回家去,小武卻忽然拉著我說:「這麼熱的天窩在家裡熱死了,去小秦淮抓魚吧?」 我皺眉道:「那河裡都臭了。」 正說著,就看見那天來過我家又被我爹罵走的中年女人從柳青街的一頭匆匆走來,看著她進歡香館,我忽然好像明白到什麼,難怪那天爹會那麼生氣,是嚴家要買我回去當丫頭麼?爹不會賣我的,我也不會離開家的……我正胡思亂想之際,旁邊的小武拿手在我眼前晃晃:「嗨?」 我心裡正堵著難受,看見他那樣子,氣不由就打一處來:「煩人!討厭!」我衝他大聲罵完,便衝進家去,「砰」地把門關上了。 ※※※ 娘在燈下一針一針縫著給弟弟的肚兜,上面有紅紅的鯉魚戲水蓮,而弟弟此刻躺在竹籃裡,手抓著自己的腳往嘴裡送,想起他剛生下來的時候,還是瘦瘦小小,娘的奶水不多,因此只好給他吃磨細的米煮的糊糊,但他倒是一點不嬌氣的,越來越白胖壯實了。 我守在竹籃邊看著弟弟發呆,今晚屋外也是靜悄悄的,沒有打雷下雨,連風聲都沒有,支起的窗戶望出去是□黑一片。 「咳、咳」娘發出幾聲輕咳,把我從失神中拉回來,我便站起身去倒來一碗水:「娘,你最近經常有點咳嗽?」 娘接過喝了幾口,搖搖頭:「不礙事。」 「生藥鋪的譚承哥哥說吃杏仁可以治咳嗽,不若明日去買些?」我問。 娘「撲哧」一聲笑:「杏仁?是你想吃吧?嘴饞的丫頭可找不到好婆家的。」 我氣結:「我是真的這麼聽說的,怎是我嘴饞了?找什麼婆家……」 「好了、好了,」娘笑著止住我:「你弟弟該尿了,去把他,別尿在裡面了。」 「噢。」我只好答應去做。 這時屋外傳來開門聲,是爹,我娘趕緊放下活計拿起燈出去迎,卻聽她忽然驚呼道:「嚇!你的手怎麼了?」 我抱著弟弟也趕緊跑出去看,只見爹的左手包著一大塊,燈下還能看見斑斑血跡,爹勉強笑了笑道:「不礙事,今做活兒沒留神,錘子砸到了。」 「砸怎麼樣了?」我娘嚇得不輕,我爹不禁笑話她:「一點小傷,值得這麼大驚小怪麼?」 我懷裡的弟弟這時忽然鬧起彆扭起來,嘴巴扁著小腿蹬著,怕是想尿吧,我趕緊抱著他出去院子裡對著一叢韭菜邊把他尿,就聽得屋裡爹娘在屋裡說話—— 「……又來找我說那事……十五兩……」 「你答應了?」我娘的聲音很焦急。 「……我跟他們說……」我爹的聲音壓得很低,我聽得不清,後面他說什麼我就更聽不見了。 弟弟尿完,我也不敢進去,這時烏龜慢悠悠地爬到我腳邊,我便抱著弟弟坐在牆根下,一邊拿起烏龜逗我弟弟,一邊又不由得豎著耳朵聽屋裡面爹娘說話,<5-1-7-z.c-o-m>沒注意到我弟弟這時候看見什麼都是伸手就抓的,他忽然一把死死抓住了烏龜的脖子,烏龜一吃痛,竟一口咬了弟弟的手,弟弟就「哇」地大哭起來—— 「嚇!」我嚇了一跳,低頭一看,幸好烏龜已經立刻鬆口了,我趕緊放下它,察看弟弟的手有沒有受傷,屋裡我娘聽見哭聲立刻跑出來:「怎麼了?怎麼了?」 我告訴說被烏龜咬了指頭,娘趕緊把弟弟抱進屋裡對著光看,還好只是破了一點皮,沒有出血,指頭紅紅的,她一迭聲埋怨我道:「當心著點,小孩兒的骨頭都是脆骨,萬一咬掉了指頭可是長不回的……」 我沒敢反駁,偷眼看我爹,他只是臉色陰沉地走到另一個屋子去,我覺得喉嚨裡彷彿堵著一團棉花似的氣悶,聽我娘說了一通,我仍退出屋外,呆在屋簷底下,看著烏龜還是那麼慢悠悠地在菜地邊上爬來爬去,我心裡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 這第二日又是大雨滂沱。 我打著傘到歡香館去,桃三娘正坐在櫃檯邊擦一堆酒杯,店裡一個客人也沒有,我走到也想找塊布幫她擦,她卻示意不用了,又仔細看了看我的臉:「月兒今天怎麼無精打采的?」 我搖搖頭,她又笑道:「我也聽說了的,那嚴家想要買你去伺候二少爺。」 我一驚:「三娘,是真的?」 桃三娘點點頭:「嚴少爺昨日來約的那陳姨婆,就是說這事,先前她就給他列出好幾家人家的女孩,嚴少爺卻恰好看見你了,便覺得你好。」 「可我不想……」我的話說到一半,又嚥下去了,其實好多和我們這樣的人家,若是要緊事缺錢或年景不好沒飯吃,把女孩賣給大戶人家周轉一下也是常有的,一般進去做個粗使丫頭,不過一二年、三四年,家裡再有了錢或到年紀嫁人,也就贖回來了,但是任誰也不想離開家到那不認識的深宅大院裡去做事啊…… 桃三娘安慰我道:「別擔心吧,我聽說那陳姨婆找你爹說了幾次,他都沒答應的。」 「真的?」我心裡一陣雀躍。 這時忽然有一個人急匆匆跑進店裡來,頭上包著包頭,但從頭到腳穿著一口鐘的罩袍,打了傘也全身濕淋淋的,轉過來一看,卻是玉葉尼姑,她惶恐不安地朝桃三娘一合什:「對不起施主,請、請借寶地暫避一避。」 我驚呼:「玉葉師父?」 「小妹妹,原來是你。」玉葉尼姑驚訝地認出我來。 「原來是澄衣庵的小師父?」桃三娘笑道:「李二,快給師父倒杯茶。」 「不、不,已經叨擾了,不敢再麻煩。」玉葉連忙推辭。 桃三娘放下手裡的活走過去:「那天月兒的娘還送了兩個小師父做的餃子給我,說來我也算是受過小師父的捨惠。不過……今天一直下著這麼大雨,小師父為何還跑出來?」 玉葉解下包頭,用衣袖擦著臉上的水,神色掩不住驚慌:「不,我今天必須來嚴家送東西,可是方才回來的路上就碰到那猴子……它一路追著我,我只好繞了路跑到這邊來了。」 「猴子追你?」我想了想:「你說的莫不是昨天菜市那隻猴子?」 玉葉點點頭,又焦急地往外望了望,但是外面漫天「嘩嘩」的水花飛濺,陰沉一片,半個鬼影也沒有。 「我剛才明明看見它跟著我,就在那邊巷子口,還朝我齜牙。」玉葉驚魂未定,我拉著她:「師父你先坐下。」 桃三娘也親手給她倒一杯熱茶:「是啊,先歇歇。」 可玉葉尼姑剛在一張桌前坐下,屁股還沒坐熱,外面就又急匆匆奔進來一個人:「哎!師太你果真在這,那廂有急事,你快跟我來。」不由分說就拉起玉葉往外走,玉葉是尼姑,她立刻嚷嚷起來:「你幹嘛?放手!」 ——我愕然之餘看清眼前這人就是麻刁利,他身上穿著衣服,不過喉嚨和胸前還能看見那大癭裂開的老皮,我連忙攔住:「你不要拉師父的手啊!師父是出家人!……」 幸好這時何大出現,一把搭在麻刁利的手臂上,麻刁利頓時痛得大叫起來,只得鬆了手。 桃三娘呵斥他道:「光天化日的,你竟敢拉尼姑的手,成個什麼樣子!」 麻刁利乜斜了眼睛:「你們、你們管得著麼!多管閒事……」旁邊何大一瞪他,他立刻嚇得又後退一步,嘴上仍強硬道:「這尼姑欠了我銀子,我要找她還錢也不行?」 「你、你混胡說!」玉葉氣得結結巴巴的。 「笑話,澄衣庵的師父怎會欠你的錢?」桃三娘冷笑道。 麻刁利懾於何大,但是又不甘心就這麼出去,因此便纏著手在那來回走著盯著玉葉,就是不肯出去,何大要出手趕他,桃三娘卻制止住:「讓他在這等著,看他能等到什麼時候。」說完便帶著我和玉葉尼姑到裡面靠櫃檯的桌子坐下,重新頓上一壺好芽茶:「這種鬼天氣也不會有客人來的,索性咱都好好歇歇喝茶。」 那麻刁利在屋簷下來來回回走著,時不時朝外頭看,又焦急地望著我們這邊,但何大一直守在那,他不敢過來,似乎也不敢出去,我對他的舉動感到十分怪異,玉葉尼姑低聲道:「他是聽那猴子差遣的……」 桃三娘反問:「小師父你又怎會惹到那猴子?」 玉葉只好將昨天說過給我的那番話又詳細地說了一遍給桃三娘聽,不過略有不同的是,她還提到那猴子性情邪淫,留他們住下的那天早上,天還沒亮時,玉葉起身以後一個人上茅廁,那猴子突然從暗處跳出來抱著她,她掙扎半天幸好淨玉趕到,才把它打跑,起初她們也不知道那猴子就是從麻刁利身上的大癭裡出來的,但麻刁利求蕙贈師父收留,又說要耍戲,那猴子當場就在裡面蹦出來,蕙贈師父覺得實在古怪,所以堅決不肯應允,由此結下的怨恨,後來蕙贈師父將庵裡珍藏的一部先代高僧刺血抄的金剛經拿出來供在佛堂裡,猴子就沒有再進庵裡搗亂,可玉葉昨天在菜市上出現還拉著我走開,似乎就又引起那猴的注意,今日終於又被它待到空隙跟蹤而至。 「可是總在這耗著也不是辦法。」玉葉眉頭深鎖:「多謝老闆娘幫忙,不若你再借我一把刀,我帶著防身……」(文-人-書-屋-W-R-S-H-U) 桃三娘止住她:「那猴子身手敏捷,你又怎會是它的對手,況且你也說了,那是只不一般的猴子,恐怕是有些道行的猴精……再說了,現在外面風大雨大,你遲一點回去你師父也不會說什麼,待會雨小了,我讓何大送你走。」 玉葉尼姑也亂了分寸,只好答應。 我看看外面的天,這雨是一時半會沒有停的意思,桃三娘又從櫃子裡拿出小魚乾和醬瓜條讓我們當零嘴吃,一邊就和玉葉尼姑閒話起家常。 說起玉葉尼姑是從小在嚴家長大的,父母都是嚴家的下人,所以是家生的奴才,因為她乖巧,小時候就被老夫人挑選到身邊,由大點的丫頭調教著,後來再長大一點,就直接成了老夫人身邊最貼身的人,這些年一直小心在意服侍著,但嚴家這樣的大戶,不免人多口雜,她也是厭煩了,老夫人晚年一直吃齋念佛,她便也學著一起吃齋念佛,老夫人去了,她自然也就一心斷了塵念,願入空門。 「小師父真是有慧性的人。」桃三娘笑道:「那位嚴大少爺我見過兩次,想必他也有兒女了吧?」 玉葉點頭:「大少爺已到而立之年,有個六歲大的小姐,他一直就願想要個兒子,去年就納了一房妾,最近剛聽說有了。」 「噢,聽說小少爺身子不好?那嚴家可是淨為他操心了?」桃三娘又問。 「小琥少爺其實宅心仁厚,只是身體病弱,總窩在屋子裡時間長了,自然心情煩悶罷,再說他聰明好讀書,以後若能調好身子,去考取功名必定不在話下的。」說到這,玉葉就閉了嘴,再不肯多說嚴家其他人和事,桃三娘也住了嘴,繼續喝茶。 麻刁利在那等得急了,便朝這邊怒瞪著眼,屋外的雨水也漸漸小了,桃三娘突然好像想起什麼,起身到櫥裡拿出一個二斤左右的瓷酒壺,酒壺沒有封口,只用一個木塞塞著,桃三娘拿給玉葉看:「這是我今年新釀的素酒,裡面還放有松花,驅邪逼凶,你帶上它走。」說到這,桃三娘更壓低聲道:「我給你用包袱包一下,待會那猴子若跟著,你就把這個遺落在地上,它必定會撿起察看,待發現是酒,就會顧著喝酒不記得追你了,你可趁機脫身趕快回去。」 玉葉也沒旁的法子,就點頭答應了,桃三娘給她包好,她就拿著走出門去,何大一直盯著那麻刁利,所以他看見玉葉出門來也先不敢造次,玉葉就打起傘慌跌跌地走了,麻刁利也就不聲不響地走出店去,我站在店門口看著那麻刁利,他並沒有追上玉葉,只是跟在她後面保持著一段距離。 我不禁奇怪地問桃三娘:「三娘,那猴子自己不敢進這,所以才叫那人拽小師父出去的吧?現在你讓小師父回去,用酒就能擺脫那猴子?那猴子究竟是什麼妖怪?」 桃三娘反問我:「你不是說,那猴子自稱黔西鬼愁潭靈猴麼?它就是那裡來的吧?」 「那它為何緊追著小師父不放?」 桃三娘搖頭說了一句:「天道不好,流年災禍,邪魅猖狂。這尼姑倒是個不俗的清淨之人,自然招引那邪魅的注意,若被那等邪魅迷住。」說罷她就進屋去,繼續擦那堆酒杯。 ※※※ 嚴家大少爺的小廝跑來傳話說大少爺晚飯時要到歡香館來,請桃三娘預先準備好幾樣精細好飯菜,還特地不忘囑咐一句,大少爺愛吃鴨腦,請桃三娘莫要忘了。 泡發好的天目筍乾,筍味最鮮,用剁下的雞腳和鴨掌、肥瘦適宜的切小方塊塊五花肉一起燜燉筍乾,不放醬油糖醋,兩個時辰後,筍肉汁就會如酪一樣濃稠鮮白,再用這筍肉汁去滾鴨腦和嫩豆腐。 何二負責做一道鱖魚,據桃三娘說烹製這魚不好糟也不好醃,就直接收拾乾淨以後,碟面襯火腿片和香蕈、脂油丁然後整條清蒸,臨出鍋時倒入滾油煮的醬油和蔥花即可。另外還有茶油炒的鵪鶉、蘸糟油蔥醬吃的白片雞、芯裡嵌入肉糜膾的小青菜,還有砂鍋燒的肉排骨和剝皮芋艿,我幫著一起直忙活到傍晚,看那日頭西沉,雨竟也完全歇了,嚴大少爺照舊騎著他那匹菊花青大騾,到了門前,何大引進圍欄邊最寬敞的桌子坐下,我在後面偷看,他卻是隻身一人,許是他請的人還沒到吧。 嚴少爺的小廝拿進來一個大包袱,嚴少爺就讓他擺在椅子上,然後自己一個人喝著茶靜靜等著,過了約莫一刻鐘,我就看見我爹從外面走進店裡,他徑直走到嚴少爺所坐著的桌前,嚴少爺讓他坐下,我暗暗吃了一大驚,便更加屏息靜氣地偷聽他們說話。 我爹一坐下來,那嚴少爺就跟何大說:「酒和菜都端上來吧。」 我爹卻止住他道:「嚴大爺,我只有幾句話,說完就走。」 嚴少爺笑道:「不急,喝杯茶再說。」他的小廝便很識趣地給我爹倒上茶。 「我已經與賤內商量過了,我這女兒雖然是小家小戶養的閨女,粗鄙不堪,但家裡還不到缺那口飯的地步,因此,請大爺另尋一家罷?」我爹站起身朝嚴大少拱手一揖。 嚴少爺抬手攔住他:「你可能誤會我的意思了。」他做手勢讓我爹再坐下:「說來也是我思慮不周,那女人是做人口生意的,我不該叫她去找你談。」這時桃三娘帶著李二端菜出去了,嚴大爺叫桃三娘再燙壺好酒來,然後繼續道:「想是那女人沒和你說清楚,我想買你家閨女,其實並不是讓她回去做下人的。你也聽說過的?我母親剛去世不久,她老人家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幼弟,我現在掌家,忙於外面事務,再難分身照顧他的,他身子也不大好,所以我才想為他物色一個貼心的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嚴大爺說得十分誠懇,我看見爹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也不答話。 「我就是知道你們家人品很好,與街坊鄰居都和睦,你的女孩兒我也見過,難得的大方有禮數,決不似那一般寒酸小家子氣模樣,因此我才三番五次找你,她到我家來,我保證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平日只需照顧我幼弟的飲食起居,或伴著讀書便罷,我會讓全家的人都當她與小姐一樣看待。」嚴少爺親自為我爹倒上酒:「來,先敬你這一杯。」 我爹謝過嚴少爺,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嚴少爺又從身邊的椅子上拿起那大包袱:「我聽說你最近剛添了個兒子,真是恭喜了,為了表示我的誠意,這裡準備了兩塊夏布,給你小兒做幾件衣裳。」 我爹立刻又站起來:「嚴少爺,您這是什麼意思?無功不受祿,何況……」 嚴少爺微微笑道:「何況你還並沒答應把女兒賣與我家?呵,莫急,我並沒有強買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再考慮考慮。」 我爹才又坐下了,嚴大少拿起筷子,也催促他也快嘗嘗那些菜,我在暗處看著,有點怕我爹和他若一言不合便有可能吃虧的,也不知爹最後究竟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就在這時,歡香館後院的門被人拍得「砰砰」響,把我驚了一跳,回頭去看,就見麻刁利如火燒眉毛似的連滾帶爬、衝進院子裡,他一看見桃三娘就「撲通」跪地,一迭聲道:「您可救救我!您可救救我!」 桃三娘錯愕地看著他:「哎?你不是白天那個……」 「那老猴不敢到您這來,您必是有法力可以制住它的,您可救救我!」麻刁利那樣子像是要哭出來了:「我被那老猴拘著,這些天是要生不得要死不能,還要聽它差遣任它擺佈……但凡有半個不字,就使出法術讓我全身痛癢難忍,不得不從啊!」 桃三娘笑道:「我只是個開飯館的,我如何救你?」 「不!不!您必定不是尋常人!您可救救我!」麻刁利說到這真的哭起來了,鼻涕眼淚滿面橫流:「我起初不知道,方才抓那小尼姑,它就不敢進來,只讓我進,後來它喝了尼姑的酒醉歪了,我才趁機問的它,它說它不敢得罪您的……」 桃三娘看他越嚷嚷聲音越大,趕緊陪笑道:「這樣吧,你先在這等等?我店裡還有客人,你這樣吵會影響我做生意,你不願意出去,那你就在這坐坐。」她指了指磨盤旁邊的大石。麻刁利乖乖點頭:「只要您不趕我出去,您說的話小的照辦就是……」 桃三娘過來拉我:「你來幫我揀豆子吧?現在買回的豆子都被那等沒心肝的人摻了好多石子。」 我便答應著去做了,沒有繼續聽那嚴大少和我爹的談話。 晚上客人都走了以後,桃三娘才讓麻刁利進前面坐了,還吩咐何二專給他煮一碗麵,自己則走到櫃檯裡算賬,也沒問他什麼關於那猴子的話,麻刁利一直侷促不安地望著桃三娘,我揀完豆子出來,桃三娘又留我吃飯再走,那麻刁利像是忍不住了,走到櫃檯前:「您能說說……我怎樣才能脫離那猴子麼?若不是它喝醉了,我都逃不出來,我真的不願再聽那畜生使喚了。您幫幫我?」 桃三娘詫異地道:「你說想呆在這裡,我就讓你呆在這了,但你說要脫離那猴子,我怎知你該怎辦呢?我更未見過它,你一個大男人既被個猴子拘住,我一個女人難道就有法子麼?」 「我、我不是沒試過,」麻刁利說到這裡,臉上的五官都痛苦地擰結起來:「但它好像能知道我想什麼,我只要動起這樣的心思,它就會突然撲到我身上對我又咬又抓,而且它力大無比,我根本抵抗不過,您看,」他撥起額頭的亂髮讓桃三娘看:「這道疤才剛合攏上的,就是我逃跑時那老猴將我推進溝裡摔的。我也不知道怎麼惹上那畜生……它還逼著我帶著它離開家,把我當個牲口似的,趕路時就變個大癭長在我身上,有好吃的它先吃,沒吃的就要我去偷去搶,我真受夠了!」 麻刁利的樣子不像說謊,看來他真是被那猴子害得不輕,不知桃三娘會不會鬆口幫他?我轉向她,她仍是面色如常:「這位小哥,看來你是與那畜生有緣啊?不然它怎單看中你?」 「老闆娘您還不信我麼?我真的不是說笑。」麻刁利急得跺腳:「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那天夜裡跟那娼婦約定去鬼愁潭邊見面……那好事做到一半時我便聽人喚我名字,我沒多想就答應了,回家以後睡覺時就夢見這老猴來找我,醒來就長這癭子,我、我真是多嘴!要不答應它便什麼事也沒有。」說到這兒,麻刁利還「啪」地甩了自己一嘴巴。 桃三娘對他的舉動並不在意,仍是笑笑道:「你想我如何幫你?」 麻刁利一怔:「如何幫我……我不知道……」 桃三娘上下端詳了他一番,最後目光落在他的脖頸上:「你把上衣脫下來。」 「是。」麻刁利趕緊脫掉衣服,露出了身上那一片癭子的干皮。 桃三娘問:「扯得掉麼?」 「撕過,連著肉呢,沒敢太用力。」麻刁利道。 「你說你夜裡到那個叫鬼愁潭的地方去,你是不是身上碰到過什麼不尋常的東西?」 「身上碰到不尋常的東西?」麻刁利想了想:「鬼愁潭是我家後邊山裡的一處深潭,自小我們就愛到那水邊玩兒,但村子裡的老人不讓去,尤其說是天黑之後,有那拉人下水的猴子……我那天夜裡並沒有看見什麼,只是與那娼婦行事,躺那地上覺得濕漉漉的,那些天一直干冷的,沒下過雨……」 「你恐怕是粘到它的毛了,所以它才能纏上你。」桃三娘道:「現在那些毛已經進了你肉裡,後來你可覺得又疼又癢?那就是了,那猴毛從肉里長出這一片皮來,你想擺脫它,就得把這塊皮肉割下,不然你走到哪,它可都能找到你。」 「嚇?」麻刁利瞪大眼睛:「這大塊皮肉割掉?那我不流血流死麼?就沒別的法子麼?」 「呵,你也打不過那猴子,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法子?」桃三娘一邊說著話,已經把櫃檯裡的東西收拾好,何二把飯菜端出來,她就招呼我坐下吃,麻刁利則愣愣地站在那不知想什麼,過了半晌,他忽然一咬牙跺腳:「割了就割了吧,只要能擺脫那畜生……」然後他朝桃三娘道:「拿刀來,我這就割。」 「既然如此,先喝碗酒吧?」桃三娘朝何二使個眼色,何二便轉身進後院去拿刀,何大從一口大壇裡舀出滿滿一湯碗的酒,送到麻刁利面前,麻刁利雙手接過酒,我看他額頭都是汗,但他果然沒有遲疑,分做幾口就喝乾了,打了幾個酒嗝,臉頓時紅得像關公。何二拿出一把平素割肉的刀,麻刁利正要接過去,桃三娘止住他:「你不會割,讓他來,保證你不疼。」 我端著飯碗,聽著這些話便覺得喉嚨裡堵著什麼,一點都吃不下了,桃三娘用眼神示意我不要作聲,我只好點點頭。 麻刁利彈開雙臂,閉上眼:「來吧。」 桃三娘道:「你可想好了。」 「我……不想了!我豁出命去,也要和這妖猴一刀兩斷!」麻刁利像是給自己壯膽,說得很大聲。 「放心吧,不疼。」桃三娘笑著道,何二便開始下刀了,我看著那柄刀斜著挨著麻刁利的脖子就割了下去,差點沒叫出來,麻刁利也是閉著眼,但很快他就詫異地睜眼看著身上的刀子,那刀割得很深,我看見那皮下漸漸露出鮮紅的肉色來,但麻刁利絲毫沒有知覺似的,只是半張著嘴看看何二,又看看那刀,我想起何二平日買回豬肉時,也是這般起豬皮的…… 不多幾下,麻刁利身上的那連著血和肉的大塊皮就被割下來了,麻刁利看著身上一大塊傷口,桃三娘笑問他:「疼麼?」 麻刁利茫然地搖搖頭:「不疼。」 桃三娘好像變戲法似的從櫃檯裡拿出一卷繃布,讓何大給麻刁利將上半身都綁好,然後叫李二在後院給他收拾一間小屋讓他睡覺,說你睡醒明天便好了。麻刁利不知是酒氣攻心還是當真很困累,點點頭,也不多話就隨李二進去睡去了。我在一旁嚇得一直不敢作聲,看何二從地上撿起那塊皮肉,桃三娘笑道:「你們說那猴精現在會在哪?還未醒酒吧?」 何大沉聲道:「在尼姑庵附近?」 桃三娘點頭:「八成是。」她拿出一個空瓦罐,讓何二把麻刁利的皮放進瓦罐裡,無意中看見我坐在一邊,手裡還端著一碗飯發愣,便笑道:「月兒怎麼今天吃不下飯?」 我的眼睛只是盯著她手裡那個罐子,一時還未聽到她叫我,直到她喊了我第三遍,我才募然驚覺:「啊?」 「月兒是不是累了?還是今天何二叔燒的菜不合胃口?」桃三娘看著我笑道。 「不、不累,」我連忙搖搖頭:「何二叔燒的菜很好吃……」我趕緊低頭往嘴裡扒飯,拿眼偷看三娘,她把那盛著皮肉的瓦罐用蓋子蓋上,李二從後面又拿出燒紅了炭的風爐,桃三娘就把瓦罐放在爐子上燒,我胃裡一陣翻騰:「三、三娘,你想做什麼?」 桃三娘笑道:「這裡面,有麻刁利的味道,也有那猴子自己的味道,我不能讓它在江都待久,這妖怪是要害人的。」 我全身不禁打了個寒顫,之後,桃三娘就堅決要我回家了,我只好回來,家裡弟弟一直在哭,娘一直哄著他,爹在自己的小屋裡磨著木頭,據說要給我弟弟做小板凳,我洗了把臉,就爬上床,不多久便睡著了。 ※※※ 第二天,天色陰晦,我和爹娘吃完早飯收拾乾淨了,正打算出門去歡香館,娘喊住我,給我一包東西:「送去給澄衣庵的蕙贈師父,裡面是一弔錢和幾頂僧帽,為你弟弟點平安燈的油資,你可拿好了。」 「知道了。」我接過東西,拿上雨傘出門去。 這些天河水氾濫,導致一些路邊的溝渠也是水漲淤塞,有時還能看見老鼠和家禽的屍體在水裡半浮半沉,發出陣陣惡臭,我捂著鼻子一路走,快到澄衣庵時,一輛騾子車飛快地在我身邊跑過去,幸好我躲閃得及,沒有被車輪子濺上泥點,我正心忖不知是哪家人家的騾車跑這樣急,就看見那騾車在前面「登」一下,輪子在一個水坑裡被什麼陷住了,拉車的騾子身子一歪,車子差點沒翻過去,幸好馬伕及時穩住。車裡傳出一個婆子的聲音喊道:「怎麼回事?」 「輪子陷住了。」馬伕甩著鞭趕著騾子用力拉,但不知怎麼的就是拉不動,馬伕沒法子,便回頭道:「怕是不行,要不請夫人先下來?等我把車子推過去才走得。」 「蠢貨!」車裡那婆子探出頭來罵了一句,然後便下車,再扶著車裡的人小心翼翼地下來,我一看,車裡的夫人手裡抱著一隻紅貓,不正是那天在庵裡見過的那位麼?蕙贈師太還說那紅貓只是茜草染的,今天這麼巧她也去庵裡? 路上泥濘,那位夫人身邊的丫鬟小心地扶著她:「奶奶,那塊地方乾淨點,您到那站著,別污了您的鞋子。」 我在他們身邊走過,不由偷眼看那位夫人,她穿著好看的桃花裙子,三十上下,懷裡的紅貓依然是半昧著眼睛,身上胖乎乎的,模樣煞是可人疼愛。 馬伕好不容易把車輪從水坑裡抬出來,她們正準備上車去,忽然斜刺裡刮起一股濕風。 我抬頭望天,一朵黑雲壓下來,天色頓時暗了,不好!要下大雨! 我趕緊朝澄衣庵的方向跑,誰知拐過一條巷子,遠遠就看見那騾車的車蓬上多了個黑色的東西,我定睛一看,竟是那隻猴子,它好像正在撕咬車篷上的布,嚇!它想幹什麼?難道想鑽進車裡去? 我的腳步不禁又放慢了,不敢靠近那車,只是盯著那猴子的動作,也許因為路面凹凸不平,馬車一路震盪著,所以車裡的人一直沒發現什麼異樣吧?猴子很快就把那車篷撕開個口子,然後鑽進去,車裡的人也不見有什麼反應,我看著那車漸行漸遠。 當我到了庵門前,天下起一陣急雨,我一邊打起傘一邊往那門下跑,站在門簷下,剛鬆了口氣,就聽見「喵」一聲,我循聲低頭一看,只見一隻濕淋淋的小怪東西蹲在石獅子座下,可憐兮兮地四下張望—— 我再仔細一看,難怪覺著奇怪,是毛色大紅的貓,但它全身的毛滴著髒兮兮的泥水,顯得瘦干又可憐,我驚訝道:「你不是剛才那位夫人手裡抱的那只嗎?怎麼這會兒就成這副模樣了?」 貓看著我又「喵」了一聲,但它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心中產生一種不好的預感:「我進去看看,你別跑遠了。」我對貓說完,便轉身進庵裡去。 蕙贈師太的小佛堂裡,那位年輕夫人抱著紅貓盤腿坐在一個蒲團上與師太說著話,我不敢進去打擾,只是疑惑那夫人手裡竟還有一隻紅貓?與先前的看起來一模一樣,就連那半昧著眼的神情都絲毫無有差別。我在門外躊躇著,恰好淨玉師太走來:「誒?你是哪家的小施主?」 我連忙對她作揖道:「我是竹枝兒巷桃家的,來送我弟弟的燈油錢。」 「那你進去說話,沒事的,看你身上都濕了。」淨玉笑著道。 蕙贈師太在屋裡問:「什麼事?」 淨玉便幫我答道:「師父,是竹枝兒巷桃家的閨女,來送她弟弟的燈油錢。」 「進來吧。」蕙贈師太喊我進去,我只好硬著頭皮進去,也不敢看那只紅貓,蕙贈師太接過我的包袱,打開來看:「呵,你娘的針黹就是細緻,好,你回去和你娘說,我收下了,燈一直點著,保你弟弟少些災難。」 旁邊那夫人一直端詳著我,忽然問道:「這就是竹枝兒巷桃家的閨女麼?」 「是啊,夫人認得她?」蕙贈師太意外地道。 那夫人搖搖頭,目光仍在我身上來回打轉:「果然是個標緻女孩兒……」她身旁的婆子插話道:「難怪大少爺說相中她了。」 「呵,原來如此。」蕙贈師太點點頭,對我說:「月兒,這位是嚴家的二夫人。」 「二夫人……」我腦子裡一時還是空白的,後來我才知道,這二夫人是嚴家老爺的妾,嚴家老夫人死後,老爺身邊就只有這一個姨太太,年輕貌美,雖然不管家,但家裡凡事大小都得看她的顏色,嚴家大少爺對她也是敬個三分,從不敢得罪。 我告辭要走,二夫人卻說外面下著雨,讓我留下來一塊吃完齋飯再走,我忙不迭推辭,蕙贈師太便說:「你若怕回去被你娘數落,那你就說是我留的你,她就不會說什麼了。」 我不由地覷了一眼二夫人手裡的貓,心忖我只是害怕它罷了,但口上不敢說出來,只好順應她們的話點點頭。 二夫人又問我:「在家都幫你娘做什麼活?針黹學了多久?」 我一一老實回答了,她又讓我伸出雙手來看,手心手背翻一翻:「嗯,還是有點福氣相。」那婆子又拉起我的褲腳,她又搖頭:「腳卻有點大了。」 我全身不自在,連忙說要去廚房給玉葉師父幫忙,才退出了佛堂。 外面的雨稍住了,我打傘走到廚房,一口大蒸籠裡正冒出騰騰熱氣,玉葉尼站在另一個灶邊炸著腐皮結子,結子裡還繞著一根豆角,與腐皮打成個活扣式的,黃綠相間,十分好看,我朝她合什雙手道:「小師父。」 玉葉看見我,很有些驚喜:「小月施主,你怎麼來了。」 「我來送我弟弟的燈油錢。」我挽起袖子:「我幫你做些什麼?」 「我都弄好了,你去把碗筷擺擺就得。」玉葉尼姑客氣地道:「昨天多虧你和那位老闆娘呢,果然用一壺酒就擺脫了那猴子,哎……雖然不知它幾時還會出現,我已經跟師父說了,但師父也沒見過這等怪事,不知該如何收拾。」 「猴子……」我心裡暗暗一驚,想了想,還是告訴她:「玉葉師父,方纔我來的路上,好像也看見那猴子了。」然後我就把剛才我看見的情由向她說了一遍。 「你懷疑二夫人手裡那只紅貓是猴子變的?」玉葉沉吟了半晌:「這可如何是好?那貓是二夫人向老爺廝纏了多日,老爺才托人替她在京城買來的,她一直視若珍寶,若跟她直說這事,是肯定不信的。」 「我和你到門外去看看那貓還在不在,我認得它的。」玉葉說著,把鍋裡的東西都撈起來盛好,就帶我出門去看,那貓果然還在,它似乎也認得玉葉,一看見她,它就「喵喵」叫著走過來圍著她的腳下打轉,玉葉把它抓起:「果真是你麼?」 那貓全身瑟瑟發抖,叫個不住,我奇怪道:「沾了水也不掉色麼?」 玉葉笑道:「換毛時才掉,原本是白的,其實比紅的看起來更好。」 玉葉便把貓帶回庵裡,把它擦乾了水,暫時關在小柴房中,回到廚房,玉葉就想到一個法子,她把蒸籠裡蒸好的包子拿出兩個放在碗裡,然後把包子底下掰開一點,拿來燒菜的米酒倒進去,直到酒把包子裡外都泡透了,我問她:「這是做什麼?」 「姑且試試吧,讓那猴子吃,興許他酗酒。」玉葉也沒多大把握:「已經用過一次的手段,恐怕它不會再上當。」 蕙贈師太與二夫人來了,她們兩人入座,我便幫著布菜。 二夫人把貓放在地上,還不忘叫丫鬟拿出個籐編的小球讓它玩,但那貓對球毫不在意,只是瞇著眼睛看著廚房,默不作聲地在地上走來走去,菜都上好,玉葉尼姑才走出來,和二夫人寒暄幾句,就藉故說道:「我記得小紅也吃包子、餃子,我去拿兩個餵它。」便進廚房把才纔酒泡的包子端出來,放在紅貓面前。 那貓也不叫喚,仍只是瞇著眼蹲在那裡,二夫人笑道:「這小紅,嘴巴都被我喂刁了了,每天都一條魚呢,來了庵裡吃素,它恐怕不習慣。」 我手心捏著一把汗,看看玉葉,玉葉伸手去摸那貓的腦袋:「多日不見,小紅對我也生疏了。」正說到這,那貓忽然咆哮一聲張口咬向她的手,幸好玉葉躲得快,但她也嚇得趕緊站起身:「小紅幾時變得這麼凶。」 二夫人卻笑起來:「小紅不許淘氣。」 玉葉躲進廚房去了,我也找個借口跟進去,她皺眉對我道:「這隻貓看起來不對,肯定不是小紅,看來真是那猴子變的也未可知……」 我心裡害怕起來:「怎麼辦?」 「不知道……」她也六神無主。 我透過廚房的小窗戶往外偷望,卻見那紅貓低頭去嗅那碗裡的包子,我趕緊低聲喊玉葉:「小師父,你看,它好像想吃了。」 紅貓果然吃起酒包子來,我和玉葉面面相覷,我說:「這一點酒能醉倒它麼?」 玉葉緊張地咬著下唇,搖搖頭。 然後我又端著一碟包子出去,蕙贈師太她們已經快吃完了,二夫人問:「今天沒蒸五色餃麼?」 我搖搖頭:「好像沒見。」 二夫人又低頭去看貓,驚訝道:「小紅竟然把包子都吃完了?」 紅貓吃完,也不舔爪子,聽見二夫人說它,便轉過頭來,往她身上一撲,二夫人推開它道:「別抓壞了我的裙子。」 紅貓頓時好像被惹惱了,它四肢抓著地,眼睛瞪著二夫人,喉嚨裡發出「呼呼」的聲音,二夫人嚇了一跳:「小紅這是怎麼了?」 紅貓的爪尖全露出來了,它再一次撲向二夫人,二夫人手邊正有一碗熱湯,看見紅貓的樣子,她下意識就把手一撥,那碗湯正好倒扣下來,全部灑在紅貓身上,紅貓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滾到地上,又翻了好幾個圈,二夫人驚呼道:「小紅!」 哪知那紅貓在地上滾完就面目全非了,全身紅毛也瞬間變作黑色,身形相貌也瘦縮著,貓頭眼看著成了猴頭—— 「呀!」旁邊那丫鬟先發出一聲驚叫,二夫人差點沒倒後摔在地上,那猴子顯出原形,便跺著腳口出人言道:「汝等愚婦竟敢如此無禮!吾乃鬼愁潭靈猴大人是也!」 蕙贈師太大喝道:「又是你這妖猴……」但她一句話沒說完,那猴子就躍上桌面,接連將碟子和碗都一氣亂扔亂砸:「汝等愚婦該死!汝等該做拔舌之鬼……」它好像瘋了一樣大罵大鬧,二夫人和她跟來的丫鬟、婆子都嚇得畏縮到一邊,蕙贈師太一身都被潑上飯菜和油水,也狼狽地退後到一邊。 就在眾人都亂作一團時,淨玉尼姑拿著一把掃帚趕來了,她也不多話,舉掃帚就拍那猴,猴子靈敏,立刻就跳開,她再一橫掃,猴子又躲開,但淨玉尼好像已經算計好似的,說是遲那時快,從衣服裡拿出一塊布「啪」地甩在猴子頭上,只聽猴子一聲尖叫,我仔細一看,竟然是塊帶有血漬的污穢布,我傻眼了,那猴死命將布從身上抖開,但我看見它的頭上和身上的毛冒出淡淡的煙,似乎被灼燒到一樣,這時屋裡的玉葉端著一口大鍋出來,喊一句:「你們快讓開!」——「嘩」地一下,鍋裡滾燙的水就潑在猴子身上,猴子發出更大一聲慘叫,但它也顧不得疼了,立刻就像離弦的箭一樣躥出去,淨玉大喊:「別讓它跑了!」便追出去,我也跟著跑出去看時,那猴子像影子一樣快地越過牆頭出去了,玉葉急道:「師姐別追吧?諒它不敢再來。」 「不行!那畜生記仇。」廚房邊就有一個小門,淨玉師太說著就從那門裡追出去,我也忍不住跟著她後面去看,那門外是一條通往前門的小路,小路兩端都沒有猴子的蹤跡,淨玉師太便徑直追到前門來,意外地,庵門前站著一個人,我一愣:「三娘?」 桃三娘穿著一身慣常的青藍色小碎花衣衫,裹著藥斑布的包頭,手裡捧著一個小瓦罐,一手正闔在蓋子上,旁邊何大提著一個食盒,並為她打著傘,看見我們,她轉過頭來展顏一笑:「月兒你怎麼也在這?」 淨玉尼姑收住腳步,朝她合什雙手一揖,桃三娘也笑著回一下禮:「看見師父你就太好了,我這裡做了三十個饅頭供佛的,請師父收下。」 何大把食盒遞給淨玉,淨玉沒有接:「女施主,我師父正在庵裡,你可自行進去親手交她。」 「不了,我這想起正有急事,還是請小師父代為收下吧。」桃三娘說完,何大就把食盒有點強硬地遞到淨玉手裡,淨玉有點茫然,我便在一旁幫腔道:「師父,這位是我家對面的飯館老闆娘,她決沒有旁的意思,您就收下吧。」 「那就謝謝女施主。」淨玉接過食盒,神情還有點莫名其妙,桃三娘露出一抹莫測深意的笑,就走了,四周圍再找不到那猴,淨玉只好先把食盒提回去告訴蕙贈師太,玉葉聽說是桃三娘來了,連說可惜沒能看見她當面道謝,倒是那受了驚嚇的二夫人,此時玉葉已經把她原本的紅貓拿出來,大致說了來龍去脈,她嚇壞了,連忙跑去佛堂燒香,看她也沒功夫注意我了,我趕緊向眾人告辭走了。 出了庵門一路小跑,果然很快追上了桃三娘,她好像也知道我會來,所以走得很慢,她手裡仍拿著那個瓦罐,我認得正是昨晚盛放了麻刁利身上割下來的皮的那個,方纔那猴子就不見了,莫非已經被桃三娘收在瓦罐裡?桃三娘看我一路跑,提醒我道:「慢點,別滑倒了。」 我氣喘吁吁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和雨水,顧不得那麼多:「三娘,那猴子呢?」 桃三娘笑著反問:「你說呢?」 我盯著瓦罐:「真的在這裡面麼?這罐子那麼小……怎麼處置它啊?」 「我還沒想好。」桃三娘說著,我們便往回走,回到歡香館,她讓何二攪來濕泥,將罐口封住,麻刁利還在店裡,他說什麼也不相信猴子已經被桃三娘收在這麼小的瓦罐裡,看著桃三娘在後院挖一個坑,埋下那瓦罐,他仍擔心著出去若再遇到那猴子如何是好,恐怕會被它打個半死,桃三娘也不多理會他,埋好瓦罐,就忙別的去了。 ※※※ 我回到家中,家裡竟一個人也沒有,只有烏龜在屋簷下爬著,我裡裡外外找了一遍,正覺得奇怪,隔壁家的嬸娘隔著矮牆跟我說道:「月兒啊?你這會子才回來啊?方才打雷的時候,你弟弟被驚著了,全身都抽起來,臉憋得發紫,眼睛都翻白了,別提多嚇人!你娘嚇得都哭了,我讓你娘趕緊帶你弟去看大夫,喏,你叔剛幫忙去找的你爹,現在應該都在譚大夫那呢。」 「啊?」我嚇了一大跳,連忙道聲謝就往譚大夫家跑,跑去的半路中,原本停了的雨又忽然「嘩嘩」地落下,我雖帶著傘,但也被淋得狼狽不堪,到了譚大夫的生藥鋪裡,正看見譚大夫的侄子譚承站在門邊,看見我便說:「你怎麼才來?」 我娘正抱著弟弟坐在屋裡的榻上,譚大夫正拿銀針刺在弟弟的小手上,我走過去,俯身看弟弟的臉色,還是煞白的,眼睛緊閉,雙手也用力抓著,我娘臉上不斷淌著淚,我便伸手去給她抹掉,我娘低聲罵道:「去澄衣庵怎麼就去了這大半日?又是路上貪玩閒逛去了?」 我連忙擺手:「不、不,是蕙贈師太留我做點事……」我娘也沒功夫仔細聽我解釋,又低下頭去擔憂地看著弟弟:「都一個多時辰了,也不見醒來啊?」 譚大夫也用手擦擦額頭的汗說:「往常小兒這種狀況的,灌半顆蘇合香丸也就沒事了,你這小兒今番有些凶險。」 譚大夫這話一出口,我娘都呆了,這時我爹從外面進來,問道:「譚大夫,這可如何是好啊?這ど兒平素也康健活潑的,怎麼一下子就……」 譚大夫用手摸了摸我弟弟的額:「過半個時辰再灌半顆蘇合香丸試試罷,不行的話,你們去找別家大夫看看?鹽阜街住的那位胡大夫……」 我知道那胡大夫,他是江都一帶最有名的名醫,據說到他手裡,死了也能活過來,但他診金收得很貴,所以向來只替富家貴人看病,爹歎了口氣,打斷譚大夫的話道:「再說吧。」半晌,他又想起什麼:「月兒,隨爹去家拿銀子,我待會還要趕回主顧那,方才出來急了,鎯頭扔下就跑,半句話也來不及留。」 我娘點了頭,我便隨爹出來,走到半路,一駕騾車過來,在我們身邊忽然停下了,我和我爹正納悶,就看見嚴家大少爺撥開簾子:「方纔路過你家,聽鄰居說你家小兒病了,我正擔心呢,所以順路過來看看。」 我爹連忙抱拳向他一揖:「區區小事,怎敢讓嚴大爺操心?實不敢當、實不敢當!」 「哎,這不過舉手之勞。」嚴大爺擺擺手:「我已經讓小廝去跟胡大夫說了,你家小兒若在這裡看不好,就請送他去找胡大夫吧?診金你也不用管,我這都先付了。」 「這不必費心……」我爹剛開口推辭,嚴大爺就正色道:「這種事情就不要客氣了,不滿週歲的孩兒得了病那都有莫測的凶險,好的話就輕易能好起來,不好時半日就能丟了小命,桃家大哥你就聽我一句勸。」 我爹面有難色,但也一時不知怎麼答對才好,那嚴大爺就放下簾子,騾車自顧走了。我不敢作聲,我爹也什麼都沒說,我隨著他一路悶悶地回了家。 箱子裡除了兩顆散碎銀子,就只有一小把銅錢了,我爹給我衣袋裡揣好銀子,摸摸我的頭,目光與往常有些不同,我不禁擔心地道:「爹?你怎麼了?」 我爹卻又搖搖頭:「沒什麼,你快去吧。」 我只好答應著出來,心裡竟不自覺湧起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如果能現在就把弟弟送去胡大夫那,也許他就能立刻好了?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肯定傷心死的,不過嚴大爺為何會這麼幫我們家?他是要買我回去做丫鬟吧?嚴家有錢,愛買多少丫鬟也是有的,不會就為了這個,要對我們家這麼好吧?……我胡思亂想地走在路上,不妨拐角處小武突然走出來,我和他差點撞個滿懷,小武一看見是我,便笑道:「呵!笨丫頭是你啊?」 我想起那天對他發脾氣了,還大聲罵他煩人討厭,他現在也並不在意的模樣,就覺得心裡一陣愧疚,看著他那一頭濕漉漉的亂髮,我便道:「下雨天,你怎麼也不打傘?」說著,我就把手裡的傘往他頭上遮了遮,他毫不在乎地甩甩頭笑道:「濕著才好,濕著舒服。」 「噢。」我記掛著娘和弟弟,就說:「我還要去譚大夫的生藥鋪找我娘。」小武跟在我身後:「我剛就打那邊來,你娘抱著你弟弟上了嚴家的騾車,好像是往鹽阜街那邊去了。」 「啊?」我一驚:「你看錯了吧?」 「沒看錯啊。」小武搔搔後腦。 我還是有點不信,便急忙扔下小武跑到生藥鋪去,一看果然我娘已經不在了,譚大夫指著鹽阜街的方向讓我去找胡大夫,我才不得不信真小武的話,再趕到胡大夫的家,就看見嚴家的那輛騾車停在門口,嚴家的小廝認得我,就引著我進裡面,嚴大爺正坐在一張涼榻上喝茶,一陣響亮的嬰孩啼哭聲從一扇屏風後傳來,空氣裡還有一陣濃郁的煲藥氣味,我顧不得向嚴大爺行禮,逕直奔向屏風,只見娘蹲在一張籐床邊,我弟弟身上脫得光光的,顏色已經緩和過來,正「哇哇」大哭呢,籐床邊的藥煲冒出的熏人藥氣源源不斷地飄拂在弟弟的身上,旁邊站著個大夫模樣的人說道:「熏通了這口氣就沒事了,方纔他已吃過蘇合香丸,加上這藥力一蒸,勢必就無礙的。」 我娘一疊聲地感謝他,看見我來了,便讓我快把銀子拿出來給胡大夫,胡大夫擺擺手:「嚴大爺已經給過了。」 我娘便拉著我去向嚴大爺道謝,嚴大爺連忙阻止我們:「桃大嫂千萬別這麼客氣,我也是今天湊巧聽到這事,不過舉手之勞罷了,還是令郎他自己的造化。」 我看嚴大爺絲毫沒有提及買我的事,心裡不由又有點納悶,後來胡大夫又開了幾丸藥,細細囑咐我娘回去該如何注意照顧我弟弟,後來嚴大爺又執意用騾車送了我們回家。 到家時已是傍晚,雨稍停了,爹也早早地趕回來了,看見弟弟沒事,大大鬆了一口氣,但是看見我,卻有點欲言又止的神色。我藉故去做晚飯,就出了屋子,天色陰沉沉壓著,我的心也和天色一樣,我默默地做完晚飯,和爹娘一起吃了,收拾完碗筷,我就出了門去找桃三娘。 歡香館裡依舊生意清淡,但不曾想玉葉尼姑卻在,說是來還中午那盛饅頭的食盒的,另外也要向桃三娘道謝,看見我來,她很高興地拉著我坐,對桃三娘說:「我第一次看見月兒時,就覺得這丫頭真是生得好聰慧可人的模樣,想來嚴大爺和我想的一樣。」 「嚇?」我聽玉葉的話不由一愣。 桃三娘看著我,沒說什麼。 玉葉又拿著我的手說:「你放心,去了嚴家不會讓你吃苦的,只讓你在小琥少爺的房裡,他寫字你就給研研墨,悶了你倆就說說話,他身子弱些,也不能多喝茶,你只需知冷知熱在旁邊提點著就是,粗重活都有別的丫鬟婆子干。」 我還是一頭霧水的樣子,玉葉笑了:「也是,大少爺和你爹爹還沒談妥呢,我跟你說這些還早了點。」完後,門口來了一輛騾車,就是我白天坐過的嚴家那輛,玉葉看見便告辭上車走了。 我看著她走,竟不由歎了一口氣,桃三娘坐到我身邊:「誒?小小年紀就學會歎氣了?」接著她又寬慰我道:「你爹娘不管做下什麼決定,旁人是無法改變的,再說眼下災禍頻發,世道混亂,風氣稟賦因著人心變壞,也日漸銷薄了,一人一身,往後想要安駐立地,恐怕都難上加難,你不管到哪,但凡記住不懈不怠、三思後行,與人忍、讓為先,人生在世,一飲一啄皆有定數,造化也是由人自己的行事前後論結果……俗話也說無緣不聚,你若能得失心淡些,時候到了,也許便有分曉。」 我用力點點頭,雖然我還不能完全懂得桃三娘這番話的涵義,但又覺得是很大的道理,就在這時,有兩位客人進了門,桃三娘便起身去招待他們,我到後面幫忙,直到亥時才回家,到了家也就立刻上床睡下了。 ※※※ 第二天店裡又沒什麼事,我一個人百無聊賴坐著發呆,一時想起那個麻刁利來,昨晚開始就不見了他,是相信猴子已被桃三娘收了,所以放心走了? 哪知正想到這,就看見麻刁利從外面進來,用腳挑起一張凳子,拉到門邊坐下,一條腿大剌剌地踩在凳子上,眼睛不住朝外張望著,還不忘回頭喊李二給他拿一碟炸蠶豆吃,李二照他話做了,他又讓李二給他拿壺涼茶來,李二倒是沒脾氣,也拿給他了,麻刁利便哼著調子往嘴裡扔蠶豆繼續等著什麼。 過了一會,他回頭四處張望時,正好看見我,忽然衝我一笑,我一怔,他已經顛顛地走過來,坐我旁邊喜孜孜跟我說道:「閨女,你知道待會誰過來嗎?」 我搖搖頭。 他轉著臉打量我,嘴巴「嘖嘖」道:「閨女,看不出來啊,有出息的,咱以後都在嚴家做事,你可別忘了提攜我呀?」 我更詫異了,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什麼?」 他笑著擺擺手:「待會嚴大爺過來,讓我先在這等著他。」 「噢……」我還是不很明白麻刁利的話都是什麼意思。 午間,嚴家馬車果然來了,裡面下來的竟然還有我爹。他二人進店來,麻刁利連忙過去把嚴大爺引到靠窗圍欄的大桌子,我爹看見我,我看見他嘴角微微抽動了幾下,卻笑著對我道:「月兒,回家收拾點貼身要帶的東西,待會兒……跟嚴大爺家去吧?」 「……哪兒去?」 「嚴家……去……」我爹作勢讓我回家收拾東西,也不看我,就和嚴大爺坐下了,嚴大爺就笑說:「不急、不急,吃了飯再走。」然後桃三娘走來,他便說:「這兒老闆娘的手藝真不是虛傳的,家裡的廚子是如何也做不出這樣的口味啊。」 我不知哪來的想法,只覺得一股熱從腳湧上頭,我「撲通」跪在地上,對嚴大爺和我爹說:「大少爺,這頓飯,請讓我做吧?請我爹娘都吃這一頓飯,就當……是我給我爹娘的辭行,往後……怕是見面的機會少了……」 我爹的臉色紫漲的:「你……這麼沒規矩……」他好像想叱責我,但這些話出口卻一點也不凶狠,嚴大爺止住他,歎道:「果然是個心地實在的丫頭,你就去做吧。」 我連忙磕了頭,不多說什麼,挽起袖子就到後院去了。 因為不是預先訂好的飯菜,現炒的就不能準備太多時間,我就拿廚房裡現成的,先做拌菜肉絲,有焙香的蝦米絨碎、水焯的茭白絲和香菇絲,旺火翻炒剛熟的豬肉絲,拌勻在一起然後撒點芝麻就好;接著用一條鱸魚,我把它起了肉,切片,用何二事先熬好的雞湯,加入火腿絲、香蕈絲、姜絲做了一道鱸魚羹;我娘愛吃雞,但平時嫌貴是極少買的,我請何二替我殺好然後斬塊,我把它入筍塊、花椒、甜醬紅燒了,餘下的那些雞血、雞肝、雞肫等,則用酒和醬油、蔥頭炒了,分盤端上去。 我在忙活的間隙朝前面偷看了一眼,娘抱著弟弟也已經來了,嚴家的小廝正在那逗弟弟玩呢!我忍不住眼睛酸酸的,再燒好木耳豆腐、炒青菜,桃三娘拿出幾個鴿子蛋給我,讓我看著怎麼做,我想了想,便把它敲出來打稠,調冰糖水然後上鍋裡燉……這是給弟弟吃的,我忍著沒往下想,但腦子裡也是亂哄哄的,做好最後一道點心,我自己端了籠屜出去,是五色餃。 娘把我拉到身邊,勉強笑著道:「去了嚴家,便不能再像在家裡似的偷懶了……」我點點頭。 嚴大爺許是怕我娘說下去會哭,就笑呵呵地道:「你之前這些菜燒得好啊,看來我家的廚子該辭掉了,他連你這個小丫頭的手藝都比不過……這餃子蒸得跟玉葉師父的看起來差不多,我先嘗嘗有何不同!」他夾起一個吃進嘴裡,嚼了幾下卻皺起眉頭,我淡淡道:「這餃子裡分別裹的是綠的是酸菜、黃的甜橘餅、白的是苦筍、紅的椒干、黑的是鹽醬瓜。」 嚴大爺一口全吐了出來,看著我:「這……」 我道:「這道點心,我想請爹娘品嚐,不然……眼下我也不知該如何表明心意……」 我爹歎了口氣,夾起一個餃子細細慢嚼了,我娘看著我,眼眶都紅的,但她也不敢哭,也只得夾起一個吃了,看他們吃罷,我便告辭回家收拾東西,除了一身換洗的衣裳,還有一把香樟木梳子、一對小紅梅絹花,是六月六姑姑節時娘給的,我現在甫想起來,竟覺得心裡難言地酸楚,走出院子時,就看見烏龜爬在門檻邊磚上看著我,我抹了一把眼淚抓起它:「怎能少了你?」 爹娘噙著淚送我上了嚴家的騾車,我忍不住看一眼一齊送行的桃三娘,她微微笑著對我點點頭,我點點頭,便進了車簾子裡,車伕吆喝起來時,我聽見弟弟「哇」一聲大哭起來,我暗暗用手掐了掐大腿,沒有讓眼淚掉下來,低頭看膝蓋上的烏龜,它正用一雙綠豆般滴溜圓的眼睛仰頭望著我,我不禁把它緊緊抱進懷裡。 六、紅禧餅 這嚴家,據說原籍蘇州府長洲縣,祖上曾在京城裡做過扇子的生意,後來因為粗通文墨,便漸漸與一些文人雅士往來,尤其是交際中有一位姓林的秀才,是一位言談不俗、頗有學問的人物,與京裡一些高位的大人有些往來,跟廠裡的公公也能說得上話,後又不幾年,他便考取了一名進士,次年選撥更給他擎了通州縣的簽,到通州去做了知縣,林縣官重情義,就叫嚴家這位祖上也一同隨往通州安置經營,這一住就是十年,竟掙下過百萬的家資,林知縣後來因為政績卓著,復調回京師任職,可嚴家這位大人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所以無心再費心力操持,又仰慕淮揚一帶的好風光人景,於是也不回原籍,直接帶著一眾家人奴僕到了江都,在城裡買下倚水的一塊地,蓋了一幢大宅,自此安居樂業,嚴家現在的老爺乃是二代子嗣,也已近六旬,老夫人死後,老爺看厭俗世,想踏實安享天年了,才索性將當家的全副擔子都交到嚴家大少爺手中,這才是第三代。 而嚴家的二少爺,今年十四歲,據說自小就聰明好學、個性穩重,因此深得嚴家老夫人疼愛,珍視若寶,只可惜天生體弱多病,又性情有些孤僻,所以為了讓他讀書安靜,調養身體,老夫人在世時就讓他單獨搬到西邊的一套單獨院子去住,但是伺候他的人,除了襁褓時起就帶他的奶母和外間灑掃房屋的婆子外,配給他的丫鬟他哪一個也不中意,或說嫌其聒噪了,要不就是俗氣礙眼,老夫人還在時,時常就打發貼身的大丫頭玉香,也就是後來出了家的玉葉尼姑過來照料一下,現在玉香出了家,家中再沒有好的丫鬟能擔待這事,嚴家大少爺與大少奶奶合計過後,決定專為二少爺買一個身家清白、又中看能幹的,以後若能真正貼合心意了,也可直接收為「房裡人」—— 這些就是我來了嚴家之後,斷斷續續從旁人口中聽說,慢慢才完全明白過來的,起初的我,還並不知道嚴家大少爺為何會那樣費心思去說動我爹,要買了我來這兒。 我到了嚴家,從西北角一個側門下車,嚴大爺這會兒早不見了蹤影,只有門裡一個包著藍印包頭的婆子接我下了車來,笑吟吟地對我道:「是小月姑娘?我是唐媽。」 「唐媽。」我緊緊抱著包袱和烏龜,向她彎一彎腰。 「隨我來吧。」她領著我進了門裡,一面又問我:「吃飯了麼?」我答:「吃過了。」 轉入一條迴廊,她就告訴我那邊那間屋子就是廚房,而這條路是往後花園去的,到了一個花廳,簷下掛著一隻紅冠綠身子的大鸚鵡,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唐媽笑說:「這鳥兒是二夫人養的,二夫人平素就愛養這些畜生逗樂。」 第一次走進嚴家二少爺嚴湛琥所住的院子,我便是戰戰兢兢,頭也不敢抬起多少。 院子不大,路都是圓石頭鋪的彎曲小徑,中央挖的一個水池,四周磊著怪石,當中養著魚和蓮花,屋子前面種著一棵高過屋頂的木蘭,一樹綠葉蔥蘢。唐媽讓我站住,她先去稟告一聲,正巧屋裡一個身量矮胖但是面圓紅潤,氣色和藹的婆子掀簾子出來,看見唐媽和我便笑道:「正要去喊你的,這就領來了?」 「領來了。」唐媽點頭,回頭對我道:「這是二少爺的奶母韓奶奶。」 我便行個禮喊一聲:「韓奶奶。」 「噢,你姓什麼?叫什麼?」韓奶奶笑吟吟地上下打量我問。 「我姓桃,爹娘給取的小名叫月兒。」我答道。 「好,你隨我進來。」韓奶奶招手,我便跟著她進去,可一腳才跨過門檻,韓奶奶就止住我:「你先把腳在這毯子上蹭乾淨,從外面進來,鞋子上都沾著泥水。」 我只得仔細把腳在進門的毯子上來回蹭了幾下,一抬頭,面前正中央的牆上掛著一大副畫著白雲松柏的墨畫,我還未待看仔細,耳邊就聽見韓奶奶輕輕嗽了嗽嗓子,我趕緊又低下頭隨她身後往裡走,裡面靠窗便是一張寬大的書桌,一個穿著常服束著髮髻的少年正手拿一本書在看。 「少爺,大少爺給你買的丫頭帶來了。」韓奶奶對那少年說道,我這時緊張得只低頭看著地面。 那少年似乎也沒怎麼細看我,就淡淡地答一句道:「就勞煩奶娘您帶她去先安置吧。」 韓奶奶就帶了我出來,重新仔細打量我一番,我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便也低頭循著她的目光看去,原來是在看我手裡的烏龜,此刻烏龜的頭和四肢全都縮進殼裡,看起來就是光溜溜一個龜殼,她便問我:「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我只好答道:「是、是我養的烏龜……」 韓奶奶也就不說什麼,帶我順著簷下走到這排屋子的盡頭拐角處,推開最末的一間小屋的門,隨著她指給我看,屋子極小,似乎是新收拾出來才當作臥室用的,裡面擺了一張半舊的木榻,恰好佔了屋子的一半,榻上已經鋪好蓆子、被子以及枕頭,還有一張方桌,卻正好將屋子另一半也佔去了,韓奶奶輕輕拍我的肩:「一開始你就先委屈一下睡這屋子,貼身要用的東西也先放這裡,按規矩往後你應睡在少爺寢室的外屋,夜裡少爺或吃藥或喝水,才能喊得著人。」 「是。」我點頭,之後她又叮囑了我好些細節,讓我把包袱和烏龜放下,重新去洗了臉和手,才帶我回到少爺讀書的屋子這邊來,在門外她就問我:「會烹茶麼?」 我怔了怔,才點頭:「會的。」 韓奶奶又故意道:「少爺脾胃不太好。」 我聽出她在試驗我,便答:「喝團茶不傷脾胃,略加點姜還可祛風散暑邪。」 「哦?」韓奶奶笑了,引我到簷下的一角去,那裡有專門的小灶和風爐:「你來做吧?」 燒茶的銚子、茶具一應俱全,韓奶奶打開一個木櫃,裡面有一排貯茶的錫罐,各個打開給我看,有的茶我是認得的,有些卻不認得,沒有姜,但有冰糖和甘草,我便按照以前隨桃三娘學的烹茶方法,小心翼翼地煮水烹出一壺茶,倒好一杯後,照韓奶奶的示意,雙手捧到屋裡去給二少爺。 那少年仍專致看著書,我捧茶到他身邊他眉毛也沒抬起一下,我低聲道:「二、二少爺,請用茶。」 「放著吧。」少年還是淡淡的。 我放下茶杯就趕緊出來,韓奶奶問我:「少爺嘗了嗎?」 我搖搖頭,然後我又倒了另一杯遞給韓奶奶,韓奶奶抿了兩口,似乎還算滿意,又問我家住哪?幾個兄弟姊妹?我一一答了,她聽我說到柳青街和竹枝兒巷,就問那裡否有一家飯館叫歡香館,老闆娘是北方過來的人,治廚烹調十分了得?我連忙說:「歡香館與我家最近,桃三娘不但飯菜做得好,酒糖糕餅做得更好,中秋、重陽的時候,大家街坊都要買她的點心吃才算過節呢。」 「是這麼著,那我就把家裡那事托她去做好了。」韓奶奶笑道,我才知道原來是她的親生兒子過幾天就要娶親,那位新媳婦也是嚴家的下人,名叫玉靈,當初同樣是伺候老夫人的,老夫人沒了以後,玉葉出家,她就跟隨了那位二夫人,但二夫人脾性大,對老夫人身邊過來的丫鬟更是沒什麼好氣,主僕間不合,便乾脆讓她擇婿嫁人了事。 韓奶奶要找桃三娘做的是婚慶時擺設和分送的「紅禧餅」,新人拜完天地入洞房後,還要同吃一個這種餅,表明團圓甜美,因此這餅也成了婚嫁儀式上最不能馬虎的一樣吃食。韓奶奶喝完茶就出去了,臨走還不忘叮囑我好生呆在這,少爺若有事叫人的話,記得答應等等。 面對這片陌生而安靜的庭院,我不敢隨意多走一步,便在灶邊的板凳上坐著,雙手撐著下巴出神。 也不知什麼時候,烏龜竟從那邊屋子裡爬了出來,我看它四下裡東張西望一番,就慢騰騰地往我這邊過來,許是這裡情景陌生,只認得我吧?它一直爬到我腳邊,我抓起它來,低聲說:「到了這裡你可不許亂跑了,萬一被他們拿去燉湯怎辦?」 烏龜眨了眨它那雙明亮的小綠豆眼兒,似乎並不害怕似的,我便摘了一片青草葉子逗它玩,這時候遠處的長廊有人聲傳來,我趕緊把烏龜藏在草叢裡,走過來的是唐媽,她提著食盒立在簷下,看見我還站在這,便招手叫我過去,低聲對我道:「韓奶奶出去前,沒告訴你要在申時二刻來廚房拿點心?」 我只好搖搖頭:「沒有。」 唐媽微皺眉道:「以後要記住,雖然每日三餐都由廚房的人送飯菜過來,但申時二刻,你就得到廚房來拿點心,夜宵或者你這裡小灶做,或者到廚房做,少爺身體不好,往往食慾不佳,因此更要少食多餐……以後你可要在這方面特別留意才好啊?」 「是……我知道了。」我接過唐媽手裡的食盒拿進屋裡去,按照唐媽指示,在一張桌子上把食盒打開,裡面有一碟蜜酥、一碗紅豆湯,唐媽又低聲告訴我說:「你擺好碗筷,就去請少爺出來用點心,他如果說等等,你就過一陣子再進去問,如果他說不用了,你再收好拿到那邊櫥裡放著,晚上少爺都不吃的話,你就可以自行處置,或吃或倒掉,記得了?」 我點頭,唐媽這才拿著空食盒走了,我對著桌上的食物發了會愣,還是只好硬著頭皮進那屋去,意外的是那少年竟已經伏在桌面睡著了,我之前給他端進去的茶,似乎沒有碰過,窗外微微吹進的風把他手邊的書頁吹得輕輕翻過去,我想還是不要吵醒他,便轉身出去,不曾想我剛走到門邊,那少年卻醒來:「茶涼了,替我換一杯來。」 我回身去拿茶杯,並且詢問道:「廚下送來了點心,您用不用?」 少年重新拿起書本:「不必了,你換茶來就是。」 「是。」我退出去,那少年書不離手,也不曉得他看的是什麼,更難怪他老母親在世時對他這般牽掛,他的身量看來比我高不了多少,面容清瘦,眼眶下有些烏青,想是睡得不好? 我倒了熱茶送進去,他正在桌上展開一張紙,問我:「會研墨麼?」 我以前曾在歡香館看過來吃飯的讀書人寫過字,因此點點頭,他又問:「識字麼?」 我搖搖頭:「只認得幾個菜名……」 「菜名?你家是做什麼的?」少年似乎皺了皺眉。 「我爹是木工……」我的聲音小得我自己都快聽不見了。 少年卻不再多問了,叫我去拿清水,然後讓我研墨,在紙上寫了幾行工整的字,我也看不大懂是什麼,可寫了一半,他又停住,放下筆,重拿起方才看的那本書又仔細看了起來。 窗外忽然「辟里啪啦」落下大顆的雨點來,打在窗欞上,我怕打壞了窗戶紙,趕緊放下墨條去關窗,少年卻止住我道:「讓它開著吧。」 我一愣,少年的目光投向窗外,一蓬蘭草間正跳出一隻被雨水嚇驚了的癩蛤蟆,發出「呱呱」幾聲,躲到屋簷底下去避雨,少年望著這情景出了一會神,突然轉身從書架上拿出另一張白紙,重新換筆蘸墨,在紙上幾筆就勾畫出一道道蘭草的長葉,一隻背上長疙瘩、扁著大嘴的白肚癩蛤蟆蹲在葉下,隨著水墨在白紙上微有暈潤,彷彿真像是雨中濡濕的情景,我不禁驚歎了一聲,少年畫完,窗外的天色更加陰晦下來,隱約的悶雷就像在人的頭頂滾過,我想起該去點盞燈,但燈台旁邊沒有火石,韓奶奶走時也沒告訴我放哪了,我也不敢問。 少年的目光又對著窗外出神,有一陣我幾乎以為他就這樣成了泥塑不會動一樣,真不知道有外面有什麼好看的……我又看他剛畫好的畫,覺得那蛤蟆的模樣實在是像極了活的,那半翻的眼跟剛才那只真的被雨水驚嚇到時,一瞬間抬眼望天的神情是一樣的。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傳來一些輕微細碎的腳步聲,但從這窗戶是看不到那邊的,我便走出去,看見唐媽打著傘一臉驚慌站在那,看見我就把我拉到一邊壓低了聲說道:「月兒,韓奶奶出事了,方才下大雨時她正從外面回來,車子翻了,她人從車上滾下來,把腿摔斷了。」 「啊?」我嚇了一跳,這一會兒不到的功夫怎麼就出了這樣意外?我趕緊問:「她家不是就要辦喜事了麼,出了這事可怎辦?」 唐媽為難地搖頭:「這還另說,這院裡平時就她照顧少爺飲食起居呢,她這下子受傷,至少也得將養一兩個月吧,你又剛來,很多事都不曉得,可怎好……」 我試探問:「這事也得告訴二、二少爺吧?」 唐媽點頭,那少年站在屋裡正拿著那幅畫在吹乾,聽完這話,他卻並沒有十分驚訝,反而歎了一口氣,唐媽便說:「這小月姑娘剛來,恐怕不周到,少爺……」 少年卻搖頭笑了笑:「不礙事,還請你抽空替我去探望奶娘一下,不必她掛心我的事,好好養傷。」 唐媽一疊聲答應著走了,我送她出門,她仍不忘叮囑我小心這個注意那個,還說她會經常過來幫忙,但我心裡倒覺得這位少爺似乎不像別人口中說得那麼乖僻難伺候,不過韓奶奶受傷了,勢必這裡的事都得我來整理……我想起應該去找點燈的火石,可剛一進屋,就看見那少年正把那幅畫拿火點燃了,我嚇了一跳:「少爺,你這是……」 少年看著畫燒起來,燒到那只癩蛤蟆時,覷了我一眼:「你看不見麼?」 「看見什麼?」我奇怪道。 「沒什麼……」少年的目光又落在燃燒的紙上,紙又落到地上,慢慢燃盡,我趕緊去找濕布來擦拭,少年則坐回書桌上,神情若有所思。 雨越下越大,夜色彷彿也因此提前降臨了,屋裡黑憧憧的,風搖著外面的樹杈,卻有奇怪的枝枝黑影在書桌邊的牆上搖曳,我好像是眼花了,一時間看見半個人的影子在那書架邊露出來——之所以說是半個人,是因為那影子另一半都在書架的陰影裡,而露出來的一半臉雖然看不清五官,卻好像正望向我這邊,我閉一閉眼再看,影子就不見了。 我點亮了燈,少年又喚我把冷掉的茶水換來熱的,我把點心也端進來,他吃了一點,我正要轉身出去,他忽然叫住我:「對了,你叫……什麼?」 我愣了愣:「月兒,桃月兒。」 少年轉過臉來,他第一次正眼看我,但他的目光很快又移到我身後,我身後什麼也沒有啊,我回頭去看,卻見烏龜正費力地爬過門檻,進到屋裡來,我下意識想去把烏龜藏起來,但估計那少年已經看見了,我訕訕地對少年道:「這……是我養的烏龜……」 「是你帶來的?」少年有些意外。 我趕緊過去把烏龜抓起來:「我不會再讓它進屋的。」就連忙出去了,剛把烏龜藏回我睡覺的小屋去,就見唐媽提著食盒又來了,是送晚飯。 我接過食盒,唐媽的神色有點慌張,不說什麼就急急忙忙走了,我把食盒拿到屋裡,將飯菜一一擺出來;一碗顏色清得像水的芫荽泥鰍湯、一碟蝦油鹵蘿蔔、一碗豆乾和一碗米飯,我疑惑這飯菜怎麼如此寡淡,完全不像是大戶人家的飯食嘛?我去喊那少年吃飯,心裡有點怕他看見這樣的飯菜會不會發脾氣,可他走來,坐在桌前,環顧了一下幾道菜,卻似乎嘴角動了動,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我覺得他那笑意裡有點怪,也不敢多問。 看著少年不聲不響地就著蘿蔔豆乾扒完一碗飯,我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裡還覺得這裡陌生、緊張,所以一點不覺得餓,把碗碟收拾好了,我就提著空食盒送回廚房,因為聽唐媽說,按照家裡規矩,我的三餐可以吃少爺沒吃完的飯菜,或者我也可以去廚房跟其他下人一起吃,到了廚房,唐媽和幾個我不認得的男女在那圍坐一桌吃飯,唐媽看見我就給其他人說我就是二少爺房裡新來的丫頭,然後讓我也坐下和他們一起吃,那幾個人都對我乾笑了笑,眼睛不住地打量我,我很不自在,坐在唐媽旁邊胡亂吃了半碗飯,他們就吃完開始收拾了,我趕緊起來,唐媽就使眼色叫我出去,我有點莫名其妙,隨她到外面院子裡,她看看前後沒人,才小聲問我:「少爺剛才吃飯時有沒有說什麼?」 我搖搖頭。 她也搖搖頭:「韓奶奶一不在,那些人就討好二夫人。」 「二夫人?」我知道就是那個養紅貓的年輕夫人。 「二夫人不喜歡小琥少爺。」唐媽在我耳邊悄聲道。 「噢……」我還是似懂非懂。 「韓奶奶在,那些人就不敢淘氣,」唐媽解釋道:「老夫人去世後,家裡的廚子也換成二夫人家鄉下來的親戚了,有時候他們就討二夫人的好,故意怠慢二少爺的事……韓奶奶下午剛摔跤,他們晚上就給二少爺做了這樣飯菜去……」 我聽懂了,但也很奇怪,原本不是說這位二少爺難容人也難伺候麼?但他方才對飯菜一點也沒說什麼。 唐媽拍拍我的肩:「所以跟你說你要留點心,老爺年事已高,這些瑣碎小事他是不管不問的,對二夫人的話又比較聽從,那大少爺當家,外頭的事就很多,大少奶奶雖然也照顧家裡,但對二夫人,是長輩,她也沒辦法……有些人也陽奉陰違的……韓奶奶不在,你就得更注意照顧少爺的身體才是,他是讀書人,脾性自然與我們不同,先前他和一般下人也合不來,現在既然有了你來……」說到這,她微微歎了口氣,摸摸我的額發:「你也年紀小呢,這些事你也難梳理啊。」 我一時語塞,向來雖都聽說大戶人家家裡人多口雜是非多,不曾想現在一下子就置身其中,可是人生地不熟的,唐媽這一番話讓我心裡陡然生出更多煩難雜緒,根本無從明白。 ※※※ 雨終於停了,夜晚的庭院難得地幽靜清爽下來,有蛙鳴和蟲叫,我守在小灶邊,點著一根蠟燭,一邊拿蒲扇趕著蚊蟲看樹縫隙間的月色。 方才隨二少爺去老爺的房裡問過安,我按照規矩是一併進去拜見他老人家,給他磕頭。那嚴老爺的模樣倒與我想的不一樣,他年紀雖然很大,但是精神很好,挨在一張涼榻上拿著根煙桿抽著,看見二少爺進來,就坐起來和他說了幾句話,我跪下給他磕頭,他也笑呵呵地點頭,並且對同樣是來請安的大少奶奶說:「叫裁縫來替她做兩身衣裳吧!」 大少奶奶是個皮膚白皙、圓臉蛋的女子,一笑就露出臉頰兩邊的笑窩,很爽朗和善的感覺,她聽嚴老爺這樣說完,就一迭聲地答應,並且笑著過來拉我起身,旁邊一個老媽子卻提醒我道:「你也得謝過少奶奶啊?」我只得趕緊又向她磕頭。旁邊的二夫人搖著扇子,拿我說了幾句玩笑話,那少爺也都不說什麼,只是站了一下,他就托辭出來了,我跟著他後面回這邊院子,他一路也沒什麼說的,神情總是淡漠,只是在水池邊站住看了一會魚,就又回書房去了。 月光落在樹上,那葉子間停留的水珠便微微地泛起光亮,有時候會有一陣小風,水珠就墜掉下來,在地上發出幾乎不可分辨的聲響。 烏龜在我腳邊緩慢地爬來爬去,有時候又爬到我的腳面上,我低頭看看它,它也仰頭看著我,我忽然想起該做點茶了,於是重新扇亮了炭爐,在已涼的舊茶裡加點水,再放入一點冰糖和甘草燒滾,我自己先嘗了嘗,味道還行,放涼一點會更好喝,就盛了一碗放著,這時有人打著燈籠走進院子來,我仔細看清,卻是個穿著淺黃比甲、不認識的女子。看見我,她就對我一笑:「你就是新來的小月姑娘?」 我點點頭,女子走到我面前,放下手裡的東西,我才看見她提著的是個食盒,她把燈籠遞到我手裡,就開始把食盒打開,將一包包東西拿出來,並且告訴我她叫玉靈,就是韓奶奶的兒媳婦,韓奶奶受傷了,卻很記掛著二少爺,特地命她送來點心和一些備用的食物。 我辨別了一下,分別是幾包大紅豆和赤小豆、粳米、薏米等,另外還有一碟外形和香味都很熟悉的幾色糕點,我小小驚呼道:「是三娘做的薔薇糕和蓮心果?」 女子點頭笑道:「下午我家老大人去請歡香館的老闆娘做紅禧餅,看見她剛出鍋的這些糕點都很好,就特地買回來想給少爺吃的,哪知半路就摔了,還好東西都沒壞。」 我鼻子忽然沒來由有點酸酸的,但我強忍著,對那女子仍笑道:「那我先端進去給少爺嘗嘗。」 等我出來,女子已經熟練地把東西都擺進木櫃了,她又叮囑我道:「少爺看書看得晚,我家老大人夜裡都會給少爺熬粥,她讓我告訴你,千萬別忘了。」 我點點頭,玉靈看起來不如玉葉尼姑俊秀,但她溫柔細緻,說話語調也軟軟的,是個讓人一下子就覺得親和的人。她告辭要走了,我就送出她幾步,圓石小徑上雨後濕滑,她就叫我不要送了,可還沒走遠幾步,她就「哎呀」一聲,我連忙去看,只見她跌坐在地上,燈籠也掉了,火燭把紙都燒起來,我趕緊去扶她:「玉靈姐姐,摔到哪兒了?」 她苦著臉,裙子也因為坐在地上而弄髒了,指著前面:「方纔那邊月亮門下有一個人露了一下就不見了,我顧著看她就沒注意腳下……」 屋裡那少年也聞聲走出來問發生了什麼事,見是玉靈摔倒了,就勸她去洗洗手,另那個燈籠再走,玉靈也只好這樣,我疑惑道:「剛才是誰在那邊啊?」 玉靈搖搖頭:「沒看清,也許是廚房或者後院哪家的雜役丫頭吧?夜裡亂跑。」 少年站在門邊看著她擦拭裙子,忽然沉下臉色:「以後晚上不要到這來!」 「啊?」我一怔望向他,他皺著眉頭,語氣也像是十分嫌惡,再不看玉靈一眼,甩袖進屋去:「煩死了!」 我頓時氣緊:「玉靈姐是給你送東西來的……」玉靈卻一把拉住我,搖搖頭示意我別再說了,我也發現我沒資格對少年這樣說話,只好生生把話嚥下去。 玉靈悄聲寬慰我道:「少爺脾氣不太好,你可記得別惹他不高興啊?」 我點點頭,但心裡還是忿忿不平。 玉靈走後,我把剛晾好的茶端進去給他,他仍在那看書,我放下茶,故意道:「少爺,用些點心麼?」 他卻好像沒聽到似的一動不動,眼皮都不眨一下。 我站在那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不由更加氣結,索性出去了。 那少年一直看書到夜裡丑正,我只能坐在外屋桌子邊干打瞌睡,他走來,我才一下驚醒,趕緊問他要什麼,他卻搖搖頭,自己走到外面舀水洗手,我拿起乾淨的布出去給他,他擦了手、臉就回屋睡覺了,我並不知道要去伺候他更衣,看著他自己脫了外衣,正要脫中衣的時候,見我站在旁邊不動,他疑惑地覷了我一眼,我頓時從未有過地尷尬起來,嚇得轉頭就跑出屋外去,在屋外站了一會,聽見沒什麼聲音,才又進去,他已經睡下了,我便替他熄了燈,關好門,拿了外面那盞蠟燭,也胡亂洗漱一遍後,回到我自己睡覺的小屋去。 蠟燭只剩一小截了,我躺下來,覺得這榻怎地這般硬,而且小屋裡這般狹窄……烏龜在我枕邊伏著,倒是很乖的樣子,但眼皮半闔,想也是瞌睡著,門外的院子黑乎乎的,我忽然有點怕,不敢熄蠟,明明已經很睏,但頭挨在枕頭上,腦子裡卻反而清醒了,想起爹、娘和弟弟,這個時候弟弟往往會鬧著吃奶或者不肯睡覺,娘就會哼曲兒哄著他……我喉嚨裡發瑟,不知不覺眼淚就下來了,流到枕頭上,烏龜似乎也感覺到,一對小綠豆眼兒睜開看著我,我用手按在它涼涼的龜殼上:「睡吧,我也睡了。」 ※※※ 接下來幾日,多得唐媽時時過來提點,玉靈有時也來傳話或送點什麼,從她們那裡我大致便曉得了該如何伺候二少爺、如何打理這院子裡的生活;每天清早約卯時二刻,只要聽到兩個婆子過來打掃庭院,我就馬上起床,收拾好後就去打水,伺候二少爺起床,原本我並不會替男子梳頭,但有一早玉靈專程過來教了我,我按她說的用自己的頭髮試了幾遍,才學會了。 只是每日廚下送來的幾餐飯食總讓我心裡惴惴不安的,好一陣歹一陣,有時是白菜湯配豆腐飯,偶爾會有熏鵝肉或一碗清燉獅子頭,想來就是知道自家這位二少爺的脾氣,不會為了這類事去告狀吧?他們就隨意捉弄起來,可那少年對這些事是真的毫不上心,除了晨昏定省,他話不多說,只在屋裡看書寫字。 可一到了晚上,我呆在這院子裡就會無端地害怕。不論下不下雨,這裡總是濕漉漉的,即使打掃得很乾淨,地上卻都蒙著一層薄薄的水氣,樹下冷不丁常有一隻癩蛤蟆或四腳蛇跑來跳去,也沒有雀鳥,天一擦黑,就聽見屋頂或樹蔭裡有「撲啦撲啦」大翅膀扇動的聲音,也不知是什麼大鳥,我拿燈去照也看不見什麼。 因為院子裡潮氣太重,洗的衣服難干,我惟有在晚上沒人看見的時候,把內外衣服都拿到炭爐旁邊烘一下,這天晚上卻出了更古怪的事—— 天黑以後,我收拾好什物,暫且沒什麼事,就又把未干的衣服拿到小灶邊烘著,灶上住著紅豆粥,我也得守著看火,忽然院門那邊響起「沙沙」的腳步聲,我以為是玉靈來了,就起身去迎接,可當我走到月亮門前也不見有人,想是我聽錯了吧,風吹得樹響?我回到小灶邊,衣服差不多就能幹了,我低頭一看,卻似乎少了點什麼,板凳上原放著的一件外衣不見了! 我以為被風吹跑了,便四處找了一圈,可還是沒有,我又躡手躡腳走到屋裡去,二少爺正在寫字,看他專心致志的樣子,應該他不會使這樣壞……我不死心,又四處找了一遍,連樹上都仔細看了,根本沒有衣服的蹤影,我急了,明天穿什麼?我只有這一件好一點的外衣,白天穿著見人的,嚴府前日雖找人來給我量身給我做了新衣服,但起碼也得再過幾日才拿得到,這裡規矩也嚴厲,下人必須穿得乾淨整齊……而且這件衣服是娘省了很久才省下一塊好花布,親手給我縫製的,我最好的一件衣服。我不知該怎麼辦,這時一聲「咕呱」的癩蛤蟆叫聲從我身邊的草叢裡響了一下,我沒在意,但那癩蛤蟆又跳起半尺多高,躥出好遠。 我不經意瞥了它一眼,看見它幾下就跳到簷下的盡頭,然後一轉,就往屋後的方向去了,我來了幾日,好像還沒注意那裡有路,我鬼使神差地就跟過去看,原來圍牆和屋子之間有一小段距離,剛好夠一個人通行,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算了,我的衣服不可能自己長出腳來跑遠,肯定就在爐子附近,我轉頭仍回原地找,卻聽見頭頂一陣「嘩啦啦」大鳥的翅膀揮動的聲音,我抬起頭,只見牆頭站著一隻彷彿有半人多高的黑鳥,正睜著一雙冒著黃光的大眼看著我,我嚇了一大跳,沒來得及反應那鳥就朝我身上撲來,我連忙就跑,想轉頭躲進屋裡去,但大鳥迎面就來了,我慌不擇路只好擠進那剛好一人寬的窄巷。 牆壁濕漉漉的,我覺得我的衣袖、褲子肯定都蹭髒了,那大鳥究竟是從哪飛來的呢?我的衣服恐怕也是被它叼走了?看它張開翅膀的架勢,比人伸出雙臂還要寬!我回頭看時,那大鳥仍盤桓在牆頭的半空中,就是不肯飛走,我又急又氣,急的是找不到衣服,氣的是這時候竟還有一隻凶悍的大鳥來搗亂。 「咕嚕咕嚕」——我聽到像是水井裡翻滾起來的水聲,我只知道月亮門的旁邊有一口井,平時洗衣燒茶都是從那打水,難道這屋後也有井不成?我摸黑什麼也看不清,就往那邊挪了幾步,一滴水落在我的額頭,涼涼的,順著額角流進我的眼睛裡,我閉了閉眼,與此同時身後感覺被一雙手一推,我向前踉蹌了幾步,站穩定睛一看,自己已經出了那窄巷,站在一片院子前。 雖然夜色籠罩,但院子裡像是罩了一層微弱的光,能看見樹影和花草的輪廓,院子一側就有一口井,井沿的輪軸架子上搭著一個隨風擺動的東西,像是我的衣服,但我沒敢動,而是回頭看看,身後的確是那幢房子,那條縫隙一樣的窄巷,原來這屋子後面還有院子?玉靈和唐媽怎沒跟我說過?而且從不見打掃的婆子往這後邊來?這院子有點蹊蹺……我忽然全身一激靈,不會是鬼怪的幻術吧? 「咕嚕嚕」又一串水聲,就是那口井裡發出來的,我心驚肉跳,是什麼鬼怪故意偷了我的衣服來這兒的吧? 就在我正發懵之際,天空猛地落下一陣急雨來,打得我頓時手足無措,我轉身想往前屋跑,但不死心又看了一眼井上搭著的衣服,還是捨不得,便飛奔過去一把拽下衣服,也不多看,就鑽進窄巷,終於回到屋前簷下。 意外地順利!我回頭看看,沒什麼東西跟來,看來是我多慮了,我不禁暗自慶幸。 這時那少年從屋裡走出來,看見我就詫異地從頭看到腳:「你跑哪去了?我剛才喊你也沒聽見?」 我知道自己肯定樣子挺狼狽難看,趕緊抹一把臉上的雨水不好意思道:「少爺您叫我?什麼事?」 「風太大,把簾子掛起來……」少年的目光帶著審視,我不自覺就把手裡的衣服藏在背後,不敢讓他看見。 ※※※ 白絹阻隔了窗門外夜雨的溽氣,屋裡瀰漫著香,有種沉悶的昏熱。 已經亥時一刻了。 我為少年送上熱茶,他端起杯子,忽然歎了一口氣:「他們家……不知道怎樣了?」 「他們家?」我不明白他說的是誰。 少年猶豫了一下:「你剛才……去哪兒了?」 「我……到後面去了。」我有點怯,似乎覺得這麼說會觸犯到什麼禁忌,還好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側目看著我:「屋後面什麼也沒有,你去幹什麼?」 「沒、沒什麼,我找樣東西……」我有點慌,還好他不多問了,只是有點擔憂的神色,想是惦記韓奶奶。 伺候他睡下後,我把燃著的炭爐移到睡覺的小屋裡,將重新洗好的衣服攤在旁邊的凳子上繼續烘乾,因為炭氣燠熱,我把門開著一扇,黑暗中烏龜也不知跑哪去了,一時也找不到,我頭挨在枕上,不知不覺睡去—— 從簷廊走過去,夜空明淨通透,一彎冰稜似的月掛在木蘭樹梢,現在不是木蘭花開的季節,為何大朵潔白的木蘭在風中輕輕左顧右盼……我低頭才發現手裡拿著一盞燈籠,發出青白的光芒,唉,這幢上了年紀的老房子,牆壁上的畫都看不太清楚,就像被風吹亂的水面泛起漣漪。 簷廊的盡頭站著同樣看不清面目的少年,他朝我招手,我困惑道:「要到哪去?」 「魚送來荼夼的箋,就放在那邊井沿上……」少年告訴我這話時,語氣既高興又哀傷:「我們快去看……」 「荼夼的箋?」我一時有些迷惘,但腳下卻不由自主加快幾步跟上去,那簷廊盡頭的門裡,彷彿有一幢化現於水光中的湛藍庭院,越是接近便越有一種深澈而沁涼的觸感。怎會有沉寂在這樣深處的庭院?我腦海裡浮現出疑問,少年這時卻又嫌我走得慢:「快走、快走,別讓鳥把箋叼走了!」 少年不等我就跑起來,他的腰上繫著的狹長飄帶隨之揚起,我追著喊道:「等等我!」 少年側面回過頭來望著我笑:「快……」 我看見他的身體進入那門裡,就像融化了一般,整個恍惚起來,我更著急了,燈籠也扔到一邊,大喊道:「等我……」 然而落地的燈籠驟然燒起來,火苗「呼」地竄起一人多高,我身後忽然出現一個黑衣的女人,她一把拽住我的雙臂厲聲呵斥:「不許去!」 「啊?」我想要掙扎,但根本不及身後女人的力大,她死死抱住我道:「別去!」 「別去!」我猛地坐起身,一額一背都是汗,好半晌才弄清自己坐在小屋裡的床上,地下烘衣的炭爐已經滅掉,但房門開著,外面下著大雨,時而一道閃電劃破黑寂,庭院裡草木瞬間都一清二楚。我害怕得一把「彭」地關上門,身子挨在門板上,睜著眼用力看屋裡,可是屋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用力吸著氣,強壓下狂跳的心,方才夢中的情景,是從未見過的,那個死死抱著我的黑衣女人,是誰? ※※※ 剛吃過早飯,屋外就有小廝來稟告說京城王尚書府裡的小少爺和管事因護送白檀像去往杭州府,前日已送到即返程,現路經江都,午間可到,屆時必定要來嚴府上登門拜訪。 「噢?遠椹要來?」—— 我第一次在這位嚴家二少爺的臉上看到高興的神采:「就他一個人和管家?」 小廝點點頭:「是,大少爺說晚間會設家宴為王尚書的公子洗塵……對了,大少爺還吩咐說,小月姑娘的廚藝極好,已經跟廚房說了,請小月姑娘到廚房去準備幾樣拿手的小菜點心,要什麼儘管說,午間暫且讓二少爺和王小爺小聚。」 「讓小月姑娘做菜?」那少年一怔,似乎很有點意外,他轉過來看著我:「既然大哥這麼說,想必是了,你來了這幾日我竟還不知道。」 我只得訕訕笑了笑:「在家時略學過罷了。」 當今兵部王尚書家與嚴家有舊交,原是因為那位已經去世的大夫人,大夫人娘家姓王,正和王尚書家沾親,因此往年嚴家老爺身子康健時,還經常去往京城拜會一些故交好友,王尚書的ど子與嚴家二少爺正好同歲,幼時曾一處玩過,按二少爺的話,初受啟蒙時,二人也在同一位先生那裡讀的第一本《孝經》,兩人情誼甚篤。 我從廚娘李嫂那裡接過菜刀,對她狐疑又帶些輕蔑的目光假裝沒有知覺,繫上圍裙,旁邊的雜役抓來兩隻鵝問:「小月姑娘,宰哪只?」 我看這兩隻鵝一隻通體毛色全白,另一隻則通體蒼灰,想起桃三娘跟我說過,鵝是食草者白,食蟲者蒼,白鵝肉雖不及蒼鵝脂肥,但性味更為清平、滋補,我便指著白鵝道:「勞煩小哥,這一隻吧!」 旁邊的李嫂這時搭腔道:「那鍋裡燒了熱水,你宰了就拿來燙過好拔毛再破腹。」 那雜役答應了一句,我連忙止住他:「不、不,宰完先破腹去髒,不然髒氣全陷入肉裡,減了鮮味。」 只見李嫂的眉頭一豎,像是想要發作,我頓時心悔不該過於直接違改她的話,那雜役先嚷起來:「宰它時毛都緊立起來了,怎好拔?」 我便向李嫂請問哪有燒酒,李嫂指指灶旁架上,我找到燒酒,倒出半碗來,讓雜役把燒酒灌入鵝口裡,不一會那鵝就顯出迷糊欲睡的模樣,站立也不穩了,雜役搔搔頭:「這是什麼怪法子?灌醉了也就不曉得疼了,毛也能好拔些?」 我不好意思笑笑:「這是我跟家對面歡香館的老闆娘學來的。」 「哦!是柳青街的歡香館麼?那家的飯菜點心極有名氣的。」雜役提著鵝便到外頭去宰了,待把鵝治淨,我洗了一把蔥,517z.com捲好塞進鵝腹內,然後放入專門炙肉的炭爐內,讓它在爐火裡慢慢炙熟。 嚴家對飲食講究,吃雞必須限定雞重一斤,過輕不能、過重不要,我把一隻雞熟練地去骨刮肉,那李嫂在一旁也不禁詫異:「喲?小月姑娘這刀功也是跟歡香館的老闆娘學的?」 我笑笑點頭,因為實在忙不過來,我只好歉意地請廚房裡另一位專做面飯的吳嫂幫我和面做薄片的蔥油春餅,她的神情雖然老大不願意,但恐怕因著是招待貴客,也不得不照辦。 刮下的碎肉先放一邊,雞骨和雞翅、腳爪之類的,配上火腿用小鍋熬出白湯來,這期間就切好極細的筍絲、香蕈、山藥丁,然後隔出骨翅,把薑片和筍絲等再放進去滾一陣,最後才放入雞碎肉,兌稀豆粉勾芡一開,不等雞肉變老便立即出鍋,這道雞羹便成了。 這時一個小廝過來傳話:「王家的小爺和管家已經到府了,現在正在花廳和大少爺、二少爺喝茶,大少爺說客人旅途勞乏,讓午時一刻前就開飯。」 廚房裡其他人聽完這話,都偷偷拿眼覷我,但他們也得準備老爺、夫人的飯菜,因此廚房裡一時熱鬧得像是炸鍋,我忙得腳不點地,還好平素在歡香館幫忙時,午晚飯時也是這般情形,所以不致十分慌亂。看那邊爐裡鵝也散發出焦熟的香氣,雜役幫我從爐子裡把鵝叉出來,我把預先發好的木耳、金針與茭白絲一起,加芝麻鹽炒熟,再將炙鵝身上的肉起出來,大約精、肥適宜的條狀,李嫂的春餅攤好,我便選出一個大白瓷盤,把餅、炙鵝肉、木耳素菜分做三堆放諸其上。 唐媽剛好走進廚房,我連忙請她把雞羹和鵝菜餅卷端去二少爺的房裡,她詫異地看著我做出的菜:「真是你做的?」 我點頭,來不及多說什麼,已經是午時一刻整的時辰,我又急忙去向李嫂要些材料,她忙著,沒好氣地指著菜瓜堆:「喏!就那些,沒有了。」 我只得自己過去翻找,恰好看見旁邊有個蓋布的竹籃,打開一看裡面是些鴿子蛋,用它做甜點心是最簡單不過的了,我拿出六七個打入碗裡,用筷子將蛋漿打稠,化了冰糖水,調好後分成兩個小盅裝好入鍋燉,我正用燒火棍撥著灶內柴火時,一個婆子忽然走過來,一把掀開鍋蓋:「你這燉著是什麼?」 我一怔,趕緊站起身答道:「是鴿蛋膏。」 那婆子的眉頭立刻豎起,指著那個竹籃提高聲音道:「你拿的那籃子裡的鴿子蛋?」 我不知做錯了什麼,只得答道:「是……」 婆子用力把鍋蓋闔上:「是誰叫你動它的?」 我嚇了一跳:「沒、沒有人,我以為放在那就能取用的……」 婆子叉腰冷哼一聲,旁邊吳媽不耐煩地跟她說道:「剛來的黃毛丫頭懂什麼規矩,你和她廢話幹什麼!快來幫我弄這個。」 婆子用手指用力戳了一下我額頭,喝了一句:「回頭看不告訴夫人收拾你!快做你的事去!」 我不敢駁嘴,那鴿蛋膏也極易蒸熟的,我再看看火候,便將兩盅東西端出來,自己拿一個托盤送回二少爺的院子。 今日天氣是難得的晴朗一些,沒有雨,因此他們把飯桌設在院子水池邊的小亭子裡,我走來時,聽見兩個少年人爽朗的說笑聲,唐媽看見我,便過來幫我接過:「還有沒了?」 我搖搖頭:「用了這些鴿子蛋,她們還說呢……」 唐媽生氣地嘀咕道:「這等促狹小人。」她把東西端上桌去,我沒敢靠近,轉身正要回廚房,就聽那位王少爺說:「小琥,北方實不及江南安逸,單說這飲食,年初上元佳節,家父一位同僚府裡正好請來個寧波府的廚子,此人手藝確是地道,能把元宵做出甜、酸、辣、鹹幾種口味,或湯煮或油炸或籠蒸,用的餡子更是林林種種,什麼芝麻、椒鹽、棗泥、豆沙的都不算稀奇,還有果、菜、鮮肉的,竟也油潤甘香,北方是從沒有這樣口味的。」 我不由站住腳,想起以前也曾聽說寧波府的人特別會做元宵,特點與江都略有不同,江都人或把糯米圓子揉搓成比棋子還小,入炒菜、燜燒肉類以及湯食,當作鹹味點心的居多。而桃三娘所做過的一種粉圓,是用青草或艾葉、青菜擰出汁水,和粉做圓,色如碧玉,若配豆沙餡,則煮玫瑰花的糖鹵襯底;若是桂花餡,則用醪糟或蛋花湯襯,香氣調和,尤其好吃好看。偶爾做鹹的,就用去筋去肥的嫩肉,搗爛加蔥末、醬油做餡,清湯煮好後,再點上幾滴香芝麻油,桃三娘常戲稱這叫「白水青雲」……想來要做這青圓並不難,不如去做來試試?我主意打定,便回廚房去,走到門前時,就見玉靈顫巍巍地走來,我連忙向她問好,她對我有氣無力地笑笑,問我少爺好不好,我說正和京城來的王少爺在院子裡聊天,她便點點頭,背過臉去咳嗽了幾下,我發覺她面色很差,正想問一句,李嫂就走來和她打招呼道:「誒?玉靈啊,你家老大人可好些?」 玉靈點頭:「謝李嫂掛心,她老人家還好。」 李嫂扁扁嘴:「哎,還沒進門,你就得這麼沒遮沒掩過去照料,真是辛苦了。」 這話聽來刺耳,玉靈勉強擠出笑模糊地答應一句,便故意岔開話題轉而問我:「你來給少爺拿東西麼?」 我搖搖頭:「我來做些點心給他們送去。」 「哦?你做?」玉靈有點驚訝,我一邊挽起袖子:「都是以前在歡香館學過的,不難做。」 進廚房去,李嫂那些人已經忙完午飯,全在外面蔭處乘涼,雜役一個人在洗涮鍋碗了,我將一把青菜洗了然後向雜役要來研缽和杵子,玉靈則幫我稱來一碗糯米粉,我一邊把青菜仔細杵出汁水,然後拿綠汁攪好糯米麵團,午間他們做飯時還有用剩下剁好的肉餡,我便拿來一點,用素油、豆粉、鹽等調好,以綠糯米粉包出一個個拇指大的圓子,玉靈在一旁看著我做,竟嘖嘖稱奇:「想不到小月你年紀小,卻也廚藝這般好。」 我看她面帶倦容,時而還有幾聲咳嗽,想是病了也強撐身子出來的,不由替她擔心,她卻搖搖頭說不妨事。 總共包好二十個青圓,待燒滾一小鍋熱水就把圓子放進去煮,這時一個年輕小廝打扮的男子忽然走進來,我不認得,便沒有在意,玉靈看見他卻臉上不自在起來,那男子好像是故意進來找話說的:「玉、玉靈姐姐在啊?我還說這兩日去探望下韓奶奶……」 玉靈不冷不熱地說:「勞你惦記,她腿傷著,只能在屋裡,你來也不便。」 「呵,有什麼不便的,我與韓大哥也是自小識得,街坊鄰居的……」那男子涎著臉道。 玉靈不理他,看我的青圓煮好了,就拿個大蓋碗替我盛好,跟我說:「我和你一起端去吧?」 我只得點頭,一路走,我才知那男子竟是唐媽的侄子,與韓奶奶的兒子年紀相仿,雖也在嚴家聽差,但是為人散漫好賭,之前二夫人要將玉靈配人,唐媽這侄子就曾托人說過想求玉靈為妻,但玉靈厭煩他的為人,還是求大少奶奶把她指配給韓家了,為這人每次看見玉靈,還是免不了言語故意套親近,是以她都得想法子避開,怕生閒話。 到了院子裡,卻不見了唐媽,許是二位少爺談話高興,二少爺覺得不必她長期站旁邊伺候,所以打發她走的吧。 由玉靈在前,我端著蓋碗在後走來,只見他們桌上我方才做的羹湯和鵝肉餅卷都吃了不少,蛋膏的小盅也已經撤到一邊去了。剩下的都是幾樣瓜仁果碟,二少爺看見我們來,玉靈便上前福了一福,然後在我手裡的托盤上把蓋碗裡的青圓分到兩個淨碗裡,分別擺在他們面前。 二少爺看著碗內問:「這是什麼?」 「回二少爺的話,這是小月姑娘做的青圓子。」玉靈道。 我拿眼偷看二少爺的臉,他臉上只是帶著淡淡的笑意,並沒有看我,也沒有說什麼,倒是那位王少爺聽了,便轉過來仔細打量我一下:「聽剛才那位媽媽說,這些飯菜都是你做的?」 我低著頭回話道:「是。」 他又端起青圓的碗問:「這是什麼做的?」 「是搗出菜汁和糯米粉做的肉餡湯圓。」 「噢?難怪有這樣顏色。」他嘗了一顆,便對著二少爺笑道:「小琥,你這丫頭的手藝雖不能說上登大雅之堂,但已實在難得精細了,我怕是要在你這住個幾日才好。」 二少爺只是略微點點頭,卻沒有接他的話頭,反對我說:「你去做壺茶來。」 「是。」我把大蓋碗放下,看二少爺的顏色像是不願意我們待在這裡,玉靈便也識趣地與我一起走開。 在簷下,我讓玉靈坐著休息,一邊等著炭爐上水開,忽然想起來:「玉靈姐,這裡屋子後面的井平時都沒用麼?」 玉靈正用手絹捂著嘴咳嗽,聽到我的話一愣:「屋後面哪有井?」 我指著簷下盡頭:「從那小路走過去,後面卻寬敞,是別處有另一個門可以進來?」 玉靈微皺眉頭:「沒有的事,嚴家共兩口井,一口在廚房,還有一口井就在這院子的門裡,這院子撥給二少爺住,也是因著清淨,這屋子後面就是牆,牆外就是空地,所以當初就沿著裡外種了些竹子,並沒有人家。」 我一時語塞,不敢再說下去,也不敢走到那條縫隙去確認是不是真的沒有後院、沒有井。 「咳、咳、咳」玉靈一陣急促的咳嗽聲把我的失神打斷,才發現水開了,我慌忙把壺拿起,把水倒入配好冰糖和紅棗的青茶裡,卻在倒水時一下不小心,把那滾燙的開水濺出一些,有的灑在我身上,有的則落在旁邊的草叢裡,我忍不住呼一聲疼,旁邊草叢裡也有個東西猛地躥起來,只聽「咕呱」一聲,玉靈也嚇了一跳,當它再一落地,這不就是那只癩蛤蟆? 許是開水把藏在草裡的它燙著了,癩蛤蟆翻起大白眼,肚子一鼓一鼓跳開去,一邊「咕呱、咕呱」地叫。 玉靈則趕忙來看我身上:「燙到哪裡了?」 「我沒事,玉靈姐。」我看著那蛤蟆一直往牆那邊跳,忽然想到什麼,就是這只癩蛤蟆,從我來到這院子以後,不論清晨還是黃昏,說不定什麼時候便能看見它在眼皮下跳過去,昨天晚上,我就是循著它跳走的方向,才看到屋後那片原本似乎並不存在的、有樹和花的園子,古怪的井……這絕非偶然,那只癩蛤蟆一眨眼又不見了,不知是隱沒到哪兒去了。 我泡好茶,讓玉靈坐著,我自己一人端茶去給二位少爺,走在院中的石頭小徑,腦子裡募然想到昨夜的夢境,是怎麼回事? ※※※ 玉靈坐在簷下,跟我絮絮不止地說起她嫁人的事;從她口中我才得知,她其實是小時被拐子賣來這的,並不知道自家大人在哪,嚴家就是她的家了,而韓奶奶的兒子叫韓保,他們雖然都在嚴家做事,但因為他在嚴家是專管外面收租跑腿的事,所以這麼些年也只見過幾面,話更是沒說過幾句。 玉靈說,她現在雖還是韓家未過門的媳婦,但既然都在嚴家做事,低頭不見抬頭見,她也就沒太多避諱,反倒時常照顧韓奶奶些。她老人家脾氣其實挺倔強,雖然摔壞了腿,但堅持婚事不能拖,還說既然都已經選好吉日,就不能因為她一個人腿傷而延遲了那麼重要的終身大事,一定要照辦,再說,小家小戶,又不必大肆鋪張,該有的都有便是了。 我想起韓奶奶的模樣,矮胖紅潤,說話就的確比一般人強幹和潑辣些,便笑問:「究竟定在哪天?」 「就下月,九月初七那天。」玉靈說到這,忽然飛紅了臉。 我掰著指頭算算:「還有十天就是了!」 玉靈點點頭,又掩口劇烈咳嗽起來,我看她咳得一陣比一陣厲害,連忙幫她拍背,她起初還壓抑著喉嚨不敢咳出聲,但越忍著就越咳得厲害,我轉身去給她倒杯熱水,卻忽然聽她「呀」地一聲,我回頭看時,她趕緊立刻把手帕揉進手心裡,但我已經看見了帕子上那一塊觸目的鮮紅色,我嚇了一大跳,一把抓住她的手說:「玉靈姐,你這是怎麼了?」 玉靈也嚇得趕緊做手勢讓我噤聲,並壓低聲解釋道:「我並不是得的『女兒癆』,就是那天晚上來送東西摔了一下,回去以後就開始咳嗽,想必是閃了風罷了,今早上還沒這樣的……」 我聽了她的話,心裡稍安了一些,從小常聽大人說,女孩容易得癆病,病得重時,咳嗽都會咳出血來,若別的女孩隨便靠近,也十有八九會染上,但雖說這病重了會致人死,但往往得了也要拖一二年以上,玉靈也就是這一二日才開始咳,發作得這麼快,斷不會是「女兒癆」吧?是別的什麼病麼?……我心裡有點怕,但又不好避開,看她咳得實在難受,我就勸她回去休息,她也只得點點頭,看著她走去,我一時愣在那裡出神。 二位少爺許久不見,交談甚是高興,只是偶爾也有黯淡沉默的神色,似乎是那位王少爺講到什麼剛剛剷除了閹黨禍亂,西北那邊的饑民又吃不飽飯,要造反云云,我聽不大懂,但也明白造反是什麼意思,這種話讓人心有餘悸,因此都不敢多聽,只去忙我自己手邊的事。 晚間嚴家擺家宴,唐媽來請了二位少爺去前面,囑咐我留在這裡看院子,並且燒好熱茶、熱水等少爺回來時用。 院子裡募地靜下來,今日傍晚的天色是黃黃的,斜斜爬過牆頭照進院子的地上,石頭小徑兩旁的泥土也顯得幹幹的,草葉萎頓,想是因為進入秋季了;我拿了一些飯屑到水池邊餵魚,這半天都沒看見烏龜,我該讓它到水裡游幾圈。可我在院子裡轉了一圈,都沒看見烏龜的蹤影,我定了定神,耳畔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喲!笨丫頭,原來你在這兒!」 我循聲抬頭望去,頭頂屋簷上,小武探出半邊身子,正如慣常時候那樣對我擠眉弄眼地笑,我奇怪道:「小武?你怎麼在這兒?你爬到那上面去幹什麼?」 小武搖搖頭笑著道:「這裡涼快啊,那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一時語塞。 小武忽然收起嬉皮笑臉的樣子,正色看著我道:「記住,不要招惹那隻鳥。」 「哪隻鳥?」我還沒反應過來。 「那只偷兒……」小武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屋頂上傳來「撲拉撲拉」的羽翼揮動聲響,緊接著小武「哎呀」一聲,他探出簷外來的半截身子就好像被什麼東西在後面用力一扯,立刻縮上去了。 我嚇壞了,趕緊跑到外面來,踮起腳尖往屋頂上張望,但屋頂上的情景頓時讓我腦子一片空白——屋頂上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我試探著叫了兩聲:「小武?小武你去哪兒了?別鬧了……」 除了拂面而來的風,什麼也沒有。 我揉揉眼睛,一度迷惘起來,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不會是我看錯了,剛才那個明明就是小武來的,他還跟我說話來著,要我不要招惹那隻鳥……鳥?我想起昨夜裡看見的站在牆頭上那只半人多高的大鳥,難道小武被它抓走了? 天還沒全黑,院子裡剩下最後一點落下的夕陽,我額頭一陣發熱,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走到屋子與牆之間的縫隙去往裡張望,什麼也沒有,小武會不會是掉到屋子後面那片有井的地方去了? 我側耳聽了半晌,裡面沒有聲音,連平常最多聽見的蟲鳴也沒有,靜得我都能聽見自己心裡「咯登咯登」地跳。 我突然咬牙痛恨起小武的淘氣來,他總是那麼嬉皮笑臉、滿不在乎的樣子,總那樣瞎鬧著玩兒,也不知怎麼就跑到那屋頂上去了,萬一出什麼事可如何是好?我想我要找到他,一定揪他耳朵,讓他老老實實回家去!我大起膽子,往縫隙裡摸著走進去,沒走幾步,腳下就覺得好像踩著青苔了,有點濕濕滑滑,我怕弄髒鞋子,想要回頭,但又擔心小武是不是真的掉到後面去,停在那裡,我深吸幾口氣定定神,鼻子裡忽然聞到一股河塘或水池特有的那種腥氣,我不由好奇心起,繼續往前幾步,終於又走過了那道縫隙,看見許多繁茂的樹和花草,還有那口井。 「小武?」我喊了一聲,沒有人答應,光線低暗,但是草木的輪廓清晰,風將它們輕輕搖曳著,並沒有不詳的氣息籠罩,看起來只是普通的院落而已呀?我心中仍然戒備,但膽子稍大了些,往裡走了幾步,腳下踩的都是軟軟潮濕的土:「小武?」 忽然我聽見不知哪裡傳來的說話聲:「……你就去找嗎……」斷斷續續,像是兩個人在對話,其中一個聲音高些,另一個聲音則完全聽不清,只是竊竊的低語。 從哪傳來的?我四下裡張望,周圍的樹都不高,但是樹冠蔥鬱茂密,那私語聲似乎就夾雜在樹葉的「沙沙簌簌」聲裡:「……你想要什麼,就去要來……」 最後一點夕照把我的身影在地面拉得怪長,不知是不是被晚風涼著,我全身打了個冷戰,風聲時而掩蓋了私語聲,忽而,又在井那邊傳出來一個說話聲:「拿紅的糕點來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 我警覺起來,放輕腳步走近井邊,井裡還不時有一兩聲「咕嚕」的水泡響,難道小武藏在井裡了?我看看天色,天還未全黑,所以還不是很怕,我屏住一口氣,躡手躡腳挨近井沿,大著膽子猛地往井裡一望—— 光滑潔淨的水面,像鏡子一般映照出我頭頂的天空,雲彩的紋理都十分清楚,什麼也沒有,我看得愣了一陣,井水這下子連水泡都沒有,更別提看見竊竊私語的人了。 怎麼就像是在玩的躲迷藏?我有點惱怒了,究竟藏在哪裡?是小武在使壞?還是妖怪變的,故意作弄人麼? 「咕呱、咕呱!」 身後傳來熟悉的蛙鳴;我回過頭去,「咕呱、咕呱!」那只癩蛤蟆翻著半白的眼皮,就伏在我身後不到三丈遠的地方,看著我—— 「方纔說話的是你麼?」我這時竟並不覺得害怕,只是覺得這只癩蛤蟆太奇怪了。 癩蛤蟆的眼皮翻了翻,似乎對我的話聽不懂似的,也不動。 我不信,走上前幾步:「你不就是藏在井裡的妖怪嗎?」 癩蛤蟆的下巴一鼓一鼓地後退幾步,但仍然沒有如我預期的那樣開口說話,就在這時,我身後冷不丁傳來一個聲音:「拿紅的糕點來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 我嚇了一跳,立刻轉回頭去,但身後還是沒有半條人影,天更黑了,風刮過井面有點「吁吁」的聲響。 「誰要死了?是……玉靈麼?」我壯著膽子故意大聲地問。 沒有回答,但我卻忽然下意識覺得那話就是指的玉靈,我再看那只癩蛤蟆,它這時掉轉了頭,往那道縫隙之間一跳一跳地過去了,我追上它:「哎!你別跑啊!」 我追著癩蛤蟆鑽出牆下縫隙回到前院,看著它跳入一叢草裡便不見了。 這時天也全黑下來,偌大一個院子就我一個人,奇怪的是我卻也不覺得害怕。只是在想方纔那句話:「拿紅的糕點來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我得去看看玉靈姐嗎?她看來病得不輕,不知道回去以後怎麼樣。 我出了院門,但又不知道玉靈住在哪,來了嚴家幾日,我只知道廚房怎麼走,還有去各房的路,我也勉強能記得清,至於下人們住的地方,我只知道他們有的是住在附近,有的則是住在廚下旁邊的幾間屋子裡,但玉靈應該不是住在那,她好像與韓奶奶就住得很近,不然怎能時常過去照顧? 我在花園裡走了一段,其實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走,腦子裡冷靜下來,才不由得懊惱自己莽撞,原本不是擔心小武不見了麼?現在小武不知道去哪兒了,還跑出來沒頭蒼蠅似的找玉靈?小武去哪而了?方才沒有看錯,那就是小武,他為什麼會出現在嚴家?不對呀,他不可能來這的,而且他怎麼會平白無故爬到屋頂上去? 家宴應該就擺在花廳那邊吧?飄來吹樂撥弦的聲音顯得很熱鬧,沒記錯的話,往這邊走應該是出去的小門?我正在尋摸著方向,走過一處忽然看見旁邊一條小路裡有個發白的人影一閃,我嚇了一跳,但仔細一聽,有人說話的聲音,我舒一口氣,就看見那個人影動了動,依稀像玉靈,我不由站住腳,疑惑地想,是她麼?病得那麼厲害,還到處跑……到那裡去幹什麼?那麼黑□□的! 我躡手躡腳往那小路裡走了幾步,往裡伸頸探看,不曾想就聽見玉靈低聲而嚴厲地罵道:「你說這些是何意?韓大哥究竟沒有得罪於你……」她還沒說完,就聽一個男的急急制止她道:「小聲些!小聲些!想人都聽見麼?」 玉靈似乎轉身要走,那人就把她攔住:「玉靈你先聽……」 「我不聽!你敢攔我去路麼?我去告訴大少奶奶!」玉靈說到這裡,便一陣急促咳嗽起來,她連忙用手捂著,把聲音壓下去了,那人則好言陪著不是,又說:「我是真聽莊上來的小六哥說韓大哥他……所以就想提醒你一句吧。」 「你胡說!」玉靈厲聲打斷他:「唐媽居然還替你說謊誆我來這,你們……」她又咳嗽起來。 那人便發誓說他絕無虛話,都是從莊上的小六哥那聽到的,韓大哥明明婚事在即,還與莊上那些婆娘不乾不淨——玉靈好像是因為又急又氣,咳嗽得越來越厲害,聽那聲音好像心都有嘔出來一樣,那人也怕了,就不敢再說下去。 玉靈咳著走出來,我趕緊躲到暗處,她好像是往廚房的方向去的,那人在她隨後也往另一邊左顧右看地跑掉了。 那人就是白天看見過的唐媽的侄子嘛,我待那人走遠,才跑去追玉靈。 她挨在廚房外面一棵樹下咳喘著,我忽然走過去把她嚇了一跳,我擔心地問:「我幫你倒碗熱水來?」 她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你怎麼跑出來了?院子裡沒人守著,有閒雜人撞進去怎好?」 我拉著她岔開話頭:「好像比先前還嚴重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她用手背按了按自己額頭:「並不熱,想是沒大礙的。」 我忽然想起來:「對了,那天韓奶奶不是去歡香館訂了紅禧餅麼?你後來有沒再去那找老闆娘?」 「沒有,找她做什麼?」玉靈奇怪道。 我故意一拍手:「我剛想起來了,她那裡有自己特別的秘方,用藥蜜熬的枇杷,專門止咳祛痰的,很有療效,平時街坊都愛買她的吃,你不如買些試試?……而且她那的點心又特別好,王少爺不是還要停留幾日麼?你明日去買幾樣來給二位少爺好麼?」 「這麼說來,也好。」玉靈有點遲疑地點點頭。 我掰著手指數道:「桃三娘做的杏酪、豆沙山藥包子、茯苓餅、雪花酥……多得數不過來了,反正都很好吃,你可以每天不重樣地換著買,也可以提前跟她說好了請她專門做,反正這些飲食也對少爺的身體有益。」 「也是……」玉靈笑笑:「那我明天就去買來。」 「紅禧餅……有的話,也能帶個給我嘗嘗麼?」我試探著問:「三娘做的紅禧餅是松仁芝麻餡兒,可好吃了。」 玉靈伸手擰我的嘴:「就知道吃好吃的,快回去吧。」 我用力點頭笑道:「這就回去!」 其實玉靈是強顏歡笑呢,我往回走的時候就在想,她本就滿臉病容,聽完唐媽的侄子那一番話,她就更加重了心事,雖然跟我一直在笑,但笑得勉強。 是否拿紅禧餅拜祭過那井裡的妖怪,就能治好玉靈的病?我心裡並沒個准,但請她去找桃三娘,也許三娘就會知道該怎麼辦,用三娘做的紅餅去拜祭,也更有效驗也說不定。 我東想西想地回到來,院子裡黑燈瞎火的,還好這會子沒人發現,不然我是要被罵或罰的,不管先前是看到妖怪還是害怕什麼了,藉著月光我趕緊去找到火石點亮屋裡和簷廊的燈,頓時裡外照亮一片,在屋裡看了一圈沒什麼異樣,書還是亂扔在桌上,我有點忐忑,但幸好墨漬沒有再動,我去月亮門邊打水,走出來正好看見烏龜正慢騰騰地在磚地上爬,我過去一把抓起來,輕拍一下它的小腦袋:「你跑哪兒去了?再亂跑就把你吊起來!」 ※※※ 我等了玉靈大半日,下午申酉左右了,才看見個不認識的,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丫鬟送來個食盒,說是玉靈讓她送過來的。我問玉靈在哪,她說玉靈到韓奶奶家去了。我把食盒蓋子打開察看,是豆沙山藥包子和薔薇糕,但沒有紅餅,我叫住那女孩:「就這些?沒了?」 那女孩搖搖頭:「玉靈姐另外包了一些拿去孝敬韓奶奶了。」 「噢。」我不好再問,把點心拿出來,讓她帶上食盒走了。 二少爺與王少爺在涼亭坐著看書談天,我便把點心和茶端過去,那王少爺吃著自然是一大通稱讚,佩服江南的糕點手藝,確是比北方要精細許多,不過末了又說單吃甜的會有點燒心,二少爺便讓我去廚房簡單拿幾樣鹹的小菜來,我答應著去到廚房,李嫂她們正忙著做晚飯,正好有鹵煮的鴨翅和豆腐,還有糟蝦和鹽水毛豆,我就去盛了幾樣,聽見那邊揉著面的吳嫂說:「韓家的阿保回來了是吧?玉靈那丫頭就那麼耐不住麼?中午就看見她跑出去了。」 李嫂拿筷子用力打著一碗雞蛋一邊撇嘴冷笑:「反正二夫人不要她,嚴家也沒她好杵的地方,不想著漢子還想什麼?」 「韓老太在家躺著倒好,省得來這吆五喝六地拿架勢……」吳嫂的話說了一半,眼睛瞟一下我這邊,也就沒繼續說下去。李嫂則看看她又看看我,故意大聲漱著嗓子又歎氣又偷笑的,我被她們揶揄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端著東西趕緊出來了。 她們奚落玉靈已不是一次兩次了,就算當著玉靈面前她們也會這樣,玉靈沒有爹娘家人,老夫人又過了世,她現在能親近的大人自然只有韓奶奶,不覺她孤苦可憐,反倒以此出言譏諷,真不知她們是做何想法的……不過……我也沒法替她不平啊,我在她們眼中恐怕也不好到哪去……我想到這裡,心裡就萬分頹喪,回到這邊院子裡,我猶在惦記著玉靈,總感覺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走著有些失魂,差點撞到王少爺的跟班小廝王小的身上,我趕緊道歉,那王小倒也是隨和的,笑著說:「怎麼今日你們嚴家的人都掉了魂兒麼?方纔那邊有個丫鬟掉井裡了,也是沒站穩麼?」 「掉進井裡?誰掉進井裡?」我的腦子頓時「嗡」地一下,王小說出來的名字,也恰好與我預感到的是一樣:「我剛跟你們下房的人出去辦事,從西北角上那門進來時就看見的,那門外的街上不是有口井麼,方才一堆人亂著,不過人已經撈上來了,那喊她的是她漢子吧?叫她玉靈、玉靈的,我說有這喊的力氣功夫,怎不送去找大夫啊?」 「嚇!是玉靈姐?真是玉靈姐麼?」我差點沒把手裡的食盒掉到地上。 王小被我嚇了一跳:「你們認識吧?我是聽人這麼喊她名字來著……」 我把食盒往王小的手裡一遞:「王小哥,幫幫忙,我去看看那玉靈姐……我們小琥少爺與她也是極好的,若少爺問起就勞煩你稟告他,就說我去看看玉靈怎麼樣了。」 「這……」王小有點為難地接過食盒,但看我說得很急,也就點頭:「你們家少爺要怪罪我可不替你說話呀!」 我一徑點頭,便按照他說的,往西北角門跑去,可惜當我跑到那門邊的時候,守門的人不讓我出去,我急得跺腳:「玉靈姐怎樣了?」 那人皺眉道:「咳,送去找大夫了,死活不知道……你杵在這也沒用啊,你跑出去我可不好交代,快回去、快回去!」 我沒法子,只好往回走,迎頭碰見唐媽,旁邊走著一男子,是她侄子,倆人好像在說著什麼,看見我就一下住了話頭,我趕緊朝她福了一福:「唐媽。」 「月兒你這是去哪兒?」唐媽有點驚訝地問。 「噢,我這就回去。」我有點支吾,就低著頭跑了。 回到院子,二少爺問我玉靈怎麼樣了,我據實說沒看到,聽聞已經送去找大夫了,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就沒再說什麼,讓我去換熱茶來,我守在爐邊發愣,想著紅的糕點……無意間,我抬頭看到櫃子裡,有那日玉靈送來的一包包大紅豆、赤小豆……我猛地想起桃三娘以前曾做過的紅豆糕,那不是紅的糕點? 給二位少爺上了茶,我便主動向他們請示說我去廚房給他們做幾樣熱菜,王少爺聽了連連說好,二少爺只是點點頭:「你去吧。」 我帶上一包紅豆到廚房,先找一口小鍋把紅豆煮上,李嫂她們這時已經把晚飯都做好了,個個都看著我,我如針芒在背,便不敢作聲低頭做自己的事。 那位王少爺因為是北方過來的人,飲食口味其實比我們這兒的要重一些,廚房裡的廚娘們卻都不會,做的飯菜口味還是偏淡了,想來他吃得還是不慣吧?只是嘴上沒說,我曾見過桃三娘給北方客人做的幾樣北方菜,不過現在廚房又沒有牛羊肉,只有幾根肋肉,我就把肋肉砍成大段,入黃酒、椒鹽、醬油、豆粉、蔥蒜姜等醃製了,再去拿熱的桂花紅糖水和糯米粉,將煮得剛綿卻不破損的紅豆摻入粉裡,上屜蒸,待蒸下糕,才燒起油鍋,把肋肉炸至金黃色。 我捧著一盤炸肋肉和一大碟糯米紅豆糕回去,他們已經快吃完了,看到我做的肋肉,那位王少爺果然胃口大開,下手抓起來就吃,我看他們聊得正開心,就偷偷把紅豆糕分出一小碟來,拿到這邊櫃子裡先藏好,待晚上再說。 ※※※ 少年披衣伏在書上睡著了,已經亥時,屋簷下偶有蟲鼓翅和幾聲低吟,比起夏時早沒了精神。 癩蛤蟆不知到哪去了,一個晚上都不見它的蹤跡。我端著小燈和糕點,從那道縫隙裡走進去,有風輕輕沿著牆根吹,我小心地護著燈不被熄滅。 院子裡罩著一層微弱的光,就如我第一次意外踏入時看見的那般情景,樹影和花草的輪廓十分清晰,井裡偶爾發出一串「咕嚕嚕」的水聲,但一切都還安寧。 我有點緊張,但並不很害怕,把糕點放到井沿上,往井裡張望了一眼,光滑如鏡的水面反照著一層水光,沒有聽見和上次一樣的說話聲,我試著問:「我把紅的糕點拿來了。」 沒有回音。 我把聲音提高一點:「我把紅的糕點拿來了。」 還是沒有回音,只是一陣風把不遠處的一叢矮樹吹得「嘩嘩」響了一下,我警覺地轉過身去看,但等了半晌矮樹叢也沒什麼異常,我才惴惴不安地回過頭來,再看井沿上,那盛著糕點的碟子已經空了! 「哎?」我頓時腦子裡就懵了,連忙伏在井邊上上上下下察看一遍,哪裡都沒有,只是那井裡的水面上正蕩漾著一圈圈搖晃的漣漪—— 「這井裡有什麼東西出來了?」我驚得手指尖都涼了,那看不見底裡的井水,究竟藏著什麼妖怪?我定了定神,對井裡問道:「糕點好吃麼?」 仍沒有回音,我壯著膽子問:「玉、玉靈姐不會死了吧?」 水裡「咕嚕嚕」冒起幾個水泡,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正盯著水面等,忽然腳上一陣異樣,低頭一看,原來是我的烏龜不知道什麼時候跟來了,正爬上我的腳背,我一把抱起它:「你怎麼又亂跑出來?」 這時我的頭頂響起熟悉的「撲拉撲拉」翅膀拍動聲音,立刻下意識一手護住烏龜一邊低頭躲避,可翅膀的聲音就像一陣風似的扇過,什麼也沒有,冷不丁一個身影站在我眼前:「你怎麼會在這?」 我茫然抬起頭:「二、二少爺?」 二少爺緊蹙著眉,低頭看著我,一半驚訝一半像是生氣,他更加重語氣問了一遍:「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我一時語塞。 他急躁地伏到井沿往下看,想是看見那些漣漪了:「你看見他了?」 「誰?我沒看見……」我還茫然失措。 「沒看見?」二少爺頓時失望,但眼前那只空碟子還在,他指著問我:「這是幹什麼的?」 「那是、是用來拜祭的……」 「拜祭什麼?」二少爺斷然一聲喝問,把我震得全身一跳,從未有人這般大聲喝問我,我頓時感覺一陣委屈湧上心口:「玉靈姐要死了……」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井裡的妖怪說拿紅的糕點來拜祭……不然玉靈姐就要死了……」 「井裡的妖怪……」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你看到他了?」 「沒有。」我搖頭:「但是糕點不見了……」 「糕點不見了?」二少爺鬆開我,在井沿邊頹然坐下,雙手攀著井沿望著井裡。 我看他這般的神情,他一定知道什麼,我試探著問:「他是誰?他就在這口井裡?」 我看著少年的側面,忽然想起先前那個夢—— 簷廊的盡頭站著看不清面目的少年,他朝我招手:「魚送來荼夼的箋,就放在那邊井沿上。」少年告訴我這話時,語氣既高興又哀傷…… 我依稀覺得眼前這個少年就是夢裡的那個,我俯下身在他旁邊:「你……是在等誰?荼夼?」 我最後的這個名字剛說出口,就感到頭頂一陣凌厲的風勁,還未明白過來,那少年轉過臉來,驟然變色,一句「小心」不等說出口,他就一把將我往後推到,我們兩個人順勢滾到一邊,我再抬頭,就看見頭頂盤桓著那隻大鳥,正瞪著一雙黃光的大眼,排開雙翅,在半空身子一下回轉,又朝我們撲過來,我在地上翻過身子就想站起來逃跑,但看二少爺也跌坐在地,他只是抬頭驚恐地看著大鳥,沒有要逃跑的意思,我一手仍護著烏龜一手便去拉他:「少爺!快起來!」 但這一遲疑就已經遲了,大鳥的一隻跟人的手掌一樣大的尖爪已經抓在他的肩膀,正因為我一拉他,他就往我這邊躲避,那尖爪將他肩頭的衣服「嘶啦」一聲抓破一道大口,我聽得他痛呼一聲,更加嚇一大跳,就想去看他是不是傷到了,大鳥的翅梢「呼」一下在我臉頰邊劃過,雖只似一陣風,但我緊接著就感到臉頰上一陣火辣辣的疼,也顧不得了!我攙起少爺的手臂說:「我們快回屋去避一避!」 說時遲那時快,我的話音剛落,就聽見身後的井裡深處發出「轟隆隆」的悶聲巨響,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從井底往上竄出來似的,頭頂的大鳥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忽然往天空中衝去,隨即井裡噴出一股水柱,正朝著大鳥的方向,不過大鳥還是靈巧地避開了。 水花濺了我和少爺一身,我扯著他快走,可他好像很不情願似地一邊走仍一邊往回頭去看,我急了:「少爺?」 二少爺的眼睛緊盯著井口,井水就像燒滾的開水一樣漫到井口上來,裡面肯定有什麼異常的東西!我看著二少爺的神情,他一定知道裡面的是什麼吧?我想起那個夢境,看頭上的大鳥一時只在半空飛轉,不敢貿然再靠近過來,我用力搖晃了一下他:「少爺,你在等什麼?這裡危險,先進屋去……」 二少爺忽然甩掉我的手,伏到井沿上,把手伸進那不斷冒著水泡的水中,是想摸水裡面的什麼東西,我看著他的舉動,他好像什麼也沒摸到,於是便把身子伏得更低,上半身幾乎全部浸入水去,我害怕他一頭扎進井裡,連忙過去緊緊拉住他的衣服:「少爺……」我一句話還未說完,頭頂那隻大鳥發出一聲尖叫,許是看見他的身體把井口給擋住了吧,於是重新朝我們衝過來,可二少爺猶未知覺,我差點驚叫出聲,這時井中驟然噴發出一股比方纔還要強烈的水柱,二少爺頓時被掀倒在一邊,但那水柱也終於打中了大鳥,強烈的水立刻將大鳥徑直推進遠處的黑暗夜色中……我第一反應就是去扶起二少爺,他要是受傷了那我的罪過就大了! 二少爺還好沒什麼大礙,只是摔疼了,他的身下好像有什麼東西,自己正伸手摸了摸,卻抓出來的是我的烏龜,方才驚慌中它掉了我竟然都沒知覺,我連忙一把接過來,仔細察看它是不是受傷了,烏龜好像也很清楚我似的,從殼裡伸出頭看著我,滴溜的黑眼珠子和微彎的嘴像是對我在笑,我正暗暗舒一口氣,就聽身後邊「咕隆隆」的井水忽然平靜了,這靜是一時間募然靜下來的,反而很突兀,我回過頭去,井面不冒水了,但是有一大把黑乎乎青苔一般的東西慢慢浮在上面,且越來越多,本就不寬敞的井面頓時滿滿的一層……「嚇!那是什麼?」我指著井口,去看二少爺的臉,奇怪的是他的臉上卻沒有絲毫驚慌,他看著那井面的東西,竟然露出一絲笑意,就在這時,旁邊傳來「咕呱」一聲癩蛤蟆的叫聲,我轉眼看去,那隻大癩蛤蟆正爬在一丈開外的地方翻著那雙白眼看著我們。 我看著癩蛤蟆就愣了,這邊廂「嘩」一聲水花揚起,水又濺了我一身一臉——「呀!」我嚇得大叫,差點沒跳起來逃跑,可是眼前模糊了,一瞬間我看到的都是幻象吧?……癩蛤蟆的小小影子躍在空中,化作一尾魚形恍惚就不見了。 接著,就看見一個披著一頭散亂長髮、睡眼惺忪的小童,腆著肚子站在井沿上打著個呵欠,只不過七八歲上下,身上圍著塊綴著藻綠亮片的肚兜,我看著他的樣子正想笑,卻冷不丁看見他白細的腳踝上竟縛著一副巨大鐐銬,還有一段比他小腿還粗的鐵鏈徑直連到井裡。 我喉嚨裡緊了緊,再也笑不出來了。 「我不過是小睡片刻,便這麼吵?」他開聲說道,他的聲音……說不出地難聽,喉嚨啞啞的,聽不出是男是女的,我不由得仔細去辨認他的臉,雖然濕髮亂覆,但那露出來的眼光,在夜色裡竟微微反映著不尋常的青金色。 我警覺起來,想伸手去拉旁邊的嚴家二少爺,才發現他此刻好像變成木塑的一般,只是盯著井沿上那個小童。 忽然,他倒吸了口氣,不確定地喊了個名字:「荼夼……」 小童用手抓抓臉,也把臉上的頭髮撥開一些,還是很睏倦的神情:「小琥,紅的糕點是你拿來的麼?……小琥?你是小琥麼?」他好像醒了醒,眨巴一下眼睛,朝小琥少爺定睛望望:「哎?你變樣子了,個子長高了?」他挪著步子想走近來,但一動腳下的鐐銬和鎖鏈就「嘩啦嘩啦」響。 二少爺突然好像生起氣來,大聲說道:「你不是說只是去睡一會兒?就睡了三年麼?」 「三年?」那小童愣了愣,然後就咧嘴一笑:「我不是讓魚告訴你去了麼?我要睡多一會兒,按照你們的時間,那三年五載也不算長啊!……可你家裡人把井口填了。」 我總算聽明白了,曾經聽三娘說過,地下深處的水裡鎖著許多龍,它們都是犯了過錯,或者天性特別頑劣的,同族的長輩或仙家們為了鎮守一方的地勢山川湖泊,便把它們困在那裡,或者數百上千年,自身機緣或償還足夠了,才能離開禁錮回歸原本的地方去……眼前就是這是井底深處的龍神嗎?誒?二少爺怎會與它相熟?可是……我想到玉靈,不禁脫口而出:「你說要紅的糕點,我給你拿來了!玉靈姐不會死了吧?」 「紅的糕點……你怎麼知道我最愛吃紅的糕點?」那小童模樣的龍神就像孩子一樣嘖嘖嘴笑了起來:「要不是聞到糕點的香味,我才不醒呢!」 我疑惑道:「不是你自己說的麼?」 龍神搖搖頭,但好像又想到什麼,便笑道:「是魚說的吧,我讓它記得叫醒我來著。」 我一時怔住了,望著他:「那就是說,玉靈姐並不是你害的?」這句話甫一出口,龍神就生氣了,他雙眉豎起:「我怎會害她?你說的那個女人,就是經常到院子裡來的那個吧?她自己撞到『煞』摔了一跤,與我何干?……讓她拿紅的糕點在家中四柱角落拜拜就好啦!」 「摔跤是因為撞『煞』?」我恍然大悟:「就這麼簡單?」 神情倨傲的龍神撇撇嘴,不搭理我了,轉而對二少爺說話,我沒留心聽他們說什麼,我心裡只急著想盡快去告訴玉靈解「煞」的事,也不知她送去大夫那裡以後怎麼樣了。 二少爺看著龍神,神情似乎喜憂參半,不過他也察覺到我的注視,轉過臉來看著我,我遲疑了一下:「少爺,你想個法子救救玉靈姐吧!」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想了想:「明早你做好糕點送去給她好了,就說是我讓你去探望她的。」 「對啊!」我欣喜地一拍手:「這樣就好辦了。」 龍神看看二少爺又看看我,忽然道:「用你做的紅糕點是不行……」 「不行?」我一愣。 龍神仔細在我身上打量著:「你認識柳青街的那個……吧?你身上有她的氣味……你去拿她做的紅點心吧。」 我恍然大悟:「你是說三娘?」 龍神的目光又饒有興味地看看我懷裡的烏龜:「你也真是有意思的小丫頭,明明是個人麼……」說到這,他忽然無法遏制地大大打了個呵欠,他用手掌輕拍拍自己的口,眼皮子又耷拉下來了,對二少爺道:「小琥,今天還不能跟你玩呢,我想再去睡會兒。」 「又睡?又要睡多久?」二少爺失望地道。 龍神露出有點狡黠的笑,豎起一根小手指道:「就再一小會兒。」 「可是……」二少爺急了,還想說什麼,但眼前已經募地揚起了一番水簾,頓時什麼也看不清了,魚形的影子一躍至半空,然後就聽見「咚」一聲響,水花濺起老高,二少爺喊一句:「荼夼……」可四下裡就這麼一瞬之間變換,我和二少爺兩個人就站在屋前的簷下,屋裡的燈滅了,但是情景一切如常。我一時還未反應過來,只站在那發愣,二少爺則頓足恨恨道:「又是這樣子自己跑回去睡了!」 烏龜在我懷裡伸著頭、掙著爪子,像是想要下地的意思,我只好把它放到地上自己爬。 二少爺有點低沉,也不說話,我趕緊去點燈,他回到書桌前,出了一會神,便胡亂解衣上床睡了。 ※※※ 第二天一早,我伺候二少爺早飯的時候,唐媽來了,二少爺特地讓唐媽送我到門房處,我問明了玉靈住處,就往她家去了。 玉靈躺在床上,面如白紙,氣弱得如游絲了。守在床邊的男子則哭得衣服袖子都濕了,還有一二個不認識的女人在屋裡出出進進,屋外熬著藥煲,飄得滿屋子裡都是沉悶的藥味。 聽說玉靈救上來以後吐出很多水,送到大夫那裡大夫給她施針,當時就醒了,但後來又昏厥過去,身上一陣發熱一陣發涼,藥也灌不進。大夫說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我走到床邊,輕輕喚玉靈的名字,她都沒有反應,旁邊的男人眼睛發直,也沒理會我。我只好退了出來,出了門,看看天色,我便往柳青街走。 從嚴家到柳青街,足有八里、十里的路程,來時坐車都走了好一陣,我緊趕慢趕走了一段路,忽然前面來了一輛車子,走到我面前時,車子卻停了,我茫然抬頭一看,車簾子打開,就聽見桃三娘熟悉的聲音飄出來:「月兒!」 桃三娘穿著慣常一身靛青澆花布的衣裳,一色的包頭,看見我十分高興:「月兒!快!快上來!」 我還愣著,被她催促了才醒過神來,趕車的馬伕把我拉上車,對我念叨一句:「大爺一早就叫我來接老闆娘,怎麼又叫你來迎?」 我還沒明白他的話什麼意思,桃三娘就笑著說:「想是二少爺叫她來的,並不知道大爺讓你來接我。」 坐在車裡,挨著桃三娘身邊,看著她和煦地跟我說話的樣子,我的心便安定了。我才知道,今天嚴家又要設宴招待一些客人,嚴大少爺特地請了桃三娘過來做菜的。我也迫不及待地跟她說了這些天嚴家發生的事,講到糕點時,桃三娘笑吟吟地從帶的食盒裡拿出一包東西來:「你急急忙忙的,是要找我拿這個吧?」 包裡裝的是紅禧餅,用蜜和熬烊的豬脂油摻和白面、炒芝麻等做的印紅花酥餅,這時還散發著微熱香氣。我覺得餅上的花紋有點奇怪,仔細端詳一陣,像是畫的一隻展翅飛翔的大鳥,還有一些扭曲姿態的花草模樣。我從未見過哪家的紅禧餅上是印著這樣花色的,而且和餅放在一起的還有一把紅繩紮著的香,我疑惑道:「為什麼是紅禧餅?」桃三娘壓低聲搖搖頭,說是時間緊迫以後再跟我說,然後大概講了一下怎樣擺放和拜祭,就忽然抬手撩起簾子朝外看,一邊拍我的肩:「月兒,到玉靈家了,你快下去吧。」她遂喊停了車,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她就讓我下去了,我還看著她戀戀不捨,她就笑,也不多說什麼。 我到了玉靈屋裡,開頭那兩個忙裡忙外的女人仍站在屋外小院裡低聲說話,男子還坐在床邊發愣。看見我又走進來,他有點詫異,我默默地到屋子的角落上,把包裡的餅拿出三個,端正地壘起來擺好,然後把香抽出三支插在餅上,許是我的舉動太奇怪了,那男子終於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我對他道:「聽聞這樣可以祛病邪祟,我想興許能救玉靈姐……」我把屋子四個角的柱子下面都擺好了餅,男子也就不多說什麼,看著我擺弄,我再向他借來火石,打著火點上香,這香的氣味很特別,並不完全像是廟裡燒的檀香那樣氣味,有點辛辣刺鼻,我撓了撓鼻子,回頭去看玉靈,她躺在床上並沒有什麼反應。正在我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的時候,屋外猛地聽見「嘩啦」一聲不知是砂鍋還是什麼東西砸碎的響聲,然後就聽見屋外的女人大聲道:「怪事了!沒緣沒故這藥煲自己炸了?」 我趕緊走出門去看,只見小爐上的藥煲已經摔在地上稀爛,藥水藥渣濺得到處都是,那兩個女人正拿簸箕過來收拾,我正發怔,就聽屋裡那男人喊:「玉靈?玉靈你可是醒了?」 「嚇!」我進屋一看,玉靈果真醒轉過來了,只是她一睜眼看清那男子的臉,就立刻悲從中來兩眼流淚,那男子不用猜測自然就是韓奶奶的兒子了,他見玉靈哭,他也哭,我本想替玉靈高興的,但看見這情形也就不敢說什麼,悄悄退出了屋外。 看看天時,已經近午了,我回到嚴家,先去向二少爺告訴了玉靈的事,請他不必擔心了,然後到廚房去找桃三娘,其實來了嚴家還不到一個月,但我心裡卻覺得已經過了許久,再看見桃三娘的面,惟有想多看見她……也不敢問家裡爹娘、弟弟過得怎樣。 桃三娘的身影在灶間忙忙碌碌,和在歡香館裡的模樣無異,看見我,她便笑道:「月兒,來幫三娘揀蔥?」 「好!」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大聲答應道。 ※※※ 玉靈的身體果然很快好轉了,並沒有再咳嗽不止。後來我才知道,之所以用紅禧餅拜祭送「煞」,就好比家中有不好的事,所以要用紅事沖喜的緣故一樣。再加上是用桃三娘做的紅禧餅,因此才能這麼順利治好她的病吧?大致如此。 終於玉靈和韓家的婚事還是如期辦成了。喝喜酒那日雖然二少爺並沒有去參加,但她還是送來一大盒歡香館桃三娘做的紅禧餅,那天晚上二少爺拿餅去井邊找龍神荼夼,終於又把他給逗引得醒來,原來桃三娘的紅點心對龍神是有非同一般的吸引的,倆人最後說好了,只要二少爺想見他的話,就去買桃三娘做的紅點心來,荼夼就一定會現身的。 七、娘娘米 晚秋的庭院,滿眼都是衰草。 每日那司管修剪的婆子來,到處打掃一番,可她們好像也看不到那樣的情形。 清晨的時候,通往屋後那道縫隙,乃至延伸至院子裡的一道,會生出一行銀色的穗桿,太陽出來的時候,它們又神秘地消失;而沿著圍牆的陰影裡,生得彷彿黃籐一般模樣的精魅,無聲無息貼在上面,起初我以為它們真的是地錦的籐,可走近一看才發現它們沒有葉片,根須似的尖足牢牢抓住磚縫,小武告訴我,它們都是隆冬將至所以容易枯萎的精魅,而在這裡感應到井龍神的靈氣,因而才聚攏來的,對人無害。 小武——? 那天我從屋裡走出來,看見他坐在落光了花、葉的木蘭樹上,他起初卻以為我看不見他,當他見我抬頭一徑在看他時,才對我悻悻地咧嘴一笑,我並沒有覺得意外,只是問他:「你淘氣,就不怕摔下來?」 他兩條腿在空中晃來晃去,那根纖細的樹枝卻好像完全沒受到重量似的,在風裡輕輕搖擺:「我才不像你,笨手笨腳的丫頭。」 天藍藍的,很高,飄著幾把雲絲,淡淡的風吹著走。我才不搭理小武的話,而是仰頭對著天空深吸一口氣:「嗯,今天天氣又很好。」 小武看著我,忽然笑了:「丫頭,你早就知道了?」 我點點頭:「若不是看見你跟著我到了這家,我也不會想到……一直以來,看不見烏龜的時候就看見小武,也許小武就是我的烏龜變的?」 小武聳聳肩,大大伸個懶腰仰躺在樹杈上,望著天:「嗯……今天天氣的確又很好。」 ※※※ 不知不覺,秋去冬來。 我在嚴家一切漸漸熟悉了,每日除了忙完份內的事,也開始多學著做些針線活。韓奶奶的腿已經好了,但終歸還是落下毛病,走路不那麼利索了,卻還是每日在屋子、院子的裡裡外外張羅忙碌。 「小雪」這日晨起,天色驟然陰沉,沒有下雪,而是飄起了綿綿密密的小雨。 韓奶奶打發我到她家去拿點東西,我就出來了。韓奶奶家住在嚴家的側門外那條巷子裡對面的一戶,玉靈婚後便不大進嚴家做事了,踏踏實實在夫家每日幾乎足不出門,我也好些天沒看見她,怪想念的。 打著傘走在濕泠泠的青磚路上,我冷得呵出一口口白氣,正低著頭走,忽然聽到一個清悅的歌聲:「稻兒葉青青、稻兒葉黃,桂子兒落花樹娘娘……」 這是我從未聽過的歌,但不知道為何,它字字我都聽到耳朵裡,脆生生的聲音很好聽,我循聲望過去,街角那邊牆根下站著個手裡拿著球的女孩子,她唱一句,球就在手裡拋一下。球很輕,應該是籐編的,而那女孩身上則穿著件白色的一口鐘罩袍,腰上綁著同樣籐黃的腰帶,年紀看來比我略小,額前有一行整齊的劉海兒貼著,她似乎知道我在看她,便也抬起目光看了我一眼,我頓時怔了一下,這女孩長得煞是標緻,黑黑的長眉、彎彎的鳳眼,臉色很白像是塗了粉,嘴唇鮮紅的,頭髮卻沒有梳雙椎,而是像那些姑娘姐姐們一樣在頭頂纏了幾色緞帶,編成環髻,剩下的則束成一綹兒斜在肩上,身形十分嬌小,看上去粉妝玉砌的一般。 只是,她的目光如此沉定而冰冷,好像直看到我心裡去了,我有點吃驚,再仔細看去時,只見她沒穿鞋子,這麼冷的天竟打著一雙赤腳站在濕地上,我陡然全身不自禁地打一個寒顫,這時我旁邊恰好走過一個人,我沒看到他,他也捧著東西低著頭走,我倆差一點就撞在身上,幸好這人反應快,一下側身讓開了,手裡的東西才沒碰到,我嚇了一跳,原來是菜市裡賣魚的李成的兒子,他爹管他叫扁頭,他也就比我大兩歲的模樣,這會兒手裡捧著的是盛著兩尾活魚的水盆,看樣子是往哪家送魚去的。 我趕緊往後退了一步讓他過去,不敢說話,他則沒好氣地瞥了我一下,繼續往前走了。這麼一嚇,我再看方纔那女孩站著的地方,那裡已經沒有半個人影了。我心有餘悸,怕不是又看到什麼本不該看到的東西? 到了韓家,院子裡有個姑娘在洗衣服,我認得她是玉靈的小姑子,閨名英兒,她看見我就笑道:「玉靈姐出去了,好像是去柳青街歡香館,說是找那兒的老闆娘有什麼事,你白跑這一趟了。」 我說我只是幫你家老大人來拿藥的,她就洗了手引我進屋,一邊跟我發牢騷:「我哥又去莊上了,聽說今年收成真不好,糧食本就不多,收到倉裡還霉了一半,鄉下鬧老鼠,北方不太平,好多人往南方來逃命……」 我最近都待在嚴家裡,外面的事都很少聽說,所以搭不上話,只好笑笑。拿好了東西,我正要告辭,就見門外玉靈提著大大小小的包袱,神色驚慌地撞進來:「光天化日的就敢打死人了!」 「嫂子,出什麼事了?」英兒嚇了一跳,趕緊過去接過她手裡的東西。 玉靈拍拍胸口:「咳,真嚇人呢!那些人在外面打架,就那邊街口,有個老頭怕是要死了……」我也嚇了一跳:「啊?誰要死了?」玉靈這時才看見了我:「月兒你來了?你先別出去,外面……」她心有餘悸地指指門:「嚴家那兩個新來的怎如此強橫?在那追著趕打幾個花子,把人家的碗也砸了,頭也打破了。」 「嚇!」英兒皺眉道:「嫂子你說的新來的,怕不是那姓麻,叫麻刁利的?」 玉靈點頭:「就是他了。」 「呸!那廝也就是這樣貨色罷了。」英兒啐了一句,正要把她的包袱拿進屋去,玉靈又叫住她:「是了,月兒你在剛好,方才三娘讓我帶了點心給你。」 「哦?又勞煩三娘掛心了!」我頓時雀躍起來。 玉靈把一個包袱攤開給我看:「這一包是菊花餅,這一壺是松花酒。三娘說吃這菊花餅,專為防病祛穢的。」 「太好了。」我一把接過來,可玉靈卻面有難色:「我今日去找她,本為請她教我做北方那邊羊羔酒的法子,可她卻勸我說這兩年都流年不好,不若多省些糧食留待將來用……她有些話我實在不懂,糧食耗了不過再種,竟至於要連做酒的米也省?」 我訕笑道:「我也不知她的話什麼意思。」又耽擱了一下,我才走了,出到街上,倒不見玉靈說的被打的花子,遠遠只看見麻刁利等幾人站在那邊叉著腰大聲說話,我進嚴家以後就再沒與這人對面過,只是聽說他做人活絡,不知怎麼嚴大爺就特別看重,有事都叫他遞送奔走的。 一陣冷風把幾絲雨粉吹進我的脖領裡,我縮了縮肩,腳上忽然踢到個東西,發出「砰啷」一聲,我低頭看去,竟是個破了邊的粗瓷碗,被我踢得正打著轉。我四下裡望望,心想莫不就是剛才玉靈說的那些花子丟下的吧?這碗不要了? 我略一遲疑,也就沒放在心上繼續走我的路,耳邊不經意間又聽到來時那陣兒歌聲:「稻葉兒青青、稻葉兒黃……」 我疑惑地望去,附近並沒有那女孩兒的身影,就看見那個籐編的球不知從哪滾了出來,碰在一塊凸出地面的石頭尖尖上,就猛地被拋起來一二丈高,然後落在地上,再輕盈地彈飛起來,半空中順勢落在嚴家的一面牆頭上,輕輕蹦了一下,就一下便落進嚴家的牆裡面去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籐球飛進嚴家,差點驚叫出聲,連忙定了定神,四下裡看看,幸好沒人看見我。 回到園子裡,韓奶奶正在煮熱梅茶,我放下手中的東西去幫忙,她擺擺手:「少爺早上起來就打了幾個噴嚏,我說他是受風寒了吧?這會兒就嗓子悶了,還強撐著……你也是的,你該給少爺披那件大氅,他嫌累贅你就多勸兩句嘛,這毛雨針針的天,最傷人元氣……是了,你到廚房去,今明這兩天叫她們就別端帶雞鴨的菜來,蛋也不能吃,你給少爺做些清淡小菜,他愛吃你做的……送粥罷了。」 「是。」我不敢多說什麼,就打了傘拿上空食盒去廚房,給廚下的人傳過了話,那位李嫂正在砧板上將一隻肥雞起骨,聽見我說的話,她就冷哼了一聲,雖沒說什麼,卻和旁邊切菜的婆子對視一下翻翻白眼,我只好裝作看不見。 廚房裡現成的有冬瓜,這時節經過霜的冬瓜皮上白如粉塗,瓜肉肥厚,正好拿它做菜,還記得以前曾聽桃三娘說過,這種經霜冬瓜的籽更是好東西,拿它炒吃竟可惜了,有藥方說拿這白冬瓜仁五兩、桃花四兩、白楊皮二兩研干為末,每日正餐食後便服一瓷勺,日三次,一連三十日,女子即可膚容白淨,若想膚澤白中透紅,則只要把桃花多加少許就可,據說還有人拿白瓜仁直接研末做面脂藥的,效驗奇妙。 我把一片手掌大的瘦肉加一點火腿、幾朵泡發的冬菇一起快刀剁成茸碎,加鹽、醬和豆粉拌勻,冬瓜另切成比拇指略大的小方塊,燒油鍋將瓜略炒,然後加水燜一下即盛出,再把菇肉茸加薑末用旺火油翻炒,最後勾芡出鍋淋在瓜塊上。同時,我將豆皮切條約半碗,上鋪一層鮮黃豆醬,再把一塊臘肉切薄片展開在豆醬上,入籠屜裡慢火蒸熟,我正做完這些,就聽見平時專管篩米做飯的婆子在外面嚷嚷:「你們快、快來幾個人!攔著那些畜生……別進了廚房!」 李嫂拿著鍋勺衝到門邊看:「嚇!它們要往院子裡跑了,你們快攔住!」 院子裡頓時亂成一團,我還得看著蒸菜所以沒動,就聽外面那些人拿著掃帚到處拍打,今冬的老鼠不知什麼緣故,實在猖狂。 我提著食盒回這邊院子,途中就看見兩個平時專管掃院子的婆子,拿個耙子在那將幾隻打死的老鼠歸入個簸箕裡,兩人似乎還在商量著等一家裡的老鼠都打完,就拿到哪裡去燒掉,我雖然不怕老鼠,但驟然一日裡有這麼多老鼠作鬧,還是覺得心裡鬧得慌,連忙趕回去,韓奶奶正和二少爺在屋裡說話,我端出菜和粳米粥,就聽見頭頂的房樑上一陣「窸窸窣窣」老鼠跑動發出的聲響,我抬頭一望,果然就有兩三隻拳頭大的老鼠影子在樑柱邊吱溜一下不見了,但另一邊的屋簷裡又傳出另一串「吧啦吧啦」老鼠腳爪踩著木頭奔跑過去的聲音,韓奶奶疑惑地走出來張望:「嚇!今日聽到好多回了,都從哪冒出來這麼多?」 我搭腔道:「廚房那邊也有,打死好幾隻了。」正說著,外面就傳來「乓當」一聲,我和韓奶奶立刻出去看,是外間那個小灶上熱的茶銚子翻了,梅茶灑了一地,幾隻老鼠受了驚嚇,四散而去,韓奶奶氣得跺腳:「嚇!這些畜生!」 我收拾起茶銚,院子裡驟然刮起一陣旋風,我知道是那只凡人肉眼看不見的黑色大鳥又飛回來了,它張開雙翅的影子像烏雲一樣籠罩了半爿院子的上空,我站起身朝外張望一下,自從上回井龍神荼夼醒來的時候,它曾兇惡地攻擊過我們,但那之後倒沒什麼特別動靜,時而消失幾日,時而飛回來盤桓兩天,又不知去向。這會兒,它好像十分煩躁,不斷直著嗓子發出沙啞難聽的叫聲,翅膀不斷撲動,吹得院子裡的樹枝亂搖晃。 韓奶奶是看不見那隻大鳥的,她罵完老鼠又埋怨老天亂颳風,不把院子裡的花草都連根拔不可。 我把怕吹倒的器皿都挨牆放好,就看見方纔那兩個掃院婆子走來,說是到各院子來幫忙逮老鼠的,韓奶奶就指給她們有老鼠的地方,我回到屋裡,二少爺端著碗詫異地說:「那隻大鳥看來有些異常之處?老鼠也突然間多了起來,是怎麼回事?」 我想起方才看見的奇怪女孩兒以及那忽高忽低跳動著的籐球,張嘴正想說這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猛地從外面蹦進屋裡,就挨著我的褲子邊過,我下意識以為是老鼠,嚇得差點叫喊一聲伸腳去踩,但只聽「咕呱」一聲,原來是翻著兩個大白眼的癩蛤蟆跳進來了—— 二少爺看見它便站起身:「是魚?大冬天的你怎麼會出現在這?」 這只癩蛤蟆就是井龍神荼夼的使者,它的真身本是一條魚,夏日裡它總會化身成一隻癩蛤蟆的模樣在這帶院子裡出沒,但進入冬天後,就現身極少了。只見它「咕呱」地叫了幾聲,似乎有點著急地在地上來回蹦了幾轉,我疑惑地跟二少爺道:「它這是怎麼了?」 屋頂的瓦片突然一陣「嘩啦啦」地脆響,不少瓦片順著屋脊滾落,我們以為屋頂要塌了,嚇得都一貓身子,但還好屋裡沒什麼東西掉落,我趕緊走出門外看,韓奶奶還和兩個婆子在院子裡找老鼠洞呢,聽到屋頂的動靜也都朝這邊看,韓奶奶望著屋頂趕緊招手示意我別出來,並喊道:「月兒別出來,小心砸破你的頭!」 我看不到屋頂的狀況,便問她:「奶奶,屋頂上怎麼回事?」 韓奶奶和兩個婆子下意識後退著:「有個旋風在上面刮起來了,瓦片都被它掀起來!」隨著她的話音,又有幾塊瓦片不斷往下滑落,砸碎的瓦片四下飛濺,我仍擔心地四下張望,還好草叢、台階四周都看不見烏龜的蹤影,我縮進屋裡,不少灰「稀稀拉拉」地往下掉,二少爺把魚變的蛤蟆拿在手裡,跟我趕緊又進了裡屋書房,還好屋頂的動靜很快靜止了,想是那隻大鳥已經飛開,我和二少爺面面相覷,二少爺懷裡的魚這時掙脫他的手蹦到地面,我俯身端詳著它:「魚是不是想來告訴我們關於那隻大鳥的事?那隻大鳥是怎麼了?」 屋外又傳來韓奶奶和那兩個婆子的聲音,她們在張羅著清掃碎瓦片和去找修瓦頂的工匠,我回到外屋,桌上的飯菜二少爺才吃了幾口,現在都已經被屋頂掉落的灰土弄髒了,我心痛著浪費的東西,一邊收拾起來,又拿出方才在玉靈那裡得的桃三娘做的菊花餅:「二少爺,您先吃點菊花餅墊墊,我這就去廚房給您重新做來。」 寒凍的小雨已經停了,我提著髒飯菜回到廚房去,李嫂他們不知是不是都忙去逮老鼠了,居然一個人也沒有。我看灶裡的火星將熄未熄,便連忙加進兩根柴並把它撥旺,回頭一看,桌上被撒了灰的髒飯菜四周圍了幾隻老鼠,我急得拿燒火棍就去趕它們,忽然耳畔就聽門外邊飄進一個脆生生的聲音:「不許打!」 我一愣,扭頭去看,門外一個人也沒有,我狐疑地走出來四顧,還是沒有半個人影,難道我聽錯了?一挪腳步,就踢到個什麼東西,低頭一看,又是那只詭異的籐編球,正被我踢得往前滾去,我頓時感覺後腦勺的頭髮都要豎起來了,這青天白日裡聽得見聲音卻看不到人,以及這神出鬼沒的籐球……絕對是出了妖怪了! 我後退一步,腳跟碰到門檻,一隻老鼠正爬出來被我碰到,發出「吱」一聲,然後緊接著好幾隻大小不一的老鼠就在我的腳邊躥過去,我嚇得趕緊跳開來大叫一聲,哪知身後撞在一個人身上,我回過頭一看,又嚇了一大跳—— 早上見過的那個粉雕玉琢般標緻的女孩子不知什麼時候就出現在我身後,正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她也一句話沒說,只是慢慢俯下身去撿起那只籐球,我心裡疑懼叢生,張了張嘴又沒敢作聲,她撿起球後,卻抬頭望著天出神,我不禁也下意識地隨著她的目光看去,即使我的眼睛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那只狂躁大鳥猶如一股盤桓旋風般在天空裡打轉的展翅飛翔身影我還是依稀可見的,她和那隻大鳥有什麼關聯麼?我腦子裡正轉過這個念頭,就聽得麻刁利拉大了嗓門的聲音:「喲!小月姑娘在這兒呢?」 我回過神來,眼前那粉雕玉琢的女孩兒已經不見了,麻刁利和另一個嚴家的小廝從那邊走過,他每次看到我都會這麼流里流氣地朝我打個招呼,我便禮節地朝他笑笑,連忙低著頭跑回廚房去。 ※※※ 韓奶奶監督催促著瓦匠們,終於趕在天黑之前就把屋頂修補好了。 我在院子裡假山、水塘到處都找遍了,就是不見烏龜小武,不禁有點擔心,晚間凍得滴水成冰,它能爬到哪兒去? 三、五結隊的老鼠則愈發張狂地在屋簷邊角等處躥來躥去,北風「呼呼」地吹著,所以它們都想躲進屋裡來吧?但韓奶奶在臨回去之前,就帶著我一道拿布頭堵住了屋裡一切可能進老鼠的縫隙和空檔,因此它們也只能在屋子外面的四周圍轉悠。 少爺一直咳嗽,喝了熱姜茶也不頂用,我在爐上給他熱著一小罐銀耳湯,聽外間老鼠「吱哇」亂叫的聲音,不禁有些心驚膽戰,總覺得心裡一陣陣按捺不住的不祥之感。 戊時一刻左右,就聽屋頂上風勢又漸漸大起來,瓦片有些輕微的震響,我恐慌地到屋裡對二少爺道:「那大鳥飛回來了?」我的話音剛落,腳底下的磚地裡「咕嚕嚕」像是有一股湍急的水柱流過的聲音,我嚇得趕緊低頭看腳下,倒是什麼也沒有,但那明顯的感覺就好像人站在河面的橋上,腳下感觸到水流的激盪,十分真實。 「是荼夼睡醒了?」二少爺又驚又疑地站起身。 屋外似乎又刮起了旋風,上好閂的窗戶開始震動,我到窗前隔紙聽了聽,分不清是老鼠逃跑的尖叫還是草木吹得亂晃,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敢開窗朝外看,回頭求助地望著二少爺,他拿著書立在那,也是不知該怎辦好。 「莫非那個女孩子有什麼……」我兀自嘀咕了半句,二少爺聽到就問:「誰?」我便如實說了白天看到的情形:「但她看著不像壞人啊?」這話出口,我又後悔了,不管是妖怪還是人的好壞,哪裡能用肉眼就一下子分辨出來的? 「稻兒葉青青、稻兒葉黃,桂子兒落花樹娘娘……稻兒葉青青、稻兒葉黃,米粒兒落花樹娘娘……」幽幽的歌聲就像寒氣一樣,毫無徵兆地從窗欞、門縫間滲進來。 一瞬間,一切都安靜下來,只有歌聲,還有籐球拍在台階上一下、一下的聲響……不知是不是錯覺,屋裡也驟然冷了,原本燒得旺盛的炭盆裡火星的紅光迅速暗淡下去,我緊張得指尖發涼,望著二少爺,他起初也是一陣錯愕,但很快他就用手放到嘴邊做個噤聲的手勢,又指指上方,我沒明白他的意思,但很快屋頂上就聽到大鳥拍打著翅膀降落的聲音,巨大尖利的鳥爪不知又踩碎了幾片瓦塊。 雖然一直不知道那隻大鳥是什麼妖怪,但無論怎麼看它都很厲害吧?這片院子是它常盤踞的地方,門外那個女孩妖怪是今天才進嚴家的,那它們碰在一起會不會打起來啊?我記得老早以前桃三娘說過,妖怪們都各有自己活動的領地,沒有過節的話是絕對互不干擾的,不然輕則引起爭吵重則打架,那就不好了;我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卻反倒有點鬆了口氣的感覺,井裡還有熟睡的龍神呢,如果它們打架吵醒了龍神,他也會來保護我們的吧?……我這裡胡思亂想著,猛地一股巨大的狂風將房門「呼啦」一下吹開了,糊得很結實的窗戶紙也不知怎麼就破開好多個洞,油燈攸忽熄滅,我和二少爺都嚇得本能地大叫起來,我貓下腰就往二少爺那邊跑,可看他還站那不動,我趕緊一把拽住他衣服退到牆角,無奈沒有遮掩的東西,我隨手將床邊的腳踏拿起擋在面前。 炭盆的火光半明半滅,我們因為縮在牆角,因此也看不到外間房門口有什麼異樣,只有大氣不敢出、眼睛不敢眨地觀察著一切動靜。 好半晌,沒有人進來。 只有風聲,還有磚地底下仍有那汨汨暗湧的悶響,我和二少爺對視一眼,都搞不清眼下是什麼狀況,突然,一個小東西滾進屋裡,我藉著微弱的火光看,是那個籐球,它滾到屋中央便停住了,然後就看見那個女孩兒無聲地走了進來,就像白天我看見她那樣,慢慢彎腰撿起球,而就在這時,離我們不遠處的炭盆裡,一塊燃著的炭適時地發出「啪」一聲響,若在平時這聲音不大也不足為奇,可偏偏在這種時候,它的聲音無疑像打破一口砂鍋! 女孩一怔,轉過頭來,隔著炭火,她自然就看到了我們兩個人—— 她的面目在黑暗中看不清晰,但煞白得沒有一點活人氣,對我們,似乎在端詳,凜冽的濕冷夜風吹進來,她的一雙赤足在磚地上同樣白得有點刺目,我嘴巴發著抖,大著膽子想問她一句,但喉嚨裡硬是哽塞了一大塊壓根出不來聲,反倒是我身邊的少爺,他忽然「噌」地站起來,指著那女孩兒道:「你是何人?為何到此?」 那女孩看著我們,並不開口說話,我看看她又看看二少爺,心忖這女孩以這樣方式闖進來,必然不太友善吧?她不答腔難道是不會說話麼?可先前聽到的「稻葉兒歌」是她唱的吧?……有東西在我的腳上蠕動,我低頭看時,一個個黑乎乎的小身子已經沒過了我的腳面,幾隻抬起頭來,鑠亮的小眼睛正盯著我看呢,我嚇得整個人尖叫著頓腳跳起來:「老鼠!」 「吱吱、吱吱」,數不清的小眼睛,在高處、低處、房梁、桌角……悄無聲息地進了屋來,滿佈四面八方各個角落,都在看著我們。 我這一喊,老鼠群似乎本能地對人聲有點畏懼,也發出一些尖叫,獨那個女孩兒對這一切都視若無睹,二少爺質問她,她便也定定地看著二少爺,我被老鼠嚇得大叫,她才慢慢低下頭看著手裡的籐球,就在我和二少爺都沒反應過來之際,她手中的籐球「呼」地著出一團白花花的火苗,我忍不住又發出一聲驚呼,而那火苗越燒越旺,整個籐球像一個燃燒的燈籠一般,女孩面無表情地捧在手裡,火光映照在她的臉上,我才發現她臉上有些閃爍的東西……是眼淚? 我沒有看錯,女孩那漂亮眼睛下方流出了兩行清淚,她注視著火團,火團在她手裡漸漸升起來,周圍的老鼠都發出畏懼的騷動,後退著,火團一直升到比她頭頂還要高一些的位置,我身旁的二少爺這時後退了一步,略側過臉來低聲對我道:「趁她不注意,你先順著這邊跑出去吧?」 我一愣:「嗯?」他聲音太小,我確實沒聽清,他有點急了,拿不準是否再重複一遍,可那女孩卻好像知道了他的想法,頭頂那團飄著的白火光猛地發出刺目的亮,盯著我們,我們也驚詫地看著她,她慢慢邁出腳步朝我們走來,臉上仍帶著淚,鮮紅如血的嘴唇動了動,終於吐出幾個字:「娘……娘親,我的娘親……在哪兒……」 「你的娘親?」我和二少爺頓時傻了,面面相覷,鬧了半天這女孩浩浩蕩蕩地帶著一大群老鼠來這來找娘親的?真真是走錯門兒了吧? 但女孩的神情不像是開玩笑,那團愈燒愈烈的白火籠罩於她上方,照得屋內如同鬼蜮,她步步緊逼過來,口中只是問我的娘親在哪,我又凍又怕,牙齒止不住「咯咯」地敲打著:「我、我們不知道你娘親是誰……」我說話的聲音小得連我自己都快聽不見了。 就在這時,屋頂上一陣「嘩啦啦」瓦片掀起的巨響,屋裡的鼠群頓時驚得沒頭沒腦地四散逃竄,然後屋裡「滴滴答答」地落下一些水點,我起初以為是屋頂漏雨了,正好一滴打在我臉上,我伸手一抹,是紅色的,我驚叫起來:「血!血!」 女孩站住腳,抬頭望向屋頂,其實上頭的瓦片並沒有真正掀開,只是在她那白火球的光亮裡,可以看見屋頂好幾處明顯地滲下紅色的液體,二少爺也慌了神,但他一把抓住我沾了血的手湊到鼻子上一聞:「不是血……沒有血的味道!」 「不是血是什麼?」我完全亂了,看那些老鼠都往屋外逃,我也反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快離開這!」說著就想跑,那女孩正攔在我們出去的必經路上,聽我說離開這,她猛一伸出手,頭上那團火「呼」地大盛,濺出幾片火舌,我們才跨出幾步,就本能地往回一躲,恰巧一滴紅色的水落在女孩的臉上,她猛地一怔,一直木無表情的臉忽然流露出愕然,怔了怔,她口中嘀咕出一句:「娘……」 我正不死心被她擋了路,趁她分神之際,拽著二少爺又想往外衝,女孩卻立刻回過神來,盯著我們:「不許走!」她伸手又想攔,就在這一瞬我們與她距離之間地面的兩塊地磚「崩」一下裂開,裡面冒出一股水柱,但說是水柱,那水冒出來後竟不會四濺水花,而是如活物一般擰成一股繩狀直上圍繞著女孩頭頂的火團,那火苗迅速減小下去,緊接著一個聲音響起:「子兒,你娘你是看不到的……」 荼夼……沒錯,就是井裡的龍神荼夼! 水柱中出現了一顆濕髮亂覆的小腦袋,看不清面目,但那雙泛著不尋常青金色眼光的眸子一下子就能讓人認出是他! 水柱裡沒有龍神荼夼的身軀,他的真身鎖著巨大的鐵鐐,所以不能離井半步吧?但他仍然可以控制水流來救我們,二少爺驚喜得忘了逃跑:「荼夼!」 荼夼的目光轉過來,突然大喝一句:「快出去攔住那隻鳥!別讓她把這裡毀了!」 我是巴不得快逃的,不管二少爺願不願意,我用力拉著他就跑出門外去了,然而就在出到門口的一刻,我和二少爺都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前方不遠處的半片天空裡都是濃艷的紅,還有人敲著鑼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這是……怎麼回事?」 先前我們在屋裡,全然不知外間已經發生了如此慘烈的劇變。 焦煙滾滾之中,碩大的黑鳥挾著颶風瘋狂地在空中飛掠俯衝,在它身影籠罩之下的房屋全部著了大火,哭喊奔走之聲即使隔了半里地遠也能聽到。 我們還沒回過神來呢,就看見唐媽跟個婆子跌跌撞撞跑了來:「二少爺、月兒姑娘……」 我連忙迎上去:「唐媽?」 唐媽拍著手帶著哭腔問道:「你們都站在外面做什麼?你們這屋連燈也沒點呀……哎!不點燈也好,不至於傷到人!」她說話都有些混亂了,二少爺急切追問道:「怎麼?」 唐媽拚命擺擺手:「你們這屋沒事就好,老爺房裡的燭台被老鼠推倒了,燒了蚊帳,把夫人的手燙傷一大片……」「那老爺怎麼樣?」二少爺一聽就要往外走,唐媽一把拉住他:「少爺您別去了,老爺沒傷著,只是受了驚嚇,大少爺已經帶人過去了,那屋裡現在都亂作一團……柴房也著火了,他們正打水救火呢,您就在這安生呆著別亂跑啊?咳!外面對街兩道人家都著火了,怕都是老鼠惹的……您千萬呆在這別亂走啦!不詳哦!」 唐媽語無倫次地領著那婆子急匆匆又走了,二少爺急得彎腰劇烈咳嗽起來,我趕緊給他拍背:「我給您拿件氅子去?」這話才說完,我才想起屋裡還有那個妖怪女孩和龍神荼夼,回頭看時,屋裡黑燈瞎火的,女孩那籐球變的白火呢?怪不得唐媽進來就說我們這沒點燈。 屋裡聽不見動靜了,那些老鼠也早沒了蹤影。我大著膽子走到簷廊下朝裡面張望一下,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到,二少爺忍住咳嗽小聲道:「你小心點。」 我點點頭挨近門邊,只顧看著眼前卻沒留意腳下,一挪步才發覺腳下踩的都是水,再一仔細看,大量的水正從屋裡湧出來:「嚇!」我驚得退了兩步,鞋子上都濕的,怕是方才荼夼從地底下冒出來時帶的井水?那個女孩呢?我正想到這,不妨屋裡的水繼續往外湧,我急忙退下台階:「少爺,看來這屋裡暫時是進不去了,怎辦?」我跟二少爺說話,沒人搭腔,回頭看時,半個人影也沒了,我慌起來四下張望:「二少爺?」 我繞著院子裡找,喊完二少爺又喊魚,都沒有任何回應,難道二少爺神不知鬼不覺地被那個女孩掠了去?那我的罪過就大了!怎辦?我害怕得冒了一身冷汗,院子外面由遠而近許多人聲吵雜,看來亂子還未平息,他們這時候不會想起進來探視吧?我急得六神無主了,想回屋裡點個燈再到窄巷後面的井邊找,冷不丁一個黑影從天而降跳到我面前,我嚇得又要叫,但嘴巴立刻被人一捂:「別喊!是我,別驚動了那些人!」——這說話的聲音太熟悉了,而且就像救星突然降臨一樣,是小武! 我拚命點頭,他鬆開手,我就壓低聲急道:「你去哪兒了?剛才這裡來了個妖怪,現在嚴家二少爺也不知去向了,你知道他在哪兒麼?」 小武擺擺手:「你別急,這家的二少爺是跟龍神荼夼的神識走的,那隻鳥瘋了,把外面屋子都燒了,荼夼作為戴罪之身,為人幫忙救火也可贖些罪過。」 「那隻鳥為什麼要發瘋?」我還是不明白。 小武扁嘴搖搖頭:「說了你也不懂,那隻鳥就是被周公命人射殺不中,後來天遣天狗才咬下的鬼車鳥的那個頭啊,她的污血不詳,落地則焚燒,方纔這屋子也滴了不少吧,還好有荼夼的水早早護住這家院子,不然也早燒起來了。」 「鬼車鳥……」我聽得一頭霧水:「你還沒回答我呢,她為什麼要發瘋?」 「咳!怎麼說你才明白呢?」小武有點作難地搔搔後腦:「是了,你聽說過會偷小孩的鳥婦人吧?她就是那鳥婦人,她自己的孩子丟了,竟一直找不到,所以每每聽到人間的孩子哭聲,也會循著去找,誤認為是她自己的孩子,你方才看見的那個子兒,其實就是她的孩子,可惜她母女之間,是注定千年、萬年也無法相見的,只能感應到對方就在自己附近吧,所以都著急得要發瘋了……咳!算了算了!你這麼笨,說給你聽也是白費口舌。」小武雖然還是一貫這樣奚落我的口氣在說話,不過我這回是一點都不覺得惱:「好、好、好,我不懂,那你說,我現在該怎辦?」 「怎辦?等你這家的少爺回來呀!」小武聳聳肩,領著我往屋裡走,剛走幾步,半空裡有什麼東西輕輕一閃動,我還沒看清楚,面前的鵝卵石路上就出現了魚化身的癩蛤蟆蹲在那,對著我們「咕呱」地叫了一聲,我驚喜道:「魚!你可出現了!」 小武在一旁「嘖嘖」嘴:「老兄,虧你跟了龍神也有百年,這麼久的修行是白搭的?好歹變個像點樣子的人身出來麼。」 癩蛤蟆沒搭理他,逕直跳到我腳下,但它還是「呱呱」地叫著,我完全聽不懂是什麼意思,我蹲下身來:「魚,你想說什麼?」 魚的眼皮翻了翻,又回轉身徑直跳到屋前台階下的水窪裡,我困惑它的舉動,於是跟過去,就見它張開口伏在地上,猛吸一口,地上的水立刻就「咻咻」地進了它肚子,我驚訝得呆了,它吸一大口,地上就迅速地幹了一片,然後它再往前跳一大步,再吸一大口,那些水流的速度並沒有它吸得快,於是簷廊下一片立刻都干了,它跳進屋裡去,聽著那「咻咻」的聲音,我跟在後面看廳裡地上干了,就去找到火石和蠟燭,這才總算有點光亮。 裡屋二少爺的臥室兼書房,到處都一片狼藉,還好沒有留下太多老鼠的污穢,地上的兩塊石磚翻開了,魚吸完了地面所有的水,便跳進了那個磚坑裡,兩塊方磚奇跡地自然闔上,我終於舒了口氣,四處查看一番,那個叫子兒的女孩妖怪也已經離開了吧?有小武和魚在,我的心踏實了不少,二少爺跟荼夼在一起,也不會有什麼事的,一邊點亮油燈,我便一邊開始收拾屋子,在二少爺和其他嚴家人來之前,得把這裡恢復整齊吧! 銀耳湯全潑灑在地,幾乎要凍成薄冰,我也顧不得手痛了,拿布仔細擦著,小武走進來:「我方才去歡香館了。」 「哦?難怪一整日都不見你,幹什麼去了?」我繼續擦著,也沒抬頭,所以看不到他的神情。 「老闆娘說……」小武開了個話頭,卻又停住說不下去,我半晌才覺得有點奇怪,小武平時說話的語氣從沒不會這樣的,於是停下手抬頭看著他:「三娘說什麼了?」 小武似乎遲疑了一下,就甩頭笑道:「沒說什麼,你以後就知道了……對了,眼下還沒到放心的時候,那群老鼠就是隨子兒來的,子兒和那隻鳥都是災星,這附近一帶住的人恐怕都得倒大霉。」 「現在還不夠倒霉?」我指著屋外:「家家戶戶全給燒啦!」 「鼠患難除。」小武低聲說了一句,便轉身走到窗戶邊上,岔開話道:「這些窗戶紙都壞了,你冷吧?」 我搓搓凍木了的手,最近手指上長了些凍瘡,腫得跟小蘿蔔似的,我搖搖頭:「還好。」低頭繼續擦,爐子再搬到外面去,裡面的炭遭水浸過,我得把它們一塊一塊夾出來扔掉。小武替我將屋裡翻側的椅子抬起來擺正,然後把取暖的炭盆也端出來,裡面的炭也浸了水,他幫我倒掉,我疑惑他的行徑今日看起來,與以往那麼大的差異,但又不知從何問起。 另拿出干炭重新點火燃起,屋裡終於有了暖意,可又有一兩隻老鼠在簷廊角落裡冒頭了,我趕緊把窗上緊閂,破了的紙洞還不嚴重,老鼠不至於爬那麼高鑽進來……我手上忙碌著,心裡卻總有揮之不去的陰鬱和憋悶,小武就蹲在炭盆邊發呆不說話,我又走去開門朝外面張望一下,遠處的火光仍然熊熊烈烈,但天上沒有大鳥的影子了,興許荼夼已經在想法子幫她見到子兒,好平息她的怨憤也不一定? 我胡思亂想著守在爐邊燒水,忽聽到院子裡一陣風聲,然後就是二少爺叫我的聲音:「小月?小月?」 我趕緊答應了出去,二少爺冷得臉都發白髮青,我扶他進屋,他坐到榻上裹住氅子全身還是不停發抖,我給他端來熱水:「少爺,就你一個人回來了?荼夼呢?」 二少爺搖搖頭:「我也沒多看清楚,那隻鳥似乎驚動了這附近一個厲害的大妖怪,子兒就被那個妖怪帶走了,大鳥也跟了去。荼夼想用法力給這一帶下雨好幫助滅火,可單憑他一個的力量不夠,現在去求保揚河的河神幫忙了。」 「哦。」我點點頭,按照韓奶奶之前的囑咐,我在燒水的銚子裡放進一塊乾薑,熱熱的姜味可以幫人驅散寒氣。自打二少爺進屋,小武就又重新變成烏龜的模樣,慢騰騰在屋裡地上爬著,我問二少爺是否就寢,他搖搖頭:「爹那邊還不知道怎麼樣了,我還想去看看。」 我制止他:「我替你跑這個腿吧?你都冷得這樣,後半夜萬一發燒怎麼得了。」 他想了想也就答應了,我點了燈籠出來,天沒有下雨的跡象,我在猜測子兒是不是被桃三娘帶走了,方才小武欲言又止的神色,莫非還有什麼重大的災禍事要發生?聽他的口氣,看來這鼠患也不是一時就能完結的。 嚴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沒睡,大老爺的房裡著的火,雖然早被救息,但床和一些東西都燒壞了,那位二夫人又傷了手,因此臨時另找一張塌安在老爺的書房裡暫且安置。大少爺和少奶奶都還在那張羅收拾呢,我過去請了安,他們也沒多少心思搭理我,惟有少奶奶問了幾句二少爺的情況,我便說著涼了,所以沒親自過來,少奶奶拉著我說外面一條街都著了火,韓奶奶家估計也難免,還不知道安危如何,二少爺那裡只有多靠我留心什麼的,我答應著,就有幾個婆子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她們剛才清點廚房等各處屋子,發現幾個儲物倉庫裡的糧食乾貨,全被老鼠糟蹋完了!尤其是大米、豆子,竟都吃了個乾淨,若不是看到咬得破破爛爛的米袋子還在,真以為是進賊了呢!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少奶奶責問道:「不是都鎖好了門的?怎麼會進老鼠?白日裡你們個個還說把能逮的老鼠都逮完了,可這到了卻又來說老鼠把所有東西都吃了?」 那些人哭喪著臉解釋說確實打死了好多老鼠,哪知道怎麼又憑空冒出比原來還多的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悄悄地退了,回這邊院子的路上,想起子兒常唱的那支歌:「稻兒葉青青、稻兒葉黃,桂子兒落花樹娘娘;稻兒葉青青、稻兒葉黃,米粒兒落花樹娘娘。」 她是引發鼠患的妖怪麼?她和她的娘,對這個人間天道究竟心懷了多大的怨氣呀?她們究竟是活著,還是早已死去?一個變做猙獰滴血的搶兒怪鳥,另一個如瘟神疫鬼一般,現則災禍鼠患;那些老鼠就像永遠吃不飽、吃不夠餓鬼……餓鬼?我猛地腦子裡像被敲了一記,是想起了一個我最不願想起的人,或者說,是披著人形外皮的餓鬼——春陽! 關於他的一切,都是慘絕人寰的噩夢,那餓鬼道的餓鬼,天生便負著前世深重的罪孽,雖與人一樣,能生兒育女,但餓鬼一胎,少則生幾十,多則生數百……鬼母自己耗盡了體力,即使愛子如命,但對那麼些鬼嬰也無力一一撫慰,而鬼嬰們出生便飢渴焦灼,結果就是,那些嬰孩們在母親面前,開始互相啃噬就近身邊的兄弟姊妹的血肉,直啃噬到最後一個……而春陽是例外的,他天生有未泯滅的慈悲和威德,阻止了兄弟姊妹間的自相殘殺後,寧願到人間做個以色事人的卑微孌童,獲得人間富貴的煙火血食去供養自己的鬼母與同胞……那些得不到哺育的餓鬼孩子,又多像極了永遠吃不飽、吃不夠的老鼠。 子兒,不也是得不到娘哺育的孩子麼?孩子吃不到娘親口喂的米飯,也許永遠也吃不飽…… 「稻兒葉青青、稻兒葉黃,桂子兒落花樹娘娘;稻兒葉青青、稻兒葉黃,米粒兒落花樹娘娘。」我的嘴裡不知不覺將這首歌哼了出來,這歌裡也深深藏著子兒的怨恨吧?是誰注定這對至親的親人在千年、萬年都不得相見一面的?子兒只是個想念母親的孩兒罷……我想起了我娘,竹枝兒巷應該未被鬼車鳥的惡血波及吧?爹娘和弟弟,現在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八、奈何包 自舊年底到新年開春,江都這地方,雨師不按了日夜時辰下雨,風伯也沒了輕飆清籟,不是摧花就是拔木,這樣三九寒天裡,人都快熬不過去了,可竟也阻不了城裡城外、方圓好幾百里的鼠患,因了去年年景就不好,大米小米都漲到二兩八錢一石,各家存的那點主食,沒能好好在庫裡過上一冬,就又被老鼠吃去一大半。糧商思忖囤貨抬價,於是城南城北,關門歇業的大有人在。好不容易到了春雨驚蟄的時節,農家下了旱苗,不曾想一場嚴霜又把禾苗凍得稀爛,一幕長天每日下,都是沒有雲氣、沒有陽氣,陰不陰、霾不霾的,晦暗得對面瞧不見人,到了夜晚又雷霆雹冰,雨雪交下,這樣情景時疾時緩,一直持續到立夏前,才算收斂了些,可凶荒卻已經釀成,大戶人家有餘糧現錢的還好度日,小門小戶就真是沒得飽飯吃了,一冬裡路邊三不五時就餓死個把人,那僥倖沒餓死的,有的靠吃老鼠過日,更有慘烈的,據說還是靠偷人家苫房堆的爛草回來,磨成粉末調糊糊吃罷了。 來年春發,鼠患過後,不少死人加上死鼠都埋在了城郊荒山地裡,漸漸就生出瘟疫。我雖在嚴家的深宅大院裡生活,鮮少有外出的機會,但關於外面的種種事情還是聽說不少的,加上看到嚴家裡這些下人們的言行,一個個都變得離奇侮慢頑梗起來,有一次我到廚房做菜,就見李嫂炒好幾個菜以後,跟那幾個端菜的婆娘一起先拿手在盤子裡揀肉挑菜吃著,自己吃完才各自把手在身上抹一抹,端剩下的去各房,管雜役事項的唐媽也這樣,老爺夫人如果要吃烙油餅、蒸湯麵什麼的,她來傳話時就讓李嫂她們索性多多地做,一夥人先在廚房圍坐吃完一氣,唐媽幾個能主事的,還另要包一份回家去,反正就是這麼公然地拿主家的東西做梯己。恰巧開年大少奶奶小產臥病在床,家裡上下就越發地缺了管束,以麻刁利和唐媽的侄子那幾個為首,開始成群結伙地欺上瞞下,今日搬兩袋米、明日搬兩袋面,私自在外面賣了換他們自個兒的酒錢。 韓奶奶時看不慣的,可經常數落他們多了,也沒個用處,反倒招人記恨。那次火災燒了整條街的屋子,他們家也沒逃過厄運,只是還好人沒受傷,他家的韓大哥比較醒睡,聽到異常響動就起來了,把韓奶奶、玉靈和英兒全救出來,只是屋子燒沒了,現在臨時租了一處屋子在附近住著,家境雖然困難很多,但韓奶奶仍然每天恪盡職守地進來照顧二少爺的生活起居。 轉眼就到了四月初四,這一日是文殊菩薩誕,天氣難得晴朗了些,吹幾絲小風,涼爽又透出日陽。〔WWW。WRSHU。COM〕 大少奶奶聖體康健過來,就想起到廟裡拜佛許願去,一早差了她的丫鬟過來問二少爺要不要一起出去散散心。不過因為近來流年不好災荒不斷,既是許願祈福,所以大少奶奶叫廚房多做些乾糧包點,待會兒好去捨予外面那些逃荒鬧災的窮人乞丐。二少爺聽說也有了興致,一口答應了,還叫我也去廚房幫忙做事。 廚房裡李嫂和專做麵食的吳嫂果然在忙著和面,旁邊熬好一鍋熱騰騰的豆沙待涼,要包豆沙包的。見我來了就給了我一提籃子黃芽白菜和兩大方豬肉讓我剁餡,這倒是簡單的事,我先將豬肉洗淨去皮切碎剁成肉茸,然後加精鹽和適量白糖、黃酒、少許蔥薑末,用手攪拌好後,再把幾棵黃芽菜去壞葉、老根,再切碎剁細,用鹽略拌後擠出菜水,與肉餡拌至一起即可。李嫂和吳嫂把面發好了放在那兒酵醒,待我的菜肉餡做好以後,她們就來動手包,然後李嫂就跟我說:「這個菜肉餡的包子和紅豆包,待會兒是要發給那些外邊人吃的,大少奶奶另外還要吃點好的麵食,你不是手藝好麼?去另做來。」 我知道她倆是懶得動手了,只得依言去做。 櫃子裡有幾樣糖冬瓜、甜桔餅、紅綠蜜餞瓜片和炒芝麻,我就把這幾樣拿出來切碎,芝麻用□面杖□成細末,拌入白糖活勻做成果餡,但這樣果餡包入麵粉做包子的口感會差些,我就拿糯米粉和黏米粉兩樣混合以後,揉出黏麵包口束成擰花狀,燒起素油滾鍋炸至金黃,放油紙上略停,就是一道好看又耐存放的甜包麵食了。 又想起既然是去拜菩薩,那鹹包點也不放肉吧?我記得桃三娘曾做過一道胡桃饅頭,就是把饅頭切小,蒸熟也只有核桃般大,蒸之前在面上嵌入一片鹽炒核桃肉,鹹味和核桃的油香氣就能沁入面裡,蒸出來小巧玲瓏,也別有滋味。 再有現成的冬菇和木耳、筍丁、梅乾菜,我剁了個素雜餡兒,稍多拌入一點油醬,將剩下的面全包了這種素餡大包子。按照桃三娘說的法子,必須在生坯包子入籠蒸時用最大的旺火,約半刻鐘左右,籠蓋要嚴實,裡面熱氣充足了,包子才更能發得透,餡把包子裂破頭,外觀和口感都更好。 一切收拾停當,我解了圍裙回到這邊院子,韓奶奶已經把出門的什物準備好,我洗了把臉拿上東西就隨二少爺出到門口,兩輛騾車早已在那兒等候,大少奶奶先上了第一輛騾車,意外的是澄衣庵的玉葉尼姑也在,我與她有近一年未見了,她的模樣看來比從前黑瘦不少,拉著二少爺和我高興得不得了,跟大少奶奶告一聲,便過來跟我們坐同一輛車。 晃晃悠悠地一路走,她不停在問二少爺最近身體好些?前些時候惠贈師太給開的藥有沒有吃?看的什麼書?……我無意中掀開窗簾往外看,路邊竟有不少衣不覆體的乞丐,或老或少,個個萎黃乾癟,都已奄奄的模樣只剩下不多一口氣了,嚴家的一行車馬粼粼走過,其中就有人伸手要吃的,大少奶奶讓丫鬟出來叫停了車,然後吩咐手下把帶的一些包點分給這些人,我也想下車去,玉葉拉住我道:「待會兒廟前街那邊還多的是叫花子,就怕不夠分。」 二少爺聽到這裡,神情若有所思,又忽然歎一口氣,玉葉好像就知道他在想什麼,拍拍他肩頭道:「小琥,佛家言大千世界也逃不脫成、住、壞、空的輪轉,那天道生死淪亡都有定數,何況斯人?你又何必過於介懷?」 二少爺默不作聲,於是我們悶了一路。 ※※※ 金鐘寺的廟前街,在過去每當有法會集日的時候都是人來車往熙攘喧囂的景象,賣藝或搭小戲的笙笛鈸鑼樣樣響聲,炒貨雜食的攤子色色俱全,可現如今,不過只隔了這一年左右的光陰,就處處顯示出頹喪敗氣的樣子來。 一家賣點紅供饃和香火的小店門口,圍了半圈人在哪兒看店主打兩個小乞丐,其中一個被掀在地的小乞丐口中還咬著一大口面,許是被打得一口氣難上來,已經翻開白眼了,另一個跪著討饒,那店主踢著小乞丐自己卻哭了,說這做饃的面還是借錢買的,要都發善心給你們吃了,那我家大小幾口人不也得要飯去? 再走過去些,緊挨著金鐘寺院牆北邊,有一處前朝不知哪百年建的關聖廟,廟前由兩棵百年大槐樹,樹下一條石拱橋,橋頭有碑但字跡模糊不清,又有兩尊蹲姿人像也是面目難辨,橋下則是一汪深水,終年渾不見底、寒氣逼人,每一年但凡菩薩誕日,廟裡的僧侶都會拿出寺裡蒸的饅頭包點往水裡投,做個小小的祈祝行願的儀式;於是漸漸江都的人們也學著和尚的樣子,在廟會或年節時,把些龜、魚帶到這裡放生,或又拿些包點年糕扎上紅繩到這橋上往水裡投,據說許願的甚得靈驗,因此便傳播開來。慢慢地江都城裡一些大戶起頭,秉持著富貴不欺孤寒的仁心,就在這日命家小做出各色餡料精緻的包子,分派乞丐或供路過閒人小家的食用,大家嘗了可發些品評,也為讚那強梁不輕貧賤的風氣,可謂深表江都人之淳龐質樸的淑景,便長而久之形成了一大習性慣例。 可後不知又過了幾時,每年卻開始有些想不開的寡婦鰥夫,去往那橋下跳了輕生的,都是覺得這也算個離佛門較近的塵世難得的超生之所吧!死的人漸漸多了,江都人於是就把那石橋喚作奈何橋。 看車子快要經過奈何橋的時候,玉葉拉開車簾朝那槐樹底下張望:「無行師父今兒果然也在,小琥你看,這位師父可真如大迦葉尊者再世一般,他每日在此打坐誦經回向眾生,附近寺廟的師父都讚他是有德的,先有人請他到廟裡住他統不去,天冷時他也就披那一件薄衣,下雪時能看見身上竟絲絲地冒著熱氣呢。」 我和二少爺循著她指的地方看去,就見一個其貌不揚的枯瘦行腳僧正端坐在那兒,手捻著佛珠半寐著雙目口中唸唸有詞。 我好奇問道:「什麼是大迦葉尊者?」 玉葉誦一聲佛號,才道:「大迦葉尊者乃佛陀在世時所收的十大弟子之一,修習苦行第一,乞食不擇貧貴、餐風露宿,只居露天或山林野塚,乃是佛門裡艱苦修行的法幢榜樣。」 「哦?」我聽著似懂非懂。 大少奶奶領著我們在金鐘寺的大雄寶殿燒香許過願,就回到寺門口去,讓下人們拿一大籠菜肉、豆沙包子先去分給聚集在寺門外的窮人乞丐,剩下的一大籠則拿去奈何橋扔下潭中許願。 時近正午,天卻有點陰沉,大少奶奶讓二少爺先往關聖廟那邊走著慢慢逛,等她這邊散完了就過去。我拿著食盒和雨傘隨在二少爺後面一路往奈何橋走著,想起不知道娘今天會不會帶著弟弟來進香。常年在廟前街賣各種乾菜的鄉下老漢今年也看不到身影了,只有賣通草花的還在,玉葉覷見還說起原來沒出家剃頭之前,她和玉靈兩人常在一處,閒時就學著做過通草花,玉靈這人話不多手卻巧,做出精緻的通草花戴頭上絕不比珠花、絹花遜色。 二少爺聽了也不由笑道:「你已是入了佛門的人,為何還記著過去的閨房小女兒模樣?」 玉葉看著我笑道:「看到小月姑娘,就不禁想起當年了。」 我們一行三人說著話一路走,冷不防前面一個八九歲模樣的小乞丐莽莽撞撞跑過來,一頭撞在二少爺身上,二少爺被撞一踉蹌,那小乞丐也倒退幾步,玉葉眼明手快在後面一手扶住二少爺:「小琥,當心!」 那小乞丐抬頭看了一眼我們幾個,氣哼哼地朝二少爺吼了一句:「走路不長眼!」說完就要繼續跑走,玉葉指著他不平道:「唉!是你低頭走路撞了人,竟還說是別人的不是。」 二少爺搖搖頭:「先走走吧。」 那小乞丐一聽更加來勁地大聲嚷道:「個淫尼拖著小相公逛街!個淫尼沒羞沒臊!嘿!你們快看!淫尼拖著小相公逛街……」 玉葉氣得臉刷地紅了,我趕緊攔在玉葉和二少爺之間:「你少胡說!這位是澄衣庵的小師父,這位是我們家少爺。」 那小乞丐朝地上用力吐一口唾沫,雙手揣著壞罵罵咧咧低頭繼續走,不曾想沒幾步他又撞在一個人身上,小乞丐一踉蹌,抬頭正想罵,看清那人的臉卻住了口,乖乖地後退一步恭敬叫了一聲:「師父。」 我們都詫異,原來那小乞丐撞的正是先前玉葉說的那位無行僧。只見他手捻一串黑舊得發亮的佛珠,笑瞇瞇地微俯身對小乞丐低聲說了幾句話,那小乞丐回頭蹙眉看了幾眼二少爺,咬著下嘴唇,仍回頭跟那僧人搖頭說了幾句什麼,那僧人還是笑瞇瞇的,似乎在寬慰他什麼,我覺得很奇怪,問玉葉:「他們在做什麼?」 玉葉也困惑不解:「我也不知道。」 那小乞丐終於鬆開了揣在懷裡的雙手,把一個東西交到無行僧的手裡然後就一溜煙跑了,二少爺看見那東西便驚訝得低頭摸自己身上:「是我的錢袋?」 我們這時才恍然大悟,只見他緩步走過來,把錢袋遞給二少爺:「阿彌陀佛,施主,這可是你的東西?」 二少爺有點茫然地接過錢袋,那僧人對他雙手合十畢:「請施主莫怪,那孩子偷盜也是一時情急糊塗,只因家人有病無錢醫治。請施主莫怪。」 二少爺這才明白過來,連忙擺擺手:「無礙的,師父莫介懷。」 旁邊的玉葉便對他合十雙掌唸一聲佛:「無行禪師別來無恙!」 「原來是澄衣庵的玉葉師姑。」那僧人回禮道,但他只是把眼睛略低地看向地面,對玉葉沒有注目,實在是個恭謹又守戒的出家人模樣。說著話時,大少奶奶帶著嚴家下人已經走了過來,玉葉給僧人說嚴家要往水裡投包點許願,僧人正唸一聲佛號這當兒,就聽見「嘩」一下水聲響來,有人喊:「呀!有個小子站奈何橋上紮下水去啦!」 我們都唬了一大跳,回頭看時那橋邊已經開始圍上人,無行僧急走過去,我們便也尾隨其後,看他撥開眾人,我們也踮起腳往潭裡看,那落水的人還在上下撲騰呢,旁人中有一個腳夫模樣的漢子正迅速脫鞋看樣子想往水裡去救人的,那無行僧一把攔住他:「施主!你切不可下去。」那漢子以為他意有別圖,眼睛一瞪大吼道:「可是要出人命的!」卻見那僧人已經把手裡一串佛珠繞緊幾圈在手腕上,大聲誦一句佛號便一頭跳下水去,那漢子一愣,旁邊人堆裡擠出方纔那偷少爺錢袋的小乞丐搶著道:「無行師父平素就告誡我們說切不可輕易接近這潭,年年裡都有跳下去尋死的人,恐積著許多元氣衰鬼待拉人替身也未可知,師父日日坐在這橋邊誦經,就是發願超度這些亡魂哩!師父可是活菩薩再世一般的人,他不讓你下去,也是替你著想哩,恐怕你會遭遇什麼不好。」 漢子才有些恍惚,再看水裡,那掙扎的人已經沉下去了,無行僧人也一個猛子潛入了水下,水面只剩團團漣漪。大少奶奶急道:「你們都愣著幹什麼?快找根長竿子讓他們搭把手吧。」於是眾人才趕緊紛紛四下裡去找竿子,不一時竿子找來了,水潭裡還是不見無行僧人和溺水人的蹤影,眾人議論紛紛,有人問跳下去的是誰,其他人都說沒看清,只有一個挎籃子來上香的婦人說看著像是菜市那邊賣魚的李成家的小子,不知道他這小小年紀竟真的想不開的?還是貪玩失足掉下去的? 又是那小乞丐撇著嘴道:「他倒沒想要跳的樣子,我剛才看見那小子在廟門口那邊渾水摸魚那了這家奶奶賞的一個包子,一邊吃著一邊走過來上的橋,頭上撞腫一個大紫包跟頂個柿子似的,然後哭哭啼啼站那兒許願,還把咬了的半個包子扔下去,我就說嘛,吃了半個還拿來許願,要被怪罪的。」 我們都焦急地注視著水面,活人要一口氣憋這麼久,也該到極限了吧?終於,水裡「嘩」一下冒出了無行僧人的光頭,他一隻手臂挽著落水人的脖子,我仔細辨認一下,果然是賣魚家的扁頭。僧人吃力地往岸邊游著,可那水潭並不滿溢,離岸上至少還低二、三丈左右,眾人先讓他攀住竿子一頭,一邊再去找繩索,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依次把扁頭和僧人拽了上來。 扁頭喝了很多水,額頭上果然就如小乞丐說的那樣,碰腫了好大一塊,手腳四肢全都抽筋地蜷縮著,僧人顧不得自己多喘幾口氣,將他整個倒提過來用力拍背,看著他嗆出好多水,再用力給他掐身上的好幾處穴位,玉葉也從隨身背的僧布袋裡拿出針囊過去幫忙道:「我給他針灸試試?」 手、腳幾處大穴下了針,扁頭抽搐的手腳也就見鬆緩了,漸漸眼皮子有了反應會動。 旁邊的人七嘴八舌地建議要不把他送去找大夫,或者找他爹去,還有交口稱讚這出家人真是大慈大悲的,可我留心看那無行僧人的面色,卻是幾分凝重若有所思的神情。 好不容易看著才把扁頭救醒的當兒,打遠處就見風風火火奔來個男人,很多人都認得是賣魚的李成:「孩子的爹來了!」 李成臉色沉滯,氣得紫張,過來抱起扁頭對大家勉強道了個謝,就立馬掉轉頭急匆匆地走了,弄得圍觀的人摸不著頭腦,七嘴八舌議論一番也就散了。 大少奶奶目睹了人跳水,也就沒心思再往水裡扔包子許願,吩咐下人把餘下的包子都分掉,正尋思找個陰涼處歇息一下,就看見麻刁利打遠處忙忙慌慌地跑來:「少夫人!大少夫人!」 大少奶奶皺眉道:「你大街廣巷地嚷什麼?」 麻刁利到了跟前叉腰大口倒著氣,半天才順過來:「我的大少奶奶哎,大少爺那兒有十萬火急的大事喚您回呢!」 「大爺有什麼急事?」大少奶奶對麻刁利誇張的模樣十分不悅。 麻刁利拿眼睛掃掃周圍:「也不能在這兒告訴您哪!您回去不就清楚了?」 大少奶奶沒法,只得跟二少爺說:「我這先回。」又從自己隨身的銀帶裡倒出大小幾塊碎銀子塞到二少爺手裡:「知道你不肯讓別人隨從,就只叫玉香和小月陪你逛吧!想買什麼就買,小月這兒做的包點好,就別吃外面的東西了,現在外面的東西都怕不乾淨。車子就停那邊巷子裡,你逛完就坐車回家。」囑咐完幾句,她自己就急忙趕回家去了。看麻刁利隨大少奶奶的車走遠,玉葉尼姑念了聲佛,搖搖頭,然後道:「小琥,你也很久沒出來逛了,有哪兒想去的麼?對了,這天一天比一天熱,不如去買點子婆律香和麝香回去配解暑清涼藥?」 二少爺搖搖頭,去看那剛剛救人上水的僧人,他這會兒已經悶不作聲自己往槐樹下坐著去了,那小乞丐用一個磕了一半的破碗盛了水給他喝,待仔細打量,只見他的僧衣猶淋濕帶水,挽起的袖子更顯露出青筋虯結的細長手臂,看來真是瘦得不比竹竿強多少。 二少爺也就過去,相互見禮後同樣席地坐下,並讓我拿出自帶的鹹甜兩樣素包請他吃,僧人只拿了一個嵌有核桃的小包,再道謝,二少爺謙過,便問他為何告誡旁人不要近那水潭,莫非真有怨鬼拉人替身之實?而禪師每日在此唸經,真為超度水中怨靈不成?那僧人搖搖頭,歎了口氣,又點點頭道:「我佛慈悲,目下接踵天降災禍,又豈止這水中怨靈?不提也罷。」 二少爺又招呼小乞丐吃包子,小乞丐半信半疑地看著他:「請我吃?你不會下毒吧?」 二少爺詫異道:「我怎會下毒?」 小乞丐撇著嘴:「我可是見過的,誰家原不是幹幹靜靜的種田人,不是逃荒也不會叫人白作踐,那有錢人家的拿些餿水爛飯出來打發人也叫發善心就罷了,我哥前些天就是跟他們一道去討了菜市那邊幾家人給的飯,也不知哪家如此歹毒,我哥端回來一碗,還好他自己捨不得吃,想讓給我娘,可其他當場吃完的人有幾個走到半路就肚子痛,叫喚半夜就死啦!那幾家飯都是摻在一起的,有的吃了沒事有的吃了就死啦……」小乞丐說著眼睛就紅了,拳頭攥得緊緊的咬牙切齒。 玉葉聽了連忙低頭念幾聲佛,二少爺恨得眉頭緊皺:「這些人一點點良知都沒了麼?」 我便用乾淨帕子隔著手上拿起一個油炸果餡包子說:「你放心吃吧,這都是我做的,裡面有糖冬瓜、桔餅、白糖和的炒芝麻,並沒有毒,若你吃壞了肚子只管找我算賬。」 小乞丐聽我說得喉嚨裡暗暗嚥了幾下唾沫,只是嘴上還要強了幾句,才接過去,咬了一口,眼核兒都瞪大了,嘴裡含糊不清地說:「真香!我從未吃過這麼好吃的包子!」 僧人看著他欣慰地點頭笑了,二少爺這才安心,見小乞丐吃得高興,他也拿起一個看看我:「小月做的點心向來好食相。」 我聽著打從心底裡開心,只是這時節,卻不由得更想起竹枝兒巷的家中,現如今世道如此,也不知有沒經受波瀾,可惜我這賣了的女兒就再跟自家沒有關係。正出神,忽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喚我名字:「月兒?」 我一恍惚以為聽錯了,回頭望去,一身素雅青蓮色衣裳、挎著籃子站在那兒的不就是桃三娘麼? 我一時驚喜地如見了親人一般,顧不得二少爺他們就飛跑過去:「三娘!」 自去年嚴家擺宴請過桃三娘進府裡幫廚那次後,間隔至今也有半年多光景,桃三娘的姿容絲毫沒變,一如過去那般別著荊釵木櫛,笑容可掬地看著我:「月兒,半年不見你這頭髮長了,個兒也長高不少,三娘快不認得了,今天是跟嚴家的夫人和少爺來拜菩薩?」桃三娘說著話時,便拉著我走過樹下來,一邊朝二少爺幾人頷首問好。 二少爺也回以頷首,就仍回頭與無行僧人說話。而那僧人乍見桃三娘走來,目光忽然顯出一絲詫異,但只是一瞬,並沒什麼表態。 「三娘你怎麼也來上香?今日店裡不忙?」玉葉笑問道。 桃三娘搖搖頭:「倒不是上香,前幾天有位熟絡的常客,家裡老大人仙逝,所以來訂下三百個八寶豆餡素包,要供養給廟裡做功德,何大現在送進去了,我自己抽空隨便逛逛。」 「原來如此。」玉葉笑道:「真真隨喜這位虔誠孝善之人。」 桃三娘笑笑並沒有說什麼,我低頭看看樹影,已是過了午後,二少爺與那無行僧人談話甚為投機,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我本想恰好這時候見桃三娘可以問問家裡的事,哪知頭頂上倏忽間就有一片烏雲接了日頭下去,半空頓時暗了一幕,雲隙裡隱隱白光交加、悶雷滾滾,眼看樣子就要下大雨了。 「嚇!」我顧不得再細與桃三娘說話,就去問二少爺道:「要下雨了,少爺,我們是找地方暫避雨還是上車回家?」 二少爺有點拿不定主意,躊躇間突然就在街的一頭傳來人聲攢動,緊接著就聽到一個哭腔尖利的罵聲尤其凸顯出來:「天殺雷劈的不仁強盜!狗啃的漢子!爛心歪性的孤拐!你的王八兒子跳水也死不得,都賴在我頭上了!他那是裝樣子害我死哪!算不得我真跳去死給你看,別後悔……」 一個披頭蓬髮、扯亂了衣服又趿拉著鞋的瘋女人一路哭嚎著就衝到橋上,玉葉看她一頭就想往水裡扎,連忙上去拉住她手臂:「女施主三思!女施主萬事好說吧!」 可那女人瘋了一般,被人拉住更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抬腳踹在玉葉的身上,把玉葉踢一踉蹌倒後翻在地上,自己就連滾帶爬地投進水潭裡,「嘩啦」濺起好大水花! 我和桃三娘急忙圍上去看時,那女人已經像個秤砣似的沉下去不見了,小乞丐驚得在那裡跳腳大叫:「今兒是撞著什麼日子,都要急著往水裡去見閻王麼?」 無行僧人趕過來看樣子又要跳下水救人,不曾想天空猛然降下一道大震霹靂,就打在緊挨關帝廟旁的金鐘寺北牆的請頭上,眾人眼睜睜看著那牆磚炸得四下飛起,「轟隆」之間就破了一個大豁口。 在場所有人都被這情景嚇得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兒鴉雀無聲,還沒回過神來須臾間滂沱大雨就下下來了,「呼呼」的狂風挾著豆粒大的雨點打得街上的人抱頭亂竄,我和桃三娘都帶了傘,我趕緊撐開一把給二少爺去遮上,玉葉躲在桃三娘的傘下朝著二少爺喊道:「小琥,先找地方避一避吧!」 這時那無行僧人還要往水裡去救人,那小乞丐雖劈頭蓋臉一身雨水但還是死死抱住他大腿喊:「師父別去!這麼颳風大雨你下水會沒命的!」 二少爺也去拉:「師父您下水太危險了!」 那無行僧人一心救人勉力掙脫他們,我和玉葉看左右相持不下,生怕二少爺一個不小心失足滑下水去,只得上去勸阻,一時還沒解開糾纏,就在女人奔來的方向,幾名男人急惶惶地趕來,到了岸邊,一個看起來年長些的見二少爺他們幾個的形狀,大聲喝問道:「方纔是不是有個女人跳下去了?」 我們慌不迭點頭,那年長者恨得一跺腳,旁邊一年輕點的後生說:「姓李的作踐人!咱告官去!」又一個後生道:「先救人要緊!」可眾人看看水面,半片人的影子也沒有,年長者罵道:「那你下去?」那人就不言語了,而剛說告官的後生不耐煩道:「給那些要飯的幾錢銀子就肯下去撈人了。」 小乞丐聽見這話第一個跳起來啐一口唾沫道:「呸!誰稀罕你那臭錢!」 說話間,風雨愈發激烈,傘都被掀翻了,接連不斷的雷聲蓋過渺小的人聲,雨點打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桃三娘催促我和玉葉,三人不由分說硬是把二少爺拽走到距離水潭幾十丈開外的金鐘寺北角塔小鐘樓下避雨。 小鐘樓下能躲雨的地方有限,我們來時這裡已經站了七八個人,加上我們幾個就顯得十分擁擠,二少爺還在擔心那僧人,玉葉一邊讓我替她絞衣袍上的水,一邊忍不住數落他:「小琥,你也太胡鬧了,你這身子本就易感風寒,回去要是又病倒,你叫小月怎麼擔待得了?」她說這話時,其他躲雨的人卻在議論方才跳水的女人:「那尋死的是李成家的吧?」那一個說:「續房,第一個去年冬死了。」「怎麼死的?」「好像跟他家那小子有點關係,去年冬那小子給某家送活魚去,那時不是剛開始鬧鼠災麼?他送到人家廚房時,老鼠躥出來唬得他碰翻地上一口爐子,爐子上正燉著一鍋肉呢,人家心痛啊,就不肯給兩條魚的錢,這小子的娘是潑辣貨,知道以後就找那家人撒潑去了,嘿!錢要不回來,跟人拉扯時撕破臉還崴了腳,夜裡不是幾條街都起大火麼?他娘愣是沒逃出來,被掉下的橫樑砸死啦!」「嚇!真夠慘的!李成也是的,娘們兒的心眼比針眼大不了多少,也不好好勸勸。」「後來就續娶了這位啦,早聽聞這女人進門後尤其精打細算,乾脆就找茬剋扣扁頭的口糧,嫌他多吃不幹活啦!有今日這事怕也是他們自己人才知道的積怨、積怨啦!」「嘿,扯上官司大鬧一場才好……」 這雨是一時半會兒停不了的,從這裡也看不見奈何橋那邊的情形,不知道那僧人後來究竟有沒有再下水去救人。此刻的天色晦暗得猶如夜晚,偶有幾道慘白的閃電劃清一瞬,但厚密的雨簾仍然阻隔著人的視線,我身上濕透,心理也被雷聲震得慌,便低聲跟桃三娘說話:「三娘,今日菩薩誕,竟也有雷劈廟牆?諸天佛菩薩這時節怎不庇佑?」 桃三娘的髮鬢被風雨吹得濕亂,但她神色還是一如往常並沒有十分慌張,反問我道:「是諸天佛菩薩的警示也未可知吧?天有不測風雲。」旁邊一個操著外鄉口音的路人順著這話頭說:「咳!西北旱完、江南又澇,真實到哪兒都沒有太平日子過啊!聽說西北那邊的農民判軍都已打出陝西,現下已經兵臨開封、襄陽了。」 「判軍?」我平素鮮少聽說這種事,以前在歡香館幫忙的時候,倒也聽聞過西北邊有數萬饑民舉旗造反,但與己無關也都不會放在心上,進嚴家隨侍嚴家二少爺以後,偶爾聽聞他提起些關於京城、朝廷的人或事,可西北打仗的事,似乎知道得還是很少,開封、襄陽這些地名,倒是說書的人講故事時會常常提起。 「打到開封、襄陽以後會怎麼樣?」我不禁問道。 那人瞥了我一眼,似乎覺得我是個解釋也聽不懂的小女子,就翹起嘴角笑笑轉去和另一人說話。我有點氣結,桃三娘這時看了看天:「這風雨看來還長著呢,對了,月兒,你盛點心的盒子呢?」 我一怔:「呀,忘在槐樹下了!我去拿!」 玉葉拉住我:「等雨小一點再去。」 我急道:「那螺鈿食盒是大少奶奶最喜歡的一個,據說還是名聞天下的漆工江萬里所做,別說損壞,就是髒污了也不行!……我去去就回!」說完我就撐傘跑出小鐘樓,桃三娘在身後喊了一句:「月兒!別靠近水潭!」 密佈的灰色雨簾之間,兩棵高大的槐樹遠遠看去就是兩大團黑影,而大的黑影下面,又有好些個活動的小黑影,再走近些看,是方纔那些個人,披著擋雨的蓑衣,用力扯著一股粗大繩索,我近些才看清那繩子的一端在水潭裡,似乎拖住什麼重物,繩子拉得筆直,而這岸上的幾個男人都使出了好大的勁兒,臉上都是如臨大敵的神情。我一邊到槐樹下撿起螺鈿食盒一邊對他們的情形疑惑不解,尤其是看到那個小乞丐,竟都在這些人中幫忙拽住繩索,必然是那無行僧人下水救人去了?可他一人之身再怎麼重也不過百十來斤,不必這幾個大男人如此費力吧?我正這麼思度著,水潭的方向斜剌裡刮來一股歪風,不單吹得我的傘翻了過去,水潭邊幾個人更是怪叫連連著身子七扭八拐,其中一人大喊道:「真的有東西在下面拽,大家腳底下站穩了!用力!別鬆手啊!」 幾個人果然鉚足勁兒拉住繩子,最末的那一個乾脆把繩在自己腰間繞一圈,但似乎水下的力量同樣不斷加大,小乞丐赤著腳踩在濕滑路面上,因為拉扯整個人幾乎摔一跟頭,他索性坐在地上用身體的墜力去牽扯繩子,但眼看繩子還是一點一點往水裡伸,岸邊為首的第一個人,腳都快撐不住要往水裡陷,我趕緊放下傘過去幫忙:「無行禪師在水下嗎?」可大風大雨加上閃電霹靂,那人也沒聽見我說話,我雙手緊拽住繩子的最前端,一起用力往後拉,我想看看是否那僧人在水下,但無奈雨點把水面打得紛亂,什麼都看不清。我使出全身的勁兒去拽繩子,繩子的那一端沒有繼續往下沉了,但更離奇的是,繩子又開始在水下左右遊走,就像釣魚時魚線那頭有咬餌的大魚在繞圈掙扎一般,我回頭朝那幾個人驚呼:「水下的到底是什麼?」 那人一臉驚惶,嘴巴半張著說不出話來,然後我看到他的眼猛地瞪大,盯著水面,我循著他的目光再看回來,潭中的水面開始冒出大朵大朵氣泡,我連忙更用力拉繩:「是禪師溺水了麼?」卻冷不防旁邊那人這時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震驚之餘,鬆開了手,我再回頭看他時,他已經完全變了個人的樣子,嘴巴大大咧開像笑又像哭的樣子,眼珠子在眼眶裡往上一翻滾,只用一對眼白看向我,突然伸手將我往水裡一推—— 我被這人動手一推的時候,腦子裡還一片空白毫無反應,整個身子往前失去重心撲下去,我只來得及意識到即將掉進水裡,鼻子不敢吸氣,「嘩」地滿眼昏暗的水色便包圍在我身邊所有空間…… ※※※ 寒冷,水裡徹骨地寒冷,透過衣服,仍然如無數針尖在刺;手腳用力向四面八方伸展,期待抓到什麼可以依憑的實物,卻徒費力氣。水裡往下而去,彷如黑魆魆的深淵,我怕…… 我向上掙扎,終於好不容易把頭伸出水面,朝岸上的人喊:「救……」一口水湧入喉嚨,然後就看見那推我的人回頭正去拉另一個男子,我想去抓住繩子,但同時水底的雙腳好像被什麼堅硬冰冷的東西碰到,我忍受著口鼻滿塞水的窒息痛楚拚命地把腳亂動,碰到的東西卻越來越多,並且還箍住了我的腳踝,向下拉扯,我整個人就這麼毫無抗力地被拉扯下去—— 「咕咚咕嚕嚕」,耳朵灌入的水聲漸漸也都變得模糊了,唯獨感覺到堅硬冰冷的東西越來越多地聚集在身邊,依稀聽見像是牙齒磕碰的瑣碎,還有無數吞嚥的喉嚨的響動,含糊不清的囈語:「餓、餓……吃的……」 這些聲音?我的頭腦疼痛欲裂,恍惚之間能夠最後憶起的一摸似曾熟悉的戰慄,是陡然打從心底生出的寒意,這些聲音……無數大小扭曲的混沌頭顱在黑暗中擁擠疊壓,比蒲扇還大卻枯瘦無肉的長甲干手伸到我周邊,不斷發出嘶啞低沉的悶聲:「餓……給我吃的……」那些嘴有的只有針眼大,飢渴煎熬的眼眶裡都是恨不得吞噬一切的光——餓鬼?我僅存的一點意識想到這兩個字時,窒息前最後的昏暗徹底蓋過我所有的知覺。 ※※※ 做夢一樣,身體不受控制地浮在虛空,沒有了聽覺、嗅覺,只感覺到一點點似有若無的煙氣一樣幽幽的風在飄動,眼睛好像也被蒙住,只有透過一條不寬的縫隙看到西斜邊遙遠處,如落日殷紅漫散的黃昏雲霞,一行延伸無盡頭的焦灼殘垣斷壁,燥土硬石偏地差陳……那是什麼地方? 眼角邊都是黑暗,我是死了麼?腦中空白,只憶得最後一幕驚悚,在暴風雨之中被那神情扭曲之人推進深潭,我在混沌暗湧裡求生掙扎……現在卻連指尖都失去知覺,難道我已成了沒有軀殼的魂?頭腦裡像裹著一團亂線找不到頭,斷面連接不上,更無從想起。 毫無徵兆地,西角邊上原本靜怠的黃昏天,霎時間無數道電光白雷交錯,那急雨就如大盆傾注而下,但雨色看來十分特異,待仔細看去,那淋淋密密下的竟俱是無數尖刀利刃,頓時有一些怪異的「嘶嘶」聲隱隱在我四周圍極度不安地湧動,我的耳朵好像有點恢復過來,但仍沒有四隻存在的感覺,怎麼辦?我隨著漂流,就要進入那刀雨火海的境地去麼?怎麼辦?我模糊之間心中生起煩惱,忽然,一個並不大而又清晰沉穩的聲音突兀地傳來…… 「須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於意雲何。是微塵眾寧為多不……如來所說三千大千世界則非世界,是名世界,何以故。若世界實有者則是一合相,如來說一合相則非一合相……合相者則是不可說。但凡夫之人貪著其事……」 聲音有時如洪鐘,有時又被那些「嘶嘶」的怪聲掩蓋,好像是佛經?我曾不止一次聽過寺廟裡的僧侶念誦這樣的句子,我腦子裡逐漸有些清醒了,才發覺「嘶嘶」的聲音其實遍佈四周遠近,到處都是。我開始著慌起來,用力掙扎,把手腳亂蹬亂甩,想喊,又喊不出,所幸的是那唸經的聲音並沒止絕:「……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是無行僧人的聲音!我猛然驚覺,沒錯,他先已進入水潭救那跳水的婦人,現在想必也一樣被困在此!他恐還不知我也來了這裡,我得喊他,但嘴巴無論如何都張不開,我拚命轉動脖子,牙齒把舌頭都給咬破,血腥味滿口,痛楚也使我愈加清醒,身邊簇簇擁擁的「嘶嘶」聲,圍繞那念誦之聲,還有夾雜些竊竊私語:「嚼不動,這是出家人的身子……嚼不動……」眾多模糊混沌的臉,隨時就意欲回轉過來把我圍撲,都是魑魅鬼怪吧?我又驚又怕,禪師!無行禪師!……念佛的聲音一絲不紊有如泰山一般堅定:「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反覆念誦這幾句,聲浪綿綿不絕,周圍的「嘶嘶」聲有所怯退,我身上的桎梏略有所松。 「月兒!桃月兒!」有個女子的聲音在喚我的名字,依稀像是桃三娘,肯定是三娘來找我了!我心中一陣欣喜,無奈答應不得,急得胸口憋慌。 可就在這時,正前方的半空中突有平地炸雷般響起一個人聲暴喝道:「兀那和尚!吵死了!」 一道夾風帶電的暗雲剎那近在咫尺處顯現,霹靂劃開了我週身整個黑暗的虛空,風雲之中隱約顯現一人形,我害怕得閉上眼睛,好半響才睜開一條縫去看時,接連不斷的電光一閃一閃照出眼前的情景,這裡……是地獄嗎?黑糊糊的身影數之不盡在蠕行爬動,其中有的體型尤其巨大,分不清五官的頭臉,有的只有一個碩大滾圓的頭顱,沒脖子和身軀,唯有拖在嘴邊一條垂涎的大舌,還有如罹患鼓脹病的大肚子,上方生著一顆小小的沒嘴頭顱……這些都是餓鬼!我見過的!我才發現自己之所以不能動彈,都是被這些餓鬼所制,它們有大如蒲扇或小如鳥爪的枯手,牽制住我的四肢和頭臉,我的眼睛只能從它們的指縫中間看見外面。然在這時,誦經聲戛然而止,高處那雖被餓鬼纏身卻仍站立身形筆直,手執一串念珠通身隱隱發出金光的,不就是無行僧人?正面對一團洶湧而至的暗雲而毫無懼色。 「和尚,你何竟來此?可知此往何地?」那震耳欲聾的聲音復又響起。 「貧僧無行,擅入閻魔天王所轄閉戾多世界,施主見諒。」無行僧人沉聲答道:「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貧僧希求施主放過適才溺水之人身軀與魂魄,使之得以超生。」 「溺水之人?」那聲音略微一怔,隨機好像知道僧人所指為何,不屑道:「原來你便是常坐那水邊唸經超度之人。人間與下三惡趣連貫之路千萬條,有來無回,你單憑一人之力膽敢擅闖鬼界?豈不知純屬徒勞?何必癡心不改至此境地?」 「奈何橋下怨魂路,我佛慈悲之德,既證無我又何懼阿鼻無間之間?」無行僧人雙手合十歎息一遍。 這裡果真便是餓鬼道?這些盲目無依終日只被飢渴煎熬發出「餓啊餓」慘叫,承受業障之力最為慘<文>烈的餓鬼眾生,我都是<人>曾見過的,過往我從來<書>都刻意不去<屋>記起,那一年江都城冬夜裡的一幕幕,有一位曾於大火和崩塌的屋簷之上救過我命的餓鬼少年,他天生稟賦威德善心未泯卻因投生於罪深業重的下三道而受盡身心煎熬,尤其是甫一出生時即目睹眾多親生兄弟姊妹因為飢餓在面前相互吞食,使得他後來不得不到人間去依附人間的權貴獲取煙火血食供養——桃三娘說過,餓鬼道焦土貧瘠,且有刀山火海,是惡道之中除地獄以外最苦的去處……現如今,我竟也陰差陽錯地來到這餓鬼道入口了,要被這些餓鬼分食掉?我想到這裡不由得寒透了背脊。驚恐萬狀之下,我奮力扭動身子掙扎起來,雖然嘴被掩捂,發不出聲音,但我把頭用力抬起,那些惡鬼的手指幾乎摳進我的皮肉,我也要掙脫他們! 可是也許是因為我的掙扎,周圍鉗制我的餓鬼反而全都留意過來,竊竊私語的小聲話語我聽到:「吃這女孩的肉吧,何必獻給鬼王?」「但她身上有不對的氣味。」「修行人的肉咬不動,她的肉肯定鮮嫩……」 原本死死鉗制我的鬼爪短暫鬆開了,但眼看更多餓鬼眾瞪著一雙血紅眼眶揚起枯長鬼手都朝我圍攏上來,我絕望之際掙扎大喊出來:「三娘救我!」 暗雲之間陡然閃電四濺,黑風大作滾旋開來,所有餓鬼登時畏懼得作鳥獸散,我懸空的身體沒了支撐,立時被旋風捲起,整個人沒個定心地不停旋轉打滾,意識一概又陷入模糊空白一片。 ※※※ 醒來時,直覺得頭痛欲裂,全身的骨頭好像都碎了一般疼,眼睛昏脹幾乎不能睜開。耳畔聽得無行僧人慈定安詳的話語在不遠處道:「阿彌陀佛,可見施主悲心未泯,貧僧隨喜。」 我凝神半響才慢慢睜眼,先覷見的,是混沌灰暗之間有一角白色衣袂掠過,似曾相識。 「你們走吧,這裡不是該來的地方。」一個少年淡漠的口吻。 「貧僧是來尋那溺水之人軀體,望施主再發慈悲,使之免墮惡趣,也是施主積一大功德。」僧人的聲音依然堅持。 我再看自己,雖然周圍一如方纔那樣黑暗虛空,但原來身下已是落在一塊實地,腦子裡還是「嗡嗡」的耳鳴眼花,我慢慢手撐著頭爬起身,嘗試動動腳,還好沒有折斷,剛才救我的是誰? 背對著我的,著青蓮色衣裳的女子便是桃三娘吧?還有那與僧人對面而立,一襲白衣,長髮披蓋著清雋側面的,竟也是認識的……一如從前那樣掛著不動聲色淡漠氣度的少年:「春陽?」 聽到我叫出這個名字時,白衣少年並無反應只冷笑睥睨著僧人:「你這和尚每日坐那大槐樹下,不就為唸經超度水脈貫通來此的餓鬼世界?六道規矩,尋死之人歸屬所在亦當此下三惡道,何有還復之理?你等先代佛家僧人建寺廟不正為鎮壓此通路不使餓鬼越界,每年往這水潭投食,也為慰藉餓鬼之意?她自願尋死,這落水之物豈有返還之理?況且,她那肉身在你來之前,早就被分吃乾淨了,魂魄丟落餓魂山隘,此刻應已生成新的餓鬼了吧?」 「南無九華山幽冥世界,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薩。」聽到春陽所說溺水婦人已死的話,僧人閉目唸一聲佛號,春陽臉上立刻顯出無比厭煩的神情,厲聲喝道:「別念了!餓鬼界最不願與你等佛門中人交道,請回吧!」 僧人歎息一聲:「唉,各有自緣法。」說到這兒,他轉目看我:「只是想不到姑娘在此遇見故人,看來也是有因之緣。」 西邊那片刀刃劍雨的殘暴風雲,此時漸暫平息下去了,如落日殷紅漫散的渾黃雲霞重又沉靜沒有生氣地照徹天地。 我不由得用手摸摸自己的雙臂和頭臉,餓鬼門明明已經抓住我了,為何卻沒有把我吃掉?我心存這樣的疑惑,看看春陽,走到桃三娘身邊,桃三娘輕輕攙住我的一隻胳膊:「沒傷到哪裡吧?」 我搖搖頭,小聲道:「三娘,我是被人推下來的……先我看見那些人一起拽著水裡的繩子,我去幫忙,哪知其中一個人突然就動手推我,我與他並不相識。」 「那人被水裡等待供養的餓鬼附身了。」桃三娘笑笑道:「我剛就叫你別靠近水邊你不聽。」 我們親密說話的樣子,讓春陽著實不耐煩,一甩袖擺轉身:「你們還要待到幾時?快離開這兒!」說罷便往那片殷紅天地走去。 無行僧人卻突然雙手對他合十道:「施主,江都城由大浩劫在即,你具慈悲威德,可否屆時施以援手?至少在這水潭路徑,以免餓鬼乘虛而上,加重人間災禍!」 春陽背對著我們,臉上什麼表情看不到,但卻沉默了一下緩緩道:「人間氣數的薄惡皆來自人心,妖鬼頂多不過做個為虐的幫閒,你有這功夫怎不去遊說那些權欲主導之人?」 「江都城將有什麼大浩劫?」我抬頭望向桃三娘,桃三娘笑吟吟地拉我的手,表面看似對我說話,但說法是對著他們:「月兒,眼下大勢確實要越發亂了,萬室艱難,顆粒米都到價重如珍的地步,餓鬼道終生皆蠢蠢欲動,魑魅魍魎覬覦人世已久,遲早會大肆混跡人間橫行作亂的,許多鐘鳴鼎食之家也難免個根株盡淨的下場,徒呼奈何吧……所以方才和尚見春陽出手救你,知他與旁的餓鬼不同,才會向他求助,不過盡人事。」 「春陽救我?」我驚疑不定地看看春陽,又看看僧人。 「施主此話有理,貧僧只是希望或可減少生靈相伐之苦,於願足矣。」他正說著話,我們頭頂上方黑暗的虛空之中,間隔很遠之處有一陣「轟隆隆」震盪響聲傳來,春陽頓時警惕地望上去,後退一步大聲道:「叫你們快走,那些餓鬼怕是去報給大閻魔來了!」 再不由我們再分說,他週身一團風浪席捲開來,衣裾迎風展開,如一隻大鳥展翅般升起至半空,隨後猛地朝我們一個俯衝,寬袖下現出黑甲長大的鬼爪一把抓住了僧人的肩膀,帶到了半空,我還沒有明白發生什麼事,腳底一空,便也與桃三娘一道隨春陽其後凌空而去。 ※※※ 迎面而來的勁風呼嘯,前方□黑深邃看不到頭,我嚇得雙手緊緊摀住耳朵閉上眼,但那透骨寒涼的風衝撞進鼻孔裡頂得人透不過氣,加之全身凍得像跌進冰窖,我差點覺得就要憋死了,可猛然間耳邊「咕嚕嚕」一串水聲,我又回到方才跌落的水潭之中,頭頂上隱約有光,我顧不得更多下意識地就手腳並用往上游去,在胸口最後一口氣快沒有的時候,終於把頭「嘩」地伸出水面。 「月兒!月兒快抓住這繩子!」岸上傳來玉葉和桃三娘熟悉的聲音。 我大呼好幾口氣,用手抹去臉上的水,但天雨依然傾盆,我瞇著眼伸手幾番亂抓也碰不到繩子,型號同時從水中出來的僧人率先抓住繩子然後再抓住我的手,好歹先拉我靠岸邊,然後拽了上去。 我上岸以後全身軟得跟棉花一樣站立不得,幾個拽住繩子的男子也是狼狽不堪的樣子,還有幾個帶著遮雨斗笠的皂隸在那裡指點吆喝,先前推我下去的人此時也倒在一邊地上不省人事的模樣。 這裡剛發生了什麼……我仍猶在夢裡一般,桃三娘和玉葉二人攙我坐在地上,玉葉急道:「月兒你哪裡受傷?怎麼那麼不小心掉下去的?真是把我們嚇得不輕!小琥剛才都想下水去救你了,還是三娘勸住,現在他去找馬伕來幫忙……」 哦?桃三娘原來一直在岸上啊?我怎麼覺得下水再上來已經過了好久似的?怎麼這才一小會兒的事麼?我心裡這麼想到,嘴動了動想說話,卻不由得劇烈咳嗽起來,喉嚨裡翻騰一時吐出好些酸水。 旁邊那幾個男子圍著僧人在詢問,僧人無可奈何地說出找不到落水婦人,請家人節哀的話,那幾個皂隸聽完便大聲喝道:「既如此,你們幾個就隨我等回衙門吧!」 那些人立刻嚷嚷要皂隸先去李家鎖李成,皂隸不允:「你們幾個雖是這死主親親戚,李家若真是逼人致死,那他也脫不得定罪收監的下場,但按照事情前後,你等偷公糧私販在先,乃是罪大於斯,再不許拖延時候,省得我等用武力拿你。」 那幾個人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還是不服氣:「公糧私販,我等也至多是個從犯,首頭的可是那嚴家大爺,你等欺軟怕硬,怎不去拿他?」 他嚷嚷這話時,恰好嚴家二少爺指領著車伕趕車過來,聽見這話頓時變了顏色,跑過去那人面前:「你剛說什麼?」 那人正跟皂隸說話,冷不丁見他跑到面前,有幾分詫異:「我就說我等公糧私販是那嚴家大少主使,如何?」 「嚴家?哪個嚴家?」二少爺緊著追問,玉葉連忙過去拉他。 「還有哪個嚴家?當然是倚水街那個嚴家啊!」 少爺登時臉都青了,皂隸不管他,催促著那幾個人把躺在地上那個一起抬著就走了,玉葉安慰道:「也許是那人想脫罪胡說的,咱先回家,你看你這一身都濕透了,先回家是要緊。」 趁玉葉走開,桃三娘低聲對我說道:「月兒,方才在下面聽到的話必要三緘其口,千萬別漏給任何人知道。月兒,過去我說過的話你都還記著?造化是由人自己的行事前後論結果,無緣不聚,無聚不散;往後無論嚴家如何,江都如何,三娘只囑咐你一句,好生看待自己。」桃三娘從未說過這樣的話,我心頭湧上很不祥的感覺:「三娘,嚴家出什麼大事了?李家也有相干麼?接下來會怎樣?」 桃三娘笑著搖搖頭,玉葉勸好了二少爺上車,又過來扶我,桃三娘打著傘一路給我遮雨直到送上車去才罷。我戀戀不捨的望著她,車子慢慢向前走去,我掀開車簾子,雨已略小了,豆大的雨粒兒化作細細濛濛的雨煙,她站在奈何橋畔,微微笑著朝我點點頭。 天開始黑下去,我的心裡卻比初次離家進嚴府時難過更甚,奈何?奈何…… 九、九迴腸 酉末,雨止,已是掌燈時分。 嚴家大門前停了幾匹馬,有兩個佩刀的官差在門首長凳坐著等候,門房小廝正陪著笑臉出來給他們遞茶。 門房的過來給二少爺搭把手下車,二少爺就急著問道:「家裡出什麼事了?」 小廝怕差人聽見,便神情閃爍支吾的不好說,二少爺就要往裡趕,玉葉一邊攙我下來一邊喊住他:「小琥,你好歹先回屋換身衣裳,現在這副狼狽樣子不好讓老爺看見。」 二少爺只得作罷,我們仨進了家門,從側邊的小廊轉進裡屋的院子,卻碰到唐媽一人倚在那欄杆朝院子裡張望,她乍一看到我們就好像看到鬼似的:「哎喲,少爺您這是打哪兒來?也不打個燈,倒唬得人一跳。」 「我倒是問你,門口那兩個官差怎麼回事?」二少爺攔住她。 「咳,我也不知啊,半個時辰前衙門裡的師爺帶著那幾個人來找大爺,正巧老爺和大爺在房裡說話,他們不等通報就直闖了過去,老爺不知聽了什麼,急得一氣兒暈過去了,剛還張羅著吃金箔鎮心丸呢!現在他們幾個還在老爺書房裡說話,沒鬧什麼動靜了。」唐媽說完就火燒屁股地跑了。 二少爺回到屋裡,玉葉讓我躺著休息一下,她來伺候他換了身衣服,又把臉洗了洗,頭髮梳理整齊,二少爺就自己直奔老爺那邊去,玉葉看天時已晚:「你先好生養養神,我過去大少奶奶那邊,出來這大半日也沒事先跟師父說好,得請少奶奶差人送我回去。」 我一徑向她道謝,勉強送她出了門,才扶著門回到屋裡坐下,可身上骨頭一節節都生疼,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恰好看見我的烏龜正從門檻上艱難地往裡翻爬過來,我忍不住道:「還裝著什麼烏龜模樣!現在又沒別人。」 烏龜一時沒扒住從門檻上滾了下來,龜殼兒翻了過去,四腳朝天地倒在地上,我咬牙恨道:「該!」 烏龜伸長脖子看看我,眼皮子眨巴眨巴,就慢吞吞地轉回身來,在我面前化為人形,我這還是第一次看見小武從烏龜變成人,看得不禁呆了,他站起身,沒好氣地甩甩頭:「你今天到哪兒去了?」 「我?我去……」話到嘴邊我語塞了,白天的事還真不是一句話就說得清楚的。 小武走到我面前,在我身上嗅了嗅:「快去洗!快去洗!打遠遠兒的就聞到你身上這股子味道,有生薑、艾草,最好放到水裡一塊燒開了泡一時辰再出來!」 我不忿道:「我身上有什麼味道?」 小武一手指著我的鼻子:「你是不是到那水裡去了?哼!噁心不噁心呀?你沒事往那裡跳做什麼?」 「哎?你是怎麼知道的?」我奇怪道。 「我是怎麼知道?五十多年前我曾被人放生到那水裡,幾番差點被餓鬼囫圇吞掉。」小武皺著眉頭捏起鼻子:「你倒是快去洗呀!那水潭積的都是惡鬼的陰寒氣,很傷人的!」 我只得忍著身上疼痛,扶著牆挪到簷廊下去燒水,並且按小武的說法,在水裡加了點生薑和干艾葉,只是不知二少爺幾時回來,我拿韓奶奶家做的豬胰皂來,自己關在小屋裡解開頭髮趕快從頭到腳洗了一遍,然我洗完收拾好,二少爺還不見人,已經戌時三刻了,天又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二少爺走時沒拿燈和傘,還是去那邊院子接一趟吧! 我對著鏡子把半幹不濕的頭髮分成兩股,用杏紅頭繩束高起辮了丫髻,因又還未吃晚飯,只得去櫥裡找些早晨吃剩的餅咬了幾口,小武坐在簷下百無聊賴地看著我出出進進,我也沒工夫搭理他,點好燈籠打把傘就往老爺的院子而去。 正路過廚房這爿,卻見麻刁利與幾個人用長阪抬來一頭已經開好兩邊的豬,看見我便招呼道:「小月姑娘,衙門裡來的幾位官爺要吃酒,李嫂這會子家去了,莊上白日剛送來的豬,我才拖去叫菜市的張屠戶宰好,可大爺還說愁不知道找誰炒這幾個菜,我看你來做就好吧。」 我說:「下雨,我去老爺房裡接二少爺。」 麻刁利擺擺手:「炒菜款待幾位官爺要緊,二少爺在老爺房裡服侍呢,二夫人不是還要吃宵夜麼,你做來就是,大爺那兒我去說一聲便妥。」然後就不由分說讓人把豬扔在廚房地下,伸手攔著我的去路硬是要我留下做菜。我厭煩他一副代主人行權又無賴跋扈的模樣,只是不願意跟他多費口舌:「那你可現在就去跟大爺說好。」 「你放心便是。」他大剌剌揮揮手就帶著人走了。 我繫好圍裙、挽起袖子,剔一塊大骨扔進砂鍋,削兩片火腿加滿水大火燉煮,再泡些腐竹、干菇、木耳、蝦米,拿刀起出半斤嫩肉片,以鹽、酒、糖、姜絲等醃製,另爬到窗台上把風乾的鹽糖菜花頭取下一個,切出細薄片,滾油開鍋,把一撮切碎蝦米及蔥段煸出香氣,再下菜花片和肉片,翻炒幾遍即可出鍋。 然而手臂背膀確實傷痛,我一個人勉強地提鍋拎勺不禁更覺難做,幸而玉葉竟走了來:「月兒,你不好生躺著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忙活?」 我也詫異道:「你沒回庵裡?」 玉葉苦笑一下:「因為大爺的事,大少奶奶心裡不暢快,今晚非得留下我跟她睡,陪她說說話。哎,你看你手抖的,我來幫你吧。」她說著就接過我手裡的篩子:「洗米熬粥不是?」 「是,大爺究竟什麼事?」我剛說完這話,就見大爺房裡的小廝來催菜,趕緊不敢再問,把炒好的肉片叫他端走,又將豬肝洗淨血水,切片之後酒浸一下,以青蒜苗、醬蘿蔔條、油醬配豬肝又炒得一盤。 玉葉不願碰那些血肉腥臊,所以她只幫我焯小青菜,拿醬油、芝麻椒鹽炒了一碟青菜麵筋,我再把泡好的菇、木耳和肉一起剁茸,加油、鹽、少許甜醬攪拌,腐皮包出十幾個結包,燒滾油炸,這時大骨湯正熬成濃濃白色,我舀出一大碗,在壇裡夾一大筷子酸辣筍進去,點幾滴香油,再把炸好的腐皮結包泡進這湯裡,另還有幾小碟切碎醃冬菜和醬瓜茄,則都是給大少奶奶和二少爺他們吃粥的小菜。 忙完一陣,我自己餓得頭暈眼花,在櫥裡找到她們晚飯吃剩的冷米飯,下鍋炒了炒,加點骨湯和醃冬菜稀里嘩啦吃了兩碗才算是緩過力氣來,大爺房裡的小廝又走來道:「趙師爺要吃豬心,大爺叫小月姑娘趕快弄了來,師爺還說了,得切丁,加五香粉、紅蔥頭和一點醋,燒酒下大火炒了來才有滋味。」 「知道了。」我只得答應著去做,玉葉端宵夜去給大少奶奶,二少爺因在老爺房裡,按身邊人先後的規矩,還得我去送宵夜,我炒好一道豬心,便勻出一小碗來,連粥、菜一起端去老爺住的院子。 雨水一滴、兩滴地打在瓦片上,發出細微清悅的響聲,我從油煙火燎的廚房出來,聞到院子裡樹葉青草的香氣,才覺腦子清醒些。進了老爺的院子,就看到二少爺一個人蹲在過道裡的炭爐子邊給藥煲扇風,我走過去:「哎?少爺,這院裡的婆子呢?怎麼不叫她們做?」 二少爺抬眼看見是我,又看見我手裡的食盒:「我出來時不是跟你說了,身上不舒服就好好躺下睡一覺,怎麼又去忙活這些?」 我記著他應還沒吃正經晚飯,便說:「剛好大爺那邊陪客吃酒,我炒了幾個菜,這裡也給你盛了一點來,還有熬的粳米粥,你吃點吧!」 二少爺聽說到大少爺,臉色就有些陰沉下來,這時屋裡二夫人走出來:「少爺!老爺的藥好得沒?」 二少爺答應一句:「差不多得了,我這就端來。」 我小聲嘀咕問道:「這屋裡伺候的人呢?怎麼讓你在這兒煲藥?」 二少爺一邊用布隔著掀開蓋子看了看一邊說:「父親病重,我親手熬藥鋪床也是應盡的孝道,這裡原伺候的張婆子據說年老手抖,前幾日把二娘得罪了,二娘一氣之下將她趕了出去;至於丫鬟,文珍家裡親娘去世,告假回去送葬,另一個元珍……」他說到一半,臉色更加陰沉,也不往下接著講了,話頭一轉:「你別站著了,那邊有板凳,你坐一會兒,我伺候老爺吃完藥就一起回去。」說著他就把藥往碗裡去倒,只是畢竟平時幹不慣這種事,未免手忙腳亂的,又不許我幫忙,說是盡孝道的事該由子女親手操辦,那二夫人二回、三回出來三催四催的,語氣神態也不好,死也是窩著火沒處撒的樣子,二少爺也不與她計較。 終於服侍好老爺熄燈睡下,二少爺領著我回往自己院子,途徑大少爺的書房外間,遠遠就聽見裡面好些人酒興正酣地熱鬧著,只是幾個男子的聲音之間還夾雜了女子的聲音,亂哄哄的說什麼的都有:「大爺的事我們幾個雖不敢說做得主,卻也不是沒點頭緒的,這本帳今晚只煩趙師爺給你做得齊全沒紕漏了,明日便好交差。」「我們爺兒們幾個替你家大爺辦事,你不也得謝我們呀?」「你——敬我們一杯才是!」「幾位大爺饒命,我只會斟茶遞水伺候人,喝、喝酒可不……」「哎!你可自己說的,只會伺候人……」後面的話越說越不堪,二少爺一臉嫌惡地把我手臂一拽:「聽什麼?別站著,快走!」 我已聽出那屋裡告饒的女子,竟是二夫人房裡那個叫元珍的丫鬟,嚇得不敢再說什麼,隨著二少爺後邊就走,哪知沒走幾步還又偏生碰見麻刁利,他虛聲假氣給二少爺作作揖,就看著我道:「小月姑娘,我說廚房竟找你不見,趙師爺還尋思著想吃韭菜肉的煎扁食,我正去跟你說呢。」 二少爺不冷不淡地接話道:「煩你去跟我哥哥說,我乏了,小月還得回去燒洗澡水,你叫他上外頭找正兒八經的廚娘才是。」 麻刁利不好反駁,就悻悻地讓出路來給我們走了。 回到這屋裡,二少爺並不要洗澡,仍舊說乏了,明日起來再洗,只要水和毛巾洗漱一遍,就脫衣上床睡了,我也就在外隔間簾子裡的榻上睡下,然而甫一躺下,才知道身上的骨頭有多酸疼,身下即使墊了一床上好的褥子,也不頂事,我又不敢動,迷迷糊糊挨到後半夜,大約寅時左右,按醫家說的,經絡大約流經到肺,就開始緊一下慢一聲地咳嗽起來,鼻子裡呼氣吸氣都有點堵得慌,微微地疼,還漸漸覺得寒冷,上下牙「咯咯」打架,我把被子從頭裹到腳並且蜷成一團,卻還是冷得心裡很難過,想下床去把炭爐子點燃取暖,手腳卻縮得像日間在水裡掙扎那般情景,有力也使不出來。 恍惚間,不知是小武還是二少爺湊近床前問我:「要被子麼?」 我含糊點點頭有氣無力地:「被子在那邊櫥裡第二格,菱花格子的……」 被子拿來了,我閉著眼把全身裹得更嚴實些,可沒多久,不知怎麼從頭到腳又燥熱起來,鼻孔裡氣息燒火似的,睜開眼前,全是一撮一撮目眩的白花,只有根底裡一點意識到窗戶外透進點光亮了,快該卯末了吧?天就要明瞭,不能貪睡……口渴得要冒煙了,可就是沒有力氣爬起來去倒水,卻不知不覺,鼻子裡聞到一股藥味,又過了一會兒,就聽得耳邊有人說話:「這時我平日喝的小柴胡湯,一時找不到桂枝……你先喝一劑試試?」 我朦朦朧朧地被人扳著爬起半個身子,碗遞到嘴邊卻燙了嘴唇,灑了一脖子都是,但我已經沒了力氣,倒下來繼續昏昏睡去。 「……小月?小月?」我恍惚聽得有人叫,聲音走得近了,強撐著拉起眼皮,一襲灰色女尼的身影,該是玉葉:「小月,我今日必得回去了,出來一遭這麼久,看見師父恐怕還有一番責怪,只是你這一下子病倒,叫人放心不下,不管白晝夜晚,可都得捂著不叫風吹,這病才好得快……柴胡湯裡我減了人參,加了乾薑、瓜萎實和瓜萎根,能解胸中煩渴,只是不知道這症辨得對不對……日後,小琥竟還得托付小月你照看了……」 話語斷斷續續,我聽得雲裡霧裡,猶在夢中,有時看見她嘴動,卻聽不清說的什麼,終於見她起身要走了,背過身去,窗外的陽光金黃柔和,將她衣袍上那比頭髮絲還細的灰塵都照得發光地飛,我心裡油然覺得不詳起來,待要叫住她,就是張不開嘴巴、動不得手指,眼睜睜看她走了。 ※※※ 額頭裡還是疼得「嗡嗡」響,汗把整個身體都泡在粘稠裡完全軟了沒有知覺,只是眼睛上涼涼的,倒有些清楚,只是一片黑暗,這才漸漸意識到原來臉上敷著涼水帕子,韓奶奶的腳步在簾子外走過:「昨兒莊子上新送來的幾筐新鮮瓜菜,今天就說找不見了,那等下流沒臉沒皮的貨色,敢紅口白牙說瞎話,非逼得大少爺把角門上夜的小廝給打罵一頓攆去送官,誰不知他們幾個跟衙門的官差混得熟,怕不是搬去人家裡做交情了……咳!做這損人利己的事,也不曉得積陰德,大少爺怎麼就越發糊塗了?家裡總丟東西,攆出一個兩個,最後只剩下他們那潑皮無賴,卻不知是他們自己幹的,還有王法麼?……」 韓奶奶這樣發牢騷,也不是一日兩日,但聽說昨晚有幾筐新鮮瓜菜,才慢慢憶起昨晚我和玉葉在廚房做宵夜的情景,連忙掙扎起身:「韓奶奶……」一起身,耳朵裡就敲金打銀地響,眼望出那邊屋外,夕陽西下的光斜斜地爬在簷下一小片,竟是快到掌燈時節。我嚇得光著腳就踩下地,掀開簾子,韓奶奶猛一看見我,就皺著眉頭走過來:「你起來做什麼?燒得都說胡話的火人兒似的!才好一點,別撞見風,還得再倒一遍!」一邊數落我一邊就走來把我按回床上,我一手捧著頭四下張望:「二少爺呢?」 說時二少爺就從裡屋書房出來,手裡還拿一支蘸滿墨的毛筆,仔細看看我的模樣:「可清醒些了?多得玉香拿勺灌了你幾碗藥才走的,把汗出來就能好過些。」 玉香,說的就是玉葉,她沒出家前在嚴家用的名,所以嚴家人還改不了口,仍按這叫她,我記得夢裡聽玉葉說話的情景:「她回去了?多早晚走的?」 「沒吃中飯就走啦,你快先躺下!」韓奶奶強摁我睡下去,這時唐媽拎著食盒一邊邁過門檻一邊嚷嚷:「不得了、不得了!」 「什麼事大驚小怪的?」韓奶奶正沒好氣。 「澄衣庵的惠贈老師姑來啦!來找徒弟呢!」唐媽生怕被人聽見似的,拿手半捂著嘴說。 「玉香不是中午就走了?」韓奶奶頓時覺得不對:「專給她雇的車子去的啊!」 「可不是麼?那老師姑非說玉香出來整整兩日不曾回去,現在來找上門了!不過這事倒還是小的,」唐媽瞪著眼壓低聲,把食盒放下又走過來這邊廂間看我,摸摸我的頭:「喲!聽說小月姑娘病了,還真燒得不輕哪!還好沒瀉肚子,不然怕不是得的時疫呢!」說完,她就跟二少爺打個哈哈,走了。 韓奶奶氣得又是一頓嘀咕:「越來越沒規矩的貨!」 ※※※ 韓奶奶伺候完二少爺晚飯,再新替我熬下一鍋藥,收拾屋裡停當就回去了。 二少爺去老爺屋裡問安,仍是留我獨自在屋裡,吃了點東西,模模糊糊剛想睡去,外間離遠就有人殺豬似的喊:「不得了!不得了!二夫人!大少奶奶……」 我驚得頭皮一麻,胸膛裡心肝「登登」直跳:「又出什麼事了?」只是爬不起來,床頭小燈忽明忽暗,得撥下燈芯才能亮,我硬撐探起身子,卻找不到挑燈芯的扦子,無奈聽著外面的叫聲惶恐不安,連惹得不知哪裡的狗也「汪汪」亂吠。我側耳聽去,有人在院子外面匆匆跑過,依稀說的是:「元珍跳井了?打水的人發現的屍首?怎麼打眼不見就沒了……」 我跌回枕頭上,腦子裡又是一陣紛亂轟鳴:元珍跳井死了?想起昨晚途徑大少爺書房外聽到的那些話,只是不知那些人又怎會拉了她去陪酒。昨兒在水下餓鬼道時,桃三娘說過那話:許多鐘鳴鼎食之家也難免個根株盡淨的下場,徒呼奈何……看來真是應驗得快,投水而死的那婦人的家人,說是與嚴家大少爺私販公糧的案子有關,看來也是真的了,大少爺現在極力討好這些官府的人,想是做些周旋濟事罷了。 我胡思亂想著,昏昏沉沉間不知不覺睡去。 ※※※ 我這一程病,總是夜裡交子左右時發熱咳嗽,發完一陣冷又接著一陣熱,非得挨到清晨才安穩些,一連三日吃不下什麼飯。二少爺把平日裡替他瞧病的大夫請來看過我兩次,藥方子換著加減吃幾服下去,也沒太大效驗。 我怕病氣傳染二少爺,便請韓奶奶幫忙,將我床鋪被褥又搬回先前剛來時的小屋,但二少爺卻不讓,說起緣故,多半也是前兩日惠贈來嚴家找玉葉未果後,嚴家第三天派人各處去查訪,果然玉葉一個大活人生生不見了蹤影,既沒回師姑庵,江都城裡到處也問不見去向,想是看玉葉一個乾淨清秀尼姑,就把她迷暈帶走賣了也未可知,於是草草結案。二少爺氣結,去找大少爺說,大少爺口上答應,但照舊忙自己的事去,去幾次二少爺把他逼急了,他就反把二少爺罵了一通,說二少爺終日只做個閒人,家裡出了關乎家道前程的正經大事,這節骨眼上還死了個丫鬟,已是官司纏身焦頭爛額,二少爺不知道輕重和分憂,還在這兒擾亂,究竟有什麼大不了的,這不過丟個出了家的舊人,算什麼大不了相干的? 二少爺一時無言語可對,回來只有自己生悶氣,但看到我反比以往要溫和些,見我要去別處睡,就說他也慣了屋裡多一個人,玉葉不見了,我現在病著,還冷落到一旁去,更叫人心裡空落落的,還是叫我繼續在這隔間裡養病才好。 玉葉突然不見,我心裡除了擔憂難過,其實還更勾起深一層的焦慮,就是家裡的爹娘和弟弟,那日去金鐘寺,其實很希望娘也來上香就能見面,可惜還是沒碰上,因按家裡慣例規定,已將身世賣了死契的丫鬟下人,除非家屬至親重病或去世,不然是絕不能無故回家探望的。 好不容易挨過五、六日,身上的寒熱漸漸退散了,我自己也能下床,雖然還覺腳輕頭重,但慢慢地可以做事,忙一會兒就歇歇。這日吃完午飯,我收拾完就倚坐在門邊看外頭院子發呆,二少爺忽然走到我身邊道:「最近可是想你娘了吧?」 我一愣:「沒、沒有啊!」 他笑道:「果真沒有?夜裡都聽見你說夢話喊娘來著。」 我不好意思起來,只得點點頭:「嗯。」 「近來天氣熱,我的咳嗽也好些了,總在家裡也煩,我想出去走走,或是……去柳青街的歡香館坐著喝茶也不錯,叫韓奶奶別漏給我嫂子知道便是。」二少爺這麼說著,我才明白了他的話,喜出望外:「真的?」 二少爺點頭,做個叫我噤聲的手勢,便走出門外喊韓奶奶,跟她說明緣故,即刻讓人去叫車伕備車。韓奶奶起初強硬反對,說外面最近猛地鬧開時疫,兩三天裡就有死人了,二少爺不聽,仍堅持要去,她看拗不過,只得一邊打發我收拾出門要帶的東西,一邊數落:「小月的病剛好,你又帶她出去逛,平日裡也沒見你這麼愛往外跑,偏偏這時候……你雖然近來身體好些,還是別出門的好,出去了也別胡吃東西。」正絮叨著,就有個小廝跑來說道:「外面有人找二少爺房裡的小月姑娘,說是小月姑娘的爹。」 「我爹?」我一時怔住了,和二少爺面面相覷,他問那小廝:「來的是幾個人?別是白撞的。」 「一個人,在那邊角門下等著呢。」 我心下驚異不定:「少爺,那我先去去就來。」 隨小廝出了院子,逕直出到角門外,邁出門檻瞧那牆下低頭站著的高大漢子,可不就是我爹! 我走過去喊了一聲:「爹?」 我爹抬起頭:「月兒?」 我走到面前,仔細看他的臉,一年不見,爹的臉都瘦削下來了,面色不太好,眼睛爬滿紅絲,眉頭緊擰出很深的溝痕,我拉著他的衣袖:「爹,您怎麼來了?我這還正想回去看你們呢。」 我爹仔仔細細地看著我:「月兒,長高了啊,怎麼瘦了?臉青青的沒睡好覺麼?」 我有點不好意思:「前幾天菩薩誕,跟家裡大少奶奶和少爺去燒香,淋雨著了涼,現在都好了。」我說著話時,卻見我爹的神情愈發地掩飾不住悲慼,眼眶也紅了,我嚇壞了:「爹,您這是怎麼了?」 我爹有點無措地拿手抹一把臉:「你弟……你弟弟他……」 「弟弟?弟弟怎麼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爹吸了一下鼻子:「現在到處都鬧疫痢,他也得了這種病……前天夜裡就發汗發熱,肚子痛得滿地打滾,天亮開始瀉,一天瀉了幾十次,最後都、都瀉出膿血來了!」 我聽得眼淚就下來了:「那、那大夫怎麼說?」 「起初給開的湯藥,吃了也不見好,人都昏厥抽筋了,大夫又說得用點犀角,可這藥太貴……月兒,爹是沒法了,只能來找你,要是你弟弟沒了,你娘怕也不能活的……當初為著幾兩銀子賣了你來這兒,爹是對你不住,可……」 我急忙攔住他哭著道:「爹您別說了,我原本想回去看你們也是擔心這件事,來嚴家這一年發的月錢我都一分沒動,攢下也有好幾吊,就是知道眼下世道蕭條,我在這兒好歹能溫衣飽飯的,你們在外面卻受罪……」說到這兒我怕越說越傷心得不像話,就拍拍我爹的手背:「這救命不能耽擱,我進去取錢,您先等等。」說罷我就急急跑回屋裡,取了錢,拿一塊布包好,二少爺過來問:「真是你爹麼?出了什麼事?」 「我弟弟犯了疫痢,現在等著錢買藥。」我說完就奔去角門,把錢交給爹,再跟他說好我待會兒也回趟家去,他憂心忡忡地似聽非聽到,就急忙走了。我回至院子,二少爺就說:「車備好了,走吧。」 ※※※ 從嚴家到柳青街,有八、九里路,車子路過鹽阜碼頭時,卻被密匝匝一片運貨的人擋了去路,一問才知是幾家大鹽商的船在卸貨,只得我們繞路。只是仔細看了一下他們從船上搬下來的眾多物件,怎麼看也是搬家的模樣,岸上有一個操著北方京城口音的人在大聲吆喝:「你們這些人當心著點,這可是刑部侍郎家的東西,砸壞一件,連你們家老爺都擔待不得!」 二少爺聽了,嘀咕一句:「京城的這些人都往外逃了麼?許久沒與王家通信,不知遠椹兄近況如何。」 車子多走了一截路,終於拐入我從小最熟悉的柳青街,晌午時光,竟沒半個行人,但兩行柳蔭仍如舊時一樣,我一時恨不得跳下車徑直跑回竹枝兒巷裡。到了歡香館門口,我先跳下車,歡香館還是老樣子,可出乎意料的是,歡香館裡一個客人也沒有,以往每日這個時辰,周圍鄰居街坊也有不少人愛到歡香館閒坐喝茶聊天的啊?我正想著,桃三娘就從裡面迎出來:「哎!今日可是來貴客了!」 引了二少爺落座,桃三娘道:「我這兒正有熬的梅鹵茶、剛蒸得的青團,不知合二少爺口味不?」 我便告辭出來,跑過對面竹枝兒巷,我家大門卻是上鎖緊閉的,我拍幾下門沒人答應,就走過幾步到矮牆邊往裡張望,看樣子爹娘是帶著弟弟去大夫那裡了。 我又去看隔壁家嬸娘在不在,打聲招呼也好問一問,誰知隔壁家的門也鎖了,這就怪了,怎麼都不在家? 我悶悶地回到歡香館,二少爺看我的樣子:「怎麼?沒人在?」 我點點頭,望向桃三娘:「三娘,街上怎麼人影都不多見?我爹娘是帶我弟弟去看大夫還沒回來麼?」 桃三娘看著我,略歎息一句道:「前幾日這附近幾口井的水都不知怎麼污了,喝過生井水的人全都得了大痢,陸陸續續有些人都收拾些東西,或投到同城別的親戚家去了,你爹娘,早起我還看見你爹走過去,這會子是去譚大夫那兒了吧?」 「譚大夫那兒?」我想也不想,就轉身往外跑,二少爺叫住我:「你等等,坐上車一起去!」 譚大夫的生藥鋪離這兒不太遠,但馬車不能走巷子裡,得循原路出了柳青街再往前走一段。到了那生藥鋪前面巷子口,就聽見傳出一大片哭聲,我掀開簾子看去,巷子裡地上橫七豎八鋪了好些蓆子,蓆子上躺了些大人或小孩,旁邊哭嚎的都是附近熟面孔的大叔和嬸娘。我衝進巷子,氣味惡臭,一個個看過去,並沒有我爹娘;進了生藥鋪,地上更是躺倒幾十個,差點連下腳的空隙都沒有,我終於找到譚大夫,然而他也坐在屋裡地上對著竹榻上一動不動、面如死灰的譚承拭淚,我呆了—— 「小譚哥哥……」我訥訥地叫了一聲,走到譚大夫身邊,抓住他的衣服:「譚大夫,小譚哥哥怎麼了?」 譚大夫哭得眼淚鼻涕滿臉都是,興許也看不清我是誰了,嗚咽著拿袖子擋著臉搖頭:「治不了命!治不了命啊……」 我更急了:「譚大夫!我是桃家的月兒啊!我爹和我娘呢?」 譚大夫這才轉過臉來看看我,又低頭擺擺手:「罷了!罷了!管你是誰家,左右不過一個死……這些日子死的還不夠多麼?」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巷子,二少爺還在車上焦急地等著我,見我出來就問:「找到他們了麼?」 我搖搖頭。 打遠處來了幾個官差,個個拿布包著口鼻,推著板車,帶著像是仵作模樣的人走進巷子去,吆喝著地上哭嚎的人:「還不快把死人送上車,到衙門後邊空地集合,晚了趕不及運出城去!」 然後那個仵作便一個個察看了蓆子上躺的人,活的便撇下不理,死的就叫官差過來抬走,那些家人都哭得昏天黑地,卻不敢攔。 馬伕看見這般情景,早就不想在這兒待下去,便說:「少爺,還是快離了這裡吧?這時疫誰躲都躲不來呢!」 二少爺看看我,有點拿不定主意,我想他這番陪我出來讓我回家,已經是莫大的恩惠,不想繼續拖累,便央告說:「少爺您還是先回,今日這麼出來一趟已是不容易,我只求見爹娘和兄弟一面,稍晚點一定趕回去。」 二少爺沉吟一下,便點頭答應了。我別過他,便又朝府城衙門趕去。 雖說早兩年,這天時氣候不好的凶荒早已是釀成的,但我自進了嚴家,在那家資還算雄厚的深宅大院中關了一年,不曾想外面已經到了這樣慘烈的情形。 從前熱熱鬧鬧的街巷,現在竟十室都空了一半,走過一些店舖人家,也無一不是關張大門的;偶爾有一兩個人出來,都是菜色的面容,就算有那大戶人家端著轎子或騎騾子出行,也只匆匆忙忙地走,好像身後就有疫鬼瘟神跟著似的。我一行走,心就一路涼下去,再想起那日餓鬼道中無行僧人對春陽所求之事,那僧人雖是凡人,卻果真是有修行的,對世間這一切早都預見到了,只是無力回天,到了求餓鬼的地步,也是多萬般的無奈! 我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就到了衙門,卻見那石獅子前站了一撮人,我先就一眼看見麻刁利在那兒叉著腰說話,嚇得連忙躲到一邊,再仔細看去,竟是嚴大爺帶著麻刁利一幫人,還有幾個也是熟面孔,就是那日來奈何橋救跳水婦人的幾個男子,還有幾個來過嚴家的官差,我離得遠也聽不清他們說什麼,生怕被看見,就從另一條路繞到衙門後面去。 衙門後面的空地,觸目驚心地列了幾行用蓆子包裹的屍身,官差在那兒點燃大堆艾草藥香以消毒病氣,仵作則拿著本子清點人數,跟來的家屬在一旁照舊是哭得淒慘,任誰聽了都會辛酸。我的心也寒到谷底,口中念著阿彌陀佛,眼睛一一在這些人裡看過去,只願爹娘並不在這兒,可終歸還是看到最靠邊的一處角落裡,一個面容枯槁的婦人正在給一個小人蓋上草氈,並用包襁褓的手法子拿草繩在那兒細細裹了打結,我腦子裡頓時就像天塌地陷地響了一聲,跑到面前去「撲通」跪在地上:「娘!」 我娘並不抬頭,也不看我,臉上泥塑的表情,手裡仍在慢慢地繞著繩,我抓住她的手:「娘!我是月兒啊!娘!」叫了幾聲,她還是不理我,我瘋了地把草襁褓撕開一個口子,露出一根骨瘦如柴的小胳膊:「弟弟?」 我娘見襁褓露出裡面的手臂,也瘋了,立刻尖叫起來推搡我:「你是誰?你要幹什麼?這是我兒子!在睡覺呢!」 我跌坐在地上哭喊道:「娘!我是月兒啊!」可我娘完全聽不見我說話了,她一手緊緊抱著草襁褓,揮起另一手拚命沒頭沒臉地打在我身上,失心瘋地亂叫:「不許帶走我兒子!這是我兒子!……」 我爹趕了過來,死死抓住我娘的手大吼道:「別打了!這是月兒,你真是瘋了麼?」 我娘被他吼得一時又愣了神,再看看地上的我,半晌哽咽的喉嚨裡才噴出一口哭腔:「月兒啊,我的月兒,娘對你不住,才有今日這報應吧?你弟弟離了我去,這日子我也沒活得沒什麼指望……」 我哭著上去抱住她:「娘,別說了!別說了!」 我轉而對我爹哭道:「弟弟怎麼會這樣?買的藥沒效麼?」 我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唉,我拿了錢回來,你弟弟已經、已經斷氣了……官差的人挨家挨戶都在搜,有得時疫死的都必須來這兒集合了當日送出城去……燒……唉!」 我娘聽到燒字又瘋了,死死抱住我弟弟的屍身,把身邊所有人鉚足勁兒往外推:「不許燒我兒子!不許燒我兒子!他只是睡著了,早上還跟我說話,會喊我娘……」我娘的這些肝腸寸斷的哭訴,引得周圍的哀慟聲更響徹了一片。 我只得跪到我娘腳下抱住她的腿:「娘!您別這樣!弟弟已經去了,您就讓他走得沒有牽掛點吧!聽見您這麼難過,他也不得超生啊!娘!」 我的話興許說到娘心坎上了,她的哭聲一滯,慢慢低頭看著我,人也軟了下來坐在地上,又看看手裡的草氈襁褓,眼睛直直地淌淚。我爹拉我起來,流著淚給我把褲子上的灰拍了拍:「這是嚴家給你做的好衣裳,別弄髒了回去挨罵。」 我聽了這話,心裡竟一時恨不得當場就死在爹娘面前,過去一年在嚴家生活的種種小心謹慎,一時都湧上心頭,只覺得娘方纔那些厭世決絕的話也不無道理,放眼開去,滿目多少生死離別,往後的日子真不知何時到頭,確實不如不活著好……「爹!」我悲從中來,無法遏制地哭著投入爹的懷中大哭起來。 末後,官府的人將死者名錄清點完畢,共有三十四具屍身,便一張草蓆一個人地捲起捆好,分別壘疊入幾輛馬車之內,不准親屬跟隨,由官差押運出城去,擇個偏僻地點燒淨了事。 我和我爹好說歹說,才終於哄得我娘放手,把弟弟的屍身交給那些人,然後分別左右一起攙著我娘,我們一家三口隨在一眾哭嚎的人群裡看著幾輛車子遠去。 之後,我再隨著爹娘回到竹枝兒巷的家中,已將至酉時。我爹怕我回嚴家晚了挨罵,便一直催我回,但我娘自我弟弟被送走後,就一直緊緊攥住我的手不放,而我此刻又何嘗想與他們分開?於是便坐下陪我娘收拾弟弟的衣物,收拾幾件,又相偎著哭一場。還是我爹再三說,既然嚴家二少爺通情達理,你也不要過於耽擱,辜負他的信任。 我聽了他的話,只得收拾心情,由我爹送我出門,他本想徑直送我到嚴家,但我覺得放任母親一人不妥,就拒絕了,我爹又拿出我給他的那幾弔錢來還我,我更是不要,畢竟在嚴家衣食不用自費,我也不私自買什麼胭脂水粉,自然用不到錢,只願爹、娘能夠溫飽,我也就沒有牽掛了。 辭別他們,我路過歡香館門前,卻見台階前空蕩蕩的,敞開的門裡沒半個食客,想起從前這柳青街上來往喧囂,歡香館裡人頭擁簇的情形,真覺得恍如隔世,叫人說不盡的心灰意冷。 因是想著太陽完全下山之前趕回嚴家,又是徒步,也就來不及與桃三娘話別了,我再歡香館門前看了兩眼,便匆匆上路。 ※※※ 我緊趕慢趕到了嚴家,已經戌時初了。家規有定,下人自己平時出入,是不允許走正門的,只能從大院後邊兩角門進,只是我走角門,就得進入旁邊那條巷子,自去年冬,這條巷子裡一排的房屋十有八九因滴到鬼車鳥的血,而牽五掛六地燒個罄盡,小戶人家一時無力籌錢蓋新屋,是以大部分人就都搬遷往別處居住去了。 每當入夜後,這條巷子裡便顯得格外幽黑蜿蜒,一幢幢□黑破落的房屋、歪斜的門板、半人高的荒草暗影、此起彼伏各種拖長或短促的蟲鳴,在這時刻都會顯得比往常更佳詭異莫測。 我白日裡見了那麼多死人,這會子想起來,臉皮、頭皮都開始發麻,只得目不斜視地往前快走,平坦的石板路在腳下顯得濕滑,我幾番差點摔跤,給自己心裡說著,沒事的,這段路不長,前面就要到了,可偏偏事與願違,前面彎角一扇頹圮的大門裡,一束火光毫無徵兆的一亮,我下意識就嚇得緊急立住腳步,然那火光裡有幾個搖晃不定、舞動手腳的人影一晃,隨即火光又熄滅了。 看來是人吧,怎麼這時候跑到這種地方來?我不想節外生枝,於是放輕腳步繼續走,卻誰知巷子路的那一邊又有一團黑影,並有些壓抑細碎的說話聲:「真重!咳……當心點!」 這聲音聽著有點耳熟,我連忙躲到路邊暗處,只見黑影到了那大門口,便停住道:「你們也出來搭把手啊?這箱子沉得很。」 我聽出這聲音竟是唐媽的侄子,這個時候在這種地方,恐怕干的不是好事,於是更不敢動。 門裡出來兩個人幫著他們抬,一個女人的聲音道:「敗給你吃飯長這麼大?搬個箱子也不受力?」 這不是唐媽?我明白了,必定又是投了嚴家什麼東西出來!原來不只麻刁利,就連他們也敢這麼幹?這些人真是喪心病狂,若這時被他們發現,難說會怎麼樣,不如仔細看清了他們的手段,回去告訴二少爺,再請大少奶奶想法定奪。我這麼打定主意,看他們進了門裡,也就躡手躡腳靠過去。 幾個人先是互相數落了一通,唐媽說:「這傻子,方才竟是嫌黑想點火照亮,真是不怕人知道麼?雖說寨子裡的少爺、少奶奶他們是不會走這條路,但保不齊麻刁利那幫子人,跟大爺出去辦事,也有一、兩個偷懶回來的……」說到一半,她的侄子就打斷她:「姑媽,你別叨個沒完了,趕緊將東西一分裝,咱就散!」 四個人低頭開始開那口箱,我也看不清是什麼,只見他們似乎早預備了袋子,各自伸手到裡面抓,一會兒這個說:「這是一捆上好絨線,你別扯亂了!」那個又問:「這毛乎乎的是什麼?」「蠢材!這裘皮領子也值一兩多銀子呢!」…… 我聽得心驚肉跳,這些東西向來必是唐媽這樣能進房裡做事的人,平時趁著大家不注意,選那值錢的小東西一點兩點地收羅起來的,這會子統一搬出來分贓呢! 忽然就聽唐媽罵了一句:「狗才!這汝窯蓋碗也是你用的?別的你盡拿,這可是我待了多少時候,才能到手的東西!」 那一個急道:「難道你配用?老爺房裡架上不還有兩套呢!」 唐媽的侄子就火了,伸手去拍那人的頭:「各人拿各人的,這裡面你自己平時收著什麼就拿什麼,別渾摸。」 那人更急了:「你把我的銀勺子收去了,當我沒看見?」 我見他們要鬧起來的地步,便想還是立刻回去告訴二少爺要緊,帶了人來說不定當場拿住這些家賊,就輕輕轉身往角門去了。角門虛掩著,一推就開了,我進去也沒一個人影,一口氣跑回二少爺的院子,屋子點了燈,卻沒有人,估計到老爺房裡請安伺候湯藥去了。 我站在房門口拿不定主意,屋簷上猛地跳下個人影,嚇了我一跳,定睛一看是小武。這半年多來,他現身得少,也不像過去時喜歡跟我嬉笑玩耍,化為人形的樣子,神情總多少帶些沉悶,今日尤其是板著臉色:「你盡快想個法子脫離這裡吧!」 我一時不曉得他的話什麼意思:「什麼?」 「我叫你盡快離開這裡。」小武語氣強硬地又重複一遍。 「離了嚴家?去哪兒?」我更糊塗。 「不是嚴家,是離開江都,一直往南走,越遠越好。」小武的表情,一點不像開玩笑。我懵了,又覺得有點好笑:「離開江都?怎麼可能?我們家、我爹娘都在這裡……」 「繼續留在這裡的人,都活不了。」小武說到這話時,外間天空隱隱有雷聲震作,像是又要下雨了,我呆在那裡:「是因為疫病還要死人麼?」 小武抬頭去望望天,竟歎了一句:「我不可洩露太多,知道大難臨頭,這方圓百里的靈狐妖鬼,但凡有能力的,都已經盡數南逃,你最近難道沒覺出,就連這院子裡也清淨多了?」 他這一說,我才想起,往時這庭院因為有井龍神的靈氣招引,所以總會聚攏一些形跡奇特的小精魅,即使有那只凶狠的鬼車鳥在時,它們也照來不誤,直到去年冬,子兒的出現發起鼠患,這些精魅就迅速少見了,最近除了家裡這些人事鬧哄哄外,不留意時,這些生靈怪異也已無聲無息地絕跡已久。再有誤入餓鬼道時,無行僧人所求春陽的那些話,莫非所指的都是同一回事? 我心驚膽寒地問:「還有什麼禍事能比疫病死人還多?」 小武卻搖搖頭,突然他好像看見什麼似的,說了一句:「這家的大人要沒了。」 「哎?」我又一愣時,就聽見遠處那廂院子裡傳出震天的哭聲:「老爺——」、「爹——」 我頓時明白了,撒腿朝嚴家老爺所居的院子跑去,一進院門,裡面明燈搖晃,正有個大夫從屋裡走出來,韓奶奶送著出來,已是老淚縱橫的模樣。 我白日裡才經歷完弟弟的死,一時強壓下去就為了趕路回嚴家,不曾想嚴家竟也發生這事,聽那同樣撕心裂肺的哭聲,我心裡原壓著的悲痛又止不住了,眼淚一時湧出,韓奶奶送完大夫看見我,也忘了責備,仍用衣袖掩著臉哭著進去了。 我隨她身後也進屋去,只見那挑起帳子的床裡,被子從頭到尾蓋了一個人,二夫人、大少奶奶、二少爺都哭倒在跟前,還有她們兩位貼身伺候的丫鬟和婆子也都哭著,只是單不見大少爺。 二夫人忽然對大少奶奶罵道:「若不是大少爺在外面做那見不得光的事,氣得老也這樣,老爺康康健健一個人怎會說去就去了?」 大少奶奶不敢反駁,只是哭得更凶,這時外面有人一迭聲大喊跑來:「大少奶奶不好了!大少奶奶……」 二夫人聽到氣得跳起來大罵:「沒規矩的東西!這是什麼時候?敢在這兒撒野……」 門簾子一挑,進來的卻是麻刁利,他才不理會二夫人的罵,只急著跟大少奶奶說:「大少奶奶,大事不好了!大爺被收進牢裡了!牽扯人命,怕是要判個死罪!」 大少奶奶聽了幾乎就要昏過去,幸得二少爺和丫鬟在旁邊扶住,半晌才睜開眼道:「先不是趙師爺說改了賬本,收得二千兩便可了事麼?」 麻刁利跺跺腳:「說起來是和那菜市裡賣魚的李成相關,他最近新死了的老婆,娘家那邊幾個叔伯兄弟,都是先前跟大爺一起插手公糧買辦一項,他們幫著跑腿,前、去年的幾批米、面就是他們去鄉下四處收了來的,其實都是水泡爛了的壞糧,大爺就照舊讓管賬的買辦師爺按上等的收了,再把倉裡好的拿出去賣了不少,他們這夥人自然也跟著賺了不少,去年隨大爺去莊上的時候吃酒不還誤殺了人?當時也遮掩過去了,他們也說得好好的,無論如何不會供出大爺的名。這回北方打仗,上頭籌軍糧為頭等大事,這事查出不對,就責令真的認真辦起來,原本確如趙師爺所說,賬子重做一遍,再在重要關節人身上打點一番,也就混得過去,可現在這幾個人卻不肯真的出來頂罪,今日不就在衙門吵翻了天?大爺把原本的話咬死不變,那些人也沒轍,可府太爺不知怎麼聽見人說李成知道點這事,因為當初他老婆就幫著這些人藏銀子,還拿出去放點給別人使用,收點利錢,現在李成老婆跟他吵架,一時想不開跳水淹死了,他老婆的家人正要告他呢,就一起拿了他來審問,他怕老婆家這些叔伯說他逼妻致死,於是上了公堂就先把他知道的,老婆幾番幫他們收多少銀子,去年莊上死人又是什麼始末,或七七八八外面傳的、裡面說的,全部添油加醋都講了遍。現在府太爺只信他的,也不信大爺的和那夥人了,於是都收押起來。」 麻刁利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所有人都聽傻了。二夫人也不敢再罵,木了一下,就忽又扯起嗓子撲到床前哭嚎:「老爺啊!您這一去,只剩下我們娘兒們都沒了主意啊!老爺,您怎麼忍心丟下我在這裡受苦,大爺又不中用了……」 大少奶奶聽得眼淚直流,轉向麻刁利:「那你可打聽到,還有什麼法子麼?再花錢也好歹把大爺救出來啊!」 麻刁利點點頭:「我回來正是為了這事呢!趙師爺剛跟小的說,府太爺也不是不想幫大爺,還是上面來了巡察,以及京城裡掌管刑獄的侍郎大人的親信這幾日不也到了江都?所以啊……也就說嘛,再有多少錢,也抵不過大爺的命重要啊!」 「那……還得多少?」大少奶奶急切問道。 麻刁利搔搔頭有點為難的樣子:「這裡面沒有定數吧?自然是錢多好辦事,有再多也不抵大爺的命不是?」他一說這話,大少奶奶就聽不得:「你快隨我來拿銀子,今晚務必跟他見一面,跟他說……爹沒了……」就一邊哭著一邊出去了,麻刁利覷了一眼床上老爺的屍身,眉毛挑了挑,不說什麼也就跟著出去了。 我總覺得這麻刁利靠不住,只是又說不出哪裡不對,起初還想告訴他們唐媽等人偷竊之事,但看這樣情景也就不好多插嘴了,便陪著二夫人和二少爺在這兒,並等大少奶奶回來,聽他們談論祭奠發喪事宜。 ※※※ 嚴家這一夜,為了等麻刁利幾個出去辦事的人回話,夫人、少爺通懸著心沒怎麼睡。 我一大清早就去廚房給他們做幾樣清淡早飯,熬一鍋赤豆粥,蝦米炒青菜鑲麵筋,還有下粥的炸醬蓬蒿,韭菜切碎拌雞蛋面漿煎餅,做好後在花廳裡擺上桌,大少奶奶好說歹說拉著二夫人來一起吃,可眾人都哭腫了眼眶,個個端著碗低頭也全沒胃口的樣子。正吃到一半,剛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一個門房小廝趕了回來,一路小跑進了花廳,大少奶奶立刻放下碗:「見到大爺沒?」 小廝喘著粗氣:「沒、沒見到……監牢大門把得嚴嚴實實根本不讓進,給錢也不行。」 「那你可找到麻刁利他們幾個?」二少爺接著問。 「也不曾見到。」小廝搖搖頭:「我從衙門口過時,正好看見那日來家時在門口坐過一陣的那個官差,我當時給他送茶,因此說過兩句話,方才就問了他可曾看見我們家大爺沒有,他就推不知道,我又問趙師爺,他就說府太爺忽然有一份緊急公文要送至姑蘇,趙師爺昨兒晚間就親自帶著公文上船去姑蘇了。」 「怎麼?麻刁利昨晚不說的是去找趙師爺麼?」大少奶奶一時驚疑起來。 「正是呢,我也這麼跟那官差說,他就說他今晨卯末時分去巡視開城門,倒是看見麻刁利跟幾個人一道拉著騾子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就急急忙忙出城去了,他想是去辦什麼急事吧?……別的小的就再打聽不來了。」小廝怯怯地道。 「拉著騾子?還馱著東西?」大少奶奶無措地站起身,又腳步不穩地跌坐回凳子上,眼淚滾滾往下落:「怎麼辦?湛鋯……那些靠不住的奴才……定是拿了我昨晚給的銀子和東西跑了。」 「你、你都給他們什麼了?」二夫人聽了一把拉住她的衣服:「給多少值錢的東西了?你呀你呀!就想著你那漢子,也不多動動腦子!先大夫人留下的那串大東珠?還有佛頭翡翠串子呢?還、還有那尊硨磲觀音?」 「因為他們說,那巡察御史也是個好佛的,還有刑部侍郎的家眷……」大少奶奶哭得更凶:「我一直厭惡這姓麻的為人,但湛鋯說他既圓滑辦事又乖巧,很喜歡用他,這回不也帶著他前後跑,我想他是知道這裡面關節的,哪裡像我們?」 「別說這個了!」二少爺猛地打斷她們兩個:「現在想法子救大哥最要緊,我去寫個狀子,待會兒送去告那幾個家奴挾物私逃的罪,說不定還來得及抓人。」 他說著就回屋,並且叫這個門房小廝:「你跟我來。」 我也隨他身後,幫著研墨鋪紙,他略一沉吟便揮筆寫好一張,待墨水一幹便折好遞給那小廝:「待衙門發出投文牌你就立刻遞了,等狀子准出恐怕也得明後日,你先帶人去打聽下大爺的事,見不到面也好歹傳個話。」 小廝去後,二少爺便一個人坐在書桌前不說話,我點起炭爐子煮水給他泡茶,一邊拿扇子扇火,一邊又想到弟弟死時的慘景,現在嚴家眼看也是家破人亡的敗相了,我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眼睛模糊得只得拿袖子抹了又抹,卻不知二少爺何時就走到我身後,說了一句:「水早就開了。」然後便自己伸手拿起了銅壺,去往茶壺裡沖水。 「少爺,還是我來。」我想去搶回水壺,他卻攔住我喃喃地道:「先是娘,再是玉香,現在又到爹還有大哥……荼夼說的都是真的啊!」 「荼夼說了什麼?」我也想起昨晚小武的那些話。 「他說這天要變了,死的人有千千萬萬,這江都城裡會血流成河,人畜無生,他是貶謫在此受罪的龍神,是逃不了的,索性再睡過去不必再看這一場生靈塗炭……所以叫我趁早離開這讓,往南去,越遠越好。」二少爺說著,端茶壺倒出兩杯茶來,一杯自己拿著,一杯竟遞到我手邊,我有點遲疑地接過,他勉強擠出一絲苦笑:「我身邊可以說話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其實,看你昨天回來到現在的樣子,你弟弟也……」 我手裡拿著杯子不禁發抖,只得咬著嘴唇點頭。 ※※※ 因老爺早已為自己有備下的上等壽材,又等不及大少爺回來,所以由二少爺主持,給他擦身裝入了殮。 接著家中上下清點家丁小廝人數,原本是要安排設靈堂擺白事的準備,哪知才查明了裡外幾處門房、聽差、跟隨,十幾個人裡竟少了十個,只有女傭婆子裡,除了死的元珍,剩下各房八個人還在,大少奶奶忍著煩亂把眾人聚集起來大概吩咐了一遍,我卻看到唐媽和廚娘李嫂她們互相眨眼睛,想是還在算計趁機多撈東西。 等到家裡掛起白布,所有人穿上孝服,卻忽然聽見屋外大街上亂哄哄的,一夥人瘋了似的四面八方亂跑,口中嚷嚷著:「大明沒啦!皇帝老子自盡於煤山……上月十九闖賊破入京城,皇帝老子自盡於煤山啦!」 起初家裡也聽不清,二夫人執著佛珠走出來問道:「外面那些人吵嚷些什麼?」 二少爺側耳聽了聽,臉色大變拔腿就跑出去,我也跟在後面,一直出了大門,他抓住街上一個人問:「這些話是哪兒傳來的?」 那人穿著長衫,滿臉汗珠子,也像個斯文讀書人樣:「城外來了一群逃難的,他們傳出來的,今上午衙門的人聽說還派人去查,恍惚說的是今年正月裡就在陝西那邊自立國號『大順』,三月初幾路大軍就包圍了京城,十九日逼得皇帝自縊了!現如今北方還在打呢……」說話間這人就甩開二少爺的手跑了。 「真是個……國破家亡了?」二少爺面如死灰地立在那兒,口裡說出這麼一句。 天空裡陰沉沉的,眼看雨又要下了,我便拉他:「天快黑了,別又淋著雨生病。」 他也就默不作聲地隨我進來,在小廊下的圍欄靠著就不動了,說屋裡太氣悶,不如在這裡待一會兒。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廚房的雜役說找李嫂不見,便過來叫我去做晚飯。我跟著他去到廚房裡,打開米缸看時,裡面只剩下薄薄一層,頂多再夠燒一頓的,我再到儲倉裡看時,幾口米面袋子打開,裡面竟全換成了泥沙,我只得一邊叫他去稟告一邊把剩米淘洗了燜上,現成的菜也沒幾樣,因要守孝所以不開葷腥,我便用水泡發的冬菇、木耳、青筍等佐菜燒了幾樣豆腐菜出來,二夫人說心口疼不吃了,大少奶奶正為查家盜事項煩心盤查,也沒顧上吃,二少爺更是守在靈前,不吃不喝。 晚間大少奶奶的娘家人過來問候,但想來也是知道家裡這官司牽扯重大,所以情面上坐了坐,說幾句話也就走了。 一宿也無別話。 第二日一早,大少奶奶就叫了二少爺一起到二夫人這邊房裡,說是二夫人有話吩咐。 我一同隨了來,進屋看見二夫人病得臉色蠟黃,歪在床上,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包錢來:「昨晚做夢時見到老爺走來跟我說,他在生時曾叫玉香在澄衣庵供了他的長生牌位,現在該換成靈牌,且這事得交由兒子親手去做,我在夢裡也不敢跟他說大少爺在監的事,只得胡亂答應。小琥,這裡是十兩銀子,你就出城去澄衣庵走一趟吧!」 大少奶奶也拭淚道:「你把靈位換了以後,務必當場念誦三遍《地藏菩薩本願經》才好,只求老爺走得安詳。」 二少爺一一答應了,便領著我一道出門坐車去。 到了澄衣庵,拜見玩惠贈師太,由她領著到長生牌位前,恭恭敬敬洗手焚香,換過牌位,再點火盆,將牌位與帶來的冥錢香燭等仔細燒了,跟著惠贈師太我們三人跪在蒲團上將經文又念了三遍,等一切做完,惠贈又留吃過午飯,我們正收拾著準備往回走,卻見昨日那個門房小廝帶著一個包袱跌跌撞撞地跑來,一進門就喊著:「少爺!大事不好了!少爺……」 家中連日的出事,我們都已成了驚弓之鳥,聽他進門就喊這句,二少爺臉都青了:「又出什麼事了?」 那小廝塞他手裡,然後一行哭一行說出原委,二少爺走後不到半個時辰,就來了幾十個官兵,團團將嚴家大門堵住,領頭的一個拿出該有衙門印戳的公文,說什麼嚴家長子嚴湛鋯之公糧私販、殺人行賄等數罪查明確鑿,昨夜四更天時已於牢中畏罪自殺,然其虧空公銀巨大,必得家財充公抵算,家裡親眷也得一概搬出原房產,另行收押…… 這小廝還沒說完,二少爺已經氣得要衝出門去:「什麼畏罪自殺?這伙官匪!就是看眼下朝廷傾覆混亂,就敢公然明搶良家……」 我趕緊去拉,那小廝更是把他緊緊拽住:「當時我正在屋裡向大少奶奶回話,她一聽到外間這些聲音,便連忙收拾了這一包東西,把我從窗子推出來,叫我拿了這些東西走角門出來到澄衣庵找二爺,叫您千萬別回去,只找個地方躲著……大爺若真已死在牢裡,那她也要隨大爺而去的,但二爺是嚴家眼下唯一的香火和希望,切不可意氣用事,官府為免後患,必定斬草除根,只求……少爺平安……」小廝說著自己就哭起來,惠贈師太聽著不停地念「阿彌陀佛」,二少爺一手捶在身邊的門板上:「這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留下我一個人又有什麼意思?」然後又要衝出門去,我死死擋在門前:「少爺!您還不明白老爺的用意麼?他為何昨晚托夢給二夫人?為何指明了要您一早出城趕來澄衣庵為他供靈位?都是老爺泉下有知嚴家這一場大禍,所以他只好使這個法子讓您脫身,您若這時趕回去,不正是羊入虎口啊?」 二少爺回頭看了看那佛堂裡的靈牌,終於哭著歪坐在地,我靠在門上哭,倒是惠贈師太拉著二少爺起身:「既如此,我這澄衣庵與嚴家素有淵源,近來這裡香客日稀,來往人也不多,少爺暫且可以在我這庵裡藏匿幾日,只是往後之事,還得細作打算。我這又是尼姑庵,男施主多有不便,只請於後院的雜物房屈尊吧。」 二少爺別無他法,我們一行三人便在澄衣庵暫時停留下來,一切事從長計議。 ※※※ 送東西報信的門房小廝名叫嚴楚,他的祖父母原就是嚴家太爺還在通州縣經商時收在身邊的下人,只是他爹娘前些年相繼得病死了,現就剩下他一個,因為性格不活絡、口齒不快,雖然忠心耿耿,大爺也就派了他做個門房,並沒有過多重用。 二少爺一日都跪在嚴老爺的牌位前不說話,我偷偷問嚴楚,嚴家這等於是抄家麼?嚴楚撓撓頭說弄不清,只是這些日子外面太亂,官家分明只是斂財,李成家的死了,官府把李成抓來瞭解大爺這樁事的始末,然後又判了他個凌逼妻子自盡的說法,若不想坐監,就交罰銀一百兩抵罪可了。那李成急得差點都想一頭撞死,說柴米油鹽斯貴,家裡已經快連飯都吃不上了,哪還有這些錢交?因此現在還在籌措也未可知。還有,自從傳出京城已被大順闖賊攻陷,皇帝自盡殉國之後,城裡不少乞丐或饑民就開始明著打砸搶,官府或管到一些,但也有更多管不到的,良家老百姓只自求多福罷了。 我聽完這話,心中越發惦記爹娘的安危,總想回去再看他們一眼,可二少爺這副模樣又叫人放心不下,怕他一陣想不開又要回家去。 到了晚間,我幫淨玉師太做飯,庵外忽然來了好幾個男人,「砰砰啪啪」用力地敲庵門。淨玉趕去門邊問是誰,對方答說是江都知府派來抓通緝要犯的,淨玉一邊做手勢叫我去帶二少爺等藏好,一邊與他們答說:「這裡是清淨尼姑修行的庵捨,至夜便關門,你們尋人來錯地方了。」 二少爺在裡面也已聽到拍門,和嚴楚走出來觀望,恰好聽見那些人說是來抓要犯的,又一時找不到該躲哪兒去,我急得額頭出汗,指指後院,小聲說:「菜地裡種著一片茄子,現在天黑,人伏在裡面或許看不見。」 惠贈師太走出來,先作勢叫我們別驚惶,到那門邊往縫裡張看,便大聲道:「你們既是官差,如何沒穿官服?現在已是戌時,城門且關了,聽你等幾人說話更不是本地人士,竟自稱官差卻不穿官服還夜裡出城辦案的道理?」 那幾人聽了一時大怒起來,開始抬腳踹門:「廢話少說!開是不開?爺們兒幾個砸你一道門也是輕而易舉!」接著就是不乾不淨地叫罵。 看來是路過的強盜?二少爺驚魂甫定,就與嚴楚商議去找棍棒,淨玉幫著一起到廚房找來幾根粗大木棍,大家一起頂住門,那些人繼續踢打,惠贈師太嚇得喊:「你們既不是官差,又是這等豪強行徑,我是萬萬不得開門的,你們竟不知存些敬畏?我這廟裡也有菩薩天王供奉,若有傷天害理之心,不怕報應?」 外面那些人聽了還更大笑,叫囂說:「皇帝老子年年拜、歲歲供這些泥胎土塑,國家也照樣亡敗,你們這些拿著狗命裝虎嚇人騙錢的三姑六婆只去那有錢沒膽的人家裡尚可混拐些日子,要在我等面前搬弄唇舌,小心爺兒們賞你的嘴!」 這些人洋洋得意地說道著,其中有個又建議說:「這牆也不高,就是翻過去也無妨。」 淨玉聽了也不言語,拿一根大棒在手,就如座鐵塔一般的架勢立在那兒,牆外那些人果然一個做墊背一個踩著就從牆上露出頭來,朝庵裡面看了一眼,就跟同夥笑說:「這師姑庵子裡有寶咧!還藏個眉清目秀小相公,怪道不讓我們進去!」那些人聽了就笑,淨玉看那人不注意,抬起棍子就朝他腦門一捅,那人慘叫一聲往後倒過去了,外面的人立刻火光起來,瘋了似的踢門,惠贈不禁埋怨淨玉說:「你這般激進更要惹毛這伙強人,門破之後我們幾個如何抵擋?」 淨玉道:「師父不妨,外面統共六、七個人,你和嚴相公可進屋去避避,我這棒子一掄也能撂倒他三、五個的。」 惠贈還是不放心:「你雖然比常人粗壯些,可畢竟還是女流……」她一句話沒說完,門上鐵栓的鉚釘就鬆了一顆滾落在地,淨玉氣頭上來:「狗賊!弄壞了門還得我修!」說時就一手扳著門閂,猛撩過去,外面踢門的幾個還正用力伸腳,冷不丁門鬆開,他們幾個藉著慣性就一頭往前撞了進來,淨玉眼明手快一頓大棒揮去,只聽「梆梆」幾聲實打實的悶響,三個人沒發出一聲就撲在地上不動了。門外的人一看這情景,也都一愣,淨玉大跨步躍出門檻,又掄起大棒在那些人身上一頓打,立時揍得他們叫爹喊娘地四處逃竄,淨玉倒不追任何一個,看他們跑遠了,就回身把屋裡幾個倒地的,像小雞一樣拎著後頸就提起來扔出門外。 淨玉這事做得一氣呵成,我們眾人都看得傻在那裡,回來重關好門後,淨玉就雙手合十向惠贈師太道:「師父,這些不過是沒硬氣的臭雞蛋,徒弟這就打發了。只是恐防他們夜裡再折回頭使壞,我今晚便不睡,依次在前屋後院巡走便是。」 惠贈師太一時也沒了言語,只好點頭聽她安排。 這夜,我就與惠贈睡在她的禪房裡,少爺和嚴楚睡在後院菜地旁的小屋,淨玉值夜,原本大家都戰戰兢兢怕那些人回來報復,不曾想後半夜也沒有動靜,大家才安穩睡到天亮。 ※※※ 第二日早起,我幫淨玉灑掃門庭並打開庵門,不見昨晚那幾個被淨玉扔出去的強人,倒是看見三三兩兩推著雜貨板車的鄉民,看樣子應是一早進城販賣的,卻不知怎麼都往回的方向走了。 我奇怪道:「這些人怎麼不是進城去的?」 淨玉為人實在,開口就去問,這一問之下驚得我魂飛魄散,原來城裡的疫痢越發嚴重,據說昨日又死了幾百人,現在城裡嚴禁了關卡,只許出不許入,城裡的街市食店也一概停止,所以這些原本打算進城販賣的也全都被趕了回來。 我想起爹娘來就急得想哭:「怎麼辦?他們不知道怎樣?弟弟已經得這病死了,那天看我娘的神色也不好……」 那人就說:「現在一早一晚都收了屍首出城來燒,你要真怕就去那兒看看,反正進城是不能了,也不知這病啥時候過去。」那人說著就指指遠處一個冒煙的地方,我原以為那是哪爿農舍的炊煙呢,經他一指,我頓時打個冷戰,不敢再說話。 那人臨走時還說了句:「萬一真在那裡,你去遲了可都見不著了。」 我想到屋裡的少爺,再看看自己,如今我和他竟都是相同的處境,又想起他之前說的那句國破家亡,突然就悲從中來,蹲在庵門下我就哭起來,淨玉在旁邊想勸又不知該說什麼話,最後還是一把拉起我說:「看你哭得人心煩,索性我與你到城門那邊看看,若此時又開了城呢?再不行我也陪你去那燒的去處走一趟罷了。」 她為人雖然醜陋粗野,但做派風風火火,立刻進去回明瞭惠贈師太,她就拉著我往城門來,大約相隔也就二、三里地的樣子就到。 城門口守衛果然比以往森嚴,各個口鼻都蒙著白紗布,有想進城的就趕走,如是出城的,則說明許出不許入的規矩,然後帶到一個木欄公告前,我仔細看去上面竟貼了七八張人像,下面各寫出姓名,官差一個個仔細對了面相才放行。 我隔著遠看不清人像,但也知道那是州府通緝犯人的名錄,便與淨玉假裝白撞地挨近那邊,在人像上掃過一眼,其中或有窮凶極惡虯髯大胡的漢子,也有閃爍奸猾尖嘴猴腮的男子,直看到最末一張,赫然就是嚴家二少爺嚴湛琥的模樣,我和淨玉待想再看真幾分,就有官差過來驅趕,我倆只得走了。 這遭看來二少爺是真的無家可歸了,我想起桃三娘曾說的一句話裡,所謂多少大戶人家也得根株盡淨的下場,便是如此麼?我失魂落魄地想到這些,眼眶又酸起來,淨玉不聲響,也就拉了我回庵,跟惠贈師太、二少爺、嚴楚說明這一切,大家商議了一番,都覺著二少爺於此地再不可久留,到親戚處避難,對方也恐怕躲之不及,就算有肯幫忙的,也怕官司會牽連到人家,只是身上銀錢不多,隨身之物除了一把油傘加一身換洗的孝服,便再沒有了。最後還是嚴楚想到個法子:「我過世的老娘原有個親弟,家住鎮江鴨子塘,是些做小生意的買賣人,一家子全是話頭極少又老實,這幾年來我和這舅舅也不生分,隔一年半載就會到他那兒走走住些日子,現在少爺既這樣,咱不如坐船過南邊,到鎮江我舅舅家住幾日,他必不會拒絕。」 惠贈師太覺得這樣可行,二少爺也想不到別的法子,聽到是往南走就應允了。走官道又怕官驛會接到通緝畫像,所以只能走小路,夜裡若能趕到瓜洲,天明前雇條小船過江去就最好了。 計算已畢,我們便收拾行裝,惠贈師太還叫淨玉秤出半斤白面,讓我蒸了饅頭帶著路上吃。 ※※※ 晌午過後,天候還算晴朗,我們一行三人便離了澄衣庵,遠遠避開大道,只沿小路往南走,過了橫溝河,再行經桂花莊、柴圩村,穿過王店和王巷,一路繞的都是田間小路、荒林雜徑,到得江邊時,天早已經黑了,只是離瓜洲渡口還有好幾里路程。我們又饑又渴,尤其二少爺,幾番忍不住叫停歇腳,覺得鞋裡好似進了不少石礫,走一步都磨得生疼,但解開鞋隔襪摸著才知是腳趾、腳跟都磨出不少水泡,這樣也無法,只得再套上鞋,卻更越發腫脹難受。 順著江堤又行了一段,實在看不到人家,我們只好找棵大樹下面撿塊乾淨地方坐了,到附近汲些水來各人吃了點乾糧,都困乏得不行,連話也懶得說,挨著樹幹不知不覺就合眼瞌睡去了。 後半夜江風起來,我被冷醒,遠遠地就看到江面上一片粼粼閃閃的火光,還有一些大小船隻來回過往。我連忙叫醒二少爺和嚴楚,順著江邊走到瓜洲渡頭,那裡已經聚集了好多要過江的百姓,我們好不容易擠上一條船過了江。 到了江南岸邊的西津渡,天已濛濛亮起,只見遠處守望的水兵官衙點著熊熊火把,執長刀兵械的守衛一待船隻靠邊,乘客上岸之後,就將人趕著往一個木閘門內過去,一一視看過是否有瘟病發作的痕跡。我們懸著心,但好歹都被放過去了。 出了渡頭,嚴楚雇輛騾車,說往鴨子塘,我和少爺又餓又累,上了車裡便不自覺互相依靠著背睡熟。也不知走了多久,車輪磕到地面的石塊顛顛簸簸,我迷糊間睜眼問:「嚴楚,還有多少路程才到?」嚴楚與趕車的都坐在車外,聽到我喊就探頭回來道:「還有一段,你和少爺只管睡就是。」 我掀開一點窗簾看外面,濃蔭的綠樹和山石的緩坡,有些像是進山的情景,我因對嚴楚信任,也就沒疑心,樂得繼續睡了。 哪知到我覺得異樣再醒來之時,全身已被嚴嚴實實捆著繩索,身邊的二少爺也是一樣,只是嘴巴也被綁一塊白布,所以出聲不得。就看見撩起的門簾子伸進兩個不認得的男人來看:「老哥放心,都捆結實了,車裡放點迷香他倆就睡個三不知,我們花二十兩買來也值。」 另一個道:「嗯,這貨好得很,少爺和丫鬟,嘿!這丫鬟就當揚州瘦馬的賣上價……」 我又驚又疑,與旁邊的二少爺對視一眼,他睜大著雙眼也十分驚惶,我們竟然被嚴楚賣了?我用力扭動身子想掙扎,那兩人見我們醒了,二話不說,就把簾子再度放下,然後開一條縫伸進來一根竹管,輕輕吹進一股煙,我和二少爺本已沒吃沒喝,體力耗盡,這一下又恍惚昏了過去。 半夢半醒間,只知道車一直在走,車輪時常磕在石頭上,顛得車裡晃晃悠悠。這些人一整日也不給我們喝水,好不容易熬到晚上,車子才終於停下,一個男的就掀起車簾,看外面天竟都又黑了,他拿著刀子進來在我們面前晃一晃:「現在給你們鬆綁,就乖乖地下車來,咱也讓你們喝水吃點東西,咱醜話先說,要想逃,爺這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我和二少爺只得一徑點頭,他便給我們鬆了繩子,其實這一天一夜的折騰又沒怎麼吃喝,再加上捆綁得全身又僵又酸痛,我和二少爺連路也幾乎走不了了,還是相互攙扶著慢慢下車來,四周圍山風搖擺著林樹,才知道這是在不知離江都多遠的山裡。車子停在一家矮小簡陋的小客棧門前,一個雜役出來接了騾子的韁繩牽到旁邊馬廄去,兩個男人領著我們一邊進店一邊就喊:「三娘子!三娘子!還不快出來接爺爺?」 「哎!來了!」隨著一個爽朗清亮的聲音答應,走出一個三十上下,窈窕身段穿藍印花衣裳,裹著同樣一色包頭的女子來:「喲!是王周、王正你們哥兒倆呀?我道這幾日不見,又到哪兒發了財來?」——我錯愕在那兒,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這、這不是……桃三娘?三少爺極小聲地問我:「她怎麼在這兒?」我搖搖頭,且不做聲。 桃三娘也好似根本不認得我們一樣,只是一直跟那兩個男人十分熟捻地說笑。 那兩人就道:「你在這條道上這些年還不知道,能走路上你這店裡吃飯的,發得了什麼財,頂多傷天害理發點損陰德的小財罷了。我們兩兄弟是這奔波辛苦的命,咳!都是老熟人了,先溫兩口你這上好的老黃酒來潤潤。」 桃三娘便喊:「烏大,燙酒!」店裡沒有旁的客人,她便引著落座:「你們今天有口福,烏大早上剛打回一頭山豬,菜都是現成的。」說罷就轉身到裡面去,這兩個人還在調笑:「是宰山豬還是宰哪個路過倒霉的肉吧?」 不一時,那個叫烏大的我也不認得的跑堂端來酒,那兩人自己喝酒,讓我和二少爺自倒了涼茶喝,桃三娘就陸續從裡面端了一盆醬煮爛豬頭,那長截的野蔥葉子還杵在豬鼻子裡,一碟卷豬頭肉吃的薄餅,一碗香椿炒山雀蛋,一份黑糊糊的鹹菜乾,幾碗有點焦糊不幹不稀的水飯。那兩人就喝著酒拿餅卷豬頭肉吃開了,只叫我和二少爺一人拿水飯就鹹菜吃,我們倆一日一夜沒有吃喝了,現在迷香的藥力漸漸下去,也就顧不得那麼多,各自都稀里嘩啦吃了一碗。 過一會兒,這個不認得我們的桃三娘轉身再端出一碟子黃澄澄的干麥餅子:「這干餅吸油,你們拿它蘸那豬頭的油湯吃,味道也好。」 那兩人就依言吃著,又連連誇好,我不經意間,就掃見對面桌子底下,慢騰騰有個黑色的東西在動,起初看不真切,待那東西爬出來到了燈光照到的地方,居然是只烏龜,再細看去,龜殼上一圈白,不正是我的小武?我忘形地跑過去雙手抱起烏龜:「小武!你怎麼來了?」 二少爺也湊近來看:「這不是你養的那只烏龜麼?」烏龜伸長脖子,一對綠豆大眼珠子翻了翻,張嘴打個大呵欠。這時王周、王正兩人不幹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哎哎!幹什麼呢?」 我被他們一吼,嚇得全身一震,他們其中一個就罵罵咧咧起身想過來抓我,哪知才邁出一步,一句話沒說完,嗓子裡就發不出聲音,只「霍霍」地出氣。他伸手摸喉嚨正疑惑,我看著他的嘴就往前凸起,鼻孔也往上翻開,人再站立不住往前撲去,一時四肢著地衣服撐破,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臉皮就顯出深褐色,駭得他們倆自己左右看,碰翻面前身邊好幾張桌椅,最後仰天發出一聲驢叫——這王周、王正就在我和二少爺面前生生變成了兩頭驢! 我和二少爺相對驚得嘴半張著半天回不過神來,冷不防肩膀被輕輕一搭:「月兒。」我回過頭,桃三娘正笑吟吟地看著我:「三、三娘?」這情景猶如在夢裡,原來她還是認得我的,我一頭撲進她懷中,也不會哭不會笑,只是死死箍住她的腰。 桃三娘摸著我的頭髮,也不言語,半晌才拉我過來二少爺身邊重新坐下,那個門外接應的雜役悶不作聲過來把驢子牽走,不認識的烏大把地上推倒的飯菜和桌椅收拾了,又另搬來一張乾淨桌子,新泡上一壺茶。我和二少爺看著眼前,仍說不出半個字來,桃三娘則一如往常沒事人一樣忙裡忙外,很快就端出山斑鳩炒醬瓜、壇酸筍蒸肉、豆豉炸小魚、碎醃菜豆腐湯等幾樣湯菜和綠豆米飯,然後招呼我倆道:「這一路辛苦,吃吧!」 我和二少爺也就顧不得那麼多,重拿起碗筷吃起來,桃三娘只在一旁微笑著看我們。可吃到一半時,二少爺卻慢慢停下筷子,若有所思望向桃三娘,終於忍不住問:「你為何會在此地?那兩人說你在這兒開店幾年,是真是假?」 桃三娘不禁「撲哧」一笑,過來給我們倒茶:「我在此地、在江都,又有什麼區別?不過是開門做生意,有什麼真真假假?江都也罷,這裡也罷,歡香館也不過是幻象,沒有真假。少爺是有慧性的人,這樣一個道理也不明白?」 二少爺聽了這話,歎口氣苦笑一下。 桃三娘又轉身進後院,只聽鍋碗盆勺一頓響,很快又端出一盤熱菜:「來,山裡不像城裡,沒那麼多好招待的,不過你們再嘗嘗我這個菜。」 「什麼菜?」我和二少爺都丈二金剛摸不著頭。 「這個叫九迴腸。」桃三娘說著放下盤,只見裡面是油汪汪的紅湯,泡著大約一、二尺長的豬腸,迂迴地彎成大到小的圈,沒有完全切斷,只是在上面割了精細的腸花,作料再以豆豉、紫蘇、姜、蔥、椒、蒜等配醬一起,油爆一下五顏六色地淋在上面。我和二少爺聽了這菜名面面相覷,心裡只覺得一陣說不出的五味陳雜,連日來一系列遭逢巨變、磨難驚嚇,已經把人的氣力心智都耗盡了,全是萬般說不出、道不盡的千折百回,思忖著「九迴腸」這三個字,反倒正切心頭。 「九迴腸……」二少爺用筷子夾起一端,原來那腸子看著是連的,但拿筷子夾時才知是早斷成一小段一小段的了。他遲疑了一下才吃進嘴裡,我看他的神情,便也夾了一塊,嚼在嘴裡又辛辣又香脆,是從來沒吃過的豬腸做法。 吃完飯,我把烏龜放在桌上爬,但怎麼引逗,它也不變化,桃三娘又從裡面拿出一個包袱來:「這裡幾件乾淨衣服,都是你們在家時常穿的,還有些碎銀雜物,我也帶了來,到後面你們洗過澡就換上吧,今晚在這裡將就睡一覺,明天還要趕路,且正好添了那兩匹畜生,你們也有代步的,可便易些。」 我一聽桃三娘說趕路,就害怕:「三娘,我們、我們能去哪兒?我爹和我娘還在江都……」 桃三娘看看二少爺又看看我:「各人生死有命,你們眼下只可往南邊去,北方戰火連天,江南亦是塗炭,江都不日將有一場人間浩劫,你們千萬切記不可再走回頭路,即便回去也是無益,只有死路一條。」 「往南……」我看著桌面上緩緩爬走的烏龜:「小武也說過這話。」烏龜的眼皮半合,一副將要打瞌睡的樣子,慢慢縮回殼內。 桃三娘笑道:「月兒,三娘今天為你踐行這頓飯,也是在你的今生送你的最後一程。你們兩個人,其實注定了今生該有一段姻緣,也是前塵往時種下的因,必須償還的夙願;只需記住,從此往南走,不拘幾千里,也不必往那人間繁華的去處停留,只找個山水閒適的境界,男耕女織轉眼幾十年便過,不也是樂事?」 這話我幾乎當自己聽錯了:「我的今生?」再看看身旁二少爺,他緊擰眉頭都是沉吟神色,桃三娘笑著對他道:「人生一世,說時漫長,其實過眼皆非。前塵故舊多少事也因為那碗孟婆茶便忘卻了,只知今生陰差陽錯便聚了頭,不論是埋怨命運捉弄,還是個好壞安排,若沒有因,又哪裡有果?唉,少爺,您說不是麼?」 二少爺不禁點點頭,但又搖搖頭:「聽你這話,莫非竟連我與她前塵故舊事也知悉清楚麼?」 桃三娘卻站起身:「我的話到此為止,天也晚了,咱們各該歇息去吧。」桃三娘說罷就往後院去了,只剩下我和二少爺兩個人呆若木雞在這兒。我想著爹娘,那一日與弟弟的死別,原來也是跟他們的生離?連日來一幕幕在我腦子裡換過去,差點都想不起如何會急轉直下就離開江都到了這裡,若不是再遇見桃三娘,我和二少爺兩個人還不知命運如何。 忽聽得二少爺自嘲自諷地說:「這半生兄弟不能相顧,家業淒散飄零,孑然一身如何立足……」 我心裡一陣透滿悲涼:「二少爺……」 「以後再也不要叫我少爺,我早不是什麼少爺,只是想想,也怪不得麻刁利、嚴楚這些人,這樣的亂世,誰不該先顧著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只拖累得你也要跟我到這處境裡……」他喃喃說完,便自己起身打開桃三娘剛才給的包袱,裡面果然是他和我在嚴家時的幾件夏季衣裳,以及梳子、滌帶等物,另還有個錢袋裝滿了碎散銀塊、紅繩拴著幾串錢,我心裡不由深深感謝桃三娘的周全,二少爺無奈苦笑說:「過往聽說你的廚藝是她教授,只覺得她這人奇異,想不到這個時候還得她救一命。」 我點頭,又見那不做聲的烏大走出來搬桌掃地,只得拿了衣物到後邊,找不到桃三娘,只見一個掛簾的小間外放著兩桶熱水,就與二少爺分別洗漱了,烏大又指引我們在一間小屋裡兩套鋪蓋上睡覺,一宿無多話,只是輾轉難眠。 ※※※ 第二日清晨,陽光刺眼地照在臉上,醒來一看,奇的是兩人都睡在一間破敗的幾乎瓦不遮頂的空屋裡,昨晚那只包袱也端端正正放在枕邊,四周圍除了身下一床被褥是好的以外,其餘全是長出雜草的爛地。我和二少爺走出屋外再看,這裡前後乃是山澗一段剛夠走車的崎嶇小路,路旁一棵歪脖子樹下拴著兩頭毛驢,看見我們就一個勁兒低頭,溫順得絲毫不敢亂動亂叫。我們兩個人心下明白,也不知感慨還是難過,只得默默收拾好行裝,捲上兩床被褥由驢子馱著,戰戰兢兢準備騎上去之際,我忽又看見破屋邊的草叢裡,慢悠悠爬出口嚼一根青草的烏龜,我趕緊過去把它抱起,才與二少爺一人騎上一匹驢子,就順著眼前這條道路,一直往南而去。 後記 從小,就聽得祖母說過不少她兒時在家鄉,以及與祖父年少時的一大段經歷,有不少竟似比說書講古的還要好聽,但仔細想來都是祖母瞎編給我們的故事居多吧!她與祖父兩人說話間,確都是吳儂的白話,與南邊這裡本地的口音全不一樣;祖母也極擅烹調,做的飯菜不管再簡單,口味都十分講究,火候刀工也樣樣精細。 據說,他倆原是大戶人家裡少爺和丫鬟這樣的主僕,那年滿人清兵追殺南明皇帝到江南,圍困屠洗揚州城之前,預先得到仙人指點,於是帶著極少數不多的家當盤纏,各騎著一頭驢子一路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歷盡千辛萬難下到嶺南的,直走到這臨海的最南邊漁村,因為祖父是個讀書人,心中有望伶仃洋的前塵舊念,因此才決定在此長久地安駐下來。 祖母一聲為人寬容慈愛,勤勉節儉,只是有一個癡處,她從家鄉帶來一隻烏龜,一直養到自己老死,並堅持跟我們說,這烏龜也是幫助過她的其中一位仙人之一,能夠變成個與我們年歲相仿,十歲左右的男孩,且調皮霸道比我們甚,曾經把一條水桶粗、數丈長的大黑蛇抽筋而死,這都是她親眼所見的。我們自然不信,無意中又看見祖母在平素無人之時就愛喚那烏龜「小武」,把它當個人似的說話,我們都覺得祖母是老癡糊塗了,於是有一次趁她不注意就拿了這烏龜胡亂吊起來撕扯擺弄,幾乎不曾玩死,一時被她知道,竟哭得像我們小孩子一般,最後連祖父也拿棍打了我們一頓才罷。 不過,在祖母的故事裡,有一個最為神奇的人物,是個開飯館又很會做飯的廚娘,她做的飯菜,我們每當聽祖母歷數一遍,就會止不住地流口水;她的飯店叫歡香館,就開在祖母家的巷子口對面,也記不清是哪一年就突然冒出來的,更沒有人知道她真正的來歷,但祖母兒時經歷的那些離奇怪事,卻十有八九都從她那裡產生。據祖母說,她其實是裝成普通人模樣隱藏在人間的一位非常厲害的神仙,是什麼神仙,祖母也說不準,只記得大約是她和祖父離開家鄉的前一年,有一回恰逢家裡為祖父過世的母親,也就是我們的曾祖母到廟裡做功德,請了那位廚娘做三百個蓮花素餅送來,當時祖母年紀小,又喜歡黏人,便跟著她後面在廟裡略閒逛了一下,就在走下山門的一段梯級時,前面正與山門牌樓頂角的魚身龍頭像相對,當時也不知怎麼的,那廚娘看著龍頭像一怔,龍頭像便忽然開口說話了:「三妹,在人間幾紀,停留此地,可是為應個劫數?」廚娘笑道:「原來是螭吻二哥,倒不為應個劫數,只是如是觀個。」如此說完,那魚身龍頭又恢復如常,祖母一瞬間覺是自己的錯覺,再看那位廚娘,她一貫笑吟如常,祖母問她剛才跟誰在說話,她就笑說是她二哥,可為什麼叫那咬殿脊的魚龍做二哥,她卻裝不在意聽地岔過去了,祖母不知個所以然也就丟下不計。到了許久以後,偶然跟祖父兩人無意間說起此事,祖父想起書中記載有吞殿脊為好的是龍子,這廚娘喚它做二哥,難不成它是個龍神的化身?只是書中記載的龍子眾多,隨年代深遠偏差紕漏,出入也難考了。尤以其中的饕餮龍子,數千年前原為上古大國的鐘鼎彝器所刻至尊莊嚴的紋像,卻因為朝代更迭,人心改變,漸漸淪落低下成為貪婪凶獸。祖父言,只是不知螭吻所說人間劫數為何?人生短短幾十年,在神祇眼中莫如彈指一揮間,只是他們就有長生不死,也不過多經歷著曲折磨難吧!若如此妄斷之下,再仔細琢磨思之,確不無奈? 祖父八十那年冬至壽終,祖母笑說是喜喪,所以並不痛哭流淚,只穿起麻衣歡歡喜喜為祖父整理後事,晚間一時疲累歪倒睡在祖父停靈的屍旁,竟也就此閉眼不再醒來。村裡人都說這是老夫婦的福氣,家裡人商議,便把二老合葬在一處,只是祖母去世後,她從家鄉帶來的烏龜也失了蹤影,我們分頭在家裡裡外外找過幾遍也始終不見,也就作罷。然而此後怪事便出了,每年到了清明我們全家到祖父母墳上掃墓時,卻都能見那殼上有個白圈的老龜出現在那兒;一時或爬到墳碑前徘徊,或伏在墳頭上淋雨、曬日陽,我們才對祖母生前的話信真,此後對老龜也恭恭敬敬,一如孝敬祖父母生前。 (全書完) 附:娘子菜譜 《饕餮娘子》小說中出現的菜餚及其烹調過程,大部分來自於古代菜譜典籍,如《調鼎集》、《隨園食單》等,但也許因為古今人文思維不同,因此菜譜的記載也有不少疏漏的地方,某些菜品的實操性不強,因此以下就將一部分我個人認為可以家庭選用具實操性的菜色烹調原文奉上。 【調味醬料類:】 神仙醋:糙糯米或秈米,每米一斗五升,泡七日,揚起淋淨蒸飯,候冷,用飴糖六斤,與飯拌勻入壇,再加河水三斗,以清明柳枝每日早晚攪之,曬日中,或透風高處。初起七日,須在曬不到陽光的「陰地」放置,一月即熟。 姜霜:老薑擦淨,帶濕磨碎,絹篩濾過,曬乾成霜,長途多帶,飲食中加之,有姜味無姜形,食蟹尤宜。又,磨下之水,濾過渣即薑汁。 紅糖姜:先將黃梅五斤,鹽醃七日,加取鹵,另生水將黃梅浸投數日,取出梅子捏扁曬乾,又將牽牛花去蒂,浸入原鹵內,花愈多愈紅,曬乾收貯,待鮮姜上市,取嫩姜十斤,用布擦淨切片,礬醃一日,傾去鹵,即將牽牛花、梅干同姜攪勻,曬兩日,揀去牽牛花,用次色糖拌二次,去鹵再拌洋糖,曬兩日裝瓶。一層姜一層梅干,洋糖封口,終年不變色。每薑片一斤,前後用糖一斤。 【小菜類:】 醬雞蛋:雞蛋帶殼洗淨,入甜醬,一月可用,不必煮,取黃生用甚美。其蛋清化如水,可搵物當香油用之。鴨蛋同。 燉蛋:雞蛋三個打一碗,陸續添入雞汁或蝦油,加鹽打一千下。燒開水將蛋碗燉上,不可過老,如加火腿、蝦米更美。 拌豬耳絲:熟豬耳切細絲,和椒末、鹽、酒、麻油拌。 拌蘿蔔絲:切扁條,一頭切絲,淡鹽醃半日,搾乾,配走油腐皮、木耳最妙,芝麻、花椒、蒔蘿末,小磨麻油、醬油、醋拌。 拌冬菜心:取菜心風一、二日,水焯,或淡鹽略醃,加蝦米、麻油、醋拌。 拌芥菜:十月取新嫩菜,細切,滾水略焯,加萵苣干、熟芝麻和麻油,鹽拌勻入甕,三、五日開用。 拌茭白:焯過切薄片,加醬油、醋、芥末或椒末拌。又生茭白切小薄片略鹽醃,灑椒末,或入醬油、麻油。 【肉類菜:】 醬蹄:仲冬時,取三斤重豬蹄,醃三、四日,甜醬塗滿,石壓,翻轉又壓,約二十日取出,拭淨懸當風處,兩日後蒸熟整用。 煨豬蹄:豬蹄一隻不用爪,白水煮爛去湯,用酒一斤,醬一杯半,陳皮一錢,紅棗四、五個一起入鍋煨爛,起鍋時,用蔥、椒、酒潑之,去陳皮、紅棗。又,先用蝦米熬湯代水,加酒、醬油煨之亦可。 芙蓉肺:洗肺最難,取整者以水入管灌之,一肺用水二小桶(舊法以藕汁同肺煮則白)。瀝盡血水,剔去包衣為第一著,敲之,撲之,掛之,倒之,功夫最細。用酒、水滾一日一夜,肺縮小如一片白芙蓉,再加佐料,上口如泥。清康熙年間進士,官至禮部侍郎的湯西涯少宰(侍郎別稱)宴客,每碗四塊,已用四肺矣。近人無此功夫,只得將肺拆爛,入湯煨爛,亦佳。得野雞湯更妙,以清配清故也。 牛肉脯:取肉切大塊約厚一寸,將鹽攤放平處,取牛肉片,順手平平丟下,隨手取起翻過來再丟,兩面均令沾鹽,丟下時不可用手按壓,拿起輕輕抖去浮鹽,亦不可用手擦抹。逐層安放盆內,石壓隔宿。將鹵洗肉,取出排稻草曬之,不時翻轉,至晚將收放平板,用木棍□滾,使肉堅實光亮,逐層堆板上重石壓蓋。次早取起再曬,至晚再滾再壓。第三日取出,晾三日裝壇,如裝久潮濕,取出再晾,要用時取肉脯切二寸方塊,用雞湯或肉湯淹二寸許,加大蒜瓣數十枚,不打破同煮,湯干取起,每塊切作兩塊,須橫切,再拆作粗條約指頭大,再用甜醬、酒和好菜油,以牛脯多寡配七八分再煮至干,用之極美。鹿脯同。 法制牛肉:靜嫩牛肉四斤,切十六塊,洗淨擠干,用好醬半斤、細鹽一兩二錢拌勻揉擦,入香油四兩,黃酒二斤泡淹過宿,次日連汁一起入鍋,再下水二斤,微火煮熟後,加香料、大茴末、花椒末各八分,大蔥頭八個,醋半斤,色、味俱佳。 紅煨羊肉:取熟羊肉切小塊如骰子大,雞湯煨,加筍丁、蕈丁、山藥丁同煨。 小炒羊肉:取精肉去淨筋膜,切細條,一鍋只炒一斤,肥豬膘亦照羊肉切細絲,臨炒,酒、醬、鹽、蒜絲俱預備齊,燒紅鍋先用脂油熬滾,放羊略炒即入豬膘,下作料,名十八鏟,多炒即老韌無味。又,精羊肉切細絲,每斤用醬五錢,椒末一錢將肉拌勻。鍋內先下香油滾開,慢火炒熟。又下筍、韭、蒜、姜絲之類,臨好加酒、醋少許。 酒煮羊肉:肥嫩羊肉三斤切大塊,將水燒滾,一焯洗淨,另用水一斤、鹽八錢、清醬一盅、花椒三分、蔥頭七個、酒二斤慢火煮熟。 倪雲林集中載制鵝法:整鵝一隻,洗淨後用鹽三錢擦其腹,內塞蔥一帚,頂實其中。外將蜜拌酒通身塗之。鍋中一大碗酒、一大碗水蒸之,用竹箸架起,不使身近水。灶內三芽柴二束燒盡為度,待鍋蓋冷後,揭開鍋蓋,將鵝翻身,仍將鍋蓋封好蒸之,再用芽柴一束燒盡為度。柴使其自盡,不可挑撥。鍋蓋用棉紙糊封,逼燥的裂縫,以水潤之。起鍋時不但鵝爛如泥,湯亦鮮美。 罐鵝:肥鵝治淨,入大罐內,加黃酒三碗、醬油二杯、蔥二根、姜二片、脂油丁二兩、花椒三十粒、河水四碗,封口隔水煮半日取用,原味俱在。 風鵝:肥鵝治淨加五香鹽擦透,懸於當風處。 煨野鴨羹:野鴨脯切丁,配天花或松菌、筍尖、火腿各丁、雞湯膾。 燒野鴨:切塊油炒黃,加醬油、蔥薑汁、酒收湯。 煨瓤鴨:去頭、翅折骨,腹內填蓮肉、松仁煨;又或填糯米、火腿丁煨;又或填香芃、海參塊煨。 蜜鴨:蜜鴨類似瓤鴨,不同的是填糯米、火腿、去皮核紅棗,週身塗蜜。 加香鴨:鴨破肋去髒洗淨,灌肥肉片、香芃絲、火腿片、大茴香二、三粒、丁香三、粒四,將蔥、姜、酒、醬襯砂鍋底,將鴨置上面。鍋蓋用麵糊固,燒兩柱香。 煨三鴨:將江寧產的「肥桶鴨」去骨切塊,先用蘑菇、冬筍煨至五分熟,再擇家鴨、野鴨,切塊,加酒、鹽、椒煨爛。又或者,家鴨配野鴨、板鴨、醬油、酒釀、蔥、姜、青菜頭同煨。 炒鵪鶉:反炒野雞、麻雀、鵪鶉一類山禽,皆用茶油為主。如無茶油,則用芝麻油,切不可用脂油。先將油同熟飯數顆慢火略滾,撈去飯粒,下姜絲炙赤,將禽肉配甜醬瓜、姜絲同炒數遍,取起用甜酒、菜油和勻,再炒熟。若麻雀,取起時,少停一刻,下去再炒。 【江鮮魚類菜:】 醉鯉魚:新鮮鯉魚破開,治淨醃二日,翻過再醃二日,即於鹵內洗,再用清水洗淨,曬乾水氣,入燒酒拖過裝壇,每層各放花椒,用黃酒灌下,醃魚寸許,再入燒酒半寸許,上以花椒蓋之,泥封。總以魚裝七分,黃酒淹二分,燒酒一分,十分滿足為妙。用時先取底下者,放脂油丁,加椒、蔥切細如泥同燉,極爛用之。佳味也。如遇夏日,將魚曬乾如法醉之。醉魚,蟹鹵燒豆腐,魚肉可拌切面,入蝦醬。 醉鯉魚腦:取鯉魚腦殼煮熟,入酒釀醉。 炒青魚片:切一寸左右大片,配冬筍、香蕈、芹菜梗,加鹽醬佐料炒,豆粉收湯。或燒青魚肉,以上佐料再配豆腐條燒。 鱸魚:松江鱸魚最佳,因其有四腮、巨口、細鱗。蒸法:將魚去鱗、肚、腮,用醬油、火腿片、筍片、香蕈、酒、蔥、姜清蒸。 鱸魚湯:鱸魚切片,雞湯、火腿、筍片、醬油作湯,少入蔥、姜。 煨鰻魚:生鰻魚先用稻草灰勒涎,剖洗切段(約二寸)香油炸過,黃酒、花椒煨半熟,再加香油、大蒜瓣、鹽、臨起豆粉收湯。 燒鱔魚:鱔魚勒細長條油炸,切五寸段,加糯米小湯圓、火腿丁、豆粉燒。 鱔魚羹:鱔魚煮半熟,切絲去骨,加酒、醬油煨之,微用豆粉,用金針菜、冬瓜、長蔥為羹。 燜鱔魚絲:鱔魚去骨切絲,筍絲、醬油、酒、豆粉油炒,後燜,起鍋前加蒜泥。 【蔬菜類:】 清燒筍:鮮筍切滾刀塊,油、醬燒。 火腿煨三筍:天目筍尖、冬筍乾、嫩鞭筍配火腿片,鹽、酒並脂油一大塊,入雞湯煨一晝夜,湯白為佳。 三絲湯:鮮筍絲、茭白絲、腐乾絲、雞湯膾。 煨蘿蔔元宵:蘿蔔削圓如龍眼大,挖空灌入生肉丁或雞脯子,入雞湯煨。 燒黃芽菜(即大白菜):取芯切段,配火腿、冬筍片,多用豬油燒。亦有入糯米小湯圓燒,切段配筍絲或菌絲、醬油、酒、筍湯或蘑菇湯燒爛用。 糖春菜:春日青菜頭切半寸段,用鹽醃去鹵,加入火腿絲、蝦米、熟芝麻、少量醋、以及糖、姜絲。 拌冬菜心:取菜心風乾一、二日,水焯,或加入鹽略醃,再拌入蝦米、芝麻和醋。 五香芹菜:鹽醃曬乾,切斷,拌花椒、小茴、丁香、炒鹽,裝瓶備吃時取用。 芝麻芋:芋子去皮,燒爛,拌熟芝麻、糖。 【點心類:】 椒鹽餅:白面二斤、香油半斤、洋糖(作者疑為白沙糖)二斤、鹽五錢(作者疑古時五錢與現在五錢的計量出入較大)、椒末一兩、小茴一兩,和面為餡,入芝麻粗屑尤妙。每一餅夾餡一塊,□薄入爐。 芝麻餅:芝麻研碎和面,包脂油、洋糖,做小餅,油鍋烙。(此沒有記述用量數目,因此只能靠實操經驗) 麻油甜餅:上(疑缺等字)白面微火炒熟,用各果仁、洋糖、芝麻搬運,作酥。又如芝麻椒鹽酥,即前法不用果仁,只用洋糖、芝麻、椒鹽,入麻油拌勻作酥。 豆沙卷:豆沙、糖、脂油丁、各果仁,包面,卷長條蒸。豆沙酥卷,則是包油面作長卷,入脂油炸酥。 椒鹽切卷:椒鹽、脂油,和面卷長條,切段蒸。 蘿蔔湯圓:蘿蔔刨絲,滾熟去臭氣,微干,加蔥、醬拌之,放粉圓中做餡,再用麻油炸之,湯滾亦可。 山藥糕:去皮蒸熟,搗爛,和糯米粉、洋糖、脂油丁,雜揉透,印糕蒸餅,也可隨意用餡,百合、栗子、藕粉糕等做法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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